第1151章 京城忧乱
“鉴于未先生的健康状况, 和本人极其强烈的退休意愿,以及敏朝缺少富有经验的治理者等事实,在双方友好商谈的基础上, 本人谢双瑶以个人名义,宣布暂代敏朝领土治权。在敏朝地方衙门及中央体制的基础上, 兼任敏朝摄政一职。治所暂定为紫禁城办公区……暂代治权,这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要登基还是不登基呢?”
“什么时候立后啊!自古以来,登基后不都是要选秀, 充实后宫的么, 那紫禁城既然重新成了办公区,也就是说, 六姐要入主皇城喽?倒是正大光明, 一看就知道是江山正主。未家气数已尽, 到后来皇帝连宫里都待不下去了, 会有今日, 也是情理之中, 早有预兆了!”
“怎么, 选秀就选秀,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了?老陈, 你这都靠三十的人, 难道还能被选入宫么?”
“哈哈哈……就是, 老陈,你可别蹬鼻子上脸了,平时大家夸你俊, 那是在这巷子里还算是出挑, 你还真喘上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老了, 可这不还有小子呢么, 今年也十二岁了,再过个四五年,我看他差不了——”
“呸……你这是连孩子的主意都打上了……”
哪怕是隔了厚厚的棉门帘,茶铺里的欢声笑语,还是依稀传入了那步履匆匆的行人耳中,鲁二摘下棉护耳,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毛,脚步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掀帘子进门,而是重新加快了脚步,顺着胡同拐过了两个弯角,转到大街上,左右端详了一番,暗道,“这街面上是冷清太多了!”
往昔,国公府畔,公侯府邸连绵,胡同里又多是家下人聚居,哪怕是数九寒冬,街上也有不少人走动,都是家里的主子派出来和亲戚联络走动传话的,鲁二没南下之前,对此是最清楚不过的,他就是奔走期间的一份子。如今去南面安身,几年后重回主家,见到这般萧瑟气象,心下哪能没有感慨?
却也是有些疑惑,等敲门入内,进了张九娘的小院子,便忙问身旁张九娘的侍女道,“一路前来,那茶铺子里倒都是欢声笑语,还没入腊月,就和过了年似的,怎么到大街上,却是如此冷清?咱们隔邻勇毅公府门头都是开的,里头却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不怕被旁人溜进去,惹出事端来?”
“那是昨天都走完了,如今这两条街上,也就只剩下我们雄国公一脉的还没动。”
那侍女见鲁二不解,便道,“你没读《答劝进表》吗?里头说得清清楚楚的,谁该留用的,都能在上头找到依据,可一个字也没提勋贵,那些公侯不都害怕得紧?陆续早都有出城的了,昨日报纸发了以后,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很多人行囊都没收拾,家人也没全带上,骑着马就出城去了!”
“也不止是我们城东这块,城北,那些失地宗室住的地头,听说也是哀哭阵阵,很多人连夜逃走的。那报纸上也没提他们的安置,那皇帝都没了,也没人发钱粮养活他们了,有些人怕买活军追究自己的罪责,赶紧跑了,还有些自己上吊的,有些干坐着哭嚎的,有些要闹事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这几日,城里乱得很!”
鲁二道,“我还真没有看过报纸!这报纸是在京城印的吧,天港都还没得卖呢!或者有,我也没留意!不过,这么一说,少东家猜得也没错就是了!”
原来他花重金坐了快船,从羊城港一路赶路到京城,却是楚细柳的主意。这一阵子,楚细柳在羊城港也关注着京城的动向,一听说谢六姐回京,而且没有马上回南,又有了禅让的小道消息,便立刻叫鲁二回京来找张九娘,鲁二道,“少东家说,正是国家大变的时候,姑娘论本职还好,不算是漩涡中心的人物,但雄国公府就不一定了。”
“不论有什么事儿,多我一个人能帮上忙也是好的!若是家里不太好,又或者有了什么变故,咱们还能到羊城港去安身,新柳也是姑娘的家么!”
此时张九娘已从衙门里回来了,两人正在屋内坐着说话,张九娘的母亲也陪在一边,听了鲁二的话,面上大有欣慰之色,此前的忧虑大减,饶是鲁二不是什么机灵善变之辈,也是看出来了,大喇喇问张九娘道,“姑娘,家里还真不太好了?是老爷子坏事了?”
张九娘的心情明显也是比较沉重的,闻言挤出一丝笑意,摇头道,“能出什么事儿?我们家倒还好了,虽也是勋贵一流,但老爷子得蒙先帝……嗯,得蒙逊帝看重,在顾命班子里混了个职司,倒还不算是没有结果,至少俸禄是保住了。”
“只是……听上头的意思,织造局应该是要被裁撤了,家里一两年内,或许也要分家,少许颠簸,也免不了,细柳妹妹也是有心了,难为她想着,没准儿还真是要厚颜叨扰,去羊城港投奔她,暂且安身一段时日呢。”
鲁二听得一愣一愣的,好些话听不明白,也知道这都是还没看过报纸的关系,正要问呢,听张九娘后一句话,忙道,“怎么说是厚颜呢!姑娘且放心,少东家快人快语,是最豪阔实在的性子,她若没这个心,断不会敦促我北上的,你也知道,我是个粗人,不是她提着,我哪想得了这么多!”
他久居羊城,有点‘一仆二主’的意思,张九娘和楚细柳和他都存在雇佣关系,这两个见面机会不多的女子合伙做生意,还是一南一北,按说本该有不少微妙之处,令他受夹心气,却也恰好鲁二缺心眼,对这些事情完全无知无觉,反而起到调和作用。张九娘听他这样说,明显也高兴了一点,抿嘴笑了笑,扭头对母亲道,“妈,你可放心了吧,真要分家就分,我们只要钱,别的什么也不要了,分完了就去羊城港,不和他们争!”
“争什么呢?别人都是害怕自己到了羊城港无法立足,咱们在羊城港现成的也有基业,就过去了也不怕没个饭辙,金尊玉贵不敢想,粗茶淡饭,女儿还是能养活得起,你就只管放宽心吧!”
张太太听了,也是不由得拭泪道,“唉,也没别的路走,实在不行,只能如此了。眼睛只管往下头瞧瞧吧,怎么说也比亲戚们好些了,你舅舅家里,我都不敢问,也帮不了,都没法提!”
张九娘不接母亲这个话茬,转过头来,见鲁二实在是听得云里雾里,知道他是对《答劝进表》一无所知,便从桌上取过报纸,递给鲁二,一边让他看,一边道,“这表里的套话,可以不听了,和我们相干的就是‘未来发展方向’,也就是大政篇的那几段。这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吧,只是我们家的亲戚,全都是勋贵,自然要愁云惨雾一些了。也有额手称庆,大为振奋的,那都是得了好处,这会儿恨不得马上就是第二年呢!”
鲁二听她这样一说,忙从小标题上,找到‘发展方向’篇,认真看了起来,看了看,又倒回去看前面的,扬眉道,“啊,这,北方这还不算是买活军地域么?但六姐也不登基,而是摄政,这是什么意思?我刚在外头听着,都说到——”
选秀、男后什么的,毕竟不雅,不便和女主子谈论,他把话咬住了。张九娘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摆手道,“没有的事,民间乱传而已。自然不会登基的,也不是内阁,而是生造了摄政这个职位——至于说为何如此,你想想就知道了,如果不是摄政,而是直接纳入买地的规制,那各地衙门怎么说?全都就地转入买活军的编制,做起买地的县令来?那他们的升迁调任呢?怎么解决?”
你说不升迁,那肯定是不能的,活干得好,连升职机会都没有,这也不公平。但如果说和买地的官吏一样共享升迁机会,对买地的官吏来说也不公平,而且,彼方的能力、学识、纪律性,可能都无法满足买地的标准。
当然,可以通过增设考核的办法,卡住升迁的脖子,确保这些人中升上去的都能合格,但绝大多数不合格的人,长期滞留在治地,手里的治权是不受任何影响的,这其实就是在培养地方上的新门阀。
鲁二也并非完全没有管理经验的粗人了,被张九娘解释了几句,也意识到,眼下还是保持敏朝范围内正常的升迁贬谪体系,是最不容易出纰漏的。张九娘道,“你看发展方向里也说得明白了,三步走,第一步,暂时维持原样,第二步,大范围招考吏目,开始并轨制,第三步,时机成熟时,彻底并入买地。到那时候,如今的衙门都要被裁撤,第一、第二步里,没能通过考核,融入新轨的官吏,那就不能再当官管事儿了。”
“当然,要是能通过考核,表现出能力的,也可以提前进入买地的编制,在开始走第二步并轨制的时候,就被算成是新轨这边了,这么着,他们这几年做事也有个盼头,知道干得漂亮些。”
鲁二在南边呆久了,对于南边这里,很多敏地官僚的发展,也是心中有数的,闻言也不禁道,“这算是优待了!也是运气好!南边州县里,本来的官儿,不被清算都好得很了,能平安落地,改行去做别的,那都是好官。真能在买地入仕,还发展得好的,一百个人里,一个也没有!”
张九娘冷笑道,“那是自然!北边的官儿,一个是运气好,一个也是要让他们继续卖力干活啊,这又不是南边,真能啥事也不管的。六姐也说了,未来敏朝官衙还是要继续发挥‘救灾济困、灾民转运、组织生产’这几块上,中流砥柱的重要作用,其余职能部门,逐步裁撤改制——别的不说,中枢这里,留下的不过是几个衙门,其他的,全部砍掉!”
“只要是报纸上没写的部门,都是要裁掉的,不会再发给俸禄,也不单单是只有勋贵宗亲在哭闹,这几日京里多少人没了饭辙,哭天抹地的,喊着这个冬天过不下去,要去跳金水河的都有好多!”
“什么!”鲁二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忙又细看了那文章几遍,“真的?就留这么——这么——”
他掰着手指又算了算,“十个不到的中枢部门?六部里,兵部、刑部、礼部,全都裁撤了?那刑部都裁?”
“说是现在裁掉的部门,到时候功能会由羊城港那里来遥遥补上。”
兵部被裁,倒是不意外,现在敏朝的兵部在买活军面前也的确是不够看。礼部被裁也还能说得过去,但刑部被裁,不等于是地方上的刑罚都没人批复了么?鲁二听了张九娘的解释,这才明白过来。也是咋舌道,“这都不是割肉了!这是一刀下去,只剩个头吧!如此——如此倒是节省了钱粮,那人都没了大半,还能吃得下多少饭啊!”
“这话就说对了。”
九娘母亲也是略微平复了情绪,插嘴道,“真是一刀下去,就只剩半拉头了——你别看好像还剩了三部,内阁也还在,可那变化还不止呢!文章里也说了,第一步到第二步之间,要推动敏朝官吏‘转变风气,适应买地规矩,积极自我改进’……
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就算现在暂时没事,还有职司,也得赶紧自己看看,和买地的规矩相差在什么地方——这不是么,各处都在闹分家呢!就连旬报惠主编家里都在闹,就算家里老爷子还有俸禄,那又怎么样呢?那些好处,便连嫡亲的儿子媳妇都分润不得,三亲六戚,更没法沾边啦!”
鲁二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雄国公虽然暂时保住了自己的位置,家里气氛却还是这样惨淡不安,屈指计算一番,越算越心惊,皱眉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么算下来,这京里的殷实人家,十成里,怕不是要有九成九,乍然间都没了生计?除开那些原来便有心,栽培儿女进了特科的能好些以外,这一大家子人,突然被分家出去,也没个营生,不知未来何在——这个冬天可该怎么过哟!”
“可不就是这个意思了!”
张太太一拍大腿,也是被说得眼泪又出来了,哽咽道,“半辈子都是安安稳稳的,临老临老,突生大变,那些穷跑堂儿的苦哈哈,倒是乐了,分家少不得力工,他们有活干了。可也不想想,这断头饭吃完了,京里那才叫萧条,他们又该去哪里找饭辙?还在那里穷乐!这六姐也太狠了!一篇文章,逼得多少人上吊投湖的——这些人里可有不少中了她的魔法,是她的‘人迷’!竟也不留情一二!”
这什么魔法、人迷的,鲁二又是不懂了,张着嘴痴痴呆呆地看着张九娘,张九娘对他摇了摇头,道,“之后再慢慢解释吧。不过,现在京里的声音的确很乱,本来,皇帝禅位,六姐登基,也是众望所归。可文章一发之后,受到波及的人数,何止数千?说起来大几万人都是有的,这一刀,实在是砍得太狠了!”
“其中也不乏委屈怨恨之辈,说不得会串联闹事,就不知道京营那边,能不能镇压下来了。”
“倘若是一门心思,要去登基大典上闹事,那都还好——就怕他们裹挟得百姓也跟着乱了,在京里冲撞抢掠,波及了咱们家。”
张九娘之前心事重重,原来除了分家之外,还有这个缘故在,张太太听了,还有些不以为然,天真地道,“那当还不至于吧!你祖父毕竟还是顾命大臣啊——”
但那鲁二却是走南闯北,有些阅历的,之前听着几人谈论这京中局势,他就隐约有些不安,被张九娘这么一点,立刻醒悟过来,忙道,“太太,话倒不是这么说,正所谓树大招风,我刚一路走来,街坊里乱象已现,几家侯府,人去楼空,大门都被撬开了,谁知道都有谁在里头?这些府邸可是和国公府紧挨着,翻墙也能过的。这城里一乱起来,焉知没有一等人记恨老大人颠扑不破,依旧是顾命大臣,而他们却沉沦下去了?”
“居家过日子,没有个千日防贼的道理,这要是撞上了骚乱,有个好歹,岂不是冤死了?依我说,九姑娘若是自量分家也分不到多少银钱,倒不如舍了不要,咱们赶紧地南下避避风头是真的!”
一句话说得张太太色变,又是惊又是怕,又是不舍,嗔道,“胡言乱语,你知道这是多少家产!”可张九娘却也是神色一动,寻思了片刻,便果断对鲁二说道,“鲁二哥,你说得对,祖父纵有万贯家财,难道还能尽分了不成?看辽东的例子,怕不是要献上九成,买个平安?”
“余下那点,还要分给各房,到我们手上又有多少?仓促间置换现银也是损失……为了这些,停留在京城真是不值当!我们收拾收拾,明日便走,宁可到天港去等船票,也比留在京城安全。”
“这京城,眼下已经成了急火上的热汤锅,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沸出来了,六姐高高在上,不怕溅烫,我们可不成,还是走为上策,先离了险境再说!”
第1152章 分家南下
大变之世、大变之世, 这四个字,自打从买活军崛起以来,便不断有人开始念叨着, 到如今,人们几乎都要开始适应这快速的节奏了——再不像是从前了, 从生到死,日子都是这般的平淡,循环往复, 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变化。
新东西只能缓缓地渗透到生活的表层, 对京城的百姓来说,一辈子也走不出自己居住的那几条胡同, 一辈子吃的喝的, 穿的用的, 也都是那些个花样, 哪怕就是新话本、新剧目, 也是以数年、数十年为周期进行更替……
这样缓慢的节奏, 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 便再一去不复返了,籍由报纸, 太多新东西用非凡的速度涌入了大家的生活:今日看到的仙器, 下个月京城就有出售的, 虽然自己买不起,但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吗?
这个月在报纸上看到的新规矩、新观念, 到了明年, 街坊间居然也就应用起来了, 朝廷也就往下铺陈了。什么女子为官, 什么特科教育,什么普世卫生教育,什么婚俗更替……无不如此,还没等大家适应,就迅速地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
悄然间,如今世风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甚至连对性格的推重都发生了改变——从前,大家喜欢的是性子稳重和平,有城府懂得忍耐的,不论男女,这样的人都被认为是可以依赖托付的,所谓‘事缓则圆’,这耐性是最为长辈们看重的。
可如今,世风却喜欢有决断,有敏捷,懂得变通的性格了——只有这样果断跟随时世之变,不怕变,甚至主动求变的人,才能在这样混乱的时势中,带领一家人乘风破浪,不说做个弄潮儿吧,至少不会被掀翻掉队不是?
就说雄国公府,大家大族,三代内的嫡系都是百来号人,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样的性子没有?不就是张九娘有敏捷,跟上了时势的变化,去考了个女特科,这些年来一枝独秀,成为了小辈中少见的亮眼之人么?
也正是因为张九娘本身就是靠着敏捷出头的,她对于改变是丝毫都不畏惧的,再加上本身也有南下的经验,因而对于鲁二的建议,决断做得极快,并且非常的自信,这一点上还要胜过她的父母——她父母一辈子也没有出过京城,无非是两个在祖辈荫庇之下,安稳度日的世家闲人罢了。
虽然也受到了时代风气的感染,并没有怎么坚决地反对张九娘,但也的确对京城十足不舍,乍然离乡,就像是要亲自把自己的根从血肉中拔起来一样,怎么都下不了手。
且又受到孝道的影响,想到不能侍奉父母终老,便是悲从中来,去和雄国公话别时,支支吾吾,难以启齿,还是雄国公道,“你们很好,尽管去吧,我在京城好好的,守着老大,一样过活,如今买地接管,京城的医术,眼见着也要大涨了,连逊帝都能救回来,更何况我等?
也不用做这不舍之态,什么不能奉养终年……这不是咒我死么?我觉着自个儿还能活个十年二十年的,难道你一辈子不做别的事了,就在我身边过活?你们便去了羊城港,以后要来往也方便,不过是半个月光景就到了,想见面又有何难?年年探亲也不过就是一个来月的功夫,没准我还有福分到羊城港来领略呢!住得好了,便赖在羊城港养老,到时候有你们嫌弃的!不必眼下哭啼,把眼泪留到那一日吧!”
又对张九娘父母道,“虽说你们先走了,但家产毕竟该有你们的,自然有你们一份,只是如今且论不得这些,等诸事底定之后,再来商议吧!”
这话被众人听了,难免也都是各有心思,那贪婪的格外不舍,几乎形于颜色,不过,雄国公在家中素来是说一不二的,而亲眷中又不乏有人想把自己的孩子托付一两个,交给张九娘携带南下——这一带去,肯定是要照管到能自立的,以前都是一家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今,在即将分家的前提下,这是一份不轻的人情,因此也都帮着说话道,“这是该的,九娘这是为我们新趟出一条路来,是家中的功臣呢!怎能因为他们去得早,反吃亏了?”
这就是言语的力量了,眼看京中气氛这样乱,这时候赶着南下,确实有点儿无情无义、临阵脱逃的意思。被这么粉饰几句,反倒成了好事,至于一些人明里暗里翻的白眼,也就不成气候了。
说到底,张九娘一脉南下之后,家产能分多少,其实也就是说什么是什么了,完全丧失了主动,没个人帮着挑挑拣拣,必然是吃亏的,便是那些心思大眼睛浅的亲戚,也没敢说一文钱不给,也都知道,多少是要给一点的——这时候,给的已经不是钱财了,而是彼此关系的延续,倘若还要认这门亲戚,那是必然要给的,否则,老爷子眼一闭,管你雄国公府多么落魄,张九娘袖手旁观,别人都说不出一句不是来!
张太太悟透了这一点,也就逐渐释怀,接受了一家人要迅速南下的决定,和女儿一起,连夜收拾了两车子行李,所有的绫罗绸缎,都分送给各房了,只有历年来积攒的买物,这个是无论如何都要带走的,这些东西到了买地也不便宜,想要再置办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幸是因为国公府各房都有人依附南下,人口众多,雄国公出面联系了一艘船,在天港包送到羊城港,地方还是有的,这些箱子还能放得下。
依张九娘的意思,本来第二日就要走,因人数太多,毕竟是延了一日,她却也只肯再等一日了,否则这么多人一起走,你等我我等你,半个月都未必能出发。第三日清早,家里便套了五辆车,载了张九娘一家子并依附的亲眷,出了国公府的巷子。
装人的那三辆车里,满满都是人,除了张九娘父母之外,几乎都是各房经过九娘点头的年轻一代。除了张九娘贴身用的两个丫头之外,一个服侍人没有,这也是为何要先挑一遍人了,若是那等纨绔不堪之辈,没人服侍,路上岂不是添乱?到了羊城港,无法自立,更是只会成为张九娘的负累,若不是可堪造就之才,她又何必给自己找事儿?
自然了,国公府多年来家人众多,几乎上千,在过去几十年前,也很少受到世风变迁的冲击,不论是主子也好,仆人也好,绝大多数都习惯了从生到死被服侍或者是服侍人的生活,这一次也是船上位置有限,就有,也没理由带仆人不带主子的,因而才是这般。
实则各房都还有私房钱,都是私下给仆人出路费,让他们自己设法到羊城港去,和主子汇合——别提,上千里路,没个人看着,就这样让仆人自个想方设法去找主子,丝毫不怕他们跑了!这样的事情,也就是世家大族方才做得出来,方才能办得成了。
“也就是叔伯婶子们,还没那么快扭过来,等到羊城港汇合之后,就逐渐知道厉害了。归根到底,人都是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在羊城港,能养得起家务助理的,都是小有成就之辈,如今家里是不成了,这些兄弟姐妹,能不能养得住丫鬟小厮,给他们看到前程,这就全靠自己的本事了。”
以张九娘所见,九成九以上,这些亲眷是要习惯自己打理家务的。且不说出不出得起工钱,就本身在羊城港,家务自理的难度也低了不少,似乎没有贴身养个丫鬟的必要了。哪怕就是她,带来的这两个丫鬟,其实在京城也不服侍她的起居,都是帮着打理账目,应酬同僚,又或者打版裁衣,丫鬟不过是个名目而已,实际上做的是管事、工匠和账房的活儿。
除了这两人之外,她还有一些惯常使唤的人手,包括在织造局的下属,张九娘也都出钱让他们自己包船南下,这般,到了羊城港之后,她也不算是没有自己的班底,否则,虽然楚细柳嘴上说得好听,‘新柳服装厂永远是姑娘的家’,但张九娘光身一个到了那里,除了鲁二这夯货之外,无人可以使用,就算楚细柳没这个意思,不也只有被架空的份吗?
“有了这十几个人,再有多年来累积下的本钱,不论是在新柳立足,或者是自开个厂子,也就算是有了个起步的资本……”
人还没出京城,心思已经飘到羊城港去了,张九娘盘腿坐在车厢一角,闭目只是沉思,忽而又想道:“以后怕是再也不坐这种老式的马车了,羊城港那里,都是新式的四轮马车,跑的是水泥地,用的是橡胶轮胎,这样二轮青壁车,不回京城,再也见不着啦。”
以国公府的财力,置办新式的马车,当然不成问题,也并非没有,只是这种车子,在京城只能跑城内,出城的路不好,跑起来格外颠簸,不如二轮车舒适,而在城内又因为比二轮车要大的缘故,很容易堵车,故此始终没有流行起来。
两地的差异,就从这件事来看,也是显而易见了,那城池之间的差别,不是富豪能以自身财力去跨越的,张九娘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暗道,“我这是离了福地儿,又攀高枝去,很该开心才对,怎么心底却这样酸涩呢?”
确实,从面见鲁二开始,她行动上是没有丝毫迟疑的,甚至对父母的不舍还有些不耐,直到这一刻,心中的离愁别绪,似乎才找到了一个破绽,刹那间山呼海啸般反攻过来,几个呼吸,便是眼热鼻塞,张九娘不由得举起袖子,遮掩着擦了擦脸颊,却听闻身边有抽噎之声,转头一看,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父亲也是频频拭着眼泪,一家人各自默默垂泪,只有七八岁的小妹妹,大概是年纪尚小,抽噎出声来,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想要留在家乡,可家乡已非家乡,这是人世间最大的莫可奈何。哪怕新生就在眼前,也是锦上添花的青云大道,又哪能没有半点不舍?张九娘不敢再缠绵下去,生怕哭红眼睛,在兄弟姐妹间失了威严——对这些亲眷,她还是很看重的。俗话说,出门靠亲友,她想要开厂子,里外都需要帮衬,而在羊城港的人脉却非常匮乏,就算这些亲友不会都进她的厂子帮衬,将来还不得指望这些同舟共济的亲人,在各行各业互帮互助么?
也是为了分神,一个也是为了透气,她揭开了一点窗帘,往外窥视街景,这一看不得了,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也不顾仪态,往外爬着掀开门帘,探头问道,“鲁二,那些人是?”
鲁二虽然不赶车,但却也不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一路压阵,见张九娘探头,忙给她搡回车厢,掀开门帘子探身进来,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姑娘小心则个,别露了面招惹是非,被人盯上就不好了!刚才这一路上好些人窥探呢,都是看了我才歇了心思的!”
张九娘是知道鲁二意思的,也是鲁二江湖经验丰富,事前和她说好了,大家都不许开窗探头,车内也不得谈笑,都悄声的,几个车夫,也都换上了买地的衣服,而鲁二坐在前头,一身的买服,神色精悍,趣青的头皮——这谁看了不像是买地往天港买卖运货的车子?
这般便算是平安了一半,要知道,现在天港到京城这一路可未必太平,想也想的到,城里自顾不暇,乱成一锅粥了,哪还有多余的人力去照顾官道?又有太多人乍然失了生计,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着路上抢一把,脸一抹,从此南下又做个体面人了?
休说现在雄国公府已无兵权,就是派了家丁,都未必能保得平安,那么十来个家丁,面对百来号人的冲击,能做什么?以前能管用,那是因为国公府的威望名号,现在这样的时候,谁还在乎这些个?尤其是很多家人四散,直接被国策放弃的勋贵残余,还不知道怎么记恨国公府呢!
因而,张家这支车队,也是非常低调的,就怕惹来觊觎,哪怕不出人命,丢了行囊也是惨重的损失。张九娘听鲁二说的时候,当然也赞成,但情感上却未受触动,可刚才掀帘子一看,见到大约百余人的队伍,稀稀拉拉走在道边,个个肩上不是扛了榔头、铲子,就是挎着腰刀,还有手里拿着红缨枪的,也不出声,顺墙根折入一处隐见红墙的巷子里去,这才大吃一惊,对于如今京城局势的混乱有了实感!
当下把那离情别绪,都暂时丢到一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母亲的胳膊,颤声道,“二哥,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那条胡同是廉国公府胡同么?难道?”
鲁二也是面色沉沉,点头道,“不是第一次见了,一路上这样的队伍七八支!都是去的那些大户人家的胡同……还有见到人往皇城方向去的!我估摸着,现在城里御营兵马也是只够护住皇城行宫的,这些犄角旮旯,也管不过来了!”
的确,这些去官宦府邸的,估计都是求财,要去皇城的那可就不好说了。张九娘至此才知道,京里受到‘三步走’影响的人口居然有这么许多!吓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至于她父母,听他们这么一说,也跟着掀帘子从边角看了几眼,都是吓得面色惨变。
张母满面的后怕庆幸,看来对直接南下的决策是再不反对了。九娘之父面上阵青阵白,不过片刻,就仿佛老了好几岁,只是一语不发,张九娘看了一眼,知道父亲是挂念祖父母,只是也知道回去不得,心下难受。
便是她自己,这会儿也是情真意切地开始担心起家人安危了,之前没看到,是真的没感觉,只觉得既然祖父也算是平安过渡了,保住了自己的位置,那么未来必然平稳。可眼下看来,京里乱民这么多,御营兵丁不过万余,要护住这百余万人的盘子,只怕也是顾此失彼,雄国公府树大招风,又惹许多勋贵忌恨,就怕乱拳打死老师傅,乱民冲击之下,运气不好起来,真没有那么多‘应该’可讲!
分家时候,互相忌惮算计是一回事,在这样的时候,互相牵挂担忧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然不敢再掀帘子窥视外头了,但九娘却也忍不住在车内频频回顾,和父亲对视间,都是满面的难受,反倒是她母亲这时候最绝情,坐在父女中间,一手拿定一个,不许他们再看,从唇齿间迸出几个字,“别想了!”
可这又怎么能不再想?张九娘不能掀帘子,便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车外的动静——这么多人进了巷子,倘若廉国公府还有人的话,应该会有惨叫声、刀兵声吧?也不知道这样的声音,会不会发生在雄国公府胡同……
不过,这回她是有些失算了,侧耳细听许久,车轮辘辘,竟无别声,张九娘忍不住心中疑惑,隔着车帘子戳了戳鲁二的背,低声道,“二哥,怎么没有别的动静?”
鲁二也掀帘子又探身进来,满面狐疑道,“小姐,我也想着这个呢,就是□□也不能没有一点儿摔打动静啊?——哎,对了!”
他也是灵机一动般,眼睛一亮,“小姐,你说,会不会是——我倒有个猜疑——”
第1153章
“啊!啊!姑奶奶饶命, 饶命!小人,小人也是鬼迷了心窍,想要进来窥视一二——其实, 其实并无歹意呀!啊——”
“废话这么多,跪下吧你!”
提脚一踹,利落地把眼前的男人踹了个嘴啃泥, 孙世芳从腰间解下绳索, 利落地将男人的双手扭到背后,弯腰绑了起来,还留了一长条绳索在后,叫道, “来人系粽子了!”
“来了来了!”
里头大院里也跑来了两个裹围巾戴口罩, 瞧着就和丫鬟仆妇无异的寸头女子, 熟练地拽着绳结,往后一拉,又在嘴上扇了一下, 那男人本来还要哀求的嘴, 便不自觉地张开了, 两人生拉硬拽,把一个深褐色的大绳结往那人嘴里好歹塞了进去。喝道, “自己走!没的还要我们拉扯你, 那还不如一刀杀了干净!”
眼见得这片刻前还凶神恶煞, 手中持刀直闯内院的男子, 凶焰尽消,垂头丧气, 佝偻着身子往内院走去, 孙世芳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跟着走进了廉国公府的二重院子:国公府的门厅小院,占地倒不是很大,但正厅内堂就不同了,院子里屋子里跪了百来号人,也不觉得拥挤,兵丁仍可自由出入。
只是人虽多但声响不大,这些犯人,有些是被绳索连缀绑缚了双手,有些则是被抽走了腰间的汗巾子,或者被拽掉了裤子钮扣,只能扭扭捏捏地佝偻着身子,拽着裤腰,嘴里则毫无例外都塞了麻核,口唇麻痹,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流泪啜泣,瞧着很是滑稽。至于穿行其中的兵丁,则是驾轻就熟地点算着人数,不多时便来和孙世芳结算道,“进府时是137人,如今这里135人,还是逃了两个。”
“逃了便逃了吧,廉国公府大概也差不多了,都执行了六次任务,这窝就是再肥,鱼儿也该有点感觉了吧!”
抓捕任务,不可能每次都是一网打尽的,总有些警惕性强,有心眼的人能及时逃走。孙世芳也不是很在意,眼看天色渐黑,大门处又传来动静,过得一会,一个身穿红色五品官服的男子,带了一小队兵马走来,她也是微微一怔,走过去笑着打了个招呼,“卢大人,怎么今儿是您亲自来接收啊?”
“孙大人。”这卢大人生得很瘦,面色白皙,但神色却十分冷硬,一望就知道是个扎手货色,对孙世芳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有些生硬地道,“城中人手紧缺,这些罪犯恶徒数目又是激增,刑部堂官已经不够用了!
我这光杆侍郎,若不亲自来跑这一趟,只怕这拨犯人也无人运送,只好堆积在这里了!只是不知道,今日这拨运完了之后,明日后日,是否还有十倍的恶人,又被孵化钓起,到那时候,哪来的人手,把他们运到矿山里去呢!”
孙世芳听了,哈哈一笑,不介意地道,“趁火打劫,都是下了杀人的心才作乱的,若是运不过来,那就杀了算了,这京城中该死的人很多,依我看啊,把这院子里的恶徒都杀了,固然会有冤枉的,但倘若隔一个杀一个,那就要错纵了不少人去!这些时候,敢出来作乱的,能有几个好人?”
这卢大人的话里,本来暗藏机锋,是颇有讽刺买活军把好人逼上梁山,除了闹事之外无路可走的意思,但孙世芳这么一答,他的气势便下来了——如今这些闹事的恶徒中,原本吃不上饭的平民百姓,那是少之又少。九成九都是本来就飞扬跋扈,仗着家里的势儿,横行霸道的官宦子弟。
这些人无法接受自家生计断绝,陡然从大户人家变成没着没落的无业游民,带着家里那自幼养大,也惯了听他们使唤的帮闲、护院等等,聚在一起诽谤议论朝廷大政,都是一肚子的冤屈,不论是决定禅位的逊帝,还是即将登临大统的谢双瑶,在他们口中,哪有半句好话?
说到兴起时,恨不得化身为荆轲、高渐离,豁出性命不要,直接用命换命,把这两个罪魁祸首给行刺了,那方才是伸张正义,算是还了朗朗乾坤一个分明呢!
孙世芳等人,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就是忙着把这些不安分的人给筛选出来,一发处理了——这些人的怨气,就如同满地散落的药火一般,只要一点火星子,就吱吱哧哧,到处蔓延着炸起来了。
与其让他们自己发酵起来,闹出什么麻烦事,倒不如直接主动出击,利用买地情报局多年来埋下的各种线人,在市面上散播传言,甚至卢大人隐约听说,又还有田任丘厂卫的暗子,做得更加过火,已经不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而是更进一步,各种推波助澜,去往那些个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圈子里,串联组织,往往以这些被勋贵们仓促抛下的公侯府邸为诱饵:
“某国公夹着尾巴逃了,多年来的细软不能全都带走,他们家就走了十几辆车子,那座钟呢?金丝楠木的桌椅床榻呢?那些古董字画呢?不是白放着,就是收到地窖里去了。这些东西,他们不要了,我们取来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便是留了有家人看守的,我们人这样多,他们难道还敢阻拦?”
便都是有怨言,那老实人听到这里,也打退堂鼓了,不老实的人,就被鼓动起来了,深以为然:
“真要有这样不识相的奴才坯子,一刀结果了便是!拾掇了金银细软,咱们兄弟还在这四方棺材里磋磨个什么!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南洋、立志城、建新……这些地方出入不禁,又和荒地接壤,咱们也去建城立寨,自己当家做主,强似在买活军治下受些鸟气!”
竟是三言两语,就立了杀人劫财的心思,被买活军的暗子鼓舞起来,又或者是被田任丘的人组织入伙,又或者是自行其是,真就乘着月黑风高之时,偷偷入府,想着从此落草,去做那江湖草莽豪杰了!
手里握着刀剑,心头闪着凶念,推门而入,闯过门厅,走到内堂,见到的就是黑洞洞的火铳口,雪亮亮的枪头,还有孙世芳喜笑颜开的脸,这些二流子混混,在买活军的精兵面前,如何有半点招架之力?这又是关门打狗,里应外合之下,几乎都是片刻功夫便束手就擒了。
按照谢双瑶的吩咐,这些人也不留着审讯定罪,“这里是敏朝地界,还不应用买活军的规矩。在刑部裁撤之前,还是依着刑部的规矩来吧。”
刑部的规矩,自然是很灵活的,完全按上意行事。而虽然现在大家都管未家人叫逊帝了,但禅让大礼未行,他始终就还是敏朝之主,皇帝亲自吩咐,这些敢趁乱闹事的恶徒,不用审了,直接就判,最低也是个流放苦役——这还是最低的,倘若是平民百姓的也罢,按照敏朝刑律,入室抢劫,流配苦役罢了,这要是深沐皇恩的官宦子弟,不思回报,反而作恶,那就更是无药可救了!
这样的坏坯子,那就是当场打死都不过分的,其家人也是家教不严,要跟着株连治罪,彻查抄家!——说穿了,也就是从前收拾政敌,田任丘满京城攥指缝抄家时的老手段,只是从前田任丘还顾忌大局,不敢做得太过分,谢双瑶一来,这是直接掀桌的节奏,田任丘是石头里攥出油般使力气,而谢双瑶则是直接用药火了,石头全炸开了,还怕这油田不突突往外喷油吗?
就这么着,晚上抓人,还没过黎明,人就全被运到通州去了,在通州自有买活军的人甄别分组——被孙世芳这些组长标记过,经手人员根据自己经验判断出来的‘特别顽劣之徒’,直接送去海外矿山苦役,这些多是根据他们判断,手里有人命的,心特别狠,似乎特别敢下手杀人的,只要有这个印象,那就足够,不需要实据。
甚至,孙世芳是真的有就地格杀这些恶徒的权力的,她和卢大人说的完全不是玩笑话——这要是刑部不转运,京里没衙门接手了,买活军真做得出来满院子挨个砍头的事情来,你来犯罪都不怕了,我处决罪犯还怕什么?
至于其他人,建新、苦叶岛乃至山阴煤矿,都有一些最艰苦的岗位需要人力,当然,如果你有其余才能也可以,比如说,读书识字,知道算账的话,倒也有一些略微体面的活儿可做,不过,这样也会引起经手人员的重视。
如果这些人没有如实坦白自己出身的话,就会被特别审问——就京城来说,拥有这样学识的,一般都有些来历,再结合外貌,多少也能判断得出来,到底是聪明伶俐,学会了这些知识的伙计,还是世家子弟又或者他们的帮闲小厮一流。
按照皇帝的指示,这些人一旦露了底,那阖家可就算是倒了大霉了,是否要全家株连流放,就在上头一念之间,反正这个大把柄是递出去了。按照卢九台的推测——谢六姐执掌京城,必然要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会有一大批人被赶出京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么!
这种大浪潮,一旦推动起来,就不是说谁要走,而是谁能留了——谁要走,甄别的是要走的人,谁能留就不同,大家都是要走的,甄别的那就是要留的人了!
如果没有特殊的根底,又或者是令人重视的能力,让人去开了这个特例,那么,即便逃过了这第一步,之后的手段陆续有来,或迟或早,这些不中她的意,在她心中被划为‘无用无害无能’的三无之人,总是会被她随意一念之下,便是一大批一大批地扬弃出去的。
只是说,倘若只是三无,并无其余劣迹,为人也较老实,那么扬弃的手段会较为温和,不过是让他们在京城存身不住,没有那些来路不算清白的财产可以继承,又无能力,迟早黯然离开,去到符合自己能力的地方罢了。
至于说这些心存恶念,身为潜在乱源,哪怕不用挑拨都要犯事的勋贵、官宦之后,那就比三无还要更高一档,乃是无能有害无用了,收拾他们的手段也会更加激烈,对谢六姐来说,不过是死得早死得晚,死在什么时候的问题而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丢到矿山去,能活几年?把他们送去矿山,一个是多些耗材,再一个,也是全了自己的声名罢了。这闯空门被就地格杀,说出去总嫌酷烈,流放苦役之后,还回不回京城,这种事又有谁会在意?
对大众来说,谁会知道这些恶徒是被买活军的人有意无意间钓出来的?甚至就是被捉了之后,也是模模糊糊,难以弄懂其中的关窍,有些二愣子傻乎乎的,被问出身时,都不晓得遮掩,直接就说了,还指望着自己的家门能换来网开一面的对待呢。殊不知,这是为自己家里人敲响了丧钟!
就算是有些心机,坏事之后,本能地遮护出身的,在通州也还有一道网拦着,以待遇好的岗位为鱼饵,在这些人之中还要再钓一钓:这也是情报局没有普及仙手机,情报员很难把各人的信息传递到经手人员那里汇总的关系,否则,照片一拍,对着认人就行了,哪里还要这么麻烦?
这么几道大网一拦,到处的鱼竿一设,京里的活鱼几乎都要被钓光了,可民间却是一无所知,街坊邻居传说起来,此事无非是京中人心浮动,乱象横生,趁火打劫者极多,很多人心急之下,也走了错路!?这些人步入歧途的原因,固然令人唏嘘,可一旦可能威胁到大家的安危,同情也就消失殆尽了,这正是渴望衙门用重典迅速恢复秩序的时候,所幸买活军也是不虚,反应及时,把城里的衙门已经统一捏合在一起,开始办事了,接连就处置了若干起劫案,这不是在百姓心中,和敏朝截然不同的精干形象,就立起来了?
别看只是些小手段,可买活军的老辣和毒辣,做事的人怎能不清楚?卢九台身为经手此事的刑部主官,这些时日忙活下来,心底也是凉飕飕的,不免常把田任丘和谢六姐进行对比,暗道,“田督公、魏督公等人,一向都是自诩心狠手辣,可止小儿夜啼的,不知今日见了谢六姐的手段,羞也不羞。他们再怎么样还留着朝廷的体统,有许多是不敢触犯的,可谢六姐一来,只留了百分之五不到,余下九成五都要清除出去,她也是真不怕出事啊!”
九成五,这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也就是看着这几日不断清运出京的罪犯人数就知道了,光是这些蠢到被自己钓上来的各色纨绔无赖,轻易都是数千人了。京城人口之多,非如此不能有直接的感受——可以想到,这些人还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将来被清出京城,从自己的阶层跌落,只能靠双手谋生,却又因为过于无能,最后落得个衣食无着甚至要冻饿而死的富贵子弟,数目将会是数十甚至上百倍!
“这些人,只要是符合无用、无害、无能三个标准的,迟早都是这个结局。反过来说,想要逃脱这般结局的人,就要赶紧抓住机会,在自己被清除之前,反其道而行之了……”
身后跟的是麻核塞嘴、麻袋套头、麻绳系手,踉踉跄跄沉默着前行的长队,卢九台骑马走在前头,一路沉思,几乎没有留意沿街百姓那些异样惊慌的眼神,也不去想京中该会如何传说这些凶徒的气焰,以及买活军料敌机先擒贼杀敌的勇猛,而是一径思考着自己的前路:“刑部裁撤在即,俸禄是拿不到了,老家么,回去不回去也没有区别,田地反正是早没了,族里也分家了,竟成了个无家可归的人!”
“这个官,还要再做下去么?还是说,寻个糊口的活计,了此残生,不做仕途之念了?但哪怕不做官了,想要避开这股子大潮,不被冲到那边疆绝地,几辈子爬不起来,还是得让自己脱离‘三无’,显出些东西来——这三无又要分两样看,有用者不必说了,无害有能者自然也能留,至于说有害而无能者,这会儿已正被优先清走,都等不到一批一批的大动作了。”
对卢九台来说,自然也不欲做那对民生大政有害之人,他还是颇有些抱负在身的,只是年岁大了些,买活军崛起时他已经考上进士,在京城做官了,便没赶上那么几波买地扩张的浪潮,也碍于自己根深蒂固的某些观念,虽然对买活军的一些侧面非常欣赏,因此多年来并未和买活军敌对,但毕竟也还没到投买的地步。
他的岁数,又很尴尬,因为成婚得晚,孩子如今不过是十岁上下,还来不及送到买地去,谢六姐这就自己赶过来了。要说和许多同僚一般,在买地布子,有些说得上话的后辈亲眷,这也办不到。
别看卢九台对孙世芳板着脸,心下其实是颇为羡慕的:这孙世芳就是敏官的后代,她父亲自己囿于气节没有投买,但却把儿女都送到买地去了。这不是,哪怕别的子女都不出息,有孙世芳在,她们家还担心什么呢?就算她父亲被打发到什么立志城、黄金地去,见到后继有人,料也能洒然东行吧?
当然,孙世芳之父孙白谷兄是怎么想的,卢九台其实也并不清楚,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孙白谷辞官后便断了来往,这不过是他自己这些时日来的一个心结——这要只有他自己,去哪里也都随遇而安了,只是孩子们尚在冲龄,要说因为父亲不肯奋进的缘故,从京城被打发到那蛮荒瘴疠之地去,书也读不出,一辈子只能放牧耕种为生,这叫他心里怎么能过得去呢?
要显得有用,那就是要设法立功,又或者是去考买地的科目了……但要让卢九台舍了脸面去请托钻营,他却又实在也办不到,这十几日来,缠绵此事,倒是越发消瘦了,在马上晃晃悠悠的,仿佛随时都能掉下去一般,叫人看了也由不得悬着心,领着这么一队人过城门洞时,对过相向的行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彼此议论道,“这京城百姓竟如此瘦弱,真正风气和咱们南边不同。”
这一听就是从买地来的,这些人多数都是应了谢六姐的调令而至,别看风尘仆仆,来了多数都要派上用场,不久说不准就是京城新贵,卢九台也不免冲他们看了一眼,这一照面,对过就有人惊呼道,“呀!这不是九台吗?!”
说着,便忙排众而出,热情地道,“多年不见了,可还记得我老洪不!你这是打哪去?怎么越发瘦了!”
卢九台定睛看了几眼,也是大惊道,“这不是——这不是亨九兄吗!多年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你这——”
“嗐,我这不是随之江道一起陷在买地了么!”洪亨九笑声爽朗,似乎一点不以为耻,“一转眼这些年了,总也要寻个饭辙养活自己么——”
说得谦虚,可看到洪亨九的穿着做派,就可知道他如今身份不低,他倒也没有炫耀的意思,而是拉着下马的卢九台热情地摇了摇,叙起别情来了,“你如今住在哪里,兄弟,这次出门几天回来?我住处还不确定,一安顿下来,就给九台贤弟你家里投帖子去——
是了,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幼元兄近年如何了?他也有春秋了,这几年来,在田任丘的手下,日子还好过么?昔年他和天一君子论战之后,便少听闻他的消息了!”
说到这里,洪亨九左右一看,附耳对卢九台低声道,“这一次,那张犬也进京了,我颇担忧幼元兄的安危呢!”
第1154章 黄幼元的四凉四热
没想到这个洪亨九, 还给他在买活军那里混出头了!?路遇故人,卢九台不免也是心潮起伏,倒是把自己的心事暂时搁下了, 除了忙活差使,就是琢磨着洪亨九的事儿——
说起来,这一二十年, 不单是天地大变的二十年, 也是故人离散,人情如漂萍的二十年。许多相交甚密的故人老友,随着时势而失去联络,甚至无法确定安危生死, 这样的事情已经成为常态了。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 也是和乡间巨大的变迁有关, 若是从前,就算宦海沉浮,四海为家, 一时失了联络, 只要知道祖籍乡望, 往老家一打听,也能得知近况, 毕竟, 就算是改朝换代, 地方上的家族世世代代安居其中, 除非是直面兵灾、屠城这样的大劫,否则也少有迁徙的。
可这几十年间, 别说是已经被买地入手的江南, 就是北面, 族里卖了祖田,分家迁徙的事情,也已经是屡见不鲜,从古到今,‘无家可归’都是最恶毒的诅咒,到如今竟然渐渐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多数人都没了个可以回去的老家!这老家都没了,和故友之间,消息一断,可不就是无从寻觅,只能凭借缘分,盼能重逢了么?
卢九台自己,倒是一直留在京城,还算是维持了一个越来越小的交际圈,但他有许多同年、同乡,也都是陆续失去联络,有些是辞官归隐的,有些是被田任丘等人搞下去了,还有就是和洪亨九这样的——本来在江南做官,没有及时脱身,失陷在内的。
虽说两地往来频密,也多有一个家族两地为官的,但那都是底蕴深厚、人丁繁茂秀才辈出的大族,不能忽略的是,在这些大族之外,还有卢九台这般的普通官员,家中普通,只有一人入朝为官,自己在朝中的官位也不算高,和南面的亲友,经过千难万险,维持联系,除了互相问好之外,谈不上彼此引为奥援。
说来也是人情冷暖,难以搬动,但事实如此,保持联系,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身在两地,都是竭力挣扎,苦苦维系着一点安稳和体面,彼此都是心力交瘁,这样的情况,那是最容易失去联系的,因而,这么些年下来,卢九台在买活军地界竟没有什么好友,如今和年轻时相比,也就很自然地感到知交零落,故人难逢了。
也是因此,就算他从前和洪亨九不过是略有往来,如今能够重逢,也是喜出望外,倒把交情给深厚了几分。一路急赶到通州,将这批犯人做了交接,又耐着性子,熬了个大夜,帮着买活军的吏目,把通州的转运局面规整了一番,便就急忙动身回京,心切要和洪亨九会面——虽说这刑部很快就要裁撤了,堂官大吏的去向还是未知,但卢九台就是这么个实干的性子,只要一天还没卸任,那做事便是他的本能,要让他懈怠敷衍,那是万不能够。
眼看着刑部诸多堂官,送了犯人前来,还拖拖拉拉地滞留不返,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少不得呵斥申饬一番,带着他们回京去干活了。否则,京里人手缺乏,都堆在通州这里,难道真看着买活军那群凶人放手格杀么?卢九台这些年在刑部干下来,多少也有些观人之术,他知道孙世芳说到做到,是真的敢杀人的——真是将门虎女,这姑娘看着比她父亲还凶些!
如今北方这里,事儿太多,人手明显不够,哪怕买活军的吏目再怎么能干,也是处处失于照应,卢九台一来,转运处的局面短暂地为之一清,倒是也让他和主持转运处运转的队长有了些交情。
这队长的年纪和孙世芳也差不多,叫做张恩厚,也不知道是否和孙世芳一样,有个买地的来头,但办事倒是雷厉风行,说话也很直接,对卢九台称谢道,“卢大人一到,我们这里条理就清晰多了,你这样的能吏,正是我们所急缺的,还请你多鼓舞一下刑部的同仁,这几日活太多了,等京城这边事情告一段落,下回来我请您吃饭答谢!”
卢九台唯唯称是,辞出来之后,也不免微微苦笑,他当然也算是见惯了特科女吏,不至于在最基础的谈话交接上露怯。不过,之前六部堂官和特科,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再者特科女官在朝中的人数也很少,多数还是洒在外头做事,特科入朝的吏目还是以男子为多,买活军这里,年轻的女吏掌管实权是很常见的,卢九台现在要和她们拉关系,多少有点生涩,深感分寸难以拿捏:
朝官之间,脾气投合的,茶聚会饮的有,彼此互相打趣噱浪的也有,以金石戏文等兴趣时常往来的也有,可这些事似乎都无法照搬到男女吏目的来往上,尤其是他年纪还不算太老,四十岁出头而已,对方也是二十靠三十的年纪,要说坐下来一道吃饭,或许在买地,这已经司空见惯,但对卢九台来说,总觉得很不自然,不是他可以轻易接受的。
这要是平时也罢了,倘若愿意投身买地仕途,这样的时候就正需要有人帮着说句话儿,可做可不做的事,不就得好好经营关系,才能开口央求么?其实张恩厚的话里已经有钩子了,卢九台接住便可,下回来带些薄礼,两人坐下来吃顿饭拉拉交情,张恩厚为他美言几句,前程这不就有了眉目?
只是卢九台自己还没有完全定下心意罢了,再一个,他本就在人际往还上有些生疏,一想到若是入仕,之后免不得要和这些女吏来往,心中便更增重负——但若是不做官,他该做什么,卢九台心底也是没有一点儿想法,至此天地大变、人生周折之际,哪怕干练如他,也不免感到少见的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便要问道于前人,卢九台和洪亨九一晤的心情也越发热切了,紧赶慢赶回到家中,问知家人,知道洪亨九已经来过了,两个罐头就是登门的手信。家里人也把黄幼元的住处告知给洪亨九,便忙道,“竟是梅菜扣肉罐头!多少年没吃过的家乡风味了!这罐头你们开一个吃了,另一个留着万一待客加餐——不必等我,我去寻他们!”
卢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族,老家也是早早失陷,这卢九台又不是个手伸得长的,刑部的管辖也是逐年缩水,这卢家平素也不过是勉强度日罢了,还是要倚仗了皇帝几次提高京官俸禄,方才能维持住官宦人家的体面。其实,这罐头不必卢九台吩咐,他太太也舍不得随意开的。
卢九台略一梳洗,换了一身衣裳,匆匆出得门来,思忖片刻,先去了黄幼元家里——却被他猜中了,这会儿才是下午,洪亨九来京就要当班的,不可能在上值时间前去打扰,不过,他今早匆匆登门,和黄幼元也是约好了,就在今晚餐叙。
黄幼元见卢九台赶回来了也很高兴,道,“九台兄,你到得正好,来帮我参谋参谋,这京里如今还有什么故旧可以相请——如今我就只还叫了李仲达、黄振玺两个老前辈,要再想到别人,一时间竟也没有了!”
他这里说的两个人名,都是洪亨九的同榜,这在敏朝官场上,是天然的同盟交情,而黄幼元自己和洪亨九是福建同乡,这也是两人相熟的契机。洪亨九要组局,黄幼元就按着老规矩来码客,只是不知道这些规矩,如今在买地的官场上是否还适用罢了。
卢九台道,“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榜了,如今在京中还算是有些颜面的,我竟也只能想出这两人而已。再说前后两榜——似乎只有袁将军也还是举足轻重,不过,他现在身份敏感,也不知道亨九敢不敢和他多往来。”
袁将军自然是袁元素,他和孙世芳之父是同年,晚了洪亨九一榜,卢九台这些时日来多有留意,见孙世芳好像不认识袁元素一般,也拿不准买地对边军的态度,黄幼元听了,便暂且按下宴客的事情,和他私语道,“据说他们要去通古斯安身修路,也不知道真假,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都说边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守了这些年的边疆,还要把他们打发去通古斯,未免有些太薄情了。”
虽然话中有同情边军的味道,但也是不敢沾边,这袁元素自然是不请了,过了一会,去请李、黄二人的小厮儿也跑回来了——黄振玺‘病’了,李仲达不在家,说是去谈家做学问,“那谈老爷家在城东,现在城东封了那么一大片路,别处都堵车,要过去得从城外绕,赶不及晚饭的,小人便先回来了。”
“这谈老爷是谁?我竟没听说过。”
“这人我是知道的,平日里代人写合同文书的,专管和之江道买地定合同,买地的生意怎么做,他最清楚。和我一样,都是不做官,专门‘捞偏门’的,不过他写合同只是糊口而已,平时有一爱好,就是修史书,发了个大愿,要为敏朝修一部无缺无漏的‘国榷’史——这也是和袁将军一榜去考的进士,落第了而已。”
卢九台听了前话,还有些疑惑,到后来方才释然——不管买地如何,以敏朝不成文的规矩,他们这些进士门第,和一般贩夫走卒,即便有所往来,也很难成为互相登门拜访的至交。
别看黄幼元说自己‘捞偏门’,实则他也是正经进士,辞官归隐罢了,那谈老爷也是一样的道理,他非得要有考进士的资格,才能进入这个圈子里,而合同文书等等,不过就成为一个副业罢了,并不妨事,也不会成为旁人轻蔑的因由。因笑道,“倒是不巧了,没准他和亨九也是相识,毕竟就差了三年么,如今我们这些人,越发零落,只相差数年的,都算是关系很近了!”
黄幼元也是道,早知道就连他一起拉来云云,这样事不凑巧,本来精心准备的饭局,只有三人,便又吩咐厨房少开几个罐头,两人一边用茶一边等洪亨九过来,卢九台问黄幼元道,“亨九和老兄说了没有,张犬这一次也要进京,你是第一次让他吃到败仗的人,此子如今炙手可热,心胸又是狭窄,听说在姑苏已经大为发作一通了,他要对付你,该如何招架?”
黄幼元听了,面上也是不好,但他性子倔,哼了一声,道,“他有本事便把我杀了——我倒要看看,他除了杀了我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倘若他真的杀了我,那我倒是赢了!”
他这里说的,其实也是十年前的一段公案了:那时也是黄幼元刚辞官的时候,说来都是和张天如有关。那时敏朝士林仍有驳倒买地道统的雄心壮志,双方在报纸上论战不休,也算是有来有往,没有谁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只是张天如一人,狺狺狂吠,令敏朝士人非常困扰——这个人手段下作,一旦言辞落入下风,便立刻从出身开始说话,攻击敏朝的士人,都是自我标榜,自盖牌坊的伪君子,凡是大族出身的学子,便被他深挖出族中历年来的官司,一一诘问,在老家是否有仗势欺人、拿捏诉讼等劣迹。
这一招一出,尤其是让老家在南面,而其人在北面求学的士人狼狈不堪了,因为当时买地在江南的影响力已是极大,‘备案制’也还没废弛,凡是出身江南的大族,可以说都有一堆把柄在买地手里攥着,就看有没有人去利用罢了。
这大家大族的,哪能不出一两个黑心子儿,或者,这话说得诛心一点,哪有一个大族是只靠着光明磊落的手段发达起来的?这人吃人的世道,没点蛮横,连自家的水源都保不住!
张天如要这样拿捏,大家都没话说了,这还怎么讲?说你张家也不干净?那他岂不是求之不得了?张天如和他族里有巨大矛盾,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否则,就以他树敌的速度,他大伯父在敏朝的官位都是不保了。
这么多饱学之士,文华流芳,在文字上驳倒买地那些泥腿子,本来根本不是问题,却被自甘堕落的张天如搅得节节败退。当时在詹事府也是颇为烦闷的黄幼元,见此就坐不住了。
因为当时在朝为官,是不便于公然在报纸上反对买地道统的,如此‘有碍双方友善’,只能用化名投稿,他深感自己无法发挥,又不满朝廷的绥靖态度,索性就辞了官,以大名登报和张天如打擂台:
你张天如不是号称没有扳不倒的圣人,凡是考进士者家中必有罪情么,那你来扳倒我黄幼元看看呢?你张天如说,自己不是针对个人,只是要说明,儒家道统只会养成‘人吃人’的世道,一边如此标榜,一边挖掘族中为众人无法左右的往事,如此假惺惺的,那你倒是来挖挖我黄幼元,看看我黄幼元是怎么中的进士,怎么做官的呢?
还真别说,大家这么一盘下来,发现黄幼元简直就是古今第一清白人了——他自幼家贫,家中务农为生,竟到了时常衣食不继的地步。唯其人聪明伶俐,自幼天分高于常人,仅仅是在书院外听夫子讲学,便可以自行开蒙。如此,在乡邻周济之下,不过是十四岁便出外至书院讲学,自供读书谋生,终究是改换门庭,中了进士。
但哪怕是做官之后,因黄幼元极为清廉,家境也依旧窘迫,更巧合的是,他中进士翌年,老家福建道被买活军吞并,黄幼元和老家亲友失去联系,当然也不存在任何进士家人鱼肉乡里的可能了。这个人,从出身、品格、亲戚、学问等各方面,都无懈可击,文采上,张天如驳他不倒,惯常的招数也是无用,无往不利的张狂犬,居然在黄幼元身上咬到了第一块硬骨头!
双方论战,少见地以张天如敛旗息鼓收场,这也算是敏朝士林最后的余晖了,在那之后不久,买地全取江南,钱受之等士林名宿改换门庭,而北方局面逐渐维持不住,敏朝每况愈下,昔年的争锋已毫无意义。那张天如也不再把心思放在报纸论战上了,据说此人在姑苏还颇为掀起了一番动静,让当地大族对他恨之入骨,编排了不少谣言,但张天如已经把重心转向立法领域,摇身一变,成为买地法律界的大家了。
按说文章论战,分出胜负,也就罢了,但就因为张天如心胸狭窄,刻薄记仇的形象,众所周知,连洪亨九都说,“张家的下场,你们不知道,昔年在幼时欺负过张天如的那些个叔伯兄弟,甚至还有亲生的同父兄等,全都被他送去矿山了,若不是六姐发过话,只怕张家的园林都是不保!除了那些及时逃到京城来的族人之外,留在姑苏的张家人,别说受亲戚照应了,一个个凄惨得犹如仇人得势一般!”
“一个是他,还有一个是‘小脚煞星’王剑如,这两个如,把姑苏闹得天翻地覆,不单单是他们自己出身的祖家,便连其余人家都被带累。这王剑如和张天如出身都是相似,为卑贱者所生的庶出,自幼在家中大约是自觉受了虐待,便把这情绪积攒着认成深仇了,王剑如把他们家能送进去的人全送进去了,只有一二幼小者得以保全,更有甚者,还在姑苏发放传单,号召那些和她同样遭遇的裹脚女儿,出来指认家人,报仇雪恨!”
说到这里,洪亨九也是摇头道,“那张天如虽然没有这样办,可他这个例子摆在这里,谁看不到?买地混得最好的世家子,能触碰到大权的,除了他还有谁?城中效仿者不少,人伦这两字,竟是荡然无存了!父子兄弟、母女姊妹之间,彼此提防攻讦,家而不家的事情,在所多有,那一阵子,至亲见了面,客客气气犹如生人一般,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京城姑苏距离迢远,黄幼元、卢九台二人,虽然知道买地人情淡薄、伦理错乱,家而不家已成常态,但却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更牵扯到了张天如,听到这里,卢九台不免频频看向黄幼元,也是为他担心。黄幼元反倒是更硬朗了,哼道,“凭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张犬要对付我,我接着便是了!”
洪亨九笑道,“不至于,不至于,他如今也是有头有脸,只要咱们自己不露破绽,又怕他什么?两边音信难通,这些年来,又少听见幼元兄你的消息,我这才有些顾虑,刚才稍叙别情,我就安心多了!只是——幼元兄,你这都已经开了特科班了,我也熟知你从前的那些牢骚,如今六姐摄政,各地气象必然为之一新,难道,你还不想着出仕么?”
说着,又向卢九台一拱手,道,“还有九台兄,也是我心中的大才,现在新朝将立,对于未来行止,两位心中是如何打算的呢?若有我老洪能帮得上忙的,必然鞍前马后、义不容辞!”
卢九台见他如此慨然,心下也是一热,暗道,“亨九兄倒是个热心人,固然他或许也有用我的地方,但这样的时刻,能得一句准话,心中也是宽慰了不少。”
见黄幼元沉吟不语,便率先把自己和买活军打交道时的一些感受说出,“他们办事的确是利落的,只是条条框框,规矩也多,而且异常严明,竟有动辄得咎之感。且女吏诸多,觥筹交错之间,似乎仍有不便,也不知道对我们这些二朝之臣的任用,是否有些额外的顾虑和压制……说来也是让亨九兄见效了,倘若不是这不做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去,竟也不太想做官。亨九兄在买地入仕多久,又是有何感受,可以指点弟等一二呢?”
他这几句话,大概是问到了黄幼元心坎里,他也立刻流露聆听之色,恰好此时小厮儿来请,说是席面已齐,大家便进了花厅,这里暖气开得大,纷纷揭开棉袄,露出底下的衣衫来:洪亨九和卢九台都是打了补丁的毛线衫,反倒是从前窘迫的黄幼元,开了特科班之后,家用日宽,穿着轻软的羊绒衫,只有手肘处预先打了两个皮补丁,这是京里最时髦的穿着。卢九台看了,心中也有些羡慕,暗道,“若不行,就跟着幼元兄开补习班算了!”
“动筷,动筷,边吃边说!”
毕竟是苦过来的,桌上菜色也不算奢靡,依着京里的规矩,四凉四热,四凉是罐头拼什锦水果,有杨梅、枇杷、荔枝、芒果,都是京中不得之物,最是受到追捧,又有酥炸花生、烤小鱼干、酥油泡螺,四热是罐装的黄鱼蒸热了,黄花菜炒笋干、烧咸鹅、咖喱鸡丁。
罐头多而鲜蔬少,未见海参、鲍鱼等等,在冬日的京城算是二等席面,但也颇为体面了,可见黄幼元开补习班赚了多少。洪亨九也有些动容,不免对黄幼元刮目相看,笑着打趣了几句,‘怪道幼元兄不想入仕’等等,吃了几筷子菜,举杯喝了一口奶茶,这才徐徐说道,“要说起我们这些老进士在买地的前程嘛,大致可以分为这么几类……”
第1155章 黄金地还是买地?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要真论起来的话,什么事都不是一蹴而就,身处其间的时候, 感受不到什么变化,可日积月累下来,猛然间回头一看, 却会发现, 不知不觉,巨大的改变早已发生,大势早已不是个人所能扭转。
敏朝的衰败如此,同样的, 如黄幼元、洪亨九、卢九台这三人一般, 自幼四书五经苦读上来, 纯粹的旧式进士的消亡也是如此,它发生在不知不觉间,可如今也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共识:进士这个圈子, 是越来越狭小了, 虽然每三年依旧开科取士, 每次也能取满三百人,但毫无疑问, 进士的根基其实已经正在慢慢地断绝。
甚至, 在眼下这个大变之时, 三人论起来的话, 也都是承认——旧式的学问,完全断根其实也就在眼前了, 新朝的取士之法, 几年内必然完全买化, 甚至可能还会在完全并轨之前。
毕竟,比起其余不同,这取士办法的更改,阻力必然是最小的,毕竟读书人改去学特科又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在座这三人,他们的特科学问难道就不好了么?能考中旧式进士的,那就没有笨人,只要有需要,花上几年时间自学,成绩就差不了!这不是,黄幼元都能开补习班了?
只是,虽然能学特科,但他们自认,根基仍然是在旧学上,进士中榜那一刻的喜悦,也是一生难以淡忘的得意事。旧学进士的断绝,对于黄、卢二人的打击,其实是很大的,不过,这毕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失落之余,似乎也多了一丝解脱:
不论如何,没有什么好守的了,这条路已经断绝,不会再有后来者,那么,除非做殉道的打算,否则另寻出路已经是不得不做的事情,就算随之应变,也无需怀抱什么歉疚罪恶,也不必担心在故友亲朋面前,失了颜面,担负那失节的罪过了。打探起买地那些老进士的出路,也更加理直气壮一些了——人是要吃饭的,眼看着旧学学问,很快就要被扔到故纸堆里去了,就算是开私塾都没人要学的,现在也没有人要抄书郎了,那总是要活的吧,多问问,跟着改一改,又怎么了?没见我们前面还有那么多人么!
其实,这也算是买地‘就事论事、脚踏实地’的风气,在无形间深入民心的结果,就算是再排斥买地道统者,都不免受了浸染,只是,这就不是两人能够自觉的层面了,反而是洪亨九旁观者清,暗暗道,“万事万物都在不断交流,影响注定是互相的,这话当真不假,这么些年没回来,连这两个老道学先生,都‘买’味十足了,这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见交流和改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之中,所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诚哉斯言!”
在洪亨九自己看来,他曾经也颇受节操之困,是个有些古板道学的人,倘若不是入了买地,而是被建贼捉拿,那时的他,多数是有殉节而亡之刚烈的,因此,对于黄、卢这般的同道中人,他并不嫌弃其不懂得变通,做好了水磨石穿的准备,娓娓介绍起买地老进士的门类:“第一,是那些辞官隐居在家,或者年岁大了,致仕归隐的;
第二,是在买地新侵吞的地域为官的;第三,是仰慕买地,特意前来求学投奔,或者是先派遣家人来买地,求学经商,打了基础,对买地有所了解后,再阖家前来投奔的;
第四,则是变卖家产,隐姓埋名,到买地来重为新生的——这样的人为数不少,只是平素里并不和我们旧人来往,也就先不提了。”
这第四种来路,随意一想,就知道其出身的家族,必定和张天如所说的那样,身负‘原罪’,起家是说不清的,甚至从前纵容家人,在乡间多有案底,为了避祸方才会如此行事。说到这里,三人都是有些不屑之色,黄幼元大概也是想到了张天如,又冷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一句,“这张犬虽然也偶有所言不虚的时候,但立场仍是太偏激。”
洪亨九自然不去驳斥他,只做未闻,又道。“这其中发展得最好的,其实还是第二类,只要亲善买地,帮助接管,许多都可保有原来的职司,或者先暂时留用,等到完成消化之后,再降级调任,未来只要通过考核,至少保证调任时的职级这并不难,要升迁么,自然不比买地的嫡系那样容易,但也不是说就全然不能了。
买地那里,旧朝官员如今职位最高的,还有徐子先呢,他的职务,相当于礼部尚书了,是教育部部长——只是徐老师年事已高,不常在人前走动了,这个部长多数有点儿荣誉的意思。”
毕竟是两朝为官,想要入阁这是有些难的,尤其买地的官制不同,权力还是高度集中于六姐一人,一部尚书,基本已经算是最高的官位了,洪亨九以徐子先举例,黄、卢也不得不承认,谢六姐在用人上,不算是太歧视老进士。洪亨九又道,“不过,我们这样的二朝官,是明说了的,考核的时候必然要注重道统这块,平日里行事,也得更加谨慎,都要比着规范来的,倘若还要维持旧式的习惯,哪怕和法律不冲突,但想要在仕途上有进步,那自然是想都别想了。”
这就牵扯到了两人最关心也是最犹豫的一块了,同时,正因为这是官场上心照不宣却并无明文的规矩,没有至交也很难打听,黄幼元在椅子上变换了好几下姿势,不由问道,“亨九兄,你家里——”
洪亨九苦笑道,“说来也是侥幸,我家贫,只娶得一房妻室,没有什么妾室,孩子们也还幼小,因此竟没有什么触犯规矩的地方,不过是把女儿送去上学,又让我太太出门谋了个差事罢了。又把那道统学得很好,手上的事务,料理得也还不错,故而十几年下来,毕竟也混了个经济厅长来当。
不过,年岁摆在这里,要想再往上也有些难了,据兄弟所知,品级上能比我更上一步的,除开徐老师之外,也就只有一个情报局的黄锦副局长,这位也是副职,主官还是买地的嫡系。”
厅长这算来是四品高官了,再往上一步,三品大员,这就不是单靠能力,需要机缘时势相助。算起来,洪亨九在之江道陷落时,是布政使参议,这是从四品,几年来还给他进步了一点,在买地以他的出身来说,这就足见能为了。
卢、黄两人忙赞了几句,只是他们两人,性格刚直,都不是那等花团锦簇的性子,话说得干巴巴的,自己都有些尴尬,好在洪亨九也不介意,含笑又道,“要说重走这仕途,兄弟我还能有些浅见——除了谨小慎微,比着六姐定下的规范行事,叫人挑不出毛病之外,再于公事上,那就是四个字——公事公办。哪怕是卖弄人情,也要在规矩之内,规矩内,无事不可办,规矩外不得越雷池一步。”
六姐所定的规范,这是大新闻,卢、黄二人尽知的,这一套规范并非他们所能接受的——不说别的,就是那婚龄还要拖得更后,就让他们很不适应,还有成婚后分家,以及(隐形符合喜好的)重女轻男等等,在在都是违背了自小便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一想到要完全按这套东西过活,就如同让他们背过头大骂儒家经典一样,比杀了他们都难受——对了,倘若入仕的话,从此之后,儒家的观念,在家中自然是不许提的了,这些时日来,京城中常见的忤逆之相,此后在家中岂不是要成为常态了?!
若说这前一句,让人禁不住摇头,心生厌恶的话,那么,这厌恶有多少,这后一句,卢、黄听起来,喜欢就也有多少。他们这两人,都是能力过人的实干派,最厌恶人浮于事、敷衍塞责、勾心斗角不务实业、沆瀣一气一门心思捞钱的风气,买地务实精干的官场风气,是久曾让他们羡慕的。
卢九台更能变通一些,还在朝廷里混着,黄幼元的辞官,其实和敏朝危在旦夕却仍不思悔改的官场风气有很大关系,私下曾对卢九台说过,‘我厌党争久矣,两派人粉墨登场,直如跳梁小丑’这样的话。
听到洪亨九说起,在买地只要用心办事,不说升迁,至少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不免也都有几分向往,只是这向往,也并未强烈到奋不顾身的程度,一思及在买地入仕,要忍受的种种重负,因此对自己生活的改易,要新学的那些规矩,新参加的那些考核……又有点打退堂鼓了,都是叹道,“我们这边年纪,也是垂垂老矣,还要从头再改,剥一层皮,这苦怕是吃不了了。”
“其实都有许多旧进士,也和你们一样,他们多是栽培后代出仕,自家便经营些小买卖——买地文华昌盛,也有他们的功劳。”
洪亨九对他们的迟疑毫不意外,据他所说,出仕率最高的,大多就是他说的第二类人和第三类人,第一类进士,在敏朝都坐不稳官位了,更何况是在买地?就是第二类、第三类人里,也有实在受不了买地官员繁重的工作量,以及完全彻底改变的活法,最后还是辞职出来的。
既然买地没有买田做地主这个说法,不做官,也总要操持些别的行当,才能维持生计,因此这些进士除非是年岁太大了,大多也都在做事,他们是要脸面的,绝不可能去做雇工,如此,自家开些铺子,便成为所有人的选择了。
这些铺子以书画铺子为主,毕竟都是一路考过来的,八成以上,这些书画铺子都兼营自印,有印教辅书籍,给自家同时开的补习班用的,也有因话本子发卖的,“只要是些奇情故事,并不针砭时弊,或者宣扬那些明显抵触买地民俗的旧习俗的,衙门也不怎么管!现在写小说反而成为大业了!民间的话本子里至少一两成,我看都是老进士写的,最是那些古板油腻,板着脸宣扬德教,闻着一股陈腐气的,嫌疑尤其大!”
洪亨九说到这里,也是哈哈一笑,又对黄幼元道,“幼元兄,以你的才具,其实就是不再入仕,要谋个生路也不在话下,哪怕为了张犬的缘故,不写小说,你这个补习班,也完全可以再开下去,旧式进士都是出了名的会读书,名士更是好招牌。买地的百姓颇认这些的!
更不要说,你诗画双绝,也是画坛名家,如今买地各处印刷品都很便宜,销路也是极佳,很多画家都去研究版画——这版画是最不容易盗版的,也很能激起读者收藏的兴趣,对于大印厂来说,精美版画就是销量的保证,润笔费非常高昂,而且作起来总比画工笔花鸟,又或者西洋油画要容易,那些西洋来的油画匠,纷纷都要改行来画这个,倒是不耐烦画油画了呢!”
黄幼元的确是琴棋书画都有专长,诗文也是一绝,更是精通天文地理,连买地特科都是略略一学,便可开班授徒的通才,卢九台听了,也是点头道,“若真是如此,幼元兄又何须再出仕?不论是开这新学私塾,还是作画印书,都大可优游闲居,你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至于卢九台呢,便没有这般的长才了,而且在他来说,还是更愿意做点实事,不说救民于水火,至少他的乐趣,一大部分在于使复杂事务井井有条,令一个地区的乱象得到解决,要说有什么比这样的理事更让他感到兴趣的,那就是领军率兵、平叛杀敌——卢九台对于军事是有一种狂热的,只是可惜,他中进士之后,敏朝竟没有兴过什么刀兵。
对外,他还在兵部观政时,建贼就节节败退,边军没有什么仗打,也就没有出缺。而对南面的大敌买活军,敏朝一直绥靖,从未主持过什么有规模的会战,卢九台就是要自请领军都没有机会。在那之后,中原道有龚二毛之乱时,却也没轮到卢九台出头,他当时在刑部根本分不开身,完全卷入了田任丘兴起的诸多大狱之中。
这二十多年都没有染指过军事,就算是再有兴趣也歇了心——就算是入仕买地,也没机会掌军了,不说他出身不够纯粹,买地的军事体制完全是另一回事,就没有文武相制的说法,文官没有领兵的道理。因此,卢九台也不去想这些,只想着,“做生意低买高卖,非我所能,实在不行,我就去做个印书商,或许也不是不能养活一家人。”
“可惜,我在同年之中好友不多,除了幼元之外,竟没有什么小说的好手熟识,免不得要对幼元兄软语央求了……如此托庇于幼元兄肋下,滋味也不好受哇。”
的确,除非去开补习班,若是要做书商,其实就是一个不断消耗从前积累的人情,逐渐起步的过程,卢九台对前景其实并没有特别的信心。
毕竟,如今大变之时已到,可以想见必然有数千敏朝官员被裁撤出来,只能转行谋生,不论是补习班也好、书画铺子也罢,洪亨九指点得了他们两人,难道其余人就没有良师益友吗?
未来数年内,这几行的竞争一定是非常激烈的,要活下来,不是降价,就是回老家去,那就依旧是要凭人脉立足了,对卢九台来说,这也走不通,他的老家没入敌手多年,人脉早就不存了。仔细想想,除了理政之外,他竟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信擅长,或者说发生兴趣的!
做官有做官不能接受的地方,转行也有转行的顾虑,一时间,卢九台竟是犹豫不决起来了!迷茫之中,不由得看了黄幼元一眼,见他居然也有作难之色,也是一惊,“幼元兄这都是知天命之年了吧!还是已经年近花甲了?他辞官也有这些年了,我还当他功名之心早绝,怎么竟还有想要入仕的念头吗?看来,他还是想做些事情的!”
他对于黄幼元的品格,有绝对的信心,倒不觉得他是为了功名利禄,以黄幼元的年纪,想要登阁拜相那是不可能的事了,买地的官,工作繁重、规矩又多,报酬和黄幼元开补习班或者是写话本、画版画的收入比,根本不值一提,黄幼元已经是名利双收了,还想要做官,那无非就是要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
卢九台想道,“看来,当年论战,幼元兄反的是张犬那样偏激的论调,对于买活军的道统乃至政风,他其实并不是真正反对……也是,以他的性子,若是真看不惯买活军的做法,辞官后早就去江南亲自筹谋反击了,怎么会留在京城呢?”
在卢九台这里,他其实对买活军的好处,也是心知肚明的,要说那一套民贵君轻的论调,平心而论也不生反感,在政治理念上的矛盾,可以不去考虑,唯独的顾虑就是实在忍不了‘全盘买化’,必须强迫自己去改变的那些东西。卢九台可以接受别人如此生活,但却很难逼着自己也去改,比如,他见到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如今已经不会皱眉了,但倘若要他和一个年轻女吏目一起出差,卢九台就完全无法接受了。
当真要迫着自己去改吗?难道黄幼元竟能接受这样的变化吗?他不知不觉间,频频回顾黄幼元,少见地把心中的疑惑写在了脸上。洪亨九细看二人神色,也是会心一笑,又道,“自然了,除了本土做官,以及转行从事杂业之外,也有些别的出路——这进大学做老师,就是一桩,这也是适合幼元兄的。还有一些吏目职位,难有提升,但职司也很有意思,比如说修史,这就正经是个活儿,而且很缺人。待遇虽然不高,但修的既然是官史——”
黄幼元的双目,立刻灼灼放光,很显然这个位置完全投合了他的胃口,洪亨九宛然一笑,款款道,“还有,倘若道统考试过关,还可以编纂教科书,或者如张犬那样,转行去编法典的也有,只要略微进修相关的课程,通过认证,都是可以出力的……”
“这些不涉实权的清贵职位,说起来,也是我们旧学进士的专长,这一点倒无需自谦。再者来说,也因为前程不怎么样,对于生活风气的考量,也就放松得多了,甚至可以说是根本无需考量——反正也不会提拔,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许多旧学的才子,都是走这条路子的,一边在大学供职,一边兼一个这样报酬很低,仅有荣誉的职务,也是甘之如饴。钱受之兄便是如此,他是不做买地官的,但受买地的职务却是甘之如饴,编纂了很多大学教科书,什么《戏剧鉴赏》、《诗词考据》、《通识诗词选本》等等,非常起劲。”
黄幼元是可和钱受之相提并论的才子,听到这里,哪有不心动的,不过他还是更想修史,而且立刻想到了《国榷》,当下兴奋得满面通红,就要说话,卢九台看了,心里暗暗着急,只怕话题扯开了,自己的疑惑无人解答,好在洪亨九是注意到他了的,举手向着黄幼元的方向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对卢九台说道,
“还有一条路子,就是去化外之地为官,说实话罢,九台,这些路子里,我认为适合你的,其实还是继续做官,你处事严明、精力旺盛,脑子又活,是个料理民生的好料子。其余营生,需要放柔身段的,你做起来就难免憋闷了。以你的性子,其实在敏朝,都是难得走得更高——你不会逢迎!在敏朝,不会逢迎拍马,怎么做官?”
说到这里,三人不免都大笑起来,充满了对敏朝官场的不屑,洪亨九精神奕奕,又道,“但在我们买地本土,只要实干,只要有成绩,只要满足标准,哪怕上峰只和你见了几面,照旧推举你上去,人情世故之上,略懂便可,你是足以应付的,依我看,你要入仕本土,也会有一番大作为,超过眼前的品级,不算很难!”
“只是,要走这条路,毕竟也有许多要改的地方,对我们来说,不是轻易就能变的,你的担忧顾虑,我再清楚不过,我们这把年纪的人,要完全换一种所谓的‘价值观’,那别扭劲儿的确难熬!因此,这便还有一条路,对你来说又是别有一番机缘了——那就是去黄金地!”
“那里虽然艰苦,但却也因此规矩上很松弛,只要能吃得了苦,在黄金地,升得快,日子也自在,没有那么多规矩,没那么多眼睛盯着——可又不是全然没有规矩,完全回到了如今敏朝的气氛,大体来说,还是按照买地的风气行事,只是对个人的要求没那么严格而已。对你来说,岂非是最合适不过?再有一点,又更合乎你的喜好了——你是爱好军事的人,而黄金地是有仗打的!”
说到这里,卢九台的眼睛终于也亮起来了,他身子略微前倾,热切地望着洪亨九,等着他叙述得更加仔细,心下则是一片雪亮:“亨九兄这样积极地游说我去黄金地,看来他也是带着任务来的,能把我们这些要被裁撤的不安定分子疏导去黄金地,或许他也能得些好处。”
不过,即便明知道自己被利用为政绩的一部分,卢九台却也并不介意,只要洪亨九所说的是实话就行,他虽然对政治并无太大的兴趣,但政治素养却很出众,早已超脱了个人的好恶得失,将洪亨九今晚透露的信息,融会贯通仔细一想,已是有了决断:“衙门既然决定把大量旧式京官疏导到黄金地去,除非完全放弃从前,对新道统奴颜婢膝的那些人,才能允许他们融入到买地官场的话,那这些人或迟或早,总会有大部分跟随引导而去的!”
“既然如此,我只需要判断这些旧同僚在黄金地,能否支应起局面便可。毕竟彼处远离本土,如果是要在现有聚居地外再建新城,存亡就非常依赖于同僚的能为了,如果靠得住,大家一起胼手砥足,新城欣欣向荣,也就是几年的功夫。而如果彼辈不能成事,禁不住风浪,城破的话,那就真的是会死人了……”
把问题简单化到这一步,抉择反而变得容易了,卢九台沉思片刻,果断地下了决定:“这些京官,能成什么事!但凡是有些才具野心的,早都跑了!能留下来又还有些能力的人,忍耐力都是极强,便如我一般,既然能忍,那融入本土官场也不是问题——又何必跑到黄金地去?以此而推,去黄金地的,只会是一群官场老油子,一群废物!”
“留买地!留买地!”
卢九台咬着牙抄起茶壶,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想道,“不就是给女吏敬茶么!有什么做不到的,一口茶能喝死你不成?”
他似乎是把洪亨九当成了张厚恩来联系,敬酒时咬着牙鼓着劲,一开口却是柔和自然,毫无烟火气,“亨九兄高见!被你这样一说,我心下也有数了——若完全依我自己,我是要去黄金地的,只是,家里孩子愚钝,性格又野,哪怕是在京城这样文华荟萃之地,我都担心他们的学习。你说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一切还不是为了孩子……”
第1156章 卢九台投买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 早已知道,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有八.九, 很多时候,生活就是在不断的忍受中艰难前行。卢九台虽说是奔波疲惫,但这顿饭毕竟是强撑着吃到了最后,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时分, 他家里的太太和姨娘还没有睡下,在油灯前,以手支额,头不时往前一点, 又猛然惊醒过来。
见到卢九台回来了, 两人都忙起身为他打水洗漱, 姨娘端着盆出去厨房了,卢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解酒汤,道, “快歇下吧!明日又要早起办差了——也不见尚书管这些事, 你们过个把月就要裁撤的, 这会儿还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俸禄能不能拿到手呢!”
老夫老妻了, 卢家的日子又是紧巴的, 嘴上常带了几句埋怨, 也是寻常, 卢太太手上事情是做去的,卢九台也就任她发泄了几句, 自己坐在桌前, 深吸几口气, 回了回神,缓解了一下喉间的不适感:今晚虽没有喝酒,但奶茶是喝太多了。卢九台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但又受到那浓茶的效用,这会儿心跳得厉害,有点儿想吐,又累又亢奋,起来得急了都觉得眼前冒金星。
卢太太还当他是喝多了酒,从姨娘端的水盆里拧了热手巾过来给他擦脸,不住的咂嘴感叹,似乎是想要埋怨黄幼元,又忍住了,只好絮絮叨叨地数落卢九台,说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卢九台的脸蒙在热毛巾下头,也看不清神色,昏暗中突然举起一只手,握住了妻子,卢太太微微一怔,被他捏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怒喝了一声,将手甩开,道,“胡闹什么!快去睡!”
说着,手上用力胡乱揩着卢九台的脸,犹如在洗衣板上搓衣服似的,卢九台被搓得也抱怨起来,道,“你这个人!和你说正事儿,就知道胡闹!”
“我?我一个妇道人家,你和我有什么正事可说!你要是听我的,早十年我们就去南面了,今儿还用你去讨好那个什么洪亨九么?”
卢太太有些没好气地道,“你要是考中进士后,不把姐姐接来京城,没准竟还没有我了呢。那我倒是托了你的福,留在老家,没准今儿也成了个女官。”
她这说的就是陈年旧事了,卢九台之前有一房妻室,算是糟糠之妻,卢九台中了进士之后,并不忘本,立刻把妻子接来京城团聚,在当时看来这是很明智的决定,因为不久后,老家便是乱起来了,闹的‘买祸’,再过了几年,江南被买地吞并,如果当时家里人没有北上,就会和卢九台失散。
但,人有旦夕祸福,因前头原配对北地天气始终不适应,北上后没有多久,就染了时疫,药石罔效,很快撒手人寰。临走前,她记挂着自己的儿女,便在病中央求卢九台,纳了她的一个侍女做姨娘,这也是卢九台家中这房妾室的由来。
发妻病逝,自然悲痛,卢九台本来是不愿再娶的,但守孝三年之后,经人劝说,也是怕女儿受人非议,所谓‘丧母长女,无人教养’,不好说亲,因此又续娶了现在这个太太,两人成亲后三四年,买活军就吞并了江南,先后两任卢太太娘家的所有亲戚都失陷在内,失去联系。
没有家乡的消息,和本籍商人时不时送来的一些节礼,卢家在京城的生活也就更加艰难了,几个孩子年岁渐长,而俸禄哪怕是加过了,要应付一家老小的吃穿也觉得吃力,卢家只有两个帮佣,还是要十分哄着做事的,生怕差遣得狠了,人家辞工不做,‘干脆南下去投买活军’!
卢太太和姨娘,平日里家务也不能离手,照管孩子,帮衬针线,日子过得不算优裕。眼看买活军日益强盛,而敏朝力不从心、日薄西山,卢太太也曾心动,想让卢九台也跟着帮佣一起,‘人挪死、树挪活’,到了买地,就算是不做官了,另找别的营生,‘日子总不会比如今更艰难吧’!
这样的想法,当时的卢九台当然不会赞成,在卢太太来说,也并不是很坚定,她虽然有这样的念头,但见丈夫反对,而且又知道了,去了买活军之后,她也不得不将要出外工作,这退堂鼓也就立刻打起来了,此事也就此搁置。
那之后,因为皇帝涨了几次俸禄,而且可以实发准发,到了冬日还有煤炭这些实用的补给,哪怕是不捞钱,日子也不算过不下去,卢太太也就不提此事了。直到眼下前途未卜,她心中毕竟慌张,这才时常埋怨当时卢九台不肯听她的话。
其实,她的这点子心思,卢九台也清楚得很,要说多讨人喜欢那是没有,但这些市井气也是为生活所迫,他身为一家之主,叫她这样被逼得市侩短见,也是理亏,因而他对卢太太这些唠叨,从来都是听过就算,并不较真。
只有今日,彻底下了决断,也是心潮起伏,这才有了接话的兴趣,虽然被卢太太一再打断,却还是坚持地握住她的手,道,“婉贞,日后不必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管怎么样说,家里以后,一两个帮佣总请得起,倒不用再叫你这样守到深夜了!”
卢太太听了,也是一怔,第三次甩开了丈夫的手,冷笑道,“发什么美梦呢!你要请什么帮佣,肯和你黑天半夜的熬?那一个月得开多少工钱?你不如把工钱给我,我来做!不然,付了工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
从前,这样的话,卢九台是不会往心里去,更不细想的——细想这就伤心了,但今日已有不同,他听着反而很觉得舒服:下决心归买,要说完全雀跃这肯定是骗人的,但至少好处也是实打实的,至少以后是再不必听到卢太太这样的话了,买活军的吏目,收入也不说足够家里过着奢靡的日子,但卢九台也知道,至少是可以让一家子殷实体面,过着中上生活的。
也足够了!说白了,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至于其他的,现在想想,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卢九台心中,这会儿感受实在是复杂,又有点儿羞愧、自惭,可那欣喜却也是由衷而发无法否认的。
他一向还严格恪守着旧式君子的自我要求,但今日却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秉性还不是那样高洁,他毕竟是有私心的,不说是否殉主,便连一些难以想象自己会去让步的界限,居然也会轻而易举地因为对小家的私念而动摇改易。在这点上,他确实不如那些西林前辈那般铁骨铮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被吹成古今完人的黄幼元,不也学了特科,开了补习班吗?总的说来,这条界限的松动,也不止于卢九台一人,好像随着特科学问的普及,一种新的风气也在逐渐蔓延开来,逐渐啃噬着,改易着大家心中一些根深蒂固的共识。
现在这一代的旧进士,对于‘气节’的理解,不知不觉也全变了样子,标准和二十年前都有些不同了……二十年前,旧学进士去看买地的教科书,还是一件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可现在,黄幼元去学特科,大家根本不觉得有什么——西林、特科,其实只是政治立场上的不同了,西林党里多得是开口闭口‘虹吸效应’、‘规模质变’,四六骈文里,出现买地特有的词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罢了,眼下敏朝已是将亡,还有什么好说的?倘若敏朝还在,为了家人吃穿住行上的自在,跑到买地去,那是有些说不过去。但现在局势摆在这里,所能选的,无非只有在京城还是去黄金地,那谁还不知道怎么选?能留在华夏本土,谁愿去黄金地吃苦?真要说去黄金地,卢太太非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固然,如果卢九台坚持,卢太太最后大约也还是会和他一起去的,但也可以想见这一路上气氛会有多么的凝重了,卢九台想到从今而后,卢太太只有喜笑颜开的份,大约是不会再唠叨他了,也觉得心头为之一宽,像是去了一层厚厚的枷锁!
他的架子就摆起来了,往后一靠,居然还架起了二郎腿,有些故弄玄虚地道,“你又知道,将来家用未必就一直如此窘迫了呢?我听闻,买活军的吏目,月俸就很丰厚,五品官就足够买二层小楼,用上那冷热水自来龙头了,再请个帮佣也不在话下——”
卢太太虽然嘴碎,但并不愚笨,听卢九台这样一说,又见了他的做派,哪还有猜不到的?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和拾掇水盆的姨娘交换了个眼神,“你——你这是——洪亨九给你准话了?你也下了决心了?”
卢九台摇头道,“不是洪亨九——你别说那么多了,也不要出去乱传,若事有不成,岂不是招人笑话!”
这道理卢太太自然懂得,忙捂着嘴给卢九台使眼色表忠心,又转头盯着姨娘,这陈姨娘是个极老实的性子,也是连忙点头道,“我再不乱说的——太太,我这就先下去了。”
几人边说边做事,此时卢九台洗漱已毕,只剩下寝衣要换,往常这也是姨娘的活儿,不过卢太太如今心花怒放,也就自然揽来自己做了,换了衣裳,登榻后犹自笑个不住,靠在卢九台怀里,一时没有声音,仿佛要睡了,过一时,又自顾自地傻笑起来,手里摩挲着卢九台的胸膛,道,“没想到我这劳碌命,竟也有做官太太的日子!”
卢九台也是还在茶劲儿里,怎么都睡不着,口也比平时松,居然还敢顶嘴了,“官太太?那怕是做不了了,你别忘了,买地人人都要工作,你也不例外的,你可想好了,要做什么去?要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给你找了个扫大街的活,你能咽下这口气吗?”
卢太太的手立刻顿住了,不自觉地掐进了卢九台的胸前肉里,失声道,“什么?你都做官了,我还要——”
“越是做官,就越是要以身作则,买地但凡是有些品级的官吏,没有不按着模子来的,就算是彬山嫡系,都是如此,更不说我们了!”
卢九台吃痛地嘶了一声,伸手扫掉了卢太太的指甲,“也别说家里无人照管,买地的规矩,孩子们送学里去,或者请帮佣邻里接送,总归,宁可另外请人照看,也不能不去做事。”
见卢太太大受打击,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他极难得地兴起了一丝胜利的愉悦,又道,“还不止如此,有许多事,少不得是要一一地改过来的,都得按着模子来才行——你的头发,肯定是要剪了,此后的衣装,也要跟着买地的来,家里的几个女孩子,不要再教她们学针线,读什么女诫了,从明日起,就先把特科的书看起来,买地重女轻男,将来在她们身上的寄望,肯定要比对儿子多些。”
别看卢太太平时老念叨着‘还不如南下’,但其实她本人却是个最典型的敏朝妇人了,既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具,也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额外的见识,由于卢家日子紧张,而且清廉自许,平时只顾着操持家务也很少出去走动——在她从小长起来的生活里,女子本也就不是随便能出门的,虽然远嫁到京城,但她还是不折不扣地遵守了这无形的教条。唯一不那么贤良淑德的,也就是一张嘴而已。
按照西林党的提倡,这样的做法,本来也不算是有错,卢太太也就理所当然,依旧按照这样的方式来养育儿女,卢九台也并未说什么——在当时,选择怎么样的生活方式,其实也就等于是选择了什么立场。身为西林党,却如买地一般教育子女,这是很严重的污点,除了那些手握兵权的辽东将门,可以这样两面下注之外,文官这么做等于是自毁前程。既然卢九台是西林党内的一员,那么他的孩子当然也是要按从前的方式来养了。
这样养了十来年,现在突然说,女儿也能支应门户,或者说,为了更符合六姐定下的‘模子’一点儿,是必须要女儿来支应门户,要签新式婚书,要大力栽培,要让她二十来岁再成亲……对已经在给孩子们相看亲事的卢太太来说,这样的改变一时间的确接受不了,她躺都躺不住了,腾地一下坐起身子,“什么,二十来岁再谈亲事——还要给她们寻一门运动,明日起练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如同宫中后妃一般了吗!这怎么能行呢?!”
“这怎么就不行了呢?”卢九台冷冰冰地道,“多少人不都是这么活的,想在买地当官,不行也行,你真当这买地的吏目,是这么好当的么?若是如此,岂不是人人都削尖了脑袋,要留在京城了?又为何会有那么多人,宁可弃了这富贵荣华,也要离京远走,到黄金地去过活?”
像是卢太太这样的人,一辈子囿于内宅,只要那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没有大变,是否改朝换代,对她的影响其实是不大的,日子不还是那么过么?卢九台乍然间提到这些事,她压根无法接受,简直就犹如天塌了一般,不住摇头道,“怎能如此?这,这不行的呀!”
也不知道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要出门工作,还是家业交给女儿,又或者是从今后儿女们都要去学特科新学,学习体育,二十岁后再定亲等等所有繁多的变化,这之中的哪一样了。卢九台也不劝慰她,怕是越劝越来,只是靠坐起来,探手取了一支烟卷,点燃了吸了几口,方才道,“不想这么做,也行,今晚,亨九兄给我指了另一条路,上黄金地去,那里也缺人管事,过去了,还能和眼下一般过活。只是那离家乡就远了——横跨重洋,数千里外,去了轻易回来不得,上那去种田,你愿意么?”
卢太太松手看来,已是满面泪痕,怒道,“这怎么能愿意!”
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那还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小女儿家了,卢九台摊摊手没有说话,两人对坐无言,过了一会,卢太太突然将脸埋入手中,哽咽起来,渐渐至于痛哭,嚎啕道,“天爷也!怎么尽这样欺负人!这叫人还怎么活得下去!难道——难道旁人都没有二话么!”
“也有啊,多了去了。”卢九台道,“那就走了,死了,落魄了——就这样了呗。”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怠和冷漠,竟让卢太太一时间都忘了闹腾,怔怔看来,听他说道,“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变之时,太太,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变的何止是我们一家子,所有人都要跟着变,你当谢六姐摄政,除了换了个主子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么?这个决定之重大,所影响的地域之广袤,恐怕你是想不到那!”
“今日,也不过是个起始罢了,我们幸而是还在京城,还有些微能为,还能抢占先机,率先跟着换到新的道路上,你可知道,从今日往后,有多少人要在这样的巨变中,或者是鞭打着自己,苟且求存而面目全非,或者便只能黯然落后,成为那等默默无闻的饿殍流民——你说,这么大的变化,怎么旁人没有二话,有的,必然是有,可你难道又会在乎那道边会喘气的枯骨,他们嘴里在喃喃什么吗?”
“太太,你常怪我没有本事,一家人跟着吃苦,这话倒也不假,我确实没有本事,如今便只能不顾一切,求存图变,再不情愿我也只能跟着去走,不过是为了让家里人能吃饱饭,有书读,病了能去医院,回到家里能开个电灯……”
“这些细微志向,不值一提,也不敢得到什么褒扬。我只想问太太,我是没本事的人,心气也只能跟着落下来,你的本事在何处,以至于你的心气这样高昂,天下人都要跟着变的时候,你却不肯变,你用什么底气,在这里哭闹个不停,还不跟着前行呢?”
这话就说得实在是诛心了,卢太太一时,竟被问得无话可回,卢九台也觉得很没意思,突然间,他对于自己很抵触的买化生活,有些改观了,心道,“也好,如今也为时不晚,那几个孩子买化以后,别像她们母亲便是最好了。眼高手低,心贪脑浅,我还当入买之后,她会心满意足,这或许是想错了,这样的人,怎么样都不会让她满足的,但凡有一丝不如意,总是做丈夫的没有本事。”
话虽如此,但他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接受离婚的,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么过了。卢九台对于这个事实,是已经接受了的,只是偶尔还会有些感慨,他下床熄了烟头,撩帘子出了内间,本意是要吹吹冷风,散散闷,却不想差点撞到一个人影,连忙扶住了定睛一看,竟是陈姨娘,想来是听到主屋有人哭泣,过来探听动静的,见到卢九台出来,匆匆对他行了个礼,便钻进内间去了。
卢九台见到陈姨娘,又勾动了一桩心事:陈姨娘的去向,该怎么安排?她大字不识一个,也有了年纪,性子又老实,出去能做什么活?
要说留在家中,这又明确违反了买地的模范,这么多年处下来,已经犹如家人一般了,陈姨娘一手带大了原配留下来的一个女儿,也是家中的功臣,和如今这个太太,也处得很好,把她踢出去不管不问,于心何忍?
也不知道,那些融入买地的官僚,都是如何处理妻妾问题的——这些桩桩件件琐碎而又实际的困难,别看小,但却实实在在是能啃噬决心的。这么一想,卢九台也要修正自己的预估了:本来,他以为去黄金地的京官,人数不会太多,但连还算清正的他,都是如此了,多少人是受不了那天翻地覆的更改,最后还是决定远走的?
应该是要比预想的多。就是他自己,面对妻妾的眼泪和隐忍,一时间也不由得兴起了一个念头:要不,不做官了,以平民身份,南下谋生……?
然则,卢九台心志坚忍,动摇也只是刹那之间,虽然心中也不好受,但吹了吹冷风,还是坚持着回房睡下——他们家屋舍狭小,卢九台连书房都没有,再是难堪,也只能夫妻同榻,强迫自己在低泣中,睡了三个时辰不到,便立刻又起身赶往衙门,张罗着往通州发差。
京城这里,如今并不太平,刑部的确是最忙的,光是各种公侯府邸那里,钓出来的恶徒,便有数千人之多,这些人犹如京城暗藏的脓疮,被主动挤走,算是免除一患,但其余细小的冲突仍是无日无之,卢九台虽然是刑部侍郎,但因为如今城里很多要被裁撤的官员,心灰意冷,已经放弃理事,各处都非常缺人,这维护治安,也算是刑部的工作,他既然有心,那就处处都缺不了他。
如此,不过是数日的功夫,非但那张厚恩,陆续也有许多城中和他对接的买地官吏,对他表达了欣赏,有些人已经透出准话,告诉卢九台:虽然刑部是要被裁撤了,但其中的吏目很可能另有任用,会被聘到城内陆续将成立的许多办公室去,卢九台无疑已经预订了其中一个位置,这且不说,这些日子来听从他,跟他做事的吏目堂官,也都有新用,还是那句话,现在城内很缺人,只要有能力又能适应买地办事的规矩,买地自己都不肯放过这样的人才。
这就是卢九台这样的能吏,安身立命的本钱了,也不用走关系,不用人脉提携,机会自会送到眼前。他入仕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做事的爽快——真就是有能为,有立功,自然有机会。这种舒畅干脆的感觉,甚而令他不时遗忘了家中低迷凝固的气氛,反而更加投入到了差事之中。甚至有时干脆就在官署过夜,也不愿意回家去听太太的哭声。
这一日起来,正要点算人口,分派人手去通州送人,突然有人来传召,说是皇城‘摄政办公室’有请,这还是卢九台第一次受到这个级别的官署注意,他也是又惊又喜,知道大概是有更重要的差使要交办了。忙披了袄子,骑上自行车,飞速进了皇城,果然在办公室内,见到了老熟人孙世芳,她和一个年轻姑娘正在亲热地说话,见到卢九台到了,彼此一笑,这才和那姑娘分开,两人一道进了里间,面见秘书主任谢芳。
谢芳明显是忙得晕头转向,她年纪不轻,但鬓边已经有了白星,也不知道是否这段时日累出来的,说话也非常言简意赅,开门见山,对两人道,“如今京城的不安定因素,也是挤得差不多了,钓鱼的效率也有下降,捕获犯人越来越少。六姐的意思,半个月后,冬至当天来办禅让大典——但京兆尹这个人不行,过于无能,六姐不要再用他了,这就少了人来管事!
“根据各方的推荐,我把京兆尹衙门的三百衙丁拨给你们,再给你们五百京营护卫,二百买活军的兵丁,也是世芳你的老下属,这半个月间,城里的治安也好,筹办大典的一些杂活也罢,就由你们两人联手负责。怎么样,你们意思如何?”
居然大典还没开始,就已经在淘汰官员了?京兆尹陶大人这就栽了?
他卢九台则相反,这算是已经成功地融入了买地,起步就是暂代京兆尹之职——这可是从三品!比本职还算是升了半级!这且不说,还有领兵权?
卢九台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感动,那是假话,一时间,之前那些烦恼心结,似乎都沐浴着这股子暖流而冰消瓦解了,反而有一股得遇良主的激动感,喷薄而出,他强行压抑着这股子激动,和孙世芳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朗声答道:
“我可以!”
“卑职愿意!”
有些不稳重了……
听到自己话里的一丝颤抖,卢九台也不免暗暗皱眉,但这又的确是他心中情绪如实的反应——也是万万没想到,买活军任用起人才来,步调是如此大胆!连六姐素来厌恶的西林党,都没有半点迟疑,立刻启用拔擢!
一直以来,他所幻想的得遇明主、报效江山的景象,随着敏朝的每况愈下,早已逐渐冷却,但这一刻,卢九台对未来也不由得兴起了一丝新的希望,一丝要超出了柴米油盐,超出了蝇营狗苟的,属于理想的弧光,似乎重新在他心头酝酿起来了:
虽然……虽然形式注定会和他原本想的大不一样,肯定会是一种新之又新的东西,但也没准……也没准,‘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会在买朝,用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面貌呈现出来,他卢九台学以致用、治国安民的理想,也会有那么、那么一丝,成真的可能……
这一回,他心中松动的,似乎就不止是对于‘买化’的排斥了,就连卢九台根本不去想的,对于‘良臣不事二主’这条道德准则的背叛,所产生的羞耻罪恶之感,似乎也在这样的明悟下狠狠地动摇了,他也不禁自问:是忠诚最重要,还是民生最重要?如果,如果买地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那么,他所抱持着的那些抵触,那些坚持,又有什么是真的不可放弃的?
“所追求的是道德,还是民生?为了民生而放弃道德,是道德的吗?”他想,“如果改善民生的代价,是要忍受着自己生活中种种的改易,那又有什么不愿付出的呢?倘若连这样的代价都不愿付出的话,那还能说得上是道学先生吗?”
他甚而有些悚然而惊了:“一旦想通了这点,再看西林同僚,岂不……岂不就是如张犬所叱骂的一般,掩耳盗铃、闭目塞听,仅、仅顾着自己,全无苍生,一股子……一股子假道学的味儿……么……”
第1157章 京城之乱难安
“什么?今儿家里又是接了这么多帖子?”
“三十二封, 还有登门来的,我说了,老爷这几日都在衙门里, 甚至连夜都不回来的,他们也不肯走,话里话外, 都是在问着调任的事情!
门口的马车都把胡同给堵死了, 街坊们还来探问呢,有些人把自己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停车,也要过来卖弄个人情。对了, 倒坐南房我腾了一间出来, 专门都放的是登门送的礼, 能叫拿走的都叫了,这是死活不拿的,也用红签子写了名字挂上去了。”
自从卢九台调任‘京兆尹’之后, 卢家的事体显然就要比从前多了不少, 卢太太也说不上十分欢喜, 大概是卢九台之前说的话,总算是被她记在心里了, 这几日来, 先不说自己出门工作的事情, 光是从心理上调整了对孩子们的态度, 便颇为艰难了。
再有对陈姨娘的安置,也叫卢太太很费神——她和陈姨娘处得倒是不错, 多年来也是互相帮衬着支持家里, 眼下家中意外繁忙, 卢太太疲于应付宾客,家务多由陈姨娘打理。
这么一个多年的姐妹,就这样踢出门去,谁也不忍心,但这关系又是非解除不可的,也不知道分寸要拿捏到哪一步——卢九台这几日来忙得脚打后脑勺,暂且还顾不上这个,半点不能为卢太太分忧,因而她和丈夫说话的语气就又坏起来了,总带了一点埋怨和嫌弃。大抵如卢九台这般年纪的男人,不论如今在京城官场上多么惹人艳羡,多少人恨不得以身相代,自家宅门里总是一本烂账,少有真正让人完全舒心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了。
这不是,今天他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去皇城查看典礼场地了,还和所谓‘摄制团队’交涉了半天,这对卢九台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事情——由于‘摄制需要’,闻所未闻,典礼之前,除了常规排练之外,居然还要有‘带妆彩排’,方便摄制团队寻找‘机位’!
别说卢九台了,就连孙世芳都没听说过什么鸡胃不鸡尾的,这禅让大典,急就章的味道的确很明显,就连买地内部也没有人能完全做主,把条理分清,按说,这是不该的事情,毕竟哪怕敏朝礼部不堪用了,买地的定都大典也就是几年前,办过定都大典的吏目,调来一组,京城这里也就秩序井然了。
但偏偏,还真就是人手不齐全,据说当年筹办定都大典的团队,现在多数都升官去各地担任主官了,也不可能临时赶到,因此禅让大典的筹办,比之前要混乱多了,卢九台和孙世芳本来只是承担了维护京城治安,管着百姓出入的工作,但因为他们手下有人,而且到处都能见到,也就身不由己,被卷入筹办之中,稀里糊涂地就答应借人去参加‘带妆彩排’,因为原定参加大典的京营军队,在京郊驻扎,仓促间还赶不到皇城内,无法配合摄制团队的需要。
如这样乱七八糟的事情,哪一天没有几十件的?这还没算上京里因为大量人口迁徙而骤增的刑案,最容易被鼓舞起来,联合闹事的那些愣头青,先被挤出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江湖,那些勋贵府邸留下来看房子的家人,几乎每天都要来应天府衙门禀告盗窃案。
而与此同时兴旺起来的,则是鬼市买卖,什么家具、古董,这些时日以来大量面市,居然也真有胆大的买家,在这样的时世之下还敢接手,只是价格那就低得可怕了。
孙世芳也是跃跃欲试,对卢九台道,“卢叔,这不就现摆着是第二拨刑徒么?现在还有心思买赃物的,除了官宦世家的子弟外,还有谁呀?头前抓的,那都是被裁撤人家的子弟,现在抓的,我估摸着就是留下来那三部京官的亲眷了。这要是抓上一批,岂不是把他们的小辫子都攥在手心了?到时候,六姐想要动谁,一扯便行了!”
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很想在鬼市扫荡一番,卢九台却很不积极,主张眼下以顺利交差为主,等禅让大典办完了,再道后话。孙世芳压根不把他的话放在心底,只是因为眼下的确人手、时间紧张,抽不出人来,这才没有兴风作浪。
卢九台对于买地这批女吏的办事作风,也不是很适应,他觉得自己做事已经算是相当公事公办,非常刚直了,但买活军这批吏目,有时候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横冲直撞,就是奔着把事儿闹大去的——这也是谢六姐多加包容了,不然,早就被人给搞下去啦!
这三部家眷,就算真是黑市收买了一些赃物,那又如何呢?就连被裁撤的京官,六姐尚且还示意洪亨九这样的两朝之臣来收拢疏导,还竖起卢九台这样的标杆来,叫他们看到被买地吸纳的希望,这铁打了要留用的三部京官,肯定是安抚为主,为的就是让他们继续悉心办差,买点鬼市上的家具古董,算是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么?大张旗鼓地去扫荡捉拿,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买地这也是扩张得实在过快,有点子饥不择食了,只要是能用的,都尽快往上提拔……有些人,不是不好用,而是还需要打磨,或者眼下只能适用于特定的职位,比如孙世芳,抓贼是很好用的,放在京城总指挥这个岗位上,那是害了她。
卢九台这几日买官做下来,针对种种乱象,心中也必然有一番解读,这一日黄幼元来探望他时,恰好被他抓来服劳役,因道,“幼元兄来得正好,我这里要退礼物写笺子,你的字好,你不来,谁来?”
原来他今日特意准时下值,就是为了把各家送来的厚礼一一退回去,且都附上一封亲手信,仔细讲解自己是如何被调职的——这些从前素无来往的京官送礼,其实无非都是为了表达自己向买活军靠拢,继续做官的愿望,卢九台这里,礼是不敢收的,人也没空一一都见,便索性写信讲一讲自己是如何被调任的:其实无非也就是实心做事而已。并未拉帮结派、逢迎拍马。这话虽然也不知道有几个人信,但既然是实话,便也就这样说了。
他家孩子都小,内眷知识有限,黄幼元要不帮忙,这笺子哪怕是照抄也得写上大半个晚上,黄幼元没得办法,只好在灯下帮他誊抄着,一边抱怨道,“我这昏花老眼,还要在煤油灯下为你抄书!连电灯也没有一盏,还不如拿到我家里去呢!”
这话是有道理的,卢九台哈哈一笑,道,“哪里能和你比,我们家就没有用电灯的命,这要是能留京还好,将来,若是被调任出京,去了偏僻地方,就连煤油灯怕也不能常用,或许都是有的。”
黄九台道,“这就装样了啊,旁人许是如此,至于你么,既然被挑拣出来,做了‘模子’,眼下就只等着罢,电灯、暖气、二层楼,该你的总有你的。不然,六姐拿什么来吊着朝中官员,让他们悉心做事?”
确实,若不是卢九台这个按理该被裁撤的京官,因为尽忠职守而提前调任,给了京城官员极大的盼头,可以说这段时间,京城或许还能更乱。如今各部官员皆还能勉强各司其职,甚至热心公事,推动禅让大典筹办,谢六姐对卢九台的提拔是起了大用的——关键他还被安排在应天府衙门这个要紧位置上,各部随时都能见到卢九台带人在外奔走,叫人想不知道他的际遇都难。
卢九台这里,好处的确是能感受到,但压力也随之而来——他既然成了模子,那就当尽快把自己调整为一个符合买活军喜好的模子,多少双眼睛盯着都看着呢,如果他不改,旁人为什么要改?因此不但要改,而且要尽快改,要发狠地改,改到完全符合六姐定的调子,这才算是投桃报李,让上峰满意。可如此,要动的地方就太多了,有许多是卢九台自己也有心无力的,需要太太和姨娘、子女的配合。
若不能配合,那怕就只能狠心舍弃了,光舍弃还不够,还要恩断义绝,如此方能显示出自己的忠心来。卢九台此时才知道,为何许多大人物,尤其是皇帝,都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大概是因为所求极大,所以只能在人情上做出牺牲,以此来强调自己的决心了。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或许也有些这般的道理在。
一想到这事儿,他就头疼,眼下事情实在太多,也只能暂时推后,苦笑道,“这个模子,我没有福分,恐怕难以胜任,要真不行,没准将来还是得调远任去坐冷板凳——就这也是心满意足了。哪里比得上幼元兄你,安稳清闲,竟是神仙日子,令人艳羡!”
当日一晤之后,不论黄幼元和卢九台内心如何,两人行动上倒是都不曾反复,都按着当时选择的路子往前走了——黄幼元这些年来经营补习班,积蓄甚丰,也已经打出名声来了。他这个班眼下生源还是很稳定,甚至比之前更增。
因为京城大变之后,想学特科也就是买地新学的家庭,在绝对数量上肯定是增多的,许多本来老成持重,还想走旧学路子的殷实家庭,现在纷纷抓紧时间改弦更张,要把孩子往特科这里送,还有不少卢九台这样的西林党,现在也要抓紧给孩子补课。
黄幼元本就大有名声,大家一想到读新学,接着就想到他的私塾,不管是不是他自己授课,总之先把人塞进来也安心些。这样,他自己即便不教课,补习班的收入也足够一家人花销了,他自己乐得一心修史——想修史,这比想做官容易多了,以黄幼元的名气,洪亨九居中奔走联系,不几日就得了准话,禅让大典后,《敏史》编纂委员会里,已经给他预留了一个位置,一步到位,比修国榷的谈老爷,待遇还更高些。
都说是史官清贵,可只看黄、卢两家的客流量,便知道人们汲汲营营,终究还是想做官的更多些。黄幼元道,“也是人之常情,我也是有年岁了,若再年轻个二十年,我也想做亲民官——不论别的,能把买活军那些高产种子铺陈下去,就是好事,倘若能培育出耐寒、耐旱的作物,就更是大功德了。”
他最开始钻研新学,其实也是这个目的,只是理科学问,耗费甚巨,效果也比不上买地的好,还有更多实验器皿难以购置,只能半途而废。这一点卢九台是深知的,仔细想想,似乎西林党深信的儒学,许久以前就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就连黄幼元这样的名宿,也都逐渐被渗透而面目全非。
这些变化,日积月累,旁观者看再明晰不过,只是身处局中,还被幻象所迷,深以为自己所信仰的仍旧是完整且如一的老道统,实则,儒学之亡,乃是一个渐进且缓慢的过程——敏朝之亡,是死了一次,而等到最后一批儒学进士,逐渐转变了信仰,觉今是而昨非,甚至是逐渐离世时,还会再死一次,到了儒学的最后一点特有的痕迹,也从百姓的心中被拔除时,才是彻彻底底地最后死一次。而抛开所有一切国家大政的变化,他们这些旧学进士,作为儒学的最后一代信徒,注定要亲眼见证着这漫长的死亡,在所有人身上逐渐的进展,这怎么能让人不起怅惘之念呢?
人尚未老,就已经是不胜今昔了。眼见从前对抗张犬的中流砥柱,都在自觉不自觉之间,抛弃了儒学,事实上背弃了西林党,卢九台心底的滋味复杂难言,只是因为黄幼元或许还不自知,便遮掩着并不点破。
正要说些闲话,感慨买地那截然不同的作风,譬如谢六姐的简朴随意,禅让大典的节约简单等等,黄幼元却又提起了这些次第抛弃儒学,开始尝试拥抱新学的京官来,一边抄着笺子,一边问卢九台道,“你说,如今这些同僚,最后能如愿者,会有几人?以六姐而论,她不会是想把所有京官都收拾了,只留寥寥吧?如此,对京官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一样的出身,基本江南官僚,以及现在北方地方官衙内的吏目,都能得全,如果只有京官下场凄凉,说来的确是十分无理的,卢九台想到自己这几日来所见到的混乱,也对治理京城需要的人手,有了一个很直观的认识,至少按照六姐那样的砍法,剩下的吏目是根本不足以维系京城的日常治安的,被极限削减的吏目阶层,很快就会再度膨胀,只是他估计,六姐准备以南面的吏目来填充这个缺口,达到换血的目的。
这要是来的都是孙世芳那样年少气盛的吏目……
“我观六姐行事,素来都会留个余地退步。”
对孙世芳的评价,卢九台就不会说出口了,他这句话真正的意思要这么理解:如果对孙世芳这些吏目的真实水平足够了解,那六姐肯定得留个预备手,这些人闹出乱子之后,要有人能来收拾。但吏目的缺口是实实在在的,到时候得从哪里找人来填呢?
不论如何,这些京官中,劣迹不显也比较能干的一部分,明显是可以拿来用的,为什么要浪费?就算是要收拾,也得等一等,看一看,看京城的情况如何,在确定是否需要这些老京官来补窟窿之前,泰半是不会有大动作。新吏目要是行,那是最好,要是不行的话,说不准有些京官还有被起复的机会。
“看这几日京城的乱象,老夫也以为当是如此,人手不足,各顾各的,这是显然的事情。现在也就只能保证每天的粮油供应,价格还算平稳而已,其余时候,大家甚至连门也不敢出,家家户户门扉深锁,大街上除了吏目之外,等闲行人不见,大队都在出城,这样的局面肯定不能持久——再这样下去,小商贩生存不了,也要闹起来,那乱象也就没完没了,要永远持续下去了。”
黄幼元的看法也和卢九台接近,“禅让大典之后,肯定要下狠手整顿京城秩序,拿出新说法来——整顿秩序,要的是人,人手明显不足,能管事的更少,依我看,六姐竖起你这个模子,也是要招揽一些京官中能办事的干才,让他们主动挑头出来,显示自己的本领。”
“如今,买地四面开花,北地、黄金地、袋鼠地、南洋,这都是新辟之地,都在使力气,也都在不断从他们南面的本土带走能做事的人才,按照老朝廷的规矩,早就要几下‘招贤令’了。”
黄幼元不愧是天下大才,分析起天下大势来,态度居然冷静客观,并没有西林党预设的立场,卢九台其实也觉得,西林党会饮时,凡是议论天下局势,必定要先站在‘谢贼必败’的立场上,批判论证敌有几败,其实是很可笑的。黄幼元的论断,也使得他不由得驻笔细听。
“买活军还能挺得住,不至于下‘招贤令’,把官僚的门槛放低,也是因为他们把官僚选材的基础,翻了个倍,加了女子,因此已是比老式朝廷撑得久了。但即便如此,至如今也终于是捉襟见肘,京城易主之后,各方面的改变,其实是不如预期的。”
卢九台微微吃惊地看了黄幼元一眼,也是因为他话里的‘买味’,什么‘不如预期’,这一看就是买地的口气,另一面自然是因为,黄幼元这话,透露了他对买地接管京城后的高预期。怎么,难道在黄幼元心中,买活军一接管京城,京城便立刻就该是井井有条,各行各业欣欣向荣,呈现出全新的气象来了么?
对于眼神中传递的疑问,黄幼元也并不否认,还坦然地反问卢九台道,“这不也是该当的么?买活军执政,在民生上的确是有特长,所疑问者,无非在于这样的道统前所未有,谁都不知道,这是否能长久下去,会否人亡政息,随着谢六姐的逝去,而重回乱世罢了。换句话说,倘若他们不能把民生治理得好,又怎会如此无往不利,走到哪里都仿佛天神庇佑一般,别人是要开辟寸土都难,他们是千里江山,自来依附?”
“只是,他们这民生的好处,是极依赖于吏目的,谢六姐个人神威再高,也不能把什么事都安排到位了。只从京城这里迟迟没有完全平定的秩序来看,买活军突然吞并北地,人手应当是拉到一个极限了……你注意到了没有?谢六姐平定漠北之乱,靠的也并不是买活军引以为傲的吏治,而是她个人的神威。”
黄幼元的语气也凝重了起来,“北地广阔,还有茫茫草原,哪怕风调雨顺,都是棘手,更遑论如今的天候可说是数百年间最艰难的一段了。如果军主没有看明白这一点,‘不拘一格降人才’,把许多按原本的规矩,不能吸纳的人才转为吏目的话,恐怕……”
卢九台仿佛已经看到了京城这里群龙无首、令出难行,毫无体系的情况,在北方大量蔓延开来,他道,“幼元兄,你是怕,哪怕是在买活军统管之下,北方还会再乱起来么?!”
说实话,这个设想的确是很新鲜的,哪怕是最仇视谢双瑶的西林死党,其实如今也是悻悻然地等待着北地如同所有其他被买活军囊括在内的领地一样,很快就焕发新生,过上比从前更好的日子。没想到半边身子已经投买的黄幼元居然如此悲观!
卢九台被他这么一说,第一个反应其实也是不愿相信,但仔细一想,却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京城的官吏永远没有若干能办事的人去填充,那京城的乱象凭什么莫名结束?谢六姐的威名,用在这方面可不好使,卢太太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也知道新模子是谢六姐的意思,也知道谢六姐厉害,那又怎么样?并不会因此就不和卢九台闹了!
黄幼元也道,“不管从哪里,能把吏目缺口及时补上,自然一切都好,否则……”
现在说到现成有治理才能的储备队伍,也就只有这些京官了,这样看,六姐在被裁撤的京官中再挑一批人才,似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卢九台的前景也会因此更加明亮——缺人的时候,提拔起来就没那么多忌讳了,哪怕有一定问题,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所头疼的陈姨娘问题,似乎可以得到解决。不过,黄幼元的表情却没有因为这个结论而变得轻松。
“但,倘若六姐因为眼下的窘境,放宽了对吏目的限制,也不是说就不会乱起来了。”
他幽幽地说。“只是,一个乱在眼前,乱得有限,还有一个,却是乱在将来,不乱则已,要乱,那就是烂成一片的心腹之患。这就要看六姐是怎么选了……看禅让大典后,六姐会不会出政策,也就知道了。”
的确,现在大家都是焦头烂额,只等着禅让大典,大典之后,相信京城又会有一个大变——卢九台等人操持的典礼,固然比较简陋,但这只是禅让大典最不重要的表面仪式而已。
真正要紧的会议,卢九台还没资格参加,都是谢六姐带着顾命班子以及从买地赶来的张犬等法典专家在开会商议,在‘三步走’的大方针定下之后,这一步内,诸多的国家大政,都要在会议中尽快拿出说法来。禅让大典上,应当会对很多问题做一个解答:将来京城定都何处,谢双瑶在哪里办公,京城各部门怎么管事,同样的,地方上的选官制度如何和新京城体制对接……
“很快了!不过是五七日的功夫。六姐的选择,也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卢九台喃喃道,他也不由得开始好奇起来了,期待的,不仅仅是禅让大典后自己职务的敲定,也有黄幼元论证而令他产生好奇的,其余京官的去向——看起来,有一部分京官,六姐是希望疏导去异域继续发挥有限作用的,她准备留下多少来,给孙世芳一辈做备用呢?
她选择的,会是眼前的艰苦,还是?黄幼元所说的‘翌日心腹之患’,六姐又能不能有所察觉呢?
第1158章 草率的典礼
敏朝末年, 冬至,严寒,气温跌落至零下二十度左右, 连日来漫天大雪,使京城大街小巷, 无不是银装素裹,从空中拍去,一片片浓白色的屋顶, 几乎成为唯一的色调。人影在其中就犹如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零星分布在街巷之中,缓慢而又艰难地移动着, 走到半路, 雪又下了起来, 很快就淹没了那一点点微不可见的脚印。
或许是因为天气, 这样的盛世也并未在京中激起什么欢庆的氛围, 除了参加禅让大典的各路官员之外, 街道上行人寥寥, 路两边可见的轩昂门户,许多都透着颓唐之相, 不是大门虚掩, 里头狼藉一片, 就是连门楣堂号都歪了半边。
那屋檐遮盖下的青石地面、白灰泥墙,偶尔还能见到没有及时洗刷干净的乌黑血迹,却被路上行人默契地无视了。他们拢着围巾边沿, 呼着白气, 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手炉, 汲取着仅有的热气, 在包了防滑铁链,因而行走起来格外缓慢艰难的自行车上,东倒西歪地蹬着车,面无表情地聆听着铁链摩擦新雪,所发出的刺耳的咯吱声。
才是冬至,就已经这么冷了,今年冬天或许会冷到零下三十度——在京城的纬度来说,这是一个让人非常警惕的温度了,因为这就预示着辽东的严寒或许会去到零下四十多度,这是个逼近生存极限的温度,辽东如此,而北海的环境会有多恶劣,简直无法想象。
在这样的温度下,从前的一些规矩变得异常不切实际:按照道理,冬至大礼,各官朝服,也就是说,不论里面塞了什么瓤子,至少在外头,大家的穿着只能是那一层薄薄的朝服,若是在零度左右的天气,那还算是能够忍受,就这样每年也都有冻病的官员,但在如此的严寒之中,再要恪守规矩,那就等于是逼人去死了。
还好,如今已经是新朝的禅让大典了,早前就有令下来,‘天气大寒,尔等防寒为要,服饰不必追求一统’。这条命令,虽然可以预料到,会削弱场面的严肃,但却是让实实在在要参与在内的官员们,都松了口气。
大家在宫门口汇合时,彼此互相打量了一下,基本都是穿上了皮面棉袄——这已经是在眼下最御寒的服饰了,有些人还拿围巾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头面,只留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看着和剪径的强盗一般。
还有人套了个棉皮筒帽,这种帽子,在两边垂了大大的耳朵,可以扣起来,大差不差也是只露着眼睛的意思,放眼望去,白色天地中,全是黑压压的影子,只有偶然一个彩色的身影,在远处飘荡片刻,便也消失了——过了一会,有人过来说起,那是个老翰林,一辈子没错过格子,坚持要按规矩办事,还是只穿了朝服,连底下都没加棉袄,这不是,才下车没有多久,人就冻撅过去了,赶紧地被抬了下去,能不能活还不好说。
“一会赐宴吗?”
就算穿了这么厚的棉袄,脚下还蹬了大量加乌拉草的皮靴子——真正的便鞋是穿在皮靴里的,这种皮靴子就像是给马蹄包裹,防止冻裂的稻草一样,是‘鞋外之鞋’,一家人有一两双就够了,这也是从辽东流传过来的小诀窍。万没想到在京城真有冷得不可或缺的一天,大家呵着白气,在午门外三三两两地聚着,低声打听着仪式的细节,“可别赐宴了,这么冷的天,菜送上来都冰凉,这叫人怎么吃啊!”
倘若是御宴,却又不得不吃,这就是折腾人的地方了,冷天吃着冻得和石头一样的御宴,一回家就上吐下泻的也有得是,但凡是在冬日里的朝廷大典,就没有不折腾人的,每年的新年大朝也容易感染风寒,这些年来,疫病横行,为了防疫的缘故,索性统一取消了,今日也有好消息,“没御宴的,说是会发点煤球,还有些南方来的干货——也算是给咱们的断头饭了。”
阴阳怪气说这样酸话的,自然是那些即将要被裁撤的京官了,那些按规划本就要留任的,这些时日以来预先调任的,都忙活着呢,里里外外随处可见这些吏目和买活军的吏目混在一起,指挥着众人昭穆列班,又道,“戴帽子的不用摘了,围巾裹头的暂且取下来,大典过去了再戴。午门要开了,都庄重些!”
连日来京城大乱,买活军抓走送去苦役的人数,不胜枚举,而且多和官员沾亲带故,甚至还没等被裁撤,阖家就坏事的官儿也有数百,留下来的官员,早就对买活军服服帖帖了,闻言丝毫也不敢反抗,把围巾扯下来,头脸被冷风一扑,立刻就冻得青紫,不自觉缩脖子拱背,牙关轻轻打战,只好把围巾堆高了,尽可能多抵御一些寒风。
这在从前,御前失仪,礼部监察立刻就要咳嗽提醒了,但今日却没有监察官,一群服饰各异,灰扑扑裹了厚袄子,体态也不雅观的官员,步伐各异,蹒跚走过湿滑的空地:这里多年来乏人打理,屋顶早已青草茵茵,明显有刚扯过的痕迹,而院子角落里的杂草,还没来得及全除干净呢。只是被清扫出的积雪压在下头,偶然露出枯黄色的线条来。
数百年来,在皇极殿这里举办的典礼之中,最草率最无体统的,只怕就是眼下这一场了,简直要比‘陈桥驿黄袍加身’时还要简陋,也不知道是显示了敏朝的山穷水尽,还是买地的顾此失彼。众人中,不无从前曾见过敏地登基场面的大臣,今昔对比,心中岂无感慨?至于有没有人因为这场面的凌乱,而轻视了买地的将来,这就不好说了。
敏朝臣子列队完毕,花费的时间是久一些的,他们都从午门左侧边门进,这和之前文武分从左右进的安排并不相同,等他们都站定了,买活军方面的吏目,才从午门右侧进,他们穿的都是买活军下发的冬装,规格倒是一致的,只是用料比较朴素——粗布袄子,拦腰绑了一道,下方是厚厚的棉裤,掖在棉靴里,瞧着就像是跑江湖的镖师似的,透着一股土气。
有了解买地的人知道,这是买活军下发给他们辽东吏目的制式冬装,而且大概是紧急调来的,肩章上都空着,并无表达职务性质和品级的徽章,说不准买地是不分品级都穿这样的制服,还是说只是没给高官预备符合品级的冬服:这就是新生的政权缺少底蕴的地方了,买地官吏的服饰好像一直没有统一规定,连民间也是如此,完全听其自便。
那么,到了这样大场面的时候,灰突突的一点儿也不威严,叫这些敏朝老官看了,便更怀念起从前皇帝登基时,那花团锦簇、绫罗遍野的富贵景象了。眼看今昔之间,国家大政落魄到这个地步,甚至连体面衣裳都凑不齐了,怎么能不让人悲从中来,深觉这世道每况愈下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地不断往前推进,属于过去的美梦,似乎也被这群神色肃穆,举动利落,步伐一致犹如军队一般的吏目,那毫不迟疑落下的‘嚓嚓’步声给踏得粉碎了。这群吏目,速度比敏朝官吏快得多了,几乎赶得上巡场的兵丁一般,别看脖子周围都没有围巾,只是统一的高领毛衣、护耳、棉帽,脸颊都是冻得通红,但在严寒之下,个个仍是腰杆笔直,神色轩昂,叫人看了心中也是有些打颤,很多敏朝文官都把自己的围巾往下拉了拉,并不敢和他们对视,不再打量对面,而是调转眼神,望向了眼前新结起来那半透明的泥色薄冰。
双方吏目齐全之后,皇极殿丹陛上方,大殿门扉次第打开,王至孝冷肃着脸,身后一群太监簇拥着,从殿中走了出来,手中拿了圣旨,睥睨众人,身后是一个精神女武官,手按刀柄,锐目巡视全场,很多人都认出了,这女武将叫孙世芳,也是辽东将门之后——这一次买地前来接收京城的吏目,很多都有敏朝背景,不过办起差使来,非常狠辣,半点不念故人的情分。这孙世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短短一个月功夫,死在她手底下所谓的‘窃贼’,至少都有二三十人之多。
孙世芳身侧,则是近日来被委以重任,令人瞩目的卢九台,他闪身而出,面色也是严肃,冲礼部侍郎使了个眼色,那侍郎便按事前安排好的那样,排众而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朝文武整肃!”
雪后空气澄澈,哪怕没有喇叭,他的声音也传出了老远,令气氛一时有些肃穆,但这肃穆并不持久,因为很快,队伍末端,便有两个人跑了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的是小巧的仙手机,一个人则是托着一个略大一些的‘摄录机’,他们似乎是遵循了某种特定的路线,时而对准众人面孔轻扫而过,时而又往后飞奔,似乎是要把整个画面全都用机器摄录下来。
这么严肃的场合,突然间多了这两个活宝,实在令人无法适应,原本很多人见到皇极殿殿门大开,隐隐约约,又见到了皇帝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了宝座之上,心中实在是酸楚难当,泪水不知不觉间已夺眶而出,可被这么一打岔,却又是什么感想都没了,只感到极度荒谬紧张,见到那仙手机凑过来,连忙也是眼观鼻鼻观心,深怕露出一点表情来,吸引了那‘摄影师’的注意。
又强行压抑着自己,在空中响起嗡嗡声,一个黑点从不远处起飞接近,在众人头顶盘旋掠过时,半点也不肯露出惧色,这也似乎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坚持了。
实在是不像话!哪有这样的!如此重大的典礼,衣服都不想着统一,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乱人心神,简直就是胡闹!别说敏朝官吏了,就连很多买地官员,看着也不那么自然——难道这样的画面,还要保存到百年之后,将来给子孙后代观看吗?
这会儿,很多没有取下围巾的官员,心中已经在暗暗后悔了。甚至对于之前那个坚持穿着朝服的老翰林,也多了一丝羡慕:早知道,宁可里头多穿几件毛衣,也要把朝服穿在外头,哪怕受冻生病,至少还维系住了朝廷的最后一丝颜面……眼下这样对比起来,自己这边的确是明显不如对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买活军有意为之,明知道自己的制服过于朴素,便故意没有通知敏朝,让礼部申饬着,叫大家都穿得齐整了来。
不论心底有多少念头,现在都是来不及了,当侍郎唱礼,王至孝念《罪己禅让诏书》时,大家也只能忍耐着那镜头一遍又一遍的扫掠,当那摄影师一个箭步跑到前头,差点要踏上丹陛去拍摄步出皇极殿的皇帝时,不少人都忍不住要开口呵斥了。
本来莫名感伤的情绪,被这么一打岔,反倒是消散了不少,更多的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两个摄影师,如同穿花蝴蝶一样,在空地上急趋急退,空中的仙飞也飞得低了,几乎是悬在头顶,把皇帝拍个不停,甚至很多人都见到了皇帝抽动的嘴角:这是被吓了一跳,随后又被这般作态给逗乐了!
这算是什么事啊……逊帝禅让,不说悲悲切切、哭哭啼啼,也没有被逗笑的道理吧?这在场的人中,只怕还有人因为改朝换代,忧思过甚,乃至于浑浑噩噩,甚至不觉得有什么生趣的。见了眼前这一幕,也是啼笑皆非,失了那股子伤春悲秋的兴致,只觉得又荒谬又合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如买地的新词儿一般,有点儿‘黑色幽默’了!
“总览朕登基廿年有余而国家困窘……”
这禅让大典,办得的确算是仓促的,环节也很简单,因为皇帝重病未愈,说话力弱,下诏宣旨这个活儿,就由王至孝代劳了。人齐了之后,侍郎宣请,王至孝念诏,读完一遍之后,皇帝便摇晃着身子,有些吃力地从宝座上下来,在顾命大臣的簇拥搀扶之下,跨出殿门,王至孝也连忙收了圣旨,碎步弓身扶着他,在丹陛上站定,略停了一刻,不知谁又从身后取了一个扩音喇叭上来,继摄影师之后,把凝重的气氛进一步破坏——哪有国家大典上用喇叭说话的!
这一出闹下来,很多本来悲从中来的臣子,都要咬唇忍笑,竭力维持应有的那肃穆中微带悲痛的神色,眼泪是早已不翼而飞了。甚至需要强迫自己凝聚精神,才能听明白皇帝那含混而带了嗡嗡的声音,“挣扎这么久,如今算是,把江山交到更好的人手里。”
他中风之后,尽管恢复得不错,但终究不能尽复旧观,说话就要比常人慢,顿挫也有些古怪,“这些年,来,承蒙各位包涵,我性子孤拐,苦了,你们了。”
“陛下!”
为皇帝做了这些年的事,到末了这几年,更是把头提在手里,战战兢兢,有今天没明日的,到最后能得这么一句话,却也值得了,不少人都是双目泛红,激动地喊出声来了。更有人跪倒在地,喊道,“是臣等无能,有负于陛下,可惜了,可惜了祖宗基业哇!”
当着谢六姐这样说,这是不打算要新朝仕途了?这些死忠派,不免也让旁人侧目,至此,气氛算是稍微烘托起来一点了,大家也逐渐习惯了那前后奔走的摄影师。皇帝摇了摇手,道,“都尽力了,气、气候如此,太艰难了,让有能者,来管事,对大家都好。”
他松开了攥紧王至孝胳膊的手,从一旁托盘太监手里,抓起了一方玉玺,转过身,抖着手,递交给人群中一个不太起眼的灰衣女子,众人这才突然惊觉,谢六姐早已出现在人群里了,只是因为衣着不特殊,而且无人簇拥,居然很多人都没有留意!
摄影师终于突破了丹陛的限制,几步蹿上玉阶,找到了更接近的角度,来拍摄这个意义重大的传递。台下的敏朝文官也顾不得呵斥震惊,也都是纷纷抬首看了过去,注视着皇帝喘着粗气,吃力地一把将玉玺塞入谢双瑶手中,那声音只有一半被收录进了快拿不住的喇叭里,“这江山——就此托付给你了,六姐!”
“必不负所托!”
伴随着简洁的回应,玉玺被那人接了过去,灰衣女人顺手把皇帝的手一托,搀扶起来,送到身后王至孝等人承托的手中去,自己拿起玉玺端详片刻,随手将它重新放回盘子里——这个盘子,刚才已经被买活军吏目接过,眨眼间,就已经完成了一次意义重大的交接。
这速度是太快了,整个典礼快到让人眼花缭乱,那些跪地拜别逊帝的官员,甚至还来不及爬起身来,逊帝就在阉人簇拥下,进皇极殿。他们只能茫然地跪伏在地,仰首张着口,伸着脖子,迷茫地望着风雪中那灰扑扑的身影,好似一只只反应迟缓的乌龟。直到女帝——或者说是摄政,拿着喇叭说了几句话,也跟着回了里殿,这才逐渐回过神来,互相打探道,“啊,这就完啦?”
“也不讲话?没有《摄政即位诏书》吗?”
“真的不赐宴吗?就这么完了?”
“摄政说的什么来着?”
“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让大家别跪了,不要喊万岁千岁,第二句就是……让大家早点回家,天气太冷,室外会议开太久对健康不好……就说了这两句话。”
不论是买地还是敏朝,各吏目无不是议论纷纷,在旷地中又逗留了一会儿,直到又一阵冷风吹来,这才发着抖,都是痛彻心扉地领会到什么叫‘室外呆太久对健康不好’,一边飞步离去,一边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
全都是感慨万千,直道数百年来,这是最草率也最荒谬的一次典礼,充满了敷衍了事的味道,结束得更是草草,似乎也预示了北地朝廷所面临的艰难前路——哪怕买活军神通广大,可在这风雪中的简陋典礼,也实在很难让人对他们的前景抱有什么期待和信心那!
第1159章 这就是历史
“姐, 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连一点纪念品也不发啊——别的不说,搪瓷杯总是发几个, 这个库里也还是有的。”
几乎是才刚一进小楼内,一股热气就是扑面而来, 立刻就让人浑身燥热,感觉到身上这厚厚披挂的重量了,刚才在外头还觉得过分轻盈, 不能挡风的袄子, 这会儿穿在身上又重又闷,汗珠子简直顺着脸颊就要流下来了。一帮人全都站在玄关脱衣服, 外袄解开了不算, 厚厚的乌拉草套靴、厚棉裤, 全都解开了——
其实哪怕是只穿着毛衣, 相对于屋内的温度也还是有些闷热的, 也就只有这样的温度, 才能把外头的寒气从骨头缝里一点点给拔出来, 让四肢百骸都热透了,一旦尝过了暖气房的滋味, 就知道此前的诸多取暖手段, 其实也就是干熬罢了, 没有真正暖热,那寒气经年累月地埋伏在骨头里,到老了发作出来, 就容易坐下常年的病根。北方这里, 老年人多有咳嗽、眩晕的, 每年过冬都难, 或许就有这样常年受冻的影响。
连有了年纪的田任丘等人,都是如此,更别说买活军这群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了,一进屋都是燥热难当,宽衣解带,屋内顿时充满了一股说不上来的人味儿,谢双瑶赶紧躲到长桌一角,又凑到窗户缝边上吸了几口冷气,这才感觉肺腑舒畅,她说,“一个搪瓷杯还不如不发!”
“那些要走的,他们想的都是留下,你不让他们留下,发多少他们都不满足,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等人都走了,新的人事完全确定下来,再发点实用的东西——我看比起钞票,发点棉袄是最实惠的。现在北边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也要学着御寒,把冬制服定下来,发下来、推开来,首先大家就能感受到新体制的好处了。”
“这话我赞成。”
“六姐说得有理。”
谢双吉虽然也在联合委员会里有个职位,但很显然,她个人威望不足,说话的份量是不如谢芳和田任丘等人的,这么着,改朝换代后的福利就算是定下来了——和之前每每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动静相比,这一次的手笔的确是很小的,甚至赶不上朝廷的常规福利:哪怕是敏朝,财政宽裕的时候,冬夏的碳冰钱也都是按时发的。
谢双瑶把发冬制服看做是给北地新朝的见面礼,要说是吝啬都不过分,眼看谢芳和庄素一人一句话,把谢双瑶的话头接了下来,田任丘、王志忠等人都是暗地里交换眼神,甚至连原西林的首辅温大人,也不由得加入了这眉眼官司里,大家都是感受到了新朝的基调——虽然没了边患,朝廷财政骤然也宽裕了不少,但很显然,这日子是不会太好过了,京官的日子,甚至也许还要比之前更紧巴。
“大家都坐吧。”
谢双瑶就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一般,在长桌一角先行落座,使馆秘书班这边看茶的功夫,王至孝也赶到了,一边连声请罪,一边在桌尾找了个位置,谢双瑶也随口关心了几句,“未先生那边,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冻着?”
“冻是冻到了,但且喜精神十分兴奋,搀下去后眩晕了一会,便也无妨了。”王至孝欠了欠身子,语气恭谨,“未庶人也很盼着南下呢,到了南边,避开寒冬,也能好生休养。”
“那是,问问医生的意见,如果这个冬天不好过,就让他先南下也行,赶在大寒之前到南面去,免得这个冬天难过——就不用等家眷了,这些事他反正也操不了心,就等他弟弟赶过来之后,你们两个商议着办吧。”
政权既然平稳过渡,逊帝的安危,顷刻间似乎就成了细枝末节,不是谢双瑶问起,屋内都无人在意,被这么一提醒,敏朝旧臣面上简直都有些发烧了,谢双瑶倒觉得没什么,禅让之后,逊帝本来就该由买活军来负责,他的健康和后续发展,关系到买活军对于其余藩国的吸引力,买活军方面多上心一些也是该的——
这会儿,旧臣和买地的立场说不定还调转了,买地多希望他恢复健康,在新的岗位上安顿下来,敏朝旧臣怕不是就多希望他早点病逝,让他们可以继续淡化自己的过去。只是,这种心思比较见不得人,大家也都很会藏,肯定是没法轻易从脸上看出来罢了。
本来,按照计划,冬至到新年这段时间,是个过渡期,上元节后,京城新的人事结构就会完全确定下来,开始运转。那些在京城找不到自己位置的官员,也多了一两个月做为缓冲,谢双瑶这里,也是找了不少和敏朝有渊源,在买地前程又不错的官吏来,疏导他们进行分流——这也是在曹蛟龙、吴素存等人身上得到的经验。
在她的安排中,逊帝移驾羊城港,是又一个时间节点,在那时候,未老二,也就是前信王会从买地北上,帮助未家人整体迁移南下,也就是说,在上元节之前,差不多京里需要多少人来维持运转,谁走谁留,这结果也应该逐渐明确。
在这之间,整个过渡委员会主要的工作内容,就是商议着敲定新编制:这也是大家都摸着石头过河的问题,毕竟,京城还会剩下多少人,还需要多少人,这谁都不知道。很多问题都是大家谁也没有遇到过的,比如谢双瑶就完全没想到,京城的治安居然能一乱两个月还没平息下来,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了,一般来说,有她在,有买活军的兵丁在,他们治下的城市总能迅速恢复秩序,这会儿都开始安排明年的生产了。
京城作为敏朝的首都,尤其还是一个和平过渡的敏朝首都,情况必定是非常特殊的——这要是打进来的话,那又是另外的局面了,一般来说,新政权攻破京城之后,都会把他们认为不值得拉拢的势力全部杀掉,金银珠宝据为己有,这么着只要预防兵士争赃内讧就行了,等到人都杀得差不多了,再来整顿秩序,剩下的平民百姓,早就被杀破了胆子,自然也不会和新朝作对,还不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在买活军这里,情况肯定就不同了,首先这是禅让,改朝换代就并不彻底,但谢双瑶还想达到改朝换代一般的瘦身效果,那挤掉废物冗余的过程,肯定就会比较漫长、反复而痛苦,那些本来会被消灭的势力,很多都还在蹦跶,不肯乖乖地被时代抛弃!
这股子混乱的风气,又影响了本该顺服的民间,才会造成京城这里断断续续地乱了这么久,孙世芳这些特调进京的买活军兵士,在买地恐怕几年都抓不了这么多人——这些被送去苦役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近一万,但这数目其实还是远远不够的,按谢双瑶的计算,她一刀砍掉的京官数目,大概在一万三四千人之多,这个是从官员名册和留任官员的数量计算出来的。
敏朝的京官数量在一万五千人左右,谢双瑶预备留下三千人左右,考量到这里大概还没算以种种名目留京的已致仕或者捐官不赴任而留京的册外人员,光是官员解职者要一万四千人,但很明显这些官员不是孤身在京城做官,他们会有家眷、小厮等等,往往这些人才是闹事的主力军,估算中,一个官员关系着十个京城常住人口,这是不夸张的。毕竟,虽然小京官可能只有二三仆从,甚至只有一个兼职的帮佣,但要考量到高官勋贵夸张的人口比,这么一平均下来,因为京城变化而失去前程指望的,这就有十三四万人了——就这还没算在京中聚居的未家宗亲呢。
说到宗亲,全国而论,大概几十万人这是有的,虽然经过谢双瑶随手为之,皇帝也极力配合的几次瘦身计划,朝廷财政不用供养江南宗亲了,也算是甩掉了沉重负担,但京里的宗亲也有四万人左右。
朝廷虽然几经削减,但始终没有完全断绝他们的财政供养,这也是因为人数过多,害怕闹起事来,绵延不绝,又给朝廷添乱。虽然已经放开了宗亲从业的限制,但是财政始终还要贴补一二,这人数摆在这里,每年也都是天文数字的开销。
四万宗亲,十三四万的京官眷属,再加上专门做他们生意的一些关联人物,经过这几年来天灾瘟疫的减员,京城常住人口估计也就是百万左右,这一下二十多万人要丧失生活来源,带来的动荡会有多大?现在谢双瑶就正在体验着答案——乱一时不要紧,更重要的是,既然她不准备把这些人一杀了事,那总要给他们安排个去处吧。
甄别——导流,这项工作两个月内是完成不了的,二十万人起码要一年起,而且同时还要应付寒冬,这是有切身体会的——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和零下几度比,其实区别还不是特别大,零下几度的御寒装备也还够用的。但如果冬至就有零下二十几度,那差别就很大了,零下几度的服装在零下二十几度,也就比完全没穿要好一些,基本无法支持正常的户外生产生活。
而零下三十几度呢?这就不是外出时的御寒了,要考量的就是在现有建筑质量下,要增加多少煤炭供应才不会冻死人的问题。今年才刚冬至就来了这么一波寒潮,谢双瑶现在要考量的已经不是京城了,而是整个北方的防寒问题——但要沟通北方各县衙准备防寒的话,对接的部门肯定也得在京城落地啊。这是多大的工作量,需要多少人,考虑准备多少容错的冗余呢?
没答案,只知道或许她预料中准备的人手是不足的,但这也只是直觉,具体如何,还是只能通过试运行来解答,谢双瑶现在想到的解决方案是,先在分流人群中筛选出五千人左右的预备干部,如果京里人手不够,那就立刻填上,人手足够的话也不要紧,五千人还是很好消化的,而且怎么看人手基本都是不够的,后期扩招的时候再从这批人里挑也行。
这段时间以内,可以先安排他们到地方上去开扫盲班之类的,或者去县城填充衙门人手,毕竟如果说京城的衙门人手,还只是或许不够的话,那毫无疑问,考量到之后北地县衙要承担的职责,县衙的人手是肯定不够的。
都是拍脑袋的决策,主要是没有前例,那只能是想着来了,在这些事情上,能帮得上忙的人还很少,毕竟买活军本部高层,多数都留在羊城港维持局面,而且他们对北方的情况肯定也并不了解。谢双瑶现在就是缺人——缺办事的人,也缺了解北地情况又了解她的能人,田任丘这些人虽然能干,但目前刚开始磨合,甚至连拿准她的心思办事都做不到,就更不要说再进一步了。
“关键当然还在于是财政。”
夜里吃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对丈夫说,“目前来看我的态度是明确的了,北方财政是最好从现有的盈余着手。已经一刀砍出了这么多,而且还拿了国库、私库的残余,省着点花,足够两三年的了。没有一开始就从南方库房大量划账的道理——庄素肯定不会同意的,就算有也不会,更何况南方账上也已经很紧张了。”
对于谢双瑶这样等级的人来说,钞票,那当然完全就只是数字而已了,物资才是货币价值的基础,而物资关联的就是各地的生产力水平……归根结底到最后还是生产力和交通,但这个问题就太大了,而且更加需要广泛的调研作为决策基础。
她揉着太阳穴,甚至失去了胃口,把第三碗饭推到一边,“希望这个典礼能传递出我的态度,务实、简朴,不要花钱在场面上,就直面残酷的事实——为啥场面不好看,因为事实就是这么不好看,甚至连给京官换发冬制服的余裕都没有,大家只能乱穿,条件就是这么个条件,留下来的人也没有福享,大家只能放弃幻想好好干活。”
当然,仓库里是有棉花布料的,但冬制服的制作也需要时间,这也是一项紧缺的资源。本来一度,礼部的设计是让敏朝旧官都穿老朝服,但突如其来的严寒也打乱了计划,现在可以这么说,这已经不是维持敏朝的旧制度就可以解决了,就算是旧制度其实也很难来适应如此严酷的气候,所以,旧有的经验也很难拿来参考。一切全都是新的,朝廷是,政体是,官员的构成是,困难也是。
什么是旧的呢?旧患、旧伤……几乎没有什么好词儿,新的困难来了,旧的困难可没有离去,而旧人要腾位置的同时,新人还没有养成那。哪怕是为谢双瑶设身处地的想想,也很难不感到头疼,谢先生虽然不议政干政,但也会适当地发问来帮助她梳理思绪,“供应有限,需求激增,那就只能放宽标准了,但是……”
“但是,放宽标准又会带来无穷后患。”
谢双瑶的语调里,逐渐少了那股子不耐的烦躁,而变得异常冷静起来,她说,“当然,但凡是进士就没有不聪明的,读书读傻了的那是极少数,这些进士只要经过教育,工作表现不会差的,可以放宽标准,不要分流出去那么多人,留下一些,用人困难也就迎刃而解——”
“但这也意味着,将来的并轨会极为艰难,甚至我可以这么说,分轨期间,北方的买地吏目绝对会受到敏朝□□气的污染,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染上吃拿卡要的所有恶习,让行政效率降低……我们这支生机勃勃的队伍,会失掉那股子朝气,这也的确是我很不愿看到的倾向。”
“但如果不用这些老进士,在买地的底子里再挖人呢,那眼光或许就只能看准官员内眷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似乎没有任何异样,语气也还是那么的平常,“那就是打开了另一个我不愿看到的口子。”
“的确,夫妻同掌权,如今的高层权力扩大的速度就太快了,权力家族化的趋势也会更强。”谢先生很镇定地说,还是那就事论事的语气,“但是,眼下的确急用,而且就效率来说,这么做似乎是更好的选择,至于后患——朝廷底定之后,鸟尽弓藏、杯酒释兵权,本来都是必然的事情,在开拓时期适合掌权的人,未必适合继续主掌平稳期的大政,这不也是很自然的道理吗?”
谢双瑶似乎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但她脸上倒看不到多少猜忌与不快,这对地位、关系都非常特殊的夫妻,平时感情似乎是很融洽的,或者说,谢先生总能恰到好处地满足谢双瑶的需要。大概,这会儿他也是帮谢双瑶说出了她心底的某一种倾向,又为她加以粉饰,削弱了她的精神负担。
是放任敏朝官场那有毒的习气在北方新轨重新扎下根,而不是乘势一扫而空,又或者是打开对于买地吏目的限制,让新的上层阶级扩张势力?两个选择各有优劣,代价都在遥远的将来,而谢双瑶似乎也在对未来的怀想中,完全浮想联翩,暂时地离开了眼下这寒冷的冬季。在明亮的灯光下,她的脸颊泛着健康而红润的气色,但她的眼神是迷离的,似乎并没有她惯常的那股子自信和魄力。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坚持这么办禅位典礼吗?”
她看似是在问谢先生,但更多的仿佛仍然在自言自语,“因为这就是现实,这就是我们现有的筹码,说什么常人难以企及的伟业,说什么天下一统,其实……千疮百孔、外强中干、危机四伏,任何一个超级公司距离破产也只有十五个月,这个道理其实对我们也很适用。而我希望这个禅位典礼不会是买活军的‘新总部大楼’……”
这些话,已经不是谢先生能听得懂的了,她的声音逐渐地更低了下去,近于呢喃,“太复杂,太多变也太庞大了,任谁都会有点力不从心……”
谢双瑶皱起眉头,狠狠地咬住了嘴巴,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但谢先生大声地问了一句,“什么?”一下又把她给惊醒了,几乎是本能地,她立刻摆脱了那无益的惆怅和脆弱,重新变成了惯有的模样,那个尽管承认前路艰难,却始终抱有信心的乐观的领导者。
“我是说,我想起了定都大典时候,谁问我的话。”
她笑着说,“不记得是谁了,是二哥?还是逢春?大红?那时候我在吃饭,他们问我,我在想什么。我说等我统一天下再告诉你……现在,差不多算是统一了吧,可他们没一个人在身边。”
“不过,我还记得那时候的想法,其实现在也是一样——那时候他们都说,创下了这样的伟业,怎么你一点也不自豪?我就想说,这才哪到哪,将来还会更好,到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做繁华!”
即便是如今,面对这么大的困难,谢双瑶说到这句话时,依然是眉飞色舞,充满了强大的信心,让人似乎都不由得被她的信念所感染,但很快,她的笑容逐渐地淡去了,化为了一个暧昧的、忧伤而隐约的弯角,“但是……但是在我们到达这个终点的旅程中,也会有很多损失的,会有很多同伴掉队……”
“有多少新生,就会有多少人埋沉,病木前头万树春……冬天已经到了,不是每棵树都能在春天发芽变绿……过筛的时候已经来了,会有更多人活下来——但没有办法,也会有很多人化为养料,被时代抛弃。”
“甚至,我恐怕也有许多是我们都认识的人,这是最让人难受的一点,是不是?但历史总是如此。”
她的唇角逐渐地抿成了一条严厉的直线,似乎是觑见了无法改变的某种历史的必然,谢双瑶的语调有些发沉,“总会有很多人死的,这就是历史,历史总是如此……”
第1160章 卫家聚餐
“怎么样, 今日煤库西街那边怎么说?煤价真没涨那?”
“嗯那,还说了,今年都不涨了——这倒是个好信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南边运了煤球来,按理说, 今年冬天这样冷,入冬以后,山阴的煤也不容易出来了, 该是要涨价的!”
“往年是京里的煤不够使了, 外地煤加了运费这才涨价的,啥呀, 您也不想想, 就这几个月, 京里走了多少人, 那可都是用煤的大户!就算今年再冷, 西山的煤也尽够的了。
再加上, 如今这是买活军当政, 别说煤块了,就连蜂窝煤的价钱说都要跌呢!以后倒不必再上黑市去买煤球了!正经的官煤就都能买得起!”
“此话当真?”
“儿唬!”
“那可太好了!好歹总能对付着过了这个冬去!”
卫太太喜滋滋地一合掌, 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袄子, 又有些惋惜, “哎,可惜了的,今儿菜市上见了可好的榲桲, 就是贵!二十文一个, 真没舍得买, 想着省点家用买煤吧, 听了您这信儿,我又恨不得返回去买了,我们家大姑娘这几日老咳嗽,冬天太干,燥的,我寻思做个榲桲拌梨丝么,正好家里窖了点儿鸭梨……”
“明儿买去也是一样,再说了,您不如直接买点罐头黄桃,甜丝丝的可润燥了,要是怕凉,就兑点水,加点白耳丝那么一炖,酸溜溜、甜滋滋的,什么烟气都给压下去啦!要说呢,都说那烧暖气也是暖,烧炉子也是暖,就是有烟气,三不五时把这个罐头炖白耳一吃,又解了烟气,还管了口福,这不是顶好么……”
“那罐头多贵呀!还要加白耳!这白耳多亏这些年来也是掉价了,不然哪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敢想的?”
“您这就客气了,咱们这胡同里,除了您家大官人以外,还有谁是提得上的?谁不敢想,您家里也敢想!”
“这话说到哪里去了——”
尽管天寒地冻,但只要是能穿得够暖的人家,站在一起唠嗑起来,还是免不了一谈再谈,要不是卫太太手臂上还挎着个菜篮子,真不知道要谈到什么时候去。主要是她菜篮子里还有一块热豆腐——这豆腐要是上冻,成冻豆腐,那可就不是热豆腐的价格了。
尽管卫妮儿已经是胡同里人尽皆知的‘卫大官人’了,对卫太太来说,这还是难以接受的损失,因此,她和老街坊说了一会儿,便依依不舍地约了明日到家里来做针线,“今天家里孩子们都回来吃饭,实在是不得空——”
的确,这几年间,尽管卫家的日子正经不算差,但合家欢聚的时候却并不多,如今二老算是跟着卫妮儿过活,倒是都闲下来了,但子女们各有各忙,算下来,居然也有几年没有这样坐下来吃饭了。
除了经常要出差的卫妮儿之外,卫小弟前些年送到南边去读书了,为此,家里颇为耗费了一笔积蓄。至于卫大哥,算是分家出去,因为他手巧,虽然是木匠出身,但琢磨着居然也能修一些机器,又有卫妮儿作为靠山,故此,虽然没有正经进一家工厂,但自家开了个修理坊。
工厂的大机器也修,自行车、钟表这些精巧买货也会修,生意相当兴旺,学徒工都招了五六个。这修理坊因为要做工厂的生意,因此设在了城外,进城也得小半日的功夫,卫大哥也就逢年过节能抽空回来看看父母,还未必能带孩子来。
这几年,京里也不太平,不是瘟疫就是动乱,更别说入了冬又冷,这一次好不容易卫小弟回京探亲,卫大哥昨日过来都说不带孩子了,一个是人多了杂乱,另一个就是冷,这天气已经冷到了一般孩子不敢随便叫出门的地步,“就让他们在家里吧,家里有暖气,还能少穿点,不然一咳嗽又是一个冬天,怕是把元气耗费了,遇到时疫就更凶险。”
这话是不假的,这几年京城的孩子夭折的事情很多,和天气也是有关,再一个就是各式各样的传染病,孩子不怎么出门走亲戚,逐渐成为新的共识,就和一入冬便焊在脸上的口罩一样,卫太太也不是不想念孙辈,不过也只能埋怨自己节俭了,这会儿买了菜回来,一边拾掇,一边忍不住也埋怨,“唉!都怪我!也是想着省点是点,见识短浅!之前大妮儿说是要安暖气,我说天老爷,宁可别花这个钱了!装得起,烧不起!你那俸禄能有多少,够得上这煤价涨的么?你平时也不在家,就我和你爹,烧个炉子,炕上呆着一样暖和!要烧暖气,烧的竟是我们的血!”
“这会儿,房子修好了,煤价也下来了,要再加个锅炉就难了,连孩子们都不得过来,宁可在京郊呢,你说我这没读过书,见识短能怨我吗?也就是你们,一家子读书郎,没一个人当时能劝住我,怎么就依了我的意思?”
这话实在是强词夺理得有些过分了,卫太太一边说,一边自己忍不住也笑了,卫小弟本来在炕上和卫夫子下棋的,听了母亲在厨房折腾,便趿拉着鞋子过来,也是笑道,“还好姐姐不在家,不然听了这话,一定和您又拌起嘴来了。”
他虽然在家里,但还是裹着大棉袄,毛衣也是厚实的高领毛衣,就这样,走过穿堂还是冻得一哆嗦,“好冷!今年竟比往年冷了这许多——妈,我来帮你剖鱼吧?这鸡倒是好,都扒光了,里外净膛,挂了冰壳子,倒是省得收拾了,要有,买回来码上,就冻在院子里,也免得年边涨价了。”
“是不是?据说这鸡是口外来的,那边不是新多了很多屯田庄子么,那里的地很富,夏天虫子多,这些鸡都是赶在春天孵出来,野外就吃些药草、虫子什么的,入冬了,没虫子吃了,赶紧宰了,挂上冰壳子,上船运过来的——别看个不大,价钱倒不便宜,据说如今又时新吃这种土鸡了,认为比买活军那边的炸鸡风味要更好。我这也是买了一只来,大家尝尝,要是好竟真再买个几只,备着年下吃,小三这个主意出得好……”
卫太太难得有人和她唠家常,一时喜滋滋的,很有谈性,“你也是在南边待久了——冷是冷,也没你这样穿的。”
“主要是在南边也冷,也穿毛衣棉袄,回家以后,觉得更冷,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多穿了。”卫小三笑道,“还好今年京里煤价下来了,不然这冬天可是难熬,像是刘二哥那样的人家,在如今的气候下可是没点活路,真得冻死啦。”
“刘二?”
这可是个太陌生的名字了,卫太太怔住了半日才勉强想起来,“是个跑江湖卖艺的班头,姓魏?在前头金鱼胡同安置的那个大杂院里,带了他妹妹,还有个寡妇娘的小刘二?他是南下了,我记得,怎么你们在南边还撞见了?他如今可还好呢?”
“好着呢,也是出息了,他南下得早,人也机灵舍得卖力气,摸索着跑了几趟辽东,攒下本钱,后来在买活大学后头盘了个铺子,专给学生冬天热饭,夏天喝冰饮子什么的,因为铺子买得早,现在也是衣食无忧的。我不是在大学读书吗?那天去学生街,把他给认出来了,他知道是我,激动得哭了,还要了姐姐的地址,说要给姐姐写信,只是姐回家没和你们说吧。”
卫小三才堪堪到能考买活大学的年纪,但大学肯定不是轻易一科就能考上的,每年两次的招考,条件越来越高,试卷越来越难,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本身已经有一定建树,被推荐过去进修,就光是学生干考,难度比不上中进士,和中举人也相差不远了。
哪怕是买地,能供应得起学生不去工作,宁愿付十文钱一天的人头钱,也要全职读书,一心备考的家庭,其实也并不多。其实读完中级班,就已经具备考吏目的能力了,很多人也都会选择先去做事,再慢慢找机会去大学进修。只有像卫小三这样,家里底气较足,也重视教育的人家,会尝试两到三次。
要支持这样的学子,花费是不小的,不说人头钱,由于他们普遍会上专门备考大学的补习班,往往需要在大学附近居住,这学费和房租、生活费,都是不小的开销。
卫小三第一次落榜,算是在意料之中,也还情有可原——他从小读的是特科,和买地的教育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政治这门课他的分数一直不高,而且卫小三刚十八岁,过去读书也就是两年而已,卫妮儿也认为,还可以再试一年,考个两次,实在考不上,那就再说。
卫太太对于这个小儿子,还是很心疼的,但又更心疼女儿的钱包,一听卫小三这样说,立刻就道,“呀?你姐没说,也真是的,她平日太忙,脑筋就不灵光了,又是个死要面子的,想必也没叮嘱你吧?倒是你自己要灵活些——我要是记得不错,那刘二当年若没有你姐姐舍的煤,那就冻死了!这样的因缘,不是寻常的,出门在外,很该互帮互助才对,他有没有让你住到他家里去?就算住在店面里,也能省好大一笔房租钱呢!”
卫小三面上顿时显出窘迫来,卫太太一看就晓得——刘二必定是如此提议,但被卫小三拒绝了,她气得一抽儿子的胳膊,又把他搡得后退了几步,不让他被油点子溅到。自己这里把拾掇好的鲫鱼下锅了,就着温油细煎,嘴里一边唠叨道,“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知道这出门在外,一粒米都是要钱的?也不知道为你姐省点——也不止是出门在外,咱们在京城住,难道不是一根线都要钱买么?就这鲫鱼,那,这么十来条巴掌大的,三十五文!多少人一天的工资了!”
“这鸡,你白口说着就是再买几只来,你知道多少钱啊?你姐一个月俸禄又是多少?说着装暖气、买鸡,都是那么轻巧,这钱不省难道从天上掉下来?”
今日毕竟来的人多,卫太太安心大展身手,预备的几道菜都是费工夫的,权当过个早年了——卫妮儿连着三五年,每年除夕都要去官署,他们家除夕吃得反而简单。
这鲫鱼是刚才早腌过的,此时用少许油慢慢煎透了,起出来另起一个油锅,铺了一层葱、一层鱼,姜丝少许,铺完之后,把腌鱼的料汁倒入,上火焖烧起来,又接过刀砧,把卫小三清洗干净的鸡斩了,加香菇焖个鸡汤。
这两道大菜烧下去了,方才一边擦着汗,一边开始切丝:北方人到了冬天,烧咸什是家家户户都爱吃的,这道菜不难做也不贵,就是切丝费工夫,卫小三和卫夫子、卫妮儿都没有耐心,切出来的胡萝卜丝有小指肚子粗细,卫太太嫌弃得不行,只有打下手的份。
于是卫夫子给豆芽摘须,卫小三洗菜,卫太太一边切丝,一边絮絮叨叨埋怨卫小三不知道俭省,卫妮儿要脸面又粗心,也没有想到这样省钱的好法子,两个人都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就作养出了一身的毛病,一点都不实惠。
“这人活一辈子,要脸有什么用哇?该要的时候,一点不亏心,不该要的时候就别穷讲究!”
她一手叉腰,切丝完了又去剁发好的干豆角、干菠菜,气势十足,指点江山道,“别总想着脸面了,合适那就去做!不然,你姐姐怎么考的特科?难道当时街坊就没人拿眼睛看我们?我们老家隔邻那个杨寡妇,为着嫌弃你姐不规矩,不肯要她的接济,也是在这么个冷冬——还没这么冷呢,也就冻死了……那刘二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没见着为了脸面就不去坑蒙拐骗讨赏钱了——”
“那这不是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吗。”
很少有人能经得住卫太太的唠叨而不恼的,卫小三无奈地也抬高了声调,“你也知道要住只好说住店里的,那又何必呀,每天睡不好,读书读不进去,还不是更浪费钱?算下来,省了小钱,浪费的全是大钱,还不如一开始就别花。”
“再说了,那煤也不是我们家给的,是买活军使馆给的,刘二哥念着人情没错,可咱们家怎么能以恩人自居呢?要那也是姐姐,我可没这个脸去开口,您要是嫌花钱,那这书就宁可别念了,我过完年就走,去南边找活干,不碍您的眼,行不行?您要还嫌我花钱,那也别等年后了,我今儿就和大哥回他家里去,行了吧?”
卫太太不吱声了,咕嘟着个嘴,满脸的阴沉,泄愤般狠剁着白菜,满厨房都是欻欻声,卫夫子推了推夹片眼镜,打圆场道,“行了,你怎么还管到几千里外去了?孩子都出门了,就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小三儿吃用都是他姐出的,他记的也是他姐的情,你在这掺和着白心疼什么?也没要你出私房钱不是?”
“大妮的钱就不是我的了?我就管不了了?”
卫太太不敢怼儿子,但怼丈夫是最在行的,狠狠把白菜墩子砍下来,往潲水桶里一丢,对卫夫子怒目而视,“我嫁了个丈夫不会赚钱营生,受了一辈子的穷,好容易女儿出息,我还不能管了?就得憋着?”
“说啥呢?厨房里这么热闹!我拍门你们都没听见啊?”
“大哥!”
“老大来了!”
卫老大一边应着,一边进门脱衣服,他先是习惯地脱了棉袄,但很快又一皱眉,重新披上了衣服,只是脱掉了严严实实的狗皮帽子和手铳,换下了厚实笨重的棉鞋。一边呼噜了几把卫小三的寸头,一边顺口提了一句,“这阵子还是要关门那,京里听说还是有地方闹呢,别虚掩着,进门了还是别上门闩好些,宁可让人叫门,也别躲这个懒。”
这一听就是在城外住的,毕竟要比城里的百姓谨慎得多,卫太太被这么一打岔,也有些警醒,那股子邪门的火气就下去了,卫老大接过她手里的活计开始切丝——他是做匠人的,手上活儿巧,切丝那不是叱咤立办?夸口每一根胡萝卜丝都能穿针,卫妮儿就爱吃他切出来的胡萝卜丝,“刚才吵什么呢?”
“也没什么……”卫小三怏怏地说了缘故,他是有点心虚的,因为他南下的学费其实是卫妮儿和卫老大一起承担,具体比例他都不知道,这会儿在出钱的人面前,他说话就没那么硬气了。
卫老大听了,笑道,“我还当什么事呢,你做得对,小三儿,咱们又不是穷得吃不起饭了,何必觍着脸去占这个便宜?说出去妮儿面上也不光彩。”
“你这话说得轻巧,你知道南边物价多贵——”卫太太又来劲了。
卫老大却也是对她了如指掌,截断了高声笑道,“要我说,有钱不花那才是大傻蛋呢,这些年来,京城多少大风大浪,多少好人家就这样倒了、走了,有多少是把自己的家当全带走的?千辛万苦省下来的财富,还不是便宜了别人!就这半年来,这道理您还没看明白那?”
连消带打,差不多算是把卫太太的怨气打消了五六成了,他又适时地抛出了另一个消息,“就说巷尾刘家吧——他们家没在新朝谋上职位是吧?我刚过来,他们家门扉大开,好像在收拾箱笼,这是要搬家了吗?您看,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到最后离开的时候,剩的那点子家当,能带走多少?低价变卖都没什么人要,竟全成了负累……”
这话就算是拿捏到了卫太太的七寸了,她立刻精神起来,把之前的口舌之怨一笔勾销了,“什么?刘家要搬家了?我半点风声没听说!不行,你们拾掇着——”
一边说,一边擦手穿衣服,到最后一句话出口时,人影早都不见了。“——我得瞧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