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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1章 这里没有外来人

    ◎羊城港.卢马姬卢马姬夙愿得偿◎

    “什么?!民间竟掀起了排番的声浪?!这……这怎么会呢?”

    “怎么会?这问话何等出奇, 史老爷该问的,除了‘这怎么会’之外,难道不是‘怎么是这时候才开始’吗?”

    港区到了夜间,温度总是要比城内更加清凉, 只是带了一些海风的咸涩, 稍微远离人潮汹涌的中枢大道, 再往街巷里钻上十来分钟, 连绵的宅院便成了建筑的主流:这些院子,平时很多是用作仓库,以区别于大交易所附带的,几乎是另一个奇观的交割储货场,来存放一些已经交割提货完成的私人货品。

    但也有很多是大商人的住宅, 只是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买活军的达官贵人, 行事都非常低调, 几乎从不夸耀门楣, 但从围墙来看, 也很难辨别这是仓库还是人家。

    对话,真是在这么一个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院子里发生的, 这屋子, 从外表看来真是平平无奇, 甚至水泥墙面都没有做拼花装饰, 更别提镶嵌瓷砖、马赛克、花窗等等,瓦片也没铺, 内里却显得奢华舒适。

    风扇、电灯、冰箱一应俱全, 红木圈椅上搭着弹簧坐垫, 墙角各安着最新款座钟和留声机、幻灯片机, 还有一个博古柜,红木柜子里放了一整排,犹如化学试剂一般的各式花露——就看这个博古柜,就可以知道,这是个洋番富商的家了。

    除开这些没有关系,压根买不到的奢物之外,屋角还有一座包金嵌银、象牙,明显是应用了螺钿技法,雕琢得非常精细的神龛,其中供奉了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女神像,粗看好像是神母,仔细看,这女神身姿健硕,胳膊鼓囊囊的,腰间还挂了武器,又不像是移鼠教传统以来对神母的想象。

    这样的一尊神龛,造价至少就在一千五百两银子以上,主人的身家也可见一斑了:这是个装了玻璃眼珠的中年汉子,因此,在晚上他的眼珠总是特别的流光溢彩,犹如猫眼一样,令人注意。

    此人身形彪悍富态,虽然身躯庞大,但举止有力,看得出来,厚厚的脂肪下,是结实的肌肉,行动间,也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说起话来,声音隆隆,对旁人往往是一种隐形的压制——在如今的世道之下,在买地能发财的洋番,一般都有航海经验,能在海上带着大量本钱前来移居,并且累积更多财富的,随意想想也可知道,必然是能文能武,智勇双全之辈。

    这种老海贼转过来的富豪,才是洋番中现在身价最丰者,其次是学者、教士,总之,这些人不是有武力有心思,就是有智力有学识,反而是从前的贵族,倘若两不沾边,那也就只能抱着自己的那点子本钱,依附亲眷,竭力维持自己的体面了。虽然在洋番的交际圈中,似乎仍然很吃得开,但地位已经隐隐有了动摇,颇有一些外强中干的味道了。

    不过,到底也是出身寒微,这些富豪虽然如今爆发了,但在老贵族面前,还是有点抬不起头来——如果是贵族还叠加了学者、女性、吏目身份的女洋番,那就更不用说了。

    卢马姬虽然生活清贫,服饰简朴,但在这史蜜思老爷面前,却是半点不落下风,她的语调颇有一些讥诮。“听到这样的风声,史老爷,你的脖子也有些发痒,忍不住想要盘点盘点旗下的产业,生怕被谁攀咬出来,连累到自己了吧?”

    史蜜思这个名字,起得有点儿不伦不类,这也是如今这些洋番起名的特点,往往不顾其原本的含义和印象,只往自己喜欢的东西靠去。史蜜思自然是很爱吃糖的,也因为如此,几年间就吃得比从前庞大了两倍。

    这个人虽然名字里有个蜜字,但性格和甜丝毫关系没有,听到卢马姬这样开门见山,直接嘲讽起他来,不悦之色一闪而逝,在最后‘攀咬’两个字出头以后,双眸就更加是凶光闪闪了:“马姬老师,可不要乱说话——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除了交易所,几乎哪里都不多去,我旗下那有什么产业,禁不起更士的盘查?”

    卢马姬一听这话,起身就要告辞,“是我说得不好,也来错了地方——我的试探,请不要放在心上,史密斯先生,既然你清清白白,那么也就不必担心任何事情了,请尽管休息吧!”

    “哎——你这——马姬老师,马姬老师!”

    虽然是两个洋番,但彼此交谈用的还是汉话,因为史蜜思是弗朗基海盗,他不会说英吉利语,而马姬的弗朗基话也只懂得皮毛。或许是因为说着什么话,便会不自觉地向着说话的人去学习,这会儿,史蜜思着急起身,拦住卢马姬去路,这模样这语气,简直就和汉商没有区别了。

    “别啊马姬先生——您这性子,嗐,怎么就这么倔性呢!我就是……我就是有了两个臭钱,身边的人都捧着,平时霸道惯了,说话一时也没想太多,没那么客气,是我的不对,我的不对,我张嘴还不行吗?您留步、留步——好歹把茶喝完再走哇!”

    弗朗基海盗、英吉利仕女,两个出身南辕北辙,平时也没有什么交情的洋番,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之前在知识教或者一些洋番教士的茶话会上,也通过姓名,但夜间登门,密室商谈这还是第一次,难免有些磕磕碰碰。而史蜜思又怎么可能不猜疑卢马姬的来意呢?

    要知道,卢马姬的意思,可是暗示他和港区私底下一些行业,关系匪浅甚至提供了庇护,这种事,如果是捕风捉影的猜测,那他还能泰然处之,可要是从他嘴里承认了,这……谁知道卢马姬是不是来钓鱼的?他这边一答应下来,那边就成了卢马姬所说的羊城港治安整肃中落马的第一头肥羊祭品?

    就算卢马姬没有这个意思,这么一个兼职做采风使的女教师,上来就能道破史蜜思私下的一点勾当,也足够让他心惊胆跳乃至于矢口否认的了。要不是卢马姬如今算是攀上了官家,前途恐怕比《万国报纸》的那三个玛利亚还要好,史蜜思说不定都能把人给扣下,审问一番——信清教的英吉利人,他还真不怕得罪,手上都不知道沾染过多少清教徒的鲜血了。

    自然,在羊城港,卢马姬背后又是《买活周报》,副刊上的稿子,哪怕只是发了一篇,她的身份也就立刻非同寻常了,在洋番中的威望更高。尤其是在港区平民窟这里……

    想到此处,史蜜思也明白过来了:卢马姬发了那篇什么《低收入螺旋陷阱》的文章,为贫民窟的洋番穷人声张利益,自然得到了他们的爱戴,要打听到他们背后的一些利益链接,比如说,每每来盘查的时候,那些洋番的身份文书是从何处来——这之类的事情,要比更士简单太多了。

    她能从种种蛛丝马迹联想到自己,也不奇怪。再者,从那篇文章来看,这个女采风使,是有一定胸怀的,她自己已经够体面了,却还能看得到那些不够体面的同乡,这也让史蜜思对她的来意更信任了几分:没准还真是为了保住平民窟的那些洋番,前来寻求他帮助的。所谓的“排番声浪”,只是危言耸听,用来吸引他注意力的噱头罢了。

    “马姬先生,这《艇仔粥联署》,虽然是民间的呼吁,而且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所反感的那些扰乱治安、违法乱纪者中,的确有洋番的身影,但似乎也不能说这是在排番吧,他们那些人,做了错事,公道处置也是应该的。我们能做什么呢?总不能还要阻碍执法,为这些没有身份的人,大声呼吁,甚至说主动地庇护起他们来?”

    史蜜思倒也不是不愿伸出援手,只是身为商人,讨价还价,乃是天性,习惯性地要削减这个突发现象对自己的影响。不过,一如既往,这种商人间的手段,在卢马姬身上是半点都不管用的——

    这女人不但直来直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而且,也半点没有秉持贵族间必备的婉转礼貌,不论是嘲笑和鄙视,都表现得相当的明白。史蜜思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冷笑了一声,眼神轻蔑,毫不遮掩自己对史蜜思的真实评价。

    “如果我是您,获得了足够的财富,一定就会转移重心,去接受足够的教育,哪怕最后留不下什么智慧,能把大脑在智慧的池水里泡一泡也是好的。”

    她说,“您对交易所的大盘价格,难道也和现在这样短浅吗?居然不能透过事物,看到其背后的本质?

    固然,在内城的街坊心里,他们对洋番也好,土番也好,北方也好南方也好,任何人都是一般,讨厌的是小偷、窃贼,是那些不交人头费,从事着法律禁止而利润丰厚,手头比他们松快太多,迟迟还得不到惩戒的人。他们愿意发出这种维护自己的利益的声音,也完全是正当的。”

    这话没有任何问题,史蜜思不由得跟着点起头来,面露疑惑。卢马姬说,“但是,您没有看到的是,这种不满的产生,其实是因为社会上的机会已经变得太少了。少到人们开始盘算起了别人拥有的机会——而一旦从增长年代,开始转化为停滞年代,民间对于社会弊病的容忍度就会随之不断的下降,排外程度也随之增加。

    这是社会学上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我随意打个比方您就能明白:一个早出晚归的工人,可不会理会邻居家什么时候打扫卫生,只有活没那么多了,他开始闲在家里了,才会注意到,邻居家扫地搬桌子的动静也未免有些太大了。”

    “而恕我直言,在买活军这里,一旦开始排外,我们这些欧罗巴洋番,就一定是第一个被排挤的对象。眼下,民间排挤的还是那些为非作歹的人,他们中只是有一部分洋番而已。可当他们发现,不论清洗几次,自行车还是容易丢,那些不法之业还会死灰复燃的时候,他们必然也会变得更加偏激,从理性的‘排挤作恶者’,转为非理性的‘只要是某某人,就一定不清白’!

    他们会认为,自己的生活之所以没有变好,不是因为这种发声无用——而是因为上一次的发声,还不够到位,力度还没到那个份上——这,就是从理性到非理性,从客观到偏见的滑坡。

    而这一切的起源,只是因为这些人永远也不会正面承认,甚至没有自我认识的一个道理——他们无法接受,身边很多人为了娶妻生子,为了有一口饭吃,要背井离乡去内陆地区,甚至去遥远的袋鼠地讨生活时,港区有这么一群非我族类的洋番,吃香喝辣,过着他们难以想象的富贵生活。”

    史蜜思的眼神,也不由得跟着卢马姬一起,逡巡在了这一屋子的奢侈品上,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反射性地握住了手腕上的大金镯子,“这,这……”

    “有欧罗巴洋番的时候,排挤欧罗巴洋番,没有欧罗巴洋番,便会排挤其余洋番、土番、外乡汉人……只要资源有所匮乏,让许多人的后代无法在本地获得令人满意的发展,社会体就会自发地滋生出排外思潮,资源足够养活多少人,排挤行为便会一层层的剥离核心群体之外的所有人,直到核心人群的定义,和资源规模相符为止……

    曾经排挤洋番的土番,被排挤出去之后,汉人之间也会从南北,一层层地分到江南几道、广福道,福建道——福建道北,如果资源再少,到最后,还能不遭受排挤的或许就只有彬山那批人了……

    从根本来讲,这是社会这个有机生命体,要排挤出还没有完全融入体内的器官,确保主体的生命力。到了那时候,你说,民间会区分什么是好洋番和坏洋番么?”

    卢马姬望着史蜜思,认真地说,“或许也不会完全盲目,我认为,红圈学者,女洋番,教师,匠人,技工……这些中产阶级,倒是相对安全的,可最顶部和最底部的那些人,都该小心又小心。也理当对社会思潮更敏感,时时刻刻准备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

    ——从掌握的社会资源来看,您也算是顶部的一员了,可就如同我说的一样,史蜜思先生,您的政治素养,实在是匮乏得叫人伤心。你们这一批人——这一批靠着运气、武力和机灵,走到了如今位置的欧罗巴豪商,确实缺少了素质和自觉,而且还遗憾地没有自学的愿望,恕我直言,史蜜思先生,您的懒惰到最后,伤害得最深的其实还是您自己。”

    史蜜思说不出话来了,毫无疑问,卢马姬的话,对他是非常陌生的,可让人害怕的是——这又不是一派胡言,在史蜜思听来,非常有道理,好像卢马姬是说出了,总结了他心底深处一些隐隐的,自己也表达不出来的忧虑,又对前景做了一种,让史蜜思凭借本能也觉得很可能会发生的预测,而这种预测,以及随之而来的,史蜜思对这种未来毫无准备的觉悟,无疑立刻就让他更加惊慌起来了。

    “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突然间,一个汉人的典故,冒上了他的舌头,史蜜思禁不住喃喃自语,卢马姬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马姬先生,您说得有道理!事实上,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您的智慧让我赞叹!”

    史蜜思浑身一颤,回过神来大声说,“的确,的确,眼下的风声只是有了一点儿变动,可智者却已经看到了接下来会遍布天空的乌云——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马姬先生,我现在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仰仗您的指点,您怎么说我就准备怎么做!”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卢马姬反问,并且在史蜜思开腔之前,又冷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不,不要告诉我,你准备暗地里团结在羊城港的洋番,训练打手,做好和排番者战斗的准备——”

    难道不是如此吗?史蜜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倒是没有经历过吕宋排华,不过,在欧罗巴大陆,对于某种人群的排挤,往往非常的血腥,而唯独的应对办法不就是纠结起足够的武力,保护自己和尽量多的积蓄,逃亡离去吗?

    “那都是旧世界的老黄历了。”卢马姬不屑地评价,“武力对抗也是最下策的想法——事情还远远不到这一步,事实上,如果我们准备得当,或许永远也不会恶化到设想中最坏的那一步。

    您虽然在羊城港生活了多年,但还没有完全转变脑子,成为真正的活死人那——你对知识,实在是太不敬畏了。史蜜思,有一点是我必须提出来批评你的,你没有培养出资助洋番求学的习惯,除了那些工科专业之外,你不愿在文科专业投资同乡,这是很短视的,因为真正的上层战争往往发生在政治、传媒、哲学和历史领域,不懂得投资这些领域的民族注定到哪里都没有前景。”

    这番高见,不知是否包含了她艰难寻找奖学金去攻读哲学系的一点怨气,但卢马姬没有跑题太久,她对史蜜思说,“羊城港的百姓,要求澄清治安,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并没有错,为自己的利益发声,不单是道统赋予我们的权利,同时也是如今世风所鼓励的做法,实际上,这种积极发声的习惯和胆气,也来自于他们多年来的培养。”

    “然而,没有只许他们发声,没有我们发声的道理,作为在羊城港正规居留,老实纳税,完全符合华夏百族要求的华夏人,我们也有权利,为我们的利益发声,把我们从被排挤的风险中解脱出来,让大家知道,我们洋番也不低人一等,只要我们会说汉话,有身份文书,自认自己是华夏人,按买活军的说法,我们就是华夏人!

    我们也拥有和汉人也好,土番也好,一色一样的权利——羊城港,就是我们的家乡了,面对家乡的弊病,我们也感到着急,我们也希望解决——我们完全赞成澄清治安,但也对民间一些‘洋番没有好东西’,‘洋番没有资格在华夏赚钱’的说法,表达我们的抗议——这是违反了道统的歧视行为!

    我们要把自己先解脱出来,在印象上,和不法洋番有个明确的划分,先人一步,扼杀这股思潮的源头,让‘排番’思想,‘把所有洋番都赶走’的思想,从一开始就不会形成潮流,一诞生就被认为是错误极端——我们的要求,又有什么不对?

    只许内城的街坊百姓,找一家报纸来发特刊,满街送人,就不许我们也找一家报纸发特刊,也把我们的声音说出么!”

    “对!对!您说得太对了!”

    史蜜思一个劲儿地点头,他的话发自肺腑,这会儿,他看着卢马姬的眼神,已经充满了尊敬,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卢马姬的意思,并且心悦诚服地认为她的要求富有远见,完全正当。

    “我们洋番,不分祖国,在羊城港都要团结一致,狠狠地扎下根来——我们也要有一个喉舌,来发出我们的声音,告诉大家,我们就是华夏人,我们在自己的家乡住,没有任何不妥!”

    “我们所缺的,就是一份为洋番发声的地方性报纸啊——《万国日报》不妥,那和《买活周报》一样,都是衙门的喉舌,我们所需要的是一家犹如您提到的《羊城小报》这样,便宜亲切,在地方上流传性很广的私家小报!”

    这下子,史蜜思也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洋番没有一张可以发声的报纸,实在是说不过去的事情了,而他也立刻展现了和自己财富应有的魄力,爽快地一拍桌子,把茶壶都震得微微跳了起来。“没有,那就立刻买一份!”

    “明日我就出面联系交易所的洋番弟兄,我们几人合伙,在羊城港物色一张销量不错的小报,买下股份,交给马姬先生你来打理——让我们洋番,从此在舆论场里也有自己的声量,结束这黯淡无声的历史,您说,此策如何?!”

    第1242章 吴香儿静观其变

    ◎羊城港.吴香儿宣化办公室的见解◎

    “哟, 近日这是怎么回事,《羊城小报》和《羊城消息》,这是打上擂台了?今日你发一个《艇仔粥倡议》,明日我就发一个《六姐才是此地主人》, 一个在说, 羊城港要涤荡出不合格的寄生虫, 那些不合规不合法的居民, 另一个就说,治安要清明,但不能找茬赶人走,尤其是不能隐隐约约地把矛头指向外乡人——”

    “这边就又说了,《做贼心虚者往往易怒》, 没有针对外乡人,这是对号入座, 因为外乡人干的坏事多了, 所以先自就心虚起来了?那边发一个, 《我们都是外乡人》, 直说如今羊城港的住户,老土著不过三分之一最多了, 其余都是外地来的……

    这看似是各说各的, 细品之下好像又是针锋相对, 犹如互文一般, 你要看懂这边报纸真正的意思,得去对家那边看看他们是怎么解读和反驳的!”

    “说是没有党争, 可这报纸催化之下, 市井间舆论喧哗, 又好像是从前朝中的党争, 在民间重现,只是要热闹了无数倍——现如今,又没有莫谈国事的禁忌了,羊城港上百万人都上过初级班,学过《道统》,又不像是以前,大字儿不识几个,道理也不懂,就算有些感受,嘴笨,也说不出。现在?哼,哪怕是个挑粪水的力工,对于这国家大政,也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有机会也能说个一二三四呢!”

    “也是,人多了,意见多了,自然都会寻找自己的发声渠道。民间这样首发倡议,发表在地方报纸上的事情,如今也渐渐频繁起来了。不过,像是《艇仔粥倡议》这样,得到广泛共鸣,形成了声势,让那些洋番,害怕得赶紧买下一份报纸,为自己辩白起来——

    除了这些打擂台的文章之外,看看,《羊城消息》这些版面,除了笑话、话本之外,是不是每一期都有些为那洋番说话的意思?不是说洋番的新移民,为本地带来了多少工作机会,为工厂贡献了多少新的发明,就是采访一些在本地有体面工作的洋番,让他们来赞美买地的好处,无非都是在宣扬洋番对六姐的忠心,以及在本地的好处。”

    “不止如此——他们更是要让大家看到,洋番中,素质过人,发挥积极作用者,依旧是占了大多数,那些走了歪路的,始终是少数人,不能把自行车窃案,全都歪栽给他们,那还是土番和汉人蟊贼的罪过。”

    羊城港府衙,宣化办公室中,两个吏目手里也都是举着报纸,一边品着清茶,一边相谈,其中一人年纪略长,大概三十岁上下,说话不紧不慢,一只手点着桌子道,“你等着吧,眼下是路途还远,一时间来不及赶路,再过两三个月,这《羊城消息》上,必然会刊登什么文章,小李,你可知道?”

    “袁哥,考校我呢?”

    被称为小吴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吏,生得姿容出众,眉眼天生略弯,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微笑一般,一看就知道是性格活泼、善谑善笑的女娘,听同僚这么一问,她眼珠子一转,“我想想……知道了!”

    便是喜滋滋、笑嘻嘻地道,“便是那些三类人才,被分配去边疆做工还债的女工,让她们说说自己在边地的生活,是么?”

    “妙啊!这也是一举两得之事——一来,如此也让普罗大众知道,洋番来到买地,除开那些和贸易相关,民生感受不强,来了又走的边缘人群之外,也绝不是只有他们印象中的两个极端——不是人上人,便是为非作歹的小偷伎女,也有许多默默无闻的洋番女性,去到边远地方,在当地成亲生子,安顿下来。也缓解了当地的人口比例失衡这个问题。”

    “二来,这也是给那些贫民窟的洋番逃女看的,这张报纸,既然为洋番发声,必然会在洋番中传播得广起来,叫这些女孩知道,衙门是真的没有蒙骗她们,虽然说去到边远地方做工,听起来叫人害怕,但其实到了地方上,生活质量绝对不差——至少要比在老家好得多了,也比她们沉沦在城市边缘来得好,这羊城港虽然繁华,但她们又何曾真正地享受到什么了呢?

    担惊受怕,有今天没明日的,倒不如老实认了这笔债,到边远地方去做工考试——只要人才检定等级上升了,债务立刻得到减免,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要说在船上的时候,不懂得这个道理,在羊城港混了一段日子,读过书之后,也该明白些了吧?”

    “这样,就给她们中那些有心想回头的人,垫起台阶来了,但凡能接引得其中十分之一二回头,如何不算是报纸发挥了它的教化之功?也算是证明了洋番本质不坏,又让《羊城消息》上,有故事可以写了。”

    “哈哈,小吴,你这是天生走仕途的人才么!这两家报纸打擂的事情,我们旁的同事见了,只有皱眉的,生怕就被上头问责了,也就是你,又做得一番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出来,好像这还是我们办公室的政绩功劳似的——高!高,你是这个!”

    吴香儿没好气地一挥手,像是要把对过伸出来的大拇指给按下去,认真地道,“袁哥,我倒真是这样想的,我们做文宣教化这行的,不能怕口舌,怕生事,好像一味的上下和气、天下太平,才是好的。民间有声音,要让它发出来,有争议有论战,很多时候其实是好事——这百姓的怨言,只要经过疏导,宣泄出来了,反而心里舒服多了,这要是压在心里,真正形成偏见,反而难以扭转呢。”

    “就犹如洋番买下报纸,在我看也是好事一样,这些人既然来了,而且也形成了一股势力,那么总要给他们一个途径来发出声音。这种途径,应用得好了,对他们的教化融合,效果比我们这里下多少功夫都要管用。迟迟没有声音发出来,反而让人摸不着头脑,有些仗,在报纸上打,是要比在街巷中打要强的。”

    “我说一句,你倒是回了我十句!”

    袁哥抱怨了一句,不过显然没有生气,而是点头道,“不过,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么看,你是主张,对于这两家报纸的论战,暂且听之任之,不去约束了?”

    “起码眼下暂时如此吧。”吴香儿说道,“真要有什么不妥当的势头,我们再去叫停也行——其实,倘若不是我们是拉架的位置,我倒是有话说的,这两边报纸都是在宣泄情绪,有用的建议怎么就没人说出来呢。

    比如说,港区那些洋番逃女的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更改洋番船只的靠岸港口来解决啊,别让他们在江南靠陆地的港口停泊,不就行了?就在嵊泗一带,多少港口小岛,地方有限,逃人根本就是无处藏身的。

    在那里停靠了进行能力检定,检定等级不高,又拿不出船钱的,和船长签下欠债文书之后,就登船去她们挑选的地区务工了。没有接触到羊城港的环境,没有那些人引诱帮助,或许根本就兴不起讨债的念头,也不知道好日子是怎样的,去到做工的地方,也会觉得条件比家里好太多了,感到知足。

    这解决办法,岂不是很简单吗?怎么不论是《羊城小报》,还是《羊城消息》,都不提出这点,《羊城小报》,也不拿来说事,逼迫洋番船只更换检定港口,《羊城消息》,也不登报呼吁,改善对洋番的坏印象,就从减少逃女开始。就不知道,这两边是都笨,还是都胆小,不敢指正衙门施政上欠缺考量的地方,又或者,别有缘由了。”

    说到这里,吴香儿也是若有所思,出起神来。袁哥道,“这有什么别的缘由,只怕还是胆小吧,议论社会上的现象弊病,这是一回事情,直接说衙门安排得不好,又是另一回事了。

    倘若衙门的规矩,直接造成了不便,那大概还是会说的,就和眼下一般,只是一种间接的影响的话,大概这些报纸的胆子,还没那么大。尤其是《羊城小报》——他们折腾这什么‘艇仔粥倡议’,其实完全就是为了提升销量,多卖特版,为钱而已,就更不会找这个事了。”

    他的语气是很自信的,也折射出了袁哥对羊城港报业的了解:他们这个宣化办公室,本来就是主抓此事的。他自然对羊城港乃至周边区域的报纸刊物,了如指掌了。

    别看他们当值,很像是在躲懒,一叠报纸一盏茶,就是半天一天的,其实对监控报纸的吏目来说,这就是工作,而且是相当繁重的工作。这些报刊,不论是官家还是私家小报,不论是登记过的报纸阅看,话本戏曲,还是没有登记的飞帖盗版,都是宣化办公室的负责范围。真要是报纸上发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又或者民间舆论风向出了岔子,上头问责下来,那都推脱不得,只有认罚的。

    这宣化办公室,名字起得大,文宣教化无所不包,但也因为名字起得大,和很多其余的办公室重叠了,实际主要管理的范围,还是比较狭小,又像是个口袋,什么都能装,其权柄范围到底是大是小,主要就看主持人的手腕了。

    民间的民俗、民风、扫盲,报纸上的舆论导向,戏曲话本的尺度,甚至是民间的争论,按道理什么都能管。但怎么管,和什么部门接洽,这都没有固定的说法,反正眼下,袁哥和吴香儿这两人,主要负责的就是报纸这块。两人讨论的结果,很可能就会决定此次论战的走向,究竟是息事宁人,还是可以再来回拉锯几次——

    甚至,如果他们有意封锁洋番发声的口径,都不是没有办法,直接叫停《羊城消息》的转让就行了,按道理来说,报纸和一般的商铺还是不同,负责人的资格是要经过审查的,未审查而转移所有权,可以从严处罚,也可以到办公室这里来补上手续,其中的尺度,就看两人怎么拿捏了。别看他们不过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吏目,甚至两人年纪都轻,资历也浅,有些时候,手里的权力也不小呢。

    这种弹性很高,即可以混日子,也可以四处寻衅暗示索贿的位置,和别的岗位还不同,很考验吏目的个人品质,受不住诱惑,被举报送过矿山的也有,不过,袁哥和李香儿倒都不是那种人——

    吴香儿不说了,她是想做官才考进来的,其人多才多艺,彼此又结交了一帮才女小姐妹,这些当年因为‘招贤令’前来投奔的江南落拓女子,也是一段佳话,成材率很高,而且彼此互相带挈,感情真挚,在文艺界尤其是有声名的。

    很多人都笑言,这些人倘不来买地,陷在姑苏,也一定能够有一番的作为声名——就是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不会在她们面前说而已,这都是家计无着才南下的,若是留在姑苏,能有什么好去处可成名?

    无非是花街柳巷、十里山塘,这话初听是赞扬,细品之下却透了轻视。多少有些酸味在内,就不知道是谁先品评出来的了,有人说是同样出身江南姑苏的那些名门才女,不忿自己被抢了风头,不过此事没有实证,也就始终只是传说而已。

    不论如何,以吴香儿所在这个圈子的声势,倘不做官,那她来钱的手段可太多了,琴棋书画戏,哪个不能让她过上优裕生活?人家来做官,就是因为不那么看重钱财,万不至于为了一点贿赂而失了操守,至于袁哥,他是名门之后,其祖父为前敏大臣袁礼卿,一生清廉,子孙多成器。

    虽然袁礼卿本人没有出仕买活军,而是告老归家颐养天年,但他的后人并没有什么禁忌,多考取了吏目,在各地做些小官,官声颇佳。袁哥也是有志于宣扬教育,开启民智,因而才投考的宣化办公室。

    虽然眼下被安排分管报纸口,但也是兢兢业业,平时非常谨慎清廉,自他们两人搭起班子,羊城港的小报圈子,也为之气象一新,不但出格离奇,让人皱眉的一些恶俗文章少了,甚至连市面上从前屡禁不止的很多违禁刊物,现在也比从前要低调太多。可见这世上其实竟没有多少管不住的事情,只看做事的人能力如何,是否用心罢了。

    对于两家报纸的这番论战,吴香儿的结论是‘暂不处理,以观后效’,虽然这么做,可能会承担一定压力,譬如上级的问责,但她既然打定主意,而且理由充分,袁哥也不反对,还乐观地道,“不过,可能这些问题,也不等吵出个结果,就不再成为问题了。”

    “袁哥你这话怎讲?”

    “只要衙门决心关闭这条渠道,不再给入买的人才进行检定,不就再没有争端了么?这红圈航线一旦结束,那洋番逃女也将绝迹——到那时候,洋番能来买地居住的,也就只有能付得起船票现钱的达官贵人了。

    我估摸着,绝不是和眼下这般,男一女九,当是很快就会以各种男贵族和家眷为主,甚至家眷都被抛弃,只有贵族本人孤身来此。到那时候,和洋番逃女相关的乱象,逐渐减弱,很快也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至于那些男乘客,家资足够付船票钱的,那肯定是贵族,欧罗巴贵族,都是些面色苍白、身体孱弱的家伙,来到买地之后,做通译或者教师的有,考大学的也有一些,要说作恶,我看他们也不是那块材料。多数也就默默消失在人海之中,倒不至于引来什么社会问题,招致民间反感的。”

    “朝廷有意停止人才招揽的赏金么?!”

    袁哥对后续的推测,吴香儿倒不反对,她震惊的是这个小道消息,“不会吧!要关上渠道了么?袁哥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查看袁哥脸色,猜测道,“难道是因为果阿之事,你觉得我们要和欧罗巴开战了——”

    见袁哥神色变化,她就知道自己才对了,吴香儿一下放松下来,“我说呢,怎么忽拉巴儿下了这么大的决定——你就放心好了,这条通道,一时半会决计关不掉的,绝不会因为要和欧罗巴开战,就不让欧罗巴人入境,或许反而恰恰相反,越是要开战,就越是要放开了吸纳人口,更是要吸纳女眷!”

    这里头的道理,在吴香儿看来相当的浅显,只是她毕竟比袁哥要小几岁,资历也浅得多,不便反过来指教前辈,刚才反驳袁哥,已经是一时忘形,这会儿绝不会再说下去,因此,哪怕见袁哥还是有点懵懂,却也不再说了。只莞尔一笑,岔开话题道,“这也都是后话了,眼下,还和咱们这两份报纸无关。对了,袁哥,你看过新一期的《衣食住行》没有。”

    “没有,怎么,是什么文章值得注意么?你也知道,他们是全国性报纸,还是衙门发的,我们也管不到,因而都不怎么细看,尤其是副刊就更是如此了——我这也算是爱看书的人,自从做了这一行,真是看字都头疼,你可是有什么发现,快说。”

    “虽说是全国报纸,但《衣食住行》又是不同,和我们羊城港也是息息相关,你看这篇文章,是说到了布市外那条美食街的事情……”

    看看报纸,写写节要,这一天下来居然也是头晕脑胀,手腕发酸,吴香儿今日是不打算加班了,虽然一份报告没写完,但到点也揉着眼睛,出了衙门,匆匆往港区而去:这是她们姐妹难得小聚的日子,她也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更夹了今日没和袁哥说,憋在心里特别难受的一番分析,只等着对着她那帮小姐妹们,好好倾吐一二呢!

    第1243章 旧人赏新月

    ◎羊城港.吴香儿姑苏旧人近来如何◎

    “吴大人来了!吴大人, 快请上座,今儿没了你,我们可是都不敢开餐呢!这不是,茶也没倒, 座也没叙, 坐的坐, 站的站, 可不都是巴巴儿等着你么!”

    “嗳呀,你这个人!就知道笑话我,眉生姐,你瞧啊,打小儿就欺负我, 长大了还不放过,这个仇是要结一辈子的!今日相逢, 新仇旧恨, 就在姐妹们的见证下做个了断。”

    “行呀, 行呀, 口舌无用,干脆直接拳脚见真章吧!一会儿吃完饭, 咱们别去浴场, 到拳馆里去?”

    “哪有你这样拱火的, 卞赛儿, 你一会也别走,我收拾完惜白就来收拾你, 给我等着!”

    “了不得, 了不得, 这是官员蹂躏我们百姓民女了, 我要告上公堂去,敲起登闻鼓来,叫青天给我做主呢!”

    “哈哈哈哈——”

    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宽敞明亮的包间中四处回荡:这屋子,一看就知道是极阔绰的所在,光是纵深、开间就要比买地现在的民居更阔朗了许多,屋内也没有砌墙,而是以多宝格做了个半隔断:外间是茶几高凳,也有贵妃榻,墙角立着留声机。

    高几上摆着打开的攒盒,盒子里都是各色细点,干果蜜饯、鲜果切片之外,还有难得一见的白食点心,很显然,这是在餐前餐后,给大家闲谈吃茶,赏曲听戏的地方。

    到了中堂,一张大圆桌,中间还放了转盘,上头的菜色,转动如意,不用侍女布菜,自己也能吃上,这里是吃正餐的地方,装饰之雅致,便不用说了。

    再往里,还有一个内间,这内间设了更衣处、衣箱、屏风,也联通着耳室中的盥洗室,一角还贴墙放了一张一人的小床,这是备着倘有人喝醉了醒酒小憩的。

    在这小床上躺着,一睁眼便是花窗碧纱,景色悦目,隐隐还能见到院子里的竹林影子,映在窗上——这竟是个完全独立的院子,除了这么个里外三开间的主屋之外,竟再没有别的屋子了,这一个院子,放在别处都可以开个餐馆了,可如今一晚上只能招待一桌客人。就算院落和旧敏比起来,还不算大,能在此处吃一顿饭,那种感受也就可想而知了。

    沿路走来,这一溜小院子里的人声,隐约还能听个囫囵,多数都是丝竹之乐不断,又有兴奋谈笑,吆五喝六的行令之声,虽然不能见到饮宴场面,但也可以想见那富贵奢靡之乐。不过,今日吴香儿她们这个厅,却是没开留声机的:今日人多,满屋子已经都是说话声了,再开点音乐,岂不是要把人给吵死了?

    要说这些从小长在云县的姑娘,如今虽然陆续都来了羊城港,但平日里各有各忙,天南海北,总有奔波劳碌的,也是难得聚得这样齐全。随着吴香儿来到,人也差不多都聚齐了,大家便来到中堂,按序齿落座——之前说让吴香儿上座,只是笑话而已,大家一张圆桌,也不分什么主次,以今日做东的顾眉生为中心,左右各自散开罢了。

    年岁相近,从小往来的,如顾眉生、李玉照、杨爱,自然更加熟络一些,也就坐在一起,其余窦小妹、吴香儿、卞赛儿,董惜白、邢沅等人,比她们都小了四五岁的,各自坐在下首,也都在低声交谈,互问近况,又说些相识之人的近事,以及对方行业内的大新闻。

    这不是,凉菜还没上,吴香儿便被问了好几次报纸论战的事情——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也没有什么涉密的内部消息,全都是自己看报纸分析出来的,因此,吴香儿便大大方方把自己的推测说了,又对董惜白几人道,

    “如今,但凡是两家报纸打擂台,为了多卖报,把自己的观点多散布出去,一定会重金请来小说家,为他们撰写话本故事,这两家报纸,《羊城消息》肯定是要更有钱些,也更舍得花钱,你们可以设法接触一二,没准,付给你们的润笔费还能再高两成,就看你们是否有意来赚这个润笔钱了。”

    “哈哈,是,虽然是一家一边,但那《羊城小报》,对准的是羊城港市民,只消为他们发声呼吁,就不愁卖报的。而洋番终究仍属于少数,他们要把自己的观点铺陈开来,潜移默化让世人接受,就得靠话本和笑话了。”

    她的观点,也得到姐妹们的认可,董惜白撇嘴道,“话虽如此,但我写话本难道只为钱么?这为人一世,不过是衣食住行,如今该有的也都有了,倘要为了那么一二成的润笔费,还主动登门自荐,却又没得什么意思了!

    我是个小富即安的人,有了些闲钱,只想着浪游天下,去那袋鼠地观潮看虹——姐妹们,谁有意和我一起?须知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还年少,身子骨也好,禁得起折腾,这会儿不出远门游玩,什么时候去呢?”

    众人听她这么一号召,都是摇头笑道,“得,得,得,又是一个顾姐姐,你怎么不叫顾姐姐和你一起再去一次呢?偏她回来了,你又羡慕她!还要再张罗人和你一起去,那可就难了,我们若是能去愿去,第一趟也就和顾姐姐一起去了!傍着她还得一专船,更安耽些,和你一处,同那些移民去袋鼠地的人一船去?那也太吃苦了!”

    有些是不喜欢坐船,不愿受那颠簸之苦,也有些人是忙得走不开,就是没人说自己无钱:这么一桌姐妹,如今也的确都是家资丰厚者。她们很多人都已是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琴棋书画,各有专精,而这些行当如今在买活军这里,来钱很快——

    奏乐水平高,能谱曲的,只要能找准民间的脉搏,写得些雅俗共赏的调子,传唱开来,那么,不但录唱片赚头很大,经常登台演出,收入也非常的不少。毕竟,能写好各种戏剧配乐的老文人多,可能写出民间小调的乐家,如今仍少。在这块上,倘若能有一二建树,收入之高要胜过同等水平的工程师呢。

    还有就是董惜白这样的话本家了,随着地方性报纸越来越多,对话本故事的需求,也是越发茁壮。如今的话本,早已不是随意结集出版,卖一波了事,又或者敷衍着从戏文中翻出些花样,编编就是一个故事的形式了。

    基本都是以在报刊上连载作为面世的形式,除非是一些小说名家,这才能在没有连载的情况下,直接出版新话本,但这也相当少见,这发表于报纸之上,可以多收一份润笔钱,在小说家来说,何乐而不为呢?

    而且,润笔钱也是水涨船高,和早年间买活周报不分作者身份,一视同仁的标准不同,如今这些小报,可是看人下菜碟,对于名家的润笔费非常大方——毕竟,小报的销量很可能就是某篇连载拉起来的,它们上头刊登的那些社会新闻,固然读者买来也会翻看,可无疑无法形成期期不落的习惯,只有话本连载,每一期留一个钩子,这才会让读者惦记得茶饭不思,每每到了发售日便立刻询问报童,买来一睹为快。

    因而,如今的话本故事,早就不似二三十年前那样,云山雾罩、东拉西扯不紧不慢的开场,很讲究谋篇布局,开局便要激起读者的兴趣,一旦剧情进入高.潮,更是恨不得把每一篇都断在一句话的逗号那里,下半句话,要等下一期出来才说完呢!

    眼下的话本名家,也不论文字雅致、立意高远、人物生动,第一个就看这留钩子的本领,钩子留得好的,哪怕文字荒疏,两三年间,在羊城港不错的地段买房置地,也不是什么问题呢!

    要说用话本赚钱,众姐妹中,杨爱是第一人,董惜白便紧随其后,她们虽然不是如今最走红,润笔费最高的话本家,但杨爱之话本,文字雅驯,考据周到,而董惜白之作想象瑰丽、天马行空,在有一定知识的人群中也广受好评。

    吴香儿不告诉杨爱,而是认为董惜白更适合《羊城消息》的新定位,也不是没有道理——董惜白早就写过有洋番做主角之一的探险故事了,理所当然,这个故事在洋番中也大受欢迎,毕竟主角的背景比起纯正汉人,更适合他们带入想象,有了这样的印象,在《羊城消息》上再开个类似的故事,不也是顺理成章么?

    却不料,董惜白也颇有些文人脾气,自家茶饭无忧了,便不思进取起来,终日只想着出去游历玩耍,颇有些吃光用光,没钱再挣的意思。羊城港这些姐妹,就她公事最少,但每每小聚却缺席得多,便是因此了。

    她和吴香儿,从小便是互相斗嘴为乐,每每见面必然互相嘲谑,如今也是形成鲜明反差,吴香儿工作自然忙碌,所受的限制也多,收入在姐妹中则堪称微薄,其余人都要比她高多了。

    如卞赛儿、卞敏儿姐妹,又可谱曲,又能献唱,如今一个在买活大学音乐系任教,一个专门开了一家商铺,灌售唱片,又为幻灯片配音等等,偶尔为大富之家喜事献声唱个堂会,也是轻易不能请动,出场一次,费用极为高昂不说,而且对于东家不假辞色,倘有宾客,想要借着唱堂会非礼轻薄,轻则掌掴怒斥,重则当场闹到更士署去,闹得宾主都下不来台,那也是有的。

    自然,这是从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不说这伶人戏子地位的不同了,哪怕从人情上来说,从前一个伶人要出众,总要有人给拉琴,有人给写戏吧?那么,就算一身傲骨,不应酬豪客,也难免要和一帮擅音乐懂作戏的文人来往,这里也不是个个都把她们当成女学生来看待,想要他们给写戏捧角儿,可不就得风月缠身吗?

    可如今,卞家姐妹她们自己能写能拉,又有留声机配合,就算自己写不出来,音乐系的老师教授,那些老一代的瘦马名伎,以及小一辈这些小姐妹,哪个不能帮衬?她们的曲子一经传唱,各地都来买唱片,就算没人请唱堂会,又如何?那些个买唱片的,许多都是餐馆酒肆、浴场戏台,这些地方的东家,本来就请不起她们来唱什么堂会,她们性格如何狂狷,谁在乎呢?

    如此,两姐妹竟是目无余子,以清高孤傲闻名,都夸说她们是要洗刷了大学音乐系的名声——上一代的教师,许多来历都不那么光彩,叫人嘀咕,生怕把攀龙附凤、以色事人的不良习气,带到学生这里。如今卞家姐妹之风骨,也算是狠狠地回击了这样的猜疑。

    这二女以音乐为业,也是羊城港新晋名流,隐隐有和之前不少戏社打擂台的势头,而杨爱则是一边写话本,一边治学,她在历史上始终有浓厚兴趣,话本赚来的钱财,以使她一辈子不愁吃穿,便把力气用在了著论文上,大有皓首穷经,重修一部《二十四史》的壮志。

    她也是小姐妹里,年纪较长的这几个人中,书卷气最浓的,另几个如顾眉生、李玉照,如今都是大富,大家聚会的这处别庄就是顾眉生的产业,李玉照则是和兄长一起,做辽东烟草生意发家,又和顾眉生,合伙做洋番买卖——她们两人,读大学时都选修了洋番语言系,在这块是下了死力气的,是少见将南洋诸般语言,乃至大食、天竺以及北面罗刹语俱通的人才。

    顾眉生非常喜欢游历,曾远赴建新,查看该处的猛火油矿,因而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认识很丰富,她以自己少年时作画换来的钱财做本,借用李玉照家里在辽东的人脉,很快梳理出了几条独家的商贸路线,在商界有‘点石成金’的美誉。

    很多在甲地常见不值钱的货物,到乙地却非常的畅销,这种商路的发掘,使得她占尽先机,顾眉生对于这些商路,运营几年之后,便会出让,几次下来,不过是五七年时间,已成殷实富户。

    就说顾眉生初试啼声的买卖,就很是有趣——顾眉生认为,辽东大豆极好,用盐卤来点,暴殄天物,遂贩了石膏来,以石膏点嫩豆腐出售,结果大受欢迎。虽说石膏矿并不鲜见,但因为餐饮业比较认死理,从她这里买了一次,效果既然好,宁可略贵些也要再买她的。再者,点豆腐的是生石膏加工制成的熟石膏粉,这加工过程就有讲究了。顾眉生的石膏粉比较洁净,商家也愿意多付这个钱。

    别看这似乎是一门小生意,但辽东何其广阔,新建起的城镇又是林立,那些哥萨克人、罗刹人内附,使得本地人口也是逐年上升。就光是辽东一地的石膏卤子供应,都够养活一个人口繁多的兴旺家族了。更何况顾眉生只有一人呢?

    她又妙笔生花,教那些北方蛮子,以甜品的方式来品尝糖水嫩豆花,在内附北蛮中培养起使用豆腐的习惯,大家一品之下,也觉得嫩豆花入口,清甜如玉而口感细嫩如丝绸,是从来没有品味过的精致美食——试想,这辽东新增的数十万人口倘若都追捧一种美食,能带来多大的商机?

    如此,顾眉生竟把一门小买卖做得有滋有味,称为发家的根本。实在的说,这石膏粉也是北方矿产,只是在他们自家设立的工坊中再加工罢了。顾眉生实在赚的,按她自己说,‘是教乡下人开买荤的钱’,她就专门在这种针对洋番土番的贸易中寻找发财的商机。

    以她如今的身家,前往袋鼠地游历,包下一艘专船的开销,也算是承担得起了,在羊城港城郊购置别庄,自住之余,兼且招待自家姊妹,还有两三处小院子,也是随缘经营,不是老相识都难来订座。这顾家私房菜,虽然是个‘素’场子,但在羊城港小圈子里也有不小的名声,很受文人雅客的追捧——要说餐费真不便宜,可菜蔬用料半点都不奢靡,无非是新鲜别致而已,这其中餐谱还少不了诸位姐妹的巧思呢。而板壁上悬挂的精品字画,也无不是姐妹们的手笔。

    众人只要是羊城港小聚,几乎都在这顾家别庄内,到底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姐妹,虽然聚会次数不多,许多朋友一走就是一年多,但一旦再见,喝上两杯淡啤酒,生疏隔阂便全都消失不见,能说不能说的,也全都一股脑儿倾泄出来。

    吴香儿算是其中最深沉之人,但也不过是不主动提起一些敏感传闻罢了——其实她也不用说什么,哪怕她在宣化办公室上班,耳目灵通,可姐妹们的消息之准,之快,也屡屡让她吃惊。

    譬如说,如今朝廷可能要对欧罗巴用兵的小道消息,吴香儿压根没提,便有姐妹谈起道,“没准就是因为果阿之事,朝廷准备出手,这一阵子已经在造势了,那些洋番心中不安,故而赶紧临阵磨枪,买下报纸来要为自己发声,唯恐开战的事情传出之后,他们被本地的百姓当做细作,要逐出羊城港去。”

    又也有人和袁哥持一样观点,“其实为这些事情争吵是没有必要的,如果开战是真,肯定会停止吸纳欧罗巴百姓,如此不会再有新的洋番入来,问题也就没那么尖锐了。《羊城小报》,或许是尚不知道这一点,胡乱发力,或者,其实已经知道了,但却也是为了自身的销量,装聋作哑,挑起事端就只为了多卖几份报纸呢。”

    吴香儿听到这里,再忍不住了——在袁哥面前可忍,在姐妹们面前就没必要了。忙喝了一口淡酒,拿起花螺用牙签挑着,一边往外叉螺肉一边说道,“就算开战,也绝不会停下女巫航线,甚至只有把条件放得更低的。这其中的道理,对细读过道统书的人来说,一目了然,我今儿倒要看看,你们这些大学生,哪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哪个呀,是欺世盗名之辈!”

    要说她们姊妹的天资,真是半点不差,一桌里人人都是买活大学生,在校时成绩也多数都是一等。不过仔细一想又是当然,也就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顺理成章在羊城港常住,从小长大的朋友中相对平庸的,早已被甩在身后,回到老家云县,或者是外放去求前程了,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帮才女,听吴香儿这么一说,果然并不失笑,而是纷纷面露沉思,不久,也各有所得,先后做恍然之状,顾眉生先笑道,“我懂了!”

    待要开口时,又促狭一笑,挥手相让各位,“妹妹们先说,谁说得最好,最靠近香儿的答案,今日便由她来做东!”

    如此一来,谁愿赢呢?众女一听也是一阵大笑喧哗,不过,她们这些姑娘,各有才华,自负本领也自然关心政治,所谓彩头一说也只是玩笑罢了,对于此事也都各有见解愿意和友人议论,却是最腼腆的窦小妹,先开口笑道,“姐姐们让让我,我年纪最小,就由我先说——”

    第1244章 数字的转移

    ◎羊城港.众人世代为单位的博弈◎

    这窦小妹, 本家原来姓寇,因为她们家在姑苏颇有些名气,是世代唱门的缘故,来到云县时是特意改过姓氏的。这事也是这些年来, 相交逐渐密切, 这才听她说起的。不过, 在座年纪大些的姑娘, 家里还算清白的也就是李玉照,顾眉生和杨爱,养母也都是姑苏伎女,对这种事情,她们也并不忌讳, 彼此总是亲密相交,更是曾笑言道, “第一批从姑苏过来的女娘, 就算自家不是做这一行的, 那也是年纪尚小, 年纪一大,总是有这样风险的。”

    这种话, 也就只有在云县这么一批姑苏老乡里说了, 从吴江那些地方过来的才女们, 譬如沈、叶几家, 和她们完全不是一个路子,哪怕同在云县居住多年, 彼此的关系也相当冷淡。

    从事的职业, 更是泾渭分明——一样是才女, 这些人家中的女孩子, 进戏社,写话本子的都有,但很少有做生意、四处游历以及亲自登台开嗓的,像是顾眉生这般,三十多岁了还没有成婚,作风还颇为奢侈者,更是绝无仅有。

    叶、沈、吴家那些出众的女子,大多都各谋公务,从买活大学一毕业,就进入报纸或公廨任职,到了二十七八岁,一般也会成亲了,找的都是按着城里最时新,最上乘的标准,挑选出来的丈夫,用顾眉生的话说,便是‘千篇一律之无趣’,从头到脚,都像是跟着六姐的模子来的。

    也一般都会在三十岁以前,生一个孩子——这就又符合了买地提倡的‘模范生活’。这大概也是因为她们走的都是官样路子,而云县小姐妹,则多在民间文化界以及商界活动,这两个圈子本来也是要比较放松随意的缘故。

    至于说这入了夜之后,还在城郊别庄和一帮小姐妹餐叙饮宴,这就更是这些精英女吏不会做的事情了,她们的助力多来自于家族内部,交往的也是以同僚和大学同学为多,自小的邻居、同学,和她们的道路鲜有交叉,就是幼时有所来往,长大多数也渐渐地断了。

    不过,要说这两帮人有什么相似之处,那就是对于政治,她们都很关心了。就算是窦小妹平日里沉默寡言,对于如今的国际局势也是清清楚楚,因道,“为何说越是开战,便越是要放开了来吸纳女眷,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如今我们买地国内,男多女少的态势,虽然略微缓解,但依然相对严峻。

    这样的局面,至少还要再维持二十年,才能得到解决,这二十年内,又有两代人娶妻是非常艰难的,先且不论说海运的人数能达到多少,但维系一条女子净输入的航线渠道,仍然具有相当的象征意义。就单单是为了这一点,也不会轻易停掉航线的,香儿姐,你是这样想的么?”

    吴香儿点头道,“我怎么想的先不说,你的说法也很有道理。”

    窦小妹抿嘴一笑,有些害羞地道,“还是那句话,一切政治问题都是数字问题,否认数字是毫无意义的,数字的存在是客观的,它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被转嫁到另一个公式中去。”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众人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一女换多夫的情况固然是有,但选择终身不婚的女性也有相当的数量,忽略掉这些少数因素,大面上来看,一男配一女,仍然是常规的婚姻结构。

    那么,这样来做数学题的话,就可以很轻易地分析出结论了——经过二十多年的经略,福建道的男女出生比例,有了极具的变化,也就是从男七女三,甚至局部地区的男八女二,到现在的男女各半,甚至是男四女六,这个是之前统计局给出的数字,应该还是有一定的权威性的。

    其实,男四女六也不是一个正常的数字,仍然体现了生育选择和隐藏的照顾疏忽,也就是扶养选择,因为根据天书的开示,在婴儿出生比例上,男婴比女婴略多个半成,其实是正常的自然比例。

    倘若男婴数量少了,或者在一岁内的死亡率高了,那就说明存在潜在的扶养选择:在需要照顾时,父母更倾向于女婴而不是男婴。这样有了什么头疼脑热,或者出了什么意外,及时就医,舍得花钱买药的可能性也低,这才会有男婴死亡率比女婴高的结果。

    “父母的扶养倾向,一样是数字问题,仅从投资回报的收益来看,哪个性别普遍得到的利益多,抚养时就会倾向哪个性别。在这件事上当然也不必举出个例来反驳,一旦开始统计,就只有数字、利益和冰冷的人性。”

    窦小妹在大学读书时,便是选修的统计学和社会科学,这社会科学也是典型的文科院系,毕业后如果没有进官廨做事,在民间是没有职位的。但好在她做得一手好油画,虽然没有入读相关的专业,但天赋超然,随意旁观西洋工匠作画,便可偷师。

    这出众的天赋,也令她得到洋番画师的欣赏,从大学毕业之后,她很快就成为羊城港知名的女画师,她作画笔触柔和,虽然是油画,却又兼得仕女图的东方神韵,和顾眉生擅长的工笔花鸟,又不是一个领域的。

    经她绘成的肖像画,比照片仙画更能捕捉人物神韵,而且往往比仙画中的人物,要美丽得多,看着是一个人,但入画效果却截然不同,也就难怪非常受到追捧了,别看年纪尚小,但身家相当丰厚,这也是个多面手,平时除了绘画之外,就喜欢看点社会科学方面的论文,也蠢蠢欲动,想要自掏腰包去做一些课题的调查,因此,她对于羊城港乃至买地,一些一般人感受不到的社会现象,特别清楚。

    “正所谓,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长恨歌所说的,就是社会利益结构变迁导致生育决策的变化,即便是对于重男轻女这种根深蒂固老观念的改变,其实速度也往往比想得要快得多。从福建道的统计结果来看,就算还有些以务农为主的地方,依旧更喜欢男丁,但大面来说,既然如今在买地生女有利,那最后长到一岁以上的孩子,性别就是女子更多。”

    “福建道耕地本来就少,农业占比很低,正所谓,八山一水一分田,这改风易俗的速度,是否也和地理有关?”

    别看一帮小姐妹个个似乎都是文华荟萃、风流倜傥之辈,但谈到国家大事时,语气也迅速冷静下来,倒也不夸夸其谈,语速都是很快,显出她们极其敏捷的思维速度。窦小妹点头道,“不无可能,因此,农业占比越高、机械化越低的省份,生育时的性别偏好,改变得也就越发滞后。”

    “不过,开启民智之后,也会有相当的改善。只要叫他们知道,生了女儿至少还能送出去做工换钱,而不是只有换亲时能为家里牟利,那么养育多于男丁数量的女儿,就仍然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这些年北方的情况不正常,受到灾异影响,人口流动速度非常快,也没有一个有效的统计体系,从农业占比高的两湖道来看,男女比大致在男六女四这样——两湖道移风易俗的速度肯定不如沿海快,但这个改变的速度也是相当可观了,可以推测,再十年之后,应当会回归自然比,也就是大致相当。”

    “两湖道被我们占领,也就是十年左右,期间还有五六年受到灾异影响,也有如此的变化,治理官吏是用了心血的。这也可见,任何地方被我们买地完全治理之后,只需要二十年也就是两代人的功夫,人口比例就会趋于平衡——以我们买地如今实控的本土来说,南洋、北方都有大片大片的土地,才刚入手没有多久,也就是因为新纳入了这么多人口,如今南面的婚配才会依然是个问题,不然的话,如今江南的男子,娶妻其实不会像眼下这么辛苦的。”

    依旧要持续两代人的人口失衡,该怎么解决?数字是客观存在的,绝不会凭空消失,前两代人中存在的那些数字,如今就成为了各地逐渐形成规模的光棍屋了。

    至于那些没有入住光棍屋的单身男子(因女子只要愿意都可结束单身,单身女子的数量相比庞大的单身男子数量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归宿其实更加凄凉,不是因为各种原因默默地早死,就是在对未来丧失希望的情况下,走了歪路,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被毫不留情地消灭剔除了出去——买地的重刑犯、暴力犯、苦役犯里,有家室的男子都是少见,八成以上是这种单身汉。

    要解决这些问题,除了定期清除掉数字,比如异想天开地把若干年岁以上的单身男子,强制性地互相婚配,组成空有形式的家庭,掩耳盗铃地降低单身数字之外,又或者干脆全都杀死以及放逐——这些种种绝不可能实现的疯狂构思之外,无非就是如窦小妹所说的一样,把数字转嫁出去。

    从华夏之外的地方,不断吸纳女性人口,并且鼓励她们和华夏男性成婚。一定会有人结不了婚的,如果这些人是欧罗巴、哥萨克、罗刹、占城、安南……这些地方的男子,那就不是我买地需要去考虑的问题喽?

    “你说起《羊城消息》要发那些洋番边女报道的事情,我就想起来了,其实那些去到边远小镇的洋番女,日子过得是不差的,八百两银子虽然多,但也不是说全都扣掉,自己只够吃喝的来还。总会留点生活费的,只要不考虑买房什么的,也足够她们花销。只要在当地找个有房子的丈夫,那也就是相当于自己的工作收入低点,倘若得了提升,债务一减免,那就更有希望了。”

    顾眉生被窦小妹这么一启发,也是想起这点,道,“如此还有一个妙用,就是稳固了这些边远地方的人口,这是我亲眼所见——这些娶了洋女妻子的人家,因为妻子在清债前不便离开的缘故,也就等于是要在当地定居下来了,不会随意迁徙。住得久了,年岁一上去,也就舍不得离开,很多新城镇的人口,就是靠着这些迁移户稳定着,也就慢慢发展起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有了家室,何处不是家呢?”

    吴香儿的视野之所以如此开拓,也多亏了这些姐妹们时不常的清谈中带到的信息,她也是点头道,“是以,在这二十年到期以前,任何一个能引入女性的渠道,都绝不会被轻易关闭。是这个道理不错,但却不是全部的道理。”

    众女听到窦小妹说起婚配问题,本来也是议论纷纷,觉得有两个不敢信之处,一个是移风易俗速度之快,百姓成婚难这个感觉成百上千年的老问题,居然再要二十年,在设计中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二个则是难以想象,这男丁为了娶亲,居然连八百两的债务都肯一道背负,是有多么的迫切。

    但听到吴香儿说,这不是全部的道理,更是惊讶。纷纷道,“这难道还不够么?还有别的因由?”

    便是顾眉生,也有些惊讶,思忖片刻后也是笑道,“哦,我懂了!这是为了削弱敌方吧?自古以来,强盛大国,压服周边小国,朝贡称臣的政治结构,在我们买地这里已经不适用了,我们买地的道统,是最有生命力,最活跃的,凡是无力抵抗我们的小国,那些王公贵族,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统治的结构,被我们买地道统轻而易举地颠覆。而凡是有余力抵抗的国家,则无不会把我们当成深仇大恨的死敌。”

    “如今这世上,有余力抵抗的,无非就是欧罗巴诸国了,这注定是绵延数十年的阳谋之战,对抗将发生在所有方面,既然如此,从各方面削弱敌人,也是理所应当。这是横跨代际的战争,从代际考虑,吸纳欧罗巴女子,一方面可解我方婚配之厄,另一方面,也等于是吸纳了欧罗巴的生育力。

    他们本来自然也是男多女少,如今女子更少,男子娶妻不易,下一代数量锐减——从此刻来说,彼方与我的人口,或许是大致相当,或许是略输了几筹,这人口相当,加上距离的加持,即便工业水平远远不如,也还能勉强抗衡我们,施展出一些计策来。

    可如果我们放开门槛,增加运力,更促进了女子往买地的流通,打开海陆两条通道的话,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方人口更多更加强盛,彼方人口却是锐减,彼此之间差了数倍之多,那,本来工业、武力就是不如,现在连人口都大为不如,其还能兴起和我们买地作对的念头么?恐怕就算贵族还能传承,但有将无兵,那些领地里的农户,已经老了,下一代却根本没有,地都没人种了,他们能养活自己,都是难事了吧!”

    顾眉生这一席话,格局就更大了,大家都听得入神,杨爱眸中也是异彩连闪,边听边是点头,董惜白、邢沅只是稍微一想,都激动得双颊通红。吴香儿也诧异道,“不愧是眉生姐,我还以为你会说,欧罗巴没有特产可以运来买地,一旦停止引入人口,单方买卖做不长久,这条贸易链条会完全崩溃,我们的奢物也就少了市场——没想到你却放弃了经济账,直接从代际博弈的角度来解读这条策略了。看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眉生姐每次远游归来,我都觉得你的见解越发精灼了。”

    连她都如此赞叹,其余人更是不必说了,吴香儿也痛快承认道,“我以为这条通道,不但不会完全关闭,而且会比之前更加打开,也是和此处考量有关。有一件事,大家不知听说了没有,便是迁就西北鞑靼的黄贝勒,已经在招兵买马,预备出兵欧罗巴去。”

    她话音刚落,只见众女相视而笑,谁也没有露出惊容,便可知道,随着时日迁移,这个消息在羊城港也不是什么大秘密了。至于说黄贝勒行动背后的驱使者,就更不必说了。

    杨爱举杯笑道,“上兵伐谋,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诚哉斯言,仗还没打起来,便是双管齐下,弱其根本,削其枝冠,相信,不过是二三十年内,欧罗巴将不会再是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就眼下也不是什么问题,区区欧罗巴,能对我们华夏有什么影响么?!”

    “话倒不能这么说,我们在本土自然没有感觉——便是前些年,说是物价上涨,我等又有什么感觉了?但天下疾苦在万民之中,我们本土百姓一无所知的时候,不能忘记,从南洋一线到非洲东岸,散落着的那些有感觉有压力的,也都是我们华夏子民那。”

    不论是年纪、身家还是阅历,顾眉生都显然是众女的领袖,她一开腔,众人少有不服的,都是住筷静听。“再说,六姐准备的手段也不止于这双管而已,我这里听说了一事,不知你们有没有收到风声——”

    “对于果阿发生的冲突,六姐将会派出一个调停使团,前往欧罗巴和诸国联合谈判,定下新的盟约——”

    “什么?!”

    “竟有此事?!”

    她话音未落,众女都惊呼起来,此事连吴香儿都是一无所知,一面惊讶,一面也疑惑顾眉生是如何知晓的,这李玉照和顾眉生往来最多,对她也最了解,观其声色,忽而惊道,“眉生,你洋番话说得最好,不会是自告奋勇,要进这使团中去做个通译,打算到欧罗巴去游历一番吧?!”

    见顾眉生含笑点头,直接承认下来,众人更是惊骇非凡,一时间,屋内莺声燕语,大家抢着说话,反而谁都听不清在说啥,一时间,惊得屋外竹影乱颤,鸟雀高飞,直是乱成了一锅粥!

    第1245章 顾眉生二次就业

    ◎羊城港.顾眉生我们这些女娘的前程在何处?◎

    “眉生姐, 这是何苦来哉,你平日里出门游历,这都不说你什么了,这一去经年, 家里的生意如何打理?便有玉照姐, 终究只能替你承担少许, 你自己还有这么多摊子呢!”

    “是啊, 虽说我等姐妹,并非俗流,自也不会劝你成亲生子,和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过上安稳日子。可以你如今的身份,便是去了欧罗巴, 又能有什么好处?你想要入仕,自可走些举荐的路子, 也有为你这样的人, 准备的一条路走, 不如其余吏目一样, 要苦哈哈地熬资历。何必以一介平民布衣的身份,行此险着呢?”

    “眉生姐, 你可是要三思啊!此去万里, 海疆多险, 况且, 使团在欧罗巴也极有可能遇到战乱,到时, 陆上风云诡谲, 就算你火铳耍得再溜, 也是寡不敌众, 身处万里之外,举目皆敌,除了德札尔格先生那里,或许还留了一点人情之外,能从何处得到帮助?你若是喜欢探险,哪怕去黄金地走一遭,怕都是比去欧罗巴来得强些!”

    “好了,好了。”

    众姐妹的反对,自然也在顾眉生的意料之中,她笑着举起手往下压了压,有些亲昵地嗔怪道,“偏是你们多舌,我还一句话不曾解释呢,你们这就给我一套又一套了。便是我那养母,也没有你们几个如此关心过甚的。”

    众女闻言,也是都笑了起来,自然也有人低下头微微撇嘴,似乎对顾眉生的养母,不是那样的满意,只是疏不间亲,没有公然表露而已。李玉照则比较直白,道,“眉生,你这万贯家财,一旦离乡不返,便宜的是谁?你心中自然有数,你那养母,不怂恿你去探险便算是为人厚道了。她如今也有了亲生子女,待你难免淡些,我知道你这个人,性子执拗,自己决定的事情,绝不会听他人的劝告,那我也只劝你一件事——你离家之前,可是要把这些家财安排好了,也免得便宜了那些从小相处不长,大半个不相干的所谓亲人。”

    她自有父母,犹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杨爱等被养母抚养长大的,便更是有些担心了,都是跟着点头。顾眉生道,“其实你的用意,也是委婉相劝,希望我看在家产的份上,留下来打理,不让别人忽然得了好处去——不过,这钱财也是身外之物,我若遂愿了,也用不上它什么,若回不来,它去向何处,也和我无关了。”

    她言谈之间,居然丝毫不以万贯家财为意,固然众女都非俗人,但也不禁被顾眉生触动,也是暗暗点头,顾眉生又笑道,“不过,若说把财产都相赠我养母那一家人,的确如你们所言,也有些便宜了他们。

    你们放心好了,我已经立了遗嘱,倘若我陷落在欧罗巴,当场死了,消息传回,衙门自会为我安排,倘若下落不明的话,那就等个五年八年的,确定这人是回不来了,再来执行——我也为你们都留了些好物相赠,如此,我回来了你们欢喜,我若回不来了,你们也可得些馈赠,算是聊慰伤感吧。”

    “眉生姐!”

    “眉生你这歪理!”

    众女闻言,也是啼笑皆非,一阵笑骂,但至此也算是明了了顾眉生的决心,并非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仔细考量,下的决定。

    以大家的关系,也只能劝到这里为止了,于是众人也不再反对,只是依然好奇,为何顾眉生突然发了这样的壮志,“莫不是好日子过得够了,百无聊赖,静极思动,忽然想要建些功业了?”

    “想要建功立业,考个吏目,调到边远地区,一样是建功立业,回来还可再升几级,以眉生姐的才具,这不是手拿把掐么?怎么就非得要去欧罗巴呢?除非……眉生姐,你莫不是嫌弃,这般出头的速度太慢了,是以要去欧罗巴抄个近道?”

    顾眉生指了指说话的吴香儿,也是笑道,“还是香儿懂得我——这世上道理,真是禁不起琢磨,就是再深的心思,也禁不住一桌人坐在这里,盘一个晚上的,更何况我的心思本来就十分浅显?”

    “不错,我去欧罗巴,一来也是有意去该处游历一下,见识异域风光,二来,也是因为该处特能发挥我的专长,我对民生来说,恐怕比起排布腾挪,找钱来做些基础建设,改善民生,更善于发掘商路,撮合贸易,盘活一地的经济。

    再加上又会说些洋番话,去欧罗巴,似乎比去云贵道、两湖道的偏僻所在,更能发挥一些——换句话说,衙门也更缺在欧罗巴的人才,能把洋番话说得这么好,又有些经济才能的汉女,还愿意去那么远,肯定是更少的,也容易显出我来。”

    顾眉生对自己的认识,显然是非常客观的,而且语气也相当冷静,她道,“我今年已经靠三十岁了,此时考吏目入仕,为时已晚,想要在四十五岁之前出头,首先要去边远地方,苦熬个十年,做出了成绩来,这才有望在四十五岁成为近海大县的主官。

    如此,想要在年衰以前,把影响扩展到省道,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这年过三十之后,韶华便是飞逝,倘若想要再上一步,那就不能走寻常路,此去欧罗巴,虽说是个通译,但使团人少,而欧陆局势复杂,便是通译也可代言我买地的权威,倘在那变换的局势中,把握到机会,那么,一开始施政,挥洒的舞台就是欧陆各国。

    这和我们华夏境内相比,起点便不可同日而语,况且还有一点好处——在华夏境内,同僚竞争的太多了,故而要从方方面面,来增加自己的长处,所有吏目,几乎都是按着模板,什么时候成亲生子,都有计较。按我等的年纪,我已经是晚了太多了。可若是从欧陆出身,那同僚极少,都是要大用的,在这些事情上,也就不讲究了。

    我既然有意从政,那就总要设法扩大自己能影响的范围,可我又是不愿为了仕途而成亲的,既然如此,不论是从哪方面看来,这欧罗巴倒似乎是必去不可了!”

    听说她有意从政,众女倒不惊讶,反而都是恍然点头:除非有意累积政绩,否则,还真想不到顾眉生兵行险招的理由。要说是想去游历,这她们也是不信的。邢沅忙道,“眉生姐,怎么忽然间改了志向?若想从政,昔年于买活大学时,便可先行积累了。

    只是当时,你却以为仕途之道,又是辛苦,所受束缚也多,不过都是一些没有才华的人,安身立命的谋生之道而已,于我等来说,何须去耐这个烦呢?大可以挥洒才情,优游林下,也是一生——你这话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且看我等今日,过的是何等潇洒的生活,倘若入了仕途,又何能在此刻相聚赏月呢?案牍劳形,还不知道要怎么奔波呢!”

    这的确是顾眉生曾经的见解,她在姐妹中一向受到尊敬,故而小姐妹中,除了吴香儿是有志向的人,因为看不惯买地出版市场的乱象,考了个对口的岗位,想着干上几年,功成身退之外,其余众女几乎都是走了文艺路线,也是名利双收。

    而顾眉生这里,还另辟蹊径,经商去了,这会儿又说要走仕途,其志向的变化,倒也算是频繁了。她也往往自有一番道理,“昔年说的,也是昔年想的真心话,如今做的,也是如今真心欲做的事情。

    便是如今,也并非是忽然更改了从前的性子,把那江山社稷,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来了——而是我这些年来,走了天南海北,逐渐萌发了一种疑惑——其实也是香儿今日说起的《羊城消息》易主一事,一样的道理。

    这世间百姓,总分了各色各样,百业有行会,百地有同乡,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发出自己的声音,或迟或早总会聚在一起,就如同洋番,便是这般,哪怕再迟滞,如今人口越来越多,在事到临头之前,他们到底也反应过来,立刻为自己筹措了一间报纸,俾可为自己发声——也可想而知,在此事之后,洋番的豪商,也会把资助洋番学生往文科专业发展,列为一项必须的开销了。”

    顾眉生似乎是自问,也似乎是在问众女,“我也一直在想,我们不问政事,悠游世间,是因为生活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平之事,令我们有从政而改易的想法,这当然也是一种幸运,生在此刻,无有不平,可以任性而为,挥洒才情。但这种幸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们是否也是那些没有觉悟之前的洋番,在旁人看来,其实未来危机四伏,只是自己犹然不觉,而是依旧沉浸在这羊城港的风月无边之中呢?”

    “自然,我们是汉人,而且是汉女,要说洋人没有谁能在衙门内部,为他们的利益代言,对我们来说,只要是汉人女吏,和我们的利益似乎都是共同的。我们早已有了代表,似乎这是多费心了。”

    顾眉生道,“可我倒要问问各位了,就算都是在这羊城港内居住,也一样和‘传媒’息息相关,常在报刊杂志乃至唱片幻灯这些活动上露脸碰面,可你们觉得,我们和叶家的昭齐、蕙绸、蕙思诸娘子,算是一路人吗?”

    说到这些也是知名的女编辑、女采风使,同是才女的这些云县旧人,顿时都流露了微妙之色,摇起头来,卞赛儿细声细气地道,“我们怎敢高攀?我们这些唱门后人,伶优之辈,身份低微,不比那些诗书传家的女史,每每相会,都觉得泾渭分明,难以合流,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玷污了她们家高洁的门风呢。”

    至于说,私下有没有往来,那就不好说了,反正,公开场合相会,大抵就是卞赛儿这样的体会,顾眉生道,“这就是了,倘若是从前,就算彼此之间迥然有异,绝对算不上朋友,但有些问题也是女子之共通,譬如女子是否外出工作等等,这方面的利益,完全一致,她们也自然会积极发声。

    可如今,女子出门工作,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有谁敢反对?就是嘴上说几句,都会被驳斥回来,真要是有什么过激的行动,那可好了,多少边远地方缺人干活?此事已经不再是什么尖锐的矛盾了。而人群也在不断地随新的利益而进一步分化,我以为,我等如今也都要理清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的利益属于什么人群,而这些人群,其在报纸和衙门之中,又有没有自己的代言人。”

    “不像是叶家诸女,她们的人群,业已完全明确,已经形成了一条坦途,只管往前走去就是。我们这些飘零之女,自幼便仿佛柳絮一般,东飘西荡,不知归处,便是如今侥幸有了些许身家,但仍然处于某种微妙的边缘,我们将要把自己囊括入哪个群体,去寻找归属,去为我们的需要而发声。

    在我看来,这问题,倒是比衣食住行上的讲究,要重要得多,也更迫切得多——一个无群体的人,固然不用为任何人奔走,但也注定会被所有人遗忘,就好似被排斥在了时代的潮汐之外,成了孤魂野鬼,便有一时之名,却还是游离于外,无法在时代上真正留下自己的印痕。”

    “自小一起长大,熟识的女同学中,德德玛大约是最先想明白这点的,她是回草原去寻找她的前程了,而我们这些姐妹中,除了香儿之外,竟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别看少年成名,生活无忧,但始终没有想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想要什么,我们属于什么。”

    “如今,天下风起云涌,眼看又有大变,这或许也是数十年内,最后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且又还赶在了我这青春年华最后的尾巴内,故而,哪怕我还没有想明白,只是有了些不成体系的思考,却也感觉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

    “我远行在即,出门之后,千头万绪,或许顾不到这一处来,今日在此,也是把疑惑留给了诸姐妹,请大家一起思考,我们这些既受了旧学的好处,在旧学上有极大的才华,可在旧学的社会体系中,身份又极低微,受人轻视的女子,我们的诉求是什么,又当把自己归属为什么人群呢?”

    比起什么别庄、生意的归属,顾眉生在这突如其来的饯别宴上,留下的最有意义的临别赠礼,竟是这么一连串问题,也让诸女回家之时,都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就陷入了思索之中。“我们究竟是谁,我们于这世上,又有什么最迫切的需求,对于如今这风起云涌,各处都在迫不及待地发出自己声音的时代,我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第1246章 吴香儿起心立志

    ◎羊城港.吴香儿旧敏朝的新文阀,是否该退位了?◎

    衙门有意派使团去欧罗巴谈判, 派的会是何人,出使的表面目的和真实意图分别都是什么,这么几个更加切着要害的问题,被顾眉生一打岔, 众人也都是来不及询问, 便全被分了心。

    不过话说回来, 毕竟除了顾眉生之外, 其余人也不可能离开买地这样久的时间,距离相隔了这么远,欧罗巴的局势,要影响到华夏,也不知道要多久了, 而且,这影响也必然是间接而温和的, 倘若是迟钝的人, 都很难把生活中的变化, 和欧罗巴关联在一起, 去思索背后的原因。

    就像是很多人,也需要报纸多次的讨论, 才会意识到, 这些年来, 南洋猛增的开化进度, 都和北面的气候变化有关一样。这种可有可无的知识,知道了, 不能改变什么, 不知道, 也不影响过好自己的生活。除了要在大交易所买卖现货的投机商人之外, 无非也就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就算是吴香儿,也是在洗漱上床以前,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此事,暗道,“到时候,倒是要敲打《羊城消息》,让他们留心自己的文章,别编排使团的事情。还有塔尔巴哈台的消息,在羊城港传开后,也要注意这张报纸上的舆论——暗示他们去寻找一些红圈学者中,和德札尔格教授关系友好的学者,出来发表言论,控制住这些洋番的情绪,也就是了。”

    “这一张报纸,还是小事,小报逐渐崛起,这才是个潮流,宣化办公室管的报刊杂志这一摊子,本来是个冷灶,说不定过上若干年,反而会称为人人眼馋的一大块肥肉也不一定——

    洋番这都直接买报纸了,而且,随着市民阶层发声愿望的觉醒,以及小报编辑素质的上升,不论是为了提升销量,还是扩张自己的影响力,提高广告的叫价——嗯,这从根本来说也是为了销量,他们倒也都有动力,掺和到这里头来。

    将来,小报说不准会成为我们华夏境内各派争锋的一个博弈场,能不能站住一块地盘,就得看是否把握住眼下这个时机了。也难怪,眉生姐这么迫切地让我们想明白,我们是谁,我们站在谁这边,我们想要什么……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可就不会再来了。”

    一忽儿想到自己办公室的变迁,一忽儿想到报刊界未来的发展方向,一忽儿,吴香儿又想到了顾眉生的赠言。她对于顾眉生的话,自然是最有感触的——否则,也不会在大学毕业之后,直接就投考吏目了。

    吴香儿的性格,比其余姐妹要强势得多,政治上更加敏锐,也更进取更主动——她是以为,看不惯的事情,就恨不得自己上手来做,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要错过。而且,遇事也喜欢钻研总结,天生的人情也是练达,自忖便是进了官场,也能有一番作为。而她的心思也并不十分功利,能完成愿心,便已满足,对名利看得淡泊。

    她投靠宣化办公室,主要的动力,便是认为现在羊城港的书刊界,杂乱得有些不该,叫爱好读书的她,颇多腹诽,几次上书却也是成效不彰——从前些年到这些年,买活军衙门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人才尤其是缺乏,稍微有些才干的,都是优先往工农生产的方向去调动,她在意的这个细处,很显然绝不是人才的第一去处,吴香儿也是无话可说:别的地方的确更亲民也更缺人。

    索性,她自己一发狠,便考了吏目,上任之后,也不着急,徐徐图之,先下狠手把羊城港那些不入流的小报揭帖,狠狠整治了一番,又查抄了一些错误百出的盗版书坊——主要都是以印教科书为主的,这不是误人子弟么?

    羊城港的书册市场,顿时就为之一清,余下的事情,吴香儿是打算慢慢来做的,做完了之后,倘已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她也可功成身退,或者谋一个闲职,方便她兼任自己的艺术兴趣,或者就干脆辞官归隐,重新回到姐妹们的怀抱中去。

    也是今晚,被顾眉生一语点醒,她这才意识到,她在政治上,仍然幼稚,并没有一个明确的信仰和理想——当然,对于道统,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也对六姐忠心耿耿。但要说只因为这些,便要投身到官场,想方设法立功向上,那又未免有些勉强了。

    吴香儿似乎只会因为自己某种具体的困扰,产生出较强的动力,譬如从前市面上充斥着的那些低俗小报,其中对于女性常见的无耻描述,以及陈旧过时的道德偏见,就令她极为反感,并且拒绝相信这种东西消灭不了,因而付诸行动罢了。

    “但这自然是短视的,窦小妹有句话很有道理,有些数字是不会合并消失的,只能转嫁。不是所有的博弈都是如此,但很多时候,对于社会资源的博弈,就是零和博弈。当资源有限的时候,勇于发声争取的那些群体,总有更大的可能得到满足,而其余沉寂的团体或许就会被无视和牺牲。”

    吴香儿想,“买下一份报纸的最好时机就是现在,洋番算是赶上这班车了,也不知道背后是哪个富有政治远见的人才在推动,这样的人才,真是太难得了,也是我们姐妹缺少的,我们这里最出色的眉生姐,在政治上也都是迷茫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可能被夺走的又是什么,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得开始为保卫战准备什么。”

    当然,她们现在的生活,无疑是无可挑剔的,就算跟权贵相比,也不会差上多少,放在天下来说,更是千里挑一。但倘若只是因为眼下满足,便安于现状,那无疑也相当不智——这眼下别人都开始磨刀霍霍,到处拉帮结伙起来了,你还在采菊东篱下,真等他们来抢你的机会时,你怎么应对?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政治资源永远都是非常有限的,哪怕意图只是防守,也不可能什么也不做,而是要努力展现出自己的价值,否则,岂不是任人宰割了?

    “但我们这样的女子……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呢?连我也摸不清了,似乎在生活中,我们又很特别,又相当的不特别,要凝聚起来,比旁人更难。洋番不必说了,就靠肤色自然就可抱起团来,我们所敬而远之的那些吴江才女,她们也简单,靠亲眷,靠家门,从小就知道该怎么辨别同类……”

    吴香儿的住处,虽然不大,但也是雅洁体面,上下水、自来水、马桶,这些都是有的,只是电灯常坏,她工作忙,更换得不算及时,是个小小的瑕疵,今晚回家,灯泡又烧了,替换的好灯泡一时找不出来,便点起了蜡烛,她出神地靠在床头,抱着竹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摇着蒲扇,暗自想道,“我们呢?唯一能肯定的,便是我们可不能信任那些书香才女,哼,她们打心眼地轻视我们,如此怎么配得到我们在政治上的信任和依附呢?”

    “可要说我们自己的信仰和纲领,却又摊手茫然了。恐怕连顾姐姐都想不到,为何会这么无所依归——我们也不是做工的,倘若做工去了,那么女工就是我们的归属,云县和我们同样出身的姑苏百姓,后来都去做工了,和我们渐渐地也不再联络。”

    “要说做吏目,我们也没有几个做的,不是唱歌写曲儿,就是作画、写戏、写话本子……其实,这些行当也有很多新式的女子,这种新式,说的可不是叶家他们那种新八股、新儒学般的新式,从出身到做派,可都是买地这般的豪爽。

    《衣食住行》的编辑就有点这个味儿,这些人虽然文笔还粗糙了一些,但为人爽气,至少在往来中,只见到他们对我们技艺的惊叹等等,并没有那种隐隐的轻鄙——想想也是,这都是苦出身,有什么好看不起我们的。指不定他们父母辈也有那风月行出身的呢。”

    吴香儿自己,虽然没有被养母收去,但她也是有过沦落风尘的危险的,她父亲早年被九千岁所害,家计从此就非常艰难,四处漂泊,其母因为将来无望,早就生出心思,要把吴香儿送到姑苏名伎那里去,讨个生活不说,还能带挈一下家里。因此吴香儿自小也学过伶人诸般技艺,只是还没被送养,买地就出了一个招贤令,于是一家人也随大流南下安身,这才免于正式沦落风尘。

    也是因为这段经历,她心里对于顾眉生等人,特别能体谅同情,比她们还要热情维护她们的尊严,对于姐妹们长大之后,在交际场中所受到的隐隐轻视,早有不忿,选择考取吏目,而不是继续留在文艺界,也有这个缘故。

    吴香儿本来对于这种轻视,没有特别的反感,几乎当成生活中所有其他不得不经历的不快一样,放过远离也就是了。因为她既然不能像是消灭羊城的那些刊物一样去消灭轻视,除了远离还能怎么办呢?

    也是今日,听了顾眉生的一语之后,心里翻翻腾腾,逐渐地有一把火烧起来了似的,暗道,“其实,我们的尴尬和孤独,也是因为我们选择的这个行业,如今依然很依托于旧学的土壤,我们受着旧学的滋养长了起来,也是得到了那些饱学之士的肯定,才有如今的发展。

    顾姐姐那句话是说透了,我们在这个行业中本来就是尴尬且孤独的,因为在这旧学的环境中,我们的身份只是玩物,本就是极为低微的,尽管一时经济阔绰,但这改变不了我们的地位。

    甚至于,为何我们特别反感叶家那些才女,而对才子似乎没有感受到明显的轻蔑?也不是才女的心胸特别狭小,而是因为他们也依旧在旧学的惯性中对待我们——旧学的士人,本来就是允许和伎子伶人相交的,倘若平等相交,又或者怜香惜玉,还能博得个没有门第之见的美名。可旧学的仕女,对伎子当然是要划清界限的,至少明面上要报以鄙薄轻蔑,否则,岂不是恐怕要玷污了自己的名节?”

    虽说是想明白了缘故,但这也消解不了吴香儿对那种轻蔑的反感,她止不住地想道,“要说我现在最想要什么——我最想要的倒就是这份尊重呢,说来这也是没道理的事,如今又不是旧敏了,我买地立国都十多二十年了,六姐之下,人人平等,我管你们是什么出身呢?!

    要说起来,你们在旧敏竟还有出身,那岂不是天生的一段罪孽,正该夹起尾巴做人才对。如何因为侥幸逃脱了清算,在新朝有了些身份地位,还把尾巴翘起来,倒竟敢还隐隐捣鼓起了门第、贵族那一套了?”

    “要说……要说我有什么愿望,那也不是没有,我的愿望,说来是大得有些荒唐了,可仔细想来,这真就是我现在最想要的东西——这文艺界里,隐隐滋生的新门阀,那些在旧敏有什么出身、学生、老师、至交……这样有跟脚的人家,凭什么还盘踞最顶层,把持权柄?

    倒不是要他们死,也不是要他们穷困潦倒,只是,说才情,我们姐妹有才情,说身份,一样都是女子,我们姐妹出身低微,对六姐更加忠心,这低微也就即是高贵,头些年别无选择,只能让他们做事,也就罢了,如今我们这些新一代已经长成,他们也就没有必要还窃居高位,不知进退了吧?”

    “这些旧敏朝的新文阀,是不是……”

    哪怕是自己脑内的想法,吴香儿也不由得惊喘了一声,一把捏住了竹夫人的边沿,然而,哪怕那竹筋深深地烙印进了掌心,她的思绪也依然不受自己控制,越发坚定地往前汹涌而去,几乎是在心底喷薄般地涌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

    “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把这些臭毛病好好改一改,回到自己该呆的位置上去了?!”

    第1247章 万事开头难

    ◎羊城港.吴香儿这样的事情,没有几个盟友是做不成的◎

    在太平时节, 一个人真正步入政坛,需要的除了旺盛的权欲之外,大抵便还有一个坚定的理想——其中那股子‘既然看不惯,不如我来设法亲自收拾’的念头, 大概就是必不可少的天赋了。

    吴香儿原本不能理解顾眉生反复的行事, 结果自己兴起这一念之后, 不过是几夜之间, 前前后后越想越是在理,面对宣化办公室的工作,已经完全是不同的态度了:原本她并没有打算去往上走,也没想过在吏目这个行当做一辈子,无非是解决了自己看不惯的问题后, 比起来也更愿意辞官归隐,回到姐妹中去。故而, 又何必积极与人交际?无非是按部就班而已, 能把自己的活干好即可, 要说趁此机会, 去结交什么人脉,那也实在没有这个兴致。

    可如今, 有了更大的目标, 那看待这份工作的眼光也就完全不同了:想要凭借自己一人, 撼动那些清贵才女的位置, 是有点儿异想天开了。但宣化办公室管的就是文宣,按道理说, 羊城港内所有报刊, 吴香儿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过问——这些地方性的报纸中, 潜藏的是什么?就是或者和她有同样目标的盟友嘛!

    顾眉生的诉求, 和吴香儿未必完全一致,她自然也会赞成吴香儿所说的,她们这些旧学的边缘人,需要更高的社交圈地位,更多尊重的想法。毕竟这个想法,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只有好处,但在吴香儿想做的事情上,她却是帮不上什么忙,毕竟她已经选了另一条路子,即将要动身去欧罗巴了。将来,两姐妹或许能在各自的领域互相声援,但也仅此而已了。吴香儿想找帮手,还得往一样是文宣口中的人去找。

    其余姐妹,虽然没有在衙门做事,但以她们在文艺界的声势,必要时也能派上用场——依然还算是外援,吴香儿心中有数,即便她们也会赞成自己的想法,却也不会为了这样的不满,拍案而起,放弃原有的生活轨迹,考到衙门中卧薪尝胆的。

    各人看重的东西都不一样,即便观念一致,愿意付出的努力也是不同。将来遇到大事,帮着助威呐喊,或者受她所托办点儿小事,这是可以的。真正能共商大计的,还是本来就在这个行业,以及这个圈子里的人。

    《衣食住行》的张利青主编,不就是‘反对派’的一杆旗帜么?这时候,就看出亮明旗号的好处了,虽然在百姓那里,根本分不清《买活周报》和副刊的区别,但圈内人却都能咂摸出味儿来,就算吴香儿没有刻意打听,也知道《衣食住行》相当于是自立门户,连办公场所都不和周报一起。而张利青的出身、学历,平时的交际圈子,这个有心人更是稍微一留心就完全了然了。

    如她们这般的姐妹,还留在这个圈子里的人,到底人数少,就算因为天资过人,多少都有些名气,但也就只有这些了。概因为如今女子可以从事的行当很多,想要找个生计非常容易,很多和她们类似出身的女孩儿,都转去做别的事情了——

    也有些留下来做了伶人唱戏,不过因为名声不大,戏班子成年到处跑场子,和吴香儿姐妹这种雅士过的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就算在旧敏,那也是两样的表子——说来可笑不可笑,所谓父母之爱女,为其计深远,就是做表子也分了高低。从前吴香儿可能被卖为歌伎的那几年,母亲还曾威吓过她,让她好生学习弹唱,‘学得琴棋字画,还能把你送到好人家去,做正经的养女,能过好日子,若是学不会,你的去处,那就真不知道多腌臜!’

    如今想来,当时的畏惧,以及要去‘好人家’的决心,是何等强烈,简直就是荒唐至极。但吴香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她们这些名伎养女,或者在门外徘徊的平民才女,身份的确是相当尴尬的。正经人家的女眷看不起,而旧朝真正数量最多的风月女,以及她们的后代传人,又绝不会把她们视为自己人。吴香儿想要找同样出身,立场最坚定的盟友,恐怕是有些艰难的,非得徐徐图之不可。

    不过,自己人少,也不是就没有办法了,找盟友呗。现如今沈主编那帮人盘踞高位,想要她们让位的绝不止一拨人,只是大家的理由或许不一样而已。这其中必然有些人是可以真心合作,而有些人也是可以利用的。

    这吴香儿,不愧是天资聪颖,虽然本是闲云野鹤,但一旦起了心思,却也是丝毫不见茫然,安排得有章有法,她虽然已经立心要和张利青结交,但却也不急于一时,因自思道,“我的年龄、出身、职务、成就,和张利青主编均有云泥之别,贸然前去攀谈,就算侥幸得到赏识,却也终究只是旗下一冲锋陷阵的小卒而已,只能领命行事,如何能轮得到我做主?”

    “也没必要藏头露尾的,这是理念之争,全是阳谋,又不是要构陷诬蔑,把沈家打死打翻,只是让不适任者,把位置让出来而已。我既不会用肮脏的手段对付她,也不怕她用肮脏的手段来对付我,倘若她真这么做了,我上不去不要紧,她也和我一起下来,我的目的最终也还是达到了。”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姐妹,便先自己立起来,把立场亮出,观点阐明,而张主编那里,倘若有意,自然前来招揽,到时候,两边是结盟,也就好说话了。”

    她毕竟是舞文弄墨惯了,身上那股文士的清高是挥之不去的,要她因为自己的愿望吃苦受罪,吴香儿或许还没什么,但要说奴颜婢膝,奔走在他人前后,那她打心眼里抵触。因此,很快决定,先要把自己立起来,再说后头的话。

    又想道,“只不过,如今诸般群体都有个主张,才好宣扬起来,吸纳同道,譬如说这艇仔粥倡议,就是在团结羊城港想要整肃治安的百姓,而洋人的诉求也无需多说了,我们要发声,也要有个适合宣扬的主张才好。

    这主张势必是不能说反对轻视,要求尊重——尊重不尊重的似乎大多数人根本都不在乎……没有些生死存亡相关的东西,就这个虚无缥缈的两个字,大家根本都不会多看一眼,还不如议论今日的菜价,大家都要仔细读读呢。”

    她自己是有些壮志的,却也知道百姓必然和她不同,吴香儿一路思忖下来都还算是顺当,只有在这里遇到难题了,她真正的心愿,直接说出来,知音太少。可要她发些伟论,来吸引她预想中那些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吴香儿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现如今,平民女子也好,男子也好,所得到的权利,甚至远远多于他们索要且习惯的。比起所需要的权利,衙门和社会无法满足,现在更主要的矛盾似乎还在与,衙门给的太多了,百姓一时间吞不进去。

    不说别的,就说一个见官不跪好了,买地长大的年轻一代还好,对于很多外来的流民,在买地只住了五七年的,就这一点权利,他也保有得难受,见了吏目,总觉得膝盖发软,好像站着都不能好生说话了。

    又有一些世代为仆的人,对主人家也不算是多有感情,可来到买地,一旦被放了奴,从此之后自力更生了,他还郁郁寡欢、战战兢兢起来,认为少了主人家的庇护,自己在这生地必然难以出头,从前‘宰相门前七品官’、‘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般的好日子,是再也过不得了。

    这样被放了的奴婢,甚至有些还有去依附钱街新贵,宁可工钱少,也要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对这些人,以及他们的后代来说,是否遭到一些贵人的冷眼,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或许,他们还认为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

    就眼下来说,能在二十年内,把女子工作、婚书博弈、婚姻选择和生育策略,这些已经被六姐赐给买地女子的东西,教给源源不绝的新移民,让这些思想在民间遍布,这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尊重什么的,那都是下一步的事。

    吴香儿有一种感觉,倘若她立论从尊重来,那这旗帜是吸引不了多少人关注的。一时间不由得犹豫不决,因顾眉生已经暂时离开羊城港,去安顿她生意了,吴香儿思前想后,便去找了窦小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问计道,“你说,我当以何处切入,在报纸上发出自己的声音来?此事你自然要助我了。”

    窦小妹道,“这是当然,你之所想,对我等都是有利,就算我们姐妹不能做你的前驱,你有所需,我们也定当为你奔走呼吁——

    依我看,这篇文章可以由你来构思,但不妨让我来投稿,你来推动发表,如此,各家自然知道这是你的表态,又免去了你身为吏目而公然发声的一些顾虑。也可显得你夹袋里是颇有一些人的,自然叫张利青等人高看你一眼,你道如何?”

    吴香儿由衷道,“自然极好,小妹真乃军师也!”

    又问,“但你不怕——”

    窦小妹笑道,“这就小瞧人了,咱也不是傻大胆,你为何不怕,就是我为何不怕的道理。”

    原来,她果然天资颖悟,吴香儿没有解释,两人也想到一块去了——越是下位者针对上位者,就越要坦坦荡荡。首鼠两端藏头露尾,人家随手就收拾了,反而大大方方的站明立场,对方不但不会动你,说不得还要保你一手呢。

    如此,就定下窦小妹来发这篇文章,窦小妹又道,“惜白也要叫的,你和她最要好,此事不说一声她又有话柄了。”

    吴香儿道,“自然也算了她,但这都是后话了,如今当务之急,不知道这文章该如何立论,你有什么想法么?”

    窦小妹性子豪爽,从她毫不犹豫地决定出头发文就可见一斑了,虽然说着是‘各有职司’,但第一篇文章就是你发的,不论职司为何,其实渐渐地都会被卷入这局中来。

    吴香儿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半个副手看待,也很倚重她的见解——她的豪爽,不是马大哈,而是思维敏捷,心态冷静,遇事决断得快,一旦下定决心便再不反悔。也因为理科思维很强,窦小妹往往有一些言论,角度颇为新奇,发人深省。

    此时也是一样,听了吴香儿此问,她思忖了一会,便直言道,“在我看来,文字非直抒胸臆,不能激动人心。不论我们如何设想,我们想要吸引的支持者,其立场如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声音,但其实我们也完全无法预测他们的反应。如果读者反应都能预料出来,那我等早已是一代文豪了。”

    “想要揣摩人心,披一层遮羞布,扭扭捏捏的往往失败,倒不如直来直往,就把自己的态度摆出来——咱们因为沈主编他们那拨人轻视我等,决定反他们,这种缘由不必提了。好像我们心胸狭隘多么记仇似的,没有政治素养的人,不会懂得这期间的考量。

    缘由不说,只说我们的目的——我们便是认为沈主编以及她们这般出身的编辑、采风使,不论男女,皆不知民间疾苦,不能和百姓站在一起,无法胜任衙门喉舌报纸的编辑一职。就直接把我们的观点说出来好了——对《买活周报》现有编辑部,表示不满!”

    “如此,不论缘由如何,同样感到不满的人,不就都会被我们吸引过来了吗?就算我们的论点被反驳了,但那又如何?”

    随着窦小妹的分析,吴香儿面上残留的震惊,也在迅速的消退,她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的小姐妹,很显然也随着窦小妹的话,飞快地思索分析起来,甚至还喃喃地接上了她的话头。

    “对啊,只要能形成论战——这战斗双方的地位就是对等的,那么,我们说话的份量,无形间也会不断的增加。在盟友的帮助下,不就逐渐地形成了一股力量吗?”

    第1248章 张卿子拦路

    ◎羊城港.顾眉生顾眉生回来发现变天了◎

    “这不是顾老板吗?如何从船上下来, 又这般风尘仆仆——前几天去你们家投贴,那老妈子回话说,你人不在羊城港,出远门去了, 还以为你已经动身去欧罗巴, 还说没能为你践行, 实在可惜!”

    “噢, 我刚隔远了道是谁呢,那么远就在招呼——原来是张大人!我说,张大人卿子兄,你这又是从哪儿来,这么一大清早地, 到海边来吃早饭,好有雅兴啊。”

    的确才是清晨, 按码头这边的标准, 街道上行人算是少的, 至少还没有开始拥堵, 远没到行人匆匆,彼此要说话都听不见的嘈杂。水泥路拐角, 两个年轻人正站着讲话, 身后还有一辆自行车候着, 看神色彼此是很熟识的, 开起玩笑来也很随意,张卿子哈哈一笑:“别打趣我了!

    “我这是厂子里值班刚出来, 忙了一个通宵——你可别想着到梅兰面前, 去告我的刁状——哈哈哈, 来, 来,先别上马车,一起吃个早饭再回去吧?说真的,你到底何时动身,梅兰也说了,我们同学都想请你吃个饭,为你壮壮行色呢!”

    顾眉生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转身让推着自行车的跑腿,把他后座上绑着的丹宁布软包取下,“车钱不用还我了,大哥你先去做别的生意吧,我这里吃完饭,若是咱们恰好遇上,你再把我送到乘车处便是了。”

    原来,从码头登岸,再到乘车处也好,澡堂子也罢,都有一条不短的路途,而随着羊城港的发展,为了缓解交通压力,乘车处被安排在码头之外大概还要走个数百米的地方,一些腿脚便给的旅客,自己走走也就罢了,倘若上了年纪行动不便,或者携带了不少行囊,就势必要人帮忙了。

    便有这种专门来回在乘车处和码头的跑腿,推着自行车,每个月给码头交钱,得闲也要去上课学规矩,换来在这里招揽生意的特殊许可——这样一趟也不便宜,自行车这种,搭个包裹、小箱子的,雇一次要两文钱,而三轮车可以搭载更多行李,人也能跟着坐上去的,便要五文钱了。

    别看价格昂贵,但如今搭船出行的人客很多,这些人的生意依然相当好,一艘客船靠岸,往往可以跑出几趟来:本身客人们登岸也要排队,一趟趟的过搭板,前头人走了,他们飞蹬车回去,后头的还没上岸呢!

    也是因此,他们最怕的就是在路上耽搁了,顾眉生叫停了车子,到路边来和张卿子说话,这跑腿本来有些不耐烦,听顾眉生这么一说,立刻眉开眼笑,许诺道,“成!你们只管慢慢吃,待我这波客人接完了,若是还没走,便来守着等,总不让车钱白给了!”

    说着,便忙忙地飞蹬车去远了,张卿子相帮着顾眉生,把她行囊提到早餐店里,“掌柜的,来壶茶,艇仔粥、肠粉,烫一碟菜心吧?再来一碟萝卜糕,蒸排骨、虾饺——”

    “好了,好了。”顾眉生忙道,“这样吃法,可是过日子的?你这是要把我给吃穷!”

    张卿子笑道,“什么,原来是你做东?那我更要吃大户了!掌柜的再来一碗鱼翅!”

    固然港区的门店,在海边以及沿着这条都城大道两侧的饭馆,不但价格昂贵,而且用料都是上乘,但鱼翅羹这东西还是不可能常设的。这东西,因为取来的手法比较残忍,也没有特殊的药用价值,和燕窝一样,都是过时的补品。

    买地的新贵是不吃它们的,也没有人特意去捕捉,就算偶然有一点干货,那也是渔民撒网捕到鲨鱼之后,从死鱼身上割下来的,自己不忍心浪费了,偷偷晒干的。一般的海货店也不卖,更不要说这茶楼了。

    顾眉生忖道,“张卿子只是一句话就露馅了,看来他们家平时还是惯吃这东西的。至少长辈的还有进补,大概是他们家那老爷子,罢了,也是快百岁的人了,怎么吃都不过分的。”

    两人都是身家丰厚之辈,倒不用为了一顿便饭的东道你争我抢的,张卿子这样说的意思,就是他要请客。顾眉生也不推辞,找了一处远离茶博士的僻静位置,坐下和他叙过别情。伙计很快就送了一壶滚烫的热茶上来,还有一碟瓜子,这是其余茶楼所没有的——

    其余茶楼里,这会儿挤满了都是早起的老头老太太,刚把孙儿孙女送去上学,买了菜回家,过来一盏茶要吃到中午,聊些闲谝、听那茶博士读报纸读话本,倘若还免费供应瓜子,那还了得?

    也就是这茶楼的价格是其余地方的三四倍,这才会供应瓜子,又比较宽敞,还有僻静地方给茶客们选择,倘若是要谈生意,去二楼的包间那就更雅静了。这茶楼和姑苏等地的知名茶楼比,差就差在占地还不够大,姑苏茶楼出名的戏台,这里是搭不出来的,羊城港大家都忙碌,茶楼里也没有人唱戏。

    茶楼的点心,都是不怕蒸的,铺子还没开门以前,就入笼了,因此,大多茶点上来的都很快,两人还没寒暄完呢,几乎就都上齐了,张卿子夹了一块萝卜糕到碟子里,用筷子划拉开降温,口中继续解释着自己怎么又要值夜班了,“……还不是那个滚筒风帆船,本来,过渡技术,没有打算怎么大量制造的。但上头一句话——蒸汽船海用的时间线太长,太渺茫了,先走一步是一步,这下可好,我们厂也接了风帆船的单子,船坞又是三班倒点灯干活了。”

    张卿子是张家他这一带唯一一个走理科路线的大学生,毕业之后,也是脚踏实地,进了造船厂做事。现在也是厂子里的造船工程师,像这样科班出身,不是船匠手把手带出来的高级人才,肯定会被派去造新船,所以这半年来也就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顾眉生听了他的话,神色也是一动,压低声音道,“滚筒风帆船,是否适合远航,现在也不知道,最大的用场,就是做和袋鼠地往来之用,如今造得这样多,难道是衙门决心要——”

    张卿子挤眉弄眼,道,“这我可不知道,全是你自己猜的啊!”

    他们这样的职位,随意一点消息,都能引起大交易所某种商品的价格波动,因此平时也是嘴紧,而且,职位、密级到达一定的级别之后,亲眷也都不能去交易所开户的,顾眉生倒是出于好奇,去玩过几把,因此张卿子也不敢和她多说。

    顾眉生对这忌讳也自然明白,便扯开话题,说回家常,因笑道,“自从你毕业之后,就没有清闲过,只有加班和值班,现在又忙成这个样子,你和梅兰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张卿子也皱眉叹息道,“可不是了?梅兰也说,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别说带孩子,连生都不敢生,她也罢了,我们厂里严禁我们这个组怀孕,一旦怀孕了,被强制休产假——男工程师也罢了,最多是无薪过来,但女工程师该如何?

    为了公平,只得谁都不许休产假,除非项目上人手有所松动,这才再商议罢了。”

    自然了,男工程师也可以不休产假,选择不报产育,但对于他们这样前途光明,社会地位也高的好人家来说,这样的付出也换不来什么好处,厂子里自有规定,不报产育,被查出来,担责的是上头,就算项目再紧急,想要私下给这些放弃产假来上班的工程师发钱,也是师出无名,逃不过查账。

    这倘若是私下巧立名目,把这六个月内上工的钱发了,而将来竟被人查出,就是在变相鼓励员工和产假政策作对,这个罪名,政治上级别不低,对厂领导来说,几乎是和无能并列的大罪——不讲政治,这个罪名一旦沾边,基本别想晋升了,这辈子就不断平调,不断去支援边远地区,主持新厂区的建设吧。

    固然钱不会少了你的,但对于大多数有心往上走的厂长来说,何必给自己惹这个麻烦呢?对于重点攻关的小组,成功后能有重赏,在组时,就规定他们别生育了呗。甚至很多人还觉得,倘若你在这个组里还能搞出人命来,那就说明这个组的工作安排,还不够合理,还能再紧凑些!

    倒也不是没有一些性格孤傲的厂长,是从技术上出身的,为了赶工期,悍然取消了男子产假福利,为的就是在早一天拿出成果。这些人的成果,衙门消瘦了,但很快也会被解职远调,用自己血淋淋的例子提醒后来人:对于买活军如今的体量来说,没有谁是不可或缺,能够凌驾于法度之上的。凡是衙门重点推崇的法度,不管你有再多的理由,只要敢逆风而上,下场如此!

    这些事情,对于入买还不满十年的百姓来说,或许还很难理解。买地的规矩多,而且触犯的后果也不一样,有些规条,触犯了就触犯了,不是当场就有后果——最简单的就说吃酒耍钱吧,吃酒,也是买地不鼓励的行为,但吃酒本身谁都不管,只是在社会风气上,‘应该’不算是什么好事而已。至于酒醉后闹事,抓起来怎么处罚,屡犯之后,会不会被居委会勒令做些无钱的城内劳役,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于耍钱,这是明确违法的,但你要说哥几个老搭子,每天夜里偷偷打一打什么山阳扑克,输赢不过是几十块钱,那谁也不会来多管什么。就算被抓到了,也一样是做劳役罢了。

    很多人都以为,比起耍钱,放弃休产假什么的,危害性似乎更小,毕竟这只是自家的事情,在家务事中,也应该要远远地弱于殴打家属——但谁能知道,这件事情的忌讳程度是极高的,越是体面的工作,对这一点也就越发的看重?

    这都是没有在买地长期生活,不能具备的觉悟。很多北面、江南新地的人才,好容易找了个前景光明的工作,就是栽在了这上头。

    自然了,顾眉生、张卿子等人,对这些事情的轻重,也是十分明了的。顾眉生道,“还好,梅兰工作不忙,不然你们两个,轮流入了这样的小组,可怎生是好?算算年岁,眼下也该是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了,我倒是劝你,从这个小组出来,别再进旁的组了,乘着这个空档,先把孩子生了,产假一休,那六个月好好休息,休息过来了,再去新组,也是不迟。若等你被提拔为厂长,外调了以后,那可就更没有时候了。”

    张卿子和顾眉生、梅兰是同龄人——这梅兰,还是当年羊城港开大展览会时,知道顾眉生托张卿子买了票,两下交割得很清爽之后,因为自己也想带家里人去博览会,故而斗胆前去请托,两人相识的。因她风趣活泼,性格大胆,和张卿子互相很有眼缘,渐渐地就走到了一起。这两人的家境,都很殷实,人品自然也出色,倒是成了一对佳偶。

    按年岁算来,这两人也都将要三十岁了,按着买地的风气,这时候的确是生孩子的时候,顾眉生这话也说得不错,本身一个小组结束之后,还有很多首尾,出组之后,论功行赏,也将要是一年的功夫。

    张卿子倘能得到提升,上任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上任做厂长,那绝对是外调了,羊城这里,没有什么机械厂的厂长,是他这个年纪可以妄想的。这外调去筹建新厂的话,上任前也会给个探亲假,路上也要时间,如果这时间和产假重叠,那也没有补休的道理,当然,这对于能做厂长的人来说,反而是好事了。若是不卡着这个时间点,真等张卿子做了厂长,这厂长休产假,厂子还转不转了?而且还是个新厂,这样不识趣的荒唐事情也很少有人能干得出来。

    “顾眉姊,你怎么连我们厂里的弯弯绕绕,都这样清楚?”

    一听顾眉生这话,张卿子就忍不住笑了,“这百业你都是行家呢?这话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们俩也是这般想,只是谁知道这船什么时候造好?时间上却是不好安排,也是发愁呢。”

    “我也是开过厂的人,厂虽小,事务却一点不少,怎不知道这些难处?”

    “那是,顾老板难道是白叫的?”张卿子也是笑着拱了拱手,“罢罢,先不说这些烦心事,你这是从哪里回来?之前听说你的喜事,还没当面贺过,想来出发的时候也将近了吧?你还乘远洋船跑出去做什么?不怕误了船期么?”

    “就正是去吕宋做使团培训的。我们这个使团,就不说船员,成员也有三四百了,各司其职,也各有来历,都要统一再受一次培训,通过考核才行,主持此事的人,是知识教的张坚信大祭司,为了方便他的安排,因此把场所设在了吕宋。对于在吕宋的洋番来说,此次筹建使团也是盛事了,美尼勒城上下都为之轰动呢。”

    张卿子听顾眉生这么说了,才是恍然,“培训也十分辛苦吧?是封闭式的?”

    “嗯,不许接触外界信息,也不得透露培训内容——我们没有接受过密级训练的,也可以当做是很好的练习。”

    顾眉生心下也有些纳罕:她的确是第一次和官家打交道,但张卿子不同,他已经是军国重器的工程师了,按规定每年都要接受保密训练,怎会知道不该问的别问?虽然这两个问题并不敏感,但往下细谈就不一样了,张卿子就是没话找话,也不该往这里去谈。知道她是去吕宋,谈些吕宋的风物才对,这是个精细人,如何会犯这样的错?或许其中是有缘故的。

    果然,张卿子听了顾眉生的回答,也是点了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你这一阵子必然是极忙,且没看报纸——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一看你的脸就晓得了。”

    这也把他刚才的行为给解释清楚了,他们俩本来在路上擦肩而过,遥遥对了个眼,本来么,互相喊一声招呼也就罢了。张卿子却是发足追了几步,把顾眉生喊停了,要和她一起吃早饭。

    这也不像是张卿子平素的为人,顾眉生本来就存了疑惑,此时也就知道他是有话要说,忙笑道,“果然是神算,我近一个多月是一张报纸没看,一点时事消息不晓得,却敢请问,是有什么事和我相关,上了报纸?”

    “要说和你有关,倒也未必,这要看你怎么想了。”

    张卿子也不故弄玄虚——他时间也是有限,吃完早饭赶着要回去休息的,“你要说和你无关,我也不吃惊——说起来,那窦湄,是你的同门师妹吧?当时在读大学的时候,你们似乎是一帮子过从甚密的小姐妹,她和你一样又都善画。至少在校期间,你们交情是很好的。”

    这话说着很委婉,其中的意思却让顾眉生很惊讶——这意思,窦小妹的什么行为或许还会牵连到她?这窦小妹能出什么事?“她怎么了?”

    张卿子道,“她上一周,在《羊城小报》上,刊登了一篇文章,指责《买活周报》的编辑部,不能善尽职责,话中意思直指沈主编……这件事在羊城港自然也激起了一阵风波。看你这样子,她发文前,和你也没有通过气么?”

    第1249章 道不同而志相合

    ◎羊城港.顾眉生这强敌你们招惹得起吗?◎

    直接发文指责沈主编不能善尽职守?

    在最初的惊讶过后, 仅仅是顷刻之间,顾眉生心中已经是转过了千百个弯:这下,她是完全明白张卿子为何不顾仪态,也要追上她了。只看连工作如此忙碌的他, 都知道了此事, 并且是如此的重视, 便可以知道, 买地那些旧式文人出身的家族,是怎么看待此事,对此又是如何的态度了……

    虽说她也好,窦小妹也好,这帮小姐妹的出身, 也可以说是书香门第,家中更不乏官户, 但此官户和彼官户, 其实又有极大的差别。只怕身处高位者, 绝不会把她们原本的出身, 当成什么自己人的。

    就说一点,那吴香儿, 家中也是官身, 但只是因为父亲被九千岁一党, 厌憎害死, 妻儿便是沦落到只能考虑把女儿送给伎女做养女,来换口饱饭吃的程度。而张卿子出身的张家, 乃至沈主编等人出身的沈家、叶家、吴家等等, 会发生这样的事么?便是家计紧张, 说不上富贵, 也有亲戚援手照拂,自然断不至于让女眷沦落风尘的!

    家族繁茂,代代有人,这就是这些真正的书香世家,他们的底气所在。像是那种家里祖上烧了高香,偶尔考中了一个进士,进京做了小官的人家,在民间固然已经当个老爷看待了。但在这样真正的名士之中,却也未必有多看得起。

    一旦那唯一的官儿倒霉坏事了,家眷也就自然而然地从这个阶层中跌落了出去,是不配再和他们相提并论的——作为这样家庭的女儿,沦落风尘之后,或者能得这些名士另眼相看,怜惜追捧,甚而做些狂态,也能得到大家的包容——

    但顾眉生心里很清楚,狂傲和挑衅,挑衅和敌对,这是三件截然不同的事情——窦小妹如果只是在某次聚会上,说‘我看沈主编也没有什么才华’,这是狂傲,在座者都只会一笑了之,就算是沈主编听说了,也绝不会当真。

    而倘她扳着手指,历数买活周报的种种弊病,并声称这都是沈主编才具不足的关系,这就是挑衅了,在座者多数都会有些不安,或者反驳,或者劝诫,总之,不会让她再说下去。但要说此事之后,会否断绝来往,那也不至于,不过是个小插曲,日后不要再犯,也就好了。

    而眼下,她甚至是直接在报纸上,把自己的想法发表出来,这就是全然不同了。不单单是沈家的亲眷弟子,甚至恐怕连张卿子的张家,这些人家的子弟,也会感到诧异和不悦,把窦湄视为是全然的疯女狂徒——即便他们自己或许都没有自觉,但顾眉生看得分明:这种被刺痛的危机感,来自于相似的出身和阶层,所带来的一种无形的团结。

    沈主编或许可以退位,也可以被攻讦,但攻讦者必须来自于内部,来自于这么个小圈子里。眼下,买地文艺圈的上层,格局已经比较稳固了,个人都有个人的位置,而窦湄这样,出身低微又有出众才华的女子,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得到的地位,突然间悍然对沈主编的位置也发出了挑战,甚至还找到了一张影响不小的杂志,将其发表了出来——这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到一种失控感和危机感,让他们因而对窦湄以及她们这一群小姐妹,产生极大的反感呢?

    窦小妹这一出不要紧,只怕是断绝了姐妹们很多前路啊……

    这是浮上顾眉生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对于姐妹几人,未来前景的忧虑。要知道,这花花轿子人抬人,很多时候,你在这个圈子里的名气,也是要靠名士来追捧打响,故而顾眉生、窦湄,都是在大学里打响了自己的名号,一出名就被当成画家,而不是画匠看待。

    别看就只是一字之差,但在收入和前景上,这相差得可就太多了,凡是写文作画的,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高级别的建筑上出现,被大图书馆收藏?她们姐妹一路走来,的确多承的正是这个阶层的提拔和赏识,现如今,反而不识抬举,公然挑衅沈主编:倘若现在改了还好,若是不改,昔日的良师益友,规劝无果,恐怕也只有渐行渐远的份儿。

    倘若不想面对这个结果,那就只能疏远已经站出来的窦湄,在姐妹和长辈间选边站了。顾眉生所忧虑的,倒不是窦湄现在面临的压力,以及可能蒙受的利益损失,而是牵挂着姐妹情分,生怕一班好姐妹就此生疏了——至于说窦湄这边,她熟知窦小妹的秉性,知道她既然选择投了文章,便是做好了承受一些后果的准备。以此女的决断,就算画道上的朋友,再不往来,情绪上也绝不会有一丝的波动。

    “小妹性子和我最像,都是豪侠性子。此举倒是当机立断,令人快意!”

    虽然面上做了忧虑之色,而且此举也的确让人意外,也并非她自己的主要抱负,但顾眉生心底,依然是感到很痛快,忖道,“一想到我的一番言论,能激起姐妹们重新立志,哪怕眼下看,只有香儿和小妹感触最深,也觉得心舒意畅。

    不就是些许钱财么?她们立志是因我而起,倘钱财上有什么短缺,我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当把我托付给玉照打理的那些产业,出息设给她们所用。自古以来,凡是一股势力要成形,必然要有个钱袋子,我既然有,那我出了便是。”

    如此一来,窦湄最后的退路也不是问题了,在顾眉生看来更有何惧?想做就做,也无需等待什么时机,本身以小博大,时机是永远没有成熟的一天,既然如此,不如越发任性而为——

    想到这里,简直想笑出声来,只觉得口中的萝卜糕都更加芬芳甜美,只是表面上,她还要假做急切,跺足道,“这个窦小妹,可是疯了?无事生非,给自己招惹这样大的麻烦,是什么意思!我出门在即,她还非得给我找事,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住,又是谁惹到她了——

    自来,我们在羊城港交际,倒也偶然见到一些沈编辑家里的眷属,她们对我们,或许是有些傲气,遮莫是其中一人,触犯了她,她一时恼火,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么?卿子,你可带有报纸在身上,我看看她是怎么写的!”

    张卿子果然也在猜疑这窦湄何以突然发难,这大概是许多人都在疑惑的事情,听顾眉生这么一说,他倒立刻相信了——这个说法也的确很在理,否则窦湄一个平时闲云野鹤的画家,为什么突然间跑来发文章骂沈主编?猜来猜去,不是沈家有人被她记恨上了,就是她受了旁人的怂恿,跑来出头了。

    或许,甚至还会有人猜疑到顾眉生头上都未必,毕竟她突然间决定加入买活军使团,有些儿往仕途发展的意思,或许也惦记上了沈主编的位置,这就差遣了窦湄开始打铺垫,等她从欧罗巴回来,再来抢班夺权——

    也不管沈家人信不信,但从窦湄发了这篇文章开始,她们这一波人,其实基本也就是成为沈家的敌人了,这文人之间,也是这样拉帮结派的,结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宗一派的事情。顾眉生她们这波云县旧交,规模虽然小,但在旁人看来无疑仍是一体。

    “我也这样想,小妹性子刚烈,大概或许不是沈家的女眷,就是什么公子,寻常交际时,无意间落下了仇怨,她深夜缠绵此事,渐渐钻了牛角尖,愤而发文——又偏偏遇着了个愣头青的报纸编辑,也是个野路子,甚而连沈主编的资历都不晓得,人家蛮投,他也就蛮发了,因此才酿成这样的闹剧。”

    张卿子没事也不会把报纸带在身上,只是说了期数和名称,便又劝顾眉生道,“要我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回来得也是恰到好处,你先在吕宋上课,丝毫不知道此事,回京之后,理所当然要出面调节。我这里要不要去大兄处走一遭,或者让他出面——叶主任虽说可能更合适些,他脾气也好,但他是沈主编的姐夫,可能又不是那么合适了……”

    叶仲韶、张宗子,这都是买地搞文艺的人,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的响当当的大人物,张宗子和沈主编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但没有什么亲眷关系,这且不说。就说叶主任好了,得罪了沈编辑,就等于是把自家的话本子改编为知名剧目的可能断送了一半还多——叶主任是戏剧系的主任,这些年来,戏剧系走出的学生,都要认他的面子,倘若他厌恶杨爱、董惜白,她们的作品,还能改成剧目或者仙画、说书唱片吗?

    张卿子提到叶仲韶,大概也是在暗示顾眉生其中轻重的意思,顾眉生忙道,“卿子,你先不忙,吃完饭回去休息。你特意来找我通风报信,已经足感盛情了。怎能还托你的人情去请尊兄,反而把你也拖下水了?你虽是工程师,但梅兰可也是编辑,很犯不着扯到这个麻烦里。

    等我去找了小妹,把原委问清,要再寻人去赔罪说和,倘到那时寻不到人,再厚颜求到你这里来罢!”

    其实以顾眉生的人脉,在文艺界相交的好友名士不胜枚举,张卿子也不过是说说而已,料她不会答应——就因为顾眉生人情上一向清爽,他才敢这样开口。

    他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此事不能拖延,最好在你去欧罗巴之前办妥,不然,我料你心里也不踏实的——眉生,窦姑娘是性情中人,你是人情练达,心里清爽的,倘若真把她当做姐妹,万万还是要上心啊!这多的,我倒也不方便说了!”

    顾眉生道,“卿子,你能这样说,我已经足感盛情了,多的话不说了,等此事完了,你若还看得上我们姐妹,我叫香儿和窦湄登门向梅兰道谢!那时我大概去了欧罗巴,是来不及了!”

    两个人精,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此时艇仔粥也上来了,于是两人暂且放下心事,将那用料格外实在,鱼多肉少的鲜粥草草分食了。便在路边分开,顾眉生也不顾去寻找先前那个跑腿车夫了,路边现叫了一辆人力车,“去最近的书屋!”

    羊城港,尤其是港区的书屋,现在都是兼做饮食,从早开到晚,好书屋环境雅洁,租书费虽然贵,但在其中看书吃点心是非凡的享受,顾眉生闲来无事也喜欢到这里来消磨时间。不过,今日却是无心挑选,到了书屋门口,先不拿行囊,跳下去问道,“你们这里可有报刊角——《羊城消息》上周五那期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案,这才回去付了车钱,进来随便点了一壶茶,拿起那份报纸,迫不及待便看了起来,她先草读了标题,把编辑、作者的名字都记在心里,再去看文中各段的小标题,对文章的筋骨有了一个概念,这才细读文字。

    这会儿看得就慢起来了,逐字逐句,看了前两段,便不由得眉飞色舞,欣然将桌子轻轻拍了一拍,笑道,“好,好!这篇文章做得好!足以做一个流派的旗帜和筋骨!”

    “不论是谁做的这篇文,做得是真好!看了叫人解气——也难怪那些人,反应这般大了,这篇文章,是要掘起了他们的根来啊!”

    第1250章 窦湄好骂!

    ◎羊城港.顾眉生彼可取而代之者!沈编辑的破绽◎

    “姑娘, 茶水来了,陈皮普洱一壶,您闻闻味儿,火候上倘有什么不足, 随时吩咐。店里送的一碟云片糕, 请您赏脸。”

    景德镇上好的紫砂壶, 雪白轻薄的瓷杯, 被稳稳当当地放到桌上,小心地离开了客人读报的区域,免得被打翻了,伙计还贴心仔细地说了一句,“茶烫, 小心洒了——”这是在提醒客人,一会儿读报别拍桌了。

    只看着伙计办事说话的语气, 就知道, 这是难得祖上有传承的大馆子里出来的——现如今, 买地百业兴旺, 四方来投,商贸非常繁盛, 理所当然也吸引了无数人以跑堂上菜、打杂洗碗为业, 这让很多卖肥皂和草木灰的商户, 就此发家, 甚至还催生了一种特别的补习班:

    一般人都是补习学校课程的,这种补习班却是从前那些餐馆食肆中, 经过多年的学徒教育——先在后厨跑腿, 后到柜台后立正站着, 随时被大伙计吩咐帮闲, 最后才能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经过多年的历练,才有在堂中随意行走招呼的资格,‘跑堂’两字,也不是白来的,其实是这个行当最大的光荣。

    这些真正的老跑堂,进退趋避深有法度,不卑不亢,礼貌中透了亲近,既不势利眼,也不让客人感觉自己被当了羊牯。哪怕其貌不扬,但对真正上乘的馆子来说,却比什么女陪侍要紧得多。真正上得了台面的老字号,东家是从来不沾这些风月东西的,这种行规,也带到了买地来。

    港区、钱区这里的馆子,收费越贵,服务就越向这种老派作风靠拢,跑堂一开口,客人就知道自己花的钞票值得不值得。这些馆子雇佣的,全都是这些补习班里毕业出来的伙计,就算没有从前的十分神韵,也能有个七八分神似了。

    甚至很多买地的富贵人家,他们的子女,几乎是不去小馆子的,只在这样体面的店铺里打转,布市那里的裁缝铺,也不登门,都是倩人上门裁衣——虽然吃穿起居上,不敢超过六姐太多,但有权有钱的人,天生就追求奢靡,就算有重重限制,也自然变着法子地彰显自己的身份。

    自然了,因买地如今的风气,这种奢侈也没人敢张扬,顾眉生也只是隐约听闻,凡是大众熟悉的名字,过的生活其实反而简单了。此时她也无心思忖,开在这里的这样一家上流书铺,都是些什么客人在光顾,一心还在读报纸:

    刚才她问起报纸的期数,那伙计并没有恍然之色,看来,这一期报纸并未在百姓中激起什么影响,这也是有理,毕竟,这文章说的是大多数人完全不关心的问题——报纸是谁在管,大多数人都没有印象,也不在乎。

    对于衙门,他们只知道一个六姐,也只知道听从,除非有些东西,直接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这才会激起讨论。如报纸这种比较间接,和生活无关的东西,到底怎么样算是办得好,民间连个统一的标准都没有,九成以上的市民,也就是看些奇闻异事,游记话本而已。这个沈主编做的好的时候都没人赞扬了,被骂也更是没人关心,想要和《艇仔粥倡议》一样,激起广泛的反响,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在圈内人看来,这篇文章,份量说不定比《艇仔粥倡议》还要更重呢!概因《艇仔粥倡议》,其实说的都是老生常谈的话,无非就是希望治安清明,蟊贼少一些,对不规矩的人要严办。

    这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百姓正当且常见的要求,而窦湄所发的这篇《问某周报是否已经过时》的文章,却是第一次挑明了攻讦沈主编的思路,其中提到的不少意见,都是之前没有人提过的首倡!

    “道统不能过关,始终在作风上保持旧式门阀作风,虽分家而实际仍紧密呼应提携,安插门人亲戚者,是否对我买地提倡分家的大政策阳奉阴违?仍保持了实际上的大族大姓?要复辟大族抱团之风?”

    “细察周报编辑部的三代出身,以平民百姓为主,受六姐恩惠最深的工农家庭者,能有几个?上数三代而无一个官身的又有几个?《衣食住行》编辑部身为周报副刊,编辑却多以平民出身,周报编辑部是否存在以出身筛选编辑,暗中排挤的现象?

    编辑身份结构严重单一化、派系化,是主编有意为之么?倘是有意,居心何等叵测,倘是无意,身为主编,长年累月不能提拔后进,改良编辑结构,是否也极度缺乏远见,恐沦为一些有心人的傀儡?”

    “周报为我买活军衙门官报,今我买活军富有万里,疆域极其广阔,华夏百族,人口众多。编辑却多以买活大学传媒系毕业生为门槛,为羊城港长大,毕业后立刻入职,有出身、有关系者,即得提拔,对于羊城港外的世界,了解多少?除了历年来随军的采风使,有多少出远门的机会?

    没有丝毫历练,便在周报这样的要害岗位上站稳,根基何在?而民间真正有阅历有抱负却无关系者,就算想在传媒界有所作为,也只能栖身小报,发声无门,在买活周报上发表一篇议政文章,如今已经非常艰难!所见到的政论,多是熟悉的老面孔,难道这二十年来,我们买地就没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新声音出现么?这是主编的怠职因循,还是想要垄断发声的渠道那?”

    “买活周报的主编之位,本为六姐,只是六姐政务繁忙,无暇他顾,因此,副主编也就是实际上的主编,按笔者理解,六姐素来不喜欢虚名,倘若副主编能让她满意,早已辞去虚职,为其正名了。如今多年来迟迟没有转正,或者也说明六姐圣明,对于周报的这些弊病,了然于胸。只是腾不出手来选拔更优者,笔者年小德薄,对于这个位置,不敢奢望,但也号召在野遗贤,自度才量相配者,争取这个职务,这也是有能力者当承担的责任……”

    顾眉生读到这里,也忍不住微微一笑:窦湄的话倒也不是谦虚,的确是这个道理,《买活周报》的情况,的确比较特殊,沈主编当年做副主编的时候,虽然年纪也不大,但那时候买活军地盘小,而且六姐抓得也比较紧,她就是一个副手,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因此才以三旬年纪接任了这个职位。

    《周报》也算是随着买活军一步步地做到了今天这样的广域报纸,以买活军和报纸现在的规模来说,怎么都要四五十岁,至少负责过一份颇有影响力的区域报纸,这样的人才有能力去接手主编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来讲,窦湄的攻击也难怪大家都觉得背后有缘故了,你就算把沈编辑骂下来了,又如何呢?也不可能是你上啊,你完全没有办报纸的经验,也没有什么老师亲友,是这方面的关系。对沈家来说,这就好比走在路上,突然间被一只野狗出来咬了一口一样,糟心是糟心,但也难免有些疑惑,打狗之前,恐怕也想看看这狗是不是谁家养的吧?

    可是,不论背后有没有主人,文章一发,伤口其实就已经撕裂开了,所有对沈主编不满者,也就是窦湄文章中所说的‘彼可取而代之’的人,将都会看到她的一个致命伤——买活周报编辑部的编辑构成,实在是太单一,出身也太统一了!

    固然这些编辑并非全是沈家派系,必然有她的反对者,这些人也可以用‘出身不论,就事论事,能者居之’,来为自己辩解。但这种事,怎么说还要看六姐的发话,报纸,不过是衙门的喉舌,政治上的事情也谈不上对错,工具会不会被换掉,就看主人是否觉得好用了。

    眼下,舆论场上恐怕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发声的,大家都是在等——等中枢衙门的反应,如果中书衙门始终没有任何一丝表态的话。那其实,也就是印证了窦湄的暴言猜测:恐怕六姐对沈主编,并非是那样的满意,一直也在等待谁来把她给斗下去呢!

    若是那样的话,各方人士恐怕都要摩拳擦掌,准备下场了。别的不说,至少羊城港的小报,估计会立刻吃香得多。有意在这块布局的人,都会设法去运营一家小报,来展现自己的能力。顾眉生忖道,“沈主编也的确有些事做得不好,不该把张利青副主编排挤出本部,让《衣食住行》再开一个编辑部的……排除异己,不能容忍的罪名,这就坐实了,完全无法为自己辩驳。”

    “更大胆者,她排挤走的还是彬山嫡系,也是小妹提到‘最可信重’者,固然,就事论事,能者居上也没有什么错误,倘若是在别的行当,这倒也无妨,可报纸,尤其是喉舌报纸,甚至要比一般的衙门还更讲政治。沈主编的做法就实在是有待商榷了,也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破绽,成为小妹攻讦的口子……”

    倘若是指责沈编辑的能力,《买活周报》选上的文章如何如何不好,固然也需要极大的胆气,但这样的招数,根本谈不上什么威力可言,能被轻松化解。窦小妹一出招,就犹如刺客亮剑,一抬手就是见血。这也让顾眉生非常赞赏,她甚至感到强烈的遗憾:这场斗争,她注定是不能亲眼见证或者亲自下场的了,才开局不久,她就要扬帆往欧罗巴去,也不知道多久能够回归故土,而回国时,又是否能够分出胜负。

    “嘴仗是慢慢打,至于说要把沈主编斗下台,更不是一日之功。甚至我离去之前,能否见到沈家的回敬都不好说。”

    把文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顾眉生放下报纸,一边品茶一边沉思起来,“香儿有城府,小妹有决断,我在不在也无关紧要,只要钱上能给供足就是了,不过,姐妹之间就此事也当都有个表态,如此也好明了日后的同盟。那就先去刺探一下玉照的看法。她和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又是不同,我们家中最出色的唯有自己,她还有个兄长呢。”

    除了李玉照的思想她拿不准之外,其余几人顾眉生还算是有些把握,有吴香儿在幕后主持,窦湄出头,余下的人帮着敲边鼓料应不会胆怯回绝,不过她也以为,她们这样的人,同类少,在民间似乎也没有什么群体易于被鼓动起来,把她们当成发声的渠道,因而寻找盟友便成了重中之重。顾眉生又把报纸翻出来,拿指甲轻轻地在编辑栏上画了一条线。

    “此文一发,张利青主编我估计会有表示的,此外还有谁?对了,曾经《国朝旬报》,现在《北方旬报》的副主编惠氏,据说这是个好信儿的,虽然年岁已高,但一旦知晓说不准也有动作。这些都先不提,也只能等,但这个编辑黎蔷……如果我没记错,上回《艇仔粥倡议》,她也是特刊编辑吧?”

    “当时就敢发那样的倡议,现在又敢发小妹的文章,这个女娘,不知道是什么成色,我倒是想会她一会,盘一盘她的底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