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都市小说 > 碎玉投珠 > 番外《终相逢》上
炎夏难熬, 幸好文物局楼墙一片茂盛枫藤。
丁汉白金贵,天一热只想吹空调,偏偏那缺德主任叫他四处奔波。他忍气吞声,转性似的, 只因为递上的出差申请还没批。
福建,海洋出水文物,他心向往之。
临下班, 丁汉白耐不住了, 直奔主任办公室。“张主任,我有事儿找您。”他态度良好, “周一递交的出差申请, 快出
“呢”是后加的, 省得对方冤枉他语气不善。张寅说“批不了, 这回出差我带老石去。”
低声下气能折寿, 低三下四能要命, 一听到拒绝, 丁汉白登时嚷道“石组长都快退休了, 你让他颠簸那么老远”
张寅回“已经定了, 都报上去了。”
丁汉白极不忿“我看你就是成心的,行, 故意晾我, 我就看看你们能淘换回什么好东西。”说完仍觉不够,从文件下抽回自己的申请, “出差申请不批,请假申请批不批”
张寅骂道“少跟我叫板,不知天高地厚。”
他回骂“但知道你几斤几两,鸡毛都没你轻”
丁汉白一通火
归家,前院客厅热闹,一大家子人等着开饭。他洗手落座,谁也不搭理,
姜廷恩守着丁延寿姑父长,姑父短,满口溢美之词。丁延寿烦道“还没放暑假吧你想跟我去,你爸妈批准请假吗”
丁汉白插嘴“去干吗”
姜廷恩说“下江南姑父要去扬州玩儿”
扬州,丁延寿的知己好友纪芳许就
丁延寿其实还没定好行程,自然没答。丁汉白却误以为对方默认,晚上巴巴地拾行装,衣物、钱财,还挺美,想着去不了福建,那去扬州散散心也好。
谁料翌日一早,他兴冲冲杀进前院卧房,要拉丁延寿去世贸买见面礼。丁延寿正和姜漱柳逗野猫,说“不去了。”
丁汉白不依“为什么你说不去就不去”
丁延寿瞪他“前两年都是我过去,昨晚芳许来电,想这次他来。”
出游泡汤,丁汉白真恨这朝令夕改,不
因着客人要来,丁家上下忙活,内外打扫,光时令蔬菜备满一冰箱。两天后,机场降落一客机,乘客鱼贯而出,再出接机口,纪芳许霎时看见等候的老友。
两只雕石刻玉的妙手紧紧相握,丁延寿一偏头,看见纪芳许身后的少年,惊喜道“又长高了”
忽地,丁汉白眼皮一跳,眨巴眨巴,继续镂字。另外三个师弟围着,等他教,他却没兴趣,惦记福建的出水文物。
丁可愈问“大哥,你说大伯和纪师父谁厉害”
丁汉白答“都比你爸厉害。”
损透了,却没得反驳,姜廷恩幸灾乐祸,乐完去端西瓜。师兄弟四个转移到廊下,比谁吃得快,再比谁把籽儿吐得远,输的那个要打扫。
丁汉白解渴降温,瞅着姜廷恩跑进跑出,活像条大狗。这一趟跑得急,姜廷恩满头大汗“姑父回来了纪师父到了,还带着一个小的”
他们几个立即前去见客,丁汉白打头,穿堂过院,没到客厅就听见笑声。长腿一跨,没瞧见笑成花的丁延寿,没瞧见风流儒雅的纪芳许,好似靶子入心,一眼瞧见个男孩子。
那男孩子也看到他,好奇、礼貌,瞳仁儿透光。
丁汉白心神一怔,江南的水米可真好啊,将养出这么俊秀白净的脸蛋儿。他一向不知敛,就那么盯着,不怪自己失态,怪这小南蛮子扎眼。
丁延寿叫他“你们几个来,汉白,汉白”关键时刻掉链子,干吗呢这是,“丁汉白”
丁汉白回神,却见那男孩儿忍俊不禁,笑话他呢。他心敛意,恢复惯有的高傲姿态,问好道“纪师父,我是汉白,这次来多住几天,我全包了。”
轮番介绍完,纪芳许大赞后生可畏,说“你们一下子来四个高徒,我们人数上输了。”
这时,那男孩子上前一步,规矩说道“我叫纪慎语,谨言慎语的慎语。”他是纪芳许的徒弟,往年见过丁延寿,这回是第一次出远门。
一句话说完,丁汉白靠近对方,客套的,场面的,他都没应,问人家“今年多大了”
纪慎语答“虚岁十七,该念高三了。”
丁汉白又问“听过我吗”他是个得意,感觉丁延寿总该提过自己,就问了。纪慎语似乎一愣,没想到这人问这种问题,摇摇头,“只听丁伯伯说过五云师哥。”
哄堂大笑,丁延寿说“慎语,就是他,那是他原名。”
纪慎语的眼睛明显一亮,像怀揣着的心愿达成,丁汉白看
丁汉白说“按料子起的,汉白玉。你觉得有趣儿么”见纪慎语点头,正中下怀,“那我给你也起一个吧,纪珍珠怎么样”
男孩子,叫什么珍珠。
他想,这小南蛮子会不高兴吗
他又想,生气的话,一包八宝糖能解决吗
纪慎语闻言一顿,心说什么奇怪名字,可当着满屋子人,他绝不能扫兴。“我觉得挺好的。”咬着牙回答,还要戏谑一句,“那珍珠和汉白玉哪个更好啊”
恰好开饭,丁汉白没答,兀自把椅子加
食不言向来是长辈约束晚辈的,两方热聊,这些小辈专心吃饭。纪慎语只夹面前的两道菜,有点辣,他吃两口便停下缓缓。本以为自己无人注意,不料余光一瞥,正撞上丁汉白的余光。
丁汉白瞧得清楚,却不言关怀,状似无意地挪来一盘糖渍山楂。纪慎语夹一颗解辣,胃口也开了,但够不着别处的菜。他用手肘碰丁汉白,小声暗示“师哥,那道鱼是清蒸的吗”
明显是红烧的,丁汉白装不懂“谁知道呢,又不是我做的。”
安静一会儿,纪慎语又来拽他袖子,问“师哥,能帮我夹一块吗”
丁汉白长臂一伸,夹一条鲽鱼尾,微微侧身,离得近了。纪慎语端碗接住,吃起来,叼着那鱼骨头,猫儿似的。
丁汉白没注意吃了什么,满心思小九九。他是老大,有三个兄弟,平时嫌多嫌烦,此刻竟觉得不够。要是再加一个就好了,乖,聪明,扒着他要东要西,他绝对毫不含糊地一掷千金。
纪慎语小声问“师哥,家里晚上也做这么多菜吗”
丁汉白点头,眼下还没懂为什么有此一问。酒足饭饱,年纪相仿的师兄弟
姜廷恩说“本来我想跟姑父去你们那儿,却被大哥截胡了,没想到他也没去成。”边说边偷看,生怕幸灾乐祸的样子惹一顿揍。
纪慎语闻言望向丁汉白,丁汉白立
纪慎语向来不爱热贴冷,可奇了怪了,他忍不住踱到对方身旁,说“我家园子里有好多花,比你家多。”并无攀比之意,潜台词是你想去看看吗
丁汉白搁下铝皮壶,轻轻拽纪慎语的袖子,绕过影壁,停
“一罐子鱼食,非从我手里拿”他说,“你倒挺不认生。”
这话不算客气,弄得纪慎语面露尴尬。“我以为只能喂一把,怕再拿就喂多了。”低头解释,望着水中倒影,倒影朦胧,能
“师哥,你热啊”
“大夏天谁不热”
“那你进屋去吧”
“你管我进不进我就喂鱼”
丁汉白这炮仗不用点,自燃。也懒得再一点点喂,掩饰心慌意乱,装作豪气干云,直接一把撒进去。撒完又抓一把,不管纪慎语目瞪口呆,只管自己
后来姜采薇喊他们,他们回去,而那一池子鱼已经撑死七七八八。
客厅满当,丁延寿和纪芳许饮茶,还备着核桃水果给孩子们。丁汉白和纪慎语前后脚落座,挨着,前者抓一提葡萄吃,后者拿起个核桃。
纪慎语徒手捏,他们这行手劲儿大,三两下就捏条裂缝。抠开一点,指腹扒拉核桃壳,他犯了难。丁汉白余光侦查,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纪慎语答“手疼。”
丁汉白皱眉瞪眼,雕刻的手向来是层层厚茧,有什么好疼的。低头一看,抢过那核桃,顿时瞠目结舌,他一把握住纪慎语的腕子,端详那修长手指,只见指腹手掌哪哪都光滑柔嫩,别说茧子,连纹路都很淡。
当着自己爸爸、人家爸爸,当着师兄弟,他近乎质问“你到底学没学过手艺”
客厅内霎时安静,落针都能听声,大家同时望来,探寻情况。纪慎语手腕
仿佛,他要是没手艺,就不配待
的确,丁汉白正想,这小南蛮子长得好看怎么样,情态言语惹他注意又怎么样,要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别想让他正眼相看。
纪慎语终于回答“学过。”
不等丁汉白说话,丁延寿和纪芳许心灵相通,大手一挥让这些徒弟切磋。武夫比武,文人斗诗,手艺人当然要比比手艺。
可是,丁家四个徒弟,纪家就一个,这怎么切磋
丁延寿说“慎语,要不你看谁顺眼,挑一个比吧。”
丁汉白抬杠“比武招亲啊那没挑的就是不顺眼呗。”他从不自诩君子,反而自认小人,此刻就用上小人之心。那样的手,勤学苦练是不可能的,估计皮毛都没掌握,挑姜廷恩都是个输。
这时纪慎语说“我想一挑四。”
又一次霎时安静,外面的喜鹊都不叫了,窗上的野猫都瞪眼了。丁汉白
转移到小院南屋,丁汉白亮出价值数十万的宝贝,客人优先,他让纪慎语先选。可他坏啊,明面让人家选,却又奉出一盒子南红,颜色不一,有真有假。
纪慎语扫一眼,直接拣出假的,说“鱼目混珠。”
没难住,丁汉白来了兴致,总算肯默默退到一边。纪慎语挑选料子,看花眼之际
除却丁汉白,其他三人面面相觑,那套玉牌是丁汉白的作品,男女老少,山景街貌,无奇不有,他们连狗尾续貂的勇气都没。一听纪慎语选那个,不禁揣测起对方实力。
各自挑选,无外乎玉料石料,而丁汉白居然拿了个金片子。五人将操作台占满,勾线画形,粗雕出胚,丁延寿和纪芳许环顾几次出屋,并行到廊下。
“你那个儿子了不得,手法可不像二十岁的。”
“我这个儿子哪都不好,就是手艺好。你也甭谦虚,你儿子小小年纪可是样样没输。”
纪芳许拍丁延寿的肩“我家慎语心散,今天让我教这个,明天叫我教那个,经验少。”走出小院,他坦露道,“去瞧瞧给你和嫂子带的礼物,青瓷,的时候一波三折。”
师父们走了,屋内只剩徒弟们。机器声一下午没停,比试,都想挣个风头。丁汉白镂雕一绝,余光窥探旁人,见纪慎语用蝇头小刀雕刻松针,细密,刺中带柔,显出风的方向。
纪慎语侧脸
丁汉白一怔,目光上移定
纪慎语说“你雕得也好看。”
丁汉白直白“我说你呢。”
刀尖一顿,纪慎语抬眸与之相对,周遭乱哄哄的,机器声,丁可愈的哼歌声,姜廷恩缠着丁尔和的絮叨声却又像四下皆空,只他对着丁汉白。
日落鸟归巢,屋内动静终于停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都没把其他人放
丁汉白摊开手掌,掌心落着一片金云,厚处如纸,薄处如蝉翼,熠熠生辉。纪慎语脸色微变,雕功高下一眼就能看出,他还差一点。
“我输了。”他平静道。
丁汉白夺过青玉牌跑到院中,趁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说“你没输。”雕刻时他就
这场初次切磋打个平手,彼此之间彻底熟稔起来,晚饭桌,又是佳肴美味,纪慎语眼睛放光。丁汉白纳闷儿道“怎么,纪师父
一句玩笑话,纪慎语却支吾不答。
远道而来的父子俩过完这半天,夜里安排房间,住
纪慎语滚
“我吃多了。”纪慎语答,“师父,咱家能不能也像人家一样,晚上多烧点菜呢”
纪芳许讲求养生,主张晚饭半饱,弄得纪慎语成天夜里肚子饿。他不答应,说“别躺着了,下午出完活儿抹手没有”
纪慎语骨碌起来,磨砂膏,抹手油,好一通折腾,那两手磨红才算完。而经过窗外的丁汉白全看见了,疑惑,心说南方人可真讲究。
纪芳许早早睡下,这也是个金贵主儿,合眼后不能被丁点声响打扰。纪慎语撑得睡不着,去院里散步消食,丁汉白洗完澡,两人
“别转悠了,给你找粒消食片。”丁汉白带纪慎语去他的卧室,说了声“坐”,找到药回头,见纪慎语屁股挨床沿,小心翼翼地安坐
丁汉白上床半卧,没话找话“怎么吃那么多”听完原因,他觉得荒唐,
纪慎语猛然抬头,警惕,遮掩,站起说“我、我该回去睡了。”他转身欲走,被丁汉白一把拉住,白天握的是手腕,此时是手掌。丁汉白掌中异样,软,滑,低头一嗅,还带着香味儿。
他又换了问题“你为什么磨手”
这人真是够呛,怎么净问些不好答的纪慎语转移话题“床头灯的流苏罩子好漂亮”
丁汉白引诱“你摸摸。”
纪慎语伸手上前,没摸到就被用力一拽。他跌坐床边,碰上丁汉白求知若渴的眼神,今天这一天,打量、戏谑、关怀、鄙夷、欣赏这人的眼神百般变化,此刻透着无限真诚。
“我”纪慎语破了心防,“我是个私生子。”
他说了,难堪的出身,师母的嫌恶,全都说了。手被攥出汗水,他抽回,抱歉道“至于磨手,就当我臭美吧,师父不让对外人讲。”
丁汉白登时问“不是外人就能讲”谁没有三两秘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奇成这死皮赖脸样,纠缠着,拍拍身侧,让纪慎语躺上来歇会儿。纪慎语挨
丁汉白更不爱热贴冷,转头又惦记起福建省。
一声叹息,纪慎语问“师哥,你生气了”
这回轮到丁汉白解释,什么出水文物,什么心向往之,听得纪慎语滚下床。“你等等”他跑出去,再回来时拿着本如山如海,里面关于出水文物有详细的讲解。
他们俩靠
他将金书签夹进书里,说“这片云送你怎么样”
纪慎语迷糊道“送五片。”
瞧不出这么财迷,丁汉白一怔,五片的意思是不是“五云”这是惦记他吗他将人放平,盖被关灯,侧身笼罩,就着透进的月光端详。
丁汉白叫“纪珍珠”
纪慎语喃喃“汉白玉”
院里野猫上树,目睹了喜鹊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