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稀松平常的语调, 奇异地?捋平谢茉焦躁的心绪。

    一丝丝滋生于心底极深处的彷徨,在?她尚未来?得及觉察时便阒然消弭于无形。

    身体因突地?放松而涌上一股疲惫,不讨厌, 周身仿佛被温泉水包裹,被融融暖意浸泡得筋骨酥软, 懒洋洋的令人沉溺。

    谢茉伸手环住卫明诚劲瘦且稳健的腰, 脑袋蹭蹭他肩窝,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浅浅的“嗯”,顿了顿,她上身外拉,对上卫明诚专注到黝黑的眼珠只容下她一个人的眼睛, 低语:“我一直都知道。”

    说完,错开视线。长长的密实眼睫下耷。

    面上仍有淡淡的紧绷之色。

    眼角余光不经意逸出怅惘。

    卫明诚抬手扶了扶她脸颊,一伸手又把她揽回怀里, 让她脑袋埋到胸前, 而后轻轻抚摸谢茉的后脑和颈子, 说:“有我呢。”

    嗓音低缓, 几近于哄。

    谢茉喷在?卫明诚胸前衣襟的吐气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渐渐恢复均匀, 全身心安然倚在?卫明诚臂弯里。

    后脑再次感受到他温柔的抚·摸。

    这一刻, 这只温厚的大手仿佛穿越了时空和距离, 轻轻拍扶在?那个刚毕业一头扎进求职大军, 却因一次次被拒而彷徨迷茫的女生肩膀上;揉抚在?那个高考完对着分数和厚厚一册报考指南茫然游移的女孩脑袋上;紧紧握住那个瘦瘦小?小?眼睛却大而黑亮的孩童的手, 送进面对伸来?的那双苍老的手。

    像是心底有一个蜷缩在?角落的小?女孩终于鼓足勇气向世界小?心试探出触角,用手接住倾斜而来?的这一束光。

    “谢谢……”谢茉的声?音又轻又闷。

    气氛很是美好安谧, 却偏偏——

    “咕噜噜。”

    突兀的一道闷鸣响起。

    是谢茉,她今天?送走袁峰和赵梦两?人便无心其?他, 午饭没?吃,这会儿受了委屈的肚子比主人脾气大,直把不满嚷嚷出来?,还嚷嚷得光明正大,人尽皆知。

    “没?吃午饭?”卫明诚低冽的嗓音忽然响在?头顶,谢茉身子一凝,呼吸下意识放轻。

    她扬起脸:“额……”

    卫明诚垂着眼,视线牢牢困着她,微蹙的眉峰透着不赞同。

    “那个……我、我忘了。不是故意的……”谢茉心里发虚,讪讪扯了个笑,磕磕巴巴辩解。

    “怎么又不按时吃饭?”卫明诚声?线虽下沉了几分,但内里充满了无奈纵容。

    谢茉一阵无话可?说。

    之前两?人就?因按时吃饭这件事讨论过,她郑重答应了,为了让她好好吃饭,卫明诚早餐桌上留下的纸条都攒了一沓了。

    况且,因着她血糖低,两?人骑车去?县城时,卫明诚还给她特地?准备了饼干和糖果?。

    这般想想,谢茉心头就?更虚了。

    悄悄掀起眼皮偷眼打量一圈卫明诚脸色,嗯,有点沉,本就?冷峻的面庞又皱了眉,看上去?端的危险……

    电光火石间,因心虚局促而高速运转的大脑“叮”地?一声?冒出一策,谢茉只迟疑一瞬,身体便先于意识行动了——她双臂挂上卫明诚脖颈,仰着脸,嘴唇重重碾压覆盖他抿紧的双唇。

    她知道自己不妥当,可?不想听说教。

    所以,闭上嘴巴。

    可?渐渐地?,事情走向便脱离了她的掌控。

    深入的,带点惩罚意味的吻,索取吸吮……

    谢茉脑海里掀起阵阵浪涛,却空茫茫没?剩下什么。

    她趴伏在?卫明诚身上,像生长在?涯边的一株花,根系一面死?死?扒牢包裹的土壤,一面汲取土壤营养。

    终于,双唇黏连着分开。

    谢茉目光有点涣散,神思还飘在?虚空。

    卫明诚喘着气,捏了捏她纤细的颈子,哑声?低笑:“你呀……”鼻息喷在?她脸上,潮潮热热的痒。

    谢茉把脸埋在?他胸前,慢慢平复喘息和余韵,听见?卫明诚叹息,懒怠张口,便用头顶蹭了蹭他下巴。

    “我去?做饭。”卫明诚薄唇不断亲吻磨蹭谢茉的侧脸和鬓发,耐心叮嘱,“你先吃两?块饼干,稍微垫垫就?行,不然正餐该吃不下了。”

    “……嗯。”谢茉脑袋在?他怀里拱了拱。

    卫明诚低笑一阵,摩挲她肩头:“再稍等等,很快的。”

    谢茉缓缓点头,把自己从他身上揭下来?。

    卫明诚俯身拢了拢她,没?直接出门,而是先去?了西屋拿来?饼干盒,又替她冲了一杯麦乳精,才转身去?了厨房。

    谢茉慢腾腾吃了块饼干,又一小?口一小?口啜光茶杯,收拾好桌面,端起杯子到压水井旁冲洗。

    卫明诚听见?声?响,站在?厨房门口说:“放着我待会一起洗。”

    “哦……”

    谢茉放下茶杯,倚在?厨房门框上,那双黑润的眸子一刻不离地?沾在?卫明诚身上。

    跟一朵小?向日葵似的。

    卫明诚感知敏锐,而这双目光又过分强烈,他回身,勾起嘴唇问:“在?监工吗?”

    谢茉这才回神,眨了眨眼睛,意会到卫明诚的玩笑,轻轻挑眉,压住一个劲上弯的唇角,摆出郑重其?事的模样说:“当然。监督才出效率。干不好可是要受罚的。”

    卫明诚切好黄瓜丝,粗细均匀的黄瓜丝被整齐得码在?盘子里备用,扭脸笑问:“那要是干得好有奖励吗?”

    谢茉故意沉下声?:“干活就?干活,还想要奖励?”

    卫明诚说:“当然,奖惩要分明,不然队伍不好带。”

    谢茉实在?想笑,带兵经验都搬来?了,她咳了一声?:“我想想。”

    卫明诚:“像以前那样就?成。”

    以前?

    以前哪样?

    哦~谢茉明白了。以前都是她先凑上去?亲一口,现在?他都学会主动索要了。

    进化了啊。

    谢茉忍俊不禁:“看你表现咯~”

    卫明诚作为军区最年轻的营级军官,各方面表现自是出色的,当然也包括区区一顿饭。

    自然地?,谢茉也不会吝啬。

    仰脸嘬了卫明诚一口后,谢茉直接跳开,而后冲他口齿清晰地?说:“我要去?镇上工作。”

    她眼里盛满星光,笑起来?如同初阳照雪。

    卫明诚几不可?察地?怔了怔,温和应了声?:“好。”

    谢茉的心很充盈。

    有点发涨。

    身上却松快许多。

    好……

    只要她觉得“好”那就?行了。

    ***

    第二天?,袁峰站在?办公室门口不住朝外头张望,待见?着邢主任进了隔壁办公室,对着窗玻璃整了整衣领,又喝茶磨蹭十?来?分钟,才去?敲响主任办公室的门。

    “主任,我昨儿去?军区找见?谢茉同志,她对来?咱们?公社工作的事十?分意动。”

    邢国强眉心一动,问:“怎么说?”

    袁峰说:“说是要考虑考虑。”话在?舌头底下抡了一圈,他又忙补充,“但意愿很强烈。”

    邢国强摆摆手,朗笑:“尽然如此?咱们?可?以再上门嘛。有困难,能解决的咱们?帮忙解决;有要求,提出来?能满足咱们?也尽量满足。人才难得,态度要先拿出来?。”

    袁峰连连附和:“是,是。要是这两?天?没?信,我再去?登门拜访。”

    邢国强就?笑:“人才呀,就?得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能发挥最大能量,更好为发展做贡献。”

    领导高瞻远瞩。

    袁峰跟领导讲起谢茉的情况:“……大城市来?的文化人,之前在?报社工作,言谈有物,讲话相当有水平。文化素养,个人修养,都没?得挑,和常见?的军嫂全不一样。”

    在?镇上不少见?军嫂,但她们?中的大多数来?自农村,生活相对粗糙,兴许识几个字,将将写出来?就?不错了,写文章就?是天?方夜谭了。

    自己出身农村,倒不是嫌弃生养自己的土地?,嫌弃一同长大的兄弟姐们?父老乡亲,他只是在?陈述事实。城乡差距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回避也没?用。

    只能使尽全身气力将孩子们?送出农村。

    “还是您识人之能高。”袁峰适时轻拍一记。

    “严重了,严重了。”邢国强浑不在?意摆手。

    “只没?想到谢同志那么年轻就?能写出那样有深度的文章,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不能信。”袁峰开始闲话家常,倒不是他嘴碎,而是作为领导左右手,适当和领导讲些无伤大雅的闲话,以示亲近。

    正说着,赵梦和同事路过,听见?这话,走开稍远的距离对方问她:“领导们?在?说谁?”

    赵梦拿了拿乔便说了。

    “文章登上省报,邢主任那么铁面无私的人竟也没?口子夸?这么厉害?”同事满脸赞叹,“听那意思人家年纪还不大?”

    赵梦说:“谢茉同志今年二十?岁。”

    “了不得!”

    不知想到什么,赵梦眸光一闪,赞叹道:“那还用说,再说人家爱人是现役军人,营级干部,那福利待遇咱们?合公社谁能比得了。”

    这下同事更好奇了:“她丈夫是营长?那每月光工资就?百十?来?块了吧?”念念叨叨几句,忽悠问:“营级干部一般多大年纪?”

    赵梦掖了掖鬓发:“三十?往上吧?我也不太确定。”

    “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姑娘,嫁一个岁数那么大的老男人……”同事咂摸咂摸嘴。

    赵梦笑:“营级干部待遇好,再说年纪大的男人会照顾人。”

    “是呀,是呀。”同事阴阳怪气,“小?娇妻嘛可?不得疼着。”

    赵梦笑着伸手去?扯同事的脸:“就?你会说。”

    两?人在?办公室拐角,显示还压低声?,后头便顾不上,正被出门办事的邢国强和袁峰模棱听了几句。

    “世事无绝对,咱们?隔壁军区就?有一个二十?出头的营长。”邢国强顿了顿,笑说,“往后你们?就?知道了。”

    说完,匆匆就?走了。

    同事惊诧:“啊?主任话里的营长不会就?是这谢茉同志地?丈夫吧?”

    赵梦扯了扯嘴角:“我怎么知道。兴许吧。”

    就?这样,谢茉还未入职,就?有一个关于她婚姻“污点”的流言将要掀起,就?被邢主任轻飘飘一句话摁住了。

    倒是公社要来?一个女笔杆子的消息传来?了。

    掀起一阵不小?的水花。

    谢茉没?让这场期待落空,一早吃过饭,去?农贸市场买好菜,路过邮电所被沈老师傅叫住,他眼角纹路里都流淌着笑意:“我就?说,你的文章没?有不刊印的道理。”

    沈老师傅把省报翻到第二版,向谢茉点了点头一篇文章。

    谢茉笑眯眯接过,浏览一遍,然后把昨儿的事讲了。

    沈老师傅欣慰点头,连连说“好”,眉开眼笑说:“利己利家利于民,难得难得。”

    她虽没?沈老师傅的高悟,但也庆幸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上一世多少大学生毕业后从事的职业和本专业毫无关联,这里头有太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所以,谢茉也挺高兴。

    “等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就?请您下馆子。”谢茉顺势邀请。

    沈老师傅一口应下:“成!我等着。”

    “好嘞。”

    谢茉告别沈老师傅,去?公社见?了袁峰,说好第二天?一早便来?上班。

    于是,谢茉晚上洗了头,又坚定推开卫明诚探来?的手,清晨罕见?地?跟卫明诚同步起床。

    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谢茉精神抖擞。

    她今天?要去?上班啦。

    第102章

    坚持早睡早起, 保持心情?愉悦,谢茉气色非常棒。前世的她时常加班,脸色是憔悴的苍白, 少血色,少光泽, 如今她白得泛光, 像细腻的白瓷, 两颊晕出自然健康的浅红,嘴唇水嘟嘟红润润,一双杏眼透澈清亮,神采湛湛。

    站在镜子?前左右照照, 谢茉甩甩顺滑黑亮的麻花辫,很满意?目前状态。

    谢茉今儿?穿了?新?买的白衬衫,下穿黑长裤和解放鞋。虽然托集市上认识的王大?姐做了?新?式布凉鞋, 但她想着头一天上班, 穿凉鞋不郑重。即便解放鞋捂脚, 可跟将腰勒成细细一把的那条棕色牛皮腰带搭配, 利落干练,又不失昂扬朝气。

    “这么着成吗?”

    收拾停当, 走出卧室, 谢茉美滋滋跟正在摆饭的卫明诚打招呼, 他目光都凝了?凝。

    清雅秀丽, 关键一身扑面而来的蓬勃青春气息。

    “成。”顿了?顿, 他把筷子?搁在碗沿,“很成。”

    谢茉笑?容璨璨, 好心情?带动好胃口。

    卫明诚眼眸里流淌着笑?意?,说:“记得带粮本, 把关系转过去?。”

    “嗯嗯。”谢茉喝一口粥,“翻出来了?。”

    谢茉说:“对了?,今儿?头一天上班我提早些时候到单位,该是来不及买菜了?,之后一天又是怎么个章程还不明确,今晚上吃食堂吧。”

    “嗯。”卫明诚点头,“你不用管,我带饭盒。”

    “好~”

    这是谢茉第?一次觉得,上班并不痛苦张皇,反而令她喜悦和期待。

    上一世她的社畜生涯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年,但给她造成的伤害却?成吨计算。工作枯燥繁重,工资却?那么丁点,领导三天一小会两天一大?会这便罢了?,当和尚念经左耳进右耳出就成,但很不巧,这位领导爱拿鸡毛当令箭,官不大?威却?不小,同事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小话满天飞,谁和谁之间都熟而不透。这种环境下,喘口气都闷得慌。

    当时最大?愿望便是在家躺平,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现实俨然无法实现,她只能在网文中寻找慰藉,所以在穿书?前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网文。

    现如今她在家闲散一个来月,又怀念起上班的日子?。

    她并非叛变,而是无聊了?。这年月没啥娱乐,没网络,没游戏,没电视,甚至连电台都没几个,且播放的内容又红又专,着实不具备娱乐性。这样?的环境下,再宅的人,也待不住。

    况且,如今没加班一说,更没KPI。

    上班就是充实生活了?。

    卫明诚叮嘱:“午饭也不要?马虎。”

    “不马虎。”谢茉衔着筷子?,偏头笑?,“据说公社开?了?食堂,我今天中午就去?尝尝,要?是味道好,下回换我打饭回来。”

    卫明诚不自觉提起唇角:“好。”

    吃过饭,谢茉把准备的粮本、笔记本钢笔、陶瓷茶缸一一塞进军绿挎包,斜背上身便跟卫明诚前后脚出门。

    一路骑车往公社大?院赶。

    1958年实施,八十年代又由公社改成乡镇。人民公社化运动前,农村实行的是乡社分立的管理体制,乡是基层政权,合作社是农业经济组织,人民公社化运动之后,广大?农村普遍建立了?政社合一的体制,这样?一来,公社既是一种经济组织,负责全社的农业生产,也成为政权机构,管理着工商学兵等等。

    永河公社原先?叫永河镇,虽然现在当地人还是习惯说咱们?永河镇咋样?,但现在应该叫永河公社,因改制前永和镇就是附近首屈一指的大?镇,如今的永河公社也是个大?公社,林春芳她爸就职的相邻公社,管辖范围更小,还偏僻,远不及永河公社繁华。

    公社大?院位处镇中心,所在街道两旁一座院子?挨着一座院子?都是公家的地方,比方说棉站、畜牧站、农技站、收购站……等等,邮电所不在这条街,但相距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谢茉推着自行车步行,经过各单位门口时,好奇张望两眼。

    各颜色的铁门或木门,门侧挂着油漆书?写的各单位名称长木牌,风吹日晒的,不经心的单位油漆都掉落斑驳了?。

    五六分钟后,谢茉停在公社大?院门口,牌子?上的字迹鲜亮工整,黑色的大?门敞着,门口设立传达室,透过玻璃小窗,能瞧见里面坐守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

    老大?爷听见响动,从小窗里探出头,没成想见到一个比花还好看的姑娘,禁不住一愣,干咳一声放缓声音问:“同志,你是找人还是办事?”

    谢茉说:“我来咱们?公社宣传科报到的。”

    昨天来时门口没守人,因而徐大?爷不认识谢茉,但他对谢茉可不陌生,巴掌大?的院里没啥秘密,不到一天的功夫,关于这位女同志的种种事迹他听了?满耳朵。

    很会写文章。

    就是……真年轻啊。

    又被领导看重,以后前途错不了。

    听说对象年纪轻轻就是营长了?,嚯,这更了不得。他本家侄子就在部队,因此里头的事了?解比旁人更清楚,部队不比机关单位,拉拉关系就能混分工作,或者升职调任,那每一份功劳,每一次晋升都是枪林弹雨流血流汗拼命换来的。

    哪一个干部身上没带伤疤。

    他侄子?也趟过尸山血海,三十来岁用军功换了?个营长,比照着看,这位女同志丈夫立下的军功得多硬。

    属实强悍。

    “小同志,好好干。”徐大?爷不敢轻慢,笑?着鼓励。

    徐大?爷的善意?让谢茉脚步愈发轻快,对新?单位的好感猛曾一截。在徐大?爷的指点下,谢茉找到车棚安置好自行车,一边朝办公区走,一边四下逡视。

    进远门便是广场,比一个篮球场还大?些,再往里坐北朝南一排平房,两边还各有一排,都是黑瓦白墙,瞧着整洁庄重,后面还有一个稍小些的院子?,有阵阵饭香从后头传来,想来食堂就在那,各类办公杂物也该在后院,谢茉瞭了?几眼,几排半砖半土坯的房舍。

    谢茉先?到徐大?爷指过的会议室,坐了?没一会儿?,袁峰便推门进来:“小谢来了?。”

    谢茉赶紧站起来:“袁主任。”

    袁峰让她填写了?几张表格,又领她朝外走:“来,小谢跟着我,咱先?去?人事科把你关系转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人事科的同事虽很热情?,但总是有意?无意?拿眼偷瞄她。

    谢茉按下疑惑,跟袁峰离开?人事科,朝宣传科走。

    宣传科在东排平房的最北间。

    “那儿?就是宣传科办公室,一般没下乡宣传任务时,就待在这写写稿子?,读读报,跟同事交流交流思想。”

    谢茉听得专注:“好的。”

    给予袁峰每一句话回应,既不喧宾夺主,又令对方感受到尊重,袁峰显然很受用,脸上的笑?不知不觉真切起来,看向谢茉的目光也亲近了?几分。

    “不过,你笔杆子?硬,任务比旁人重,回头领导的发言稿,上头要?交的材料汇报等文字材料,少不得安排给你。都是要?紧的工作。怎么样?,有没有信心干好?”

    “一定竭尽全力。”谢茉锵声道。领导问话,态度要?先?摆正。

    袁峰暗暗点头,很满意?谢茉的态度,一边说一边在前头带路:“能者多劳。放心,其?他同志也能执笔,担子?不能加在一个人身上。”

    谢茉:“是。”

    几句话的功夫,宣传科到了?。

    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两女一男。

    袁峰之前给谢茉简单科普过,宣传科科长由袁峰兼任,下面除却?赵梦还有两个科员,一个已婚妇女易学英,另一个男同志黄长明。

    谢茉跟着袁峰迈进办公室,听他先?给三人介绍自己:“这是咱们?宣传科新?来的大?将,谢茉同志。”

    袁峰话音刚落,赵梦就站起来,热情?笑?道:“谢茉同志你能来咱们?宣传科真是太好了?,欢迎欢迎。”

    谢茉笑?说:“谢谢。”

    顿了?顿,她朝众人说:“各位都是前辈,以后叫我谢茉,或者小谢就成。”

    袁峰接着带谢茉认识新?同事:“这是黄长明同志,高中生,领导发言稿、公社宣传稿多出自他手。你们?以后可以交流交流写作心得。”

    得,她跟黄长明这是职能相撞了?。

    谢茉主动打招呼:“黄同志,请多指教。”

    黄长明搔搔头,干巴巴:“嗯。好说……你能写出那样?的文章,该是我向你请教。”一副不善言谈的模样?。

    袁峰笑?呵呵:“各有千秋,互相学习。”

    又继续介绍:“这是易学英易大?姐,是咱们?下乡宣传的主力军,对社员情?况的了?解很深入。”

    嗯,文化程度不高,但嘴皮子?利落,各项消息灵通。

    谢茉微笑?:“易大?姐,以后请您多指点。”

    易学英笑?得爽朗:“我读书?不多,能指点啥。”

    最后,袁峰点点赵梦:“赵梦,你们?前天就认识了?。咱们?宣传科兼管广播,赵梦是主要?负责广播这块。”

    谢茉不偏不倚,同样?招呼道:“赵梦同志,你好。”

    “梦梦。”赵梦笑?说,“咱俩年纪差不多,你以后叫我梦梦就行。”

    “还梦梦……”易大?姐嘟哝两声,暗搓搓翻了?个白眼,朗声道:“小谢今年多大??”

    谢茉回答:“二十岁。”

    “你都快二十三了?,比小谢年纪大?。”易学英为人爽利,即便挤兑人也不让人感觉尖刻,“叫我易大?姐,这么看就该叫你赵二姐。”

    巧合的是,赵梦在家也行二。

    什?么赵大?姐,赵二姐,称呼里就带着土腥气,赵梦一张小脸乍白乍红:“你胡诌什?么!再说,我跟谢茉怎么称呼,你管不着。”

    “唉唉唉,迎新?人呢,不丢人啊。”袁峰十分不快,训斥两句,直接一锤定音,“起名字干嘛的?直接叫全名。”

    正合谢茉心意?。不熟悉的人偏要?叫亲密的称呼,很别扭。

    只看“全名”算是各打五十大?板,谁都没偏,取中了?。但从头算起来,还是赵梦吃亏,这件事本就是易学英横插一刀。

    但这结果赵梦尚能接受,愤愤狠瞪一眼,返身回到座位,纸张被掀得簌簌作响。

    袁峰眉头拧紧,没再理会,又说了?两句话,吩咐易学英带谢茉熟悉熟悉情?况,便离开?了?。

    他一离开?,赵梦便霍地一下子?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

    种种迹象表明,赵梦有后台,且后台不小,以至于堂堂办公室主任,宣传科科长,赵梦直接领导对她这般忍让。

    领导话没讲完,她着急插话,甚至一言不合就在领导面前掉脸子?,也难怪袁峰刚才拉偏架。

    反过来说,换个没后台的,赵梦这般低情?商的早被踢走了?,哪能主管又清闲又体面的广播工作。

    易学英敢奚落赵梦,应该也有来历。

    这场介绍虽短,信息量却?委实不少。从袁峰话里话外推断,如今宣传科真正能挥笔写文章只有黄长明,如今再加上一个她。

    据说还有三个人,一个被调去?县里了?,一个下乡跌沟里摔断了?腿,正在家修养,还有一个怀孕的,临近产期体质又弱,不得已只能躺家里待产。

    易学英快人快语,爽利直白,看上去?好相处,但这样?的泼辣子?一般都强势,但凡惹到,必然辣你一身狼狈。

    赵梦虽骄蛮,但心眼浅,脸皮薄,相较起来,更易应对。

    黄长明像是个埋头苦干的老实人。

    至于直接领导袁峰,圆滑的老油条,最讲究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是谢茉对同事的初步印象,兴许不准,只能做个参考,但日久天长的,有的是机会修正。

    谢茉思量着,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卸下挎包,正从里面掏笔记本和钢笔呢,就听易学英哼笑?一声:“显着她了?!”

    谢茉和黄长明装作没听见。

    易学英并没一定要?两人附和的意?思,转瞬露出笑?脸,探出头问谢茉:“小谢,听说你是军嫂啊?你男人在隔壁军区?”

    “对。”

    “那你爱人真是营长啊?”

    谢茉失笑?:“是,他现在是营级干部。”

    “哦。那他得比你大?吧?”易学英眸光闪烁。

    虽不习惯被人这么查户口似的问隐私,谢茉也理解,这是时代特色,她改变不了?,只能融入:“嗯,他比我大?三岁。”

    再说,作为军属,军区便是她的靠山,卫明诚的职位让这座靠山更牢靠。

    没什?么好顾忌的。

    瞧瞧赵梦所受厚待就能明白,让同事领导知道自己的背景是很必要?的,这样?别人可以更好地拿捏对她的态度分寸。

    这对大?家都好。不要?以为现今的人都淳朴。

    扮猪吃老虎,藏着掖着会惹更多麻烦。比方说,平日里表现出一副没后台好指使欺负的模样?,那必然招致某些人的欺压。这时候再亮出后台就晚了?,委屈受了?,梁子?也结下了?。

    能和解还好说,虽心里存了?疙瘩,但总不至于被猛不丁捅刀。若是不能和解,那便埋下祸患,不知道什?么时候爆发,弄你个措手不及。

    还不如一早便摆明背景,大?家相处起来更舒心。

    当然,并非所有背景都要?抖搂出来,若是背景有避讳,或与现今无益,那不说才好。就像谢茉现如今就完全不比说出父母名姓职务。

    这些需要?自己衡量。

    谢茉不想因背景占便宜,她只要?不被欺凌就成。

    军区和卫明诚足够了?。

    听见谢茉回答,易学英直呼了?不得,连黄长明都从书?稿里抬起头,倒抽一口气。

    坦白的后果便是迎来更多询问。

    谢茉能回答的回答,不好说的便含混过去?。

    好不容易趁喝口水的功夫静静耳朵,外头一阵“滋滋滋”的电流声后,紧跟着一声清嗓的咳嗽,连着“喂喂喂”了?几声,开?始说话:“红星生产大?队社员吴大?光,听到广播赶紧来公社一趟,红星生产大?队社员……”

    连喊三遍后,小声说:“……唉,这个咋关来着。”

    “我来。”这是赵梦的声音。

    原来她去?广播室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刺拉拉”的声响后,广播关闭了?。

    易学英显然也听见了?,憋憋嘴说:“每天就照着稿子?喊那几句话,谁不会啊。跟那广播室是她家开?的似的,扒着不让人碰。”

    还别说,她之前来镇上也听过广播,那会是念最高指示,就是赵梦读的,发音在算是标准了?,口齿也清晰。反倒是易学英,讲话口音重,还带点大?舌头,离字正腔圆远了?去?。

    后来谢茉才从旁人口中了?解到,易学英之所以跟赵梦不和,是因为赵梦抢了?她小姑子?的工作。赵梦如今的工作本来已经内定给易学英的小姑子?,临近报道,赵梦直接空降来了?。

    易学英小姑子?那时候天天以泪洗面,好在后头另有机遇嫁去?县城了?。

    易学英跟丈夫和小姑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虽然小姑子?现在日子?很美满,但赵梦算是扎她眼睛里了?,不能怎么着赵梦,就三不五时拿话刺她,给她添堵。

    办公室风云,她俩贡献了?多半。

    易学英拉拉杂杂给谢茉介绍完科室情?况后,下班时间快到了?。

    “咱们?公社里有食堂,回家远,或者不想做饭可以在这边吃。大?师傅手艺很好,祖上在大?酒楼干过,价钱也实惠,反正比镇上的饭馆值。”易学英热心地给谢茉介绍。

    谢茉笑?应:“那可太好了?。”

    “我今天也犯回懒,咱俩一起吃食堂。”易学英说,“回家就一个人,开?火太麻烦了?。”

    谢茉眉眼弯弯:“好。”

    倒是没问易学英为什?么回家就一个人,丈夫什?么工作之类的。

    袁峰站在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看着两人一起有说有笑?地进了?食堂,舒心地端起茶缸灌了?一口。

    年轻却?会做人,态度端正,又朝气蓬勃,这么快便开?始和集体融合,不错不错,明天就试试本事到底如何?。

    谢茉跟易学英一起进了?食堂。

    食堂面积不大?,餐桌不多,大?部分人打了?饭端到办公室吃。两人留在了?食堂。

    有些话可不方便在办公室讲。

    比如——

    “赵梦舅舅是县革委会副主任。肚子?里没比我多二两墨水,高中都没上过,被她舅舅硬塞进来的。”

    “黄长明跟袁科长是拐着弯的亲戚。”

    “黄长明看上赵梦了?,赵梦眼睛就差长头顶了?,才瞧不上她。”

    谢茉猜,易学英之所以叭叭叭给她说这么多,就是想拉拢她。没到的三个不说,黄长明显然站在赵梦那边,两人一个有后台,一个是科长亲戚,易学英颇有点孤立无援的意?思。

    面对她这么个新?人,不拉拢她还能拉拢谁。

    谢茉就着八卦用饭,滋味格外足。

    她决定,明天就打这一道西瓜皮炒肉丝回去?给卫明诚尝尝。

    下午翻看科室存档材料,熟悉工作内容和流程,时间刷地就过去?了?。

    抱着一肚子?的话,谢茉告别新?同事们?,车轮滚着夕阳回家了?。

    晚上卫明诚回来,一照面便仔细打量她面色:“感觉怎么样??还顺利?”见她脸色很好,情?知她今天过得不错,说着话,眼梢已染上笑?。

    谢茉把今天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算上我才五个人的办公室,科长还有兼任,这就有小团体了?。”

    卫明诚很理智:“免不了?的。”

    斗争根植在人类的基因里,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消勉不了?,连伟人都说“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

    如今的形势,大?环境是最好的印证。

    谢茉明白,看得很清,也只有立场:“我的立足根本在写文章,目前最主要?的是站稳脚跟。”

    卫明诚:“嗯,干实事才是基石。”

    顿了?顿,卫明诚又说:“要?是有谁欺负到你头上,你也不用退让。”

    “自然。不过……”谢茉意?味深长说,“想来没人会欺负我。”

    “嗯?”

    谢茉弯眉笑?目:“我早把你的名号打出去?了?。”

    卫明诚挑挑眉,黑眸聚光:“我的荣幸。”

    谢茉倾身,在他弯起的唇上烙下一吻——权当保护费!

    第103章

    朝阳初生, 清晨方启。

    谢茉一觉醒来,卧室里果不其然又只她一个。

    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谢茉懒洋洋翻坐起来, 情不自禁扬臂抻腰,一把纤腰绷出优美的弧度, 水润润的黑眸眨了再眨, 她倏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出息了。

    昨儿夜里, 某人?坐地?起价,嫌一个吻的保护费不够,搂着她好生折腾了一通。

    简直贪得无厌。

    好在有这?些日子?的夫妻生活打底,她渐渐开?始适应这?强度, 体质亦有所提升,今儿这?腰只略酸胀,揉捏一会儿活动起来便自在如?常了。

    心情格外轻悦, 她倒头后仰进薄毯堆里, 翻滚两?圈, 一骨碌爬起来, 探身推开?窗户,一霎时清爽微凉的晨风侵蚀过来, 谢茉眼?睛一眯, 鼓起双颊, 惬意得长吐口?气。

    眼?前一层薄薄的曦光。

    朦胧得梦幻。

    卫明诚正站在厨房门口?, 手里拿着一把绿油油的青菜, 像是要去清洗。

    谢茉手肘安适地?拄在窗台上,长发自肩头垂坠, 发梢染上浅金光晕,一阵风丝儿卷过, 却仿佛欢呼雀跃般,直直地?朝窗外飘去。

    原本安谧的一方小院,因?为多了一个这?样的她,好像一下子?便生动鲜活起来。

    “早啊。”谢茉笑盈盈看着卫明诚,说?。

    嗓音微哑,不知是刚醒转的缘故,还是昨晚用?嗓过度的缘故,更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卫明诚循声抬眼?,见着谢茉,英朗面庞一刹那融于暖阳中:“起来了?”

    “嗯。”谢茉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小哈欠,“几点了?”

    卫明诚说?:“快六点半了。”

    “我饿了。”干瘪的肚子?彰显存在感?,谢茉微微皱了皱鼻子?,“好饿啊,前胸贴后背,还要多久开?饭?”

    “十来分钟。”卫明诚走到压水井旁洗菜。

    谢茉抽回脑袋,把薄毯折叠齐整放置在床尾,下床蹬鞋,一边朝厕所走,一边扎好头发。

    解决完个人?问题,谢茉踱步到压水井旁。

    石台上的铁盆里盛满干净清水,该是卫明诚方才洗菜时顺手替她准备的。

    谢茉哼着不知名?的欢快小曲,洗完手,把脸也洗了,漱口?刷牙,故意不擦脸上水珠,走进厨房,挨到卫明诚身后,伸手圈住他有力的窄腰,水珠从她脸上跌到他身上,留下暧昧斑驳的深绿。

    “今天早上吃什么?”声音埋了一半在他肩胛,听着嗡嗡的发粘。

    “青菜鸡蛋疙瘩汤。”卫明诚手里端着切好的青菜。

    一面儿回答,他一面儿扭身低头,谢茉稍稍后拉上半身抬头,下一瞬,卫明诚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一下,低笑说?:“青菜放进去滚两?滚就成了。”

    果然,谢茉刚回屋搽完雪花膏,卫明诚已把疙瘩汤端上桌了。

    “当?心烫。”他提醒。

    “好嘞。”

    谢茉舀起来一勺,吹凉吸溜进嘴里,细细地?品,紧跟着给卫明诚送上一个灿若朝阳的笑脸,不吝夸赞:“真好吃~”

    青菜的清甜,鸡蛋的馨香,和面粉的醇香融在一起格外甘爽,一口?下去,顷刻间便抚慰了饥饿的肠胃。

    她挑起一片青菜,煞有其事地?说?:“点睛之笔。”

    卫明诚略一挑眉,眉宇间起了浅笑:“嗯,还有一碗留给你。”

    顿了顿,他又解释说?:“里头放了猪油,增味不少。”

    “嗯哼。”谢茉说?,“昨儿在我们食堂吃了蔬菜丸子?,也是用?猪肉炸的,味道特别好。”

    “不过,油炸的东西趁热吃最香,带回来会失去大半风味,这?算我发现的宝藏的菜肴,为了让你的味蕾完整感?受我的快乐,我就不打回家了,找有机会我直接带你去食堂吃。”

    卫明诚的笑眼?穿过缭绕的白色热气,说?:“好。”

    “土豆炖鸡也很好吃,这?菜多方一会儿没?关系,还能?更入味。今天大菜就是它了。”谢茉提议。

    卫明诚说?:“好。”

    谢茉咬筷子?:“主食的话,馒头怎么样?”

    卫明诚还是说?:“好。”

    谢茉“噗嗤”一声笑了:“干嘛一直说?‘好’?”

    卫明诚低笑:“其实你这?个问题显而易见。”

    “怎么说??”

    “因?为我对你的安排并无异议,而且……”卫明诚淡笑道,“面对你,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答案。”

    谢茉猛不丁听见类似表白的话,怔住。

    第一反应……

    她心中腾起一阵浓稠的愉悦。

    稀松平常的语调,充满烟火气的饭桌,和浪漫全不搭调,却让她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决定了,今天回家多带一道甜口的菜。

    谢茉换上衣服,梳好头发,外头的卫明诚已手脚麻利地拾掇好碗筷桌面。

    把铝饭盒塞进编制提篮,挂在车把上,谢茉推着自行车和卫明诚一起迈出家门。

    “小谢,今儿买菜去的早。”田嫂子?从大敞的远门看见两?人?。

    谢茉说?:“嫂子?早,我去上班。”

    “工作定了?在哪个单位?做什么?”田嫂子?惊讶不已,禁不住一连三问。

    谢茉耐心一一回答:“前天定的,在镇上公社宣传科做普通科员,主要是些笔头工作。”

    “办公室拿笔的?还是有文化好,工作多体面轻松啊。”田嫂子?一拍大腿,双眼?乍然亮光,“在公社工作可比在咱军区有前途。好好干,到时候升官……”

    现今虽已日月换新天,但要说?一句谁谁是干公的,老百姓还是会下意识敬畏。“官本位”思想持续上千年,早已深深根植在我们民族基因?里。如?今虽有祛魅,但难以?扭转固有印象。

    这?时候如?田嫂子?如?此?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这?才是大多数。

    但,这?在如?今可不正确。

    “嫂子?,不说?官不官的。”谢茉赶紧截口?修正,“地?方和部队一样,都是干部,就像杨营长是部队干部,公社领导是地?方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

    田嫂子?记起杨营长郑重的叮嘱,面色一僵,轻轻拍了拍嘴巴,赶忙说?:“是、是,我一时嘴秃噜说?错话。都是干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田嫂子?感?激地?看一眼?谢茉。

    她忙不迭转移话题:“咋去公社了?”

    谢茉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机缘巧合……说?来话长,我上班时间紧,嫂子?,等下班我再给你细说?。”

    “行、行、行,可不能?迟到。”田嫂子?急急摆手,“不耽误你时间,快走吧。”

    说?着,杨营长出门来,四人?彼此?作别,谢茉路最远,招呼过后,一踩脚蹬,先走了。

    谢茉到单位停放好自行车准备去办公室,还没?跨过院前广场,走到一半忽然被人?叫住:“你是谢茉同志吧?”

    谢茉扭脸。

    叫住她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跟袁峰差不多的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黑裤子?,只脚上没?穿皮鞋而是一双黄绿的解放鞋,他腰背笔挺,露出的胳膊肌肉鼓囊囊的,即便上衣兜里别着一只钢笔,但黝黑的皮肤和茂密的胡茬也将那份儒雅文气冲散,一双看来的眼?睛坚毅专注,透出一股“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气势。

    谢茉愣了一下,回答:“是我。”

    面前人?的身上,让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人?必定是扛过枪,见过血的。

    她对军人?本就好感?满满,现如?今身为军嫂,亲切油然而生,面上不知不觉漫上笑:“同志,您是?”

    出现在公社办公大院,又是这?般形貌气势,谢茉心头已浮上一个答案。

    男人?笑着自我介绍:“我姓邢,邢国强。”

    虽不知袁峰与易学英口?中“邢主任”的名?讳,但“邢”并不是一个常见姓氏,此?刻谢茉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永河公社的主任。

    某种程度上,可算她的伯乐。

    昨天她着意向易学英打听了这?位邢国强主任,他早些年上过战场立过功,受伤退伍后被安置到地?方上当?干部。

    在如?今这?个年代,军事干部转行政干部是很普遍的现象,不算特例,据说?他们县还有一位副县长也是从部队退下的,地?区中也不乏此?类干部。

    军人?目前最好的转业方向,毋庸置疑便是进入政府走仕途。

    “谢茉同志,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邢国强伸出手。

    谢茉抿嘴笑,大大方方跟邢主任握手:“是我的荣幸。承蒙主任厚爱,给我这?么好一个机会。”

    “有本事的人?哪哪都缺,我只是快了一步。”邢国强语带少许得意。

    多年的军旅生涯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烙印,即便转了业,他亦将部队作风带到如?今工作中,说?话办事讲求效率,且往往一个唾沫一个钉,半点不打折扣,不含糊。

    像是谢茉这?次的事,从他接到上头的问询电话,到专门去翻出报纸细读,前后不过个把小时,便起了把这?样笔杆子?过硬的人?才招揽到自己队伍中来的念头。

    他跟军区一些领导相熟,打电话去了解了一番谢茉的情况,被灌了一耳朵的夸赞,再获悉她刚嫁过来不久且工作尚未确定这?一消息,他心里就有谱了,一拍桌子?当?即派了办公室副主任袁峰去了解情况,酌情发出邀请。

    他一贯雷厉风行。

    谢茉适时说?:“您更有决断。”

    邢国强摆摆手,笑得益发和蔼:“昨天来报道的吧,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感?谢您关心。感?觉特别好,工作氛围积极融洽。”谢茉口?吻真诚,“我本身适应能?力较强,再有同志们的热心帮助,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彻底融入咱们这?个大家庭。”

    邢国强暗暗颔首。

    年轻形象好,精神面貌积极却不轻浮。话说?很有水平,也很知分寸,语调不高不低,不快不慢的,让人?听着顺耳,各方面都应对的体体面面。

    关键这?股不慌不忙,从容镇定的劲。

    有些人?只须一照面,就给旁人?稳当?可依靠的感?觉。

    谢茉前世虽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公务猿,但作为省政部门的人?倒见过许多大领导,心脏早已锻炼出来,对邢国强这?个公社干部,内心着实提不起畏惧来,当?然“敬”还是有的。

    因?而就显得她格外从容。

    跟那些见着干部便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的社员形成鲜明对比,也跟公社里其他在他跟前拘谨非常的年轻人?迥然不同。

    如?此?一来,愈发青眼?于谢茉。

    “好。”邢国强挑眉朗声笑道,“这?两?天就给你布置任务,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谢茉说?。

    “主任您战场上驱敌卫国,脱下军装呕心为民,作为您手底下的兵,绝不敢给您掉链子?丢脸。”

    邢国强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

    他喜形于色:“好好好,年轻人?就是要有这?种一往无前的冲劲。”

    说?罢,他又将谢茉仔细打量了一遍。

    衬衫黑裤,干净的发型,坚定的神情,真是蓬勃又有朝气。

    不自觉点了两?下头,他突然想起什么,说?:“你专门练过普通话?”

    这?年代普通话的普及率远远比不上后世,哪怕后世,在谢茉上小学时,还有老师的普通话充满家乡味,上大学时一个室友花了整整四年才把平翘舌练准。

    永河镇巴掌点地?方,会说?普通话的人?寥寥,赵梦就算带些口?音,也实属难得了。

    当?然,跟谢茉这?般用?普通话日常交流的后世人?没?法比,况且谢茉还在大学时赶潮流,拿了普通话等级证书。

    永河镇这?边的方言,谢茉听得懂却不会说?,因?此?自来军区起,她便用?普通话和人?交谈。

    这?会儿邢国强问起来,她没?法说?真实缘由,便随他的话朝下编:“是。我爱听广播,会有意跟电台广播学习,久而久之就学出一口?尚算标准的普通话。”

    邢国强颔首,稍后便说?:“咱们公社广播一直由小赵负责,她普通话问题不大,但她不在的时候,补班同志那普通话不过关,听着别扭。不然这?样,以?后你和小赵一块负责广播这?块。”

    “广播工作任务不重,早上放放歌曲东方红,念念最高指示,之后转播新闻也成,读报也成,只要保证每天播报三次。”

    “更具体的工作,让小袁或小赵给你细说?。”

    “当?然,要是广播和写稿冲突,你还是得以?笔杆子?为重。到时候灵活安排工作。”

    谢茉几不可察地?怔了怔。

    昨儿易学英怒喷赵梦把着广播室不放的话还清清楚楚游荡在她脑海里,现在大领导却指派她虎口?夺食。

    哪怕这?并非她本意,但可以?想见,赵梦的矛头最终都会对准自己。

    可领导已经直接发话了,这?便不能?推辞。

    领导和普通同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正当?谢茉要开?口?应下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主任早上好”的问候。

    清脆耳熟,她一转脸,正对上赵梦那双闪过晦暗之色的眼?睛。

    第104章

    邢国?强朝赵梦招招手, 说:“小赵你来得正好,我正跟小谢说,以后广播室由你俩一块负责。”

    一低头一抬眼?间, 赵梦眼?底的阴霾消失殆尽,笑?容高挂脸上, 爽快应答:“一切遵从?领导安排。”

    过分爽朗, 便是佯装了。

    谢茉窥见她?唇角眼?梢的那丝牵强和僵硬。

    邢国?强一个男领导, 不方便盯着女同志细瞧,这会儿听见赵梦回答,便满意地点点头。

    可不等他再?多交代两句,便有一名?青年远远喊:“主任, 县里电话。”

    匆匆朝谢茉和赵梦示意两下,邢国?强抬脚大?步离开。

    公社书记病养在家,一切担子落在邢国?强这个二把手身上, 永河公社虽管辖范围不大?, 但人口稠密, 每天堆到主任头上的事项一桩接一桩摞满办公桌, 能与谢茉一个工作?还没上手的新人闲话这小会儿,已属实难得。

    “应该是沟通派农业技术员去上面学习的事情。”赵梦忽然说, “主任非常重视生产, 重视技术。前些天农忙, 主任带人亲赴一线视察指导, 之?前下沉到各个生产大?队的农技员表现不错, 他就想朝上多要个名?额,学习回来后安排到农技站指导生产工作?。”

    顿了顿, 赵梦又说:“哦,咱们公社下面的农技站还是邢主任调来后才成立的。”脸上跟着露出个与有荣焉的表情。

    谢茉不久前还在报纸上见到“农技站是绑在公社领导腿上”这样的话, 可以想见,基层领导对农业的投入,而邢国?强一张黝黑的脸孔和结实的身板便是对此?最好的注解。

    挺让人敬佩的。

    不过……赵梦斜瞟来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领导动向?你了若指掌,领导想法你达根知底,怎么着,炫耀你跟领导关系亲近?

    可哪个上位者愿意被人掌握行踪,揣测到心思?更遑论邢国?强这般强势的领导。暗自揣测便罢了,偏还大?剌剌在公共办公区讲出来,实在大?不合适。领导的事情话题度最高,可以跟关系亲近的人低语交流,甚至多人凑头讨论,但姿态必须低调。

    兴许是后台够硬,有恃无恐?

    谢茉挑挑眉,装作?没听懂画外音,笑?说:“主任有远见。”

    赵梦“嗯”了一声,笑?吟吟道:“咱们公社大?院儿基本都是本地人,平日说本地话,普通话都不大?标准,我算矮子里面拔高个,现在又来个你。”

    赵梦初中学历,写文章比不上黄长明,算账比不上隔壁会计,察言观色比不上领导跟前的干事,可她?普通话更好,声音更好听,显于人前的广播工作?增补不足,甚至让她?自感?优越,然后这份优越感?在见到谢茉那天起便岌岌可危了。

    口齿清晰,思路明确,声音温雅悦耳,普通话标准得像听广播。

    她?预感?到强烈危机。

    而就在刚刚,预感?成真,谢茉来要分抢她?的工作?。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也?早有了应对。

    赵梦思绪纷呈,抿了抿唇,端出一副和善模样:“黄长明那蹩脚的普通话叫大?家笑?了好久,他早就不想干了,以后由你顶替他,他不知道得多高兴。”

    赵梦勾住谢茉手臂,朝她?眨眨眼?说:“往后我请假或休息就要麻烦你啦。”

    一句话,谢茉成替补了。

    邢国?强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要谢茉和赵梦轮流去广播室值班,顶多谢茉要兼顾写稿少排一些。

    两人都清楚,但赵梦嘴巴歪了一下,工作?性质完全变了。

    不过,这却正中谢茉下怀。

    和这年代的人相比,谢茉奉献精神欠佳,一份工资一份工作?,她?来公社宣传科的初衷是处理文字类工作?,不乐意平白?多管另一摊子事。

    赵梦大?包大?揽,正好减轻她?负担。

    想出门工作?是一回事,但经历过996福报的后世?人,又有哪一个不想轻松又愉快地工作?呢。

    反正谢茉不想无端给自己加担子。

    所以,谢茉笑?眯眯向?赵梦点头:“好的。”

    闻言,赵梦登时便和颜悦色起来,真切地。

    她?拉着谢茉手腕一起朝办公室走,一边走还一边说:“谢茉你头发这么扎真好看……”

    谢茉虚应着,没两句话,就进了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墙壁刷得雪雪白?,衬得不大?的屋子宽敞明亮,内里装修相对简陋,四张办公桌,几把带靠背的木椅,靠近墙根放着一张长条木凳子,清一色的朱红漆,和墙壁上的标语,营造出几分端肃氛围。

    黄长明从?桌案中抬头,视线扫过谢茉,着重在赵梦身上顿了顿,腼腆笑?笑?:“早上好。”

    “早上好。”

    如今宣传科就谢茉、赵梦、黄长明、易学英和袁峰五个人,袁峰另有办公室,但这间办公室靠窗那张办公桌仍旧留给他,谢茉报道之?前,赵梦就和黄长明共用一张办公桌,易学英独占一张,谢茉自然用了余下的那张办公桌。

    明明有一张空余办公桌,赵梦和黄长明却不分坐。

    赵梦桌面光洁如新。

    黄长明跟椅子咬人一般不时晃动身躯,眼?睛不算隐晦的频频瞄向?对面。

    赵梦略端持的坐姿。

    不过,她?神态娇傲,不见丝毫羞涩。

    嗯……有趣了。

    一大?早,谢茉便暗戳戳吃了一遭瓜,工作?热情都往上提了提。

    还是人多有意思呀。

    桌椅擦拭干净,谢茉正叠手帕,易学英踩点进了办公室,眼?睛一扫,笑?道:“你们到得真早。”

    黄长明抬头笑?笑?。

    谢茉笑?回一句:“早。”

    “明明是你到得晚。”赵梦撇撇嘴,说。

    易学英一屁股摊在办公椅上:“哎呦,我哪能跟你们小年轻比,得照管一大?家子,孩子三四岁正是啥都不懂又爱闹腾的年纪,吃个饭都不能安生。”

    赵梦接话:“不是还有你婆婆吗?”

    易学英笑?了:“自己的孩子哪舍得直接撂手给旁人,一点不管。”

    “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说完,她?瞅瞅赵梦,又瞅瞅黄长明,吭哧一声笑?出声,“不过,你得先赶紧把自己嫁了,嫁了之?后才能生孩子。”

    赵梦一张脸陡然红了:“就你管得宽!”

    谢茉兴致勃勃旁观。

    据她?观察,赵梦、易学英这俩人虽各有芥蒂,但没彻底撕破脸,面上还过得去,时不时对怼两句,在这一方面,已婚妇女易学英更泼辣,嘴皮子更利,占尽上风。而她?并?没一味咄咄逼人,真惹恼赵梦,属于又怼又拉,三天两头添点堵,让人不舒坦,偏又不值当翻脸。

    拿捏精准。

    也?是个人才了。

    易学英嘿然一笑?:“我这都是为?你着想。”

    “用不着。”赵梦没好气扔过去三个字,站起来去广播了。

    易学英挑眉,转脸朝黄长明笑?得意味深长:“长明啊,二十啷当,这年纪可不算小了,你不着急你家里不着急?不要再?温温吞吞的,抓紧时间了。”

    “说什么呢,什么要抓紧时间?”袁峰端着一个白?色搪瓷茶杯踱步进来。

    易学英笑?看一眼?整张脸跟桌面一个眼?色的黄长明,说道:“说长明同志的个人问题呢。”

    “他和小赵年纪可都不小了,尽早解决完个人问题,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嘛。”

    谢茉唇角轻轻上翘。

    易学英这话语义暧昧模棱,可以理解黄长明和赵梦两个关系清白?的年轻人都到结婚年纪了,她?作?为?办公室老大?姐忍不住一齐操心;也?可以理解为?黄长明和赵梦两人彼此?有意,但关系还没戳破明朗,她?从?旁看得眼?急,好心敲敲边鼓,推一推这俩人。

    无论日后如何,于她?来说,不过一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袁峰点点头,跟黄长明说:“老大?姐是过来人,她?的话,还是要听一听的。”

    黄长明喏喏,耳朵尖快滴血了。

    袁峰虽瞧不上他这副害臊不大?方的模样,也?没再?为?难他,信步到谢茉办公桌前,问了问她?昨天看资料的情况,便说:“可以找出不同类型的稿子,依照主题,你自己拟写一篇试试。”

    “夏收刚刚过去,咱们现在最主要的工作?是整理数据,写相关报告。这事一早交给长明了,下周主任要去县委开会,会上发言主题是国?庆和农业发展,你看看该怎么糅合一处。这两天你可以有针对的查查资料,构思构思。”

    “这工作?我安排给你,有没有困难?”袁峰问得颜色和蔼。

    “保证完成任务。”顿了顿,谢茉说了计划,“我先找以前相关主题的稿子学习参考一下,试写几篇后再?动笔。我争取周二之?前交给您检查审阅,要是哪里不合适,能有富裕的时间根据您的指导修正。”

    听着谢茉的话,袁峰不由地吸溜了一口浓茶,眉目舒展,神情惬意。

    不是个冒进只顾自己出风头的愣头青。

    思虑缜密,安排周到贴心,知晓凸显尊重领导,不恃才傲物,态度积极端正。

    有这样的下属怎能不让领导舒心。

    袁峰转悠一圈,满意地漫步离开。

    办公室总归不是聊闲天的地方,不管有没有工作?,保持安静是基本的。

    四人噤声,互不干扰,各忙各的。

    谢茉、黄长明两人埋头翻材料写稿,钢笔尖划过纸页,“沙、沙、沙”。

    易学英咕噜噜喝了一口茶水,继续纳鞋底,麻线穿过厚厚的鞋底,“刺啦、刺啦”。

    赵梦一边看报,一边吃零嘴,这会儿正嗑瓜子,“咔、咔、咔”。

    窗外茂密的树冠里,荫浓如墨,藏身其中的蝉,嘶鸣出最后的生命绝唱。

    这一切混杂在谢茉耳里,便成了令她?精心凝神的白?噪音。

    置身在这般闲适的气氛里,谢茉思维格外活跃,翻资料,记重点,不时飘过脑海的灵感?也?被一一捕捉,由笔具现成方块字落在笔记本上。

    不知不觉下班时间到。

    赵梦、黄长明照旧回家吃饭休息,今天易学英也?要赶回家看孩子:“昨儿孩子他奶奶去领他去县城他姑姑家,今早晨嚷着要吃咱们食堂的拔丝地瓜,被他奶奶惯坏了,我制不住他。嚷嚷的我头疼,只能答应。”

    谢茉笑?,换了个角度回她?:“我们大?人都爱吃甜,小孩子就更馋了。”

    “是呢。家里专门给他备着奶糖。就是吃个没够。”易学英嘴上抱怨,脸上笑?却真真的,温暖又明亮,这笑?容属于一个极疼爱孩子的妈妈。

    谢茉笑?眯眯:“能吃是福。”

    在人家妈妈跟前数落孩子不好,那得多低的情商啊。又不是要结怨。

    又搭了两句话,轮到易学英打菜,谢茉排她?后头,挥别对方,展颜给打菜大?娘一个灿若云霞的笑?,然后报出菜名?。

    一个笑?容的贿赂换来两块肉片,谢茉深感?赚了。

    没人聊天,谢茉一心铺在饭食上,烧茄子咸香入味,豆角肉片油润可口,整顿饭谢茉心情一直轻快。

    今晚菜单定了,土豆炖鸡、烧茄子,奢侈加的甜口菜就选拔丝地瓜好了,小朋友打滚闹腾点来的菜,味道差不了。

    吃完饭,谢茉迈着悠闲的步子回了办公室,准备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会儿。

    穿过阴凉走廊蹿进来的风微凉,蝉鸣断断续续,远远近近,脚步声混杂压低的交谈声……谢茉渐渐放松心神,沉入梦乡。

    “咣当!”

    半开的门扉被从?外推开。

    谢茉当即惊醒。

    她?下意识抬腕看手表,不到两点,离上班还有半个多小时。

    谢茉正抬手揉按手腕,赵梦已拖了把椅子挨到她?身边:“带个小枕头,或厚衣服垫胳膊底下睡着更舒服些。”

    谢茉也?这么想。

    现在胳膊又麻又刺痛,密密匝匝跟跟针扎似的,肩膀还僵硬得酸疼。

    她?现在还有闲心抱怨午休条件不好,想想后世?午饭都要争分夺秒的社畜,瞬间和平了。

    幸福果然靠对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忽然,赵梦凑近稍许,问:“谢茉你结婚多久了?”

    谢茉说:“今年七月。”

    赵梦惊了一下,又问:“那你们是早就认识,还是相亲?”

    “相亲。”

    “哦哦。”赵梦明显愣怔了两秒,不知想到什么,略一扬眉,隐晦地窥看了一眼?谢茉。

    兴许是见谢茉面色淡淡,赵梦知机地转了话题。

    “……易大?姐念到小学五年级……她?公公是烈士,组织原则上倾斜照顾,这个名?额本来是给她?丈夫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留给她?小姑子,最后落她?头上了,她?丈夫现在给生产大?队开拖拉机。”

    其实对于易学英背地里说自己抢了她?小姑子工作?这事,赵梦一清二楚,但她?可不认同,觉得完全是易学英倒打一耙,明明是易学英霸占了名?额。之?后更在她?小姑子还没毕业,就死皮赖脸去缠领导。真当公社是她?家呢,一个名?额不够,还想再?要。

    赵梦的言下之?意,谢茉听懂了,却只眨巴眨巴眼?睛说:“是么。”

    “哟,你俩头发扎一样,我乍眼?一看,还真分不清谁是谁。”易学英人随声到,大?步跨过门口。

    谢茉习惯扎高马尾,可骑车时马尾发丝扫脸,于是便又归拢马尾分作?三束编了起来。

    干净清爽。

    赵梦中午回去扎了个一模一样的,谢茉早就发现了,但赵梦没主动提,她?便没说。

    这发型又不独属于她?,谁愿意扎就扎。

    被当面点破,赵梦不自在地笑?了笑?:“我见谢茉这么着利落。不过没谢茉扎着好看。”

    谢茉是标准的鹅蛋脸,杏眼?圆亮,鼻梁秀挺,骨相十分优越,即使?没发丝遮掩修饰额头和耳鬓,也?一如既往耐看,甚至多了几分沁人心脾的飒爽。

    赵梦长相秀美,然而相较起来,五官不免扁平,其实不大?合适露耳鬓的发型。

    但底子在,整体也?是美的。

    谢茉便夸她?:“好看!你扎着一样好看。”

    赵梦就抿唇笑?了,肉眼?可见的雀跃:“我还从?没见旁人这么弄呢,谢茉你从?哪里学的,那人手可真巧。”

    谢茉说:“是很巧。”

    易学英暗搓搓翻了个白?眼?,递给谢茉一个好笑?的眼?神:“这不定是人家谢茉自己琢磨的呢。”

    赵梦笑?容一凝。

    谢茉发自内心地说:“我跟人学来的。”她?才不愿沾染两人的暗潮呢。

    话题就这么崩了。

    各归各位,话慢慢稀疏。

    袁峰背手来巡视时,见到的就是一副宁静致远,岁月静好的积极面貌。

    这份安谧保持到下班才溃散。

    谢茉收拾桌面,把笔记本钢笔塞进挎包,跟同事们挥手道一声“周一见”,便脚步轻快地走向?食堂。

    她?一出门就和一个年轻女同志打了个照面,微笑?点点头,谢茉错身不停步。

    这位女同志却盯着她?俏丽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扭脸垫前两步拉住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赵梦:“刚那就是你们科室新来的?”

    赵梦抬头瞥一眼?:“嗯。”

    同事啧啧不已:“长得真好看。怪不得我们办公室那俩光棍汉跟打鸡血了似的。”

    赵梦一面走,一面漫不经心说:“人家已婚,还是军属,丈夫是隔壁军区一个营长。那天主任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

    同事说:“唉,那些人白?上头一场。不过,她?才二十岁是吧?结婚挺早的。”

    停顿一下,她?又说:“对了,她?不是本地人吧?和她?丈夫相亲结婚?”

    “嗯,相亲。刚结婚两个月。”

    “部队领导介绍?”

    “不知道。”赵梦抿了抿唇,踌躇片晌,口气犹豫,“她?好像……不喜欢提她?丈夫……我刚问两句,她?脸就冷了。”

    “啊!”同事懵懂一阵子,对别人家的八卦热情总是炽热的,她?联系自己认知,尝试带入猜度,“他们夫妻俩是不是感?情不好?你想啊,她?是一个挥笔杆子的文化人,她?丈夫一个当兵的,文化程度肯定比她?低,多半还是个糙汉子,想想两人就难有共同话题。何况,两人结婚时间段,正是磨合的时候,牙齿和舌头免不了打架。”

    赵梦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顿了下,又摇头说:“不清楚。”

    同事却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性格不和的夫妻,一提对方就冷脸的她?见得多了。不然新婚燕尔的小媳妇,听人提丈夫还不得脸红啊。

    在她?的概念里,完全没保护隐私这一选项。

    于是,在谢茉打饭的功夫,有关她?的一则流言又诞生了,这回没人及时摁灭,慢慢扩散出去。此?刻的她?打好饭,一路迎风回家。

    一跨进家门,她?就看见流言另一主人翁正闭眼?坐在椅子上。

    见状,谢茉乌溜溜地眼?珠一转,刻意猫着步子探过去,抬臂抓住发辫,然后用毛刺刺的发梢去挠男人脸。

    一下、两下……

    倏地。

    她?手腕被一双大?手牢牢束缚住,紧接着,一阵拉扯的力道——

    谢茉便在男人的大?腿上坐着了。

    第105章

    谢茉抬头。

    俩人目光越过慵懒的?昏色相会, 眼丝咫尺拉扯,谁也不退让,直到四瓣唇咬合, 霎时崩断。

    急切的?辗转碾压,温柔的?舔舐描摹。

    两人吐息滚热, 喷薄在彼此鼻端, 又?一路滑到心口, 激起一阵阵悸动?。

    两人厮磨良久,谢茉双臂松松勾住卫明诚脖颈,急喘着任自己软依在他怀里。

    耳朵贴在他胸口,“砰砰砰”的?心跳微乱却强劲。

    卫明诚入睡的?画面突然?飘过脑海。

    他一只胳膊垂在身侧, 手指自然?蜷缩,令一只胳膊拄着膝盖,手背撑住半脸, 脑袋歪抵门?框, 眼睑下那扇由长?睫投落的?暗影, 随呼吸起伏徘徊。

    锋利、冷峻, 以及它?们带来的?压迫感被淡化,反凸显出他纯然?的?英俊。

    她很少?看到卫明诚的?睡脸。

    他总是晚她一步睡, 又?早她一步起。

    从他鞋帮的?泥污、裤脚的?划痕和藏在发丝的?一片树叶判断, 今儿他该是亲自带兵上山拉练了。

    他虽一贯体力充沛, 但作为肉体凡胎, 总有疲乏打盹的?时候。

    谢茉咬了咬唇, 心头涌上一股懊悔,懊悔早早将人吵醒, 如若不然?,他能多休憩一会儿, 而她也能趁机再仔细多观摩一阵子入睡的?他。

    将才见到他只顾着欣喜,欠思虑了。

    谢茉挺直腰背,调整好坐姿,双手探出轻轻按压在卫明诚太阳穴上,然?后缓缓打圈揉摁起来。

    卫明诚任她施为,舒服地眯了眯眼。

    屋中静悄悄的?,暮色昏昏,偶尔卷过一丝风声,一团厚沉的?云飘到头顶,遮住这一方天?光,屋子晦色渐渐浓郁,乍一眼望去,俩人似乎是一提的?,只两道粗浅不同的?呼吸突兀地点名真相。

    起伏的?心绪徐徐平静,裹了甜味的?静谧悄然?增长?。

    两颗心贴得极近,极近……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一眨眼间,卫明诚长?吁口气。

    “今天?训练量很大吧。”谢茉声音轻缓,语调染着歉疚,“对不起,吵醒你了。”

    闻言,卫明诚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暗潮流转,凝目看了一会儿谢茉,倏忽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旋即亲了一下。

    这一触非常轻,非常浅,似有若无般,像朗日下皱起的?一缕微风。

    与?之相反,内里蕴藏的?珍惜和爱意却既浓且沉。

    他说:“你从来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他的?嗓音还残留着激情后的?一丝暗哑,丝缕般淌入耳郭,按摩心尖。

    谢茉眼睑一颤,低头敛目,她抬手捋了捋散在颊边的?鬓发,仿佛也将某些情绪捋平。

    她从鼻息里逸出一声绵绵的?“嗯”,撩起眼皮便?撞进他一双笑眼里。

    蓦地,她乌溜溜的?眼珠儿熠然?一动?,纤长?食指点点他,故意装腔作势说:“你在犯罪!”

    卫明诚挑眉问?:“我犯罪?犯什么罪?”腔调里带着不明显的?笑。

    谢茉肃着脸,一本正?经宣判:“教唆罪。”

    “教唆?”卫明诚配合的?沉下嗓音。

    谢茉好心给“嫌犯”卫明诚解释:“你在教唆我不讲礼貌!”

    “简直罪大恶极!”谢茉义?正?言辞控诉,还模仿前?世纵横某站的?那句台词,“我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卫明诚忍俊不禁,眼角眉梢沁满笑意。

    谢茉不满:“严肃点。”

    “好。”卫明诚绷了绷脸,将笑意压到眉眼,“这个罪名我不能认。”

    谢茉扯扯他衣领,问?:“为什么?”

    卫明诚耐心低声道:“我们夫妻一体,既是一体,自然?不需要道歉或道谢。”

    他目光温柔专注,一漾一漾的?眼波,像极了笼于溶溶月色之下的?春江水。

    谢茉拖腔带调地轻哼一声,一双仿佛是春水里浸泡过的?眸子瞪向他,傲娇道:“勉强有理?。”

    说完,将脸埋进他肩窝,抖着肩头瓮声瓮气笑起来。

    好一阵子,谢茉缓过来,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一靠近你是不是就醒了?”

    想到前?世看过的?电视小说片段,接着说:“你故意不睁眼就是想看看我到底想做什么,然?后抓我个现行,对不对?”

    听完这话,卫明诚不由地怔住。

    顿了顿,他没解释,而是笑着默认了这一指控。

    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实并非如此,他是被她用发梢挠醒的?。

    战场经历,多年训练,让他一直保有超高的?警醒度,刚结婚那阵子,茉茉夜间不经意朝他靠近,他都会惊醒。

    就在方才,他猛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自己在茉茉熟悉的?气息里已是全然?放松的?。

    毫不设防。

    回想两人间的种种,翻检他的?心绪感情,卫明诚坦然?接受了。

    什么样强悍精干的?男人大概在遇到生命中的?那个女?人后,都会情愿为她改变,为了她可以一再调整原则底线,甚至言行相悖、颠覆三?观。

    因为,在那么些情浓疯狂的?时刻,你会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还在怀里就够了。

    卫明诚耷下薄薄的眼皮,藏住黑瞳里涌动?的?暗光。

    ***

    谢茉那条尝遍八大菜系的?舌头理?所当然?靠谱,卫明诚对她带回来的?几道菜给予强烈肯定。

    两人的?饭桌上,美食少?不了闲话增味。

    卫明诚先问她:“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你放心吧”谢茉弯眼笑看卫明诚,从容说道,“目前?的?人和事我都能应付得来。”

    “我一直都知道你的?优秀。”卫明诚给她夹了一块鸡腿肉。

    谢茉莞尔一笑,戏谑道:“你是不是想我每天?都给你汇报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最好细致到是哪一只脚先迈进办公室门?啊。”

    卫明诚挑眉笑道:“原来你记性?这么好?”

    略忖了忖,谢茉回过味,他竟是反揶揄回来了,伸手探到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侧腰肉。

    卫明诚握住她手,揉了揉。

    小小打闹过一阵,话题自然?正?经起来。

    谢茉就着拔丝地瓜,津津有味把办公室从早到晚掀起的?几场小暗潮讲给卫明诚听。

    卫明诚瞧她一脸兴味,低笑说:“很有意思?”

    前?世谢茉生存压力大,生活节奏快,娱乐的?方式五花八门?,她是以社畜的?心态工作,当然?讨厌办公室里的?明争暗斗。

    现在境况全不一样,心态转换成了个乐子人,再看同事间的?小动?作和小心思就跟看直播似的?,很有趣。

    “嗯嗯。”谢茉点头,“超级有意思。”她加深了程度用词。

    “怎么说?”

    谢茉提唇一笑:“人性?的?幽微就潜藏在这些不起眼的?小细节里,一个眼神,一个抬头,肌肉一丝僵硬的?牵动?……观察、分析、得出结论……”

    顿住话头,她忽问?:“你小时候玩过藏宝游戏吗?”

    卫明诚点点头。

    “找到宝藏后,会产生新奇感、满足感、成就感吧。”谢茉笑盈盈说,“差不多的?感受,特别有意思。”

    上辈子即便?她观察到某些小细微处,也懒怠花心思分析总结,而今却发现,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戳就能看破。

    看破,趣味便?油然?而生。

    卫明诚了然?颔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就好。”

    “嗯哼。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谢茉没卖关子,稍一停顿整理?措辞,然?后直接往下说,“邢主任安排工作,不可能跟我交代过后,不和我的?直接领导提一嘴。但袁科长?上午下午都来办公室巡视过,却没向我和赵梦任何一个人了解情况,连带也就没做任何工作安排。”

    卫明诚筷子在半空顿了顿。

    他年纪不大,但经历不少?,不提如今作为部队干部的?实践锻炼,就只说他小时候的?成长?环境,权利的?顶层,耳濡目染也能看懂这里头的?机锋。

    两人交换个眼神,对袁峰的?用意都一清二楚。

    邢主任让谢茉分担赵梦广播工作这件事,袁峰必然?知情,他之所以不挑开做明确布置,是因为他很了解赵梦,清楚赵梦不会让谢茉插手广播工作。

    若谢茉不满赵梦的?霸道,必会寻他裁夺,届时他只要依邢主任指示重新分派即可,如此对谢茉施了恩,拿赵梦立了威,他作为领导的?权威也得以巩固。

    而倘是谢茉默认了赵梦的?霸道,袁峰一样受益,赵梦会因身后“虎视眈眈”的?谢茉而精进业务,以至收敛脾性?,少?仗后台妄为,如是,作为赵梦领导怎能不舒心,而他手里没用掉的?分派权便?是赵梦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拿捏着她。

    不论怎样,袁峰稳坐钓鱼台。

    赵梦除了在邢国强面前?端正?,袁峰跟前?总是大小声的?说话,没个分寸,找不准自己位置。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更何况领导?平日无视你错误,甚至纵着你,是懒得搭理?你,领导要真出手,你有后台又?如何,他多的?是法子和手腕辖制你。

    做领导的?,哪一个又?是简单的?呢。

    卫明诚问?:“你想去播音吗?”

    “有点兴趣,但不大。”谢茉说,“估计体验一两回就淡了。”

    卫明诚“嗯”了一声,才又?掉头回应她讲述的?事:“对她不算坏事。”

    “是这样。”谢茉赞同地点点头。

    赵梦的?靠山在革委会,过几年的?下场多半不明朗。

    无论何时何地,人都要有自知之明。能力够不上偏走?了后门?的?,为人行事便?须低调,然?后趁机学习技能,经营人际,即便?不能以此为跳板平步青云,也能在靠山倒了时,多几分立足本事和资本。

    人啊,归根究底还得靠自己。

    ***

    星期天?,休息日。

    卫明诚吃过早饭后便?骑车去县城拿上周拍的?合照,谢茉则朝镇上进发。

    先去农贸市场买菜。可能是休息日的?缘故,人特别多,吵嚷高喝,一派热火朝天?,同样的?情况出现在邮电所,谢茉排了近俩小时才接通青市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仍是章明月。

    “妈!”谢茉声音里洋溢着欢快。

    章明月显然?同样欣喜:“茉茉,最近怎么样?过得好吗?明诚呢,在不在你身边?”

    一连串的?问?题穿过电流急切投递进谢茉耳朵里。

    谢茉一一认真仔细回答,说她最近很好,跟卫明诚很好,过得很好,已经适应这边的?生活,重新布置了房间,找老乡做了布鞋,在院子里种了蔬菜;跟邻居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下饭馆,无意间撮合了一对很棒的?年轻人;赶过几次农村集市,骑新买的?自行车和卫明诚去县城拍照、购物、闲逛,卫明诚现在之所以没一起来,是去县城取照片了,甚至还提了一句卫明诚今早煮的?面条里“妈妈牌”更进了一步。

    章明月听得专注,时不时接一句,母女?俩你来往,传递对彼此的?惦念。

    “您跟爸爸呢?身体还好吧?工作忙不忙?可千万注意身体。爸爸是不是又?去单位加班没在家休息?”

    章明月像她那般细致回答。

    “您多劝劝爸爸,休息日至少?歇息半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章明月:“你爸在家也闲不住。”

    “可他在家您一转眼就能瞧见。”谢茉俏皮笑说。

    章明月笑斥:“你这丫头。”

    咬了咬唇,谢茉喜滋滋对章明月说:“妈妈,我工作定下来啦。”语气仿若考了高分向家长?炫耀的?小孩子。

    章明月询问?原委,听过后忍不住语带骄傲道:“我女?儿,真棒!”

    紧接着,她又?叮嘱:“这边看不到报纸,你把那篇得奖文章写下来寄到家里,我要读读,你爸爸一定比我更急迫。”

    谢茉乖乖应下。

    诚然?,谢茉如今的?工作主要是写稿,可公社有别于报社,需求的?稿件着重点不同,况且权利机关内各类问?题更多更复杂,章明月难免操心,言语殷殷地提点谢茉。

    余下的?电话时间,谢茉一直频频点头。

    挂上电话,谢茉已接收了一脑袋滚烫知识。

    章女?士,睿智!

    ***

    谢茉载着一编织篮菜肉和一腔沉甸甸母爱回家。

    刚拐过巷子口就见到另一种母爱表达方式——打屁股。

    谢茉停下车,打圆场。

    田嫂子扯了扯一扭百转的?老大,气咻咻道出生气缘由。

    原来是这还不到十岁的?熊孩子嚷嚷着要退学,的?确该教训。但一味的?武力镇压,却不跟孩子讲明白原因,并非好办法。

    田嫂子胸口剧烈起伏:“还没我腰高,你不想上学想干嘛?”

    “读书才能成为文化人,文化人到哪都被高看一眼。”

    听见田嫂子这句话,谢茉禁不住看了她一眼。

    其实如今很多人对孩子读书这个事情都不太上心,一是学校环境不好半天?上学半天?学农正?经书教不了几本,闹哄哄的?孩子心思也不在上学上;另一个城里知识青年都下乡了,读书眼见出不了头,垮不了阶级。万一常年读书学成好些知青那样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养活自己尚且费劲,那可就坏菜了。浪费那时间,不如给家里干干活,减轻家长?负担。

    谢茉站在时代的?肩膀上,她清楚乱象会结束,知青会回城,读书考学依旧会成为上升阶层的?最短途径。

    可这些话不能说,一个心智稚嫩的?孩子也听不懂。

    所以,谢茉便?笑问?辉子的?小大哥:“告诉阿姨,你以后想干嘛?”

    男孩眼睛一下子就亮了,挺起胸膛大声说:“跟我爸一样,带兵打仗。”

    谢茉笑容愈深。

    子承父业,某种程度上,杨营长?的?家庭教育很成功。

    然?后,谢茉又?问?:“那你知道要怎么带兵吗?”

    小男孩一时语塞,脸都憋红了。

    谢茉不为难他,循循善诱道:“首先,作为军事领导你要会看地图,地图上的?等高线是什么,等高线条数多寡代表什么,等高线疏密、凹凸、重合又?对应怎样的?地形,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学校的?地理?老师会教你。”

    “再说,领兵打仗你要懂战术战略吧,那你知道什么是声东击西,什么是釜底抽薪,什么是围魏救赵……等等,这些只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会教你。”

    “还有,作为领导各类武器的?应用你该了解吧,那么……”

    谢茉话没说完,小男孩已经懵圈了。

    “所以,还要退学吗?”谢茉笑眯眯,神态非常和善。

    小男孩还没缓过劲,那边孩他妈已开始拍手叫好:“小谢,你说的?太好了。将才我是一肚子道理?讲不出来,小孩家家脾气和他爸一样死犟死犟的?,好歹说不通,我这火气蹭蹭上窜,狠揍他几巴掌都消不了气,我真恨不得跟这熊孩子换换脑子。”

    “你这一套一套的?,说的?又?好听,又?有道理?,真的?太会说了。”田嫂子激动?眼冒精光,还没忍住拍了拍胸口,“这,就是上学的?好处!”

    田嫂子一转头,呵斥儿子:“见到没,不读书,没文化,你吵架都吃亏。”

    谢茉扶额:“……”怎么扯到吵架了。

    不亏是亲母子,小老大明显听懂了,重重点点头:“那,那要不就先不退学……”还没说完,这孩子兴许不自在,一溜烟跑了。

    田嫂子抱怨几句孩子难搞,卫明诚骑车回来了。

    打过招呼,谢茉问?:“照片拿到了?”

    卫明诚点头:“师傅说前?天?就洗出来了。”

    田嫂子从旁问?:“拍的?啥?你俩的?合照?拿出来看看啊。”

    卫明诚看向谢茉,谢茉看向他。

    田嫂子不明所以:“怎么了?不能看?”

    话都到这份上了……卫明诚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从中一抽,崭新的?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的?年轻男女?紧紧挨着,浑身洋溢着羞人的?幸福。

    田嫂子眼尖,一眼苗见这张照片的?重点——勾缠在一起的?两只手。

    她想起上周六下馆子那天?,小夫妻俩也是这么勾着手,这回终于再忍不住,啧啧揶揄:“这照片多看两眼怕是要长?针眼。”

    哎呦,这小两口腻乎死了!

    小两口面面相觑。

    谢茉:“……”

    抿掉涌到嘴的?笑,抬头假装看天?。

    第106章

    当天晚上, 谢茉窝在卫明诚怀里。

    倏地?,她整张脸埋进卫明诚肩窝,圆润肩头抖出一串风铃似的清脆笑声。

    声波轻漾, 漾出了?一阵极具感染的愉悦。

    卫明诚探手抚上她的后脖颈,轻轻揉了?揉, 她的笑声引带他胸腔震动, 因而他声线不可自抑的沁上了?低沉笑意?:“还?在想白?天的事?”

    闻言, 谢茉从他肩窝里仰起脸,那双乌润润的眼?睛在昏沉光线中?依旧湛然明亮。

    想起中?午那会儿,她硬撑脸皮端出一副坦然从容的神态,装模作样跟田嫂子含混两句后, 拉住卫明诚便告别回家?。待双扇门扉阖上,再也装不下去,就急不可耐地?弯身伏在卫明诚手臂上笑, 还?生怕被田嫂子听见, 不敢笑出声, 硬生生别出两眶泪珠儿。

    “你不也觉得好笑吗?”她双眼?亮晶晶地?问。

    之前俩人站在院门口笑了?好一阵。

    恶作剧成功般的纯然欢乐, 那点子被人当面揶揄的赧然悄然间已随笑声尽数散入风里。

    卫明诚低眼?笑看她。

    藉着溶溶月光,她此?时的模样印入他眼?底, 哪怕像蒙了?一层薄纱般隐约朦胧, 但他脑海中?却清晰勾勒出她五官情态——

    纤长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在白?皙光洁的肌肤上投射下一道摇曳的阴影, 两颊浮上晕红, 像是?用指尖轻搽了?一层匀称浅淡的胭脂。

    必是?跟先时一样,像个亟待分享快乐的活泼俏皮的孩子。

    他的愉悦, 多?半来自她的愉悦。

    谢茉见他笑而不答,探头凑向卫明诚, 叼起他一瓣薄唇,不轻不重地?咬下一口。

    她以为的小惩,却是?他眼?中?的撒娇亲昵。

    “嗯。”卫明诚下巴摩擦谢茉柔软发丝,“我很开心。”

    纯粹的开心,总令人想起无忧无虑的童年?。

    俩人自然而然说到各自的小时候。

    谢茉没法一五一十照实讲,于是?便把?自身经历和原身境况糅合,事件底色不变。

    他们没一味挑拣有趣味的说,好的、坏的、深刻的、模糊的、彩色的、灰暗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这期间,两人的手始终交握在一起。随着讲述,或握紧、或摩挲、或摇晃,分享,分担。

    卫明诚讲到离家?参军:“……那时候年?纪小,又钻了?牛角尖,就想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受家?庭和周围环境影响,参军就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谢茉转过脸,侧头亲了?亲卫明诚耳朵,问:“你第一次上战场多?大?”

    卫明诚抿了?抿唇,回答得很平静:“十八岁。”

    谢茉忽地?手臂撑在卫明诚肋侧,垂眸俯视着他,四目相对,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十八岁,刚刚成年?,后世十八岁的孩子还?在读高中?,高考便是?悬在胸口的头等大事,而卫明诚却在炮灰纷飞的战场,随时面临着受伤流血甚至……死?亡。

    谢茉心尖被狠狠蛰了?一口。细细绵绵的疼。

    她问:“那时候害怕吗?”

    卫明诚顿了?顿,说:“小时候我算大院里的孩子王,大我两岁的孩子都愿意?跟我后头玩,我顺理成章的成了?我们院的‘司令’,带着我手下的将兵和其他院的对阵,多?半都是?我们赢,赢得轻而易举。但真实战场却是?残酷的,铁与血,冷硬腥臭,战友中?弹飙出的血直接喷到我脸上,好像被人迎面泼了?一桶红漆,我脑子嗡嗡的一片空白?。”

    “机械的跑,机械的藏在掩体后朝对面开枪,机械的组织人手……”

    “直到胜利,血都半干了?,鼻子都习惯血腥味了?,我才反应过来,脸上的是?血,战友的血……”

    “后来我撑不住睡着了?,具体梦见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到处都是?红的。”

    卫明诚虽没明确回答谢茉的问题,但卫明诚上述的话已隐晦的给了?她答案,掩藏在平淡叙述之下的,是?难以言喻的创伤和隐痛。

    谢茉无法全然与卫明诚感同身受,所以不能想象,那段日子,卫明诚是?如何煎熬的。

    卫明诚是?一个强大的人,不论体魄或心灵,他没因直面血腥枪炮而生怯退缩,反是?勇往直前,在战场上用剽悍和智慧赢了?一场又一场,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卫明诚的不直接回答,她理解。

    奶奶去世后,她一切好似正常,她一如既往上课,找兼职,和朋友们聚会嬉笑……关?心她的人都欣慰她从逝去唯一亲人的伤痛中?走?了?出来。

    至到放假回家?,她推开家?门,习惯性叫了?一声“奶奶”却收获一屋寂静,她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恍然意?识到,奶奶去世了?,她慈和的笑脸、高扬的催促起床声、频频给她夹菜的手……都彻底不再了?。

    那时的她倚在门口,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眼泪流了干,干了?流。

    事实上,哪怕是?现在,谢茉也很难说,她究竟有没有彻底走?了?出来。

    虽然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但道理是?共通的,有些事情很难给一个明确的定义,得出个确切的答案。

    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或深或浅,但总会尝试自愈的。

    谢茉翻身趴在卫明诚身上,下巴拄在交叠的手背上,温柔安静地?注视着他。

    卫明诚讲述了?放置在记忆角落的过去,长长吁出一口气,某些积攒的情绪逸散了?出去。

    谢茉用下巴蹭了?蹭他坚实的胸膛,轻却口齿清楚地?说:“谢谢。”

    卫明诚一怔,困惑道:“为什么说谢谢?”

    谢茉略一挑眉,绷着上弯的唇:“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难道不该对一名浴血卫国的战士道一声谢吗?”话音铿锵有力?。

    卫明诚低低“嗯”了?一声,旋即喉间溢出一声很闷的笑。然后,他在她额头珍惜地?印下一吻。

    谢茉笑笑,探头回亲了?他眉心一记……还?有,作为枕边人,谢谢你愿意?敞开心扉,给我看最深处。

    想着,她又朝卫明诚怀里钻了?钻。

    卫明诚揽住她的背。

    手臂渐收。

    卧室静悄悄的,空气微凉,俩人紧紧搂在一起,体温交互,彼此?的存在和相拥让凉意?转化为醺烫。

    两人呼吸均匀,好似已进入沉眠。

    蓦地?,谢茉挪了?挪身子,轻声问:“睡着了?吗?”

    下一瞬,卫明诚唇间吐出低低的一个字:“没。”沙沙哑哑,刮擦谢茉耳膜。

    谢茉微微拉开距离,撩起眼?皮,看向卫明诚如层峦起伏般的脸庞:“你现在还?会做相关?的梦吗?”

    静默了?好久,卫明诚低声说:“偶尔。”

    顿了?顿,他又说:“都过去了?。”

    谢茉声音轻轻的,在这昏暗的夜里像一道一触就碎的梦:“嗯……”

    她一早便知道卫明诚是?由功勋晋升的年?轻军官,也知道他是?战斗英雄,甚至跟他讨论过那场战斗,敬佩他,称赞他,欣赏他,却忘了?“战争创伤”这个名词。

    将才聊童年?,聊过去,知道他上战场的年?纪,才留意?到他光鲜一面投射下的暗影。

    谢茉的心被攥了?一下,酸胀、钝痛。

    卫明诚把?她重新圈回怀里,然后亲了?亲谢茉发顶,低声说:“而且,我现在有你了?。”

    再大的阴影都会慢慢淡去,更遑论谢茉就如同他生命力?的光,照亮俩人前路,驱散身前身后残影。

    俩人在一起创造的美好记忆,足以疗愈所有伤痛。

    他虽未名言,但谢茉仿佛有所感悟,耳朵覆到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说:“我也有你了?。”

    和他在一起后,她再想起奶奶,显而易见地?释怀不少。

    “睡觉吧,明早还?要早起。”卫明诚温声提醒。

    谢茉:“晚安。”

    “……晚安。”

    这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互道晚安后,于黑暗中?,相拥而眠。

    渐渐地?,两颗越靠越近的心,跳动频率同步了?。

    ***

    星期一,谢茉今天造型特别有年?代感,两条麻花辫,白?衬衫军绿裤子。唯一的亮点在发梢,缀着由红发带绑系成的精巧蝴蝶结。

    像刚迈出校门的女学生,清新又朝气蓬勃。

    当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时,白?衬衫的周身好似渡了?一圈旭光,映得满屋明媚。

    赵梦抬头望向谢茉。

    白?衬衣掖在裤腰里,被棕色皮腰带扎得紧紧的,显露出纤腰一把?,却又因冷硬的牛皮革和钢扣,盖住了?呼之欲出的娇柔,反多?了?几分赏心悦目的英气来。

    这一刹那,有什么东西陡然抓紧她喉咙。

    她觉得胸口发闷眼?睛酸涩,又丧郁歆羡忘了?活动。

    像被定了?身。

    直到谢茉弯眉笑目招呼:“早上好。”

    她一步跨进门,漫步到办公桌前,擦拭整理桌面。

    赵梦才终于将压在胸腔的那口气透了?出来:“早。”

    她不由地?扯了?扯今夏新做的碎花衬衣。

    如今女同志们偏爱碎花衣裳,她也不例外,身上这件碎花衣裳刚穿出来时惹来一帮艳羡目光,可这一刻却觉得白?衬衫在一水的碎花中?,格外瞩目,有一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感觉。

    碎花,太花,花得有点土气了?……

    她今早已经遇到三个学谢茉这般穿白?衬衫的。

    而且……谢茉自己兴许没感觉,刚刚她却瞧得清楚,从谢茉出现在大院门口到办公室的这一段路上,迎面或错身的男人总会有意?无意?地?看谢茉两眼?。

    “我去外头顺顺稿子。”赵梦拾起笔记本,对谢茉扬了?扬,“我习惯念出声,怕是?会打扰到你。”

    顿了?顿,她刻意?似的说:“你还?要写科长交代的稿子,对吧?”

    谢茉微笑点头:“昨天构思了?文稿大致结构,今天再翻翻资料就落笔填充了?。”

    昨天下午,卫明诚主动接过做饭的活,留她在书房看书打草稿,的确写了?初步的文稿。

    赵梦听见这话,笑容更深了?:“那你忙,我不能再耽搁你。”

    说着,她便迈步去了?广播室。

    邢主任作为公社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一把?手,他的话她不敢违背,临来公社报道时,舅舅就叮嘱她要尊重邢主任,邢主任出身部队,背景颇硬,平白?不要惹他。她即便不情愿有人分抢工作,也因顾及邢主任,不敢一拖再拖,今天来上班的路上,她本已决定先教谢茉广播流程,但见到对方沐光而来的那一幕,突然就改主意?了?。

    反正离她休息还?有好几天,再等等也不晚。

    再说,谢茉自己都没主动要求学习,她没必要上赶着。就算以后领导问起来,她也有话说。

    谢茉笑望了?赵梦背影一眼?,心里门儿清,赵梦到底年?轻,那点小心思全露面上了?。

    她没多?留心,自顾自忙她的。

    刚用带“永河公社”抬头字样的纸把?草稿誊抄了?一段,另外俩同事便先后进门了?。

    谢茉含笑和两人打招呼,便埋头书写。

    一篇稿子誊完,外头广播正响起赵梦的声音。

    谢茉一边揉捏发酸的手腕,一边听了?会儿,嗯就这一段,赵梦已念错两个字的发音了?。

    提唇一笑,去翻资料,把?相关?数据填进去。

    等赵梦从广播室回来,没一会儿袁峰便拿着钢笔和笔记本来同志大家?去大会议室开会。

    会议开头,由邢主任讲了?讲中?央的政策,省、区、县的态度,又重申最高指示,然后开始重点总结公社前段工作——夏收、交公粮。

    谢茉来时,学习袁峰带了?笔记本和钢笔。

    之前的政策和最高指,谢茉虽没做相关?笔记,但听得认真,一条条枯燥的条文和话语里,暗藏时代风潮。

    她所记词句全是?关?于邢主任的,包括他的讲话风格,用词偏向,显露的思想和态度,以便琢磨和修改那份发言稿的措辞。

    而之后的夏收和交公粮部分,也很实用,资料上的数字是?冰冷呆板的,邢主任作为亲历一线的领导,实例、数字相结合,再添上得失经验,让文稿更丰满有力?。

    这个会议时间很长,开会开麻了?的不少人,如此?,一开始还?能强打精神紧跟领导讲话,慢慢懈怠起来。

    出神、打瞌睡、蔫头耷脑、互打眼?色、伸手比划……

    小动作自以为隐蔽,但坐在上首的人眼?睛各个又利又毒,侦察兵出身的邢国强更是?其中?佼佼者。

    “……工作态度,决定工作质量。工作态度体现在方方面面……就比方说开会这事,一个在会议上走?神开小差的同志,必定不能尽善尽美把?工作完成。”邢国强扫了?众人一眼?,心虚的人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最后,邢国强把?目光投向谢茉:“这里我要重点表扬谢茉同志,笔不离手,专注认真。”

    老师喜欢认真听讲记笔记的学生,领导一样喜欢。

    邢国强精力?充沛,行事又雷厉风行,一向瞧不惯疲怠的人。

    谢茉的朝气积极、认真勤勉正是?他最欣赏的。

    一会议室的目光齐刷刷射到谢茉身上。

    谢茉:“……”

    领导这话不能去反驳,总不能说“我没认真听、我只是?在笔记上乱划拉”,何况,她认真听,仔细记,本就是?事实。虽然一不小心成了?靶心对照组,但谢茉只能微笑谦虚应对领导表扬,心里却盼望邢主任不要真让她成为“别人家?孩子”,莫名其妙得罪人。

    还?好,邢主任作风强硬,却不缺情商。提点两句后,便打住话头,继续会议内容。

    谢茉长舒一口气,会议一结束,便快步走?了?。

    而在她身后,关?于她的讨论却开启了?——

    “那是?公社新来的女同志吧?”

    “对,就是?她,宣传科的。”

    “嚯,长得真好!”

    “人家?结婚了?,对象是?部队最年?轻的营级干部。”

    “啧。男人是?有本事,日子可不一定好过。”

    “怎么说,快给我仔细讲讲。”

    “我听说她自以为是?个文化人,看不上男人不识几个字,是?个大老粗,夫妻感情特别差,提一句都拉脸……”

    谢茉回到办公室就把?这事忘脑后了?,伏案修改文稿。

    刚才的会议给了?她新的灵感,她决定把?切入点改成“交公粮”。

    交公粮前,会有粮站的工作人员去看一下粮食,给粮食定级别,级别不同,国家?收购价格不同,结算时会给予农民相应的款项,而在全面取消农业税前,种?地?是?要交税的,这个税便从买粮应付款项中?扣除,粮食斤量和税款抵扣,国家?无偿获得粮食,这便是?“交公粮”了?。

    谢茉小时候还?见过排队交公粮的壮观景象,那时候懵懂,只觉惊讶,从邢国强的讲述里,谢茉才了?解更多?细节。

    一时灵感如泉涌,下午三点钟,谢茉便完稿了?,但她却没着急送给袁峰看。

    她先前已把?截稿日期压到周二,时间已很“紧迫”,倘使?还?提前交稿,兴许会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轻率浮躁、不用心;更重要的是?,提前交稿很容易让领导觉得她还?有余力?,日后安排工作时大概率会更稠更重,可写稿靠积累,也靠灵感,如果她哪一回状态不佳,要稿又急,到时候便是?自己坑了?自己。

    这和古代上交贡品,品质最顶尖的不进皇宫是?一个道理。

    做人,做事,都要有余地?。

    时间顺着窗外树影的移动溜走?,一下班赵梦便拿包走?人,路过谢茉还?笑盈盈道别:“我先走?了?。”

    谢茉正把?文稿折好塞进挎包里,闻言,抬头笑眯眯回她:“明天见。”

    易学英嗤笑一声,见黄长明正朝办公室门口快走?,停顿片时,凑到谢茉身边,口气不确定地?喊她:“小谢……”

    谢茉疑惑笑问:“易大姐,您有事?”

    易学英目光深深,闪烁两下复杂的光,和谢茉视线撞上,立即不自在别开,轻咳一声问:“听说,咱们主任要你和赵梦一块负责广播这块?”最终,易学英还?是?没说出口,她和谢茉还?不大熟悉,大剌剌说人家?夫妻关?系不好,这是?得罪人。其他人可能不在意?,但她莫名觉得,谢茉很在意?。

    谢茉手上动作一顿,不知是?不是?她敏感,易学英一开始应该不是?想说这些。

    但她也不想去追问,于是?笑笑说:“我的主要任务还?是?写稿。”

    “嗐,广播才费多?少功夫。”易学英问,“她还?没带你去过广播室吧?你主动点,她一个人把?着算怎么回事。”

    谢茉挎上包,微笑说:“那不正好,能者多?劳。”

    说完,便挥挥手跟易学英脆声道别:“明天见~”

    易学英瞅瞅谢茉背影,一跺脚,小声嘟囔:“这个小谢,真不是?性子太软,还?是?太滑溜。”死?活不接茬,跟谁都客客气气。

    谢茉一路优哉游哉,清风拂面,满眼?原生态田园风光。远处炊烟袅袅,或高或低吆喝声像是?为了?应和天边那抹绚烂云霞。

    到家?时,卫明诚已先一步回来,她把?自行车停好,脚步轻快地?往屋里走?,刚踏进门槛,便跟从卧室跨步出来的卫明诚对上眼?。

    谢茉情不自禁弯唇一笑,三两步跳到卫明诚身前,把?纸页从挎包掏出来,直接拍到卫明诚眼?前,眨着那双水润润的眼?睛,舌尖一绕,说:“卫老师,请多?指教。”

    第107章

    “成稿?”卫明诚展开纸页。

    谢茉点头:“对?。”

    一边回答, 她一边把挎包卸下,走到桌旁见茶缸里已倒好凉茶,端起来一气喝了半茶缸。

    卫明诚飞快读完, 评价:“内容上和陈刚政委会上的发言相类。”

    “很?平实保守,不够激昂对?吧?”谢茉问。

    卫明诚颔首:“平实保守很?好。”

    即便谢茉脑袋里装了三个代表, 八荣八耻等理论知识, 但涉及意识形态领域, 在?如今少?说不说自己想?法思考才是最?安全明智的,不要?试图突破边框,跟着中央报纸走,那是全国最?权威的喉舌。

    更何况, 谢茉是替别人?写发言稿,原就不能?自由表达自我。

    位置要?摆正?,不然?害人?害己。

    因而, 她的笔下, 多列事实, 多讲实干, 意识形态领域少?涉及,连带的几句也是跟着邢主任会议讲话和中央报纸走。

    谢茉端着茶缸:“思想?、意识形态问题太敏感, 一不小心就会惹火上身, 一旦沾上, 烧着自己不说, 更会带累身边人?, 后?果会非常严重。”

    “所以,我便不在?这方?面出彩, 而是从邢主任行事作风,脾性习惯着手。”

    “贴合。我这篇文稿不炫技, 不卖文采,极力贴合邢主任对?外形象。”

    卫明诚眉宇舒展,话语里暗含赞赏和肯定:“嗯,从内容和遣词造句展现出发言人?的精干进取。”

    谢茉唇角眼梢浸满笑?意:“那我这篇文稿算合格了。”

    “嗯。”卫明诚眸底泛着笑?,“很?合格。”

    “我说合格是自谦,你怎么?能?只?说合格?难道我的文稿不优秀?甚至不能?得满分吗?”谢茉压着笑?,挑眉连连“诘问”。

    卫明诚眼眸带笑?,好整以暇配合:“满分还差点。”

    “差在?哪里?”谢茉从卫明诚手里抽过纸页甩了甩,掀起眼皮上睨着他,语调慢悠悠的说,“来,提提意见。”

    卫明诚问:“你这发言稿是不是经?由你们科长的手上交?”

    谢茉点头。

    卫明诚不疾不徐说:“那你最?好删了这句话。”

    谢茉垂眼看去,删掉那句话对?整篇稿子的实质内容并无影响,却在?形式上不完满。

    思忖半晌儿,谢茉恍然?大悟。

    作为她的直属领导,袁峰会查看一遍发言稿,而在?这一过程中,哪怕文稿完美无缺,身为领导的他也必要?对?文稿提出修改意见,全没有给?一个新人?一遍过稿的道理,不然?怎能?体现他的领导作用和权威。

    若她文稿没丁点问题,那么?袁峰便只?能?象征性地改改语句表达方?式,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猫腻,如此便太过留于痕迹,而且显得他一个领导心胸窄,刻意为难下属。

    删掉这句话,以袁峰的工作经?验只?要?认真通读必能?发现,一个无伤大雅的错疏罢了,袁峰不会因此看低她,怀疑她能?力,反可借此提点指教她,拉进两人?距离,毕竟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些好为人?师的特质。

    就算袁峰没看出错疏,没改动内容,把文稿直接上交邢主任,那她也没任何损失。邢主任不会因小错漏责怪她,而她能?以这件事更了解袁峰。

    “很?实用的建议。”谢茉眉眼弯弯,她前环住卫明诚的腰,踮起脚,侧脸贴近他耳畔,“卫老师,实至名归。”

    谢茉眼里漾着一蒿春水,抿了抿嫣红的唇,主动往卫明诚怀里贴了贴,大半个身躯笼罩在?里头。

    腰被大掌掐住。

    卫明诚握着谢茉一把纤腰,低头吻了回去。

    研磨吮吸,她的唇柔嫩甘美。

    她眼眸里水雾弥漫,逸散的热气将她腻白的皮肤都熏透了,一张脸艳昳无双,五官轮廓精致依旧,但感觉却全变了。

    他喉结不由自主滚动。

    谢茉腹部传来异样感受,眼中划过一抹狡黠的光,旋即故意蹭动两下,两道微蹙的眉压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轻斥道:“卫老师,这样可有悖为师之道。”

    卫明诚垂首眯眼打量她一会儿,哑声低笑?:“哦?哪样不符合为师之道?还请谢干事,多多指教。”

    谢茉给?了他一个白眼,控诉:“你学我说话。”

    卫明诚笑?辩:“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谢茉嘴角勾出一抹坏笑?:“学习什么??哪方?面进步?”

    “你说呢?”低哑的嗓音里蕴藏狂风暴雨。

    见他一张英俊绝伦的面庞一点点袭来,谢茉抬手推据:“端正?点,在?讨论问题呢,学习的事情可……唔……”

    可惜,她一句话没讲完,就被卫明诚碾上来的唇死死堵在口中,她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不得不紧紧搂住卫明诚。

    谢茉终不甘心,反守为攻,张口咬住卫明诚唇舌。

    刹那,战况愈演愈烈……

    ***

    第二天,谢茉在?袁峰惯例来办公室巡视时把发言稿交给?他。

    “科长,这是您上周五交代的发言稿,您给?把把关,看看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之前说周二交稿,袁峰还以为怎么?也要?拖到下午,文稿里的一些话明明就是邢主任昨天会上的原话,稿纸好几页,写稿、改稿、誊抄,一下午显然?不够用,这说明谢茉回家后?还挑灯加班了。

    袁峰忍不住暗自点头。当别人?把你说过的话交代的事都放在?心上,认真对?待完成的时候,你自然?而然?会对?她生出亲近好感。

    他满意点头,笑?着赞了句:“效率不错。”

    接过纸页忍不住问:“昨晚上熬夜了?”

    谢茉几不可见怔了一下,说:“领导交代的工作不敢怠慢,说好今天截稿,我怕您一早就要?,交不出来耽误事,所以饭后?加班誊抄了。”

    “你这积极的态度是要?表扬的。”说着,袁峰抖开纸页读起来。

    文稿夯实,不务虚,不盲目扯高调,言谈有物,附和邢主任喜好。更妙的是,言辞里夹杂邢主任惯用词汇语句,跟邢主任本人?写的一样,只?不过做了优化而已。

    这个小同志很?用心,愿意琢磨,观察细致。

    不错,不错。

    邢主任没夸错人?。

    还有这个“交公粮”这个切入点,选的真好,邢主任看见一准拍手称赞。

    谢茉同志文章就跟她这个人?一样,叫人?拍案叫绝。

    谢茉微笑?说:“您是老班长,经?验丰富,给?我这个新丁提提意见。”

    袁峰笑?哈哈点了点她说:“文稿很?好,看得出来你上心了。硬要?挑毛病的,这里加上一句……”

    果不其然?,就是卫明诚要?删的那句。

    和昨天删掉的那句没任何区别,换了两个相近词语而已。

    袁峰读一遍便能?找出问题,说明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兼宣传科科长并非浪得虚名,为人?处世圆滑不缺手腕,工作上细致认真,且积累厚实。

    自有令人?学习的地方?。

    袁峰态度和善,指点到位,把添不添加的区别用相对?隐晦的话讲了出来,见谢茉了悟连连点头,袁峰笑?容益发亲和。

    而谢茉却悄然?在?心里赞美“卫老师”。

    在?这过程中,谢茉并未觉察,伏案书写的黄长明抬头,快速向她投去一眼。

    袁峰说完,谢茉适时表达真诚感谢:“谢谢科长,以后?我会注意。我再把这一页重新誊写一遍。”

    袁峰笑?眯眯地颔首:“写完送我隔壁办公室。”

    谢茉脆生生地说:“那我现在?就抓紧写。”

    目送袁峰慢悠悠踱走,谢茉抽出空白纸页着手誊写。

    半个小时后?,袁峰拿着发言稿叩开邢主任办公室门:“主任,您周五的发言稿小谢已经?写好了。您过目一下。”

    邢主任笑?呵呵道:“工作很?积极嘛。年轻同志就该这样,朝气蓬勃,充满干劲。”

    袁峰笑?着附和:“可不是嘛。”

    邢主任接过稿纸,打开,一行行秀丽却不乏筋骨的钢笔字整整齐齐映入眼帘:“嚯,这字可真不赖!”

    “她这笔字在?这大院不说独占鳌头,也得在?前三甲。”

    袁峰听见这话,心头不由地一动。悄悄一翻眼皮,邢主任正?专注读文稿,且面色越来越严肃,袁峰便把顶到喉咙口的话咽回去,这事不急……

    邢主任目不转睛地读完,长长吐出一口气,锵声道:“这内容比字更好更俊。”

    袁峰说:“是,遣词造句、内核、视角都挑不出错。”

    “小谢才二十吧……”邢主任慨叹,“长江后?浪推前浪,年纪轻轻的,怎么?下笔这么?老练呢。上一回那篇‘祖国’就展现了思想?高度和胸怀,这回也没让人?失望,有深度有思考,新颖却再切题不过,在?敏感问题的表达上克制稳妥。”

    袁峰笑?:“千里马难寻,伯乐更难寻。”拐着弯拍领导马屁。

    邢主任笑?着点点他:“小袁,你啊……”

    说着,他又低头浏览了一遍文稿,然?后?一锤定音:“就用这稿子,一字不用改。”

    在?这篇文稿里,谢茉从华夏农耕文明说起,讲到自商鞅变法以来持续几千年的“交公粮”,着眼点是公粮制度的变化,和由此引起的人?民生存境况变化,后?面上升主题“新华夏”,从上述的变化中总结出建立新华夏的意义——把广大人?民从土地泥沼中解救出来了,然?后?继续延伸到“国庆”——人?民生活日益好转是庆典最?亮眼的礼花,最?后?是“国庆”的意义——不忘艰苦,珍惜现今,展望未来。

    邢国强收起稿子,小谢这位女同志,巾帼不让须眉啊。

    格局眼界,一般男同志比不上。

    ***

    袁峰从邢主任办公室出来,直接去了宣传科。

    “小谢,你稿子邢主任看过了,他很?满意。”袁峰站在?办公室门口,提声宣布。

    办公室里埋头各行其事的几个人?一愣,还是易学英反应快,她放下笔,积极拍掌应和:“小谢好样的,你文章指定好。”

    笑?容洋溢的模样,好像被大领导认可的人?是她本人?。

    赵梦和黄长明跟着稀稀拉拉笑?赞两声。

    袁峰心情不错,和易学英开了句玩笑?:“你倒比小谢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写的。”

    易学英不以为意,咯咯笑?:“我做梦都想?写好文章受表扬,可惜肚里文化少?,还不兴我借小谢这事过过瘾嘛。”

    “行是行。”袁峰说,“但学海无涯,你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安排你这里的材料,都是学习材料,你誊抄时用些心,日积月累总有收获。”

    易学英长处在?对?外宣传,文章写不来,但最?近没宣传任务,在?办公室纳鞋底算什么?样子,就给?她安排整理材料的活。抄抄写写的,只?要?字迹工整,别一再抄错字,或抄错段落就成。这活儿不累人?,难度也低,会写字,专心仔细就行。

    黄长明、谢茉是宣传科两杆笔杆子,赵梦旁的写不来,但小短篇的广播稿没问题。

    人?人?有活,还不重合。

    易学英瞅着抄了一半的纸页,瘪瘪嘴,手指头又疼了。

    袁峰不理她,目光扫了一圈,顿在?谢茉脸上:“大会议室门口,还有大院门旁的两块宣传黑板归属咱们,国庆快到了,上面内容需得更新。小谢,你文稿交上了,现在?我就把这两块黑板交给?你。再说,你的字主任都夸好,正?好晾一手给?其他科室的同志瞧瞧。”

    谢茉:“……好的。”微笑?掺了两分假,这么?热的天,在?外头又晒太阳,又吃粉笔灰,人?来人?往的,还被人?当稀奇参观,她不大愿意的。

    但,袁峰说说得软和,态度强硬。甚至这里头还有邢主任的意思在?里头。

    袁峰:“可以挑早晨或临下班太阳找不到的时候。”

    “嗯。”谢茉忖了忖,黑板布局构思在?纸上就能?完成,写字很?快,图画也不难,倘使不摸鱼,两天足够了,已然?拒绝不了,谢茉转变态度,主动询问袁峰,“科长,黑板内容有具体要?求吗?还有,需要?画画……”

    赵梦一直盯着这边,听见谢茉的话,立马截口道:“我可以帮忙画画。”

    “科长,谢茉一个人?画两块黑板,又不一定一次通过,时间多半紧张,我画画还可以。我们俩一块,还能?说话鼓劲,帮忙检查错误。”

    “谢茉,你说呢?咱俩一起负责更换这两黑板。”

    谢茉挑眉浅笑?。

    赵梦同志这么?想?进步,当然?要?给?她机会,帮助同志进步进步嘛,她没什么?不同意的。

    所以,谢茉和煦笑?道:“我当然?没问题。”

    袁峰挑挑眉,见谢茉无异议,于是顺水推舟同意了:“那就你俩一起。这周完成就行。”

    “主题就是国庆,可以写诗,可以写领袖语录,可以摘抄优秀报纸片段,小谢你熟悉文字这块,就全权交给?你。”

    谢茉可不擅专:“那我选好内容,交给?您审查。”

    袁峰就笑?,一口应下:“行。”

    “小赵,有一则消息要?播报,你去广播室广播一下。”说着,袁峰便带快步跟上的赵梦走了。

    路过谢茉,赵梦还朝她展颜笑?了,眼睛亮闪闪的,比夜里的星星还欢乐。

    不待两人?身影消失在?门口,易学英哼笑?出声:“我说小谢呀,你这脾气真是太好了。就广播这事,人?家还没教你呢,就开始抢你工作了。你呀,长个心眼吧。”被别人?挤兑到脸上,咋还不生气呢。

    谢茉笑?笑?:“有个人?分担确实轻松很?多。”一副恍若无觉的模样。

    赵梦主动“帮忙”,本就正?和谢茉心意。再者?,谢茉一直知道她核心竞争力在?哪,只?要?她稿件质量高,谁都顶替不了她。

    还有一点,赵梦和她一块画黑板,昭示于众……希望赵梦到时候不会懊悔。

    谢茉回去给?卫明诚说又领了画板报的任务,卫明诚很?感兴趣:“我明天下午能?早回家,索性直接去镇上找你。”

    “好呀。”谢茉这个“东道主”很?慷慨,“我带你去吃食堂!”

    于是,第二天临近下班,卫明诚来了永河公社?。

    第108章

    卫明诚抵达前, 谢茉正暗瞧赵梦顿足搓手。

    在袁峰划出的大致框架内,谢茉当天便轻而易举地搜集完黑板报文?字素材,并于隔天一早取得袁峰首肯。关?于黑板报的规划布局, 她跟赵梦也大致商定,所以, 太阳西移至天边儿, 热潮随之?消退后?, 两人先去院墙外?那块蒙在树荫里的黑板上动笔。

    谢茉少?写粉笔字,但有书法功底在,用眼睛量了量板块面积和内容字数,试写大小不?同的几个字, 选出最合适那个后?,便果断下笔,游刃有余书写起来。

    这是一首领袖的词, 气势磅礴, 词句隽永大气, 刊印在后?世语文?课本上要求熟练背诵, 是以多年?后?的如今,谢茉通读两遍就把?这段记忆唤醒了。

    默读词句, 感?受字句间的激昂, 谢茉心潮澎湃, 心无旁骛, 整首词一气呵成。

    因而, 她一直没察觉到身畔赵梦时不?时飘来的视线。

    谢茉的字“感?情充沛”,看?一眼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气势, 字迹流畅有力度,布局美观, 整体?看?上去倒像一副令人击节称赏的画作,极具艺术感?。

    瞅瞅自己笔下怎么都画不?满意?的线条,赵梦心里就很着急。她想画一副军人们立在国旗下敬礼的场景,国旗勉强画出随风飘扬的形态,但在画军人面部时遇到麻烦,她笔下人物的面部轮廓和五官怎么画怎么别扭,不?协调。改来改去,她都没法下笔了。

    一个劲盯着一处看?,她失去正确判断,又莫名不?想求助谢茉,就独自埋头死磕。

    “好,这字倒有两分这首词的气势。”

    谢茉正退后?一步查看?,就见邢国强带着一个办事员从院门口出来,推着自行车路过黑板,一看?望见谢茉刚写下的词,不?由地朗声叫好。

    谢茉和赵梦都转身问好。

    又夸了谢茉两句,邢国强又往赵梦那处看?去。

    光秃秃一杆迎风招展的国旗,国旗下一团模糊——赵梦将?才匆匆擦掉的。

    目光顿了两秒,他郁郁葱葱的眉毛渐渐竖起:“小赵,你这国旗画得不?得劲……”

    赵梦含糊问:“主任,哪不?对?”

    闻声,谢茉这才去仔细瞧赵梦的画作。须臾,她就发?现问题在哪。那国旗的边画出波折,但上头的五角星却仍是扁平无变化?。一个平面,一个立体?,合在一处可不?就别扭。

    不?过,她却没讲出口,做打量思索状。

    那办事员就提醒:“主任你看?是不?是那五角星不?对?”

    邢国强当即明白过来,对一脸恍然的赵梦说:“小赵啊,你再琢磨琢磨。”

    赵梦脸涨得通红,嗫嗫应答。

    那办事员斜瞥一眼赵梦,心里嗤笑“不?愧上头有人”,就这画画的水平,连他上小学的侄子?都不?如,跟旁边这女同志的字搭配,简直是自找没脸。

    赵梦眼角余光扫到这人,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那眼光不?对,直觉告诉她,对方在嘲笑并且同情自己。

    是她错觉吗?她和这个人没交集,一个大院工作混了个脸熟,也没得罪过他,一时粗心出了点小错而已,至于嘲笑她吗?又同情她哪里了?

    赵梦硬邦邦直视回去,那干事扯了个稍不?自然的笑。

    这反应让赵梦肯定,她没冤枉人。但领导在场,她不?敢直剌剌去质问对方那眼神?怎么回事,只好狠狠刮他一眼,别开脸生闷气。种种情绪激昂之?下,两颊的红晕漫延到耳垂脖颈,甚至连眼眶都逼红了。

    谢茉不?动声色睇了那干事和赵梦一眼,垂眸抿唇。

    “行,你们继续忙。”邢国强似有若觉,环视一圈,装作无恙地勉励两句,便利索带人骑车走了。

    人一走,赵梦面对黑板,死死盯着那几颗星星,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欻欻”用力把?它们擦掉,拾起粉笔重新描画。

    不?过好像怎么都找不?准感?觉,又陷入画了擦,擦了画的循环中。

    谢茉看?赵梦钻了牛角尖,有心提点两句,但瞧她那副生人勿进的表情,自己的好心多半会被当成嘲笑,指不?定换来一句“要你多管闲事”,想想也就偃旗息鼓了。

    说不?准人家寻思寻思就开窍了呢。

    事实证明,顿悟开窍讲究机缘,谢茉修饰第一篇诗词,又写完摘抄段落,赵梦也没能打通七通八脉,临近下班,她索性赌气把?粉笔朝地上一摔走人了。

    抬脚前,绷着脸丢给谢茉一句:“这画不合适,我回去再翻翻,明天重新画。”

    谢茉颔首不反驳,却越想越可乐,抿了抿唇,到底没把?笑意?抿掉,唇角微微上翘。

    轻轻摇摇头,把?心神?敛回黑板上,一边看?文?稿,一边抄写,不?免分神?,有几个字需要修改。

    卫明诚今儿跟领导去县城办事,因领导早许诺,回来路过镇子?便先下车了。

    他寻着记忆来到镇中心,拐进那条平整的石子?路,找到公社办公大院。

    其实不?用刻意?找,远远一眼,他便分辨出那道纤细秀美的身影属于谁。

    见到茉茉,心头霎时涌上一股强烈的欢悦,他遏住冲动没立刻上前,而是放缓脚步细细观察起她。

    茉茉全神?贯注在面前的黑板上,秀致的眉微微蹙起,专注溶于黑润透澈的眼中,形成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惊人魅力。

    先瞧见一身军装笔挺卫明诚的并非谢茉,而是传达室的老大爷和头一波下班回家的人。

    肩背宽阔紧实,长腿笔直有力,优越的身材穿出军装的硬朗,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孔同样引人瞩目,长眉浓目,眼窝深邃,鼻梁挺如山脊,利剑般杵着,第一眼见到的必是他。

    年?轻俊朗。

    但,一身沉稳强悍的气质却超出年?龄太多。

    落过来的各色目光,都被他轻轻拂去,他正了正帽檐,朝谢茉走去。

    谢茉是被抽气声、叽喳声唤回心神?。

    扭脸便瞧见几步外?的卫明诚。

    男人逆着人流,高出旁人一截的身高,有别人常人的气质使他格外?显眼,聚拢了所有人目光,他一个人,一身让人又亲又敬的绿军装,姿态随意?,步伐不?疾不?徐,一步步错过行人走向谢茉,坚定不?移。

    谢茉上班还没一星期,但公社大院里谁不?认识,甚至这条街上工作的也几乎全知道她。

    每天一身白衬衫,骑女式崭新自行车上班的女同志,文?雅秀丽,一张脸桃花盛开般好看?得不?得了,比画报上的人还好看?,谁遇到都忍不?住多瞄两眼。

    就是可惜,年?纪轻轻已婚。

    不?过,听说跟她男人感?情不?大好,夫妻俩常年?冷战。

    这传闻正新鲜,不?少?人听过,偷眼瞧一下这个穿军装的男人……听说谢茉男人是当兵的,她随军来的这……这个年?轻英俊的军官站到谢茉跟前了,两个人说话了,还都笑了……

    啊这……难道就是谢茉男人?

    看?着虽然剽悍,但不?粗俗啊……

    长这么好看?……

    两人有说有笑,哪里像冷战了?

    还冷战,这军官看?谢茉的眼神?跟滚开的水一样,热乎着呢。

    总有爱吃柠檬的,觉得这军官不?定是谢茉男人战友,受托来传话的,冷战嘛,正常。

    易学英见门口的人徘徊不?去,心知有热闹,快步走过去,待看?清形势,眼睛一亮,吊高嗓子?喊:“小谢,这位同志是?”

    易学英一瞧站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头一个念头便是“般配”。

    女同志窈窕昭昭,像河堤柳条,纤细优美,却内蕴韧劲。

    赏心悦目,又让人不?敢小瞧。

    男同志高大峻挺,周身一股悍兵强将?的气势,举止却又温文?雅致,尤其面对身前女同志时,五官棱角都软化?了。

    虽然心里已基本确定谢茉和这军官地关?系,但易学英生活智慧足够,没直接点出来,而是藏半截问话。

    “卫明诚。”谢茉笑看?年?轻军官一眼,她视线扫过神?态各异的众人,落在易学英脸上,眉眼弯弯介绍,“我爱人,卫明诚。他就在咱们军区服役。”

    “果然是你男人。”易学英高兴地说,“我一看?就俩站一起就猜着了。你们站在一起可太亮眼,太般配了。”

    这夫妻俩,一个长得好会写文?章,一个英俊级别却不?低,都是年?轻好看?又又能为,各方面般配。

    两人的对话间,周围的人先是陷入诡异的安静,微妙的气氛发?酵一会儿后?,嘈杂声“轰地”炸开。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到底是谁传的那些话?”

    人家小夫妻好着呢!

    卫明诚笑着跟易学英打招呼:“您是易大姐吧,我是谢茉爱人卫明诚,茉茉经常在家提起您。”

    “她初来工作,多谢您对她的指点和帮助。”

    卫明诚眼眸扫向众人,说:“各位同志和她一个大院工作,日后?免不?了打交道,我先在这提前感?谢大家的关?照。”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人群中渐次响起应和。

    卫明诚见过的大场面不?计其数,今儿只是被老婆单位的同事围观,丝毫不?怯场。他眉眼带笑,一派朗风霁月姿态,话说的客气,让人如沐春风,素养底蕴在一言一行中自然而然流露。

    他做了好几年?领导,身上不?自觉便积累了威势,幽深沉邃的眼睛被浓眉压着,显得愈发?有穿透力,虽他表现亲切,但却没人敢开他玩笑,打趣他跟谢茉,对传言的嘀咕也戛然而止了。

    众人悄然散去。

    易学英凑近两步:“卫同志来接小谢下班?”

    卫明诚垂眸,含笑看?了谢茉一眼,自在道:“是。”

    易学英“哎呦、哎呦”笑了好几声,眨眨眼调侃道:“还是你们年?轻小夫妻好。我这结婚多年?的都成老菜帮了。”

    谢茉笑:“易大姐,你可谦虚了,孙大哥没少?来接你回家。”

    易学英丈夫姓孙,办公室插科打诨时,易学英讲过一些家里事,赵梦也会时不?时补充。

    易学英听着就笑开了:“那是我怀孕了,不?过也算他有心,跟你们比起来,还是差那么些意?思。”

    “下回见到孙大哥我就把?你这话告诉他,让他问你差哪儿去。”

    易学英笑瞪她一眼:“找了个好男人,你就得以吧。”

    谢茉眉眼沾糖,不?害羞地点头应承:“当然得意?。”

    卫明诚唇角勾起,漆黑眼眸暗光浮动。

    易学英来不?及取笑,眼角瞥到赵梦的身影,唇角一跳,快步走过去把?赵梦拉来:“来,小赵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谢茉爱人,卫同志。”

    发?觉赵梦身子?一下子?僵硬,脸色也划过一抹不?自在,易学英抬抬眉梢又说:“卫同志今天专门来接小谢下班。”

    卫明诚微一点头,客气道:“赵同志,你好。”

    赵梦趴在办公桌上整理好情绪准备回家,刚跨过大院门槛就望见一个高大好看?的年?轻军人站在黑板前。

    她下意?识害羞拘谨。

    还没舒气放松,就被易学英拽过去介绍。

    这英俊的军官竟是谢茉的爱人!

    失落的情绪来不?及升起,就被谢茉和他油然的亲昵定了身。

    想到自己曾与人透露过什么,一张脸即刻通红,窘迫得红,沁着一丝青黑。

    心神?震荡之?际,她磕磕巴巴回答:“嗯,你,你好,卫同志你好。”

    易学英无声嗤笑,翻脸对谢茉和卫明诚说:“时间不?早了,我这就回家了。”

    “慢走。”

    “明天见~”

    走到巷子?口,赵梦忍不?住回头去看?并挨在夕色中的年?轻男女,一时竟扯不?开目光,易学英见她驻足,跟着转身回望。

    就见,男人正低垂着头,一手握住女人的手,另一只手捏着手帕擦拭女人手掌指腹。

    ……百炼钢成绕指柔。

    易学英收回目光,觑向赵梦慢条斯理道:“这小夫妻俩感?情可真好。”

    赵梦怔忡一会儿,意?味不?明出了一声,低头掩住晦暗不?明的眼色。

    传达室老大爷将?“感?情真好”的小夫妻俩互动举止看?得一清二楚,嘴里一直啧啧不?停,现在的小年?轻都不?害臊么?大街上就拉手,真腻味啊。可这腻味,怎么就让人觉得那么好呢?

    腻味的两个当事人并没觉得腻味,擦掉手上的粉笔沫,俩人便一起品赏起谢茉的两篇字。

    卫明诚眼睛定在领袖那首词上:“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

    一阵风吹过,谢茉微散的发?丝飘扬,在卫明诚鼻翼见悠来荡去,他鼻腔尽是谢茉的发?香。

    清浅却幽长,让人禁不?住沉醉。

    他很想把?这一缕发?丝捋到耳后?,但又实在爱看?它生动活泼的模样,这会让他想起茉茉灵动鲜活的情态。

    他移开目光,看?进谢茉眼里,低声加了句:“由你写出来,又多了层意?义。”

    “你成功取悦了我。”谢茉笑意?盈盈,眼波流转,一挥手豪气道,“走,我请你去吃食堂。”

    卫明诚低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说笑笑,两人进了大院,谢茉为卫明诚简单介绍,参观办公室时,还遇见袁峰,寒暄一会儿,俩人脱身直奔后?院食堂。

    好心情带来好胃口,谢茉成功吃撑了。

    两人推车漫步回家。

    路上,两人免不?了聊到单位和同事领导,谢茉想到这几天听到的某些字眼,说:“我们书记听说病休在家。”

    卫明诚因谢茉去工作的缘故,专门寻人打探过,对此?知道的更清楚:“书记是外?调的,主任是转业军人,跟军区几个领导走得很近。”

    “书记虽比邢主任大些,但身体?康健,两人共事一年?多,工作出现重大失误,才慢慢边缘化?。”

    谢茉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

    这个失误很有嚼头啊。

    卫明诚是说,在这场一二把?手的争斗中,有部队背景的邢主任强势干掉了资历更深的书记。

    谢茉追问探秘,卫明诚慢慢讲给她听。

    然后?,讲完公社领导风云,又略讲了讲军区新来的领导。

    话题不?知不?觉飘到天边边儿,再也拐不?回来。

    回到家,两人意?犹未尽。

    今夜风丝温良,卫明诚便搬了两把?椅子?放到庭院当中,跟谢茉并肩而坐,看?墨汁一点点把?天幕染黑,雪白的月牙慢慢挂上高空,在蝉鸣虫声的伴奏下,漫无目的聊些或深或浅、或不?着四?六的话题。

    风丝裹挟夜的凉,吹拂在脸上,十分惬意?。

    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个人和自己心意?相通,彼此?毫不?犹豫的信任,这种感?觉真的十分美妙。

    她很满意?现在跟卫明诚的相处模式。哪怕是中学时代,谢茉亦不?追求电视电影里上演的那般轰轰烈烈的感?情,如今更不?会,她更倾向平和且细水长流的感?情。她跟卫明诚相互尊重不?乏共鸣,平淡的生活中时而穿插小情趣,再者,俩人格局眼界相类,沟通顺畅,有时话不?必说尽,一个开头,或者一个眼神?,便能明了。

    和卫明诚一起,她很安心。

    谢茉略有所感?地扭头。

    卫明诚正望过来。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在繁星闪烁的广阔天空下接了一个久久的吻。

    第109章

    第二天?, 谢茉刚到办公室,正整理?桌面,就听见?易学英跟人说话的声音。

    她声音自来清亮, 这会子嗓子又吊得?高,还掺杂着笑, 兴致显然颇高:“……你昨天?没来可错过一场好热闹, 昨儿下班那会子我们?办公室小谢男人来接她了。哎呦, 那人才相貌,顶顶尖。”

    谢茉:“……”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遇上的大院同事看?到她时,扯出的笑容里透着一丝讪然。

    想来和外头的易学英一般, 没少拿她嚼嘴。

    谢茉完全不意外,在这样?人员流动?极其缓慢的单位,上级指令都比不上八卦传播的速度快。

    昨天?的事即便易学英不说, 院门口那么些人都见?到卫明诚听到卫明诚的话了, 一群在静水似的单位工作的人凑一起能说什么呢, 当然是单位里的新鲜事, 给平淡枯燥的办公室生活来电调味剂。

    新来女同志本正处在大家?伙的观察、审视、挖掘期,是个被目光聚焦的新鲜人, 但凡她身?上发生点什么, 很容易便会成为众人谈资, 更遑论男人露面, 且亲自来接人下班这样?可以窥探旁人夫妻私事的机会。

    这地儿人精多, 基本没人说到当事人脸上。不理?会、不在意,声音慢慢就小了, 消了。

    谢茉把包挂在椅背上,坐下翻开笔记本记录今日待办事项, 刚写俩字,心神就被外头的某些字眼吸走。

    “小谢男人来接她下班?”骤然挑高的语调显示说话人的惊讶,“我怎么听说他们?夫妻关系很差?小谢男人一直和她分居住部队宿舍,两人基本不见?面,谁跟小谢提她男人,她就跟谁急……”

    谢茉:“……”这“小谢”是她?卫明诚住部队宿舍,不和她见?面?那昨晚缠着她闹不够的男人又是哪一个?

    易学英嗤笑打断:“甭听人瞎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人小两口好得?很,腻乎着呢,那双眼基本没从小谢身?上挪开过,咱都是过来人,夫妻关系好不好的,搭一眼还瞅不出来。”

    “哎哟,我前儿听他们?嚼咕这会儿子就大不信,那小谢长得?比花骨朵还好看?,她男人娶到她,不哄着,不宝贝着,舍得?把媳妇一个人丢家?里自己一个人睡冷炕?”

    “你是明白人。”易学英两人笑起来,笑声意味深长,“不知道哪个是心坏,还是嘴歪,就不盼着点人好,说人夫妻不和睦,这不咒人呢么。”

    “这种事一个传一个,哪还能找到……唉,小谢她男人到底长啥样??”

    “又高又俊,一身?军装穿着,嘿,气派得?不得?了,小谢那身?形相貌,他站边上全没被比下去,叫啥来着……对,旗鼓相当。”

    对方哈哈笑:“啥旗鼓相当,你当打仗呢。相得?益彰。”

    “我就那意思,我没文化?寻思个四字成语就不赖了,你将就着听。”

    “跟谢才女多学学啊。”

    “行,我去办公室用功了。”易学英一边说一边进了办公室,待对上谢茉的笑眼,笑容直愣愣卡在脸上,顿了片晌,硬生生拉活眼梢唇角,显出个比往常更热情的笑,“小谢,今儿到得?真?早啊。”

    谢茉笑眯眯:“易大姐,早上好。”

    她表现得?毫无异状,可空气中总漂浮着一种怪异感,浮躁在心头徐徐弥散开。

    易学英:“……”躁动?不安的人自然是她。她刚才和人讲的八卦必定被当事人谢茉听见?了。

    她小步朝座位踱步。

    回到座位,翻出昨天?没抄写完的材料,拧盖钢笔笔帽,正要下笔,霍地抬起头,顶上谢茉不轻不重染笑地目光,重重眨了一下眼睛,说:“小谢,你男人昨儿算来对了。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起头,这几天?院儿里都传你和你男人不是一路人,关系不和睦。”

    每个传闲言碎语的人,都会在所听版本的基础上添加自己的理?解,融合后?再传给下一个人……最后?,事情早不是最初的模样?,源头便也无从寻找。

    不过那句“谁给小谢提她男人,她跟谁急”给了谢茉揪出“源头”的线索,她初来乍到只和办公室几人相对熟识,闲聊过几句,而提及卫明诚的,就易学英和赵梦,方才的对话可以基本排除易学英,至于?赵梦……

    恰当时,赵梦朝办公室门走来,看?到易学英正略心虚不自在地对谢茉说着什么,抿唇一笑,跨进门脆声道:“早上好,你俩聊什么呢?”

    谢茉微微笑,坦然说道:“说院儿里这些天?关于?我和我爱人关系冷淡的传言呢。”

    赵梦神情凝固,面皮被狠蛰一下,不敢接触谢茉目光,僵硬划开视线,生疏地表达惊愕:“啊?”

    将赵梦这一刻的情态尽收眼底,想到赵梦昨天?面对她和卫明诚略反常的表现,又回忆起那场短暂对话的场景,谢茉差不多锁定赵梦了。

    易学英被谢茉当场抓包的别扭劲一股脑转化?为恼愤,话说跟打机关枪一样?,密密实实,不留缝隙:“流言听不得?,越传越没边儿。我先头听着的还是小谢和她男人互相瞧不上眼,到其他办公室就成小谢和她男人分居,王不见?王了。昨天?你也见?过小谢男人了,人还新婚蜜里调油呢,就说的人好像感情破裂,再过不下去似的,简直离了大谱。”

    外头竟还流传谢茉和她男人分居?

    赵梦愕然之余长松一口气。她只跟隔壁好姐妹说谢茉不想跟别人提自己丈夫,诸如“谢茉和她丈夫的关系可能比较冷淡”这类的话她从未说出口,所以后?头那些关于?谢茉夫妻俩胡编乱造的揣测跟她没一点关系。

    忖了忖,赵梦瞥一眼谢茉,尴尬笑笑:“我也听到一点……不过,我见?你不爱别人打听你和你丈夫的事,就没好意思告诉你……”

    谢茉浅笑盈盈:“不碍事。”

    谣言的传播也讲逻辑的。

    从赵梦那句她不爱别人打听卫明诚起,说给别人听时,别人自会猜测原因,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关系僵硬。

    关系僵硬为什么,一个搞文字,一个舞刀弄枪,不是一路人,没共同话题。

    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男人躲去军营不露面,新婚被丢在家?,新媳妇怨气更大,大到一听丈夫名就黑脸。

    完美闭环。

    再传一阵,估计“白月光”、“父母之命”都得?出来。

    袁峰端着“为人民服务”的茶缸走进来,听了一鳞半爪,犹自疑惑:“什么不碍事?”他还以为谢茉、赵梦两人讨论黑板报的事情。

    谢茉又笑眯眯把一开始回赵梦的话重复了一遍。

    流言的传播,领导和当事人一般是最后?知道的那一批,袁峰也是头一次听说。

    “瞎说什么呢。”袁峰笑说,“小谢和卫同志夫妻关系是军区出了名的好。卫同志可是被叫媳妇迷的。”

    谢茉笑容凝了凝:“嗯?”

    媳妇迷?

    易学英和赵梦面面相觑。

    包括刚进门的黄长明都下意识瞪大眼睛瞄了一眼赵梦。

    “咳咳。”袁峰一下子说秃噜嘴了,主要是这谣言和他听到的实际情况南辕北辙,相距太远,惊讶之下嘴上门没把住,轻咳一声,拉回话题,“那啥,军民一家?亲,咱们?公社和军区多次合作,和那边不少干部有过接触,军区那边听说有军属在咱们?公社工作,专门来关心了解过情况。”

    谢茉报道前一天?,他就向军区熟人探过信,玩笑的时候对方带出“媳妇迷”这词,说卫同志不苟言笑,作风悍勇,谁知道却是个媳妇迷,跌碎军区一地下巴。

    还说,卫同志在家?里洗衣做饭样?样?不落,那简直是把媳妇放手心疼。

    人都是这样?,在不同环境不同人物?面前,因对应的场景、身?份不同,所表现出的状态必然不尽相同。

    他不了解工作状态中的卫同志,但昨天?他和小谢并肩站一起,给人感觉非常和谐,完美契合。

    “媳妇迷?”易学英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想了想她又说,“这么说倒也没错。”

    “哪有。”谢茉挑眉笑,遂一本正经?说,“我们?是互相尊重,共同进步,一起建设和谐小家?庭的革命战友。”

    易学英拖长声调:“我懂,领导刚说的嘛,军民……一家?亲——”

    谢茉佯装不解,反问:“你们?一家?不亲?”

    易学英才不怵,直接开起小车:“每天?一个被窝,这都不亲,还要咋亲。”

    赵梦脸红,小声说:“呸,不害臊。”

    易学英能放过她就怪了:“我一个媳妇子还害啥臊,倒是你一个大闺女听了怎么没羞跑走,脸皮是不是越发厚了。”

    赵梦脸腾地一片青黑。

    眼见?袁峰脸要沉,谢茉笑搭一句:“易大姐你可不能一句话剥夺媳妇子害臊的权利。”

    “这我可不敢。”易学英摆手。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袁峰敲敲茶缸,点点易学英笑斥,“最厚的就是你,你这位老大姐可要起好带头作用。”

    说笑两句,各自回座位工作。

    袁峰呷一口茶水,走到谢茉身?旁说:“谣言止于?智者。有军区的背书,昨儿卫同志有亲身?现阵,这谣言不攻自破。你心里别有负担,以后?有事就去找我。”

    谢茉年轻,又是这样?负面谣言,虽然基本上澄清了,但事情糟心,搞不好会把自己气坏了。

    作为领导,他不由地开导两句。

    谢茉点点头,笑吟吟道:“嗯,有困难找领导,我记住了,感谢领导。”

    袁峰不着痕迹打量两眼谢茉,见?她眉眼舒展,并未受丝毫影响,暗赞谢茉心态好,稳得?住。

    革命同志为人民服务,就需要这般大心脏,大胸怀。

    是个好苗子。

    袁峰朝谢茉满意地点点头,一面儿啜口茶,一面儿晃走了,心里暗忖是工作太清闲才给谣言的传播提供了肥沃土壤,于?是他去邢主任办公室,建议开启新一轮思想学习。

    上午各科室便开展了伟人语录的学习,袁峰在上头一条一条念,做适当讲解,然后?彼此交流心得?,散会时还要求上交心得?体会。

    哀鸿一办公室。

    除了谢茉。

    能有机会系统了解细读伟人思想谢茉很积极,散会时笔记都写满了两页。他的很多言论,已经?历时间考验,在谢茉之前所生活地年代?重新焕发光辉,驱散又一代?年轻人思想上的迷雾。

    越读,越能理?解“**”两个的分量。

    上午便在愉快的学习中度过,什么谣言,什么源头,什么真?假小心思都被谢茉忘之脑后?,直到下午再次和赵梦站到黑板报前。

    赵梦说的无辜,但若没她暗示,这谣言压根造不出来。

    说什么不好,偏在她和卫明诚关系上做文章,这便触了她逆鳞。

    一句话,赵梦得?罪她了。

    谢茉目光熠然一闪,看?向赵梦,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110章

    两人出门前, 赵梦寻借口留在大会议室那块黑板前,而谢茉收好昨天的尾巴后?,便带着工具和赵梦会合。

    赵梦又在画国旗。

    这一回她学聪明取巧了?, 国旗平展,不需要画出迎风招展的流动姿态, 儿童简画般, 不出彩也没出错。

    不过人物象她却逃不掉, 这是袁峰的明确指示,这块黑板要展示热火朝天的丰收场景。

    谢茉站在木椅上用彩色粉笔细细描摹标题大字,下撇的余光扫见赵梦再次陷入昨天的恶性循环中,焦躁从眼底一点点铺满全脸。

    不同于?院外的安静, 两人身?侧不时过一两个人,有出办公室去?后?院提热水的、有去?厕所的、有到领导办公室取送文件的、有单纯晃悠着出来溜达摸鱼的,每一个人都会看两眼谢茉和赵梦, 以及两人粉笔下的半成品。

    赵梦用身?体挡住人物象。

    一个大姐正托着茶缸站在两人几步外兴致勃勃观察。

    完成描摹, 谢茉从木椅上下来, 捏住一根白粉笔, 神态自若的勾勒出一个农民眉开眼笑捧玉米的侧影,还给不住暗瞄的赵梦讲解:“先描大致轮廓, 再一点点修正, 然?后?填补细节……画这笔时粉笔不要画实, 然?后?画弧, 圆润一点……这就成了?。”

    然?后?, 她还一脸鼓励地冲赵梦笑:“不算难吧?”

    赵梦:“……”胸脯起伏几下,她到底含糊“嗯”了?一声。

    虽然?不情愿, 但她还是按照谢茉教?的做了?,可笔下人物全不像谢茉的那般活灵活现, 呆板甚至扭曲,擦去?再画,画了?两笔又停顿下来,这时候身?后?忽然?冒出声来:“别停,多?画几遍就手熟了?。”

    嗓音带着笑,可这笑在现如今的赵梦听来,就是嘲笑,纯粹的嘲笑。

    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稍尖利的笑声,心里?头翻滚的焦躁,齐齐朝脑袋钻去?,苍蝇耳边嗡嗡似的,让她愈发烦躁。

    好容易深吸几口气让心潮回落,那边这位大姐又说“错了?错了?,你拐错边了?”,错了?!她自己知道错了?,不用旁人指手画脚看笑话,终于?她绷不住情绪,回头大声喊了?一句:“能别乱指挥吗?还叫不叫人好好画了??”

    这位大姐显然?不是个脾气好的,可不受赵梦一个小年?轻咋呼,当?即就回怼:“能耐不大,脾气不小。画不出来怪别人?朝人大小声你就能画出来了??这么半天了?,你画出个啥?人家手把手教?你,你都学不会。”

    飞快灌了?一口茶,继续输出:“我愿意给你提提意见是督促你进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是惯出来的毛病,当?这是哪里??哪个有闲工夫捧你臭脚,我靠真本事?招进来的,你一个走后?门分子朝我发脾气?

    说完,还跟闻声暗搓搓围观的其他人说:“没这金刚钻揽啥瓷器活,画出来不好看,到时候还不是丢咱们集体的脸。”

    其他人瞅瞅谢茉随手画作?,再瞧瞧气懵的赵梦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线条,面面相觑,也开始交头接耳。

    声音如一层层朝外荡开的波纹,一颗颗脑袋从各办公室窗户、门口冒出来,雨后?春笋似的。

    “哟,这一个是院儿里?最近风头正旺的一枝花,一个是院里?的娇孔雀,这俩凑一起闹哪样??”

    “说画呢,你们瞧那黑板画,谢同志画得神气活现,边上那谁画得那是啥啊,人脸都是歪的,我画的都比这强。”

    “哎呦,这两人的画放一起,差的更差了?。”

    “和人家谢同志可没关系,她给赵梦示范呢。是赵梦画技不行,又练不好,偏揽了?画板报的活。”他一早就留心这边情况了?,所以事?情原委一清二楚。

    “嗐,想出风头逞能呗。”

    胡乱搭话,他们兀自说得热闹。一道道目光一声声议论宛如一根根钢针扎到赵梦身?上。

    赵梦一颗心却如坠冰窖,浑身?发麻。

    这一刻她懊悔得无以复加。当?时听到谢茉要去?出板报,一时被微妙情绪左右,鬼迷心窍似的主动提议帮忙。

    她喜欢在本子上涂涂画画,明明在纸上画得挺好的,为什么到黑板上就走样?了?呢?为什么一定要画人物象呢?为什么都针对她?

    她就想帮忙而已,这些人怎么能这么说她……

    她想大喊大叫,她想否认斥责,她最想一把挥开面前这一张张嘲弄的脸,这种冲动冲击得她筋骨僵硬。

    蓦地,赵梦仿佛惊醒了?过来,目光虚散在远处,喃喃自语般问谢茉:“你是不是也像他们这样?想的?”

    谢茉安抚地轻轻拍了拍赵梦胳膊:“想进步是好事?。”但,基本原则是能者上、庸者下。

    赵梦属于?被公开处刑后破大防了。意料之中。

    这句似答非答的话显然宽慰不了?赵梦。

    赵梦雕像似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子,一张脸的颜色变幻不定,木盒里?的彩色粉笔都缤纷,她死死咬着嘴唇,目光掠过众人,运气再运气,然?后?一跺脚,甩着辫子哭着跑了。

    终于?惊动领导,邢国强从办公室出来,眉峰一蹙,沉喝:“都干嘛呢?不工作?了??”

    众人脖子一缩,顿时作?鸟兽散。

    谢茉回身?捏起粉笔,唇角徐徐绽开一抹清浅的笑。

    ***

    直到谢茉回家,也没再见到赵梦人影,易学英见她孤零零一个人面对黑板,出来跟她闲聊了?一会儿。

    “你好心教?她,她说不定会把今天这事?算你头上一份。”易学英口中的“她”,自然?是指赵梦。

    谢茉微怔,不在意笑笑:“和我扯不上。”

    “她呀最爱冒风头了?。这回眼见你画板报要出风头,她赶紧上去?分一杯羹。”想想赵梦落跑的模样?,易学英要笑死了?,“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人当?面扒了?脸皮,可你呢,被人一直夸,你说她会不会迁怒你。”

    谢茉眨眨眼,抿唇道:“……不至于?吧。”

    对照组嘛,她知道,她故意的。

    “她心眼小着呢。”易学英给了?谢茉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你看就广播这事?,都几天了?她还不说教?你的事?。”

    她一直觉得赵梦挺有心眼的,瞧着娇娇俏俏大大咧咧,在袁峰跟前没大没小,挑三拣四,好像莽撞不懂规矩,可你再瞅瞅她在邢主任面前啥样?,态度要多?端正有多?端正,从来听话不撂跤,这是她知道自身?轻重,明白能跟啥人放肆,啥事?能做,啥人后?台兜不住她要言听计从,啥事?是根本要牢牢抓手里?。

    赵梦啊,不傻且不软。

    没利益冲突时就是个娇娇的年?轻小姑娘,一旦有冲突了?,也豁得出去?。

    谢茉这人虽瞧着客气冷淡,但不争不抢,又讲道理,其实很好相处,不过这样?的人容易吃亏。

    谢茉擦干净黑板,把棉帕折成四方块放在一边:“我这两天也没时间去?学,要熟悉科室资料,优化板报。”

    “你呀,可多?留留心吧。”

    “谢谢你,易大姐。”易学英说这些自有小心思,但言语里?确有善意,她感?受得到,这声谢真心实意。

    谢茉倏地朝易学英笑,那笑比西落的太阳还明媚,照得她白莹莹的脸孔晕出一圈温暖柔光,更将周身?那层薄薄的暗影盖过。

    易学英愣怔一会儿,回神后?不好意思地潦草挥挥手,返身?回了?办公室。

    ***

    谢茉回家时,卫明诚递给她一个信封,寄信地址填写?省报。

    拆开,一封简短的信,写?了?期盼赞赏之语,末尾交代征文奖励了?一些票证,谢茉倒空信封,扒拉开一瞧,还挺全面,全省粮票、邮票、布票、糖票、工业券,最稀罕的是一张收音机票。

    严格来算,这部分票包含征文奖励和“稿酬”两部分。

    之所以没给现金,是因为这年?月发表文章或出版书?籍原则上不给钱。靠出书?挣钱的行为被归到资本做派。

    文字工作?者,编制内可以此领工资,其他就不给钱了?,当?然?也不能让人做白工,会给一些补助,比方说谢茉收到的票类,再有演出票、电影票、毛巾手绢茶缸之类的物品,总之具体怎么发,发什么,视情况而定。

    谢茉把一沓小票票捏在手里?,冲卫明诚摇晃:“意外之喜。”

    而后?她佯装阔气的一扬眉:“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跟我说,我请客。”

    她两根乌油油的麻花辫抵在胸口,调皮的碎发挣脱桎梏恣意飞扬,一张精致面庞因之多?了?一分灵俏,和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应和,一分的灵俏轻巧巧拔高到十分。

    卫明诚抬起手,揉了?揉谢茉的后?脑勺,顺带替她捋好散在脸颊耳鬓的碎发:“让你破费了?。”他嘴角不自觉缓缓上昂。

    谢茉忽地想起前世曾流行过的段子,促狭地照搬过来:“是我请客,你付账。”说完,“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话流行那会儿,她还在读书?,和同学们经常拿它互相打趣,明明是很无聊的一句话,却带给他们无数小快乐。那时候的他们没见过多?少世面,对世界充满不切实际却美好的幻想,容易满足,满怀热爱。

    笑容里?渐渐沁染怀恋和唏嘘,因这份重量,唇角一点点回落。

    但她还是愉悦的。

    值得怀恋的一段时光,和眼前这个与?她携手创造美好时光的人。

    卫明诚像是察觉她情绪的细微变化,握住她的腰把人带进怀里?:“我只怕付不了?这账,我工资存款全交由你处置的。”

    谢茉重又笑出声,点点卫明诚胸口:“好啊,你这是修炼有成。”她压根没想给他挖坑呢,他就预设埋坑点后?远远绕开。

    真让人啼笑皆非。

    总归是一种进步。

    谢茉反手勾住卫明诚脖子,奖励似的啄了?啄他的唇。

    不等卫明诚追过来过度“讨赏”,谢茉把脑袋抵在他肩头,瓮声瓮气把谣言的事?情告诉了?他。

    “还是如今的工作?太闲,才有闲工夫关心旁人私事?。”后?世忙成陀螺的打工人,在996福报压榨下,谁还有心力探究同事?闲事?,哪个不想完工回家洗洗睡。

    卫明诚垂眸,觑她面色。她眼睛微阖,两排鸦羽似的长?睫投下朦胧卷影,他能一根一根数清她的睫毛,却没法越过丛影看清她情绪。于?是,他直接问:“生气了??”

    谢茉撩起眼皮看他:“生什么气,你昨天一出场,灰头土脸的是他们才对。多?打脸啊。”这回闲磕牙的人咬到自己,也算个小惩了?。

    “再说,生气伤肝。”她心里?唯一的那点疙瘩,也被赵梦的眼泪给泡化了?。

    谢茉眸底闪过狡黠之色,抿了?抿唇,微微眯起眼,抬手在他锁骨处轻轻划拉,若有若无地撩拨人:“那我要说,我很生气呢,你要怎么办?”

    卫明诚瞥一眼她作?乱的手,并未制止,喉结一滚,低声回道:“我就是你手下的兵,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顿了?顿,他又说:“能让你开心起来就行。”

    谢茉眼睑微颤,舔了?舔唇角,故意揶揄道:“那这位兵哥哥,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卫明诚看了?她两眼,深吸一口气便唱了?起来,发音浑厚,一脸肃穆,但谢茉却笑到打跌。

    因为卫明诚在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民,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谢茉本来还以为卫明诚会唱军歌,还准备挑刺批评来着,没想到卫明诚直接开大,唱了?国歌。

    卫明诚声音厚重,感?情充沛,可能真正经历过炮火洗礼的人能更好诠释歌词中所表达的激烈情绪。

    但……他跑!调!了?!

    一百八十度地跑。

    谢茉笑得浑身?颤抖,笑软在卫明诚怀里?。

    她对这首歌没意见,且一百分热爱,主要是卫明诚这一本正经的表情,配上疯跑的调子,组合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可乐。

    她对卫明诚是万分佩服的,他怎能绷住表情不塌?

    卫营长?的确天赋异禀,太天赋异禀了?……

    畅快的笑了?一阵,谢茉略浮漫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唱过一段卫明诚停下来,也忍不住低低笑起来:“还唱吗?”

    谢茉赶紧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涤荡心灵什么的,一遍足矣!

    她不忘夸赞,给卫明诚竖了?个大拇指:“厉害,厉害。”

    卫明诚问:“开心了??”

    谢茉忙不迭点头。卫明诚都自爆短处哄她了?,她哪还有不高兴的道理。

    卫明诚端详她两眼,又问:“你为什么不爱跟别人提我?”

    谢茉怔了?一瞬,理所当?然?回道:“不是不爱提你,而是不想多?说我们夫妻隐私,我俩的私密事?怎能说给别人听呢。”

    顿了?好几秒,她整理好思绪,解释:“保持私密,我们间的亲密感?才越强。”

    说到这,谢茉思绪开始胡乱飘,前世那句“秀恩爱死得快”,兴许就是因俩人私密的扩散,导致只有两人所知的“小秘密”越来越少,彼此间的特殊褪色,感?情随之消减,最后?惨淡收场。

    卫明诚思忖片刻,颔首表示赞同:“嗯,你说得对。”

    他短促低笑一声,嗓音里?逸散着极致的愉悦:“小谢男人?”

    谢茉不着边际的心神刷地回笼,刚才叙述相关谣言时,不小心带出那些人对卫明诚的称呼,“小谢男人”……“男人”这个词贴上“小谢”这个前缀,组合在一起便自带野性潮湿的气息。

    谢茉心头不由地浮上些微不自在,越不自在,她越要表现自若从容,是以,她挑挑眉反问卫明诚:“怎么,你不是?”

    说着,一口啃上卫明诚喉结。

    一阵嘬咬之后?,留下一块殷红的痕迹。

    一撮红在军绿领中若隐若现,禁忌感?油然?而生。这回谢茉有意把“戳”朝上挪了?挪,哪怕风纪扣扣到最顶,也没法全遮掩住。

    她可没忘记,卫明诚一时激情难以自抑,在她脖子上留下印子被人瞧见的事?,她事?后?虽“报酬”了?,但可不妨碍她现在“有样?学样?”。

    谢茉欣赏两眼,满意颔首:“盖戳了?,再反悔也不能了?。”

    卫明诚兀自失笑:“那我也给你盖。”

    谢茉一边笑一边拒绝:“我不用我不用。你昨天闪亮出场,就是盖戳了?。大大的戳。”

    不顾谢茉的闪躲,他一展臂,把人捞回怀里?,手脚牢牢固定住,在她同样?的部位低下头,一点点吮吸出红痕。

    谢茉轻轻捶他:“我明天还得上班呢。”

    卫明诚潮热微乱的气息喷在谢茉颈窝:“我俩一对儿。”

    一语双关,他们俩是一对儿,他们俩的戳也是一对儿。

    “哼。”谢茉娇哼一声,到底没再计较,大不了?再搓搓对外继续说是蚊子包,“一对儿——”语调黏糊糊的,绵长?。

    卫明诚正一瞬不瞬凝视她,漆黑的眸瞳一荡,弯腰勾起谢茉腿弯,将人打横抱起朝卧室疾走。

    “干嘛?”谢茉小声惊呼。

    卫明诚不搭话,眼底的幽邃将谢茉括进去?。

    谢茉被放到床上,四散的余光看进卫明诚衣领里?,光滑肌肤下裹着一层坚硬结实的肌肉,随他呼吸一颤一颤的,她禁不住想起他昨晚紧绷的腹肌,和那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气力。

    谢茉呼吸不由地一紧,脸上泛起薄红。

    卫明诚覆盖在她身?上。

    “你说我要干嘛?”

    不给谢茉搭话地机会,他低下头去?……

    随着他的动作?,谢茉全身?一寸寸浮上浓靡迤逦的胭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