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声息,时间仿若静止。
衔烛凝望着少女清亮的眼眸,缓慢地眨了眨眼。
怕她有所察觉,又怕她真的一无所觉。等她真问出口了,涌动在他们之间的悲哀才真正开始无处可藏。
方别霜遽然感到气氛变得压抑了。窗前倦懒不羁,斜坐长榻的少年分明姿势未变,周身却透出了一股冷峭孤绝的气质。
空气都被浸寒了。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语气似有几分随意:“你真的想知道吗?”
方别霜迟疑了,揪着袖口问:“我能知道吗?”
衔烛笑了声,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冷笑。
只要他想,他有无数种方法让她记起前世的一切。
可她不会愿意的。
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少女悄然后退了一步。他拉平了唇角,听她假作镇定,若无其事地道:“不能的话,您当我没问过吧。”
又在怕他。
也不知道等素以无情无惧立身三界的霜刀仙子恢复记忆以后,再回想到今天对他胆颤心惊的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衔烛不想就此放过她。
要问的是她,不敢听的也是她。凭什么一切都由她的?
他弯起眼睛:“小阿霜,若我是因为喜欢你而对你好,你打算如何回报我?”
方别霜还未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忽有一根玉带自少年手中飞出,如灵蛇般缠住了她的双手。
她惊得直往后躲,用力挣着:“您想做什么?!”
越挣玉带缠得越紧,她拼尽全力都挣不开分毫。牵引着玉带那端的少年却始终姿态慵懒,歪着头一松一放地玩着。
她成了任他捉弄的猎物。
衔烛略一收紧玉带,方别霜便跟着踉跄往前。他撑着下巴重复问:“如何回报呢?”
方别霜瞬间冷汗直下。她怕是将他惹恼了。
她真是疯了……竟然问出那么愚蠢的问题。也是他平时太好说话,让她误以为自己真可以与他随心交谈了。
实际上,没有鬼神能容许凡人随意揣度自己的用意。
“我知错了,我无意亵渎您!”方别霜脚尖抵地,努力抵抗着玉带的拉扯,呼吸发颤道,“您肯帮我,是我之幸,我不该乱问的,我知错了!”
衔烛摩挲着玉带。
他又拉了一把。少女欲跌不跌,朝他靠近了好些。
“这么怕啊。”他感受着传自玉带那端的颤意,她在发抖。
“怕也没用。你总要面对我的。”
玉带一寸一寸缠回了少年手中。少女被拖拽着,不得不离他越来越近。
衔烛轻笑:“不妨全都告诉你好了。反正你若能记起来,对我只有好处。”
方别霜步步顽抗,步步溃败。到最后半丈之距,她紧闭了双眼,不敢将他看清。
一副瑟瑟赴死之态。
衔烛看着她眼角噙着的点点泪光,停了收玉带的动作。
干嘛这么可怜的样子。
到底谁可怜?
他最后拽了一把,少女彻底重心失衡,整个人扑落到了他的怀里。
与此同时,玉带松开,化烟而散。
她怕得捂住了脸,蜷缩着呜咽起来。
衔烛垂视着怀中少女。脸庞都哭红了,微光照耀下,耳朵上细白的绒毛清晰可见。
他顺了顺她肩背上的长发,收臂将她扣到胸膛上,黯然垂眸。
胆小鬼。
怕还问什么呢。
“这回便罢了。”衔烛轻握住她的手腕,抹愈了上面勒出的浅痕。
方别霜抖颤不已,屏了呼吸。
少年理着她皱巴巴的袖子,又道:“我对你,当然不可能无所图谋。我是一定要带你走的。”
“您……”方别霜咬住唇不敢问了,蜷起了攀在他肩膀上的手指。
“不愿意跟我走,没关系。有个人,她能若出现,你一定愿意的。”衔烛轻拍了下她的背,感受着她的温度道,“不要哭了,我走了。”
天边霞光收尽,方别霜含泪抬起头,方才还抱着她的少年却在这一刹那间化影消失了。她跌到了长榻上。
一定要带她走是什么意思?带去哪里?
鬼往鬼界,难道是要取她性命?他说的那个人又是谁?
方别霜浑身发冷,屈膝抱住了自己。果然,这世上哪会有不要钱的好事轮得到她?
她不想死。怎么办……
芙雁从前院回来了,边与她说替姚庭川请大夫的经过,边点亮了她身旁的灯盏。方别霜别过脸,说自己饿了,想吃点心,芙雁又高高兴兴去厨房端点心了。
屋里又静下来,方别霜难过得想哭。她活得好难。
要不了太久芙雁就回来了,她想赶紧洗把脸清醒清醒,刚倒了水,忽地看见手心银光微闪。
她凑到灯前,捻出了一根长长的头发丝。
白的。
她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看,她才十几岁,怎么会长白发。就算有,每天早晨芙雁给她梳头梳那么仔细,肯定会发现的。
难道是,他的?
方别霜回忆了下刚才的情形。她好像是抓到了他的头发。
他长了一头白发?
那是怪可怕的……
她正暗自思忖着,忽有一只小玉瓶轻落到了她的掌中。
方别霜“啊”一声差点直接闭眼丢出去,但有一道力量包握住她的手,迫她攥紧了玉瓶。
耳后响起少年的嗓音:“摔了可没有了。拿去救他吧。”
方别霜抽抽噎噎地睁开眼,他并未现身。
少年语气微顿:“我不可怕的,别哭了。”
握在她手上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方别霜不仅没被他安慰到,还更加崩溃了,扑在床上抱着被子埋脸哽咽。
时时被人盯着,她真的受不了。
衔烛坐在床边,无声地看了片刻。他朝她发颤的肩膀伸出手,在手指触及她发丝的瞬间化了蛇身,缓缓趴到了她的颈侧。
铃铛轻响,方别霜感觉到小蛇在用凉凉的、粉嫩嫩的信子舔她脸上的泪痕,干脆揪过了它的尾巴给自己擦眼泪。
衔烛任她搓玩自己的身子,脑袋轻轻撞了几下她的脸。
方别霜觉得它可爱,跟它玩了一会儿,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总算把一滩烂泥般的情绪都收拾起来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已至此,哭也无济于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反正结果再差,差到根上也就一个死咯。
方别霜放弃挣扎了,瘫在床上,直接拉上被子就这么睡了。
月上中天,衔烛游出她的怀抱,化实身进了老虬龙和小和尚所在的客房。
他一抬指,灯火皆亮,一老一小迷迷瞪瞪地爬起来了。
衔烛闲闲把弄着掌中火焰:“明天就去把叶惜莲救出来吧。”
老虬龙连连擦汗:“这是不是太突然了……”
“突然么?”衔烛瞥眼他新长出来的嫩角,指尖火焰略一转向,斩下了他另只老龙角,“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吧。”
小和尚拉过老虬龙笃笃点头:“是挺多次了!我们就是困惑您为何会突然决定明天就要去……”
“不能办么。”
小和尚看眼直摇头的老虬龙,老实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对那边的虬龙族众们来说,这才过去一两刻钟呢,好歹,得再给他们一个时辰吧?”
衔烛无聊地捏着龙角玩:“那就两个月。”
小和尚拧了一把老虬龙的腿,老虬龙委委屈屈地“哦”了声。
见他这就要走了,老虬龙狠戳了一把小和尚的胳膊肘,小和尚瘪瘪嘴,帮他问道:“您急着救叶惜莲,到底为了什么啊?”
衔烛不答,老虬龙抱住他的腿,流泪满面:“去飞雪塔劫囚是要拼命的啊,神君您好歹让俺死得明白一点嘛!”
“你们拖住他们的人,护住方别霜就可以了。我自己去塔顶。”
老虬龙甩泪摇头:“谁都可以不跟您去,俺不行!俺一定要跟着!”
衔烛拎着他那只小角把他从自己腿上拽下来,松手一丢,漠然道:“为了方别霜。我要带她走了。”
“为了……俺知道啊可是!可是,她自己都未必在乎这个早死八百年了的亲娘吧?”
“她在乎的。”衔烛继续往前走,“她两世都只为这一个人落过泪。她不愿意跟我走,总会愿意跟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