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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一章

    梦醒后,了了睁眼看着天花板,恍了很久的神。

    闹钟还没响,她虽然睡得比以往都累,但醒得却很早。

    她抬起手,举到眼前,左右正反地仔细看了看……挺好,还是原装的。

    梦里,手指触碰到优昙时重新长出血肉的麻痒感太真实,她在意识清醒的那一刹那,有种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茫然感。

    她发了一会呆,抓起手机上网搜索——梦见优昙是什么意思?

    答案五花八门,不仅分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梦的,还分是不是本命年,性别是男是女,是春天梦的还是秋天梦的……

    了了看了一圈,也就两个回答稍微中肯一些。一个是:近期手头上的项目或工作会完美收官,将迎来一次出行;第二个是:优昙是灵瑞花,佛家花,上半年梦见此花者财运颇佳,有贵人相助,但切记要多为他人着想,免口舌之争,否则将有破财之兆。

    她一看关联财运,立刻多看了两眼,以免无意之中犯了大忌。

    也不知道是不是解梦的签意给了了了极强的心理暗示,她今日一上工,握着画笔就如马良附体,那叫一个行笔流云,挥洒自如。

    了拙被她的好心情感染,笑着问:“小师兄昨晚是不是睡得很好?你今天的状态很不错。”

    了了正在绘定形线,壁画上色后,因颜料晕染的深浅不一,以及着色后会模糊掉之前作为草稿的线条,所以需要在壁画全部完成后再次定形,才算完工。

    她屏息,一气呵成。那股力凝在腕上,画出的线条又平又稳。待这一部分画完,她才收了笔,回答了拙:“马上就可以收工了,状态当然不错。”

    了拙仰头看着画,眼里聚着满满的钦慕。

    这幅《大慈恩寺》他在梵音寺时每日都能看见,早已存在的艺术品看上千遍万遍,总会因为审美疲劳而逐渐失去最初的惊艳感。

    可当他亲眼看着这幅画在眼前从线稿,到半成品,最后完成,那种参与其中的成就感完全不可同年而语。

    那些壁画中的细节处理,以及人物的神态韵味都和观赏时的视角不同,它们像是有灵魂般,即便远隔千年,也能令他想象到当时的场景与画面。仿佛岁月带走的只是他们的躯体,留下的精神与魂魄全都嵌入在了这壁画之中,与画永存。

    而再有两天,壁画就能交工了。

    ——

    觉悟让裴河宴和了了商量的事,他多思考了一天。当天正常接送,没向了了透露半分。

    他心里揣度着事,虽然面上不显,可瞧上去明显深沉岑寂了许多。

    车上还有了拙在,了了不好直接问,只能暂且按捺下,等到私下再另找机会。

    他们二人现在的关系,就像是一张包着火且即将被点燃的白纸。但在他还没有彻底还俗的持戒期内,了了并不希望他们之间的事会被谁发现。

    即便两人前一天还在陈旧无人的楼道里拥抱,他的体温和他的呼吸抚触过她耳后的触感仍清晰到她随时都能回忆起来。

    可回到了小院,在熟悉的人面前,她比裴河宴还要冷静克制,连不该有的眼神对视都能省则省。

    她不想给裴河宴找麻烦。

    好在,有些事并不用两人说得太直白。

    也许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

    裴河宴其实不太有所谓,重回岛上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知晓品性的自己人,就算他和了了的事被撞破,他们也不会多嘴一句。他顾虑的,是带了了回梵音寺。

    他至今没想好,要如何说,又如何让她接受这件事也许会引发的后果。

    车到小院时,坐在副驾的了拙先下车。

    他今天走得有些急,往常都是下车后等在一边,和他们俩一起走进去。今日急匆匆的,像是后头有什么在追赶他。

    这样正好。

    商务车自动车门打开的空隙里,他伸出手握了握了了的:“慢点下车。”

    天气逐渐炎热,车内开了空调,冷气充足的密闭车厢内,她的手背凉得没有一丝热乎气。他原本只想牵一下,可她的手这么凉,他就多摩挲了一下。

    了了被他的这个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看了眼前座的司机。

    司机的修养很好,他并未透过后视镜往后座看,而是仔细地检查着各项仪表。如果按往常的接送客标准,他应该是要下车等候在车门一侧,目送着客人拿好随身行李离开。但他这几年都只接送裴河宴等人,算是专职的个人司机。

    裴河宴不需要,他便不用做。甚至在他偶尔透露出的“建议”中,学会配合他的习惯。

    她这一激灵,倒惹得他低笑不止。

    怕她抵触,裴河宴自觉地松开了手,拎起她的工具箱随她下车。

    身后车门自动关闭,裴河宴听见了商务车掉头离开的声音,这才问她:“我俩现在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他语气认真,即便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揶揄。了了拿捏不准他是否真的介意,但还是认真地解释道:“不是见不得人,而是你还在持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让你惹上麻烦。”

    “你就没为自己考虑过?”他放慢了脚步,跟她并肩往院子里走。

    这句话乍一听有些不太对味,不过见了了没多想,他并没有多此一举地去解释什么。

    她不解,反问他:“为自己考虑?考虑什么?”

    裴河宴回答:“自古以来,女子都容易在名分上吃亏。或被辜负,或被闲言碎语,再遇上我这样小众的职业身份,就更不被理解了。只要和和尚沾边,如今都带了贬义。”

    “事事都要看别人眼色,那日子还要不要过啦?”了了的豁达是看着生命走到尽头,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番后得到的领悟。

    她给裴河宴复述了一遍自己大学时曾被同学编排的种种话语,被当面拦下轻蔑质问你是不是缺钱那都不算什么了。

    更离谱的,是有人编造她休学其实是去做人流,做外围等等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只不过这些事,了了都是后来才听见的,早失了与造谣者当面对质的先机,只能寄希望于听过这些话的人能稍微长点脑子,多打听打听。毕竟,女生被造黄谣是社会常态,也不会有人在乎这谣言是真是假。

    感兴趣了就看一眼事主的长相,不感兴趣就鄙夷一笑,品评一句:“现在的女生真不自爱。”一句话,囊括所有女生,也轻贱了所有女性。

    裴河宴听到这,脸色已经有些严肃了:“你什么都没做吗?”

    了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后来都快毕业的时候才知道的,那会事情都已经平息很久了,压根找不到事情发生的源头。”

    对于这件事,她虽然有一些遗憾,可也感激自己的迟钝。

    就因为事情已经翻篇,她听闻时才可以如此冷静。甚至想象了一下风暴刚发生时,她怎么做才能占据上风,怎么反击才能痛击那些妖魔鬼怪。

    可想的越多,精神负累越重。最后,仍得靠她自己与遗憾做出和解。

    她说完了她要说的,没立刻进屋,而是指了指廊下的秋千:“我有点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裴河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笑了笑。她倒是会找地方,廊下可以将屋子里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两人有什么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聊的,又不好另找地方,这里倒是坦荡说话的绝佳处。

    换做是他,看见有人在那说话,就不会不识趣地过去打扰。

    “你想打听什么?”他把工具箱放在几步外的石桌上,和她隔着一臂的距离坐在秋千上。

    秋千晃了两晃,她往椅子里坐深了些,双脚离地,享受着秋千的晃荡感。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但又没想好?”

    裴河宴诧异她的敏锐,侧目看了她一眼:“还真被你说中了。”

    了了也得意自己可以对他这么了解:“那现在要说说吗,还是再等等?”

    裴河宴想了几秒,说:“我的师父过云大师,他想邀请你去梵音寺禅修一个月。”

    这是他今早才想好的说辞,觉悟对他说得那些话,他不能全部说给她听,否则很容易引起她的误会。

    了了显然是没想到困扰他的竟然是这件事,她愣了一会,向他确认:“邀请我?禅修一个月?”

    “是。”

    了了看了眼他的神色,分析了一下事情的难易程度。

    若是简单的邀请,他不会这么犹豫。这件事,必定是还与别的什么挂了钩,才会令他难以决断。

    那除了《大慈恩寺》的壁画,不做他想。

    觉悟曾和她说过,誊画是为了方便她刷履历,让她能够在《大慈恩寺》壁画的续篇上使上劲。毕竟她确实太年轻,论作品,真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两个。

    一个是董氏祠堂的《公主守城》,另一个就是普宁寺的《四方塔》壁画。与她同期毕业的同学自然是赶不上她目前的成就,可就靠这两幅作品去和资历年深的大画师比较,那是压根不够看的。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于是,她反问裴河宴:“你是不希望我去吗?”

    “没有。”裴河宴否认,“但你如果去,可能不会很轻松。”

    “哪方面的不轻松?”了了问完,见他脸色微透出几分无奈,立刻想到了应该是他们两之间的事:“类似见家长吗?”

    这话一问出口,她自己也沉默了。

    见她把脸皱得跟包子似的,裴河宴忍不住笑起来,他伸手轻掐了一把她鼓鼓的脸蛋:“差不多。”

    了了被掐的赶紧看了眼四周,她伸手打落他的手,佯怒道:“你别……”

    “很难忍住不碰碰你。”裴河宴反手握住她的手,牵入掌心里。他长袍宽大的袖口垂落下来,将两人紧紧相扣的手严严实实地遮挡在了袖子下。

    了了下意识想要挣脱,可刚一用力就被他牵得更紧。他的手指紧紧的纠缠住她的,连一丝喘息的缝隙也没留给她。

    “你不愿意的事情我不会勉强你。”他转头看着了了,低声道:“但这些事除外。”

    了了顺着他颇具暗示的目光落在了被宽袖藏住的相扣的双手上,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除外”是指什么。

    甚至……远不止牵手这么简单。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意了,抬眸看他企图求证时,一眼坠入了他用目光勾画出的深渊里。那里有囚笼,有锁链,有所有的能将她占满的野心和欲望。

    第九十二章

    对于壁画完成后,要不要应约去梵音寺做客禅修的事,了了没给出明确的回答。不过,裴河宴看她的反应,好像并不抵触。

    觉悟见这两人都跟没事人似的,一时也没看出来裴河宴到底有没有跟了了商量过。但这也不是目前最紧要的事,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壁画。

    也许是觉悟如临深谷般的紧张感染了众人,最后的三日期内,禅居小院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大声喧闹,打扰了了休息。

    了了起初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觉悟来了,了无和了拙比较拘束,这才比往日安静。

    可直到接送她上下班的队伍默默壮大,她才渐渐察觉不对。

    她回房间换了身舒适的家居服,拿着水杯出来倒水喝。她前脚刚迈出房门,后脚公共区域内的了无和了拙就跟开了静音模式似的,只比划动作不再张嘴出声。

    路过客厅时,她见裴河宴和觉悟都在茶室内,干脆脚步一转,往茶室走去。

    了了走到门口,先抬手敲了敲门。

    觉悟说了一半立刻停下来,战术性喝水。

    裴河宴见她拿着杯子,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示意了了过来坐。

    他这么明目张胆的,了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会打扰你们吗?”

    觉悟边喝茶边抬眼看裴河宴,摆明了是在说:你问他,他说方便就方便。

    “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他翻起了了专用的小茶杯,给她倒了一浅盏:“来尝尝我的新茶。”

    了了这才坐了过去。

    壶都已经提起来了,裴河宴见觉悟的杯子里没多少余量,又给他注了一杯:“你继续说。”

    觉悟的神情明显有些迟疑,他挤眉弄眼的,无声确认:这是可以当了了面说的吗?

    了了也察觉了自己的出现好像是有些不合时宜,她将新茶喝完,站起身:“好像还是想喝凉白开,我去厨房倒点,你们聊。”

    裴河宴握住她的手腕,把她重新按回了椅子上:“我们在聊房产的事。”

    他没再给了了倒新茶,转而提了一直温在八十度的热白开用她自己的马克杯接了半杯。

    “我想再来点新茶。”了了往他那推了推自己的小杯盏,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裴河宴睨了她一眼,把马克杯放到了她面前:“新茶的茶味浓,你喝多了今晚会睡不着。”

    那确实只能算了,她如果睡不好,会耽误壁画的交付工期。

    “你帮我挑挑。”裴河宴把手边的几本宣传册递给她:“最近的入手时机不错,我想在京栖置办一套房产。你是本地人,正好能帮我参考参考。”

    了了刚接过册子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可一听他是想在京栖买房,不由多想了想。

    她不知道觉悟对他们之间的事知道多少,不过既然裴河宴可以当着他的面这么恬然坦荡地让她帮忙参考,想来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她边思索边翻了翻册子:“京栖这几年的房价很高, 如果不是投资, 好像没有入手的必要。”她说完,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裴河宴自然懂她的言下之意,他勾了勾唇,睨着她:“我以后要在京栖安家,无所谓投不投资。”

    他话中的笃定之意,像是早已将此事思虑过千百遍。

    了了没再说什么,她认真地看了看宣传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裴河宴挑选的都是大户型平层,甚至其中还有两套两层楼带地下室的小别墅。京栖的房价不算便宜,这么大的平方一套下来,少说也得七八百万。

    她看了看裴河宴,眼神里的惊讶就差直白地把“你居然这么有钱”这句话给说出口了。

    觉悟被了了的眼神逗笑,一口茶险些喷出来,他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问了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不了解他的财务情况吧?”

    了了实在地摇了摇头:“没打听过。”

    觉悟边笑边说:“他在南烟江有一套庭院,祖传的。他家老夫人给他留了很多古董宝贝,有一半是大雍朝时期的。至于他卡里有多少现钱,我给你估算一下啊。”

    他说着说着还来劲了,从手边摸出一张纸,又随手拿了支笔,算了算:“他从十八岁开始就卖佛雕了,那会虽然卖不上好价,但也有十几,二十来万一尊。二十岁之后,一场拍卖打开了销路,虽然产量小了,但价格上去了,最低价都得百来万。他今年三十……”

    觉悟算着算着就不吱声了,他把笔一丢,气呼呼的:“再算下去,我得仇富了。”

    “你是出家人。”裴河宴提醒他:“理当视金钱如粪土,不能让身外之物毁了修行。”

    “我要是有这么多钱,我明天就还俗。”

    “那我明天教你学佛雕?”

    觉悟沉默,他又不是没学过。两人的手指明明长得一样,裴河宴玩起泥巴来是像模像样,而他捏出来的就是四不像,要什么没什么。

    老祖嫌弃他笨拙,一脚就把他扫地出门了。所以有些事,真得看天赋。像裴河宴这样的,纯纯是老天跟着喂饭吃,一般人羡慕不来。

    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站起身,摇头晃脑地就走了出去。出了门,他还不忘把门给两人带上。

    随着门扉轻合上的声音,了了转头,和裴河宴面面相觑:“要不,我还是去把门打开吧。”

    “你安心坐着,心虚什么?”他觉得了了的反应有些过于敏感了,可一想到造成这个原因的人是他,又不好再说些什么。

    事实上,整个小院里除了了无过于迟钝无知外,像了拙这样心细如发的,应该早就看出些什么了。光裴河宴自己看见的,了拙帮他们打掩护,就不止一次。

    只是这些话如果告诉了了了,她可能会更加不自在。

    “就是心虚啊。”她接了话,还佯怒着剜了他一眼。

    裴河宴自认理亏,给她倒了一浅盏新茶算作赔罪:“你喜欢的话,我明天上午用这个做茶底给你煮杯奶茶?”

    生怕他反悔,了了立刻点头应好:“那我晚点把保温杯拿给你。”

    她收了好处,虽然现在还没喝进嘴里,可态度上已经软和得像只被撸乖了的小猫,正翘着尾巴,轻轻甩动。

    现在的气氛刚好,她安安静静的小口喝着茶,像是杯盏里装着什么甜浆蜜露,喝得很是珍惜。他都不用刻意去寻找话题,两人只是这么待在一个空间里,便可以寻到自己最舒适最放松的姿态。

    她于裴河宴而言,存在感强烈到就像温室里无土栽培的玫瑰,每一朵的花瓣都惬意地舒展着,肆意娇艳。无论她在哪,只要她盛开着,他便能一眼发现她。

    他最近在替了了整理拂宴的生平,梵音寺藏经阁里的古文译本他已经翻得差不多了,有些他早年忙于佛雕而忽略的拓本或者并不被历史所承认的小史野记也被他重新看了一遍。

    也许是近来心境不同,他再看佛经时,内心会有不同的主张或质疑,质疑无欲无求的克制是否正确,也质疑靠着游历历劫去磨练心志是否多余。想得深了,忽然惊醒时,常常会被自己的逆反嗬出一身冷汗。

    越是压制,他越贪恋和了了待在一起的感觉,更贪恋她的体温,总想着触碰她,将她圈在自己的视野里。

    他曾经有多痴迷佛经佛法,如今就有多痴迷她。她象征着另一个他从未踏足的领域,他从前有多克制,如今就有多想放纵。

    了了半杯茶喝完,终于迟钝地感觉到周身的氛围紧张了起来。就像是风暴来临前,空气中的气压随着中心风柱的生成而不断压缩,最后形成飓风一般。

    她分辨了一下风眼在哪,在他说话之前,先若无其事地打开了一个话口:“你想在京栖定居是因为我吗?”

    察觉到她在害怕,裴河宴稍微收敛了一些。他对自己竟如此无法忍耐感到有些好笑,明明他冷心冷情到连欲望都能轻易压制,可如今这种刻入身体本能的遏止正被了了一点点唤醒,像长眠后苏醒的野兽,失去封印的囚笼再也无用。

    “你迟早要回到京栖。”裴河宴慢吞吞地喝了口水:“我既然要追随你,肯定要在京栖有一处容身地。”

    那是她的家乡,有她和了致生宝贵的回忆。即便她爱游历山河,偶尔疲惫或想停下来时,肯定会回到这里。

    他用的“追随”这个词,在了了听来,能抵千百句情话。她有时候觉得裴河宴是天生浪漫的修行者,他让自己如信徒一般虔诚地喜欢她。

    几乎朴素的用词,却常常有让她意想不到的挚情。

    “不用的。”她不敢和他对视,只能盯着自己眼前的茶杯,装作很忙碌的样子:“你可以跟我住在我家,我的老宅你去过的,客房很多。”

    她一本正经地劝他不要花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想到更深的地方。

    裴河宴看着她:“我对住客房没什么兴趣。”他没错过她一瞬间的手忙脚乱,继续追问道:“世俗的婚礼都需要男方准备婚房,你是想要我入赘吗?”

    了了耳朵都快烧完了,整个通红。

    她欲哭无泪,好端端的,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话题?他们现在才哪到哪,有这么着急开始考虑结婚的事吗?

    她回答不上,干脆落荒而逃。逃就算了,临逃跑之前,还要大义凛然地扔下一句:“你这人真不好沟通。”

    了了匆匆绕过茶桌要走,刚握到门把,整个茶室忽然一声飒响。所有窗户上的百叶帘瞬间遮下,将整个茶室掩得密不透风。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又正好落入了他的陷阱。

    裴河宴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他顺势将转身的了了拥入怀里,低笑道:“不是要走?怎么又回来了?”

    第九十三章

    了了简直百口莫辩。

    她想问,为什么突然拉窗帘?可问不出口。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如她所想的那般,下一秒,他就俯低了身,贴着她的脖颈轻轻地用鼻尖蹭了蹭。

    他的五官很立体,磨蹭的感觉清晰得让了了连他用的是什么角度都一清二楚。

    她一边有些紧张,一边又觉得极致放松。那是种嗅闻到他身上的淡淡茶香,被他的信息素安抚下来的惫懒与松懈。

    黑暗的环境里看不清表情,也无法做到对视,这令了了充满了安全感。

    她恐惧和他相处时,释放得那些完全不受她控制的情绪起伏。有黑暗遮掩,她就可以把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好好地藏起来。不用总是担心那些贪恋的、着迷的、蠢蠢欲动的心念败露,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

    她不知道现在是该回应,还是该躲避。若是屈从本能,她也许会想亲他。

    所以,当一切都还只是开始时,她捧住他的脸,低声的叫他名字:“裴河宴。”

    了了原本是想制止的,拥在她后背的手掌滚烫得像是炽焰,烧得她耳根通红。而他,已经渐渐不再满足于只是触碰,他的唇贴了上来,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她的耳根后。

    “裴河宴”这三个字,她明明是低声威吓想要喝止他,可因被他困在怀里紧紧抱着,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带了些许颤音,别说气势全无,那软软的嗓音听上去更像是在与他撒娇一般。

    他明知这样下去,理智会逐线崩坏。可舍不得松手,也离不开她一寸。

    不知是房间里的哪个区域,传来了搬动柜体的挪动声。

    了了做贼心虚,耳边的所有动静都似放大了一倍似的,她仔细辨听着有无往茶室而来的脚步声,或逐渐靠近客厅的细微动静。

    也不知是误听还是她太紧张,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在茶室外传来说话声的刹那,用力地掐了他:“你松开。”

    裴河宴不想真的惹恼她,揽在她腰后的手用力收紧,最后抱了抱她,这才松开了手。

    了了一得到自由,立刻跟只兔子似的,两三下溜了个没影。

    裴河宴垂手立在门后,往身下瞥了一眼,暗自苦笑。这一次得手后,下一回可没这么容易了。

    他平静了片刻,慢条斯理地理了理开襟。他重新坐回茶桌后,将遮蔽了房间所有光亮的百叶帘重新打开。

    机械滚轮的摩擦声,将这漫漫长夜也一并拉开了序幕。

    ——

    壁画完成的这一日,了了如她每次画完一副壁画都要在作品前独自待一会的习惯一样,在地面上盘膝坐了好久。

    展厅的大门并没有关,了拙悄悄来看了几次。因了了事先叮嘱过他,自己需要独处片刻养养神,所以了拙并没有上前打扰。

    眼看着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了拙踌躇着去搬了救兵。

    裴河宴正在南啻分馆的千佛地宫里,接到电话后,他直接去了展厅。

    他虽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担心仍是占据了上风。

    裴河宴到时,了了已经在收拾工具了。看见他来,了了还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听说壁画画好了,来看看。”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两眼,见她面色无异,便没提刚才的事。

    《大慈恩寺》的壁画于裴河宴而言并不陌生,他在梵音寺里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藏经阁,在藏经阁的窗边往下看,能将画廊下的这幅壁画尽收眼底。

    他曾跟着过云去过一个梵宫,那里以山为壁,搭建起了九层宝塔。塔内壁画恢弘,佛雕栩栩如生,两者结合就如同真的天宫仙境。也是从那次起,他学佛雕的同时也会捎带着研究一下壁画。

    了了的作画风格和了致生的不同,她更细致一些,对线条的勾定要求几乎严苛。了致生不会太执着于细节处理,他有积年累月的经验与技巧,足以弥补他在某种类型上的偏重与缺失。

    但《大慈恩寺》画于了致生早期,与他后来随手挥就的风格稍微有些不同。而了了在复刻时,也将他之前的特点完美的沿袭了下来。

    不得不说,在誊画的人选上,了了确实是最适合的。

    裴河宴没对这幅《大慈恩寺》做任何点评,无论好坏,他的立场都不适合评说。

    了了收拾完所有的画具,累得支了下腰。

    壁画画到收尾处,结束的诱惑让她逐渐焦急,也越发充满动力。两股力量博弈之下,她每日的压力也与日俱增。可真等画完了,她又有些惆怅不舍。

    这幅画虽然不是自己创作的,但它是了致生的遗作,对她来说,意义非凡。这次的誊画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它是她事业走向的重点规划,她都画得很仔细。

    用的心思越多,结束时也越不舍。

    一想到,今天之后再也不用来优昙法界,她一身负累骤轻,又开心起来。假期马上就要开始了,她也得想想休假后要去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裴河宴问。

    “先回一趟京栖吧。”了了将工具箱拎起,靠在墙边,方便等会拎走:“家里没人住,得定期保养维护一下。”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她说完,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两套房都要。”

    裴河宴听出她是还在记那日傍晚的账,没上赶着撞她枪口:“打算回去休息几日?”

    了了在脑子里排了排待办事项,估算道:“起码五天。”

    裴河宴在南烟江的庭院一直有私人管家打理,但他从没把那里当成家,很少回去。如今有了还俗这一遭,他倒是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清高到拒绝了家族的所有供养和施舍。

    那会还是觉悟劝他,老夫人想了结和他的亲缘因果,他接受了便是。一套房子,她偿了她的债,你也清了你的血脉亲缘,不是好事一桩吗?

    若非他如此说,以他当时的漠然和薄淡,估计会懒得搭理这桩俗事。

    也不知道他以前半个铜板都没有时,是怎么做到穷得视金钱如粪土的?

    了了见他笑起来,复盘了一遍刚才的对话,不解道:“我说什么了这么好笑?”

    裴河宴没回答,他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后才问:“那……禅修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当然考虑好了,她那晚原是想再和裴河宴商量确认一下的。结果茶室的帘子一拉,她这两日都不敢和他单独待着。

    “我想去。”了了脚尖点着地,一下又一下地划拉着地砖上的灰尘。

    展馆在装修,虽然展厅里没有动土木,可灰尘仍是攒了厚厚的一层。

    她其实没琢磨多久,裴河宴和她说的那一天她心里就有了答案,她是愿意去的。虽然早起确实苦了点……但这件事是他师父提议的,她摸不准这位老人家是什么想法,考察她也好,想要为难她也罢,她不想什么都不为他做。

    尤其这个人对裴河宴而言,是那么重要又那么亲近。

    而且一个得道高僧,就算看她不顺眼,也……懒得出手为难她吧?

    她的回答完全在裴河宴的预料之内,他并没有太惊讶。短暂的思索后,他微微颔首,对她作出保证:“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门外,觉悟这脚尖都快磨蹭出火了,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走进展厅里。

    算了算了,这壁画今日不看也罢。

    ——

    工作结束的第一日,了了上午收拾行李,下午约了楼峋去喝茶。

    自上次聚餐结束后,楼峋再没主动去展厅找过了了。这一次约见面,还是因为了了委托他帮忙邮寄了几罐茶叶。

    她在洛迦山的这段时间,承蒙普宁寺住持的关照,这次工作事毕,下次再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有些人情在离开前是要了结一下的。

    两人在茶室闲坐了片刻。

    楼峋问她:“什么时候回京栖?”

    “明天晚上。”了了定下了一周后去梵音寺的时间,回京栖的日期便瞬间变得紧迫起来。

    楼峋是明早的飞机回京栖,优昙法界的珍宝展早就上了正轨,根本不需要他留在这里。

    了了抿了口茶:“你这次策展,留得有点久啊。”

    “熟人在这,想着难得聚聚,正好可以偷个懒。但没想到你也忙,根本没什么时间。”他笑了笑,没说自己明天也回京栖的事,转而问起她:“接下来呢,什么安排?”

    “休息一段时间。”了了也没提要去梵音寺禅修的事,这个事解释起来太麻烦,她也不确定楼峋能否接受她喜欢上一个佛门俗家弟子的事,便干脆不提。

    两人各怀心事,各有考虑,早已不复当初那般无话不谈,各为锚点。

    一壶茶喝罢,了了提出要回去收拾行李。

    楼峋送她回去,从重回岛渡口下了船往回走时,楼峋看着不远处的禅居小院,问了了:“以后是不是不需要我再看着你了?”

    了了愣了一下,沉默地点点头。

    “挺好。”他忽然说。

    她的选择替他做了决定,他反而轻松了不少。

    他没准备和了了告白,那年烟花下盛放的璀璨敲开了他的心扉,可他迟迟没有行动。不是喜欢得不够,也不是有所顾虑,而是他总有种和她隔着千山万水的缘尽之感。

    陪着她走过最艰难的路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他有他的野心和谋算,了了太淡泊,就像是一株开在他心底最深处的芍药,清澈明媚又馥郁妖艳。如果摘下她放在身边,她会很快枯萎。

    不如成为朋友,做她生长的沃土。

    他旁观着她一次次破土生芽,欣赏着她花开时明艳的芳姿,明明为她的生长挖了满手的土,可现在也只能拍拍手掌,拂去侵入指缝里的泥土,为她的盛开降下满幕甘霖。

    “了了。”

    “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是你退无可退时的退路。”

    第九十四章

    对楼峋,了了永远是感激的。

    初见时,她因了致生总将他挂在嘴边提起,而稍显吃味。

    他倒没跟她计较过,该如何相处,该如何对待,从不会失了风度。

    后来慢慢熟悉,了了也逐渐接受了老了有个忘年交的现实。她偶尔会在两人品茶闲谈时,捧着一碟瓜子就掺和进了茶桌,讨杯茶喝。

    了致生说她小心眼,她不反驳,她就是不喜欢楼峋老来占用了致生的时间。

    后来,老了病重,楼峋算是往家里走得最勤快的人。

    起初,他还只是陪老了打发时间,或陪着去公园散步、院里下棋,或陪着到河边钓鱼、城墙上赏雨。

    了致生心态乐观,治疗初期,因难得闲散,又有了了和楼峋陪在身边游山玩水,他还挺开心的。肺癌几乎不可治愈,可他没觉得这算什么事。

    他私下里,甚至和了了开过玩笑,他说:“你俩一个陪钓鱼,一个搞后勤,默契得跟新婚夫妻一样。我今天差点以为我是提前看见了你婚后的生活。”

    他说完,怕了了生气,还小心地觑了眼她的脸色。

    了了对楼峋没想法,自然对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了致生开过几次玩笑后,也渐渐因无趣不再提起,任谁跟一个木头开玩笑,也会觉得无聊的。

    后来,楼峋便慢慢挤入了她和了致生的生活里。

    他出现在老宅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人觉得奇怪了。

    就不说她最无助时,是楼峋陪在她身边的。也不说老了的丧事,几乎是楼峋一手操办的。后来的种种,让她欠楼峋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撇不干净。

    了了不是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楼峋向她讨要的筹码她给不起该如何是好。可她唯独没想过,他会干脆不要。

    她在小院门口站了许久,久到海天一线也渐渐模糊成了残影,她这才转身走了进去。

    ——

    第二天一早,了了把打包好的行李用快递寄走,她只留了一个小行李箱装自己的随身物品。

    裴河宴送她到洛迦山后,先去了机场。

    两人目的地不同,航班的时间也不同。他倒是想和了了一起多待一会,可几日后她便要来梵音寺,他得提前回去安排一番,让她住得更舒适一些。

    了了去了趟普宁寺,将茶叶送给住持,感谢他这段时间以来对她的照拂。

    住持倒没拒绝,他让小沙弥替他收下,回赠了了了一串南红。

    南红是佛教七宝之一,古时有赤玉之称,因颜色艳红喜庆而深受喜爱。赠人时,更有吉祥平安和祝福之意。

    了了客气推辞了一次,见住持坚持,便也没扭捏,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

    离开时,住持送了她一程。等着了了的身影消失在山径尽头,他才卷起袖口,边把玩着念珠,边和知客慢悠悠地往回走。

    “住持似乎挺喜欢了了的。”知客说道。

    住持笑了笑,没否认:“她做事认真,不偷奸耍滑,能吃苦也耐劳。你见过哪个和她同龄的孩子可以做到往地上铺张报纸就囫囵睡下的?”

    “确实少见。”知客回答:“可是,住持曾给了了安排过客房啊。”

    住持点了点头:“我体谅她年纪小,想着她又是个女孩,在寺里工作不容易。她嘴上说客房有些远,但实际上是怕麻烦了扫洒的值日僧,就干脆将就了。倒是挺真性情的。”

    知客僧笑了笑,附和了两句。

    了了会想着离开前再来看看住持,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这孩子知道感恩,心性就不会差。”他赠了了南红,除了喜欢这孩子,也是为了结一段善缘。

    毕竟人生莽莽数十年,能遇见的人,都是和你有缘分的人。

    ——

    了了落地京栖,已是晚上的八点。

    京栖暴雨,她刚出了机场,就被潮湿闷热的雨幕堵在了出租车等待区的廊下。

    大雨让打车变得异常困难,一趟趟航班降落,领了行李出了闸口的旅客在打车区排成了长队。可从进口驶入的出租车却少得可怜,三五分钟才来一趟,压根没法缓解机场内的交通压力。

    逐渐压抑烦躁的人群,在漫长的等待下,渐生埋怨。

    有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从头走到尾,游说旅客去大巴区乘坐机场大巴先回到市区。

    有默不作声不想配合继续等出租车的,也有嫌大巴中转麻烦,通行时间太长耽误事的直接拒绝。人群喧沸着犹如进入了热闹的菜市场,到处都是吵嚷声。

    了了看了眼悠长的队伍,往前是不知凡几,往后是延绵不绝。她就像是落入了滚汤中的落汤鸡,上下不得还狼狈不堪。

    她打开地图看了眼路况,因暴雨天气,机场高速至老城区的必经之路堵到深红一片。现在无论是市区还是机场,估计都没有可分担交通压力的载客车辆。

    她考虑了一下其他方案。

    机场大巴途径的站点太多,离老宅又太远,不是她的上选。

    可现在,连出租车都打不到,就更别说其余的打车软件了,不仅排队都是以小时计的,就连加价都排不到车辆。

    她又看了眼通行等待时间,在工作人员再次经过身边时,叫住他确认了一下机场方面有无解决目前交通境况的预备方案。

    得知现在确实用车困难,了了道过谢,从队伍中离开,准备去公共交通区看看情况。

    她刚走出一段路,手机铃声响起,裴河宴打来了电话。

    了了找了个避雨的廊檐,停下接听电话。

    “你现在在哪?”他问。

    “还在机场。”

    “我问具体位置。”

    了了疑惑了一声,但仍是先将具体位置给他形容了一下。

    裴河宴记下,叮嘱她:“我帮你叫好了车,我现在和司机联络一下,让他过去接你。你就在原地站着,一步也别走。”

    了了诧异:“现在还能叫到车?”

    她往外看了眼几乎毫无停歇的暴雨, 都不敢想象京栖今天的排水系统压力会有多大。

    “你但凡下飞机后看一眼微信, 都不会这么问我了。”他没说太多,又叮嘱了一遍让她原地等着就先挂了电话。

    了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打开了微信。

    裴河宴在她航班降落前,就给她发来了司机的联系方式、车牌信息以及停车位置。

    但她在飞机降落过程中看到舷窗外下着大雨,深知这种天气如果不抓紧时间,估计会滞留机场许久,所以才会连手机都没来得及看,急匆匆地跑去打车。

    结果……结局和她预料的没什么差别。

    可她接完裴河宴的电话,顿时松了一口气。就像一直摇摇欲坠走钢丝的她,在坠落之前,看见了底下张开了能接住她的网兜。让她不用惧怕坠落,也不用惧怕今晚会无法回家。

    五分钟后,打着双闪的商务车缓缓停在了道路前侧。

    了了确认车牌号的同时,司机也降下车窗确认了一下乘客特征。两厢一对视,司机麻利地打了伞来接她上车。

    车驶出机场闸口不久,完全放松下来的了了才想起要和裴河宴报备一声。

    了了:我上车了!谢谢你,差点今晚回不了家。

    不用想也知道她今晚定是过的兵荒马乱,他倒是很大方地没跟她算不回信息的账,回了一句:等你到家了再说。

    ——

    托裴河宴的福,了了在晚上十点之前回到了老宅。

    司机见雨下得这么大,很慷慨地把雨伞借给了她。了了担心怎么还给他时,他丝毫不以为意:“裴先生给你包了我的车,你需要用车打电话给我就好。租期一直到五天后给您送到梵音寺为止,雨伞你想什么时候还我都行,不重要。”

    他说完就离开了,留了了一脸匪夷所思地进了门。

    她到家先给裴河宴发了条微信,让他稍等片刻。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卧房,又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忙了近半小时,又马不停蹄地先去冲了个澡,等她能安稳地躺到床上已经是十一点以后了。

    她琢磨了下是和他发微信还是打电话,没犹豫太久,她就拨了个电话过去。

    裴河宴刚一接起,就听见她懒洋洋地喂了一声。那声音,一听就是陷入了柔软的被窝里,慵懒地提不起劲。

    他未语先笑:“终于轮到我了?”

    他调侃得太自然,了了差点没接上话:“已经很快了,要不是我出门前把家具都罩上了防尘布,今晚估计都没得睡。”

    她轻声抱怨完,又感谢他今晚替她约好了车:“你都不知道,机场排队打车的队伍有多长,我都做好今晚滞留在机场的打算了。”

    “这些事以后都不用你操心。”他没问了了有没有看天气预报,也没问她知不知道现在是京栖的雨季。反正人已经从机场接回了家里,这些小事他记得留心就好。

    “明天什么安排?”他一笔带过了今晚,问起她接下来的行程。好像询问行踪,知道对方要去做什么,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是很自然的过程。

    “先睡到自然醒。”了了从敞开的窗户看屋檐上滴落的雨,雨小了很多,淅淅沥沥地落在院子里、窗台上,很像万物苏醒时的春天,空气凉爽清新,生机盎然勃勃。

    她抬腿搭在窗台上,惬意慵懒到眼睛都眯了起来:“下午约了钟点工打扫卫生,晚上想去古城转转,花点钱。明天去看一下老了,他肯定想我了。”

    裴河宴安静听着,唇角不自觉勾起。他从敞开的木窗里看向也在簌簌落雨的山林,低声问:“后天呢?”

    “后天啊?”了了拖长音调,想了一会:“没有特别的安排。”

    她看着缀连不绝的雨幕,问他:“你要来找我吗?”

    第九十五章

    了了的生物钟因工作原因长期保持在早上的七点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她没关窗,枕着雨声陷入酣睡。

    原本以为,旅途的奔波劳累能让她睡得更久一点。可睡眠实在太不争气,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也就比往常多睡了半个小时。

    起床后,她先去巷口买了早餐。早餐店在老城区已经开了几十年,招牌和口碑都做得很好。了了每次一回老宅,隔天就会过去报道。

    老板娘瞧见她,热情的寒暄了几句,随即将她点的豆浆油条和半笼小笼包打包好递给她。

    吃过早饭,了了把家里的客房、书房,以及了致生的房间都做了开窗通风。

    相比老了后来为她买的学区房,她更喜欢了家的老宅,老宅带了院子又砌了一个小池塘。遇上下雨天又不用出门的时候,她无论是躺在卧房里翻粉本,还是坐在书桌前临摹壁画,都惬意得像是融入了这雨水之中,成了呼吸的树木,汲水的小草,和自由自在的微风。

    更主要的是,老宅承载了太多太多她成长的回忆。她的灵魂像是有一半扎根在了这里,时时回想,时时留恋。

    ——

    午睡后,家政也来了。

    老宅的面积大,光靠了了自己是收拾不过来的。她深谙“能花钱解决的事就千万别累着自己”的道理,除了日常卫生打扫,她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一天忙完,她窝在堂厅的沙发上,给自己点了外卖。

    明明她只是个监工,却在家政离开后,累得像是亲自打扫了这百来平方米。

    随意解决了晚餐,她懒洋洋得不想动,在短暂的思考后,她果断放弃了今晚要去古城闲逛花钱的计划。就这么窝在堂厅的沙发上,玩着手机打发了一晚的时间。

    裴河宴给她来电话时,她正在院子里。

    廊下的一盏壁灯不知是电路问题还是灯泡问题,熄了就再也没亮起来。

    了了跟他嘀咕着老宅的设施陈旧,总隔三差五的出故障:“我每次出门一久,回来时不是这个电器坏了,就是那个设备出了岔子。买了才一年的饮水机,返修了三回,这次又不能用了。”

    “你明天什么时候在家?我让荀叔过来帮你看看。”

    荀叔就是裴河宴在南烟江庭院的管家,年六十,替裴家看宅子管家事已经有几十年了。

    “啊?”了了愣了一下,“我就是随口跟你说说。”

    “我知道。”裴河宴听出她话里的犹豫迟疑,笑了笑,“或者哪天我先带你去我那看看,你就知道荀叔有多厉害了。”

    了了确实挺好奇的,她掐指算了算接下来几日的安排,倒是不耽误去一趟南烟江。

    “明天去看伯父?”裴河宴问。

    了了点头,点完想起他看不见,又补了个“嗯”。

    她在他曾经站过的树下,百无聊赖地踢着脚尖。忙惯了突然放假,她竟有些不太适应,总觉得这一天的时间都是被浪费了,而她什么事也没来得及做。

    “和司机约时间了吗?”

    他不提,了了几乎忘了这件事。

    没听她应声,裴河宴立刻了然:“我帮你去约时间,明天几点出发?”

    “八点吧。”她心虚地笑了笑。

    裴河宴边给司机发去短信,边问她:“今晚是不是没出门?”

    “你怎么知道?”了了诧异。

    “应该是没花上钱,声音听着兴致不高。”

    了了沉默,她发现裴河宴最近是越来越喜欢调侃她了。

    ——

    第二天一早,了了出门前特意把雨伞放在了门口最显眼的位置,以防自己慌起来就忘了把伞还给司机。

    她没在墓园待太久,师傅在墓园外的山道上等着送她回去,她不好耽误太多时间,烧完了照片,只在了致生的墓前坐了一会,便赶在午饭前回了京栖。

    下午她去了一趟超市,给裴河宴买了一些洗漱用品。家里除了楼峋,很少有人留宿,她昨晚挂了电话想着提前去准备一下,才发现备用的浴巾和牙刷都已经用空了。

    回到家,了了把水果放入冰箱,晚饭就吃从巷口打包的凉皮。

    京栖的雨季,不下雨时,天总灰蒙蒙的。房间里太暗,她又不想开灯,干脆搬到了院子里吃。

    她刚坐下,大门就被敲响。

    了了放下才吃了两口的凉皮,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隔壁的女主人,了了从小叫她“阿姆”,论辈分,她还是了致生的姨婆,是了了的长辈。

    老夫人在世时,阿姆还对他们家不咸不淡的,只维持着表层体面。两家恢复走动,还是从了致生去世后,了了回到老宅。

    许是出于怜悯,阿姆也不再计较上一辈的纠葛,时常会给了了送些时令水果过来。后来瞧见她老点外卖,又隔三差五地给她送些好吃的饭菜,改善伙食,增添营养。

    她今天来,是给了了送一些刚摘的杨梅。

    “我昨天听到隔壁有动静,就猜到是你回来了。后来看到院子里亮了灯,才算确认。”阿姆把竹篮交给她,“早上我来过一回,你不在家,直到刚才看见你回了家,这才送了过来。”

    了了嘴甜地道过谢:“我上午去看爸爸了,劳阿姆亲自送了两趟。”

    阿姆又问她吃饭了没,了了忙说吃过了,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口闲聊了几句。等阿姆一走,了了迈出院子,目送着她回了家。

    等隔壁的院门紧紧合上,她低头打量了两眼手里的竹篮,琢磨着回送些什么比较好。

    她边想边往回走,刚要关门落锁,忽觉自己被一道目光锁住,她下意识抬眼看去。

    不远处的巷口,裴河宴闲闲地立在那,正唇角含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副神情,就差没明着说——我看你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

    了了惊喜地睁大了眼,手里提着的杨梅也忘了先放下,拎着竹篮就小跑着迎了上去:“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她跑得急, 裴河宴怕她绊着, 伸出手扶住她。

    她今天居家,穿了一件嫩黄色的云纱毛衫,配一条黑色缎面的鱼尾,看上去温柔又柔婉。

    “事情安顿好就直接过来了。”裴河宴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竹篮,指尖抚过云纱柔滑的袖口,顺着她的手腕去牵她的手。

    那晚她提出邀请,他意外之余,确认了一遍她是否是一时兴起。得到否认的回答后,裴河宴生怕她临时反悔,很快给出了一个时间范围。

    今天傍晚到京栖,是这个范畴内最早的时间。

    “你吃饭了吗?”了了问他。

    “没来得及。”

    “那正好,我也没吃。”

    裴河宴低头看了她一眼,他刚才听见她站在门口和阿姆说她吃过饭了。

    了了瞧他这个眼神,回头看了眼阿姆家的大门,确认她不会听见,才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我怕阿姆叫我去她家吃饭,所以才说吃了的。”

    她不小了,能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也从不觉得吃外卖会很可怜。只是长辈们一贯认为家中锅炉不热是一件很凄惨的事,加上她又是孤身一人,每回和阿姆碰上,她都会招呼了了去她家吃饭。

    了了觉得难为情,又不好拂了长辈的好意,这才慢慢的有了一套专用的借口,见招拆招。

    裴河宴抬腕看时间,他佩戴着腕表的手正牵着了了,即便抬腕时他也没松开,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看了眼时间:“有想吃的吗?我给你做。”

    了了这才留意到,他一手拎着杨梅,一手牵着她,那行李呢?

    “行李还在车上。”裴河宴没说他觉得拎包入住多少令他有些不自在,这件事因为他两的亲密关系,怎么看都很暧昧。所以他才独自下了车,想着稍候再说。

    了了没他想得那么多,先带他回到家把杨梅放下。

    她刚要把杨梅放进冰箱里,裴河宴问她:“家里有没有电风扇?”

    了了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

    “这个杨梅水分有点多,用电风扇吹上一会更好保鲜。”他撩了袖子替她处理好杨梅,转头见她从院子里捧回了一盒装在快餐盒里的凉皮,忍不住挑了挑眉:“我没来,你就打算吃这个?”

    “挺好吃的啊。”了了夹了一筷子喂到他嘴边,非要他尝尝。

    裴河宴张嘴含住筷子,尝了两口:“是还行。”

    “那今晚就随便打点野,不做饭了吧?”

    见了了满眼期待地等着他回答,裴河宴洗了手擦干,和她重新出门:“那我还省事了。”

    ——

    老城区里充满了烟熏火燎的生活烟火味,一街摊子卖的五花八门,从街头走到巷尾几乎什么都能买到。

    了了沿街打包了一笼素包子,梅干菜饼,又点了三三两两的汤水甜品,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家。

    司机把裴河宴的行李送了过来,他没急着去客房安置,先陪着她吃了一顿不太正经的晚饭。餐后的收拾也用不着她做,他简单处理完,尝了颗沥干水分后的杨梅,替她装了碟送到堂厅。

    她原本还计划今晚去古城逛逛,他来了以后,这件本就被推迟了一天的计划直接宣告泡汤。

    了了端了些零嘴,和他坐到院子里,给他指了指那盏修不好的壁灯,又给他细数了一番院子里寿数已尽的花草:“我在养花养草上实在没什么天赋,我都不知道它们怎么死的。”

    她拨弄着桌上那盆枯黄的兰花,惋惜道:“老了以前可疼惜这花了。”

    裴河宴也没什么耐心侍花弄草的,解决不了,只能去请教荀叔,看看这盆花还有没有的救。

    得到回复,裴河宴收起手机,问了了:“明天要不要跟我去南烟江?”他解释:“荀叔说可以把花带过去让他看看。”

    有一点突然,但事出有因,她好像能接受。

    于是,原定的行程往后挪了一天,南烟江之行因为一盆兰花直接空降。

    第九十六章

    了了是晚上躺在床上时才发觉自己当时答应得太快,有些欠妥当。

    小师父应该不会误会她是那种刚恋爱就急于摸清他底细的现实女孩吧?

    这个念头刚浮现不过数秒,就很快被了了打消。她对自己会产生这样俗气的想法感觉到有些许好笑,她悄悄爬起,透过敞开的窗户去看客房。

    客房里熄了灯,裴河宴已经睡下。

    和她预想中的两人在老宅的第一晚有些不同,他几乎算得上克制,一点逾越的举动都不曾有。还不如和他在重回岛时,他虽总刻意留她喝茶,邀她散步,但起码是想和她独处的。

    亏她还担心过,裴河宴会不会误会她邀请他回家是代表她默许了可以发生些什么,又或者他会把这句邀约当成一种暧昧的暗示。还因此在那晚提出邀请后,稍感后悔——即便是喜欢的人,有时候也该注意说话分寸。

    可后悔的情绪只持续到了睡前,了了挂断电话后,搂着抱枕,在细密的雨声里闭上眼。

    眼前的画面从机场出租车区域排起的长龙,转换到她在大雨中等来的打着双闪的商务车,又从潮湿闷热的雨汽里,切换至凉爽的院子。

    她独自一人待在偌大的老宅里,形影萧寂。

    了了每次回来,第一晚总是不适应的。

    老宅的空房太多,一阵风声就能引起夜晚里连锁的音效反应。房间里对她而言是安全的,可房间外就像是一片深海,目之所及的地方是安全区,可她看不见的汪洋在黑夜里就是至暗区。

    她以前从来没有生出过想依赖谁的想法,可昨晚和他打电话时,他的声音透过雨声,像是深藏在矿石中的地磁,尤其低沉。偶尔的几句话里,还带了笑音,那低声的犹如耳语般的语气,十分轻易的就勾出了她心底对于他的最隐秘的想念。

    她的耳朵酥麻,出于冲动,又不完全出于冲动的问他,你要来找我吗?

    明明在重回岛时,他一走大半个月杳无音讯,她都没有很想他。可能是现在有了归属权,她无视他是否自愿,默认他就是属于自己的,将他归入了自己的地盘。

    于是,她停下来的时候会在想他在做什么。发呆的时候,即便不是刻意去想他,脑海中也会无故出现许多任意的与他相关的过往画面。就像是很多段回忆在不同的时间被随机定格,他的身影会反复地在她眼前出现,让她不得不想起。

    直到此刻,她才无比确定,他是她第一个爱上的人。

    从年少时的向往和怀念,到如今的想要独占和时刻想念,她一分一秒也不想浪费的和他待在一起。

    就如此刻,她知道裴河宴就在离她不远的客房里,光是想到明早一睁眼就能看见他,她现在的心情就无比绚烂。

    ——

    后半夜时,下了一场大雨。

    雨声拍打着窗棂,拍打着草木,用湿润的晨雾将京栖的山、水、古桥都拢在了朦胧的清雾中。

    了了在凉爽的晨风中醒来,被舒适的温度拖拽着赖在被窝里舍不得动弹。

    这样的天气,要是不出门该有多好。

    起来后,她难得有兴致,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找出一套香云纱缎面的连衣裙。

    这套裙子还是她去年夏天在京栖的服装定制店里买的成衣,当时它被模特展示在橱窗里,她只一眼便喜欢上了。

    定制店的业务繁忙起来后,老板娘只接几个老顾客的单子。了了便是其中之一,她算是喜欢香云纱工艺里年纪最小的,虽然她穿什么料子都好看,可老板娘当时还是调侃了一句:“像你这个年纪就喜欢中式风格,传统工艺的算是比别人少走十几年弯路吧?香云纱虽然看版型,但颜色确实偏暗,你真喜欢啊?”

    她喜欢啊。

    就跟她在同龄女孩都还在追星时她却在痴迷古时壁画和老古董一样,她的审美确实古朴独特一些。

    连了致生都曾质疑过,了了是不是十三岁那年吃了太多沙子,把脑子吃坏了。那审美和爱好,都快赶上他这个老头子了。

    ——

    南烟江和京栖挨得很近,不是周末,省道上几乎没什么车辆。

    一个小时多些,便到了裴河宴在南烟江的庭院。

    了了瞧了瞧这地界,总觉得有些熟悉:“你这里是不是就离梵音寺不远了?”

    裴河宴让司机放慢速度,他打开车窗,让她凑到他车窗前往外看。

    远处一座山上,从山腰处就缠上了一团又一团的云雾。弥漫飘溢的云层,挨挨挤挤,将整座高山遮蔽得像是一幕仙境。

    有山林在稀淡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山峰的棱角,以及被云层一线隔开的岩体都给山顶上的梵音寺增添了一抹神秘。

    了了为了看清梵音寺在哪,几乎整个人都挨了上去,贴着车窗。

    裴河宴一手握着她搭在座椅扶手上的手腕,一手虚揽在她腰后,以防出现急刹,人仰马翻。

    “直线距离挺近。”裴河宴等她坐好,接着说:“但山门和庭院是两个方向,从这里去梵音寺起码要半小时。”

    了了顿悟:“所以我现在看到的,其实是山顶的阁楼?”

    “嗯。”裴河宴点点头,示意她:“下车了。”

    了了下车后还不忘抱上那盆已经枯黄得没了生机的兰花。

    想想也是有些好笑,谁上门做客还抱着一盆需要急救的兰花啊……

    她跟着裴河宴走了两步,眼看着大门近在眼前,她急走两步扯了扯裴河宴的衣摆:“我这样会不会有点没礼貌?”

    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饶是裴河宴了解她,也是从她站定后用眼神将自己上下指了指才领悟过来。他无奈低笑了一声,想问她,现在想起这个事是不是有些晚了?

    可又怕她听不出这是玩笑话,真误会了他的意思,那他今天下午就什么也不用干了,光留着哄她吧。

    “有什么礼不礼貌的?你跟我回家还要在意这些?”他刚才想把兰花接过来,她不让。说话间,他又试了一次。

    许是抱着太沉了,她懒得再装样子,眼神垂下来觑了一眼,就借坡下驴把兰花交给了他。

    裴河宴暗自好笑,本想忍一忍,给她留点面子。可她一本正经的小动作实在太过招他,他到底没忍住,笑了几声。

    果然,他一笑,她就恼。偏偏她又理不直气不壮,只能撅个嘴暗暗抗议。

    裴河宴一手抱着花,一手牵起她,和她边走边说:“我家里是不管我的,我成年后,老夫人作主给我留了这套庭院,连带着一些金石玉器,首饰珠宝,都挺雅致值钱的。你今天来,挑些喜欢的。”

    他没给了了拒绝的机会,接着就说道:“你这身衣服和昨天那身衣服都很好看,就是缺了些首饰去搭配。像什么如意锁、璎珞的,我又没法戴。”

    要不要的也不是这个时候要去争辩的事,了了只是好奇:“你一心想要出家,老夫人怎么还会给你留首饰?”

    荀叔已经等在了门口,裴河宴捏了捏她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这话晚点再说。”

    了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站在门口的荀叔,荀叔虽年过六十,可看着倒是比他的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不少。

    中年男人也喜欢被夸不显龄,尤其了了嘴甜时,真诚得一点不似作假,说什么都极有说服力。再加上她的长相,乖乖甜甜的,几乎是尽往深受长辈喜爱的长相上长的。一个照面的功夫,荀叔就喜欢她喜欢得合不拢嘴。

    了了是第一次来,裴河宴带她来之前,就特意叮嘱过荀叔,了了不是客人。

    人老几乎都成精了,这一句话代表了什么,荀叔自然能听懂。尤其两人下车后,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最后连手也牵上了,这是什么关系几乎不言而喻。

    所以接待了了时,他也用了一些心。

    从正门穿过庭院,再进正厅时,他特意带着两人从廊下兜了一圈,将前屋的情况给了了做了简单的介绍:“前头是待客区,院子里栽种的树木和花草多有讲究。后头是主人家的生活区,带了个大院子,池塘假山,桥廊阁楼的什么都有。院子呢,也是凭主人喜好,喜欢什么就种什么,好看吉祥就好。”

    到了正堂,荀叔将兰花放在桌上,仔细看了看:“兰花大多娇气,需要精心侍养。这盆花应该是太阳晒得太多,又遇大雨,焦了根。我虽有一些种花的经验,但能不能把它养活,我也不敢打包票。”他说完,看了眼了了:“昨天先生说要过来,我已经让园艺师傅等着了。等会我就带着兰花去找他看看,只是这盆花可能得先暂时留在这了。”

    “这当然没问题。”了了又道了谢,随即悄悄看向裴河宴,似乎是没想到来这的正事几句话就给办完了。

    捕捉到她求助的眼神,裴河宴看向荀叔:“如果暂时没别的事,我先带她去逛逛。”

    荀叔和裴河宴相处不多,就连每月发工资,也是只管领,几乎从不交流。

    就算庭院有个什么维护保养的支出,他也一向是自由支取。只需开好明细,按季度上报给裴河宴即可。他几乎从不过问钱的去向,也不关心这些钱是否落到了实处。

    荀叔甚至怀疑过,他上报的明细,这小先生可能连看都没看过。

    只是近来,他突然关心起了院子,为此还特意和他通了几次电话。

    他看了看了了,又看了看裴河宴,不太确定地问道:“有倒是有……你不是想把临水的那间阁楼改成姑娘的工作室吗?既然她都来了,要不正好去看看,提提意见?”

    了了下意识看向裴河宴,无声地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情况?

    荀叔见两人似乎并没有沟通好,有些头疼地又问了一句:“那主卧要不要也跟着姑娘的喜好,动一动?”

    他说着说着,觉得这事确实得趁着未来的女主人在,赶紧落实下来。他行动力十足地从口袋里摸出记事本:“床肯定得换,虽然这床的木头好得不得了,但到底是老物件了,经不起折腾。要不整屋的家具我都给你们替换掉吧,现在的年轻人都更喜欢简单大方的,使用率高的家具还得是智能化现代化的……”

    他说到一半,见对面两人脸色各异,终于察觉到了些许不对。他皱起眉头,犹豫着问:“还是说……不用把主卧按婚房的规格改啊?”

    了了是喝水都掩饰不了尴尬了,她躲避开荀叔的眼神,望向院外。

    谁的地盘谁解决。

    第九十七章

    裴河宴倒没否认,只是他也没想到之前在电话中和荀叔商量的这些改动会被他当成待办事项提上了议程。

    “这事先不急。”他给荀叔递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叫起了了:“我先带你去转转。”

    了了巴不得逃离现场,跟着裴河宴前后脚就出了正堂,去了后方的宅院。

    庭院不算大,但景致很好。

    裴河宴边走边给她介绍,不过看上去,他好像也没比了了熟悉多少。

    “你是没来这里住过吧?”了了问。

    裴河宴点头:“我回南烟江,就只回寺里。”

    看出来了。

    了了上回因要观摩《大慈恩寺》的原壁画,在梵音寺住了两日。

    那个山腰上的小院,处处都是生活痕迹。他亲手做的竹椅,亲手扎的竹篱,就连烤番薯的土窝他也会打。

    不像在这,虽处处精致,可他对这个地方没有太多感情,也没留下什么价值情绪。

    她知道原因,知道他是为了在离开梵音寺后有一隅可居。如果不是因为要还俗,他都不必从梵音寺里搬出来。

    了了背着手,和他闲逛着临水的亭楼。

    池塘里养着不少锦鲤,个个膘肥体壮,碧波的树荫下,水面如倒映上了片片树叶的拓影。锦鲤游动时,鱼尾甩开的水波漾出一片片涟漪,很像夏天的午后,一切绿油油又明艳艳的。

    “你不喜欢这里?”裴河宴问。

    亭楼的平台往水面上延生出了一个几平方米的小阳台,阳台上搭了遮阳伞篷,篷下摆了套桌椅,放了一些新鲜的水果和坚果零食。

    这套摆设和古香古色的亭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看桌椅的痕迹,似乎也是刚摆上不久。

    “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了了不知道聊这个会不会有些太早,可她也没有选择避而不谈,“住在京栖会更舒服一些,交通来去也方便。我不介意你有没有房产,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她强调道:“以后会结婚的话,我是真的不在乎你有没有准备婚房。”

    了致生给她留了两套房,一套老宅,一套她高中时期的学区房。她就一个人,压根住不过来。更何况,她要这么多的房子做什么?

    裴河宴陪着她在阳台上坐下,桌上还有荀叔贴心备上的鱼食,他扬了一些喂了喂鱼。

    原本悠闲平静的水面随着鱼食入水,如滚沸的茶汤,瞬间翻腾起来。

    他没再说什么,等着她歇了一会,又领着她去逛了逛住宅和书房。

    下午时,天色逐渐阴了下来。

    怕下雨会造成拥堵,原计划带了了去附近的果园摘些水果的计划便干脆取消,提前回了京栖的老宅。

    裴河宴临走前,让荀叔往车上搬了些漂亮的花卉,又打包了一份食盒,解决了今晚的晚饭,这才驱车往回走。

    刚回到京栖,已经酝酿了一下午的雨顷刻落下。

    整片天幕黑云翻涌,又下起了雨来。

    花卉从车上移下来后还没移栽,他和了了都不擅长养花,就先干脆放在了廊下。

    食盒在厨房热过一遍后,挪到廊下了了支起的小四方桌上,就着院子里的雨景吃了一个多小时。

    了了放下筷子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从院子里瞧不出外头的繁华和热闹,可隔着雨声还能听见隔壁或者再稍远些的住宅里传来的锅炉翻炒声。

    那火头将油锅里的热油烫得刺啦作响,沾着水的菜扔入滚油中,扬起的火声似乎都清晰可见。

    了了边嗅着被雨水冲淡了饭菜香味,边猜测:“这道好像尖椒炒肉。”

    “你确定?” 他问得一本正经。

    “不确定。”她端起茶杯喝杯中冰镇过的可乐,气泡堆积再轻轻爆裂的声音像一根轻柔的羽毛,从她的上颚扫过。她满足地喝完一整杯,看到一旁食盒里今晚就没拿出来的白瓷瓶,纳闷道:“那是什么?调味汁?”

    裴河宴没回答,他直接拿出那个白瓷瓶递给了她。

    了了拔开木塞,鼻子还没凑近呢,一股浓厚香醇的酒味就直冲鼻尖。她被这霸道的香味冲了个晕头转向,缓了几秒才分辨出这是什么酒:“葡萄酒?”

    亏她还以为是凉菜的调味汁……

    “酒窖今天没带你下去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从哪下去。”他说完,自己先笑了:“荀叔会酿酒,我没尝过,但觉悟每年都会去那院子挑上一些。”

    觉悟一看就没持酒戒,她两次和他一起吃饭,两次都瞧见了他在酒水单上流连忘返的眼神。

    “他不怕犯戒受罚嘛?”

    裴河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和了了解释,他想了想,说:“有些戒实在做不到也是可以不持的,就和如今很多寺庙的和尚,白天时一身僧袍,烧香拜佛。晚上僧袍一脱,便如脱下了一层枷锁回到俗世,该娶妻生子就娶妻生子,只要不混乱夫妻关系,就不算犯了淫戒。”

    毕竟今时不同以往,以前世道坎坷,求生不易。能混口饭吃,能有衣蔽体有瓦遮雨便算难求,坠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又算什么?但如今是太平盛世,选择之多,诱惑之多,有手有脚便能谋生。

    久而久之,大部分僧客早已与修行无关。

    “所以这是你对佛学修行失望的原因之一吗?”她看着他,轻声问道。

    雨势渐大,他坐在靠近廊下的地方。溅落的雨水沾湿了他的裤腿,风一吹,凉意微盛。

    他若无其事地拂去了裤腿上的水汽,从食盒里取出两个瓷杯。

    “我没有失望。”他回答,“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需要顺应和克服的,不能因为大环境不好,就抱怨不公。以前不也有佛学盛行时,僧侣借天下百姓之信仰,结交王族祸乱朝纲的事吗?若太片面的看待一件事,只会将自己拘于寸地,难有作为。”

    裴河宴其实有些意外了了能看出他的那点寂寥和落寞,真正能在修行上与他指谈较量的寥寥无几。他从刚开始的不解,到逐渐接受,也慢慢懂了有些事不能强求。

    如今的盛世,能将上下数千年的文化瑰宝一一传承,已是莫大的幸事。

    他拿回了了手中的瓷瓶,往瓷杯里倒满了酒。

    葡萄酒的酒香醇厚浓郁,他凑近鼻端闻了闻,在了了诧异的目光下,启唇轻抿了一口。

    酒确实是好酒,难怪觉悟会念念不忘。

    他抿完一口,抬眼看向了了:“想喝吗?”

    鬼使神差的,她点了点头。

    裴河宴就着手中的酒递到她唇边,“先尝尝能不能喝。”

    了了学他那样,将嘴凑到杯口,用嘴唇轻沾了一些,抿入嘴中。

    葡萄酒的酒味还是有些浓的,她不馋酒,但对酒味很是挑剔。有些酒精味重的,她连一口都喝不下去。

    裴河宴见她还在舔唇回味,想起寺里喂养的流浪猫,一开始它们心怀警惕,喝水时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就在他想直接给她倒上一杯时,了了瞧他要收回手,下意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再尝一口。”

    这一口,她抿了许多。

    酒味从舌尖到口腔,弥漫四溢。那股清醇的葡萄口味甜丝丝的,回味无穷。

    她轻“嗯”了一声,疑惑道:“这葡萄酒好像和我平时喝得不太一样。”

    她忘了可以再跟他要一杯,尝完了酒,还觉得有些新鲜,眼眸亮得像是被今夜大雨遮盖的星辰:“如果酒都这么好喝,我会喜欢上喝酒的。”

    裴河宴勾了勾唇,戏虐道:“看来我那个庭院也不算一无是处。”

    他将两个瓷杯都倒满了酒,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她。

    她也许早忘了,可裴河宴却忽然想起,在南啻分别的前一晚,她来浮屠王塔找他告别。他煮了一壶陈皮茶给她倒了一杯,她刚开始也是这样小口小口地抿,喝完一杯就把杯子递回来,让他再续上一杯。也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可那借茶消愁的模样愣是让他记到了现在。

    “这次,是真的在喂你酒了。”

    他说得没头没尾的,可了了在短暂的愣忪后,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那时候,她压根没敢想,还会有像现在这样的一天。

    她仰头望了望被四方院子框限在她视野中的夜空,觉得此时此刻真的是惬意极了:“你能来陪我,我好开心。”

    她说完,转过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

    她出入总是一个人,不是没有觉得孤单的时候,而是不敢觉得自己是孤单的。每次一有这样的念头冒尖,她都得难受很久。

    想老了,想他,偶尔也会想想连吟枝。可想完以后,是更虚无缥缈的孤寂。

    “老了去世后,我有一段时间经常会想起你。”了了说:“想着只有你能懂我此刻的感觉,想着好像也只有你,是我唯一的同类。”

    她一盏接着一盏,贪了数杯,喝得耳朵尖都开始泛红。

    酒劲还未上头,她自己不觉得自己喝多了,只觉得浑身都散漫着暖意。而贴着雨幕,令她觉得像是枯树逢了仙露,舒适得她从伸出手去接掉落的雨水到连两脚都踏入了水坑里。

    她没发觉自己已经开始肆意大胆了,她用脚背蹭掉凉鞋,站起身光着脚踩入廊外的水溏里。

    雨水被溅起,本还干燥的地面瞬间洇湿了一片。

    裴河宴这才觉得她喝多了,他晃了晃装酒的瓷瓶,晃荡时里头只余浅浅的一层回声。

    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将了了从廊外拉回来。她头上的发丝已经淋上了一层水雾,他抬手轻轻替她拂去。

    了了一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强烈到让他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他低头,看回去,低低沉沉的声音里满是善意的提醒:“你再这么看着我,我会犯戒的。”

    “那不看了。” 她听话的就要低下头。

    可没等她彻底移开目光,他扣在她脑后的手掌微微用力,压迫得她不得不再抬起头来。

    她眼睛红红的,是酒上劲后,一点一点熏染出的艳色。

    这一幕落在裴河宴眼中,像是倾倒翻的酒,勾起他压抑许久的渴望和想侵占的野心。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抹过她的唇珠,缓缓低下头,凝视着她的双眼:“你不会要哭吧?”

    不哭啊,为什么要哭。

    她想回答,可他的指腹按在她的唇上,她不敢轻举妄动。

    久违的压迫和危险感令她心中警铃大作,她握住他停在她唇上的手,轻声提醒:“会破戒的。”

    “破就破吧。”他低头,彻底吻了下来。

    第九十八章

    廊下的雨珠像是瞬间悬停在了半空之中,她耳边一片寂静,所有的声音都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她唇上温润,有酒香,还有很淡的葡萄果香。

    了了意外,也不意外。

    她是喜欢的。

    只是有昨晚客气到疏离的底色在,她没敢想今晚会有什么不同。

    她颈后的手掌托着她仰头,他低着头,碾着她的嘴唇,轻咬含吮,像是要将她整个都吞入腹中。

    他吻得很凶,炽烈得像是南啻的骄阳,将她脚下踩着的地,鼻尖呼吸的空气都烧灼得滚烫滚烫。

    她呼吸不过来,慌乱得想要推开他一些。可手掌刚挨着他胸膛,就被他一把握住,攥入了手心。他攥得很紧,像是捞住了湍急洪流的一截浮木,用力到将她也拖入了涌动的暗流之中。

    他微微敛眸,一声“了了”,抵着她的唇,叫得低沉又暗哑。

    她眼睫一抖,再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他予取予夺。

    鼻端的冷香被暖意烘得芳香四溢,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淡香还是雨水中孤打蕉叶分散出的果植香,但了了头一回对属于他的香味有了具象的概念。

    那是一种让她沉沦到不顾周遭,只想与他沉溺荒唐的不醒香。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的体温被他亲吻到和他一致,他终于微微松开了她。

    裴河宴舍不得放手,他低下头,唇埋在她的颈窝处,轻轻喘息。那双因亲吻而彻底染上绯色的双眸在她的耳垂处流连了片刻,怕吓着她,他闭了闭眼,只用鼻尖轻蹭了蹭她的耳后。

    她身上有股幽兰的清香,带了丝暖甜,像汁液饱满的果实,咬上一口,香甜四溢。

    可现在还没到可以摘果实的时候,哪怕她已经鲜艳欲滴地挂在了枝头,他也只能忍耐着,等等,再等等。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没开灯的院子黑莽莽的,什么也看不清。

    远处路灯下的斜密的雨丝像天空撒下的烟花,一簇簇,一缕缕,一丝丝地对地绽放。

    他覆在了了颈后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皮肤,将她的耳后揉得一片温热。

    也不知是酒劲上头还是在他身边待着太过放松,她闭上眼,困意翻涌着,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她的呼吸声逐渐放缓,将睡未睡之际,她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嘟囔着问他:“你昨晚见到我不开心吗?”

    裴河宴忍不住挑了挑眉:“为什么这么问?”

    他心中其实有猜测,了了的心思很好猜,欲言又止时,眉梢轻挑时,那点情绪全写在了脸上。

    果然,她说:“那你为什么昨天不亲我?”

    她说话间,微微仰起头,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跟只小天鹅一样,懒洋洋的匐于水面。

    “我昨天一来就亲你,你不害怕?”他侧过头,用耳畔轻碰了她一下。

    了了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好像也是。

    如果他昨天一来就热情得跟今晚似的,她保不准又得心里犯嘀咕。

    见她不回话,裴河宴顺势和她算了一下账:“那天在茶室不过抱了一下,就躲了我好几天。”他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像摸一只小猫一样,轻悄地将那头顺滑的长发揉得毛茸茸的。

    了了心想:你那只是抱一下?

    百叶帘飒的一声全部闭合,那个阵势跟要把她就地正法似的,还不准她躲着点了?

    她轻哼了一声,隔着薄薄的衬衫张嘴咬了他一口。

    她攻击得太突然,裴河宴察觉到疼痛,身体本能的绷紧,等意识覆盖过去,他立刻松了劲,任由她泄愤似地又咬了一口。

    她咬得倒不重,只那齿尖微微锋利,叩咬皮肉时,一瞬的疼以后便是细密的痒。他扣在了了脑后的手往下落,掐住她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了了猝不及防,立刻松了嘴:“裴河宴!”

    他轻笑着又把她搂回怀里:“陪我再喝会茶?”

    了了听出他是有话想说,抵着他的肩膀小鸡啄米般,点了几下头:“那我去搬一下茶具。”

    家里不太来客人,了了一个人住也不方便带客人回来接待,一般有事都约在外头的餐厅、茶室或咖啡厅里。无论公事私事,坐上一下午,该谈的也都能谈完了。

    她整理出茶具,裴河宴先给她冲泡了一杯石斛花。

    陈皮需耐心泡煮片刻,他用小火温着磁炉,等茶沸了一会,才随意拿起茶盘上的一个杯子准备倒茶。

    了了瞥到一眼,赶紧拦道:“这个不行,我拿错杯子了。”

    她赶紧取了个新的茶杯递过去,将那个绘刻着重重楼宇的茶杯重新放回茶柜里。

    裴河宴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那是楼峋的杯子?”

    他清洗完新的茶杯,注上茶汤,轻抿了一口,尝了尝茶味。

    明明他的注意力都没在她身上,可了了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力。

    “嗯,楼峋的。”

    “他经常来?否则怎么都有专属的茶杯了。”他问得云淡风轻,但目光却看了过来。他明知自己不该如此小气,甚至都不该将这话问出口,可这不该那不该的,他还是做了。

    了了并没察觉哪里不对劲,以前她和楼峋走得近,也没避着过他。从前他都没说过什么,眼下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只当他是随口一问,便也随口一答:“老了还在的时候,楼峋经常过来陪他喝茶。”常来喝茶的人,自然会有自己的茶杯。

    裴河宴点点头,没做声。

    入夜后,有点凉。雨下个不停,积累的寒意像是将夏天又往后延缓了一个季节,肃冷肃冷的。

    一口暖茶暖了胃,了了舒服得轻叹了一声,多嘴了一句:“不过刚才那个杯子是我前几年送给楼峋的生日礼物,那晚老了咳嗽不止,蛋糕都没来得及切,就慌里慌忙地先把老了送去了医院。”

    她现在回想起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了。有些事隔得太久,很难再共情当时的气氛。尤其是相同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让你彻底麻木。

    “我以为,你们会走到一起。”他把晾好的陈皮茶放在她面前。

    了了摇了摇头,“我们只会是朋友。”

    她这斩钉截铁的语气,瞬间将他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

    裴河宴眼里有了笑意,就这么看着她:“这么笃定?”

    是做朋友还是做恋人,其实一开始就决定了。

    了了区分喜不喜欢,通常只用一个月,一个月内她如果对这个人没有兴趣,那之后都不会有兴趣。

    初见时都没有心动的感觉,那相处以后的喜欢是衡量后的选择还是感动后的委身呢?

    当然,日久生情这码事不完全绝对,只是她不会而已。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了无说你在梵音寺都不随意走动。”

    裴河宴敏锐的嗅到了一丝机锋,没立刻接话,只稍稍挑了眉梢,先记上了无一笔。

    “因为不少香客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笑眯眯的,说完了后半句:“怎么,没有一个你喜欢的吗?”

    她拐着弯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笃定?那你为什么在我之前没有一个喜欢的?

    他无奈:“了无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因为我俩好呗。”她轻咬住下唇,齿尖微露,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

    “我没留意过这些。”裴河宴将她只剩一浅底已经凉透了的石斛花茶一口喝尽,重新给她倒了杯热的:“你对我来说是特别的,我从旁观到不知不觉入了局,等醒悟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

    了了问:“如果我不是在南啻和你认识的呢?比如就在梵音寺,我也许就是一个来烧香拜佛求财求平安的信众……”她话没说完,就已经觉得这个假设太过幼稚。

    既然是假设,本就代表了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事实。眼下才是一脚一脚踏出来的现实,是正在发生的,不会更改过去也看不到未来的当下。

    她问了一半不想问了,可裴河宴却认真地回答了她:“我信缘分,即便不在南啻,我们也会遇见。但会不会像今天这样,那不好说。”

    人的眼睛能看到的方寸之地是有限的,他看不到每个可能性,但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应该会反复的喜欢上了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因。

    “喜欢是有契因的,相貌出挑也算是其中一种。可喜欢能发展到什么程度,就要靠彼此之间的互相吸引了。”

    有共同的话题,有共同的喜好,想再更深的了解或想要更紧密的陪伴。

    “再者就是选择,每个人在不同年岁不同时期要面对的困境也不同。”他点到即止,怕她深入了去代入他们彼此,“假设确实没有意义,但我想,每个会遇到你的时间锚点上,我都是义无反顾的。”

    就像他曾经做的那个梦。

    他站在桥上,看着她坐在船头一朵一朵地捞着水中花。

    他并不认识她,更别谈爱上她。可是遇见她,他就无法放任不管。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个梦就是预示。

    他当时明明有机会与她做个过客,也许他那会从桥上经过,狠狠心不要过问,不要去管,那他这辈子就不会遇到她。

    她会为了她的执念在忘川河上日复一日的打捞着她的水中花,而他就不会因此再入情障,自可修他的佛,走他的路。

    可他管了,他撕碎了他的佛本,献上了他的功德,就为了让她能从水里捞起一朵可以转世的花。

    她的执念他填了,种下了什么因就会结什么样的果。

    若那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庆幸,他抓住了她。

    第九十九章

    也许是晚上聊得太空太远了一些,他原本想说的话没再说出口。

    了了陪他喝了两盏茶,见正题一直没有点到,刚想递个话口过去,他已经洗了茶杯,做出了收摊歇业的姿态。

    各自回房后,了了从衣柜底部的保险箱里取出了佛骨念珠,用鹿皮布轻轻地擦拭了一遍。

    京栖的雨季漫长,往年的春夏交接,她几乎从不把佛骨念珠从保险箱里取出。可后天就要去梵音寺了,她想带上它。

    原本她还想收拾了一下行李,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山里的温度又总是多变,除了短袖长衫,还得备些薄毯和披肩以应对夜晚山林的寒意。

    可打开行李箱后,她又懒洋洋得不想动了。喝茶驱散的那点酒劲,卷土重来,她盘膝坐在柔软的地毯上,看着双门大敞的衣柜,长叹了口气。

    算了。

    她边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边说服自己,明天再收拾吧,也来得及。

    结果就是,她躺上床刚准备睡觉,忽然想起从重回岛寄回来的行李还堆在隔壁房间里,以一种全新未拆封的姿态沉默着谴责她。

    这下,被恋爱冲昏头脑的人,彻底睡不着了……

    ——

    隔天,了了起了一个大早去拆封快递。

    没想到,裴河宴醒得比她还早,她在院子里漱口时,正好碰上裴河宴拎着在巷口买的早餐走进了院子里。

    院门还没关上,了了鼓着嘴咕咚水时,一眼就瞧见了门口闲嗑瓜子佯装路过,实则两只眼睛都精准往院门内死劲瞧的婶娘阿姨们。

    她放好漱口杯,转身去厨房拿了碗筷,和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吃早饭。

    香香脆脆的锅贴她几乎三口一个,了了吃了快一半时,才迟钝地发现小师父给她买的锅贴是肉馅的,难怪他一口没夹,光吃面饼了。

    察觉到她的停顿,裴河宴掀了掀眼皮,瞧了她一眼:“怎么了?”

    了了用筷子虚点了点锅贴:“肉馅的。”

    她眼梢微挑,目光略带了丝迟疑,像是在确认什么。

    裴河宴立刻会意,解释道:“总不能我不吃,就让你也跟着不吃吧?”那以后过日子了怎么办?

    只不过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三净肉,你是不是可以吃?”了了夹了一个锅贴,尽可能的吃得安静又文雅,绝不故意诱惑。

    不过她觉得裴河宴可能就是不爱吃肉,了无和了拙都尚有被她馋得口水直咽的时候,唯独裴河宴,连眼神都吝啬多分过来一眼。

    他喝了口清茶:“以后可以陪你吃。”

    这倒不是多么为难多么牺牲的事,还俗后,他虽可以继续修着清规,可有些坚持没有必要。甚至很多生活习惯,饮食习惯,也会在日积月累中逐渐被了了同化。

    他很期待了了领着他走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以后可以陪你吃”那言下之意是——现在还不行。

    了了会意,她将最后一个锅贴塞入嘴里,吃得满齿生香。

    咀嚼时,她有些想问他的还俗仪式在什么时候。可又觉得此刻提起不合时宜,只能暂且按下。

    吃过早饭,她去拆封快递,归类的归类,需要干洗的也整理出来准备下午送过去。

    这个短暂的休整假期开始的慵懒,结束得倒是匆匆忙忙。

    ——

    转日,司机来接。

    了了锁了院门,跟裴河宴一并前往梵音寺。

    这次与上回只是短暂路过不同,了了需要和前来参悟的居士、香客们一众一起,遵循梵音寺的课表时间,和僧人们同吃同住,还要参与寺务。

    这些,了了在当初考虑是否答应过云大师的邀请时就做了功课,她还仔细问了问了拙,他们平日里的僧务都有哪些。

    课表时间了了是知道的,凌晨起更,更声响过三声就要到大殿集合上早课。

    古钟的钟声响起,则分别代表了三个放饭时间。

    梵音寺的修行者众多,本院的僧人就不用说了,还有不少其他寺庙的僧人来此游学挂牌、论经学法。客院内,还有来体验禅修的香客和居士。所以吃饭一定要积极,过了饭点,绝无留食。

    了了听完,忽然想起了昨天的三顿肉食。早上她吃的是锅贴,中午有一道小炒嫩牛肉和黄焖鸡,晚上不仅有鱼肉还有酸甜口的糖醋排骨。

    她当时就觉得哪里怪怪的,奢靡铺张到她都有些心虚,甚至多添了一碗米饭把他特意出去打包回来的肉菜全都一扫而空。

    敢情她的直觉没错啊……那就是饯行饭!是特意用来安抚她接下来一个月都吃不到肉的弥补!

    了了长叹了一口气,心情十分郁闷地把脑袋抵在了前面的座椅椅背上。

    裴河宴见她无精打采的,用手心垫住她的额头,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拽回了座位上:“坐好。”

    了了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 他拉过安全带重新给她扣好:“做完作业可以随意进出藏经阁,你想去三楼我可以带你去。”

    闻言,了了这才精神了一点。

    “还有一浮阁,就是山顶昭和公主的宫殿。每逢雨季,住持都会另派巡视的任务,我让觉悟加上了你的名字,轮值时我带你进去。”他生怕了了不懂这机会有多难得,还特意做了解释:“一浮阁从不对外开放,唯有历代住持才能持有钥匙。这是拂宴法师临终前定下的规矩,沿袭至今。”

    只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大暴雨,差点冲垮房屋,这才令当时的住持过云重新制定了规矩。雨季前后,都需派守僧人巡视维护。

    了了眼睛一亮:“过云大师之前提交的需要修复的壁画是不是就在一浮阁的山洞里?”

    “是。”裴河宴说:“研究院派出的壁画修复专员前几天已经在客院住下了,你要是感兴趣,到时候我引见你们认识。”

    他说完,似笑非笑地将了了打量了一遍:“这样安排还行?”

    了了忙不迭点头:“所以你之前回去,就是忙这些了?”

    “不止。”裴河宴掰着手指给她细数了一遍:“回去先把你要住的房间,清扫了一遍。家具过了单,添了一些你可能会用到的。又置办了些薄毯和被套,想着你那手书法估计不会少了罚抄练字,桌几也按你的身高搬了一个过来。”

    了了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她刚当真,他忽然一个停顿,曲直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怎么说什么你都信?”

    了了一愣,见他弯着唇角忍俊不禁,一时也分不清到底哪一句才是他的玩笑。

    “你一向对我很好的。”认真的也好,开玩笑的也罢。她若是真的嫌弃环境艰苦,也不会应下此事:“我还挺想体验一下你这一十多年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

    当然,这是讲在嘴上的漂亮话。

    事实上,从听到要跟着寺里的僧人早睡早起时,她就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裴河宴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牵住了她的,一直到下车之前都没再松开。

    ——

    了了这次住的还是上回的院子,与裴河宴做邻居。

    这倒是让她暗暗松了口气。

    了拙帮她把行李搬进了房间:“老祖让师兄先安顿下来,等空了再去竹楼见他也不迟。”

    裴河宴刚回来就被叫走了,了了这会也没个商量的人,想再和了拙确认一下,后者已经看出了她的迟疑,笑着说道:“师兄不必紧张,老祖人很和善不会故意刁难你的。他这么说,你就安心休息好了,等小师叔回来,和他一起过去就好。”

    了了这才放心:“多谢你,了拙。”

    “师兄不必客气。”他左右巡视了一圈,提醒道:“不过你住在这,每日起码要比我们早起半小时才能不迟到。”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了了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

    “还有时间表。”了拙将手抄的纸张递给了了,“小师兄尽快习惯一下,否则迟到了是要挨手板的。”

    了了沉默。

    她手里捏着展开的时间表,险些闷头跑路。她这哪是来禅修的,是来渡劫的吧?

    了拙见她如遭雷击一般,沮丧到抬不起头,想了想,安慰道:“其实,坚持一周,也就适应了……”

    “我知道的。”她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心理建设这个东西吧,还是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真实面临和想象遭遇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了拙走后,了了将行李简单收拾了一番。

    原本只有三五个藤木衣架的衣柜添了不少免留痕的衣架和裤夹方便她悬挂真丝类易起褶皱的娇贵布料。

    桌子添了俩,矮几下还铺了通风透气的竹席,天气再热些时,坐在这看书写字一定是极为凉快的。

    茶盘上的杯子也全换了新的,她不爱泡茶,就没放茶具,搁了个冷水壶方便她直接饮用。

    还有什么?

    了了像开盲盒一样,寻找着他准备的惊喜。

    “书柜拉开看看?”身后,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被山风轻轻送至她的耳边。

    了了回头看去,他倚着门并没有进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用眼神无声地催促她将书柜打开瞧瞧。

    她似察觉到了什么,拉开柜门的手短暂地迟疑了片刻,才缓缓的极为郑重地打开了它。

    书柜里摆放着一个极为精致的大漆盒,盒上挂了个花旗锁,锁扣已经打开了,连钥匙都坠在了锁孔下,随着方才的动静轻轻摇晃着。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手将它打开。

    大漆盒幽兰色的绒布里,铺陈着一封封长沐在时间岁月里的信封。

    “我答应你的,梵音寺再见时,要跟你分享你父亲的书信。”他走近,俯身偏头,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地看了她一眼。

    了了还以为他是想要邀吻,可见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眼睛,却没有了下一步,又有些发蒙:“你看什么?”

    他松手放开她,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还不是怕你哭。”

    第一百章

    哪有那么容易哭,她早已经不是小孩了。

    她最后看了眼满匣子的信封,将箱匣重新合上。

    “现在不看?”裴河宴问。

    “不看。”了了把锁针从锁孔里穿过,没扣上,只是这么挂着。

    她想慢慢看,找一个凉爽舒适的下午,再泡上一杯茉莉花茶,没有花茶红茶也行,然后坐在廊下或者竹席上,小心地将那些她没参与过的时光一点点全部追回。

    而不是现在急切的囫囵的将这么珍贵的信件一眼扫光。

    ——

    午后,山鸟熙叫,切切嘈嘈。

    了了午睡没睡着,索性爬了起来,开了窗。窗外一片绿意,丰盈骄艳的阳光撒了个漫山遍野。

    难得天晴,气温有些高。她从房间里找了把小扇子,趴在窗棂上边看山野边扇风。

    山上本就比平地凉快,门窗一打开,通透亮堂的屋内立刻就有山风穿堂而过,将竹帘掀得哗啦作响。

    梵音寺里除了供居士和香客们居住的客院零星装有空调外,即便是方丈楼内也没有纳凉设备。

    了了摇着扇子,心平气和地眯眼望着吵得她无法安睡的鸟雀。

    也不知道是里面的哪一只,嗓门是真大啊。

    午休后,了了要跟裴河宴去竹楼报道。她趴在窗口,将这次带来的衣服都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想着穿哪一套会更显成熟稳重一些。

    等时间差不多时,她丢下蒲扇,站在衣柜前捏着下巴沉思了片刻。

    方才脑中敲定的穿着在看见衣服后又变了卦,不是觉得黑色太沉闷,就是觉得桃色太跳跃,头一回见长辈这么活泼可能不太适合。

    于是挑挑选选的,最后还是拿了那套一开始就被她否定的白色衬衫和水绿色的裙裤。

    裴河宴来敲门时,门一打开,迎面就是了了的笑脸。

    他很顺手地接过了她提在手中的茶叶和线香盒子,问她:“休息够了?”

    “没睡着。”她告状:“窗外那片树林里的鸟太吵了。”

    裴河宴顺着她的话往远处树林里瞧了两眼,“那我让了拙闲些时去给你瞧瞧?看看是哪家起了争执。”

    了了刚想阻拦他,想着她也没这么娇气,适应两天困极了就怎么都能睡了。可越听越觉得他的语气不对,果然……又是在寻她的开心。

    她撅了撅嘴,跟着他下了台阶往寺院方向走:“怎么不是你亲自去瞧呢,我的事你还要假手他人?”

    她回的这一嘴,还挺有理有据,倒是让裴河宴一时找不出可反驳的话来。

    他自愿服输,转而问她:“心情这么好?”

    亏他还担心她会紧张,也跟着没休息好。

    “心情一直是好的啊。”了了莫名:“为什么这么问?”

    “你一开门就笑得很开心。”

    了了恍然,见他误会了,她也没否认,只是多补充了一句解释:“我中午睡不着就在想等会穿什么, 结果想的和最后决定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我就觉得女孩子有些时候确实挺浪费时间的, 出门挑衣服要想,搭配首饰也要想。不过越想越觉得有意思,生活的乐趣不就是从这些小事里找到满足感吗?”

    “自娱自乐。”他落下这四个字,提醒她竹楼前没有石阶,近来雨水多,泥地未必坚实,有可能会弄脏她的裤腿,需自己拎着些裤子,注意好脚下。

    两人闲聊着话,下到山脚拐入了竹林里。

    密密实实的紫竹林,像一道天然的拱门,将竹楼掩映在竹林的深处。

    没有阳光直射的荫蔽处稍稍凉爽了一些,了了才走了一半,鞋上已经沾了不少还有些湿润的泥巴。

    鞋子脏了能洗,她倒无所谓这个,只是眼看着竹楼越离越近,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了瞧走在前面的裴河宴。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回头看来:“怎么了?”

    了了摇摇头,没说话。

    裴河宴稍一寻思便知她在顾虑什么,他还以为她真有这么豁达自在,不以为然。他停了停,慢了两步和她并肩同行:“我师父一向随和,不会无故刁难小辈。你就当见一位素未谋面的长辈,论起来,他和伯父也算知交甚久。”

    裴河宴口中的伯父说的是了致生,好像从两人敞明心意起,他就改了口。从客气的称呼“了先生”改成了稍显亲密的“伯父”。

    这些细微的变化,两人心照不宣,从未摊上明面说个一二四五。否则,就跟邀功请赏一样,我为你做了什么,你得感激我,反馈我,给我同等的对待和付出。

    这不是他们。

    进了竹楼,了了在上楼梯前,先深呼吸了一口气,排解紧张。

    裴河宴落后她一步,跟在她身后,随她慢慢上楼。

    他没催促,也没做多余的叮嘱。无论待会的会面是什么样的,都不会影响到他和了了。

    过云正挽着袖,饲喂鱼缸里的小鱼。

    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鱼食还捏在手上,他很快地打量了眼了了,又越过她看向了她身后的裴河宴。

    这女孩倒是和他印象中的没什么不同,只是五官长开了一些,更显精致灵动。人物雕塑的开脸都需熟知人物的头骨和五官的肌肉线条走向,无论她是十三岁还是二十四岁,骨相几l乎是一致的,没什么区别。

    裴河宴称呼过云为师父,可了了没法跟着他喊。她按裴河宴之前教她的,称呼过云:“师祖。”

    “先坐。”过云将手中的鱼食尽数抛入鱼缸,洗了手,到茶桌前坐下:“能喝茶吧?”

    了了乖巧点头:“能的。”

    她话落,过云看了裴河宴一眼,示意他去挑些了了爱喝的茶叶。

    裴河宴会意,将带来的茶叶和线香盒板板正正地放在了过云面前,并强调道:“了了孝敬您的。”

    过云也不太擅长说场面话,便干脆冲她笑了笑, 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来这还适应吗?”

    “适应的。”了了见他亲善, 顿时放松了不少。

    “寺里的环境多少有些简朴,你要是缺什么就直接跟河宴说。”他接过裴河宴挑出来的茶罐,用茶勺舀了适量的茶叶放入茶具中,等水煮沸。

    “没什么缺的。”了了回答。

    以前都只是在裴河宴和觉悟的交谈里听到与过云有关的消息,对这位从没见过面的长辈,了了虽只从只言片语中了解过一二,可对他是既敬佩也尊奉。所以第一次正式见面,她难免有些拘谨。

    裴河宴见状,不露声色地递出一个话茬:“师父和伯父认识了很多年,《大慈恩寺》的壁画结束后,还是师父推荐了伯父去南啻遗址修复壁画。”

    这事了了知道,她刚想接话,过云似回忆起什么,笑了两声:“我知道你也去过南啻,可惜那会我不在,不然当时我们就能认识了。”

    “这可是我一直以来的遗憾。”了了说:“小师父勤勉克制,博学多才,我挺好奇是什么样的师父能将他教得如此出色。”

    溜须拍马这事,了了还挺得心应手。

    过云瞧她这机灵劲也是招人喜欢,不由笑道:“你父亲在我面前可夸你不少,倒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有了共同话题,气氛再不复方才一开始时那么生疏刻板。

    过云本就没有要训话的意思,只是出于对了了的好奇,才想着今日先见上一面,摸个底。

    禅修一个月的时间不算长,改变不了什么,可说短它也不短。在一个不算舒适的环境里,一个月足以打磨性情,探勘深浅。

    他对了了和裴河宴之间有何种缘分并不执着,是与不是,裴河宴都做出了选择,往下走的人是他们自己,与他无关。可出于这些年的师徒之情,他对这个问题有所探究也是寻常。他确实想把人放在跟前,仔细瞧上一瞧。

    别人一个月看不出什么,但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初见了了的印象还算不错,她落落大方,不扭捏也不矫情。

    他心中还算满意,只是面上不显。

    了拙上午来他这回过话,时间表和禅修的内容俱已告知过了了。他没那么讨人厌,还要当她的面再重复一遍。

    一壶茶喝完,过云把放在桌上纹丝未动的茶叶拎起来放到茶桌后的柜子上,对了了说:“你既然送了茶叶,闲暇之时记得多来我这坐坐,陪我喝喝茶。”

    了了听懂了过云的言下之意,与裴河宴对视了一眼,爽快答应:“一定来。”

    ——

    离开竹楼一段距离后,了了才敢回头看上一眼。

    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但又不敢完全确信自己真的过了第一关,只能反复和裴河宴确认:“师祖这是不讨厌我,才让我多去他跟前喝茶吧?”

    “他挺喜欢你的。”两人走出了紫竹林,没立刻回小院,而是往寺院正殿方向走去,带她熟悉熟悉明日上早课的地方。

    了无尚在重回岛,还有半个月才能完成游学。

    梵音寺里只有了拙可以陪着了了,但了拙是觉悟的弟子,回了寺里便有他自己的职务要完成,不可能一直带着了了。

    “明早我会送你去做早课,带你熟悉一下每日都要做些什么,等你记得路,习惯了寺庙里的时间表再说。”

    他带了了逛了几l个主殿,告诉她每个殿供奉的是什么菩萨,而寺里的僧人每日又需要做些什么:“你明日上完早课后,也会有当值的知客给你安排工作,你照做就是。如果遇到处理不了的,就立刻来找我。”

    他在藏经阁的门口停下来,“这两日我都在这里当值。”他抬起手,习惯性地想要如以往那样摸摸她的脑袋,可刚抬了一半想起不妥,又生生放下。

    “我有点后悔了。”他看着了了,轻哂道:“我不该把你放到佛祖眼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