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九九打架了

    上巳节之后, 日子继续平静而充实地一天天过着。秋华年惦记着齐民书坊的事,邀约了几次苏信白,却都没有约出来。

    十来日后, 两人才终于再次在苦舟楼见面。

    苏信白一进来, 秋华年就撑着下巴打量他。

    从外表上看,苏信白并没有什么变化, 依旧是一张清冷淡薄的脸, 骄矜的神情,进退有礼的举止。

    不过他眉间的郁气已经彻底消散,眼波流转,偶尔会闪过几丝温柔。

    秋华年笑道, “可算是把你这个大忙人等来了, 这些日子忙什么呢?”

    苏信白没有说话,脸色微烫。

    这十来日祝经诚夜夜都宿在家里,缠着苏信白不放, 二十几岁的男人正是龙虎年纪,开了荤后一发不可收拾, 苏信白每天腰都是酸的,大腿根麻得走不了路。

    祝经诚身体力行地让苏信白明白, 初|夜时的疯狂情动,绝不是因为酒。

    苏信白要面子,怕被秋华年看出端倪调侃,只能躲在家里不出门了。

    昨日祝经诚终于闲不得,出城处理生意去了, 苏信白今日才能顺利出门。

    秋华年瞧他的神情, 知晓两人关系肯定大有进展,把笑意藏在眼底。

    苏信白轻咳一下, “你的算书已经雕版好了,这是管事送来的样书,你瞧瞧有没有要改的?”

    秋华年接过样书,他写书时尽量凝练语言,书面文字言简意赅,整本书只有两指厚度,用麻线装订着。

    深蓝色的封皮上写着《算学浅要·方程》的书名,翻开后,里面是排列整齐的文字以及必要的插图。

    祝家书坊的工匠经验丰富,手艺高超,书的雕版做得很好,全都按秋华年的要求做到了。

    秋华年点头,“就照着这个印吧,这本样书我拿走了,之前答应要送人的。”

    苏信白说,“书大量印出来后,我会给辽州学政还有各大书院都送一些,你也上个折子,给圣上进献几本。”

    秋华年还真没想到这个,他这个乡君,确实有资格递折子。不过皇帝会不会亲自看,他就不能保证了。

    “这些事情,恐怕不是你自己想到的吧?”苏信白的性子根本不关心这个。

    苏信白微微避开视线,“是经诚提醒的。”

    “怎么不叫大公子了?”

    苏信白直接转移话题,“著书立说,都是功绩,圣上以农书封你,你再把这算学的书呈上去,又是一件功劳。”

    “若能得到圣上的一二赞赏,这书就能推得开了。”

    时人普遍不重视数学,《算学浅要》想大力推广,还得借一些金招牌。

    秋华年明白这个道理,打算回去好好合计一下。

    两人在苦舟楼喝茶聊天坐了一会儿,突然有祝家下人进来禀报。

    “什么事?”苏信白问他。

    下人看了一眼秋华年,口齿清晰地快速说道,“回大少夫人的话,家里的小学堂闹了些事情,因为大夫人出城礼佛去了,一时半会儿请不回来,我们只能先来请您。”

    祝家小学堂,就是祝娴、九九和信瑶她们上学的那个。

    秋华年皱眉,“出了什么事?”

    “小的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朱家亲戚姑娘和娴姐儿吵了起来,杜家姑娘也发了脾气,这些事传出去不好听,才急需个长辈管一管。”

    秋华年一听里面有九九的事情,顿时坐不住了。

    苏信白站起来,“去备马车,我和华年一起回去。”

    “从苦舟楼到祝家,马车赶快些只用一刻钟出头时间,你别着急。”

    秋华年点头,他相信以九九的聪明肯定不会吃大亏,但谁家孩子谁心疼,受一点委屈他都舍不得。

    马车疾驰回到祝府,早就有人提前跑回去报信,看门的小厮们卸掉了侧门的门槛,让马车可以长驱直入,一路停到小学堂门前。

    苏信白从马车上下来,看见小学堂门边已经站着个年轻妇人,眉头微皱。

    点墨上去帮他问,“二少夫人,您在这儿干什么?”

    祝家几房还没有分家,孙辈们是一起算的排行,二公子是二房的长子,也管着祝家一些生意,但比起祝经诚来差远了。

    苏信白的身份摆在那里,祝家没人敢当面不给他脸面,那位二少夫人将一抹发丝捋在耳后,绰绰约约地笑道,“大嫂回来就好了,我听说我家霞儿在学堂和娴儿以及秋乡君家的小姐起了争执,心里不安,赶紧跑来赔罪。”

    “……”

    苏信白皱眉,他总觉得这话听起来不舒服。

    秋华年看着这位二少夫人,心下了然。

    且不论冲突的前因后果,不论事情究竟是谁先挑起来的,二少夫人几句话先把自己摆在了弱势地位上,暗指大房势大欺人。

    这位二少夫人姓朱,单名一个露字,家里是开银楼的,父亲和祝家二爷交好,早些年就定下了儿女亲家。

    她口中的霞儿是她的亲妹妹,大名朱霞,今年十二岁,作为祝家亲戚,也在小学堂读书。

    苏信白身边的下人低声三言两语,给秋华年解释清楚里面的关系。

    朱霞?秋华年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苏信白听不明白朱露的茶言茶语,但觉得不舒服,索性不听了。

    他直接朝小学堂内走去,其他人都赶紧跟上。

    秋华年走进这座单独的临水而建的三间厅堂,在屋中央看见了九九。

    九九皱着眉,揉着手腕,珊瑚在旁边护着她,好些打扮不一的下人们围在她旁边,但都没有进一步动作。

    苏信瑶今日身体不舒服,没来学堂,祝娴站在九九身边,大气的脸上面色阴沉,充满纠结之色。

    而她们面朝的两三步外,一个小姑娘正捂着帕子哭泣,婉转呜咽,凄凄楚楚,好不叫人心疼。

    朱露走过去,一把小姑娘揽进怀里。

    “霞儿,别怕,姐姐来了。”

    小姑娘啜泣着抬起头,清秀的面容与朱露有五分相似,脸上布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看屋里各人的神色和架势,像是九九打的。

    秋华年皱着眉,也走到九九身边。

    九九转头,看见华哥哥来了,吓了一跳,收起刚才针锋相对的气势,垂下了头。

    朱露凌长的眼睛扫过秋华年,又放回自己妹妹身上,“霞儿,跟姐姐说说怎么了?”

    “你别担心,大嫂在这里呢,他是大家出身,最公正不过了,实在不行还有老太太能给我们做主,你只管说。”

    朱霞啜泣了几声,哑着嗓子委屈道,“杜却寒、杜却寒她突然打我脸。”

    此言一出,屋里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九九和秋华年身上。

    苏信白觉得事情不对。

    饶是他这种从不关心后宅琐事的人,也清楚一个未婚小姑娘传出去打人的名声,有多么不好。

    清风书院山长家的闵乐逸,就是因为在宴会上为了小猫打了一架,到现在还被排斥在襄平府贵眷交际圈外,想定亲也定不到好人家。

    苏信白凭直觉先道,“今日的事,就限在这间屋子里,不许传出去。”

    他话音刚落下,朱露便哭哭啼啼地叫屈,“大嫂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家霞儿就白挨打了吗?”

    朱露哭得声泪俱下,不等苏信白回应,先一句句反思起自己。

    “我知道乡君家的小姐金贵,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穷亲戚比不得,我妹妹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委屈,都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争气,这几年给祝家添儿添女,给夫君纳妾服侍,功劳和苦劳一件都没落下。”

    苏信白听得更不舒服了,心里总感觉有根刺在扎着。

    苏仪为官清正,从不以身份欺压百姓,苏信白自己也性格内敛,虽然娘家身份很高,但在祝家从来没真对谁蛮不讲理使过脸色。

    可现在听朱露的口气,好像她在苏信白身上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她口中的什么纳妾、什么生儿育女之词,更是让苏信白没来由地烦躁。

    偏偏她全程都在怪自己,令苏信白不知该说什么。

    苏信白这个书痴冷美人听不明白,秋华年可不一样。

    他笑了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哭成一团的朱家姐妹也愣了一下。

    秋华年牵起九九的手,细细看了一下,替她揉了揉,“还疼不疼?打这样的厚脸皮,伤着自己怎么办?”

    “华哥哥?”九九愣住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冲动打人,但当时实在是没忍住,已经做好了被华哥哥责罚的准备。

    谁知华哥哥非但不怪她,还帮她说了这么重的话。

    根本一点里子和面子都不给朱露这位祝家二少夫人。

    “你、你——”

    朱露没想到秋华年说话这么直接,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真的和一位乡君撕破脸,她又不敢。她知道如果彻底闹起来,祝家肯定是站在秋华年和杜云瑟那边的,而她的娘家朱家微不足道。

    秋华年看她,“二少夫人叫我有什么事吗?”

    朱露吸了口气,强撑着说,“乡君家的小姐气性太大了,乡君该好好管一管,今日打了我妹妹事小,往后惹个大的就来不及了。”

    “这就不需二少夫人费心了。我一向教孩子是非分明,敢作敢当。”

    秋华年摸了摸九九的脑袋,“九九给哥哥说一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秋华年相信九九绝不会突然动手。

    九九看了一眼祝娴,又看了一眼苏信白,对秋华年摇了摇头。

    秋华年会意,“信白,除了当事的几个孩子,叫其他人都出去吧,这事不好叫太多人听见。”

    朱露掐着手心,“有什么不好的?其他人都是证人,大家一起听听怎么了。”

    苏信白没理她,直接按秋华年说的吩咐了。

    有苏信白在,根本没人听朱露的,气得朱露眼泪在眼眶里灵活地打转。

    苏信白叫其他人出去后,小学堂里只剩下他自己、朱家姐妹、祝娴、秋华年、九九和他们各自的贴身下人。

    祝娴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却依旧满脸沉闷。

    九九有秋华年撑腰给底气,直接问捂着帕子抹眼泪的朱霞,“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

    无关人等离开后,朱霞和朱露的气焰都短了一大截。

    九九长话短说,“我和娴姐姐还有信瑶平日一直是坐在一处的,今天信瑶没来,朱霞就坐了过来,我们起先没有多想,谁知中午休息的时候,她突然拉着我们说起了小话。”

    “朱霞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娴姐姐的两位亲哥哥,还说自家有几个堂姐堂兄,全是多才多貌,温柔小意的。”

    “她以为她问得隐晦,实际上谁听不出来,娴姐姐不想理她,直接说自家小哥哥还不想议亲,自家大哥也不会纳妾。”

    “朱霞被戳穿了,恼羞成怒,竟然讽刺娴姐姐,说她也就是一个妾生的庶女,学什么不许男人纳妾的妒妇模样。”

    祝娴红着眼眶拉了拉九九,九九咬了下唇。

    苏信白面色不虞,终于明白过来。

    “无妨,九九继续说吧,这里没别人,不用给我留面子。”

    九九继续,“这话连信白哥哥都骂了进去,娴姐姐生气了,却不敢声张,怕别人听到后反而背地里议论信白哥哥。”

    “我帮娴姐姐说话,和朱霞理论。我说世上自有真情存在,她遇不到、没见过,不代表没有从一而终的爱侣。”

    “朱霞不正面和我辩,胡搅蛮缠地说,等我兄长以后做了大官,后宅里纳十来房妾室,看我还能不能说出这样不要脸的羞话。”

    “她说我,我会和她辩论,但她诽谤我兄长,挑拨哥哥们的感情,我一下子就……”

    九九一直记得,短短一年前,她还在杜家村过着一年沾不了几顿荤腥的穷苦日子,直到兄长回来后,和华哥哥两人一起恩恩爱爱地携手经营好了这个家。

    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感情,一日日全部落入九九眼中,成了最好的启蒙教育,让她愿意相信真情和真爱。

    朱霞拿这个胡说,无疑触到了九九最不容侵犯的逆鳞。

    于是朱霞脸上便落了那一巴掌印子,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之前她们在座位上说话,刻意压低了声音,周围人都没听见具体内容。

    九九动手后,小学堂里的人才被惊动,九九和朱霞都不愿低头,祝娴这个主人家的小姐也满心烦乱苦闷,无法处理争端。

    下人们谁都得罪不起,只能匆匆出门,请苏信白回来。

    苏信白的眼神冷冷看向朱露和朱霞,朱霞已经六神无主,朱露还强撑着。

    “大嫂,小孩子说话直来直去了些,你别介意。况且霞儿说的也是真话,是为祝家好,大哥是长子长孙,一直无后,祝家的福气都要断了。”

    朱露知道,娘家的谋划暴露后,自己势必会得罪苏信白,但只要他们想给祝经诚房里塞人,迟早会得罪他,早一点也没什么。

    在这点上,她不怕苏信白。

    因为祝经诚成亲多年始终无嗣的问题,一直是祝家长辈的心病,只要没撕破脸,真闹到老太太那里,她也不会吃亏,长辈们说不定还会高兴她把这层遮羞布戳破了。

    至于大哥祝经诚,朱露相信,没有男人能忍受无人伺候,她家男人做生意出门几日,都要带几个丫鬟小厮泻火,祝经诚肯定早就一肚子火气了。

    到时候她顺势一提,把娘家年轻貌美的堂亲们接进来,一年两载生几个孩子,大房的继承人就握在了她娘家手里,岂不妙哉?

    反正她也是祝家正儿八经的少夫人,又不是奴婢,苏信白这尊冷冰冰万事不关心的金佛能拿她怎么样?

    朱露心里想着,又挤下了几滴眼泪,一转攻势。

    “大嫂实在生气,我们甘愿领罚,不如这就把我们带到老太太那里,把事情说清楚受罚吧。”

    苏信白冷着脸吸了口气,手有点抖,被气到不知该说什么。

    秋华年摇头,拍了拍苏信白。

    苏信白解开心结,开始与祝经诚相濡以沫后,那些原本不在意的后宅纷争,也就找上了他。

    苏信白一直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痴冷美人,在娘家时,前有母亲,后有继母,都把后宅治理得井井有条,不需他操心。

    第一次碰上朱露这样的人,让他手足无措。

    秋华年心想,这就是大家族人口众多,妻妾成群的坏处,以后他们家的人,无论是嫁还是娶,都必须规定不许纳妾。

    而为了实现这一点,他和杜云瑟必须好好努力,提高身份,这样才能护得住家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信白应该是祝家的宗夫吧?”

    宗夫或宗妇,指的是大家族嫡长子或嫡长孙的伴侣,无论家族怎么分家,他们都是主脉主支,有权力管理家族除直系长辈外的所有人。

    苏信白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秋华年这是在提醒他,他完全有资格直接处罚朱露,不需要听她的去见老太太。

    朱露张了张嘴,没料到秋华年来了这么一出。

    苏信白确实是祝家的宗夫,但他从不管祝家后宅,以至于朱露下意识忘了,如果不是秋华年提醒,苏信白自己都没记起来。

    苏信白冷着脸吐了口气,“送朱霞小姐回朱家,以后小学堂不用再来了。”

    “至于二弟妹,去祠堂跪着抄三卷经文,抄完才许出来。”

    ……

    苏信白第一次罚人,罚得不重,秋华年没有多说什么,苏信白又不是九九,不需要他来教。

    况且秋华年相信,等祝经诚回来知道这些事情,祝经诚会要所有让苏信白不高兴的人好看的。

    这两个人是互补的,精明强干的祝经诚在复杂的环境里护着苏信白,而纯粹高才的苏信白也满足了祝经诚对书文生活的所有向往。

    点墨领了苏信白的命令,带着几个婆子和阿叔把朱露、朱霞带走了。

    苏信白留秋华年吃饭,秋华年摇头,“你去好好歇歇吧,今日学堂办不成了,我带着九九先回去了。”

    金三驾着车在祝府外等着,秋华年带着九九和珊瑚坐上马车。

    九九恹恹靠着秋华年,不知在想什么。

    秋华年吩咐金三,“先不回家,去一趟甜水巷的舒宅。”

    “华哥哥去舒家干什么?”

    “给你如棠姐姐送书,《算学浅要·方程》已经有样书了,我之前答应一旦印出来就给如棠送一本。”

    九九来了兴趣,迫不及待接过书翻看一遍,“华哥哥我也想要。”

    “等齐民书坊印出来,肯定有你的。”

    见九九情绪好转,秋华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九九刚才在想什么?”

    “我就是看见信白哥哥这样身份高、读书厉害的人,也会被朱霞的姐姐拿捏气到,我就有些怕我以后……”

    九九抱着秋华年的腰,把毛茸茸的脑袋埋在秋华年怀里,寻找安全感。

    古人普遍成亲早,九九知道已经有人和哥哥们问她了,虽然哥哥们肯定不会这么早答应订婚,但九九还是有了心事。

    秋华年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九九是好姑娘,一定会遇到好姻缘的,哥哥们也会帮你认真挑选,实在不行,我们就招赘,这样就不怕受气了。”

    九九脸烫得厉害,“华哥哥别开玩笑,我有兄有弟,哪有招赘的,对家里名声多不好。”

    秋华年刮了下她的鼻子。

    “管那些干什么?让你兄长好好奋斗,到时候说不定无数人上赶着想当杜家的上门女婿呢,九九出门都能遇上‘毛遂自荐’的。”

    “华哥哥!”九九羞恼叫道。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金三把马车赶到了甜水巷,秋华年打开车帘,又放了下去。

    “华哥哥,怎么了?”

    九九边问边揭起车帘一角,朝秋华年刚才看的方向看去。

    好巧不巧,她竟看见了应该被祝家的马车送回家的朱霞。

    九九知道华哥哥是懒得惹烦心事,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问秋华年,“朱霞难道也住在甜水巷?”

    秋华年点头,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朱霞这个名字耳熟了。

    去年院试,他和杜云瑟借住在舒宅,如棠曾经跟他讲过关于父母的心事。

    其中便提到自己曾经有一个叫朱霞的邻居朋友,那个朱霞父亲也是开银楼的,家里正妻有儿有女却依旧不停纳妾,如棠去宽慰朱霞,反倒被朱霞呛了几句,说如棠父亲一直无子,如棠应该劝母亲给父亲纳妾。

    如棠气急了,再也不和朱霞来往了。

    现在看来,彼朱霞就是此朱霞了。

    秋华年给九九讲了前因后果,九九咬牙道,“看来朱霞是早就这样了,她之前装得好,我都没看出来。”

    秋华年感慨,“祝经诚和祝经纬两兄弟都不会让朱家如愿的,让他们白费功夫去吧。”

    等朱霞消失在视线里,秋华年才叫金三把马车往前赶一赶,带着九九和珊瑚下车。

    第82章  “小笨蛋。”

    舒华采和郑意晚夫妻白日一直在客栈忙碌, 舒宅只有如棠、舒婆子和舒家请来的女先生。

    舒婆子见秋华年带着九九来了,赶快请人进门看茶倒水,再匆匆出门请舒家夫妻回来。

    秋华年让她不用麻烦, “我是来给如棠送书的, 坐坐就走,别耽误他们做生意。”

    秋记六陈的蚝油, 一直是每隔五日开售二十瓶, 只有两个例外,那就是贡院附近的客栈舒意楼和食肆鲜味居。这两个地方,每月都会单独得到两瓶蚝油,买不到蚝油的人, 可以花重金去用膳解馋。

    舒意楼和鲜味居的生意在蚝油效应的带动下, 红火了不止一倍。

    这是秋华年对两家人当初悉心照顾的报答。

    秋记六陈的蚝油如今是襄平府乃至整个辽州最风靡的东西。

    蚝油每隔五天才卖二十瓶,在市场上供不应求,那些家口大的人家, 如果放开了吃,买的速度还跟不上吃的。

    为了完成主家的命令, 每到蚝油开售的时候,秋记六陈门口就会被仆役们堵满, 生怕慢上一点,就抢不到吃了挂落。

    秋华年和杜云瑟的身份放在那里,背后还隐隐有祝家和辽州左布政使苏仪,没人敢闹事使坏,只能乖乖排队。

    秋华年听祝经诚说, 现在蚝油甚至成了大户人家送礼的“时尚单品”, 能在礼单上单独起一行。

    对此秋华年乐见其成,没有盲目扩大销量的打算。

    东西多了, 就不稀罕了,生意做得过于大,他和杜云瑟目前也不一定守得住。

    还是先边适量赚钱,边饥饿营销给蚝油和秋记六陈打响知名度、提升逼格为好。

    秋华年和九九来后,如棠暂停读书,出来见客,教她的女先生也一起出来了。

    “见过秋乡君。”

    “都坐吧,不用多礼。”

    教如棠的女先生今年二十出头,名叫原葭,秋华年感觉她有些眼熟,原葭轻笑道,“我家弟弟原若和贵府小公子是同窗,之前杜小公子邀请同窗好友去府上玩,是我送弟弟去的,和乡君打过一个照面。”

    知道春生的苦恼后,秋华年在家给春生办了几场同学小聚会,帮春生交朋友。

    原若就是那个在学堂总是告春生的状,但会借春生讲稿的同窗。

    两个孩子算是不打不相识,现在已经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了。

    “原来是原若的姐姐,我最近太忙了,居然没记住人。”

    “乡君聪颖多才,百事繁忙,之前没说上话,一时忘了是有的,今日之后就记住了。”

    原葭说话声音轻柔,但吐字清晰,有条有理,在裕朝能出门做女先生的,都不会简单,自己要有本事,家里也要支持。

    秋华年把《算学浅要·方程》递给如棠,如棠立即兴奋地拉着原葭一起翻看。

    原葭想告罪,秋华年让她别拘谨,他不在意这些虚礼。

    于是这师徒二人立即忘乎所以地读了起来。

    如棠对算学的兴趣,有一部分源自原葭这位先生,原葭的算学素养比秋华年想得高不少,边看边提问,全都问到了点子上。

    读了十几页,她才勉强忍住继续读下去的冲动,由衷说到,“我能给如棠当先生,沾光先人一步读到这样的奇书,真是一件幸事啊。”

    如棠笑道,“以后原先生可以日日都和我一起读,我还要原先生教我呢。”

    “这是自然。”

    几人坐了一会儿,说起了刚才在外面看见的朱霞。

    听见朱霞得罪了祝家大少夫人,被赶出祝家小学堂后,如棠脸上并没有高兴,而是一片郁郁。

    “我和朱霞,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手帕交。”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想到朱霞近两年一步步的变化,如棠心里不是滋味。

    虽然她已经因为观念不合与口角纷争与朱霞断交了,可提起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依旧无法做到幸灾乐祸。

    九九好奇,“朱霞以前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

    秋华年喝了口茶,让九九自己询问,自己思考,自己领悟。

    “朱霞以前从来不把纳妾、子嗣、贤良这些挂在嘴边上,每天就是和我们一起玩,一起踢沙包、荡秋千、捉迷藏、斗草插花……她玩得比我还疯。”

    “后来她爹想方设法把她姐姐嫁进了祝家,她就渐渐不一样了。”

    “如果她一直那样,我也不会在听说她爹不停纳妾后去宽慰她。直到她和我吵完,我才发现,朱霞彻底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

    如棠难过地低下头,原葭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

    “父母与长辈的言传身教,对孩子太重要了。”

    九九若有所思地点头,“就算是璞玉,一直陷在泥沟里,也只能做块破石头。”

    秋华年和九九在舒家待到快到春生放学的时候,直接坐马车去接春生,顺路捎上也要接弟弟的原葭。

    春生读书的私塾是杜云瑟在清风书院的同窗家所开,里面都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春生的衣着打扮在里面已经算最好的了。

    金三熟练地把马车靠街停下,等了一阵子,私塾院门打开,学生们陆续出来。

    春生和一个模样清秀可爱,碎发遮住前额的孩子吵吵闹闹走出院子。

    看见马车里的秋华年,春生眼冒惊喜,立即跑了过来。

    “华哥哥!你今天怎么来接我放学啦?”

    和春生打闹的孩子也看向车里,“姐姐?”

    原葭板起脸,“原若,还不赶紧问好。”

    原若立即抬手压了下自己的额前的碎发,端端正正站好,“秋乡君好,却寒姐姐好。”

    秋华年笑了,“都上车吧,我们顺路送原葭和原若一程。”

    ……

    苏信白突然转性,罚了二房的长媳朱露,消息很快传遍偌大的祝府。

    虽然去祠堂抄三卷经书这个惩罚,相比起其他家法,是极轻的了,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苏信白要插手祝府后宅事务的信号。

    祝府家大业大,处处都是利益纠葛,原本高高在上的金佛突然要插|进来,顿时闹得人心惶惶。

    就连祝府的老太太,都想叫苏信白过来问一问,却被身边的嬷嬷劝住了。

    “大少夫人刚罚了二少夫人,您老就叫人过来问,岂不是不给大少夫人面子,不给苏家面子?”

    祝老太太叹气,“唉,你说这事——经诚什么时候回来?”

    “门房那边传了话,大公子晚间就能回来了。”

    “罢了,这事无论谁都不好问,还是叫经诚自己管去吧。”

    嬷嬷笑道,“老太太能看透就好。”

    祝老太太挥了挥手,让捏腿的丫鬟退下,“经诚八年前元宵去了一趟京城,回来就丢了魂。我叫来跟他去的下人细细询问,才知道他是看上了一位京中大官家的嫡子。”

    “我们这种人家,虽然金银财宝不缺,但哪里敢想这个。可经诚就像着了魔一样,日日夜夜都惦念着,还不许家里给他议亲。”

    “我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说等那位哥儿真许了人家,他再死心。”

    祝老太太说起这些往事,笑着唏嘘,“谁知道那位大官来辽州做了布政使,阴差阳错之下,还真把哥儿屈尊嫁到了我们家。”

    嬷嬷拿起小木锤帮她捶背,“可见这是老天要撮合的姻缘,咱们大公子的诚心感动了上苍。”

    祝老太太叹气,“我们祝家祖宗几辈都妻妾成群,偏偏生出这样一个多情种子,二房的算计太蠢了些,经诚要真愿意往房里放人,还会至今一个都没有吗?”

    “我和老爷子这几年越来越精力不济,老大走的早,可经诚这个长孙争气,如今府里大半生意都在他手里,他若不愿意,谁能勉强得了他?”

    嬷嬷一边捶背,一边温言宽慰。

    “大公子的院子是消息最严的,里面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但我这两天听到点风声,说大公子和大少夫人关系亲密了不少,说不定再过两年,老太太您就能抱到嫡重孙了。”

    “唉,但愿吧。”

    ……

    苏信白吃过午饭,坐着看了会儿书,心里一直没来由的烦躁。

    索性放下书册,去胡床上靠了一会儿,一不留神,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有人进了屋子,想睁眼,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来人走到胡床前停步,俯下身体,苏信白鼻腔里嗅到了冷意。

    紧接着,他的唇被人咬住,摩擦了几下,长驱直入。

    “唔——”

    苏信白迷迷糊糊地睁眼,抓着对方的肩膀,等偷袭者肆虐完毕,才终于能喘口气。

    “几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祝经诚把苏信白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一边亲一边回答。

    “刚刚回来,等不及见你。”

    苏信白下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浅浅打了个哈欠。

    刚开始几天,天还没黑,祝经诚就在屋里胡来的时候,苏信白还会反抗一下。

    但反抗一直无用,他也只好习惯。

    屋子里伺候的下人,早就有眼力见地全出去了。

    祝经诚的手摸着苏信白漂亮流畅的腰线,蠢蠢欲动想立即探进去。

    苏信白察觉到危险,扭了扭身体。

    “天还没黑。”

    “信白,我快两日没要你了。”

    苏信白脸烫得厉害,还是坚持道,“那也要等天黑。”

    亲一亲摸一摸也就罢了,真那样,岂不真成了白日宣淫。

    苏信白的底线已经倒退到别在白天办“正事”就行了。

    恐怕用不了多久,还会继续倒退。

    祝经诚略感遗憾地松开手,吻了吻苏信白的眉心。

    “我让人到厨房传饭,再叫人打水进来,你洗漱一下。”

    祝经诚走到院里,吩咐过下人,院外突然有人传话,是老太太身边的人来了。

    祝经诚走到院门外和对方说话,正房里苏信白听到动静,抿了下唇。

    祝经诚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苏信白已经洗过了手脸,额前的碎发有些濡湿。

    “祖母给你说什么了?”他假装不在意地问。

    祝经诚走到苏信白面前,抬起手替他拂开几丝遮住眼睛的额发。

    “说我们信白厉害了,今天罚了二房的人。”

    苏信白垂下眼睛,“你、怎么看?”

    “当然是罚的好,就是太轻了些,夫人如果觉得不解气,为夫帮你收拾他们。”

    “谁和你开玩笑了,我是问——”

    苏信白话音戛然而止。

    祝经诚笑看着他,“我也没有开玩笑。”

    他眼含笑意,声音却逐渐发沉,“敢让你不舒心的,自然要好好收拾。”

    苏信白心跳快了几分,脱口而出,“那你究竟想不想纳妾?”

    祝经诚愣了一下,皱起长眉。

    “我以为我已与夫人倾诉衷肠,夫人难道还在怀疑我说谎?”

    苏信白扭过头去,紧张地攥着手,嘴上却不饶人。

    “你这么爱干那档子事,迟早有一天要腻了,然后就——”

    他眼眶红了,倔强地不肯低头,祝经诚心里的那一丝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怜惜。

    他挥手让不敢抬头的下人们全退下。

    祝经诚拉住苏信白的手,蹲下来仰头看他。

    “信白难道看不出,我到底是爱做那档子事,还是爱极了你才想做吗?”

    “夫人这么想我,叫我好生伤心。”

    苏信白听到这么直白的情话,喉咙发紧,害臊的同时有些后悔,不该因为急躁这么说祝经诚。

    祝经诚一笑,“夫人怀疑,想来是我做的少了。不如夫人再细细体味一番?”

    祝经诚起身,抱起苏信白,苏信白犹豫了一下,红着耳尖缩在他怀里,任由祝经诚把自己放在炕上。

    柔软的绢帘垂下,遮住满室春光。

    厨房送来了饭菜,但小院的主人已经无暇享用。

    点墨和释卷对视叹了口气。

    “先提回厨房热着吧,要用的时候,我们叫人去取。”

    一直到天色黑了,正房的门才重新打开,祝经诚披着衣服出来,叫人送热水。

    他亲自帮苏信白擦洗过身体,把累得抬不起手的夫郎抱在怀里,伺候他吃饭。

    苏信白反对无效,只能红着脸一口一口吃饭。

    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后,这小院的正房,是越来越没有下人立足的地方了。

    祝经诚捡苏信白最爱吃的菜,乐此不疲地投喂,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两人吃了个半饱,他便放下筷子。

    “二房那边,夫人不用再操心了,交给我来处理。”

    苏信白环着祝经诚的肩膀,嗯了一声。

    “我本来就不爱管这个。”

    “我知道,府里有些过惯了舒服日子的,怕你给他们找麻烦,他们也配?”祝经诚吻着苏信白的耳廓。

    “信白的时间多么金贵,哪能浪费在他们身上?”

    苏信白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你当心一些,不好办就算了,万一你出门他们给你使绊子怎么办,我在家顶多听几句烦心话。”

    祝经诚笑了,“小笨蛋。”

    “你、你说谁笨呢?”苏信白惊讶到睁大眼睛。

    二十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用这个字评价自己。

    祝经诚哄他,“我说什么了吗?信白听错了吧。”

    苏信白严肃地看着他,在祝经诚眼里,就像只应该千娇万宠的小猫。

    他没忍住,又吻了上去,苏信白呜呜了几声,忘了兴师问罪的事。

    ……

    秋华年经苏信白提醒后,决定主动上折子,把算学书献给皇帝。

    要给皇帝献礼,光送本书显然不够,秋华年来到庄子上,想看看丙七和丙八兄弟俩研究的手推犁怎么样了。

    春日渐深,午间的时候,阳光照在身上,已有热意。

    秋华年穿着窃蓝色的单衣,步行在庄子地头,佃户们早就熟悉了这位时不时来庄子上的主人,打过招呼,继续干活。

    棉花苗早就移栽完了,缓苗期也差不多结束,一株株棉苗长势喜人,已经可以预料秋天丰收的场景。

    秋华年在木家兄弟承包的两亩地旁找到他们。

    这地是两家承包的地多的人家分出来的,丙七丙八是秋华年亲自送来的,又会木匠手艺,和佃户们相处的很好。

    秋华年来时,两人正在地头试验单人手推犁。

    “秋乡君,您来了?”

    “今日无事,过来看看,手推犁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能用了,再稍微打磨一下,就能出最终图纸了。”

    秋华年接过手推犁,亲自试了试。

    木家兄弟融合了机关技术,改进了秋华年之前做的原型,让它推动起来更省力,犁头也没有那么容易损坏了。

    秋华年的力气也可以轻松用它破开土壤,翻松土地。

    比起传统的单犁,既省时又省力。

    更难得的是,它的用料并没有增加,除了工艺复杂一点,不会造成额外的支出。

    “太好了,你们这几天加紧一点,把最终成品和图纸弄好,我回头一起敬献给圣上,说不定还能给你们讨个赏。”

    丙七和丙八兄弟对视一眼,干劲满满。

    之前在宫里,他们一直做给贵人们取乐的玩意儿,做好便不得见,虽然手艺高超,却没什么自豪感。

    如今出了宫,做起农人们实实在在用得上的东西,在一声声感谢与夸赞里,渐渐找到了自我。

    秋华年问,“快到吃午饭时候了,你们是回家吃,还是已经带了?”

    木家兄弟还未回答,卫栎提着个篮子过来了。

    看见秋华年,卫栎不好意思地问好。

    “栎哥儿和卫婆婆身体不好,我们帮他们种地,他们帮我们做饭。”

    卫栎打开篮子,里面装了四个玉米面烧饼,一碗野菜,两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小盆高粱粥。

    丙七接过篮子,取出里面的东西,“谢谢栎哥儿了,太阳越来越毒了,回头我给你做把伞。”

    卫栎连连摆手推辞,丙八笑着冲兄长使了个眼色。

    “我哥的手艺,做伞信手拈来,回头做好了给你送去。”

    卫栎只能应下。

    饭送到了,卫栎打算离开,空着的碗筷和篮子一起等木家兄弟晚上送回去。

    秋华年和他一起往回走。

    路上秋华年关心地问卫栎,“这些日子在庄子上住得惯吗?”

    “住得惯的,比起我在外面逃命的时候,这里已经是天上的日子了。”

    “那就好,你好好休养身体,缺什么可以来找我。”

    卫栎主动提到,“乡君,我是识字的,也会一点丹青,庄子上的农事,我可以记下来整理给你,方便你修编农书。”

    秋华年闻言高兴,“太好了,我正愁没法时时来庄子上看庄稼呢。”

    他当即说,“我回头和老邓头吩咐一下,再叫人给你送来笔墨纸砚,以后你就全权负责记录庄稼涨势和生长问题。”

    卫栎眉眼染上笑意,乖巧点头。

    无论是读书还是绘画,他都曾打心眼里排斥着,因为父亲请老师教他,不过是希望借此攀上高枝。

    但现在,他接受了这一切,与过去的自己重新拥抱在了一起。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漳县的卫家很快将不再是他噩梦中无法逃脱的场景。

    卫栎勾起唇角,脚步轻快起来。

    他下意识回头,背后蓝天碧野,一望无际,一丛丛野花在田野间盛开。

    远处丙七拿起他烙得有些焦的玉米面烧饼,大大地咬了一口。

    ……

    等丙七和丙八把单人手推犁彻底完善好,齐民书坊也印出了第一批《算学浅要·方程》。

    秋华年取了十二瓶库存的蚝油,连带六本新书、单人手推犁的图纸和样品一起,用乡君的令牌请官驿护送进京。

    与献礼一起呈交的奏折是秋华年自己写的,杜云瑟帮忙润色了一下,免得有不得体的地方,被人挑错。

    不到十日,献礼便被官驿快马送入京中,折子也摆在了元化帝案头。

    这是大太监温幸专门挑出来的,他知道,关于杜云瑟的东西,圣上会感兴趣。

    下午时候,元化帝翻到了秋华年的折子。

    “朕封的这个乡君,倒是没有白封。”

    “陛下?”

    “传旨下去,乡君秋氏著书、研制农具有功,赏银百两,玉如意一对,贡药十盒。宫中所出二工匠各赏银十两。”

    “把秋氏献上的农具送到皇庄,交由太子负责。”

    “算学之书送到御书库,令二皇子率领御书库官员研读,朕要看到他以此为基础,编出一本实用的书来。”

    元化帝话音落下,坐在外间的执笔太监已经开始起草圣旨。

    这个旨意传出去,又是一群有心人摸不着头脑。

    太子自从解除软禁,一直是一副醉心农事的模样,每日都往返于皇庄。无论是不是装的,至少让他负责农具说得过去。

    可二皇子嘉泓漪,是一位公认的最像陛下的武人皇子,在朝中的支持者多为武将或勋贵。

    陛下让二皇子负责御书库,到底是还在冷落他,还是想为二皇子培育文臣势力?

    第83章  吴深来访

    元化帝的圣旨来到襄平府时, 四月已过了大半。

    秋华年换上乡君吉服接旨,回头夜深人静时,和杜云瑟吐槽。

    “我还以为圣上赏赐都是以金作单位的呢。”

    杜云瑟笑笑, “赏银赏金是有礼部定例的, 就算是王公贵族,也得不到几次金赏。不过其他赏赐之物, 全看陛下心情。”

    秋华年想到那十盒品质上佳的贡药, 稍微满意了一些。

    贡药加上玉如意,价值也在千两以上了,有了它们,秋华年能不用买名贵药材一直吃到明年殿试。

    可惜丙七和丙八兄弟并没有额外赏赐, 只有一人十两银子。

    因为他们曾经是宫里的匠人, 被元化帝赐下去,帮秋华年做事是本职,只有赏而无功。

    秋华年把元化帝的赏银全部交给木家兄弟, 自己又各添了五两。不多给,是因为数额不能越过皇帝。

    丙七和丙八手里各有十五两银子, 日子一下子松快起来。

    元化帝把农具交给太子,算学书交给二皇子, 把这些东西牵扯入夺嫡之局,秋华年始料未及。

    他一心只想让自己的制品造福百姓,改善裕朝人民的生活,但到了上位者手中,就由不得他了。

    杜云瑟发现他的想法后劝道, “陛下虽然另有目的, 但也已下旨令人研究推广,皇子们的名望和势力, 若用得好,同样是一大助力。”

    秋华年点头,“只能先这样了。”

    御书库开始研究算学和方程,辽州这边民间的推广也未落下。

    齐民书坊的书陆续推出,在辽州学政冯铭均的大力赞赏下,这些书被人争相购买,苏信白也声名大噪。

    甚至有一些书商专程找来,想要大规模进货运到南边去卖。

    虽然比起经学,算学等实用学问依旧是小道,可民间研究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这一两个月,秋华年家隔三差五就会迎来一位客人——清风书院山长家的小哥儿闵乐逸。

    闵乐逸来的时候,身边几乎不带下人,一进门就直奔奶霜而去。

    一边逗猫,一边聊天吃点心,顺便说说襄平府里的有趣见闻。

    闵乐逸玩心很重,不喜拘束,生性中带着一股豁达,胆子也是出奇的大。

    据送他来的闵家下人说,闵乐逸时常就想个办法遮住额上的红痣,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偷偷跑出去四处玩。

    老父亲闵太康中年丧妻后一直没有续弦,拿他没办法,只好拜托秋华年,好好带一带闵乐逸。

    对不熟悉秋华年的人来说,秋华年是一位标准的“贤良淑德”的哥儿。

    全力支持夫君杜云瑟科举,悉心照顾杜家幼弟幼妹,心灵手巧会赚钱,还有皇帝亲自封的乡君做认证。

    所以闵太康以为,把闵乐逸塞给秋华年,能把他的性子改“好”。

    对此秋华年很是无奈,他自己都满脑子大逆不道的想法,哪里能教闵乐逸那些。

    而且在秋华年看来,闵乐逸的性格并不是坏的,强行规训改变他,反而是一种残忍。

    闵乐逸知道秋华年不像那些一上来就指着他鼻子教训的人,越来越爱缠着秋华年,有时还会拿秋华年做借口,光明正大地去玩。

    “华哥儿,你听说了吗?辽州都指挥使的寿辰要到了,最近好多将官来襄平府祝寿呢。”

    辽州都指挥使,也称辽州总兵,相当于省级军区司令。

    秋华年还真不知道,他放下手里的账本。

    “都有哪些人?边境上驻守的会来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无意中听书院的学子们说的。”

    清风书院消息聚集,闵乐逸时常能提前知道一些事情。

    秋华年想到了吴深,他们家每月都和吴深有书信来往,这个月的还没收到。鞑子去年冬天被打狠了,还没缓过气,最近边关战事似乎不紧张,不知道吴深会不会来。

    “华哥儿,不如我们出城去玩吧?”闵乐逸见秋华年感兴趣,开心地撺掇。

    城外说不定能看到热闹,见到几个不一样的将官呢。

    闵乐逸从小喜欢骑马,看戏也爱看那些舞刀弄棒的热闹武戏,来辽州后,一直惦记着要见见真将官是什么样的。

    秋华年没好气道,“是不是被家里禁止单独出城了?”

    闵乐逸双手合十,可怜巴巴,“拜托拜托。”

    秋华年摇头,“我要去庄子上,你想去就一起走吧。”

    闵乐逸欢呼一声,抓起一旁垫子上的奶霜亲了一口。

    奶霜矜持地用异色双瞳翻了个白眼,喵喵两声朝秋华年求助。

    秋华年把奶霜接过来,“你别逗它了,小心抓花脸。”

    “我们奶霜才不会呢,对不对?小奶霜?”

    闵乐逸从袖子里摸出一根肉干,递给奶霜。

    奶霜啊呜一口咬在嘴里,蓬松的长尾巴团起来,蹭了蹭闵乐逸的手掌,和他和好了。

    秋华年忍俊不禁。

    “你又在袖子里塞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闵乐逸苦起脸,“之前我父亲不知听谁的话,请了个嬷嬷教我,把我衣服上的暗袋全拆了,这还是我自己偷偷重新缝的呢。”

    闵乐逸要带奶霜一起去庄子玩,秋华年只能找了个轻便的笼子,把奶霜的小木碗和布沙包一起装进去。

    到了庄子上,闵乐逸一点儿也不嫌脏,立即跑去和大黄牛还有小鸡小鸭们玩。

    他是跟着在南边乡下老家养老的祖母长大的,虽然父亲是位广有学名的进士,家资条件一点不差,但打小的生活并不像那些大户人家的哥儿那么压抑。

    羊圈里两头山羊顶着角打起了架,闵乐逸挥着小拳头在旁边助威,恨不得自己上去打。

    要是不说,谁敢信他是清风书院山长家的哥儿。

    一直玩到累得抬不起手,闵乐逸才终于消停下来,回到庄子上的主宅跟秋华年喝茶聊天。

    闵乐逸不喜欢有苦味的茶叶,喝的是自己带的玫瑰花露兑的水,给秋华年也沏了一杯。

    “这是南边的东西?”秋华年打量那个精致的瓶子。

    “是江南的花露,一瓶要二三两银子,天热了容易放坏,得用冰存着。”

    “你老家祖母送来的?”

    “不是,是赔礼。”闵乐逸神秘一笑,有些显摆的意思。

    秋华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郁闽的赔礼?”

    闵乐逸一下子僵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秋华年花朝节踏青时,无意中隔墙听到过二人为风筝起的争执。

    郁闽显然吵不过闵乐逸。

    秋华年想到闵太康话里话外透露的要给闵乐逸找亲事的意思,再想到闵太康最近对闵乐逸的要求越来越严格,若有所思。

    “华哥儿,你想什么呢?”闵乐逸眨着大眼睛问。

    “你袖子破了个口子。”

    “哎呀!应该是看山羊打架的时候钩破的,华哥儿快帮帮我,不然我回去又要挨训了。”

    秋华年的针线比闵乐逸还差,只能从庄子上找了个手艺不错的阿叔,帮他补好袖子。

    看着闵乐逸长舒口气,重新高兴起来,秋华年垂下眼睛,盯着手里的玫瑰花露冲的茶水。

    郁闽出身辽州豪族郁氏一族,是郁氏嫡系,郁氏可与商贾之家祝家不同,世代为官,诗礼簪缨,规矩极大。

    闵乐逸是不受拘束的自由性子,郁闽则还是孩子脾气,这两个人,当真是良缘吗?

    “华哥儿!你看奶霜,它会滚球啦。”

    闵乐逸在梅树林里捡了几颗刚成型的酸涩梅子,丢着逗奶霜玩,丢远了的奶霜懒得去捡,只用爪子拨拉近的那些。

    “奶霜把毛玩脏了,回头罚你给它洗干净。”

    “洗就洗,我正好多待一会儿。”闵乐逸嘿嘿地乐,清隽的小脸上满是笑容。

    ……

    见秋华年喜欢玫瑰花露,闵乐逸回去后让人送了两瓶过来。

    微微透光的浅粉色瓷瓶里装着清亮香甜的汁水,巴掌大的一瓶就要二三两银子,江南的特产,在辽州有钱都买不到。

    九九、春生和孟圆菱都喜欢玫瑰花露的味道,冲水喝加上做糕点吃,没几天就吃完了。

    秋华年自己也有点馋,看着二进院子中央花圃里盛开的玫瑰花,决定自己做着试试。

    对秋华年“突发奇想——研制——成功——大吃特吃”的整套流程,家里人早就习惯了,秋华年一说,大家已经等着品尝美味了。

    “等华哥哥做出来,我要请原若尝尝,他可想知道花露是什么味道了。”

    “一直吃祝娴姐姐和信瑶带的东西,我也想带去学堂请客。”

    “我们秋记六陈可以上新货了!这比蚝油还卖得贵呢,又能赚好多银子啦。”

    ……

    秋华年失笑,“你们就不怕我做不出来?”

    所有人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秋华年心灵手巧、聪颖多才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现在他做东西都不用找什么“亲娘曾经教过”的借口,大家默认只要他想,所有东西都研究一下就能学会。

    所谓玫瑰花露,其实就是将玫瑰花瓣蒸馏,取得到的纯露。

    秋华年在现代拍视频时倒是蒸过花露,但当时还是用了一些现代工具。

    在古代没有橡胶管,没有玻璃器皿,没有温度计,蒸馏并不如后世那么容易。

    秋华年回忆了一下中学化学知识,把蒸馏的要点记起来,在纸上涂涂画画,自己设计了一套土法蒸馏流程,等待验证。

    他让丙七和丙八帮自己做了一个水盆大的陶锅,上面配着内凹的、内外都十分光滑的薄锅盖,锅盖和陶锅严丝合缝,只开着一个筷头大小的小洞。

    陶锅送来后,秋华年号召全家帮自己一起摘玫瑰花。

    已经蔫了的和干枯的花瓣不要,只摘最新鲜的,一共摘了十斤。

    秋华年把红色的花瓣分批放进陶锅里,加入纯净的井水,正中间放一个深碗,盖上内凹的锅盖。

    然后点燃小炉,加热陶锅。

    等锅内的水沸腾,隐隐冒起热气,秋华年把刚从城里冰窖处买来的冰块敲碎,堆在内凹的锅盖上。

    轻薄的锅盖骤然冷却,密封的锅里水蒸气瞬间凝结其上,沿着锅盖的弧度向中间流去,汇聚起来,一起滴进正中央的深碗里。

    这个时候深碗里的,就是玫瑰精油和玫瑰纯露的混合物。

    没有温度计,秋华年只能通过火势来判断温度,实验了几次,找到了最合适的温度与时间。

    精致的宅院里早已满是花香。

    去掉实验浪费的,十斤玫瑰花差不多能得五小瓶玫瑰纯露。

    这个时候纯露的颜色是透明的,再把锅里剩下的玫瑰花汁过滤出来,给纯露里添加一点,增加淡淡的粉色,就得到了和江南所产大差不差的玫瑰花露。

    透明的玫瑰纯露可以用来做护肤品,当香水使用。

    淡粉色的玫瑰花露则能冲玫瑰茶,做糕点吃。

    秋华年把纯露和花露各留了三瓶。

    正好赶上清风书院休沐,晚上时候,云成和杜云瑟回来了。

    秋华年让金婆子用锅里多余的玫瑰花汁煮玫瑰粥喝。

    深粉色的粥晾得不温不凉,加上一勺蜂蜜,一点点花生碎末,香甜可口。

    晚上洗漱过后,秋华年在屋里拿着玫瑰纯露擦手擦脸。

    “云瑟,你也来试试,据说这个能让皮肤生光呢。”

    杜云瑟走过来,嗅着浓郁的花香,抚摸秋华年湿润的皮肤。

    “嘶——痒!”秋华年缩着脖子笑道。

    杜云瑟的眸子暗得深沉,指肚擦过秋华年的唇角。

    他接过纯露瓶子,没有往自己身上抹,而是哑声道,“我帮华哥儿其他地方抹一抹。”

    秋华年下意识看向窗户,天色黑暗,院中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回屋休息去了。

    他吞咽了一下,紧张的同时,隐隐有些兴奋。

    “抹哪里?”

    杜云瑟笑了,打开纯露瓶子,滴出几滴透明水润的液体,浸湿了修长的手指。

    “华哥儿觉得,抹哪里好?”

    跳动烛火中,君子面如冠玉,却带着隐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情|欲。

    秋华年咬了下唇,单手抓着衣襟,半爬过去探头,吹灭了屋里的灯火。

    “你、轻一点……”

    回应他的,是黑夜中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灼热急切的吻。

    满室花香飘逸,遮住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与皮肉磨蹭到的动静。

    半个多时辰后,正房的灯重新点亮,杜云瑟披着衣服起身去烧热水。

    虽然可以叫金婆子来,但杜云瑟知道,华哥儿在这事上脸皮薄,还是不要惹他不高兴了。

    听见开门关门声,秋华年趴在炕上,抱着枕头,薄被半盖下,修长漂亮的双腿无意识蹭了蹭。

    “嘶——”

    秋华年吸了口凉气,欲哭无泪。

    虽然依旧没有到最后一步,但杜云瑟真的越来越会了。

    有纯露润I滑保护,他现在依旧是“苦不堪言”,明日怕是走路都成问题。

    有好几次,秋华年感到杜云瑟理智失控,但都在最后生生忍住。

    秋华年红着脸,害臊庆幸的同时,也感到一阵空虚。

    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总不能自己先反悔,只好先这么忍着了。

    但愿继续这么忍下去,杜云瑟别进化到真正洞房那一天,让他彻底下不来床……

    ……

    确认制作玫瑰花露的方法可行后,秋华年开始了大批量制作。

    纯露和花露的产量更低,而且没有异味,不需要单独开工坊,秋华年直接在自家宅子开始做了。

    他让丙七和丙八又做了几口锅,找陶瓷工坊定制了瓶子。其他的原料,家里花圃的玫瑰花足够多,用完了还能去外面买,在襄平府买冰也很容易,根本不用愁。

    古人的智慧不能小瞧,在秋华年之前所在的那个世界,从宋代开始,城市平民便普遍用上了冰。

    裕朝的储冰技术很发达,盖好冰窖后,冬天把冰运进去,天热了拿出来用,十分方便。

    第一批纯露和花露做出来后,秋华年给亲朋好友们各送了一瓶,其他的放在了秋记六陈铺子里。

    比起前所未见的蚝油,花露这东西襄平府富人们还是熟悉的。

    可越是熟悉,越是震惊。

    花露一向是江南之地的特产,价格昂贵,保存不易,想要只能派人去南边采买。

    秋乡君怎么自己在襄平府就做出来了?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不信邪的人从秋记六陈买花露回去试,品质竟真的不比江南的差多少。

    除了好吃的花露,还有据说能让人容光焕发的纯露。

    每瓶卖二两银子,比从南边买划算不少。

    不过产量比蚝油更低,每隔五天,只各上新十瓶,让襄平府大户人家的下人们排队的任务又加重了。

    等秋华年安排完花露之事,吴深的信件终于姗姗来迟。

    秋华年看完信后笑道,“他还真的要来,一年多没见了,到时候好好聚一聚。”

    正在院里给奶霜搏斗洗澡的闵乐逸好奇地问,“谁呀?”

    “我和云瑟的友人,边关的一位百户,叫吴深,他要来襄平府给都指挥史祝寿。”

    经过几个月的奋斗,吴深已经把职位前面的“试”字去掉,正式成了百户。

    闵乐逸听见后兴奋提问,他很想知道边关将领是什么样的。

    “吴深之前性格有些跳脱,不过在边关磨砺一年多时间,他有了十足的变化,现在是什么样我也不好说。”

    闵乐逸有些失望地点头。

    秋华年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央请我,到时候叫你一起见见他呢。”

    闵乐逸有几分心动,却还是摇头。

    “我过阵子要好好待在家里,得乖一些,不能乱跑,华哥儿你这儿我也不能来了。”

    “这是怎么了?”

    闵乐逸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郁氏一族的人要来襄平府。”

    这是为了定亲来的?秋华年猜测。

    闵太康是郁闽的恩师,他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中年辞官后,来到襄平府,成为清风书院山长,才名和家风都不缺,足够做辽州郁氏的亲家。

    但以郁氏之挑剔,估计还要派长辈亲自来襄平府见一见闵乐逸,再做决定。

    秋华年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太好的预感。

    他沉声劝道,“你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要乖一点,那就好好做到,别让自己吃亏。”

    闵乐逸愣了一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秋华年这么严肃。

    “我会注意的,你就放心吧。”闵乐逸握拳。

    “郁闽那边是怎么想的?”

    闵乐逸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和他暗示了一下,他自己写信回家,让家里人过来主持亲事的。”

    看来这婚事郁闽是心甘情愿的,秋华年放心了些。

    “你们俩不是一见面就吵吗?什么时候感情好了?”

    “也就是刚开始吵一吵,后来他吵不过我,就开始避战了,还非说是让着我。”

    闵乐逸压低声音,“最早我父亲问我郁闽怎么样,吓了我一跳,我根本没想过。”

    “后来再想,他读书挺厉害的,性子不惹人讨厌,模样也好,我就觉得挺不错的了。”闵乐逸故作大度地说,“看在他主动给家里写信的份上,我也给他点面子好啦。”

    秋华年笑着看他把奶霜从盆里抱出来,用布仔细擦干净毛发。

    “奶霜乖乖,哥哥要有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了,你可一定要记得我呀!”

    ……

    那日之后,秋华年再没见过闵乐逸。清风书院和闵太康住的院子虽然挨在一起,却不互通,杜云瑟和云成也不清楚闵乐逸的情况。

    只知道辽州郁氏的人确实来了,是郁闽的大嫂,而闵乐逸现在几乎不出自家院子。

    很快到了吴深信中所说的到达襄平府的日子,杜云瑟专程和书院请了假,在家中等吴深上门拜访。

    秋华年吩咐金婆子提前预备好食材,做一桌大宴,给吴深接风洗尘。

    快到午时,一直守在大门边的金三急匆匆喊道。

    “来了来了,主家的贵客来了!”

    秋华年和杜云瑟起身去门口迎接,吴深骑着马,身后跟着几个亲兵,还有一辆马车。

    “云瑟、华年,终于又见面了!”

    吴深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二人身前。

    旋即又后退半步,拱手行礼。

    “小弟边关一年,多谢兄嫂牵心照顾。”

    杜云瑟拍了拍吴深的肩膀,两人对视,目光中闪过无数艰险隐秘,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秋华年笑道,“路上辛苦了吧,快进来坐一坐吃饭。后面马车上是谁?”

    吴深神秘一笑,“自然是惊喜,猜一猜吗?”

    他正经了一小会儿,又变成了那个性子跳脱的少年郎。

    不用秋华年猜,马车上的人已经自个儿下来了。

    “云瑟、华年,我和存兰来府城看望你们了。”

    第84章  “先请一位嬷嬷好好教一教。”

    “桃红婶子, 还有存兰?”秋华年眼睛一亮。

    叶桃红笑道,“小半年没见了,听说吴小将军要来襄平府, 我们索性趁路来探望你们还有云成和菱哥儿。”

    “云英呢?”

    “云英年纪小, 宝义怕出远门我带不过来,留在靖山卫, 让婆子看着了。”

    秋华年让所有人进宅子去坐, 马车和吴深带来的兵卒带到后面罩房。

    叶桃红和存兰的打扮不同以往,看见秋华年家精致的宅院,也没有露出异色。

    两人带着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名叫冰草, 说是在靖山卫买的, 家里服徭役死了几个壮劳力,人口多活不下去,只能卖儿卖女。

    “九九出门上学去了, 晚间回来看见存兰,不知该多高兴。”

    “存兰这小半年也天天惦记着九九, 每次通信,都要翻来覆去读好一阵子呢。问她写了什么, 她还不说。”

    秋华年问存兰,“去边关可在继续读书?”

    存兰点头,“边关先生少,我在一个私塾上学,挂着帘子不和其他学生说话。”

    “我这里有些新奇书, 回头送你。”

    “好。”存兰大大方方地笑。

    金婆子早就把宴席准备得差不多了, 多两个人也够吃。

    金三数了数亲兵的人数,让金婆子另起锅, 再做几道菜送过去。

    宴席上,吴深打开了话匣子,把自己这一年多在边关的见闻说了一遍。

    有些惊险稀奇的事情,听得人心惊胆跳。

    “鞑子的马比我们好得多,每次打退他们的进攻,清扫战场时,那些没人骑的好马,都会被我们收回来。”

    “有些鞑子便挑这个时候,藏在马肚子下,趁机杀人。”

    “有次刚好叫我遇上,我手里还没兵刃——”

    ……

    吴深说得绘声绘色,十分享受众人惊奇赞叹的目光。

    他这一年长了许多本事,但这爱显摆,喜欢听人夸的脾气还是没变。

    吃完饭后,杜云瑟问吴深,“这次在襄平府待多久?”

    “辽州都指挥使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正巧边关战事不紧,我才换防回来祝寿,不过也不能一直耽搁,去掉路上的时间,最多待五六日。”

    “你这几日便住在府上吧。”

    “那是自然,我在襄平府又没宅子,不蹭你们还蹭谁?”

    吴深用肩膀撞了撞杜云瑟,“我就说你走了天运吧,如果不是华年,你哪能才一年多就过得这么好?”

    杜云瑟颔首,“得遇华年,是我此生幸事。”

    秋华年听得不好意思,转头让金婆子收拾客房。

    单独空着的那间厢房给吴深住,叶桃红母女俩跟着九九住,其余亲兵们在后面的罩房挤一挤。

    幸好这宅子虽然小巧精致,但房屋够多,不然都有些住不下。

    学堂下学后,金三把九九和春生接了回来,看见存兰,九九果然异常惊喜。

    两个小姐妹拉着手,一阵又一阵地笑,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家一进院子的秋千可好玩了,旁边有整树的蔷薇花,回头带你玩。”

    “缘正街上有几家好吃的糕点铺子,你一定要尝尝。”

    “对了,我还新学了两首曲子,今天晚了,明日弹给你听。”

    ……

    和祝娴还有苏信瑶在一块的时候,九九虽然也开心,但还是下意识端着的。

    只有在存兰这个从小一起割猪草、喂鸡鸭长大的小姐妹面前,九九才能彻底放松。

    秋华年笑道,“给你在学堂请个小长假,这几日好好带存兰玩一玩。”

    九九开开心心地应下了,春生竟没有闹腾。

    “我还以为春生也想要小长假呢。”

    春生煞有其事地回答,“我要好好读书,不然就落下功课了。”

    九九揭他的短,“他是怕请几天假后,和原若的差距更大了。”

    春生不好意思,噔噔噔地跑回房屋子去了,众人齐齐大笑。

    靖山卫附近的深山盛产皮草,吴深给秋华年家带了几块好皮子做拜礼,叶桃红也带了皮子,秋华年家和云成小两口各有两张。

    在东北这样的寒冷之地,漂亮又御寒的皮子无疑是硬通货。

    秋华年把皮子妥善收进柜里,加了防腐防潮的香包,今年冬天拿出来做衣服。

    他问叶桃红这次回来去不去漳县,叶桃红摇头。

    “时间太紧了,这次就不去了。”

    “你们和家里还联系着吗?”

    “哪能不联系?每月都捎信捎银子回去,猎得的皮子也寄了两块,那毕竟是亲爹。”

    “不过东西全是指名道姓给大哥大嫂的,大哥大嫂会给爹用,老三家一点儿光都别想沾。”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但提起三房那家人,叶桃红还是恨得牙痒痒。

    这可是杀子之仇,根本无法化解。

    古话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现代时,通讯技术发达,随时随地就能视频通话,秋华年对这句话感触不深。

    到了裕朝,亲友们一旦分开,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不见,秋华年才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叶桃红几人远道而来,他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好好招待。

    现在家里根本不缺钱,秋记六陈铺子之前一个月就有一百两左右的纯利润进账,加上花露和纯露后,估摸着能到二百两。

    还有皇帝给的一百两赏赐,每季度三四十两的红腐乳分红,十来两的漳县小吃分账。

    秋华年前两日数了数钱匣子,家里的存款已经接近三百两银子,厚厚一沓银票拿在手里很有分量感。

    既然不缺钱,那招待客人的时候,就不用抠搜计算了。

    秋华年直接把襄平府里知名的酒楼定了一遍,和孟圆菱还有九九一起,带着叶桃红母女俩好好游玩。

    吴深还有其他交际,和他们走不到一处,问了哪些地方有意思后,自己在襄平府游逛。

    多亏了极具探索精神的闵乐逸,秋华年和他聊天时记了不少,把襄平府哪里好玩说得头头是道。

    今日看戏、明日逛画楼、后日裁衣服……秋华年穿越来后,还没有这么放松过,一连好几天,全天时间都在休闲娱乐,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不过他了解自己,这样放松几天还好,时间一长,他就忍不住要继续搞事业了。

    当初从大厂辞职后,休息了一阵子,他不就开始了生活区小卷王视频博主征途。

    有些人天生闲不下来,但他可以从忙碌奋斗中获取满足与力量。

    这天,秋华年几人正在一家风评不错的乐馆二楼听清乐,突然听到楼背后传来不和谐的声音。

    叶桃红想起身自己去看,又坐下,“冰草你下去问一问,小心一些。”

    冰草应声下去,她是边关长大的贫家女子,骨架大身体好,性子一点也不扭捏。

    秋华年则来到窗边往下看,挑起了眉毛。

    “华哥儿怎么了?”

    “婶子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叶桃红过来往下一看,也皱起了眉毛。

    “谁呀?谁呀?”孟圆菱问。

    “瞧着像是……赵氏的儿媳妇李故儿。”

    孟圆菱记起来这么个人,李故儿是杜云镜的表妹。杜云镜府城院试之时,与其行苟且之事被当场抓住,在学政赐婚下,迎娶了李故儿。

    后来杜云镜一家被赶出杜家村,李故儿自然也跟着走了。

    孟圆菱清楚这个,是因为他之前差一点和杜云镜定亲,被杜云镜下过面子,所以对这家多关注了些。

    楼下的李故儿穿着有些妖艳的绸缎衣服,正在和其他几个差不多打扮的女子争吵。

    冰草下去问了问,很快回来。

    “掌柜的说那是附近楚馆的姑娘,出来买胭脂水粉,不知怎么的吵起来了,他已经叫人驱赶了。”

    秋华年几人面面相觑。

    叶桃红喃喃道,“她不是已经嫁给杜云镜了吗?杜云镜再怎么说,也是个秀才,这怎么能、怎么能出来干这档子营生?”

    一个曾经认识的良家女子成为了妓I女,对几人的冲击委实是大了些。

    秋华年想起来,十六说过,李故儿手里有窑子里常见的粗糙春I药和迷I药。当初算计杜云镜一家用的就是它们,还曾试图给三岁的柚哥儿下药。

    恐怕李故儿早就和这个行业的人有牵扯了。

    只是不知她是自己主动离开的,还是被杜云镜赶出来的。

    秋华年大致说了说李故儿用药的事情,同时提醒大家要小心这些神出鬼没的脏东西。

    许久之后,叶桃红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啊。”

    几人失去了继续游玩的兴致,待了一会儿就回家了,正巧吴深也回来了。

    秋华年瞧他衣服有些脏,下摆还破了个口子,叫金婆子收拾了帮忙补一补。

    吴深去屋里换了衣服,简单洗了洗手脸,满脸郁闷。

    “吴小将军今日遇到什么事了吗?”

    “别提了,可真倒霉,不过也算做了件好事。”

    金婆子端来茶水,吴深喝了口压下火气。

    “华哥儿说襄平府城西南沿着爱河走一里多地,有个有许多民间艺人撂地摆摊的地方,我见完同僚闲着没事,正好在附近,就过去瞧了瞧。”

    那地方是闵乐逸推荐的,秋华年自己没去过。

    “你去瞧卖艺的,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我习武多年,眼睛比较机敏,发现几个卖艺的走手不对,想抓住他们逼问。”

    “结果不知哪儿来一个小子,听见卖艺的哭喊,以为我在仗势欺人,突然从后面给了我一下子,把我弄倒在了地上。”

    吴深觉得丢人,他一个正儿八经的武官居然被一个无名小卒放倒了。

    虽然那个小子是乘人不备,而且确实有些力气,他也很快就爬了起来,没真的受伤,但还是太丢人了。

    秋华年瞧吴深的样子,知道没真出什么事。

    “然后呢?”

    “然后我只能解释,证明我不是无故发难的。还好我从那几个艺人的箱笼里找到一个昏迷的姑娘,不然八个嘴都说不清。”

    吴深运气,“那小子知道自己冤枉了人,道了歉后,丢下点银子赔礼,直接跑了。”

    “我要扣着贼人等官府的人过来,没法去追他。”

    “还说我不像好人,明明他才打扮得鬼鬼祟祟,下次再让我看见他——”吴深愤愤不平地比了个手刀。

    秋华年忍笑,“那人也是打抱不平,已经知错道歉了,跑了想必是不好意思,小将军大人有大量别计较了。”

    “不过小将军来襄平府祝寿,又破获了个拐子案,都能叫拐子克星了。”

    吴深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不计较也可以,但至少得抓住他,给我念一百遍的吴深将军英明神武!”

    吴深发完牢骚后提醒,“我押送贼人时和提刑按察使司的人聊了聊,他们说最近襄平府一带拐子猖狂,而且专挑那些家境不错、知书达理的小姐们下手,九九要小心些。”

    秋华年心中一凛,认真记下。

    在现代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都很难找到,更别说古代了。

    尊贵如康贵妃,找自己在乡间时被拐走的弟弟也找了许多年,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根本不可能有线索。

    无论是寻常人家的,还是达官贵族家的,一旦被拐子得手,都极有可能与家人此生不复相见。

    秋华年严肃叮嘱,“九九以后外出身边除了珊瑚,还要跟上金三,能坐马车就坐马车,不要去偏僻的地方,春生也一样。”

    两个孩子知道这事不是闹着玩的,纷纷认真点头。

    “提刑按察使司可有眉目?”

    提刑按察使司相当于现代的警务厅,在府一级设立,负责治安管理和案件侦破。

    “说是抓住了点小辫子,线索指向了府城里的几家青楼楚馆,这是惯爱藏污纳垢的地方,不过离破获还需要些时日。”

    隔日到了辽州都指挥使的生辰正日,吴深前往祝贺,秋华年给他把蚝油、花露、纯露各拿了两瓶,添在了贺礼单子上。

    这独一份的贺礼让吴深出尽了风头,那些其他人费尽心思寻来的奇珍异宝,都被比了下去。

    辽州都指挥使也觉得有面子,喝醉了酒,当场大笑着夸吴深“虎父无犬子”,还和被革职流放远在南边的吴定山大将军隔空称兄道弟起来,惹得众人冷汗涟涟。

    与此同时,秋华年一家和吴深关系匪浅之事也被众人所熟知。

    反正在接了元化帝的那道旨意,查抄了钦差赵田宇府后,杜云瑟早就被有心人彻底划入了太子阵营,再爆出和太子表弟交好也没什么。

    秋华年听苏信白说,二皇子如今被《算学浅要·方程》整得烦躁无比,连带着对他这个写书的“太子的走狗”也颇有微词。

    不过二皇子在辽州的势力被拔了个大半,现在还被元化帝盯在眼皮子底下,天天按时按点研究“算学”,不敢做什么报复举动。

    秋华年听过后记了一下,知道短期内不会有事,便丢开了。

    一直惦记着也没办法,这是皇帝的安排,他根本无权反对。古代皇权大过天,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就是这么无奈。

    躲是躲不过的,只能小心谨慎,处处权衡,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和家人争取更多好处。

    相聚时难别亦难,寿宴之后,吴深和叶桃红母女要启程回靖山卫了。

    秋华年给他们装了许多特产,所有人一起一路送到城门外,云成和孟圆菱坐不下,另雇了一辆马车。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云瑟,期待再见之日,你我皆已得偿所愿。”

    吴深在马上回头拱手,猿臂蜂腰挺拔无比,一派潇洒意气。

    杜云瑟沉声回礼,“多加保重,来日再见。”

    叶桃红和存兰从马车中探头,冲他们挥手,九九不自觉红了眼眶。

    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视野里,秋华年几人才启程回家。

    九九突然叹气道,“也不知清荷姐姐怎么样了,还有秋燕婶子,榴花嫂子,柚哥儿,夏星嫂子……”

    秋华年揉了揉她的脑袋,“等秋天乡试之后,咱们回家看看,住一阵子。”

    “真的吗?”九九和春生都高兴起来。

    “当然,你们兄长中了举,也得回乡祭祖。”

    秋华年话到一半,突然揶揄地笑了一下。

    “倒是没想过他能不能考上。”

    杜云瑟无奈,“自当竭尽全力,好让华哥儿能风光回乡游玩。”

    “已经到了五月,马上又要端午节了,满打满算也就三个多月,终于快到时间了。”

    寒窗苦读十余载,金榜题名天下知。

    ……

    襄平府,郁氏一族的别院,雕梁画壁,草木青青。

    郁氏一族年轻一代的宗妇正在处理各项拜帖。

    她来襄平府不到十日,帖子已经积了厚厚一叠,这就是辽州世家的号召力。

    三十出头的妇人锦衣华服,衣冠严整,端坐在那里,有一股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气势。

    仆妇从门外进来。

    “大夫人,都指挥使的寿宴过了,眼看就端午了,咱们也该回去了。老夫人从族地传来信,送了一对祖传的玉镯子,让您好好看看闵家哥儿成不成,成的话就定下。”

    郁氏大夫人点头,她专程来襄平府,自然不会只为了一件事。

    “镯子先收着吧,不急在这一时。”

    “大夫人是没瞧上?”

    郁氏大夫人沉吟道,“我在襄平府打听了一下,这个哥儿的名声确实不好,亲自见过,也发现不太稳重。”

    “那就回绝了?”

    “都不急,闵山长毕竟是闽儿的恩师,总要给些面子。况且闽儿虽是嫡系,却非嫡长,族内的资源不可能一股脑都给他,往后官场上,他得自己考、自己搏,有这样一位岳丈,对他助力不小。”

    郁闽有好前程,郁氏一族也会受益,这点大夫人看得明白,认认真真为郁闽打算。

    “如果不是闵家哥儿本身性子差得远,我这次来是打算定下的。”

    大夫人拿起手边写好的帖子。

    “回头你把这帖子递出去,我为闵家请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好好教一教他,看看能不能掰过来。要是能自然皆大欢喜,要是不能,只能说无缘了。”

    仆妇点头,“我是怕小公子不高兴。”

    大夫人笑了笑。

    “闽儿去年回家时,遮遮掩掩地要找人,我留了心,追寻了一下,知道他是要找一个去年端午见过一面的,极有脾气的漂亮小哥儿。”

    “后来他不找了,转而瞧上了听形容差不多的闵乐逸。不过都是年少慕色,又不喜欢沉闷性子,图稀奇罢了。哪儿能像那些世俗野话里说的那样,一下子就爱狠了。”

    “况且我又不是说不成,只是往后推一推,先让嬷嬷教教看。”

    仆妇心服口服地点头,“那我就按大夫人说的分别回话去了。”至于怎么和不同的人说,当然各有话术,不可能全都明明白白说出来,那就得罪人了。

    ……

    转眼就到了端午,秋华年还是没见着闵乐逸。

    据说郁氏一族的大夫人已经回去了,亲也没有订,但她给闵乐逸推荐了一位宫里出来的嬷嬷,闵乐逸现在每天都在学规矩,连出门见秋华年的空档都没有。

    秋华年不知两家到底是怎么商量的,只能祈祷一切顺利。

    去年端午,他也是在府城过的,但当时借住在舒家,今年有了自己的宅子,秋华年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粽子、五彩线、艾草、雄黄一应俱全。

    秋华年在甜咸口上是个异端,他既喜欢吃蜜枣粽子,豆沙粽子,也喜欢吃咸肉粽子,还喜欢吃白粽蘸蜂蜜。

    换成现代,放在网上,是要被甜咸党们挂起来“声讨”的。

    但在古代,家里一切事都由他说了算,所以他大手一挥,让金婆子把每种口味都包了几个。

    今年没有赛诗会,但是有龙舟比赛,杜云瑟休沐回家,一家人一起去爱河边上看龙舟。

    爱河两边人山人海,除了那些忙着做生意的,所有人都出来过节了。

    贡院附近的甜水巷,原本很热闹的地方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朱霞一个人坐在宅子后门的门槛上,撑着下巴,不叫下人在身边跟着。

    自从她和姐姐在祝家得罪了苏信白,朱家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祝经诚发狠整治祝家二房和朱家人,短短十来日,他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

    朱霞的姐姐朱露去找祝家老夫人哭诉求情,老夫人避而不见。回头找自己丈夫,祝家二房的长子反而训斥埋怨了她一顿,继续去妾室肚皮上快活了。

    明明当初给祝经诚房里塞人的计划,是他首肯的。

    朱家内忧外患不断,自然没心情过端午节,朱霞不想听那些无休止的争吵谩骂,跑到后门来躲清闲。

    她抿着嘴,眼睛失神,呆呆地看着外面露出一角的大榕树。

    曾几何时,她和许多朋友每天都在那里丢沙包、斗草玩。

    朱霞的视线里闪过一道非常熟悉的人影,是她曾经的手帕交舒如棠。

    如棠的父母忙着做生意,端午节她也只能在家待着,没人带她去玩。朱霞想到这里,高兴了一点。

    如棠手里拿着一本书,提了一串粽子,没看见坐在门槛上的朱霞。朱霞撇了下嘴,也转过脑袋,不再看她。

    过了几秒,朱霞皱眉,重新把头转回来。

    她看见如棠身后十几步外跟着两个像是她亲戚的男人,但都很眼生,至少她和如棠交好的时候没见过。

    朱霞犹豫了一下,从门槛上站起来,跟在了后面。

    往前走了一会儿,朱霞看见那两个男人离如棠越来越近,其中一个伸出了手。

    朱霞不敢再犹豫,下意识喊道,“舒如棠,小——”

    一只大手用充满刺鼻味道的帕子从后捂住她的嘴,把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朱霞失去意识前最后的视线里,看见了回头的如棠惊恐的眼神。

    第85章  “我就是嫉妒你。”

    秋华年一家人傍晚时分才游玩回来, 远远就看见家门口站着个焦急的人。

    “舒婆子?你怎么来了,意晚他们有什么事吗?”

    舒婆子急得满嘴燎泡,“祖宗啊, 您几位可算是回来了!求求您帮帮忙, 找找我家如棠小姐吧!”

    “如棠怎么了?”秋华年心头一跳。

    “如棠小姐不见了,像是被拐子拐跑了!”

    秋华年吸了口凉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跟我们进去说。”

    舒婆子抹着眼泪踉跄进门,“今天是端午,但老爷夫人忙着做生意,把小姐一个人留在了家里, 小姐很乖没有闹, 只是坐了一会儿后,说想去找原葭先生一起吃粽子。”

    “夫人临走前嘱咐过,小姐如果觉得无聊, 可以去原葭先生家玩,我就收拾了粽子准备带她去。”

    “结果临出门前, 我突然肚子疼,去了趟茅厕, 再出来后如棠小姐就不见了,我把附近几个巷子前前后后找了一遍,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想起之前乡君托人传信说,最近襄平府犯拐子,知道事情不好, 赶紧去找老爷和夫人。老爷和夫人已经动用所有关系找孩子了, 但我们这样的小商人家根基太浅,根本不认识关键的大人物。”

    “老爷和夫人派我在这儿等着, 您几位一回来,就求您帮帮忙,替我们找一找如棠小姐。”

    杜云瑟和秋华年对视,神情凝重。

    “九九和春生好好待在家里,金婆子看好门,圆菱和云成回来让他们留在家里,谁都不许出去。”秋华年沉声道,“我去祝府找信白问问。”

    “我去拜访知府司泾大人。”杜云瑟点头。

    秋华年脚不沾地,刚进门又出来,让金三赶着马车送自己去祝府。

    他在襄平府其实也不认识特别有权势的人,最沾边的就是苏信白这位祝家大少夫人,左布政使家的哥儿。

    到了祝府,苏信白和祝经诚也才刚游玩回来不久。听秋华年说完后,祝经诚起身道,“华哥儿稍等,你们坐着,我出去问问。”

    秋华年坐下,苏信白让人给他上了茶,秋华年抿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这事是最近连续犯案的那群拐子干的吗?”

    苏信白点头又摇头,因为家里有祝娴和苏信瑶两个妹妹,他也了解了一些情况。

    “那群犯案的拐子,多挑大富商和官员家的小姑娘下手,你说的这位如棠姑娘,身份还是稍低了些,按理说不该在他们的目标里。”

    秋华年叹气,如果是那群拐子,照吴深所说,提刑按察使司至少有些眉目了,如果不是,那可真是大海捞针。

    过了一会儿祝经诚回来了,他眉头紧锁,显然不太顺利。

    “怎么了?”

    “二房家朱露的妹妹朱霞也丢了,和如棠是一个地方差不多时间不见的,怕是一起被拐走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满心担忧。

    虽然朱霞被家里带得满脑子贤良淑德的封建规矩,还嫉妒成性,有些小心眼。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没真干过什么坏事,落在拐子手里,实在叫人可怜。

    “二房已经拿了家里的帖子,送到提刑按察使司了,那边说一有消息就会上门来报。”

    苏信白点头,“我待会儿也写个帖子去,让他们多留心。这是不是得给些钱?”

    祝经诚笑了笑,“朱家和二房一起包了二十两银子去打点,我刚才又添了一百两,应该足够了。”

    苏信白舒了口气,“那就好,他们没说什么吧?”

    “朱露不信我会帮忙,以为我是要使绊子,我没多解释。”祝经诚淡淡道,“毕竟是个年纪不大的亲戚姑娘,尽些心破了案子,也是我们积福积德了。”

    祝经诚看了一眼苏信白的小腹。

    苏信白身体微僵,目光移向别处。

    以他和祝经诚胡闹的频率,孩子估计今年就会有了,是得好好积一积福气。

    秋华年坐了一会儿,得了一旦提刑按察使司有消息就通知他的承诺,起身离开了。

    回到家时,杜云瑟也回来了。

    司泾是襄平府知府,发生在襄平府地界上的拐子案,他一直密切关注着。

    杜云瑟上门拜访,说明来意,司泾没有敷衍这位大有前途的天之骄子,找出卷宗给他详细说了说情况。

    “目前提刑按察使司那边已经有了些证据,知府大人手里也有,不过知府大人和按察使有些不和,所以具体计划还没定下。”

    “知府大人还能与人不和?”

    司泾是出了名的八面玲珑的好脾气,连秋华年都听过他的名声。

    “正因为是司泾大人,才只是不和而已。”换成别人,可能更加严重。

    秋华年叹气,“只希望这些官场斗争,还有官员自己的脾气,别影响到破案,害了无数黎民百姓。”

    秋华年和杜云瑟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舒家夫妻,失去了孩子的父母,根本无法宽怀,脸上一片浑浑噩噩。

    郑意晚年轻时做生意太拼命,伤了身子,生下如棠后便无法再怀孕生子。舒华采与她夫妻情深,发誓终生不另娶不纳妾,如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如人间蒸发般丢了后,对他们的打击更胜于其他人家。

    黄大娘和黄二娘姐妹陪着两人,继续大海捞针般找孩子去了。

    秋华年唏嘘叹气,让人时刻关注着祝家那边有没有新消息,同时更加严肃地教育九九和春生注意安全。

    端午后第二日,如棠和朱霞失踪之事尚未有进展,秋华年先久违地见到了闵乐逸。

    以往闵乐逸来拜访秋华年,都是一个人松松快快地来的,这次上门,身边却跟了一位嬷嬷,两个小厮,还有两个婆子。

    进门之后,也不再像以往一来就找奶霜玩,而是规规矩矩地和乡君问好。

    秋华年被他这问好弄得浑身不自在,伸手扶他,两人对视的时候,闵乐逸突然极快地眨了下眼睛,逗了个乐子。

    秋华年哭笑不得,假装没看见,放下心来。

    秋华年把他让到一进院子的会客厅坐,伺候的人们也都跟了进来,有的站在门口听命,有的站在闵乐逸背后,那位嬷嬷则站在侧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闵乐逸坐下来,刚想把手搭在椅子扶手上,看了眼嬷嬷,又乖乖交叠着放在了腿上。

    秋华年也被他的反应影响,下意识坐直了些。

    “乐逸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我想起之前借了乡君一本书,一直忘了归还,时日太久,所以亲自上门来赔罪。”

    闵乐逸身后的小厮拿出一本书,秋华年看了一眼,那根本不是他的书,不过也没有揭穿。

    “你不说我都忘了,劳烦你专门还一趟。”秋华年努力演着戏。

    两人又这样假装半生不熟地聊了几句,秋华年找了个话头。

    “对了,乐逸,我新做了几件衣裳,你跟我去里面,我换上后你帮我瞧瞧哪个最好。”

    闵乐逸立即起身,差点按捺不住。

    秋华年赶在嬷嬷开口前说,“是预备着过几天赴宴时穿的,我不想叫太多人看见,金婆子你好好招待乐逸带来的人。”

    主人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位宫里出来的嬷嬷也不好说什么。

    闵乐逸跟着秋华年穿过垂花门,来到主院,直到进了正房关上门,闵乐逸才长长舒了口气,一下子倒在躺椅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秋华年忍俊不禁,“哪里来的猴儿现原形了?”

    奶霜正好在正房里,闵乐逸一把将它捞过来,埋头吸了几口,终于活了过来。

    “华哥儿你不知道,我最近好惨的。”

    “每天五更天就要起床,寅时才许睡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吃饭!”他满脸悲愤,“都只许夹离自己最近的菜,还每次不能超过一筷头。”

    秋华年拿起旁边的爆米花篮子给他,闵乐逸抓了一把,嚼得咯吱咯吱响。

    “这嬷嬷的规矩这么严?”

    闵乐逸嗯嗯点头,“是啊,是啊,她还嫌弃我女红不好,请了位绣娘天天盯着我练。”

    “你瞧我的手,上面好多针印子。”

    闵乐逸可怜巴巴地伸出一双白皙漂亮的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肚上,一片红肿,布满了针痕。

    秋华年皱眉,有几分心疼。

    “你这次怎么这么听话?以往谁能这么管教你,你父亲怎么说?”

    闵乐逸放下爆米花,垂头叹了口气。

    “前阵子郁氏大夫人来的时候,我装了几天乖,实在忍不住,又偷偷跑出去玩儿了,结果差点就不小心闯了祸。”闵乐逸没具体说是什么祸。

    “那天我偷偷溜回去,被我父亲拦住了,我以为他会发火,结果他只是看了我许久,一直没有说话。”

    闵乐逸难受地说,“我丧母后就一直跟着祖母了,那天我才发现,我记忆中文采潇洒的父亲,已经有了许多白发。”

    “我没了生母,也没有继母,父亲后宅里甚至连个能管一管事的妾室都没有,他只能百忙之余亲自费心操心我的婚事。”

    “我和嬷嬷闹起来,丢的是他的人。”

    闵乐逸闷闷道,“我不想叫他再为我烦心了。”

    秋华年拍了拍他的肩膀,“郁氏那边到底怎么说,怎么没定亲,先送个嬷嬷来教规矩?”

    “郁氏大夫人说,郁闽的婚事,她一个人没法做主,而且现在定下太匆忙了,很多礼数都不全,索性等秋天郁闽乡试后再定。”

    “她说郁氏很重规矩,怕我到时候不适应,提前帮我请一位嬷嬷教一教。这位嬷嬷是三皇子的生母颖妃娘娘宫里放出来的,一般人轻易请不动,愿意来是看在郁氏的面子上。”

    秋华年听完后点头,“郁氏那边的意思是乡试后定亲?”

    “他们是这么说的。”

    闵乐逸吸了口气,握着双拳给自己打气。

    “还剩两个多月了,我可以的,一定能坚持住!”

    秋华年正待说些什么,金婆子突然来敲门。

    “乡君,祝家来人说拐子的事儿有消息了。”

    秋华年赶紧开门出去,闵乐逸也很上心地跟在旁边听。

    祝家来报信的人长话短说,“大公子专门重金打点了提刑按察使司下面的皂吏和捕快们,那些人下了大力气排查,找出了几个看见了疑似拐子的人的证人,还找到了一块有药的帕子。互相对比验证之下,确定了拐走如棠小姐和朱霞小姐的,就是最近犯案最猖狂的那批人。”

    闵乐逸听了一小会儿,明白发生了什么,急得撸起袖子,露出白嫩的小臂,“都有证据了,怎么还不排查抓人,这群拐子在襄平府犯了这么多案子,还能好好地继续猖狂,别是有狗官收了好处庇护吧!”

    宫里出来的嬷嬷重重咳嗽了一声,闵乐逸僵硬了一下,放下胳膊,袖子盖住手尖,乖乖站好。

    “乡君这里有正事,我们就不叨扰了,请闵小公子回府歇息吧。”

    闵乐逸苦着脸,依依不舍地用眼神和秋华年告别。

    秋华年安抚他,“过几天我下帖子请你来我们府上聊天。”

    闵乐逸终于高兴了些,身后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闵乐逸的话给秋华年提了醒,这群拐子拐了许多富家小姐居然还没被彻底清扫,背后一定有利益牵扯。

    他们不能完全指望提刑按察使司,得另辟蹊径。

    秋华年让金三把舒家夫妻接过来,黄大娘和黄二娘也一起来了。昨日起两家生意全都停了,黄大娘和黄二娘没有亲生的后代,如棠是所有人眼里的宝贝疙瘩。

    秋华年同步了一下信息,对几人说,“现在已经确定拐走如棠的是那些专拐富家小姐的拐子,按以前的卷宗看,如棠不该在他们的目标里,可如棠却被拐了,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在这方面,秋华年不是专业的,连侦探小说都没看过两本,但他知道凡事都要从最细末的违和处入手,找到突破口,才能继续调查。

    “……这。”舒家夫妻大脑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思考。

    倒是黄大娘见多识广,有了想法,“咱们先别管什么拐子不拐子的,既然如棠被拐蹊跷,就想想谁会对如棠出手?”

    舒家夫妻愣愣地看着对方,突然一起吸了口气。

    “可是想到什么了?”

    舒华采咬着牙说,“我只有如棠,又不纳妾不另娶,老家的爹娘便惦记着让我过继弟弟的儿子,其实就是想等我们死了吃绝户罢了。”

    “我一再回绝,最后实在受不了,把他们从府城赶回了老家,自此便结了仇。”

    “一个月前,我那个弟弟突然醉醺醺地来敲门,说自己欠了赌债,张口就要二十两银子,我没有搭理。之后我和意晚小心了许多天,一直没再见他来闹事,才渐渐放下心来。”

    郑意晚捂着胸口吸了几口气,一夜未眠,焦心劳神之下旧疾隐隐有复发之势。

    “那家人当初把华采从家里赶出去,他光着脚逃荒到府城,结识了我,我们一起拼出了这份家业。现在看华采发达了,又觍着脸认亲,还想吃绝户,他们怎么不去死!”

    舒华采把郑意晚搂在怀里,支撑着她,怕她激动之下昏迷过去。

    秋华年让金三去请大夫,把郑意晚让到客房的炕上躺一会儿,自己则去了书房。

    他斟酌了一下,把事情写下来,没有给提刑按察使司,而是给苏信白一份,再以杜云瑟的名义给知府司泾送了一份。

    ……

    朱霞从昏迷中悠悠转醒,大脑疼痛欲裂,鼻子和嗓子里还残留着恶心的味道,她试图说话,反而差点扯烂了喉咙。

    眼睛无法适应昏暗的环境,她隐约看见身边还有个人影,呜呜了两声。

    那人影开口,声音也是嘶哑,“我们被拐子拐了,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朱霞听见舒如棠的声音,终于想起来昏迷前发生的事情,全身发抖。

    拐子用铁链锁着她们的脚,手倒是放开着,能撑地坐起来。

    如棠靠着堆积的旧箱子坐着,“我比你早醒一点点,刚才拐子的人来过了,放了吃食和水,还有恭桶,都在那边,让我们自己收拾好自己。”

    朱霞愣愣地躺了一会儿,突然又哭又笑起来。

    如棠也在发抖,她心情复杂,“拐子是冲我来的,你、你为什么要跟上来提醒我?”

    朱霞没有说话。

    如棠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后悔了,想和我和好呀?”

    “胡说!”朱霞恶狠狠开口,“我才没有后悔,我就是不想和你好了。”

    她吸了口气,一股脑说道,“谁要和你好,你家里那么干净,你爹娘那么恩爱,你那么受宠,谁都喜欢你,谁要和你好了!”

    “你、你不是说我爹娘都是假恩爱,我爹迟早要纳妾吗?”

    朱霞啜泣着骂道,“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你这样的到我家活不过三天!连话都不会听,我不知道你爹真心爱重你娘吗?我不知道祝家大公子是什么样的痴心人吗?我不知道杜却寒她兄嫂多恩爱吗?”

    “我就是嫉妒!”

    她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低喊,“我就是嫉妒!”

    “就是嫉妒你!”

    “可我也没想真让你死,你满意了吗?!”

    “你!”如棠有些生气,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涩感觉,“这种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的,‘嫉妒’什么的,你说得真理直气壮。”

    朱霞惨然一笑,也爬了起来,“我都要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什么?”

    “舒如棠,今天是什么日子?”

    如棠愣了一下,下意识道,“端午后一天,你……十二岁生辰。”

    朱霞又笑了,昏暗中如棠只能看见她模糊的影子,她隐约觉得朱霞把两只手抬了起来,伸进了自己的喉咙。

    她浑身抖如筛糠,手在嗓子里抠了几下,试图把舌头拽出来,都没成功,大滴的泪珠不断涌出眼眶。

    如棠终于发现不对劲,急忙挣扎着前扑,把她撞倒在地。朱霞被如棠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呜呜哭了起来。

    “你刚才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如棠猜测到一个可怕的可能。

    朱霞脸贴着地面,灰尘混着泪水沾花漂亮的小脸,“自尽。我是胆小鬼,我不敢。过两天应该就敢了。”

    自觉死期将至,她说话坦率无比,这坦率噎得如棠胸口疼。

    “为什么?就为了那什么见鬼的贞洁名声?什么东西比命重要?”如棠难以置信。

    受双双和离的黄大娘和黄二娘的影响,如棠对这些东西嗤之以鼻,从不过度在意。

    朱霞没有正面回答,“我们是被拐子拐了,你知道这样的人的下场吗?最好的是卖给人家做奴婢,最坏的……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不如提前死了干净。”

    如棠气闷,转移话题,“你刚才那个,从哪里学的?拔舌头,能自尽?”

    “我亲眼看见的,还是你认识的人。”

    “怎么会?谁?”

    朱霞恶劣地说,“红萝,你记得她吗?”

    “你家的丫头,你家发达前下人只有她和一个婆子,她不是三四年前被放回老家了吗?”

    “放回家?骗人的,一个私牙手里买来的无亲无故的奴婢的去处,没人查谁知道。”

    “四年前,我爹不知从哪里想的办法,攀上了祝家二房,把我姐姐嫁了进去,从此朱家发达,我爹扩建了宅子,一房一房的往家里抬妾室。”

    “我娘当时气性大,动了和离的心思,她不识字,让红萝想办法偷偷帮她请一位先生写文书。红萝被叫了出去,我亲眼看见她被我爹新收的小厮拔了舌头,一下子,连着根拔起来,人立即没气了。”

    朱霞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原本想吓如棠,却自己先说不下去了。

    如棠手脚冰凉,贴着朱霞,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发抖,从未停止。

    她回忆着红萝,那是个喜欢扎两条油亮辫子在头上盘起来,西边口音,嘴角有一颗痣的姑娘。当初朱家还没有发达,红萝经常牵着小小的朱霞的手,来巷子里的大榕树下,给她们做裁判丢沙包玩。

    “后来呢?”如棠颤声问。

    “后来,我吓晕了过去,弄出了动静,被揪了出来。我爹把我和我娘关起来,我姐姐从祝家回娘家劝我娘,我娘之后再没说过和离。红萝……我没看见,我娘后来悄悄给我说,她花钱买棺材把红萝厚葬了。”

    如棠声音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比邻而居的幼年好友家里,居然发生过这样可怕的事情!现在回想,好像就是从那个时间段后,朱霞渐渐和她不热络了。

    “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朱霞笑了一声,声音突然转冷,像从地狱里爬出的鬼魅,“你看,你乖乖听男人的话,就能平安无事,享受荣华富贵;不听男人的话,他就能轻松要你的命。”

    “你猜我为什么要一个劲地学贤良淑德?”

    “你猜,我为什么嫉妒你。”

    第86章  “哥儿的食欲突然不好了。”

    朱霞说完这些话后, 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不再开口。

    昏暗无光的环境里,不知白天黑夜, 不知时辰, 唯有一片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关着她们的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子。

    “新来的货都在里面了?刚走了一批, 怎么又抓来了。”

    “这两个是抓一个送一个, 舒二牛提供的情报,拿来抵赌债的,出身稍低一些,可质量也不差。”

    “是吗?我进去瞧瞧。”

    如棠和朱霞恐惧地看着门缝越开越大, 照进亮光。

    一双粉色缎面绣花鞋停在他们眼前。

    有个人抓起她们, 粗暴地擦了擦脸。

    “故儿姐,您瞧,都是小美人坯子。”

    烛火在朱霞和如棠瞳孔中跳动, 她们看见一个年纪不到二十,长相普通中带些清秀, 神情如同恶鬼般的女子。

    “是不错,先分在甲等吧, 但能不能真送到那个地方,还得看她们造化。”

    “知道了,故儿姐。”

    李故儿嗯了一声,手漫不经心摸过自己的脸。

    她的容貌还是吃亏些,保不齐哪天干哥哥就被别人勾走魂了, 得防患于未然才行。

    “挑两个性子乖的, 十五六岁的乙等货,待会儿送到我房里, 我有用。”

    房门重新合上,室内归于昏暗,脚步声渐行渐远。

    朱霞眼中写满绝望,如死尸般静静坐着,一声不吭。

    如棠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人出现又离开后,她发现了些东西。

    她轻轻推了推朱霞。

    “听他们走路的声音,咱们像是在一栋楼里,刚才我好像还听到了点水声。”

    “那又怎么着?”朱霞恹恹回应。

    “我们想想办法,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如果还没出襄平府城,说不定有机会逃出去。”

    “你做什么梦呢?”朱霞说着,眼睛却亮了点。

    如棠摸了摸脚上的锁链,发现弄不开,但不影响在屋里活动。

    她摸索着在这个狭小的室内转了一圈,不时轻轻敲一敲。

    朱霞忍不住问,“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如棠故意说,“你看过齐民书坊的书吗?《算学浅要·方程》那种。”

    “啊?”朱霞愣住了。

    ……

    把舒华采的赌鬼弟弟的事情通知出去后,秋华年已经没有其他可做的,只能静待结果。

    当天晚上,襄平府万家灯火,平和安详,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在暗流涌动。

    第二天一早,秋华年亲自起来,坐马车把春生和九九分别送到学堂。

    目送九九进了祝府后,他正打算离开,却和苏信白派出请他一叙的下人撞了个正着。

    “拐子案破获了?”

    “只是打了个窝点,主谋还没审出来,许多被拐的人也没下落。”

    “但朱霞和舒如棠还有最近几日被拐的姑娘们都救出来了。”

    苏信白直接把帖子拿给秋华年瞧。

    秋华年粗略地看了遍帖子,“……知府大人从舒华采的弟弟舒二牛身上找到突破口,昨夜亲自指挥人围了有嫌疑的几家楚馆。”

    “结果不知怎么走漏的风声,贼人竟早有准备,差点无功而返。恰巧如棠和朱霞弄出了动静,这才把他们暴露出来。”

    秋华年看完后舒了口气,虽然主凶仍未落网,但至少两个小姑娘平安了,还救出了一些其他受害者。

    “如棠他们人呢?”

    “都是家境不错的人家的孩子,救出来录了个口供后,全都先送回家了。”

    秋华年知道如棠刚刚脱险,需要休息,舒家夫妻也需要好好与女儿团聚,所以不着急上门祝贺探望。

    苏信白留秋华年多坐一会儿。

    时下天气渐热,苏信白今年不知怎么了,比往常更怕热些,小院里已经用上了避暑的东西。

    他穿着一件素色团花纹轻纱的单衫,领抹上绣着仙鹤,外面罩了一件做工精致的竹衣。

    竹衣是古代很流行的一种避暑衣物。

    将筷子粗细的中空竹管用石灰水浸泡几日,褪色变韧后捞出,剪成半寸长的小段,再用石灰水处理过的树皮搓细线穿起来,编织成带孔的衣衫。

    竹子本身就适合散热,竹衣披在身上透气又清凉,是很受欢迎的夏日好物。

    苏信白身上这件竹衣极其精致,每个孔都是均匀的铜钱眼大小,还编出了回字纹的样式,领口处有山青色的缎带。

    北边能编竹衣的竹管很少见,这件瞧着应该是从南边采购来的。

    “端午才刚过呢,你这就避上暑了。”

    苏信白轻轻摇着手中的竹制玉板扇,扇子上的题诗是祝经诚写的。

    “今年天热些。”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秋华年感觉和去年差不多。

    “经诚又出去做生意去了?”

    “嗯,祝家南下的商队快回来了,好像带了不少货,你有想要的回头看看单子。”

    “那我就直接从商队手里买一手货了,外头铺子不一定能买到好货。”

    南边的货品比北边精致许多,生活用具也更加讲究,马上就要过夏了,秋华年想挑挑避暑的好东西,提高生活质量。

    两人中午吃了饭,苏信白大概是真怕热,食欲不振,食量比他往常还要少许多。

    秋华年觉得自己饭量明明很正常,在他的对比下,竟像是个吃货了。

    桌上一小盘龙井虾仁,苏信白只吃了两三口,余下的都被秋华年消灭了。

    那些味道更重的菜,譬如葱烧海参、松瓤酿鸭子、炸鹌鹑,他吃得就更少了。

    一旁的点墨看得发愁,“哥儿的食欲突然就不好了,过两天大公子回来,这可怎么交代。”

    苏信白看了他一眼,“给他交代什么?”

    点墨一笑,不作回答。

    苏信白与祝经诚关系融洽后,祝府的下人们见风使舵,府里有什么事都会来报一声。

    两人刚吃完饭,桌子都还没收拾,就有人来说了些什么,点墨出去听完,进来传话。

    “哥儿,外头说二少夫人要请家里常供奉的女冠到府上。”

    女冠就是女道士,裕朝佛教和道教都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互有融合之势,像祝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佛和道都供着香火。

    点墨说完后补充,“最近也没个节庆,不是谁的什么日子。”

    按理说,朱露这位二房的长媳的动静,是不用告诉苏信白的。但谁叫祝经诚之前收拾二房和朱家,护短护得太明显了,下人们也就爱拿这些消息来卖好。

    苏信白皱眉,“她不回娘家看妹妹,请什么女冠?”

    “说是已经让人备车了,请来女冠后带着一起回娘家。”点墨猜测,“是不是要给朱霞小姐祈福消灾?”

    苏信白心里没来由一阵烦躁,脸色都白了几分。

    点墨吓了一跳,“这也不关咱们的事,哥儿你就听一下,别往心里去。过两日大公子就回来了,什么事都有他呢。”

    祝经诚疾风骤雨般的手段和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已经折服了点墨这个自幼跟着苏信白的贴身小厮。

    秋华年见苏信白不舒服,没再多留,让他好好休息,先一步离开了。

    ……

    朱霞躺在闺房的炕上,贴身丫鬟不在身边,屋里站了一个婆子,门口站了两个小厮。

    她手上包着布,刚换了药,血还没完全止住。

    昨晚她和如棠听见外头隐隐有衙役搜查的动静,靠如棠算出来的方位,拼命把木板隔墙砸出了个口子,木刺把手割得鲜血淋漓。

    录完口供后,如棠被她家里人千哭万笑地接走了,朱霞也被领回了家。从没在闺房里看见自己的贴身丫鬟起,朱霞就知道,新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屋外传来了动静,朱霞心跳快了几分,压抑着颤意问,“家里谁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姐姐一个人?”

    “还请了女冠为小姐祈福。”

    “我娘呢?”

    “夫人一直在小祠堂念佛呢。”

    朱霞心脏狂跳,蜷缩进了被子里。

    朱露带着人回到娘家,所有下人都毕恭毕敬,明面上,朱家能在短短几年内发达,全都靠她这个嫁到祝家的二少夫人。

    听见自己母亲像往常一样,仍在小祠堂里念着佛,朱露嘱咐了几句,到了父亲的书房,屏退了所有外人。

    朱露皱眉道,“究竟是什么情况,竟能把霞儿也抓走?”

    “新来的干的事情,不知道我们家在里面的干系,自然不认识霞儿。”朱父神情不悦。

    “可惜了,原本还想着凭祝家的交际关系好好运作一番,把她嫁个有用的人家。现在这样,到秦楼楚馆里走了一遭,过阵子消息传出去谁还要?”

    “事已至此,只能及时止损了。本来装着不管也就罢了,谁知道她还能逃回来。”

    朱父见大女儿神情不自在,冷笑了一声,“你都把女冠带来了,早就想好了办法,现在又不是在人前,装什么装?”

    朱露叹了口气,“我和女冠说好了,给她五十两银子,让她待会儿说霞儿与道门有缘,收去做俗家弟子。等风声一过,再让人把她从道观‘拐’了,卖到南边去。在道观丢了,外头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朱父点头,“你学得越来越好了,当初选你嫁到祝家二房,确实不错。”

    朱露脸上浮现出笑意,父女二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可惜你母亲不明白,霞儿也没有你通透,瞧着乖巧,心里总有股邪气,我信不过她。”

    “以防她因为遭过拐子有了见识,日后发现家里这要杀头的事情,走漏风声坏了大事,还是把她远远打发了吧。”

    朱露正待说些什么,外头突然传来动静,两人立即警惕噤声。

    “不是说了我要和爹好好说几句贴心话吗?有什么事?”

    “老爷,大小姐,外头舒家的人来了。”

    舒家?朱父皱眉。

    最早的时候,他们家和舒家的家资条件差不多,两家人住在同一条巷子里,经常走动。后来朱家发家,来往便少了。

    不过最近舒家凭借蚝油也起来了,舒家人和襄平府大名鼎鼎的秋乡君关系匪浅,朱父不想明着得罪。

    “他们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舒家人说他家如棠小姐想见霞小姐。”

    “不见,就说霞儿身体不好还没醒。”朱露直接说。

    “这……”下人犹豫。

    “怎么了?”

    “当时夫人正巧去看小姐,外头的人有些松懈,听见舒家来人后,夫人直接答应让霞小姐跟着走了。”

    “……”

    朱父一把推倒屋里的案几,哗啦一声巨响,笔墨纸砚和香炉茶具全部摔碎在地。

    “好、好得很,她今日是突然活了?!”

    朱露面色阴沉,“我去舒家把霞儿接回来。”

    “接回来?见了那个泼妇,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朱露吸了口气劝道,“再怎么说,舒家也是外人家,霞儿不可能待太久,总有办法。”

    “您别着急,我再去劝劝母亲。外面的生意最重要,知府还在查呢,按察使大人虽然现在向着我们,但以后心里说不准是怎么想的,您别因小失大。”

    ……

    如棠大难脱险后,第二天秋华年专门备了礼品,带着九九去探望她。

    舒家夫妻对秋华年千恩万谢,如果没有秋华年提醒,以及写帖子通知知府司泾,如棠不会这么顺利逃出来。

    黄大娘和黄二娘一直住在舒宅的跨院,变着法的给如棠做好吃的压惊。

    秋华年意外在舒宅见到了朱霞。

    朱霞和如棠一样包着手,拿东西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努力用着筷子。

    看见秋华年和九九后,她神情有些僵硬,躲进屋里去了。

    “朱霞怎么在这儿?”

    黄大娘叹气,“也是个可怜孩子,她为了如棠遭了难,我们先把她收留下来。”

    如棠低声讲了她们被拐后发生的事情,听得秋华年和九九都暗自心惊。

    说到红萝之死时,九九差点惊叫出来。

    听说拐子里有个叫故儿的年轻女人,秋华年不免产生联想,这条线索又可以同步给知府司泾了。还有朱家手里有人命,也该好好查一查。

    上次消息泄露的蹊跷,这次得更小心些。

    ……

    到了五月份,棉花的棉株已经长得许高,间或开起了红色的花。

    这时候是棉花需水的高峰期,但浇水也要注意方法技巧,遵循一定的频率,棉花怕旱又怕涝,如果水太多又不透气,就会捂坏棉花根。

    与此同时,棉铃虫开始出现,防虫工作也要稳步推进。

    今年地里种了三十亩的棉花,马虎不得,秋华年时常到庄子上亲自督促。

    卫栎非常细心聪明,充当着秋华年和庄子上佃户之间的传声筒,给秋华年节约了很多功夫。

    今天杜云瑟休沐,两人一起来到庄子上。

    太阳有些晒,杜云瑟先下马车,撑起一把七十二骨的玲珑纱面伞,为秋华年遮住阳光。

    秋华年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朝庄子里走去。

    老邓头等人都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他们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恩爱的小夫夫。

    卫栎知道秋华年来了,拿着记录好的纸张交差。

    “三十亩地的棉花目前都大差不差,前日有位佃户浇水时,不留神多放了半时辰水,那块地的棉花叶子有点蔫,不过缓几日应该能好。”

    秋华年说,“究竟多放了多少水,叶子蔫到什么程度,多久开始好转的,这些都要记下。”

    卫栎表示自己知道了,负责记录庄子上的农事以来,他跟秋华年学了许多,越来越得心应手。

    秋华年看了一会儿棉花的情况,一位庄子上的阿叔送来一小篮梅子。

    “梅子已经熟了?”

    “离大批成熟还有些日子,但最早一批的青梅已经能吃了,给乡君尝尝味道。”

    秋华年拿起一颗青翠漂亮的梅子,用帕子擦了擦,递到杜云瑟唇边。

    “你先尝尝酸不酸?”他笑得可爱,语气理直气壮。

    杜云瑟张口咬住。

    “怎么样?”

    “清甜中略有微酸。”

    “真的假的?”秋华年将信将疑地挑了一颗,擦了擦后也咬了一口。

    酸甜的果汁在唇齿间迸开,梅子独有的清爽味道让人在夏日里精神一振。

    果然只是微酸,杜云瑟从不戏耍他。

    秋华年满意点头,“待会儿摘上半筐,我走的时候带上送人。”

    秋华年想到苏信白胃口不好,吃些新鲜梅子,应该能改善一下。

    “以往的梅子都是怎么处理的?”

    “大宗的卖给专门做果脯的商人,一部分运到城里去卖,一部分主人家留着吃。”

    秋华年点头,“今年也这么着,摘梅子的时候人手不够了,让老邓头看着雇人,我依旧要看账的,让他记好。”

    秋华年和杜云瑟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杜云瑟一直稳稳地打着伞,不叫秋华年被太阳晒到。

    秋华年想起来,现代时候他听过一个说法,所谓模范男友,一定要愿意大夏天一直帮你举防晒伞。

    按这个标准算,杜云瑟绝对是模范男友了。

    而且不止模范在这一个地方。

    秋华年看了一眼杜云瑟清贵英俊的脸,勾起唇角。

    杜云瑟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也柔和了些。

    相处了这么久,华哥儿的心思他也能摸到几分。

    方才这个表现,定是又觉得他的脸好看,心里高兴了。

    杜云瑟并不注重外貌,但秋华年如此喜欢自己的脸,让他感到愉悦。

    如此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两人走到丙七和丙八包的地头,兄弟二人正在给棉花喷洒生物酵素。

    秋华年制作的喷壶装置,经过二人的改良,效果更好,操作也更方便了。秋华年没有小气,又给了他们一人五两银子的奖励。

    丙七和丙八并不是佃户,两人立稳脚后,秋华年有问过他们想不想去别处置宅生活。

    但丙七和丙八一起拒绝了。

    “我们兄弟二人在宫里小心翼翼了十多年,现在就想过过普通日子,庄子上的生活简单,还有许多人一起住,对我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丙七和丙八干完了活,邀请秋华年和杜云瑟去他们家里坐坐。

    兄弟二人心灵手巧,手里又有赏银,已经把落脚的草房前前后后修整了一遍。

    推倒重盖没时间,但墙壁全都用木板加固了,院子用砖砌了,窗户和门框门扇也都换了新的。

    屋子里全都是量着尺寸打造的定制家具,丙八擅长雕刻,家具上都雕着花纹,审美极好,换个珍贵木料的话,放到外面绝对能卖出大价钱。

    正房用来待客吃饭,两边耳房兄弟俩一人一间,饭一直是卫栎和卫婆婆做好送来的,所以没有厨房,只有个能烧水的灶台。

    丙七和丙八给秋华年二人倒了水,秋华年没有嫌弃和犹豫,自然地喝了一口。

    丙七坐了下来,坚毅的面孔罕见有些踟蹰。

    秋华年说,“你们是陛下赐下来的,不出意外要一直跟着我。我敬重手艺人,拿你们当自己人,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

    丙八挠了挠后脑勺,“倒也不是难处……”

    丙七难以启齿,“还请乡君不要把今日我问的事情说出去。”

    “我想问问栎哥儿的来历。”

    秋华年愣了一下,心里明白过来。

    丙七和丙八之前一直在宫里,没有机会婚配,现在出来了,终身大事肯定得考虑。

    两人年纪不到三十,有手艺有钱,而且都是头婚,在庄子附近很是抢手。

    老邓头之前进城给秋华年看账的时候提过,丙七和丙八家里来过几波媒人了,不过兄弟二人出于种种考虑,一直没有答应。

    听丙七问话的意思,他这是看上了卫栎?

    秋华年不动声色,“卫栎自然是卫婆婆的娘家侄子,两人一起逃荒来的,你随便打听就知道了,怎么还专程问我?”

    丙七叹气,“不怕乡君笑话,我自认条件还可以,动了心思后,专程上门去问了卫婆婆。”

    “结果卫婆婆说栎哥儿不会答应的,叫我别吓到他。我不明白,又打听到了当初那位被抄家的钦差在庄子上的事情,才知道里面恐怕有些蹊跷。”

    秋华年想了想后开口。

    “栎哥儿的来历,我不能自作主张告诉你,只能说他是个可怜人,能走出来有今天的日子不容易,他自己是打算一辈子在庄子上陪着卫婆婆的,听口气并不想嫁人。”

    丙七神情黯淡下来。

    “你想知道他的过去,只能是他自己愿意开口。但你现在不要问他,他刚好了些,就像卫婆婆说的,别吓到他。”

    “你若只是想找门好亲事,我劝你再往别处瞧瞧。”

    “你若诚心要等,可以继续等着,但我不保证能等得到。”

    丙七认真点头,“多谢乡君解惑。”

    听他的语气,应该是不想放弃。

    第87章  “你对我说一句,比神佛的千万句都管用。”

    五月以来, 间隔不长接连几日的瓢泼大雨,非但没有降低气温,反而让天气一日赛一日的热。

    当院子里的蔷薇花和紫藤花谢了大半, 哪怕没有太阳, 也能感到热意时,秋华年意识到, 今年的夏天真正来了。

    过夏虽然不如过冬严峻, 但也有许多需要准备的。

    秋华年让金婆子把冬衣、厚被子全部拆洗晒过后收起来,暖炉这些也妥善收入库房。

    祝家南下的商队已经回来了,秋华年受邀带着九九先一步挑好东西。

    南边最出名的东西之一是纱绢,有薄如蝉翼的玉水纱, 远看像烟霞般的茜烟罗, 浮光流动的洒金绢……

    秋华年挑了两匹玉水纱回去蒙窗户,这纱透气透光、颜色漂亮,夏日用起来比窗纸好多了。

    除此之外, 他又买了四匹普通的纱绢,四匹织法与众不同的名贵纱绢, 前者做成夹层的薄被,后者给家里人裁夏衣穿。

    金婆子和珊瑚两个人做针线, 九九闲暇时也帮一帮忙,很快就能赶出来了。

    在服装搭配上,九九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家里人做衣服用的纱绢颜色,全都是她挑的。

    秋华年和杜云瑟要穿一样的主色, 这是大家默认的, 其他人的九九也全都挑得很合适。

    除了纱绢布料,苏信白正用着的竹衣、摇起来散发木香的檀香扇、装冰降温用的冰盆、避暑的香珠等东西, 秋华年也都各挑了一些。

    这些货都是祝家商队打南边采买来,还没送去各处铺子,最顶尖的一手货,秋华年买得多,受祝经诚嘱托的商队负责人打了个折,几乎算是南边的原价了。

    天气一热,人就爱吃冰,古代虽没有现代那样琳琅满目的雪糕,但冷饮是有的。

    其中有一道酥山,是将冰用刨刀刨成细细的碎末,在大盘子里堆成山的形状,然后浇上浓郁的牛乳,再添加一些时令水果。

    吃的时候用勺子挖一勺,冰冰凉凉,奶香浓郁,还有水果的清甜,一点也不比后世冷饮店的冷饮差。

    秋华年惦记着要吃酥山,专门定做了一只大的刨冰刀,试做的时候,不光孟圆菱不出门看生意专程等着,连苏信白都闻讯来了。

    “我不信祝家没有酥山吃,难道是我家的能更香不成?”

    苏信白解释,“一个人吃没意思,也吃不了那么多。”

    点墨在旁边笑道,“哥儿这几日吃不下饭,每顿都要大公子哄着吃。今日原本说好要出门逛逛的,结果大公子突然有事走了,哥儿不爱在家里待,想起乡君家要做酥山,索性来了。”

    两家人太熟了,没有外人,点墨说话很随意。

    “原来是大公子不守信用,我这儿是个备选。”

    苏信白清冷的脸上有些不自在,还好秋华年没有继续调侃。

    “正房用了冰,我们去里面坐吧,你来得正好,酥山已经在做着了,待会儿就能端上来。”

    几人去正房坐着,不多时候,金婆子就端着一大盘酥山上来了。

    晶莹的冰沙堆在黑色陶盘里,醇厚的牛乳从上浇下,浸透每一片碎冰,切成小丁的青梅、香瓜、葡萄点缀其间,秋华年还让金婆子浇了一勺稀释过的桂花蜜。

    光是看着,便让人在炎热的夏天里食欲大动。

    苏信白原本不是很想吃,此时也有些馋了。

    金婆子拿来三副小碟和勺子,三个人就这么围着吃起来。

    孟圆菱急急吃了几勺,有些冰嗓子,才放缓速度。

    秋华年说,“你注意些,别吃得太急闹肚子,看云成回来了你怎么解释。”

    孟圆菱小声叨叨,“我才不怕他呢。”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暂时放下了勺子。

    秋华年专挑有蜜的、果丁多的地方吃,反正是自家做的,大不了再补些蜜和果丁,可以随便放开了吃。

    秋华年吓唬着孟圆菱,谁知竟是只吃了几口的苏信白不舒服起来了。

    苏信白皱着好看的眉毛,脸色略有苍白,单手捂着小腹,努力想让自己不显得失礼。

    秋华年吓了一跳,赶紧让人去请个大夫瞧瞧。

    他和孟圆菱都好好的,应该不是酥山的问题,不过现在也吃不了了,他让金婆子把酥山撤下去,和金三以及苏信白带来的下人分着吃。

    秋华年让苏信白去躺椅上坐着,苏信白躺了一会儿,终于没那么不舒服了。

    最近天气热,奶霜每天都藏在花树下打盹,刚刚才顺着门边溜进正房蹭冰气。

    秋华年把奶霜抱起来,放在苏信白膝头。

    “大夫马上就来了,你摸摸猫,转移一下注意。”

    奶霜乖巧地伸出嫣红的舌尖,舔了舔苏信白的手指,乖乖趴着任苏信白抚摸。

    苏信白的身体可容不得马虎,祝府的下人紧跑慢跑,很快就接来了附近街上的大夫。

    大夫拎着药箱被领进门,全程不敢抬头,用帕子搭着苏信白的手腕,把了一会儿脉。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又问了几个问题,点墨一一回答了。

    大夫重新把了一遍脉。

    “公子应当是有了身孕,骤然吃冰有些受不了,缓一缓就好了。”

    什么?在场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苏信白愣在原地,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点墨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大夫,“多长时间了?分明十来天前把平安脉的时候还说没有呢。”

    “一月有余,这时候的孕脉弱,摸不出来很正常。老朽也是自诩经验丰富,加上其他反应验证,才敢这么说的。”

    苏信白纤细的指尖抖了抖,轻轻吸了口气,努力定下心神。

    “点墨,给大夫赏银,还有……让人告诉经诚。”

    “自然要立即告诉,哥儿你好好休息,我出去安排。”

    为了不打扰苏信白,点墨风风火火带着人走了,正房里只留下苏信白、秋华年和孟圆菱。

    秋华年和孟圆菱的视线都落在苏信白身上,苏信白脸上镇定,耳朵尖和脖子却都红了。

    秋华年笑道,“一月有余,那也就是上巳节拜完高禖娘娘一个来月,大公子的效率挺高的啊。”

    苏信白羞得无言以对,“华年!”

    孟圆菱也有些不好意思听,他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赶紧装作无事地抬头。

    他和云成年纪都小,成亲前娘和嫂子叮嘱过,成亲后孟福月这个姑姑也不催,不急着要孩子。

    云成记这叮嘱比他记得还牢,除了成亲那天晚上情不自禁没守住规矩,之后都一直克制着,没弄到里面去过。

    自然也就不会有孩子。

    结果现在屋里两个真正有经验的,反而被秋华年一个没正经经验的压住了,理论知识,恐怖如斯。

    祝府的下人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祝经诚,祝经诚赶来的时候,顾不得仪态,额头上全是夏天烈日晒出的汗水。

    他眼睛发亮,急匆匆进门,视线里只剩一个苏信白,想要立即过去,又想起自己现在身上满是热意和风尘,硬生生停下。

    苏信白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低声问,“你都知道了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已经让人去请了家里最常用的大夫,好好再把一次脉,给你开安胎药,以后我就守着你,哪也不去了。”

    苏信白脸上发烫,“你守着我不干正事,那我成什么了?”

    祝经诚现在简直像个愣头青,那些在他手上吃过大亏的生意人看见,怕是会惊掉下巴。

    秋华年轻轻咳了一声,示意屋里还有他和孟圆菱在呢。

    苏信白背过身去,不理人了。

    祝经诚这才反应过来,对秋华年和孟圆菱拱手道,“多谢二位照顾信白。”

    “应该的,大公子别忘了请客就好。”

    祝经诚点头,“等孩子出生,自然要大宴全城。”

    祝经诚专程请来的名医再次为苏信白把脉,开了安胎药,说了许多注意事项。

    祝经诚听得比价值千金的生意还认真。

    等苏信白身体上的不适消失了,祝经诚才让人把紧急改装得更舒适的马车赶来,接苏信白回府。

    坐在马车上,祝经诚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

    苏信白受不了,轻轻拍了下他。

    “你收敛些吧,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怎么着了。”

    “夫人有了我们的子嗣,还不许我高兴吗?我恨不得让所有人知道,回去就立即给岳父府上送信,还有许多友人……”

    祝经诚在用了冰的凉爽车厢里搂着苏信白,兴致勃勃说了好一会儿,庆幸地感慨道。

    “幸好我最近生意忙,做那事没之前那么频繁,看见你睡着了不忍心打扰,多是亲一亲摸一摸就罢了,没影响到孩子——”

    苏信白抬手用指尖捂住他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一张清冷漂亮的脸早已经红如翡玉。

    ……

    府城的日子一日又一日地过着,随着秋闱的接近,家里有考生的人不免紧张起来。

    秋华年收到许多帖子,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某某寺庙、某某道观里为杜云瑟的科举敬香祈福。

    还有些供着文曲星、文殊菩萨的寺庙上门来化缘,保证只要点多少斤的灯油,就能得到保佑。

    秋华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合理范围内给了些布施,至于那些想骗钱的,绝不上当。

    苏信白怀孕之后,成了祝府上下最要紧的宝贝疙瘩,他怀孕反应严重,不怎么出门了。

    孟圆菱忙着管秋记六陈的生意,最近城里多出了许多家仿照他们开的店铺,蚝油的仿品也是越来越多。秋华年想了一些办法应对,孟圆菱是执行者,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秋华年闲暇之余找不到人出去消遣,只好接一些其他帖子。

    那些约着去烧香拜佛的帖子,无疑是最多的。秋华年知道自己礼神的心不是特别诚,一般不去,只有那些特别感兴趣的会多看一看。

    “这青芜庵离府城有足足十多里地,平日没怎么听说过,怎么突然要请许多人去那儿拜神?”

    秋华年把帖子合上,瞧了眼题跋,“还是知府夫人下的帖子,真是奇了怪了。”

    休沐回来的杜云瑟闻言皱眉,拿过帖子扫视一遍。

    “你不要去。”

    “我肯定不去,这大热天的,坐马车走那么远路,庵里还肯定没有冰,也没有冷饮吃,谁去受那罪。”

    秋华年故意笑道,“你要是害怕自己考不上,求一求我,看在我是你夫郎的份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去一下。”

    杜云瑟失笑,把帖子放回原处。

    “若求这个,我不如直接求华哥儿。”

    “求我什么?”

    “你对我说一句,比神佛的千万句都管用。”

    秋华年愣了一下,勾起唇角。

    “那今年乡试,你能是解元吗?”

    乡试第一名称解元,会试第一名称会元,殿试第一名称状元。

    三试均为第一,则为连中三元,是几百年难出一次的奇迹。

    “我说过,要给华哥儿考状元。”

    状元之前的每一试,也一定会拿下。

    作为一位贫寒书生,这是他能献给心上人最好的礼物。

    秋华年和杜云瑟贴了一会儿,眼尖地瞧见杜云瑟衣领里有蚊虫叮咬的痕迹,手臂内侧也有些热痕。

    清风书院虽然是辽州第一书院,但学子众多,不乏贫寒出身,学堂和宿舍里不可能一直用得起冰。

    如今天气炎热,杜云瑟每日辛苦读书,着实是吃了苦头。

    想到自己每天吃着冷饮,吹着冰风,坐在纱窗里,抱着猫在躺椅上乘凉,杜云瑟却闷在罐头般的室内辛苦读书,秋华年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轻轻吹了吹衣领内蚊虫叮咬出的红痕,如羽毛般的凉意划过皮肤,杜云瑟的身体瞬间绷紧。

    秋华年未有察觉,伸出手指戳了戳。

    “给你送去了避暑的香珠,不管用吗?”

    香珠是用众多中药材碾碎和蜜揉成的,挂在身上,有避虫和提神的效用,秋华年买的都是最好的。

    “管用的,但山上蚊虫多,不可能万无一失。”

    杜云瑟出身农家,十岁离家随恩师穷游走遍大江南北,什么苦没吃过,向来不在意这些身外条件。

    只要秋华年和九九、春生过得好,他自己怎么样无所谓。

    秋华年皱眉想了一会儿,杜云瑟骨节分明的手指抚平他的额心,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揽着他的腰。

    “我想到了!”

    “嗯?”

    “我要做清凉油。”

    “那是何物?”

    “保护你这个小龙男不被虫子咬的。”

    杜云瑟困惑之后,轻笑着摇头。

    “那我就等华哥儿为我做出来了。”

    古法清凉油的材料虽然贵,但只要有钱,在古代并不难买到。

    今天已经迟了,秋华年只能等第二天再研究制作。

    脑子里过完这些事,秋华年重提起刚才的事情。

    “知府夫人的邀约有什么问题吗?你直接叫我不要去?”

    秋华年隐隐能感到其中的蹊跷,知府夫人虽然喜欢礼神拜佛,但很少一次性邀一群人一起,还是去青芜庵这样偏僻的小庵。

    虽然是多心,但秋华年不免联想到还未侦破的拐子案。

    自从知府司泾带人破获了一个窝点后,那群拐子的嚣张气焰瞬间低了下去,许久未再犯案,这也就增大了破案的难度。

    现在这事主要由司泾亲自负责,提刑按察使司从旁协助,按察使素来与司泾不和,称病不管。

    古时候,寺庙尤其是专收女尼女冠的庵观,很容易和人口买卖牵扯。

    对不清楚拐子案始末的人来说,知府夫人的举动顶多是突发奇想,但知晓前因后果的秋华年却能想到更多。

    杜云瑟语气平静地陈述了一个事实,“知府大人暗中请动了都指挥使大人手下的兵马。”

    “嘶——”

    难怪杜云瑟让他不要去,原来是已经风雨欲来了。

    “青芜庵真的和拐子有关?”

    “不一定是它,但它肯定是明面上吸引目光的靶子。”

    秋华年心事重重地点头,心中祈祷,拐子案能尽早告破,坏人们都被绳之以法,受害者都能与家人团聚。

    ……

    第二日秋华年和孟圆菱一起出门,采买了干薄荷、樟脑、桂皮、丁香、茶油、蜂蜡,都是换着铺子打散买的。

    在现代世界,清凉油最早出自清末,是一对在缅甸开药铺的福建父子发明的,缅甸气候湿热,蚊虫众多,这对父子将中药与东南亚流行的药草配方结合,制出了清凉油。

    清凉油又称万金油,不仅可以防虫止痒,提神醒脑,还能活血消肿,治疗轻度烫伤,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药。

    哪怕发展到现代社会,清凉油依旧流行,秋华年作为一位合格的生活区视频博主,自然复刻过。

    回到家后,秋华年开始制作清凉油。

    第一步是将干薄荷、樟脑、桂皮、丁香等药材用药碾碾碎。东西太多,秋华年操作了一会儿沉重的铁碾胳膊就酸了,索性叫金三来做,他在旁边看着。

    所有原材料都变成粉末后,秋华年把它们按一定比例混合起来,倒入茶油全部浸湿,搅拌成均匀黏稠的糊状,静置上一天一夜,让茶油充分提取香料里的有效物质。

    到了时间,再盖上盖子,上火蒸两刻钟,做最后的提取。

    这一步之后,就可以用白纱布过滤糊状混合物,将茶油全部挤出来。

    此时的茶油已经有了浓郁的复合型香味,和清凉油所差不多了。

    但这时候的茶油保存使用不易,还得再来一道步骤。

    那就是用小火加热茶油,在里面加入干净的蜂蜡,蜂蜡融化后,搅拌均匀,趁热将小锅里的液体分装入比铜钱稍大些的广口矮身小罐中,冷却之后,就凝固成了清凉油。

    无论是色泽、质地、味道还是功效,都与现代卖的清凉油所差无几。

    做好之后,秋华年迫不及待地用食指揉了一点,涂在太阳穴上,大脑顿时凉飕飕地清醒了。

    秋华年知道这是做成了,立即拿了一大包,去清风书院送给杜云瑟。

    清凉油的原材料并不便宜,但材料转化率高,秋华年大致估算了一下,平均下来一两银子的原材料能做出十小罐。

    而且这东西每次用量不多,节省一点的话,一小罐就够用一两个月了。

    秋华年拿这么多,除了要分给云成一些,也是方便杜云瑟送给同窗和师长们。

    费些自己做的东西换人情,非常划算。

    清风书院外院游廊上,秋华年和出来的杜云瑟找了个角落说话。

    秋华年拿出一罐清凉油,打开盖子,纤长透粉的食指在墨绿色的膏体上打着圈揉了几下,垫着脚抹在杜云瑟两侧的太阳穴上。

    秋华年发现,杜云瑟最近又长高了些,而他自己像是不长了,两人的身高差更大了。

    一阵风吹来,清凉油提神醒脑的效果瞬间发挥,明明处在炎夏中,杜云瑟却感觉到了凉意。

    “被蚊虫咬了,在咬痕上涂一点就不痒了,觉得闷热的时候也可以在太阳穴上涂一点,这味道还能驱虫。”

    秋华年给杜云瑟殷殷叮嘱,“东西不贵,你放心用,要多少都有。”

    “这几小罐给云成,这几小罐我待会儿去看看闵乐逸,余下的都是你的,你可以送给师长与关系好的同窗,不够了就回家拿。”

    杜云瑟含笑点头,表示自己全都认真记下了。

    杜云瑟进去后,秋华年打算去看闵乐逸。

    这些日子他给闵乐逸下了许多帖子,但闵乐逸只来了一次,那位郁氏推荐的嬷嬷,严格到让秋华年直皱眉。

    秋华年想起祝家的小学堂也请了位宫里出来的嬷嬷,不放心地问过九九。

    九九说祝家的嬷嬷远没有那么严厉。

    “嬷嬷会教我们一些规矩礼仪,也会讲许多她亲眼见过的故事,提点我们其中的内情,告诉我们该如何行事。”

    “但嬷嬷说这些东西知道就好,必要的时候能做出来,不吃亏就够了,没必要处处绷着学成个能供进庙里的泥像。”

    “不过嬷嬷也说,如果我们日后要嫁到那种规矩森严的地方,比如说宫里、王府里、讲究极多的世家大族里,学成现在这样是不够的。但我们年纪还小,家里也没有要求,所以她就宽松着来了。”

    秋华年听完后放心了些,摸了摸九九的头,顺便强调九九以后绝对不会去那种地方,所以永远不用那么学。

    但与此同时,他对闵乐逸的担心却更重了。

    闵乐逸还以为自己只要熬过几个月,熬到乡试之后就能结束折磨。

    但听了九九转述的那位嬷嬷的话,秋华年不免想到,郁氏一族内部的日子,对闵乐逸来说恐怕比现在还要可怕。

    秋华年来到与清风书院相邻的闵府的正门,对门房说明自己的来意。

    门房却说闵乐逸接了帖子,出门赴约去了,秋华年只能让门房转交清凉油,遗憾离开。

    第88章  “我不嫁了!”

    秋华年虽然不去知府夫人组织的青芜庵礼神活动, 但一直关注着相关消息。

    现在不好打扰苏信白,秋华年便让接触的人多的孟圆菱多留意一些,也让金三和金婆子注意外面的风声。

    事实上, 他根本不用做这些叮嘱, 因为青芜庵发生的事情,在帖子邀约的当天就传遍了全府城。

    “你说知府夫人在青芜庵发现了来历不明的女冠?”

    金三点头, “千真万确呢, 提刑按察使司的捕快们出动了不少,现在城里都在传,之前丢的那些小姐和哥儿,都是被寺庙拐没了。”

    秋华年点头不语。

    这事其实有些蹊跷, 毕竟知府夫人是提前几天大张旗鼓要去的, 青芜庵就算真有问题,幕后之人也该早就清理干净了才对。

    怎么会放在那里,一下子就被知府夫人发现?

    说不准, 这是知府司泾设的一个局,为的是打草惊蛇, 把幕后之人引出来。

    听到这些消息回来的孟圆菱说,“华哥儿, 我听说闵家小公子今天也去青芜庵了。”

    “乐逸?”秋华年叹气,“只要收到帖子,那嬷嬷肯定要他去,不管他是不是受到排挤,能不能和其他人相处得来。”

    “乐逸这次没出什么事吧?”

    “应该没有?我听到的消息是那青芜庵里的贼人藏不住了, 想把身份不明的女冠杀人灭口, 被闵家小公子发现救了下来。这是好事啊。”

    “乐逸受伤了吗?”

    “我专门问了,说是没有, 他的身手肯定不会受伤的。”

    秋华年说,“我准备些礼品,回头上门慰问一下他吧。”

    ……

    青芜庵已经被官兵团团控制住,今日神佛自然是拜不成了。

    为了防止知府夫人请来的贵眷们出现意外,所有人被统一护送到了知府家的附近的大庄子上。

    事发突然,闵乐逸和跟着自己的下人们没在一辆车上,他也不想去找,一个人蹲坐在僻静处发呆。

    脚步声打断了闵乐逸的思绪,他回头,看见的不是嬷嬷,而是个更讨厌的人。

    “苏小姐,有什么事吗?”

    苏信月居高临下看着闵乐逸,一副找事的样子。

    “看来传闻不错,你确实规矩多了,终于不再满口的村言粗语污人耳朵了。”

    闵乐逸眉毛一竖,“苏信月,听说你被嫡母关了将近三个月的禁闭,刚被放出来又想关进去吗?”

    “你——”

    苏信月正欲争吵,突然听到一声咳嗽,两人回头,看见了带闵乐逸的那位嬷嬷。

    苏信月立即收敛神情,举止娴静地站在一旁。

    闵乐逸低着头站起来。

    “闵小公子,老身终于找到你了,这里人多眼杂,请小公子跟老身走吧。”

    闵乐逸脚步犹豫,他知道他肯定又要挨训。

    “闵小公子?”嬷嬷语气平静地又叫了一声。

    闵乐逸余光看见苏信月幸灾乐祸的眼神,一时气闷,跟在后头走了。

    嬷嬷把闵乐逸带进一间房间,里面空无一人,桌上设着茶水。

    “这里是庄子上管事分给小公子的暂歇之处。”

    闵乐逸吞咽了一下,嗯了一声。

    嬷嬷转头,“这里无人,老身就在此处问一问小公子规矩吧。”

    “今日在青芜庵,小公子为何以身犯险?”

    “我敬完香,走到侧面想躲个清静,突然听见呼救和挣扎的声音,我怎么能不管?”

    “小公子可以出来叫人过去。”

    “当时近处只有贵眷,我是最能打的了,等去外面叫护卫和小厮进来,人都已经被勒死了!”

    嬷嬷淡淡道,“那也是她的造化,是老天要她死。小公子千金之躯,怎能立于危堂之下?”

    闵乐逸吸了口气,想要辩驳,生生忍住。

    嬷嬷见他不服气的样子,皱起眉头,脸上皱纹加深,像严峻的沟壑。

    “这样要命的事,小公子还不知反思?小公子本就因为打架名声不好,这次动手的事情再传出去,不怕给家中蒙羞吗?”

    “我都是没办法才出手的,上次是为了救猫,这次是为了救人!”

    嬷嬷目光冰冷,看得闵乐逸浑身不自在。

    “小公子今日这是第几次出言顶撞了?如果不想让老身教,老身即刻便可辞馆离去。”

    闵乐逸想到父亲和郁氏一族,怕真气走嬷嬷,自己没法交代,只能服软。

    “嬷嬷别生气,我不会再乱说话了。”

    但这一次,嬷嬷并不打算就此收住。

    “小公子还未认错。”

    闵乐逸抿了下嘴,握紧小拳头,倔强地保持沉默。

    嬷嬷皱眉,转身从桌上拿起一根柳条。

    “我还从未这么和小公子立过规矩,看来今日是不得不动手了。”

    筷子粗细的柳条长约一丈,柳叶被摘了,树皮还带着青色,末端被嬷嬷拿在手里,微微摇晃。

    “小公子伸手吧。”

    闵乐逸僵硬了一瞬,把两只手并在一起伸起来,拇指和食指上的针痕还未消去。

    “小公子认错吗?”

    闵乐逸不说话,他不想承认自己救人是错的。

    唰的一声,柳条打在细嫩的手心,瞬间留下两边凸起的红痕。闵乐逸肩膀抖了一下,一声不吭。

    “小公子认错吗?”嬷嬷的声音愈发冰冷。

    闵乐逸还是不说话。

    又一道柳条落下,鞭打在细肉上,声音在空旷的屋里回荡。

    “小公子认错吗?”

    ……

    一连打了数十下,一次比一次重。直到手心已经红肿一片,几丝破了皮的地方露出鲜红的肉,闵乐逸依旧一声不吭,倔强地死活不开口认一个错,哪怕是假意认错他也不肯。

    嬷嬷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硬点子,她知道闵乐逸的手不能再打了,不然就真要留疤留伤了。

    她放下柳条,淡淡说道,“小公子先好好想一想,明日老身再来问你。”

    听见身后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闵乐逸呆呆站了一会儿,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手上的伤钻心地疼,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这样挨过打。

    之前在南边乡下,小时候的他太淘气,祖母必要时也会打他几板子,教他道理。

    但那时候挨的打,和今日挨的打,一点儿也不一样。

    闵乐逸茫然地走出屋子,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避着人走着。

    一直走到没人的墙角边,几丛花树下,他又被熟悉的人拦住了。

    苏信月瞧了眼闵乐逸发红的眼睛,藏在袖子里的手,脸上止不住的得意。

    “我就知道你要挨打了,痛哭流涕的时候是不是后悔死了?”

    她是专门等在这里看好戏的。

    闵乐逸反应过来,忍着手上的疼痛扬声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从来不后悔!”

    “还嘴硬呢?你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闵乐逸不明白。

    “有娘生没娘教的野哥儿,太可笑了。你真没看出来?郁氏根本就没瞧上你,不然早就定亲了。”

    “郁氏一族的大夫人如果真没权利给郁闽定亲,她何必专门来一趟?不过就是看你不行,才找借口推脱,说她一个人决定不了,再送个嬷嬷教你,给你个机会好好改过。”

    苏信月看着闵乐逸,眼神复杂,有嘲讽也有嫉妒。

    “如果不是你父亲是郁闽的恩师,你连这个机会都没有。辽州郁氏是何等人家,郁闽又是公认的天才,你这种野货也配?”

    “你胡说!”闵乐逸下意识反驳。

    “瞧出来郁氏打算的又不止我一个,这些日子你在外头赴宴,谁不把你当笑话?背地里都打赌你究竟能不能改好呢。”

    苏信月见闵乐逸眼睛红了,畅快而满意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好好学规矩吧,不知道能不能成的郁氏小夫人。”

    ……

    秋华年一直打听着青芜庵的消息,天色渐黑时,听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官兵从庵中抓出数位有嫌疑的贼人。

    那些跟着知府夫人出去的贵眷们,也都妥善护送回家了。

    秋华年松了口气,让金婆子做些闵乐逸爱吃的糕点,打算明天上门看望他。

    与此同时,岫岩山清风书院,昏暗的天色里,郁闽有些踟蹰。

    刚才大嫂请的嬷嬷托贴身小厮来书院告诉他,说闵乐逸今日脾气太倔受了些教训。

    嬷嬷给他说这个,是让他知道一下,撇清关系,免得他日后从别处听到风声说不清楚。

    郁闽想到闵乐逸的脾性,能猜到这教训恐怕不轻。

    他犹豫了一下,朝书院外走去。

    自从两家有心定亲后,为了避嫌他就再没见过闵乐逸了,但他猜闵乐逸或许在那里。

    闵府后花园,靠山外的地方,有一大块太湖石,顺着它爬上去,能爬到墙外的亭子里。

    郁闽到的时候,果然在亭子的阴影里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

    闵乐逸抱着膝盖低着头,昏暗的光线照不清他的脸。

    郁闽上前,站在几步外,不知该说什么。

    他从未见闵乐逸这样沉寂过。

    其实他并没有特别了解闵乐逸。

    这个哥儿是张扬的、放肆的、大胆的,看似蛮不讲理,实则最讲道理。像清晨长河水面上红彤彤的太阳一样漂亮。

    不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闵乐逸先说话了。

    他声音嘶哑,听着就痛。

    “郁闽,你是不是也知道,你大嫂她不喜欢我,知道她说没法做主婚事是骗人的?”

    郁闽愣了一下,闵乐逸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不许撒谎。”闵乐逸咬着牙。

    “……我只知道祖母给了大嫂定亲的镯子,但大嫂没拿出来。”

    闵乐逸低低笑了几声,指甲戳进受伤的手心,疼得他发抖。

    “所以你们骗我,说秋闱后定亲是假的,让我以为事情已经定了,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

    郁闽急道,“怎么会?只要你改好了,我们怎么会不定亲呢?我心里一直是拿你当未婚夫郎看的。”

    “连你也觉得我不好,我得改是吗?”

    闵乐逸猛地抬头,布满整张脸的泪痕让郁闽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闵乐逸泪眼蒙眬地看着郁闽,那一点年少的心生出的些微好感,如镜花水月般破碎,被风吹散,徒留填不平的疮口。

    他急急从腰上解下郁闽送的玉佩,砸在对方身上。

    “你们爱娶谁娶谁,爱教谁教谁,小爷我不嫁了!”

    他不看郁闽,咬紧牙关,拼命朝山下跑去,怕稍留一步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郁闽慢了一拍,没拦住他,怔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手里冰冷的玉佩似有千斤重。

    他挑的时候,没有特别上心,此时拿在手里,却像是贵重到拿不动一样。

    就像闵乐逸,亲耳听见他说出“不嫁了”,郁闽才后知后觉感到了慌张与心痛。

    他握着玉佩,浑浑噩噩回到书院,晚间的课堂已经结束,学子们正在各自洗漱休息。

    郁闽迎面碰到杜云瑟,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救星。

    “杜公子,我……有事问你。”

    杜云瑟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除了秋华年,他不喜欢任何人这么接近。

    “郁公子请讲。”

    “你和秋华年,你和你夫郎,为什么事吵过架吗?”

    杜云瑟微微皱眉,眼神冰冷。

    “郁公子的问题未免太失礼,我与夫郎的私事,为何要告诉你?”

    郁闽知道自己问得荒唐,但他心里堵得厉害,实在是忍不住。

    “怎么可能不吵架呢,对吧?总有些小问题,有合不上的小地方。”

    杜云瑟淡淡地打断他,“在我眼里,我夫郎什么地方都是最好的,更不忍用争吵让他伤心。至于郁公子怎么样,与我无关。”

    “还有,我夫郎与郁公子素昧平生,还请郁公子少提他的名字。”

    杜云瑟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郁闽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月下,直到露水打湿他的薄衫,也没有移动。

    ……

    夏日天黑得晚,春生上的私塾放学也晚些。

    秋华年几人等春生回来后开始吃饭,刚吃完饭,原葭就带着原若上门了。

    秋华年一听,原来是为了清凉油的事。

    春生带着清凉油去学堂,原若没见过很好奇,春生就把自己的送给了他,回来告诉秋华年,秋华年又给他补了一个。

    原葭替弟弟道谢,“原若年纪小,看见新鲜的好东西,免不了多问几句,春生和他关系好,人又大方,直接给了他,给乡君添麻烦了。”

    秋华年笑道,“这是他们俩的同窗情谊,一瓶清凉油不值什么,不用专门过来的。”

    原葭摇头说,“乡君大方,但我这个做姐姐的却不能不教他,不能让他养成要东西的习性,所以特意带原若来给乡君道谢。”

    原若头上戴着一条漂亮的绣花抹额,红唇白齿,像观音座前的童子。

    他乖乖对秋华年拱手施礼,“谢谢乡君。”

    秋华年被萌了一下,拿旁边的果子给他吃。

    “这罐你们先收着,过两天清凉油就在秋记六陈里卖了,一罐两钱银子,不限量,你们觉得好用的话,以后可以去铺子里买。”

    原葭放下心来,和秋华年说了一会儿话。

    秋华年没有看错,原葭确实在数学上很有天赋,秋华年写的那本《算学浅要·方程》,她已经全部吃透了,还无师自通想到了更深入的问题。

    “我父亲生前曾任某县的主簿,负责清算粮仓,监督水利工事,每天都和算术打交道,我耳闻目染下也学了一些。”

    “原来是家学渊源。”

    “只是些小技罢了。”

    秋华年觉得原葭的想法值得深入研究,鼓励她也写一本书,投稿给齐民书坊。

    原葭有些犹豫,这世道女子和哥儿写书出书的太少了。秋华年好歹是乡君,有贵族身份,她一个平民女子,根本不敢想。

    “你应当知道,齐民书坊是苏家公子办的,他收稿只看书,不论出身,只要你写得好,不怕他不用。”

    原若在旁边脆生生地劝她,“姐姐试一试吧。”

    原葭吸了口气,“好,我来试试,有了初稿再来请乡君过目。”

    ……

    送走原葭和原若后,秋华年让金三锁好各处的门,打算休息。

    谁知没过多久,大门外又传来叫门声。

    “今天可真是热闹,怎么这么多人来访。”

    秋华年把脱下的外衣穿上,让金婆子去看是谁。

    等他走到院里,竟看见一个根本没想过的人。

    “逸哥儿,大晚上的你怎么来了?”

    闵乐逸吸了吸鼻子,眼泪流尽了,眼眶又干又疼,嗓子像染了十多天的风寒。

    “华哥儿,你收留我吧,我无处可去了。”

    秋华年让金婆子去煮些热汤,被吵醒的其他人继续睡觉,拉着闵乐逸去屋里坐。

    “究竟是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听听能不能帮忙。”

    秋华年给闵乐逸拿了条小被子,闵乐逸裹紧自己,喝了口热汤,终于找回了些神智。

    他抽噎着把今天发生的事大概讲了一遍,秋华年静静听着,不时给他再递一口汤。

    闵乐逸的眼睛有些茫然。

    “华哥儿,我真的错了吗?我该认错吗?”

    秋华年摇头。

    “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还救了人,哪里有错呢?”

    “嬷嬷的说法有她的道理,却和你的天性不合,你认准了自己想做的事,就不要自我怀疑。”

    那位嬷嬷教的是明哲保身的道理,在古代社会,人似乎就该分三六九等。

    但闵乐逸是能为了一只小猫的性命出头,不畏强权,不守所谓规矩的人。

    除非他不再是他,否则他永远接受不了“是老天要她死”这样的说法。

    闵乐逸听见有人支持自己,缓缓吐了口气,焦躁茫然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他又喝了口热汤,手上的痛意传入脑海,低叫了一声。

    秋华年看他的手,挨过打后一直没有处理,手心肿得老高,布满了抽打的痕迹,有的地方已经结了血痂,有的地方有些发炎。

    秋华年转身去柜子里拿出常备的外伤膏药,给他抹在手上。

    久病成良医,秋华年自己天天吃药,都快成了半个大夫,他在家里专门置了一个小药箱,放了许多不同功效的内用外用的成品药。

    闵乐逸一边吸气,一边伸着手任秋华年帮自己抹药。

    秋华年涂了厚厚一层药膏,拿出干净的裁成条的白纱布,把他的手包起来。

    “你这苦头吃的,唉。”

    秋华年也没想到,郁氏打的是这样无本万利的主意。

    冠冕堂皇地找了个理由,“怕闵乐逸到郁氏不适应”,推荐嬷嬷教导闵乐逸。

    实际上是想看看闵乐逸能不能改成他们满意的样子,能的话再定亲,不能就到时候推掉。

    闵乐逸用包得严实的手揉了揉眼睛。

    “郁氏是大族,但也不是人人都稀罕,我又不是奔着这个去的。”

    “反正我已经说不嫁了,死也不嫁。我不敢回家,回去嬷嬷指不定又要教训我,华哥儿你就收留我吧。”

    秋华年摇头,“我让金三去告诉闵山长一声,说你在这里,让他别着急,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我们再说。”

    闵乐逸今天遭遇了太多事,又急又怒又累,已经失去了冷静思考的能力。

    古代社会规矩森严,闵乐逸一个这样出身的小哥儿很难完全脱离家庭、自立门户。

    而且秋华年觉得,以杜云瑟的评价和他自己的了解,清风书院山长闵太康并不是那种完全不近人情的人。

    闵乐逸与他好好谈谈,说不定能解决问题。

    闵乐逸乖乖点头。

    “华哥儿你最好了。”

    “好好休息吧,我让人去给你收拾客房。”

    已经在猫窝里睡着的奶霜像是听见了闵乐逸的声音,伸了个懒腰跳进屋子,挨着闵乐逸脚边坐下。

    闵乐逸没有手抱它,伸着胳膊示意它自己跳上来。

    奶霜纵身一跃,窝进闵乐逸怀里。

    闵乐逸满怀抱着它,将脸贴在它长长的白色软毛上。

    “好奶霜,我救你没错的。”闵乐逸喃喃着,“有错我会认会改,没错的事别想让我认下,大不了就回南边,一辈子不嫁人了,乐得轻松自在。”

    “我才不怕呢。”

    奶霜喵呜叫着,回应着他的话。

    ……

    闵乐逸在客房里睡了一晚上,秋华年找出自己的衣服让他换洗着穿。

    第二天早上,九九和春生依旧上学去了,孟圆菱也出门了。

    最近秋记六陈要上新清凉油,他在忙着按秋华年的嘱咐放出消息,推广产品。

    秋华年起得晚,和闵乐逸吃过早饭,帮他换了药,见他手上的伤已经愈合了大半,放下心来。

    “乡君,门外有人来了。”金三近来说。

    “这次又是谁?”

    “一位穿着清风书院衣服的书生,自称叫郁闽,想见闵小公子。”

    闵乐逸不自在起来,坐立不安。

    秋华年皱眉,“你如果不想见,我就直接让他回去。”

    第89章  “不料贵府心口不一、口蜜腹剑——”

    闵乐逸垂头想了一下, 额发遮住他杏圆的眼睛。

    “还是听听他要干什么,把话说清楚吧。我才不是不讲理的人。”

    “那好,我去外面院子看看。”

    秋华年起身来到大门口, 一夜未眠的郁闽看见他愣了一下, 移开视线。

    “秋乡君,我想见一见乐逸。”

    秋华年看不出他要说什么。

    “跟我来吧。”

    秋华年把郁闽领到客房, 闵乐逸在里面坐着。

    “你们说吧, 我就在院里。”

    秋华年离开后,郁闽从怀里掏出一瓶药膏,小心放在闵乐逸手边。

    闵乐逸把手收了回去。

    郁闽鼓足勇气问,“乐逸, 我来给你送药, 能让我看看手吗?”

    闵乐逸把手藏进袖子,“已经换过药包好了。”

    “……”郁闽沉默了一会儿。

    “乐逸,我想了一晚上, 我想问你,你能不能等一等我?”

    “等你?”闵乐逸从喉咙里发出声音。

    “如果这届, 不成就下届,等我考上进士做了官, 我带你去外地赴任,就不用守家里的规矩了。”

    郁闽说完这话,心跳如擂鼓,忐忑地等待闵乐逸的回答。

    许久的沉默之后,闵乐逸用气声笑了一下。

    “如果这届不成, 下届也不成呢?一届就是三年, 要等多久,谁能算出来?”

    “况且你就算做了官, 难道还能不认郁氏,还能永不回家?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等你,谁来等我的一辈子呢?”

    “……”郁闽无言以对。

    他自己也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他只是不甘心放弃,少年情谊因慕色而起,即将破裂之时,反而令他抓心挠肝起来。

    闵乐逸低着头,下了逐客令。

    “你如果只说这个,就走吧。伤药也拿走,我已经有了。”

    “逸哥儿——”

    “别这么叫我了。”闵乐逸短促地吸了下鼻子,“只有我家里人和好朋友才能叫。”

    “我的话昨晚就说了,不会变的。”

    郁闽想起闵乐逸昨晚的话。

    ——“我不嫁了”。

    他如遭雷击,浑浑噩噩地拿起药瓶,一步一步离开了屋子。

    穿过院子,他没听见秋华年的声音,也没看见金三等人,像是只剩下行走的本能。

    郁闽一路回到清风书院,在暑气里满头大汗,看着紧闭的山门,才发觉自己已经回来了。

    他是天刚一亮就匆匆下山的,没有告假,也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正是上课时候,他被关在了门外。

    郁闽正待叫门,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清风书院的山长闵太康竟不在书院,而在外头。

    郁闽不敢看他,不敢看对自己谆谆教诲的恩师。

    闵太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跟我来。”

    郁闽跟在后面,两人一路来到隔壁的闵府。

    闵府的大门开着,几个下人还在收拾东西,像是刚送走了什么人。

    闵太康开口,“我让那嬷嬷走了,你自己写信给郁氏一族的宗妇说明吧。”

    郁闽胸口堵得说不出话来,一路随闵太康来到书房。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闵乐逸,是在这个书房,但闵乐逸没看见他。

    隔日放纸鸢时,他不知怎么想的,故意靠近了闵府的院子,纸鸢线还真的断了,一头砸进了院子里。

    他隔着墙听见闵乐逸的声音,先是被吓到,又脆生生地喊谁放的纸鸢来暗算人。

    他便找了个花朝节的机会上门讨要。

    ……

    郁闽回神时,他眼前已经放好了纸笔。

    “写吧。”

    “写什么?”

    闵太康单手扣着桌面,“我来念,你来写。”

    郁闽润好笔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提笔。

    “贵府世代官宦,乃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太康亦为两榜进士,为官屡评优绩,治学桃李满园,故交遍布,浅有学名。”

    “太康有小儿天真烂漫、赤子心肠。原见弟子郁闽有意于小儿,思其才思敏捷,且与我有师徒之名,堪为良配,故试与贵府结缘。”

    “不料贵府心口不一、口蜜腹剑——”

    郁闽笔锋停顿,墨在纸上洇出一团污渍。

    闵太康皱眉教训,“你连抄写都做不好,日后乡试如何能过?”

    郁闽告罪,重取了一张纸,屏息凝神又抄了一遍。

    闵太康继续说道,“——巧言戏耍于我,名为推荐宫中嬷嬷教导小儿,实为磋磨打压,乃至损伤身体。”

    “太康虽出身寒微,不比郁氏权势浩荡,但一片爱子心肠,怎能容忍此事继续发生?”

    “结亲之意,自此收回,望贵府自重,秉持门风,日后少行此等罪人之事。”

    “清风书院,闵太康。”

    正经科举出身的文人,不可能不会犀利的言辞。闵太康短短数句话,毫不留情地将郁氏一族指责了一遍。

    反正这事只要闵太康计较,肯定是郁氏一族理亏。以闵太康的文名、弟子和故交,也不怕郁氏翻脸报复。

    待郁闽落下最后一个字,闵太康嘱咐道,“把你要说的也写下来,一起封好,立即送去。”

    在闵太康的注视下,郁闽不敢耽搁,简单写了几句叙述事情经过,便放在一边等待晾干了。

    郁闽垂手而立,低头认错,“老师,是我让乐逸委屈了。”

    闵太康淡淡道,“不,你与他非亲非故,毫无干系,如何能委屈他?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让他在我眼皮底下遭了这样的罪。”

    郁闽无地自容。

    闵太康喟叹,“我时常说是家中老母纵坏了他,可他来辽州数月,每次出门玩耍,我都未认真阻止,闯了祸事,也不狠心惩治。我自己又何尝不纵着他呢?”

    “我怕他的性子吃亏,又不忍管教。想你与我有师徒之名,自古师徒如父子,欺师乃无立足之处的大罪,有这一层关系,你日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他不好。”

    “谁知竟是我这心思,让他受了最重的管教。”

    “……”郁闽心中羞愧之余亦有疑惑,“老师是如何得知——”

    “逸哥儿昨日回来神思不宁,捂着手不让任何人看,在外头山上的亭子待了许久,我怎可能放心让他一个人那么待着。”

    郁闽羞愧难当,无颜再说什么。

    闵太康淡淡道,“你回去继续读书吧,乡试在即,莫要误了前程。”

    “……弟子遵命。”

    闵太康看着郁闽的背影,缓缓摇头。

    此事虽然大错不在郁闽,但他心里还是留了痕迹,日后怕是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无私教导郁闽了。

    ……

    闵乐逸早上见过郁闽后,便开始找事情做。

    一会儿和奶霜玩一玩,一会儿看秋华年蒸花露、做清凉油,一会儿又去荡秋千,手握不住秋千绳,只能坐在上面,用脚尖点着地前后晃荡。

    秋华年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他心里还是藏着事。

    他把新做的一大批清凉油分装好,对闵乐逸说,“外面太阳热起来了,快进来,想想中午吃什么。”

    “要吃酥山!”闵乐逸馋这个好久了,自从那嬷嬷来了,他就没吃到过。

    “酥山是冷饮,想个正经的饭。”

    “天气太热了,不想吃热的、油腻的。索性炖一道山药排骨汤,拌些凉粉和时蔬吃吧。”

    “你倒是好养活。”

    闵乐逸笑了,“我祖母也爱这么说。”

    “嗯?”

    “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逗趣了几句,闵乐逸放松了些,进屋坐在散发着寒气的冰盆旁边。

    “我这跑出来,自己是爽快了,就是又要让我父亲操心了。明明之前还在心里立誓这次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让他为我劳神的。”

    秋华年拍了下他的头,“你懂事孝顺父亲是好的,但若为此瞒着他,不叫他知道你受的委屈,日后他发现了岂不更心疼?”

    “要换成我家九九或者春生,我能气到晚上睡不着觉。”

    闵乐逸低头嗯了一声,像是想明白了点。

    秋华年本打算找机会劝闵乐逸去和闵太康聊一聊,谁知中午金婆子的饭还没做好,闵太康便来了。

    闵乐逸没想到自己会惊动事务繁忙的父亲亲自过来,看见闵太康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闵太康和秋华年问了好,让闵乐逸坐着。

    他过来要看闵乐逸的手,闵乐逸藏了一下,乖乖伸出来了。

    闵乐逸的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正好差不多该换药了,闵太康帮他把纱布取下来。

    随着一层层白纱解开,结着血痂红肿尚未褪去的手露了出来。

    闵太康长须抖动,半晌没说出话来。

    “……父亲。”闵乐逸小心地抬眼看他,眼神湿漉漉的。

    闵太康叹气,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是父亲不好,让我们逸哥儿受苦了。”

    “那嬷嬷我已经打发了,郁氏的亲我们也不结了,逸哥儿不用怕了。”

    闵乐逸鼻子一酸,没忍住扑进父亲怀里,抱着他的腰撒娇。

    “都是郁氏的人坏!才不是父亲不好呢。”

    闵太康失笑,“你都这么大了,还和当初从我身边离开时一样。也不怕秋乡君看了笑话。”

    闵乐逸眼珠转动,看了一眼旁边带着笑意的秋华年。

    “你们好好聊,我去厨房看看,让金婆子添几道菜。”

    秋华年出门后,闵乐逸还是没有松手,闵太康拍了拍他的背。

    “这事也有我太过贪心的原因。嘴上说着你的不是,心里却总觉得自家哥儿哪儿都好,该配一个家世才学样貌俱全的,才不算辜负。”

    “结果挑来挑去,挑中了个——唉!”

    “你母亲去得早,我无心续弦,也没有纳妾,对后眷交际的门道一知半解,办坏了这事,真是……”

    闵太康后悔又庆幸,逸哥儿这顿打挨的受罪,但至少把问题露了出来。否则真叫那嬷嬷再教上个把月,和郁氏勉勉强强定了亲,就更难收场了。

    闵太康帮闵乐逸换了药,重新包好手。

    “我和你母亲都是内敛的性子,你兄长也甚是稳重,偏偏你是这样一个爱闹的。”

    闵乐逸想狡辩,闵太康点了下他的鼻尖。

    “我算是想清楚了,你的亲事还得你自己挑,家世和才学都是次要的,人品好、真心喜欢你的性子才要紧。门户低些也好,多置上几十抬嫁妆,带足下人,就不怕你受委屈了。”

    闵太康行事传统,这还是他第一次和闵乐逸正面谈论亲事,闵乐逸有些不好意思。

    “逸哥儿想要什么样的?”

    闵乐逸小声嘀咕,“不要读书的了。”

    闵太康无奈失笑,“小孩脾气。”

    “罢了,总归你年纪不大,多等等多挑挑,说不定后面还有良缘等着。你兄长就要调任进京了,过些时日我送你进京散心吧,襄平府如今乱糟糟的,别留着受他们的气。”

    闵乐逸眼睛一亮,“兄长要任京官了?”

    这些日子他躲着闵太康,都不知道这个好消息。

    闵乐逸是幼子,他的兄长比他大七岁,名叫闵乐施,闵太康一共就两个孩子,男子和哥儿排了一样的字辈。

    闵乐施有闵太康这样的父亲指导,学问非常踏实,三年前中了进士,外放到西南任县令去了。

    “只是个正七品的大理寺评事,不过能调任进京,已经难得了。”

    “你兄长上半年娶了妻,路途遥远,我未能赶到,请托一位故交做了见证。这次进京赴任,新妇自然跟着,你要和嫂嫂好好相处。”

    闵乐逸连连点头,心里的不快因为这个好消息冲散了大半。

    “我和新嫂嫂虽然没见过,但通了好多书信了。而且兄长喜欢的人一定会喜欢我的!”

    ……

    几日之后,郁闽和闵太康的书信,与那位被闵太康请离的嬷嬷,前后脚到了郁氏一族的族地。

    郁氏一族的大夫人读完信件,蛾眉微蹙,旋即松开。

    她将信放在一边,抬眼看向坐在外间喝茶的嬷嬷。

    “管嬷嬷一路辛苦了,留在府上住些日子吧,刚巧有人送了六瓶秋记六陈的蚝油,嬷嬷尝个鲜。”

    管嬷嬷微微起身谢礼。

    “未能好好完成大夫人嘱托,老身心中有愧。”

    大夫人摇头,“闵家的情况,也是我估计错了,本来就是看中闵太康,想试试能不能把闵乐逸改好,结果闵太康竟是如此溺爱孩子。”

    管嬷嬷认同,“我教闵小公子的时候便察觉到了,他那面上听话,心里不改的模样,定是被纵出来的。”

    “见他学了许多日,不但没真改过来,还又闯了祸,我只能下剂猛药上些刑罚,谁知这哥儿是一点罚都不许受的。”

    管嬷嬷想起当日被闵太康“请离”时的场景,心中不太痛快。

    虽然顾忌着她是颖妃娘娘宫里出来的,照顾过幼年的三皇子,也就是如今诸多皇子中唯一封王的晋王,闵太康明面上是客气的。

    但因为管教学生直接被不由分说地请出府,她还是第一遭遇见。

    大夫人说,“不成便不成吧,总比娶进门来才发现不合适来得好。”

    “闽儿年幼多才,家中长辈宠了些,至今仍是孩子脾气,娶亲应该选一位毓质名门的大家闺秀,能照顾和管束他。”

    管嬷嬷说,“老身看明白了,以闵家小公子的出身,往低处挑总能嫁出去,不用我们费心。但配郁闽公子是万万不够的。”

    大夫人嗯了一声,看了一眼手边的信。

    “这事唯一的不好,就是得罪了闵太康。罢了,回头备些礼去赔个罪吧。”

    大夫人转而说起别的事。

    “下个月便是晋王殿下的生辰了,我这里备了几个礼单子,不知道合不合适,请嬷嬷帮我瞧瞧。”

    管嬷嬷脸上笑意加深。

    “您和颖妃娘娘是同一母家,论亲说是晋王殿下的堂姨,准备的东西哪有不合适的呢?”

    ……

    闵太康拒亲的信送出去数日后,郁氏一族派人到了清风书院。

    来人是郁氏旁系能说得上话的人,带着重礼,给闵太康当面赔罪。

    闵太康没有回应,让他把礼全部收回去。

    摆明了是不接受这个赔罪的意思。

    郁氏来的人没办法,又去清风书院接郁闽,他们要带郁闽回族学继续读书。

    闵太康淡淡道,“你家里是怕我心存怨念,故意教坏了你。”

    郁闽惶恐拱手,“老师这几年对学生的教诲,学生铭记于心,怎敢生出这样不敬的想法?”

    闵太康不再说此事。

    “离乡试只有两月有余,你此番回去专心读书吧,往后前程如何,便与我无关了。”

    郁闽心中难受,但自知理亏,再三拜别恩师后,与家人一道离开了。

    自此清风书院甲字班少了位风流簪花的少年才子,郁氏一族的族地里多了位沉默的读书人。

    闵乐逸手上的伤养好之后,恢复了快乐的生活。

    有闵太康的保证,他现在出门都不用偷偷摸摸的了,整日不着家的乱晃悠。

    “虽然襄平府的一些贵眷讨人厌的紧,但府城好玩的地方还是很多的,就这么走了,真有点舍不得。”

    闵乐逸一边吃冰,一边对秋华年说。

    “你什么时候走?”

    “估摸着在乡试之后,我兄长和嫂嫂要先在京城安顿下来,诸事收拾妥当了,我再过去。”

    古代人出一趟远门不容易,从襄平府到京城需要十来日路程,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要考虑到,到了京城也要用许多东西,闵乐逸已经在收拾行李了。

    “到了京城,达官贵人更多,你父亲也不在身边,你要小心些。”

    闵乐逸连连点头,“自从那次出门差点闯了个大祸后,我再也不会没弄清楚就乱来了。”

    “嗯?你还闯过什么大祸?”秋华年失笑,闵乐逸身上的故事真是挖都挖不完。

    “是差一点啦,我之前提过一句的,就是没细说。”

    秋华年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郁氏大夫人来的那几日,我不是偷偷溜出门玩了嘛。当时我在外面看见一个人欺行霸市,没忍住打抱不平,结果那人才是好的,差点叫我冤枉打伤了好人。”

    闵乐逸庆幸地说,“幸好那人身手不错,没有伤到,否则我真不知该怎么赔罪。自那之后我就长记性了,行事前一定会三思的。”

    秋华年觉得这故事有些耳熟,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听过。

    闵乐逸和兄长来信很频繁,趁这个机会,秋华年也了解了一些在京城安家的行情。

    杜云瑟明年殿试之后,如果留京任官,他们一家也得过去,秋华年想提前有个底。

    京城的房价比襄平府翻了近一倍,如果要靠近皇城,方便上班,又要贵上一番。

    闵乐施买了一座什么都不带的二进小院,就花了足足三百两银子。

    秋华年在府城已经住惯了大宅子,到了京中,也不想住得太局促,到时候光是买宅子,恐怕就要花费大几百乃至千两银子。

    京中的物价和人情往来也要贵得多,哪怕秋记六陈每月都能赚二三百两银子,秋华年也不能完全放心。

    毕竟秋记六陈最赚钱的货品之一的花露,是季节性的,等秋冬百花凋零,就做不了了。

    最近玫瑰花已经不够用了,不过秋华年举一反三,又做出了木樨清露、茉莉清露等应季产品,弥补了空缺。

    他心算了一下家中的银钱,大致有了计较。

    ……

    甜水巷,舒宅。

    天色近晚,朱霞一个人坐在屋里,一边刺绣一边发呆,针尖不小心戳到手,刺得她一个激灵。

    如棠走进来劝她,“手还没好全呢,你着急绣花干什么?大家都说让你好好养着。”

    朱霞垂首不语。

    她在舒宅住了许多天了,朱家三番两次想把她领回去,都被舒华采等人回绝了。

    朱霞生长环境复杂,心思比同龄人成熟,她知道自己一旦回去,绝不会有好下场,所以一直缩在舒宅里不出门。

    但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留得了一时,留不了一世。

    “我心里乱,做点活计静一静。”

    朱霞没有说,她是想试试能不能以此为生。家里对她要求一贯严格,她的女红手艺学得很好,一件绣品卖个几十文,一月也能攒几钱银子。

    朱霞想到晦朔不明的未来,心中一片凄然。

    离开朱家那天,母亲破天荒出了小祠堂来看她,却对她一顿训斥。

    母亲说她行事不小心,被拐子拐去秦楼楚馆一趟,丢尽了家里的人,不配做朱家的女儿。正巧当时舒家来人请她,母亲立即把她赶了出去。

    这些日子,也再没派人来问过她。

    如棠见朱霞眼眶红了,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敢再提她的伤心事。

    朱霞在家里住的这些日子,性子好了不少,或者说,终于回到了以前的样子。加上共患难的情谊,如棠已经把早先的那些不愉快忘了大半。

    当天夜里,朱霞在如棠隔壁的房间睡下,一直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夜半时分,她突然听见外面有嘈杂的动静,赶紧起身披衣出来,其他人也都被惊动出来了。

    “怎么了?我怎么听有人喊走水了?”

    舒华采开门朝外看了一眼,脸色惊愕凝重,“朱家,起火了。”

    第90章  “自作孽,不可活啊。”

    朱家的大火烧了整夜, 甜水巷上方的天空都被映红了,火兵和邻里们忙了数个时辰,才勉强扑灭了这场蹊跷的大火。

    而此时的朱家, 所有房屋尽已烧毁, 官衙的仵作从废墟中找出数具无法肉眼辨认的尸体,还待进一步的确认。

    天光破晓, 喉咙嘶哑、脸上布满黑灰的朱霞愣愣地跪在废墟旁, 仿佛丢了魂。

    衙役们过来,要带她这个朱家的幸存者去问话。

    舒宅的几人不放心,只能又找上秋华年。

    “朱家被大火烧没了?”

    秋华年愣了一下,脑海里闪过“杀人灭口”四个字。

    他曾经写帖子告知过知府司泾, 朱家手里有人命官司, 但司泾一直没有动朱家。

    秋华年问杜云瑟,杜云瑟说这条线索指向了拐子案,为免打草惊蛇, 知府暂且按兵不动。

    现在朱家突然这样蹊跷的满门尽灭,恐怕是幕后之人动手了。

    秋华年站起来又坐下, 看了看自家的宅子,心跳砰砰不停。

    心里上的紧张瞬间牵动了病弱的身体, 让他无法自制地呼吸困难。

    那幕后黑手在一夜之间杀死一府之人,纵火灭迹,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金三,去书院请云瑟回来。”

    金三知道这事紧急,立即赶车去清风书院, 不多时候杜云瑟便匆匆来了。

    乡试在即, 杜云瑟课业繁重,还有许多暗处的杂事缠身, 面色有些疲惫。

    但听见秋华年找自己,他立即推掉所有事务,赶到了爱人身边。

    两人避开别人,去正房里间说话。

    杜云瑟拉着秋华年有些冰凉的手,心疼地放在唇边蹭了蹭。

    “你脸上都没血色了,先躺一会儿,我就在这里。”

    他把秋华年抱起来,放在炕上,蹲身帮他脱掉鞋袜,解开外衣。

    秋华年突然伸手紧紧抱住杜云瑟,带着杜云瑟一起倒在炕上。

    柔软的绢帘飘动,将他们笼罩在内。

    杜云瑟低笑了一声,“又淘气了。”

    与心上人紧紧贴在一起,听着有力的心跳,给了秋华年无与伦比的踏实感,所有未知的恐惧都被杜云瑟宽阔结实的胸膛挡在了外面。

    杜云瑟一下一下拍着秋华年单薄的脊背,两人的体型差让他可以将秋华年完全包裹在怀里。

    秋华年闷声说,“我刚才眼前突然看见了家里着火的样子,一下子慌神了。”

    “那现在呢?”

    “现在你回来了,就看不见了。”

    杜云瑟吻着他的脸颊。

    “华哥儿别怕。”

    秋华年轻颤了一下。

    杜云瑟低沉中带着磁性的嗓音在他耳边循环念着,“十方正神,三魂七魄。魂魄自在,身无挂碍。千里魂灵至,急急入窍来。”

    这是漳县一带流传的给小孩子叫魂的口诀。

    秋华年静静听了一会儿,笑了一声。

    “你把我当小孩子呢。”

    “你比小孩子还让我牵挂。”

    叫魂口诀好像真的有用似的,秋华年的手脚渐渐不冰凉了,麻木的身体恢复了知觉,紧绷的心也放松下来。

    “上次不是说,知府大人查到朱家牵扯了拐子案吗?朱家的大火,与此事有关吗?”

    杜云瑟嗯了一声。

    “知府大人查到青芜庵,线索便断了。他索性设了个局,让夫人大张旗鼓地去青芜庵礼神,故意惊动他们,顺着他们慌忙处理罪证的路线摸查。”

    “还刻意捣乱让贼人自乱阵脚,没有处理干净罪证,当场被发现,这样之后动手,贼人们便不会怀疑是朱家那条线暴露了。”

    秋华年皱眉,“结果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困兽之斗而已。”杜云瑟淡淡说。

    “上次是为了钦差,为了他背后的二皇子,这次你又是为什么打工?”

    秋华年听出来,杜云瑟又在这件事里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这批拐子不止在一个地方作案,他们背后有官员庇护,专门拐骗大家出身的女子,按容貌才情等分为几等,最顶尖的会送到南边,训练之后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隐有证据指向其中一些甚至改名换姓,进了达官贵人家的后院,组成一张不起眼的大网,帮助幕后之人收集情报。”

    “皇城里的那位怀疑,此事真正的受益者,是晋王。”

    晋王嘉泓瀚,在皇子中行三,岁数不比太子小多少,母妃颖妃出身世家大族,素有贤德之名。

    作为第一位封王的皇子,他也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他并不像二皇子那样把野心明晃晃摆出来。

    “先是二皇子,又是晋王,你……决意要站在太子一方了吗?”

    “是皇位上的人要我站在那里。”

    “而且……”

    杜云瑟的眼睛在昏暗的帘子中亮起寒光。

    “不想坐以待毙,任人揉捏。从龙之功,怎能不搏?”

    这个时候的杜云瑟,锋锐、深沉、仿佛积雪压成的寒冰,但他的怀抱依旧是柔软的、温暖的。

    怀里的人是他此生最大的软肋。

    秋华年紧紧抱着杜云瑟,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人,当真与他相爱相守,将他视若珍宝了。

    “太子是什么样的人?”秋华年忽然问。

    “虽然晋王有潜心好学、爱重士人的美名,但论才学,所有皇子加起来也比不得太子。”

    杜云瑟是真正和太子同窗读过书的,他知道那个病弱的、目前地位看似岌岌可危的皇天贵胄,有怎样的能量。

    “太子素以宽和闻名,宫中之人都说他像先皇后。”

    “实则不然。”

    杜云瑟言尽于此,妄议储君,就算是背过了所有人,也十分危险。

    秋华年现在离这些还太远了,知道的多了,反而增加风险。

    秋华年也没再问。

    从之前太子把农事作为人设,至今还在皇庄里研究耕种和农书时,秋华年就知道他绝不简单。

    看似不争不抢,一心远离权势,实则握住了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命脉。

    如今三皇子领先一步,二皇子声势浩大,倒是让半废不废的太子避开了最激烈的斗争。

    ……

    朱霞在衙门内堂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了很久。

    因为打过招呼,办案的差役没有为难她,她只是感觉不断有人进来问她问题,到最后,她已经忘了问题是什么,她是如何回答的。

    傍晚时分,仵作确认了朱宅所有尸体的身份。

    朱宅连同仆役与回家探亲的大小姐朱露在内,一共十九口人齐齐葬身火海。

    烧得面目模糊的尸身上有刀刃的痕迹。

    朱霞被再次请回了废墟。

    衙役们在她母亲近几年最长待的小祠堂废墟上开挖,原本蒲团所在的地方掘地三尺,挖出了一只密封的盒子。

    朱霞突然明白了一切。

    她脱力地跪在地上,张大嘴嚎啕,发不出一丝声音,流不出一滴眼泪。

    次日,圣旨查抄提刑按察使司,皇帝的手依旧是早就到了襄平府。

    襄平府按察使畏罪自尽,把一切明面上的线索断在了自己身上。

    朱家大火的始末也被审问出来揭开了。

    原来朱父发现自家的勾当暴露后,心生退意,想携家口逃跑,朱露专门回到娘家,与父亲商议。

    然而幕后之人怎么可能放心放他们离开,收到消息后,早早就定下了悄无声息灭门的计划。

    那场引发所有人关注的大火,并非他们的本意,是朱霞的母亲在挣扎中点燃的。

    她藏在小祠堂地下的证据,也被询问朱霞的查案之人敏锐察觉,暴露在阳光下,成为指向襄平府按察使的关键证据。

    经此一事,真正的幕后人虽然侥幸藏身,但人手几乎损失殆尽。久经训练的死士和完善严备的组织,被摧毁后都不是能速成的。

    朱露死亡的消息传来后,祝家敏锐察觉到不对劲,将二房众人关了起来。

    二房长子先是大喊偏心,随着事情一点点揭露,传来的消息越来越多,逐渐慌张起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朱家是干这个的!我只是、只是喜欢他们送我的人,要什么样的都有……”二房长子目光躲闪,痛哭流涕。

    祝老太太握着拐杖,气得发抖,“当初你突然说自己对朱家长女一往情深,我们想你终于正经了些,便遂了你的意。”

    “结果你大婚后不见丝毫情谊,一房一房地抬妾室,在外面还养着外宅。我虽心中疑惑,可见朱露自己都十分支持,便没有多管。”

    “原来你娶的不是心上人,而是位老鸨,把长辈们全骗了进去!”

    祝经诚扶住祝老太太,吩咐下人们带她回去休息。

    “祖母别气坏了身体,这里交给我处理吧。”

    “好、好。”祝老太太吸了口气安顿他,“我和你祖父是一个意思,这样的孽畜我们祝家不能袒护,把他交给官府审问,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明白了。”祝经诚点头。

    “祖母——祖母!我不去官府!求求您给知府递个帖子,知府会给我们祝家面子的!”

    “大哥、大哥!之前的事是我错了,您看在我是您亲弟弟的份上,看在大嫂肚子里孩子的份上,给孩子积福——”

    “我去你的吧!”一旁的祝经纬没忍住骂道,“我才是亲弟弟!你算哪门子的亲弟弟!给我大哥提鞋都不配!”

    祝经诚拦着想冲上去暴揍二房长子一顿的祝经纬。

    他居高临下看着痛哭流涕的二房长子,碾碎对方眼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把你交给官府,把你做的脏事一一审出来,好好补偿受害之人,才是给我未出世的孩子积福。”

    ……

    祝经诚让下人主动将二房长子和他的贴身仆役送去官衙,同时清点对方的姬妾与外宅,务必全部问出来历。

    一项项事务安排下去,祝经诚走出屋子,看见了苏信白身边的点墨。

    想到苏信白,祝经诚身上的气势瞬间消失。

    “哥儿让我问问大公子今日回去用饭吗?”

    “当然回去。”祝经诚顿了顿,“我擦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就回去。”

    “让信白好好休息,外面的糟心事别告诉他。”

    点墨连连点头,“哥儿每天又恶心又休息不好,哪敢让他知道。”

    祝经诚皱眉,“我回头再去附近府县请几位大夫和厨子。”

    ……

    朱家大火十日之后,秋华年收到了黄大娘和黄二娘的邀请。

    “大娘要收朱霞做干女儿?”秋华年愣了一下,笑道,“这是好事,我一定备份厚礼到场。”

    朱父干的事情,哪怕死亡也不能逃脱追责,被处以尸刑,流放三族,以告慰这些年被他害死之人的魂灵。

    但司泾感念朱霞之母的遭遇和功劳,以小祠堂蒲团下埋藏的盒子中的那份满是缺字错字的和离书为凭,判了她与朱父和离。

    被母亲想方设法赶出去逃过一劫的朱霞,随母和离,不再算做朱家人,不用流放。

    朱霞与舒家和黄家姐妹住了许多时日,渐渐有了感情。

    黄家姐妹没有亲生孩子,见朱霞孤苦无依,可怜她的遭遇,动了收干女儿的心思。

    “官府的人要你改名字,朱这个姓确实不该继续叫了。我也不让你随我的姓,你母亲是位奇女子,你便随她姓魏吧。”

    黄大娘拉着朱霞的手轻拍,“我是个粗人,没读过书,起不了好名字。你看是让我给你取,还是找位先生花些钱取?”

    朱霞刚刚安葬了母亲,司泾为她请了“烈妇”的封赏,坟墓规格高出庶民,坟前的牌坊正在建造。

    朱霞喉咙动了动,“您给我取吧,干娘。”

    黄大娘其实已经想了几天几夜了,就是总觉得自己起的不好听,太俗了。

    “那好,我想你大难脱险,必有后福,咱们讨个吉头,就叫魏福霞怎么样?”

    朱霞轻轻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回头看了眼母亲的坟墓。

    “这个名字好听,就叫它了。”

    过了几日,黄家姐妹摆了几桌席面,请了在府城的亲朋好友,正式把干女儿魏福霞介绍给大家。

    魏福霞还在给生母守孝,没有上桌吃席。黄大娘专门给她做了好几道精致美味的素菜,让她别委屈自己。

    魏福霞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我的儿,今天是好日子,千万别哭,外头秋乡君已经来了,如棠去见客了,你也快过去玩吧。”

    秋华年带着九九上门道喜,送了魏福霞一块在神前开过光的玉质平安扣,笔墨纸砚和书籍也送了一套。

    魏福霞尴尬地看着九九,道了声歉。

    九九叹气,拉着魏福霞的手晃了晃。

    “我不怪你了。以后如棠来我家玩,你也要一起来,我带你们读书打秋千。”

    ……

    拐子案轰轰烈烈调查了半个多月,掘地三尺,最终结案,一干十恶不赦的罪人全被拉去菜市口问斩。

    舒华采的弟弟舒二牛也被判了斩刑,所幸没有累及家人。

    舒华采的名字是逃来府城后,家道中落能识文断字的郑意晚帮他改的,他之前叫舒大牛,如棠知道父亲曾经的名字,忍了好久才没笑。

    古人有个奇怪的爱好,那就是看砍头,砍的是十恶不赦的人的话,还会一起叫好。所以行刑的地方一般是闹市区。

    拐子案一干罪犯在菜市口被处以斩刑时,黄大娘等人还问秋华年要不要去看热闹。

    秋华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有些抗拒。

    杜云瑟直接帮他拒绝,“华年身体弱,还是不要受血腥冲撞为好。”

    黄大娘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我们就先走了。”

    秋华年看向杜云瑟,杜云瑟替他拢起发丝。

    “华哥儿不是酿了青梅酒嘛?取来与我共饮一杯吧。”

    说是青梅酒,其实就是在清酒里泡了一些选好的青梅,发酵了几日,取一些其中的清香。

    杜云瑟一直管着秋华年,不许他乱喝酒,今天破天荒要一起饮酒,秋华年立即把酒抱了出来。

    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亭台楼阁笼罩在烟雾中,湿润的气息吸入肺部,叫人怅然。

    秋华年取了一只大杯,一只小杯。

    “你一杯,我一杯,我们不醉不归?”

    杜云瑟看穿他以退为进,想多喝几口的心思,“那我就一杯便醉。”

    秋华年嘟囔,“小气。”

    杜云瑟轻笑着帮他斟好酒,轻轻碰杯。

    “今日细雨祭冤魂,应当庆祝,便多喝两杯吧。”

    秋华年抿了口酒,这酒其实与后世的果味酒精饮料差不多,对现在的他来说刚刚好。

    虽然没有去菜市口凑那古怪的热闹,但官府早就把受刑之人的名字和罪证贴在了各处布告栏里,秋华年也看了。

    他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名字——李故儿。

    “自作孽,不可活啊。”

    ……

    转眼间五月结尾,六月弹指而过,花圃里的花已经全谢了,天气由湿热转为干爽,城郊的田地也变成了喜人的金黄色。

    元化二十二年辽州一地风调雨顺,无灾无乱。

    在城里感觉不到,一出城门,所有人都会被丰收的热浪席卷。

    秋华年的庄子上的棉花已经收了好几波,还有一部分秋桃等待成熟。收下的皮棉当场就用脱籽机处理过,变成雪白的净棉,一大包一大包堆满了庄子上的库房。

    这一年秋华年证明了自己的棉花种植方法在别处依旧可行,农书在一步步修改下也趋近完善。

    三十亩棉花丰收的消息传出去,原本还在观望的人陆续抱着不同的目的上门,其中甚至包括知府司泾,还有辽州都指挥使。

    秋华年熟练地处理着这些帖子,心思却不全在棉花上。

    时间到了七月,不只意味着庄稼的丰收,杜云瑟参加乡试的日子也即将到来。

    今年到底是不是一个彻底的“丰年”,全等乡试放榜那一日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