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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1  ☪ 月中无树影无波

    ◎(主剧情线)史称正德盛世。◎

    丹哥儿在摩诃园内消失了。这个孩子真如他的乳名一般, 似云天之鹤,来去匆匆。这可苦了尚衣监和御用监的掌印太监,他们一个夜以继日赶制孩子的新衣, 一个夙兴夜寐赶制孩子的玩器, 结果东西刚做到一半,就听说人不见了。他们仔细一打听, 就听说,不仅是孩子不见踪影,连带他那一族宗室都被连夜绑出封地,不知往何处去了。

    一大家子人,就这么没了。朝内朝外也没个说法。一时之间, 众人皆噤若寒蝉。这两位掌印太监更是头皮发麻,他们手头的活儿是钦命赶制的, 现在是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两人合计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来拜刘瑾的庙门。

    谁知,刘瑾又病了,他蜷缩在松软的被子里,像秋日里的蟋蟀,仿佛风一吹, 他就要从高高的树冠上落下,僵死在草堆里。但纵使如此, 没人敢小瞧他。两位主事太监,恭恭敬敬地磕头,口称刘爷爷, 又献上大批的贺礼。然而, 刘瑾却摆了摆手, 他道:“我老了,又能享用几天呢。不必忧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说着,他竟然真个不收,还把事情应了下来。两位掌印太监面面相觑。

    一个犹疑道:“这……貔貅也有做好事的时候?”

    另一个忙制止:“瞎说些什么!”

    他长叹一声:“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呢?”

    刘瑾很快就把消息递到了朱厚照这里,朱厚照果然毫不在意,他道:“就这么点儿事也要烦朕。有尺寸之物给丹哥儿捎上,没尺寸之物且暂留吧。”

    宗室亢奋发热的脑子,因此骤然冷却,本以为是天上掉馅饼,谁能想到这馅饼也能砸死人呐。他们虽仍未熄入继大宗之心,但却将更多力气花在孩子的教养上,没选上不要紧,关键不能带累全家啊。

    而张文冕闻讯后,则陷入深深的迷惘。他看向刘瑾:“刘公,难道圣上真要自绝后嗣吗?”

    他压低声音道:“古往今来,求仙问道,祈求长生的帝王,十根手指头都数不清,可又见谁是真的驻世千年。即便、即便陛下有此雄心,也不影响留下血脉,大可双管齐下,做两手准备呀。”

    在张文冕看来,朱厚照显然是糊涂了。而刘瑾闻言却只是一笑:“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以为只有你明白吗?”

    张文冕惊疑不定,刘瑾问道:“如若皇上现下就有了亲生骨肉,你认为会怎样?”

    张文冕心头一震,他犹豫片刻道:“还能怎样?她终归是女儿身,难道还真能颠倒乾坤不成。”

    刘瑾嗤笑一声:“为何不能,世人要真是视德行重于泰山,也不会有那么多阉党了。他们既能为利益归附太监,也能为利益归附女人。‘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她主考过不止一次科举,开讲过不止一次官学,主持过不止一次遴选,现在还在推行那么多项目,甚至连遴选制、项目制都是她创立的。你觉得,那些认李越为座师的门生,受她提拔的大小官员,会乖乖认她是女子,让自己跟她一块沦为笑话,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吗?你扪心自问,你会吗?”

    张文冕一时张口结舌:“我是不会,可是其他人难道也能都不会吗?”

    刘瑾冷哼道:“什么男男女女,不男不女,在利益面前,都不堪一击。你以为还是被困乾清宫那会儿呢,早就今非昔比了。只要她能帮底下人争取到足够的利益,只要她别在大朝会上被人公开扒了衣裳,就算是死的,都有人帮她说成活的!”

    他意味深长道:“权力不会凭空来,也不会凭空没。上头的权力越大,下面的权力就会小。可谁也不是棒槌,谁也不会任人鱼肉。要是有人肯出头,大家当然愿意搏一把。新旧交替,利益争夺,那么多人都在虎视眈眈,这才是皇爷真正在提防的。在掌握绝对的力量前,他不会留下可被利用的把柄。”

    “而在掌握绝对的力量之后。”刘瑾幽幽道,“他要干什么,不都遂他心意吗?男子又不同于女子,叔梁纥七十多岁了,一样能生孔夫子。于皇爷而言,他只是耽搁几年,说几句甜言蜜语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损失。至于李越……”

    张文冕此刻已回过味:“她是进退两难。到了这个份上,她要再进一步,一旦泄密,就会被底下人反咬一口,为稳妥计,需得有自己的亲骨肉,可有这怀孕产子的功夫,皇爷也早就将她削得片甲不留;要退一步,皇爷亦不会安居现状,坐以待毙,到头来她依然是任人宰割。杨廷和的根基不比她深厚?到头来一样一场空。唉,这就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纵使强如李越,也难脱樊笼。”

    刘瑾沉吟片刻后,语出惊人:“女人比起男人,不就是少根屌。那根屌既然这么厉害,干嘛不让屌上长个人,而非要人上长根屌呢?”

    没人能解答他的疑惑,他自己想了几十年,也没有想明白。而他的同僚及后辈,还在“上进之路”继续狂奔。

    宦官如今背负了更加重大的责任。在内陆的宦官,不仅要负责经营自己手中的官营产业,还要通过以钱购买、给予官商名号、减税免税等手段,软硬兼施吞并其他民间产业。愿意上交产业的,则让他做个管事;不愿意上交的,朝廷有得是法子,让他们认命。要不是碍着先前民间暴/乱,李越等人仍在立朝,他们甚至可以不花钱,如今平白费了这许多周折,他们已是烦不胜烦。

    而身居东南沿海的宦官,需要做得事就更多了。他们需承担了一部分外交事务,与西班牙、葡萄牙和奥斯曼帝国分别交涉。

    葡萄牙在被打得落花流水后,仍不死心,持续侵扰大明的藩属国,就是不肯放弃东方的广袤市场。在朝野动荡时,朱厚照不得不退步,以丝绸和茶叶,换取葡萄牙人在新几内亚岛的战利品。可他心如明镜,以葡萄牙人狼子野心,如果真个和他们继续通商,放任他们势力膨胀,是养虎遗患。那究竟当如何通过各种手段,遏制葡萄牙东侵呢?

    他的第一步棋是扶持休达。明廷和休达已经建交多年,大明为饱受葡萄牙侵略之苦的休达提供火器,而休达则回馈以大量的金矿和盐矿。然而,眼看着休达无法叫葡萄牙伤筋动骨,他只能将主意打到欧洲其他国家上。

    他的第二步棋,剑指西班牙。西班牙和葡萄牙本就是竞争关系,他便火上浇油,让他们狗咬狗。他直接要求,与双方都签订通商条约,所接受的商品只要火器和匠人。葡萄牙人又不是傻子,出售这些关键技术,等于自寻死路。他们咬死不肯。可西班牙人却一口应了下来。一来西班牙人也看中了东方的大市场,不用开战就能分一杯羹,他们乐意至极。二来在西班牙人看来,比起远在东方的大帝国,先打垮眼前的敌人才是关键。不过,西班牙人也不肯出售技艺,只肯售卖成品。这也足够叫朱厚照欣喜了,有了一大批新式武器在手,还怕自家工匠找不到关窍吗?

    葡萄牙人与明廷缠斗那么久,最后却是西班牙人摘了桃子,这叫他们如何不气愤难当。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的矛盾是激化了,可葡萄牙与大明亦积怨更深。这些精明的资/本/家变换策略,表面上和明廷虚以委蛇,暗地里却在扶桑兴风作浪。大明的银本位货币之所以能风生水起,除了源源不断从西方吸纳白银,还靠扶桑的石见银山为坚实后盾。但扶桑本身就不是铁板一块,而占据石见银山的大内家也缺乏足够的实力打退各方,这就给了葡萄牙人可趁之机。葡萄牙人扶持尼子经久、毛利元两家大名与大内义兴、大内义隆父子打擂台,争夺石见银山的开采权。

    战争一起,生产速度自然减缓。而白银输入减少,市舶司立刻得到了消息。佛保惊得魂不附体,急急忙忙寻严嵩商议。严嵩凭借着自己在开关一役中的表现,获得了朱厚照的青睐,这么多年在多个官位上流转历练 ,现下已经被提拔为浙江巡抚,掌一省大权。

    这两人紧急搜集情报一合计,还能不明白是谁在捣鬼?佛保的口中脏话源源不断地往外涌:“这些腌臜货,狗娘养的!在背后给我们捅刀子!好啊,以前还能给他们分点汤,现在连汤都不给他们喝!”

    严嵩依然冷静:“可我们在表面上,还要维持和他们的友好关系。依照皇爷的示下,放开通商限制,给葡萄牙一点儿甜头,随后重金求购教皇子午线以东的物产,继续激化两国的矛盾。”

    佛保道:“可这终归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严嵩道:“所以,我们不能把宝压到一处。事到如今,只能那么做了。”

    佛保一惊:“可那伙人真的顶用吗?我们之前也没少给,到头来他们还不是连个屁都没放出来。要是咱们再继续砸大本钱,他们还是一事无成。咱们怎么向皇爷交代?”

    严嵩迟疑片刻,还是下定决心:“本钱没了,可以再捞。咱们要是始终没个章程,才是真的自绝仕途。别忘了,想坐咱们这个位置的人,可不在少数。”

    此言一出,佛保终于下定决心。他当年敢能和江彬一块,撺掇朱厚照北伐,本就不缺赌徒心理。两人联合黄豫等人,下了血本,在朱厚照面前立下军令状,随即将死士、大批鸟铳、黄金等送往安特卫普。

    三年后,葡萄牙发生了震惊海内的刺杀国王事件。上任葡萄牙国王曼奴埃尔一世,为了争取与卡斯蒂尔公主伊莎贝拉的婚事,下令驱逐犹/太人。为光大他的宗教事业,他命令成千上万的成年的犹/太人离境,又将十四岁以下犹/太孩子统统抓起来,强迫他们接受基/督/教洗礼。“这出毫无意义的滑稽剧增加了几千个名义上改信基督教的人,而付出的代价却是说不尽的苦难和无数家庭的离散。”而曼奴埃尔一世的继任者若奥三世,比起他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登基之后,建立起宗教裁判所,以犹/太人的鲜血铸就自己“虔诚者”的名号。葡萄牙境内目前尚存数以千计的心存怨恨的犹/太基/督/徒,他们中的一些人想方设法想逃到安特卫普,而另一些人则在苟延残喘。【1】

    这时,遥远的东方送来援助,给他们指明了方向。若奥二世当政时,犹/太富商过着何等惬意的生活,如果能将曼奴埃尔一世这一支赶下去,重迎若奥二世的私生子若热一支继位,他们就能过上好日子。犹/太人花费数十年时间积蓄力量,他们将自己在生意场上的聪明才智,用在了刺杀和作乱上,终于取得了奇效。若奥三世在参加复活节庆典时被暗杀。在基/督复活的日子里,国王却殒命,不得不说是莫大的讽刺。而因为和表姐近亲结婚,他目前只有一个七岁的女儿玛丽亚·曼努埃拉尚存于世。这自然引起了野心家们的争夺。煊赫一时的香料帝国陷入王位争夺战中,再也无暇东顾。

    而西班牙、奥斯曼帝国抓住机会,占据葡萄牙的领地,削弱其国力。而此时的大明,反而一改过去的仇视,暗中向葡萄牙伸出援手。而交换的条件也非领地,依然是技艺和人才。这时,惶惶不安的葡萄牙王室,再无过去的强硬。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定的格局。东南亚百年的侵略之苦,直到此时,方暂时画上了句号。

    外患既除,海关大开,大明终于彻底清除土木堡之变的阴影,再次走向繁荣,政治清明,文教日昌,技艺日新,民康物阜,家给人足,兵力极盛,万邦来朝,史称正德盛世。

    又是一个新年了。梅龙镇,一个年轻的汉子,带着妻儿老母来上坟。妇人拿出篮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烧猪烧鹅、香烛冥镪、茶酒炮仗。一大家子人磕头祭祀后,妇人一面烧纸,一面絮絮叨叨说话:“当家的,咱儿子争气,今年咱家的饭馆,又多开了两家分店。孙子孙女也好,今年的寿桃,就是两个孩子自个儿给我做的……这些元宝都烧给你,你在那头好好享用,保佑我们家一直这么兴旺下去。”

    说着说着,年轻的儿子就开口了:“娘,既然日子这么好过,你就老老实实过呗,又何苦动那些歪心思?”

    妇人一听登时立起眉来:“什么叫歪心思?正德爷打仗,要征兵丁,你爹被弄去了就再没音讯,那是一个子儿都没捎回来。是老娘含辛茹苦,才把你养得这么大。我守了二十多年活寡啊,现在你们都成人了,我再找一个怎么了?连朝廷都鼓励再嫁了,你还在这儿唧唧歪歪的,你以为在你死鬼爹面前说,我就怕了?”

    她啐道:“呸,有本事就让他晚上来找我,咱们正好分说分说!”

    儿子不敢说话,只得闷闷烧纸。香烟袅袅中,墓碑上的李平安三字仿佛也要随风而逝了。

    嘉兴府,莺儿正在宰羊。人人都知嘉兴的丝绸和米粮好,却不知此地的湖羊也是天下闻名。湖羊一身是宝,羔皮可裘,滋味鲜美。这儿的裘皮远销海外,深受北域之地欢迎。

    莺儿一刀把羊骨斩成两段。因背主挨打的她,如今走路仍是一瘸一拐。经多年风霜折磨,她也早不复当年的青葱,反而更加壮实。

    她骂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年轻的女儿在一旁泪眼婆娑:“为什么!郑郎真是个读书种子,只要咱们好好资助他,他日后必会飞黄腾达。”

    莺儿听得这些话就觉眼晕:“我要跟你说多少回,姓郑的就是一个小白脸、花花公子。这种男人我见得多了,屁用没有,就靠一张嘴来糊弄人。你外婆就是被这种王八蛋坑了所有积蓄,最后只能弄一根麻绳来吊死自己。你就不能听听娘的话吗? ”

    那女孩却不服气:“你的话就一定是对的吗?天下男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要不是你当年猪油蒙了心,收了别人的银子陷害李阁老,你现在还能跟着唐解元做丫鬟呢,也不至于做那么多年妓/女,现在只能给官家放羊。”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要是真那么会识人,怎么就没看出李越注定要平步青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第二个沈九娘!”

    莺儿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她知道,是她自己过去的不甘心和怨气,让她唯一留在身边的孩子生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她缓了缓语气道:“咱们现在不好吗?不用再卖皮肉挨命,好好地养着羊就能吃饱穿暖。现下和我们通商的邦国越来越多,不愁裘皮卖不出去。你找个老实本分的农户嫁了,我们一家人勤勤恳恳,总有一天能把日子过好,为什么总要想着攀龙附凤呢?”

    她道:“你要是真像娘子和唐解元一样,是真心相爱,不为名利,娘绝不会说半个不字。可你扪心自问,你真能坚持到姓郑的发达那一天吗?你敢打包票,他发达后不会一脚把你这个妓生女踢开吗?

    女孩仍在坚持:“他说过,他对我是真心的!大不了,我、我去考女官!”

    莺儿无奈:“那就等你考上再说吧。”她宁肯信自己的女儿能高中,也不信那姓郑的能始终如一。

    徽州府,因交通通畅,商贸繁荣,此地变得更加繁华。只有一处例外,那是俞家旧时的宅院。当地传言,俞家曾经也是当地的大族,结果因着出了一个不肖子,发了疯去刺杀王爷世子,最后落得个九族尽灭的下场。当地衙门本想推了罪人家的宅院,重建为布场。可不知怎的,这个安排也未曾实行,俞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保留至今。行人从宅院外经过,都觉阴气森森,寒气砭骨。到了新年这天,一伙调皮的孩子壮着胆子,翻过长满青苔的墙壁,跑了进去。岂料,鬼宅里头却如琉璃世界,数十株红梅,艳如朝霞,映着雪色,分外美丽。

    孩子们很是惊讶:“这种地方,又无人照看,怎么会有开得这么好的梅花。”“我看过书上说了,定是这树根下有宝贝,才能滋养这树欣欣向荣。”

    这群顽童一合计,真个动手挖起来,挖着挖着居然真的挖出了东西。那是一坛酒和一个锦囊。他们打开锦囊,里面字迹已经模糊。他们皱眉看来看去,只能勉强认出“小洁”、“长乐”等字眼。他们丢了字条,把锦囊和酒带了出去,打算卖掉。

    酒庄老板一打开酒盖,就两眼发亮:“这是正宗的绍兴女儿红,至少存了有三十年了。这可是给千金陪嫁的宝贝,快说实话,你们哪儿来的?”

    酒庄老板连哄带吓,很快就套出了实话。一听说这是从鬼宅里挖出来的,老板惊得魂飞胆裂,手一哆嗦竟把这坛老酒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澄澈的酒液淌得满地都是,酒香四溢扑鼻而来。老板却一面骂晦气,一面差伙计打水来洗地。这坛好酒,终是归于尘土。

    宣府,三丫已经起身。她作为将领,要率官军五百,维持张家口民市的秩序。她刚一起身,门外就传来了猫叫。三丫忍不住笑出声,她道:“进来吧!”

    一群小猫摇头晃脑钻了进来,争先恐后地往她的床上扑。三丫摸了这个,又揉那个:“好了好了!都下去,好不好。我今儿有公事,回来再陪你们行不行?”

    小猫的喉咙里发出了呼噜声,它们不情不愿地让开了路,蹲在桌上,椅上,床架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三丫一面洗漱,一面含糊道:“真跟你们的爹娘一个样,都是粘人精!”

    【📢作者有话说】

    【1】《葡萄牙海洋帝国史》

    【2】其实俞洁的名字,是取谐音。“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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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2  ☪ 毕竟几人真得鹿

    ◎他就是为了这句话,抛弃我母亲和我吗?◎

    三丫穿上了簇新的棉甲, 带上了闪亮的铁盔,更显神采奕奕,英姿飒飒。跟随在她身后的五百位士卒亦是身材健硕, 红光满面。他们头顶星月, 步履整齐地来到张家口,驻守在民市的各个要道。

    鞑靼败退之后, 明蒙议和,决定在大同左卫迄北威虏堡边,宣府的张家口边,山西的水泉营边,开放三处民市, 以供满足两地百姓的生活需求。随着技艺的发展,交流的频繁, 民市由最开始的小聚点,变成如今覆盖整个张家口的大市场。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汉人,鞑靼人,瓦剌人,回人齐聚一地,近年来跑到这里做生意的外洋人也越来越多。三丫初见那些高鼻深目、红发绿眼的人还吓了一跳, 后来交道打多了,也习以为常了。交易的商品, 也由盐、米粮、布匹等必需品,扩充为丝绸、美酒、瓷器、家具、佛像等贵重物,特别是那些金装玉裹的佛像, 深受鞑靼贵族欢迎。

    在明廷有意的施为下, 鞑靼崇佛之风日盛, 张家口附近就修建起了一座巍峨的庙宇,名为永安寺,里头除了供奉佛陀外,还有大庆法王、玛哈嘎拉、满都海福晋等人的塑像。佛寺作为和平与繁荣的象征,有藏传佛教的法器,更有李阁老亲书的碑文,香火十分鼎盛。这不,到了新年时,就有人为了抢头香打起来。

    敢到这里来抢头香的,都是非富即贵。这个烫手山芋,别人不想接,就甩到了三丫这个新任女将身上。这摆明是在欺负人,三丫却不以为意。她一听说这里打起来了,就赶忙过来维持秩序,将人潮喝止分开,这才避免了一场踩踏的惨剧。只是,人虽然暂时分开了,可矛盾却未消解。两边仍然叫骂不断。

    三丫打听了之后,才知道双方是早有过节。一边是亦不剌太师的爱女,恩和汗的遗孀琴德木尼福晋的家人,另一边是鄂尔多斯部的首领满都赉阿固勒呼的族人。

    自汗廷落败之后,满都海福晋陨命,新任汗王顺义王年幼,索布德公主不明时势,黄金家族逐步势微。两大权臣家族势力膨胀,他们开始争权夺势,分庭抗礼。亦不剌太师和黄金家族有姻亲关系,又和大臣张彩结亲,他既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又能通过拉拢明廷和吸纳瓦剌人来增强势力,而鄂尔多斯部的满都赉阿固勒呼,就要势弱一些,虽也能通过向明廷效忠获利,但是鞑靼内部却不得不受所谓大福晋琴德木尼的辖制。为了增强自身势力,满都赉阿固勒呼绞尽脑汁,一面通过通商,姻亲,加强和明廷的连结,另一面则想方设法想削掉琴德木尼大福晋的身份。

    琴德木尼在没嫁人时,就不同于寻常姑娘,帐中面首无数,如今虽名义上是恩和汗的遗孀,但要她为一死鬼守一辈子的活寡,打死她都不愿意。她仗着父亲权势日盛,丝毫不把黄金家族放在眼里,仍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猎/艳。是以,往鞑靼走商的人,都听过雪山仙女的故事。有相貌英俊之人在风雪中偶遇雪山仙女,被仙女邀请到温暖奢华的帐篷中春风一度,极尽人间欢乐。然而,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呢。琴德木尼在四十三岁时,又怀孕了,可这一次她却不想打掉孩子。她先是打算称这孩子是恩和汗托梦所留,后又打算秘密产子称这孩子是收养回来的。亦不剌太师再愧对女儿,也不能任她这样胡来,父女俩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然而还没等他们争执出结果,索布德公主就在有心人的帮助下,知道了这件事。大公主本就深恨琴德木尼,哪里肯咽下这口气。她丝毫不顾及小汗王和自己的处境,在祭典上突然发难。就在满都海福晋的灵前,索布德公主趁着琴德木尼叩拜时,一脚将她狠狠踢翻。众目睽睽之下,琴德木尼身下鲜血涌出。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亦不剌太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毕竟黄金家族才是草原正统的统治者,他借助自己女儿恩和汗遗孀的身份谋夺权力,就不能做得太出格。他不得不大出血,以消弭这桩丑闻带来的恶劣影响,不仅赔了牛羊领地,还失去了对金帐后位的左右权。索布德公主自以为自己为弟弟争取了权益,然而就在这件事过去后不到三年,她的神智便日益混乱,最终陷入疯狂,虽然人还活着,可与死了无异。而琴德木尼在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后,更是心痛欲绝,一面伺机报复仇敌,一面虔信神佛,希望能再得子。

    两大权臣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两家的家人在永安庙打起来,意味更加非同寻常。

    三丫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她职权有限,面对互不相让的两家人,打又打不得,劝又说不通,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她打算遣人去请示上级时,一个年轻人站了出来。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英俊,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诸位在这里争执,也不是办法,我倒有个主意,能帮你们妥善裁决。”

    三丫一见他大惊失色,她忙道:“星渚,你怎么在这儿?快回来,这是贵人的事,不是你能掺和的。”

    这个叫星渚的青年一笑:“我自是不能替贵人做主,可是这庙中的佛陀总能替贵人裁决是非吧,不如掣签来定头香,一切皆凭上意。”

    两家人自他站出来时,就噤口不言,鸦雀无声,待他提议之后,更是连连答应。庙内的主持忙拿签出来,两家的领头人同时拈了一支,最后是满都赉阿固勒呼家拿到了上签,随即志得意满地进庙门去。

    亦不剌太师的家人望着他们的背影,一时面如土色。星渚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永安庙的香火鼎盛,可圣山不儿罕山也一样灵验啊。”

    领头人深深望了他一眼,躬身称是,率众离去了。一场剧烈冲突,化解于无形。

    三丫见状,不由啧啧称奇。她上前推了推星渚:“你跟他说了什么 ,他怎么那么听你的话?”

    星渚伸了个懒腰,他道:“还能说什么,告诉他再在这里闹事,是对神佛不敬,会遭天谴。只要心够诚,在哪里烧香都是一样的。”

    三丫道:“真有你的!”

    她挠挠头:“我怎么就想不出来呢。”

    星渚失笑:“还是读书少的缘故啊。”

    三丫不服气:“胡说。我读得可认真了,我还每天都练字。”

    星渚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又笑:“还是对着你那宝贝帖子?你说说你,俸禄又不多,何不干脆卖了,还能大赚一笔。哪怕只卖一页,都够你换座宅子了。”

    三丫道:“我才不卖呢!那是李父母送给我,勉励我好好用功的!我要把它珍藏,以后传给我的女儿、孙女。”

    星渚笑出声,他刮刮脸道:“不知羞,丈夫都没有,还说女儿孙女。”

    三丫对着他可不怵:“谁说一定要丈夫才行。你们男人不成亲,都能有庶子庶女。我大小是个官,找个男妾又怎么的。”

    星渚被噎得哑口无言,他道:“这种话,也是从你的李父母那里学来的吗?”

    三丫道:“你以为,李父母是你这样的迂腐之人吗?他都能替满都海福晋做传,称她为女中豪杰,这样的胸襟和气度,本就是世间罕见。”

    星渚的拳头在霎时间握紧,又慢慢松开:“你只和他待过几天罢了,他说不定都把你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三丫听不得别人说他半句坏话:“他才不会!他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他会帮我的猫接生,会和我一起给小猫喂奶,还会给我讲故事。能和他待那么久,已经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星渚默了默,又笑道:“看在我今天帮了你大忙的份上,就把他跟说过的故事,给我讲讲吧。我真的很好奇,那样的人,也会哄孩子吗?”

    三丫一愣,她的耳畔响起熟悉的话语:“……猫怎么能变成老虎呢?它就算天天吃肉,也打不过老虎啊。它肯定作为猫死的。”

    她的眼中涩意上涌,吸了吸鼻子,他仍是霁月光风耀玉堂的君子,而她却不再是无知无觉的蓬头稚子了,虽说也没变得多聪明,但也不能口无遮拦。她依然坚定地摇头:“还是那句话,别的都行,只这一样不成。我不能说。”

    星渚这一次,同样铩羽而归。三丫目送她的朋友打马远去,却不想他在邻近城池后,就调转方向,直奔汗廷而去。

    他悄悄潜回了王宫。随着王庭的固定,鞑靼人亦离开了帐篷,住进宫苑之中。大明乐见他们沉醉于富贵温柔乡,忘却祖先的武勇,对此不仅不反对,还大力支持,不过这支持需靠战马来换就是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既符合王府的规制,又融入了鞑靼文化元素,形成了独特的建筑风格。

    然而,他步入寝宫后,才发觉早有人在此等候他多时了。张彩身着棉袍,神色恬淡:“见过大汗。”

    星渚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你的耳报神还真是灵啊。”

    张彩欠了欠身道:“这本是臣分类之事。”

    星渚,或称顺义王巴尔斯,大步流星地走到王座上坐下:“如果还是那些老话,就不必再说了。无论如何,大明的君主也不会让我在他们的领地出事。你不是也乐见我和汉人多亲近吗?”

    张彩道:“您既心中有数,臣自然不敢罗嗦。只是,如您真对那个女将有意,要纳回来亦非难事。”

    星渚一口奶茶险些喷出来:“就她?她比我大那么多!”

    张彩眼观鼻鼻观心:“只比您大几岁罢了,咱们鞑靼可不讲究这个,您的母亲不就比您的父亲年长吗?”

    星渚面上的轻松荡然无存,他的神色沉了下来:“你说哪个父亲?”是名义上的那个,还是真正生他的那个。

    张彩一凛,他跪在地上:“大汗慎言。”

    星渚步下金座,他蹲在张彩身侧:“怕什么。李越被俘到汗廷,孤立无援时,都能靠美男计挑拨离间,覆灭黄金家族。如今,他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难道还保不住我这个儿子的傀儡之位吗?”

    张彩的神色凝重:“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报复别人,是最愚蠢不过的做法。您的父母,都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不智之举。”

    星渚嗤笑一声:“说得好像我清醒睿智,就能扭转乾坤一样。拜我的生身之父所赐,我就像五行山下的孙行者,再也翻不出浪花了。”

    星渚永远忘不了正德大阅的情形。汉家天子在一年前举行了一次大阅兵。而他作为鞑靼的汗王,自然也受到邀请观礼。和他一起,受邀请进入使团的包括亚洲、非洲、欧洲等五十多个国家的使者。这样的阵仗,不同于数年前的局限于京师内部的小打小闹,显然是有意向全世界宣扬军威。

    他第一次离开王庭,离开权臣的监管,来到中原广袤的土地上。他来到了帝国的中心,看到了那座金瓦红墙的紫禁城。他一直想亲眼见见击溃他家族的仇敌,可到了这里后,他才发现连这个想法都是虚妄。皇帝端坐奉天殿,受万国朝拜,而他们这些外臣,只能在丹陛下叩拜,抬头都被视为大不敬。星渚心中满怀屈辱,他想拒绝,想掉头离去,可他早已失去了说不的资本。就在他打算乖乖低头时,有人却站了出来。那是个金发灰眼,满脸胡须男子,据说是西班牙的使节。他坚称本国无此风俗,他只能单膝下跪,亲吻皇帝之手。

    在这样的盛典上,居然有人敢公开打皇帝的脸。星渚当时先是震惊,随后涌出的就是快意。再得意又如何,洋人还不是不买账。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发作。他的骄横跋扈,和他的语言天赋同样出名。让谁都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生生忍了下来,因为李越出言劝谏了。使节团忍不住窃窃私语,他们早就听说过李越的名声,可今天才直面他的影响力,只是一句话而已,就能叫皇帝改变主意。星渚没有和众人一起感叹,他的眼睛发涩,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居然到此时,才第一次听到自己亲生父亲的声音,远远望一眼他的背影。

    可自觐见礼后,他再也没有见李越的机会。内阁首辅下一次公开露面,已是在京师重镇怀来,他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根本没往这边多施舍一个眼神。而星渚也没心思再沉湎于自己软弱之中,阅兵开始了。

    这次大阅兵,共调将士十万余人。星渚远远望去,东官厅、边军与西南狼兵依次登场,旌旗猎猎,鼓角声声,军容整肃,步调如一。这样的军队,军威雄壮,如一只巨兽,向人直冲而来。他不由屏住呼吸,然而,更抓人眼球的还是在后头。他以为,他已经在臣下的帮助下,熟知了明廷的火器伎俩,可他们的武器早已更新迭代,鸟铳、火绳枪、佛郎机炮、五雷神、掣电铳……这些高射速,杀伤力巨大的火器,看得星渚眼花缭乱。他的哥哥,上一任大汗就是死于火器射击之下,他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对上这些新型火器,会是什么下场。

    使臣皆悚然叹服,只有一家例外,那就是西班牙人。他们旁若无人地指点,号称自家也有这样的东西,并且他们有西班牙大方阵,是最强大步兵方阵,更能发挥火器的威力。可很快,西班牙人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看到了步兵、骑兵和车营的强强联合。

    车营结成方阵,在外掩护步兵和骑兵。里头的步兵方阵同样采取长矛兵和火绳枪的组合,可与西班牙大方阵不同的是,明军减少了长矛兵,增加了火/枪兵,同时还有车营火炮做远程打击。大明车营所装备的火炮名曰车轮炮,有整整四十二根炮管安装在车轮上,使用时,车轮旋转依次射出炮管中的弹丸杀伤敌人。在这样密集的火力打击,再强悍的骑兵队伍也不是一合之敌,这时,再由己方的骑兵拿着出来追击,痛打落水狗,扩大战果。即便是不懂军事的人也能看出来,这样的阵势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各方的优势,充分收割战场上的生命。

    星渚一直观察着西班牙使节的脸色,发现自火器阵登场后,他们就像被人突然灌了哑药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到了阅兵结束后,众人又一次跪地山呼万岁,他们环顾四周后,终于也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跟着大家一起磕头。星渚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就这,这就是所谓中分世界的强国?搞了半天,也是纸糊的。

    汉家天子并不在意他们的低头,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候,他居然在和李越说话:“太平本是桢臣致,愿与桢臣共太平。”

    这样的话,星渚哪怕到死那天都忘不了。时隔一年,在张彩面前,他仍将在这句话颠来倒去地念了几遍,接着问道:“他就是为了这句话,抛弃我母亲和我吗?”

    张彩:“……”虽说这个家庭伦理剧是他一手打造的,但是眼看孩子真起了孺慕之情,他也有点难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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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3  ☪ 不知终日梦为鱼

    ◎可尽管如此,她们亦是壮怀激烈。◎

    张彩最终选择带着星渚来到密室。在密室暖黄色的烛火下, 二人相对而坐。他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竟然和满都海福晋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她当年看着索布德的心情时, 估计也和他别无二致。

    他沉吟片刻道:“在你心中, 你的母亲就是一个感情用事,被男子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无知蠢妇吗?”

    星渚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张彩道:“那你为什么, 会将被抛弃的字眼,放在她的身上?如是她在世,面对这样的境况,她绝不会像你一样自怨自艾,埋怨别人。不过是成者王侯败者贼罢了, 她输得起。”

    星渚一震:“你是说,我的母亲也是别有用心?”

    张彩垂下眼帘:“她可是大哈敦。达延汗翅膀长硬之后, 有意将她丢开,削弱她的权柄,斥责她的儿子,不断纳入新人,她当然不会、也不能坐以待毙。或许是为了报复,亦或许是为了借种,更有可能是为了打好大明重臣这张牌, 她选择救下你的父亲,和他在一起。”

    张彩长叹一声:“她是杀伐果断的女中尧舜。在多年前, 她选择了达延汗,确立了自己草原女皇的地位,她本以为她也能在这一次豪赌中取胜, 可谁让她碰上的是李越呢?”

    星渚心中五味杂陈, 只听张彩道:“不过, 她虽然棋差一招,也并未满盘皆输。”

    星渚迟疑:“是我?她保住了我的性命和汗位。”

    张彩点点头:“也时候该让你知道了。李越和其妻妾感情甚笃,为何这么多年都无子嗣,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星渚倒吸一口冷气,他心中浮现可怖的猜想,喃喃道:“是、是我母亲?”

    张彩沉重地点了点头。惊骇恐惧之后,星渚心中涌现的是难以言说的愤怒。他霍然起身,他在密室中来回踱步,如同一只焦躁的野兽:“……既然我是他唯一的孩子,那他更应为我打算。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力,只要他动动手指,就能叫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不敢造次,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我受人钳制。你看看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哪有半点做父亲的样子?!”

    张彩有些感慨,这就是生在王室的孩子,天生就会争权夺利。星渚怨怼的不仅是没有父母之爱,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失去父母后,随之而来的地位不保。

    张彩幽幽道:“他再没有父亲的样子,也在顶着陛下的盛怒,站了出来,保下你姐姐和你的性命。”

    星渚一愣,张彩继续道:“你可以再想想,如若他出面弹压了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之后,等待你们父子的是什么?换作你是大明天子,会容忍自己手下的第一权臣和外邦部落首领勾连一线吗?”

    张彩一字一顿道:“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的父亲在这方面和寻常人家也没有分别,否则,他又怎会将我派到你身边来呢?”

    星渚的头,终于低了下来:“那么,他对我的期望,就只是让我做一个傀儡吗?还是说,他怨恨我的母亲,连带也恨上了我?”

    张彩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会?他只是盼着你厚积薄发罢了。你现在不就成功打压亦不剌的气焰,挑拨他们双方狗咬狗了吗?”

    星渚皱眉:“可我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是那个人的对手。我怕我到死的那天,也只能跪在丹陛下叩首。”

    星渚眼中的迷惘,如利箭一样射进张彩的心底。他在这个晚辈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他半晌方笑道:“这就更不可能了。傻孩子,你比他年轻啊。我们总能等到机会的。”李越从未停下自己的脚步,我们只需跟随她,等待着改天换地的那一日。

    星渚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突然道:“伯父就那么信任我的父亲,不仅为他去国离乡,甚至还能荫及子孙?”他讨厌的嫂子琴德木尼对张彩时有嘲讽之语,他还以为是有意污蔑,现今看来,难道竟是真的?

    张彩一怔,他坦然道:”是啊。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此情亦不休。”

    星渚倒吸一口冷气,他很快就想到了另一个绯闻男主角:“那汉家天子对我父亲?”

    张彩感到牙酸,他一时语塞。他这种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星渚只觉头晕目眩,一个中原皇帝,一个草原皇后,还有一个精明的大臣,外加一妻一妾,这还只是目前他所知的,天知道未知的还有多少……

    星渚抓住了张彩:“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何我只有肤白似父亲,要是能学到他三分功力……”

    张彩寒毛直立:“少动这些歪心思。学识和品行,才是立身之本。你今天的字练了吗?”

    星渚目瞪口呆:“现在还在过年哎!”

    适才的紧张气氛,终于一扫而空。温情掩盖了一切。

    徐州府,贞筠正在监督各织场的主管给女工发年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道路上的积雪已被踩成泥泞,沾湿了来往人群的衣摆,可依然阻挡不了人们的热情。贞筠和佛保议定,除了年终赏赐的银币外,给女工们各赠一件棉衣、一双棉鞋,一麻袋玉米和土豆。女工们拿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不住地道谢,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样热火朝天的景象,却并未感染到侍卫首领伍凡。伍凡在深及脚踝的雪地里站得两腿发麻,他感觉贞筠自乔装逃回浙江后,就爱上了这种微服私访的日子。她是真把她那个典正的位置用到了极处,拉拢了一批和她一样脑子发热的女官,谁的错都敢挑,谁的亲戚都敢往下扯。并且,她们不光是傻胆大,一些女子还有些头脑,先是扮猪吃老虎,接着就开始杀鸡儆猴。她们在查假账,治管事方面颇有经验,还真被她们闹出了一些名堂。更糟糕的是,皇爷对此竟颇有些听之任之,乐见其成的意思。

    伍凡也揣摩出了其中三味,皇爷以前不用臣子,改用宦官,是觉宦官既听话又廉价,现在任用女官也是同样的道理。女官比宦官更易拿捏,比文官更易鼓动,只要稍微摆出一点儿礼贤下士的姿态,提一两句扫眉才子的褒奖,赏赐零星半点婚嫁自主的权利,她们就甘愿士为知己者死了。既然如此,皇爷又怎能不用好这把利刃呢。正是有了皇爷的嘉许,女官逐渐成势。这可苦了其他官员,中央对地方的压制监管,又一次加强,对于民心的招揽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以前,一家人只能耗在田里,还糊不了口。现在一大家子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能找到赚钱之路,上进之法。妇人经商、为吏已不是罕事。时人称这是盛唐之风,再现于世。在伍凡看来,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该知足了,可方氏和那些脑生反骨的妇人偏偏就是不满意。方氏之所以再游徐州,还是为寻访昔年徐州动乱殒命的女工家人,费尽周折,还真被她找着了。

    贞筠赶到林家时,林婆的两个儿子正抵死不认:“什么林婆,我不认识啊。那不是我娘,我们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人啊!”

    和林婆一道做工,侥幸幸存的女工怒容满面:“你怎么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了!要不是为了你们,你娘至于一把年纪还跑到织场做工吗? ”

    宋巧姣举起林婆的画像,放在这二人面前:“你们再仔细看看,真的不认识吗?我说了,我们并无恶意,我们是她在织场的同伴,此来一是为祭拜,二为是慰劳。”

    两个男子目光躲闪,嘴里仍嚷嚷地比谁的声音都大:“都说了,没见过,不认识!你们还要问多少遍,烦不烦呐!”

    宋巧姣道:“是吗?光你们俩说了不算。”

    她直接让把林家的人全部叫出来,一个一个来认,终于到了林婆的孙子时,他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他的母亲见状,连忙上前挡在这孩子面前:“你们到底干什么啊,我们都说了我们不认识!还不把这狗屁画拿走!”

    她耍起横来,竟想直接将画撕碎。宋巧姣抢夺不及,已被她撕坏一角。宋巧姣怒气填胸,她正要发作,就听到身后响起贞筠的声音。

    方典正将一袋银币扔在地上:“现在认识了吗?”

    哭闹叫骂声戛然而止。林婆的两个儿子两眼放光,又不敢来取,他们怕是仇家找上门。贞筠冷冷道:“伍凡。”

    伍凡在心里骂娘,他举起腰牌:“方典正在此,你们还不如实招来。”

    以财相诱,以势相压,亲儿子方终于愿意认亲娘。

    两个脑满肥肠的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青天大太太 ,不是我们忤逆不孝 ,我们实在是害怕啊。我娘,她一个暴/乱首恶,这搁谁谁敢认呐。”

    贞筠厉声道:“那不是她的错!是她发明了五锭棉纺车,是她让棉布的产量大大提升,让这么多人都有衣穿。”

    两个汉子听得连连摆手:“这可不敢认,那哪儿是她的功劳,她大字都不识一个。这、这都是朝廷的恩典啊!”

    “对对对,这是天恩浩荡。”

    “我娘只是做了点小事,但、但她的错更大!这样的东西,应该上交给朝廷的老爷们和太太们,这样才能造福更多的人,但她、她却起了邪心,想私藏,这才惹了祸!”

    “多亏您不计较,非但不计较,还给她赏赐……”

    谁都没想到,在贞筠亮明官职后,他们会变本加厉贬低自己的母亲,绞尽脑汁拍朝廷的马屁。而更糟糕的是,她们所有人都不能反驳。因为林家人所说的,正是朝廷向民间传达的,技艺上交,自有奖赏,私藏牟利,自取灭亡。

    贞筠深吸一口气:“林婆的坟在何处 ?”

    当然是没有坟的,林婆的所有遗物也被丢弃烧毁。这个她奉献一生的家里,已经没有丝毫她的痕迹。贞筠甚至连一座衣冠冢,都无法为她立下。

    贞筠终于暴怒了,伍凡见状赶忙劝她:“您就省省吧,人死如灯灭,这又是何必呢。‘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大过年的……”

    贞筠看向他,她的眼睛沉沉一片:“退一步?只要这世间还有不平事,我就永远不会退。”

    泉州府,时春正在沙滩上晒太阳,阳光在海水中流动,空中有海鸟在盘旋。正在她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利箭破空声。她的眼睛还未睁开,身子就已一跃而起。下一刻,她的鸟铳就已经握在手上。

    吓得射箭之人忙叫道:“别开火!头儿,是我们!这箭头是蜡做的。”

    时春:“……是不是有病?”

    一众女将嘻嘻哈哈:“开个玩笑嘛。多好的时光啊,别睡了,起来操练嘛。”

    时春眯起眼睛:“不回去睡男人,看孩子了?”

    她们笑道:“不回了。现在能打的仗越来越少了,抓紧这几年拼一把,总不能白来这儿走一遭吧,好歹来点儿身前身后名啊。”

    她们想要晋升,必须得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努力,可尽管如此,她们亦是壮怀激烈。

    时春默了默,她的脚背用力,长/枪入手:“那还等什么?”

    沙滩上,人影翻飞,刀剑齐鸣。外头无时无刻都在变化,只有这摩诃园内,一切如昨。

    月池漫步在长长的回廊中,回廊两侧俱是冰雕,而冰雕的主题全是她与朱厚照的回忆。从太液池上隔柳初见,到端本宫中朝夕相伴,从驿站中生死一线到昌平内最后诀别,从金帐中执手相看泪眼再到后来的君臣相得。最后,君臣情谊彻底变了质。

    月池看着拥吻的雕像,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在该开放的地方不够开放,在不该开放的地方又开放过了头!

    箫声在此刻响起,朱厚照手持着那根熟悉的碧玉箫,吹奏着《醉太平》来到她面前,又开始献宝:“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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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4  ☪ 大道得从心死后

    ◎能不能先让我捏捏你的面皮,看看是不是真比长城还厚。◎

    月池默了默:“喜欢。”

    她随即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心思, 倒叫我觉得惭愧了,不知该送上什么,才能与你的这份心意相称。”

    朱厚照瞳孔微缩, 他想不到, 就是这点玩意儿而已,竟能得她这么一句话。当年他将摩诃园赠给她做生辰礼时, 也未见她有多欢喜。比起那些金银珠玉,她更看重的是心意。他只觉柔情似春水,涌上心头:“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件羊皮袄吗?这么多年,都未曾见你拿过针线, 要是新年能再收到一件,那我便称心如意了。”

    月池道:“……???”她本能地感觉不对, 但她机智地选择了先敷衍过去。

    她道:“这就满足了?那连您平素的一个衣角都比不上。”

    朱厚照眼中盛满的笑意:“你亲手做得,比什么宝物都要珍贵。”

    月池亦笑开:“可我犹嫌不足。冰雕晶莹剔透,可终会融化。衣裳再精致华美,也终会腐朽。这些不足以彰显我们的情比金坚。”

    她指着拥吻的冰雕道:“而且,只是亲一下,这未免太保守了。”

    朱厚照:“……”

    他本能感觉不对,那你想亲多少下, 不同姿态来一个?接着就听月池语出惊人:“我有意让米开朗基罗和提香东来,给我们画一副画, 再雕一座雕塑。”

    随着东西方交流日益频繁,皇爷也见过不少西洋人的画像和雕塑了,确实别具魅力, 但很多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不穿衣服……

    朱厚照嘴角抽了抽:“你认真的?”

    月池一脸正色:“当然。那是艺术的瑰宝, 能入画是我们的福分啊。”

    朱厚照观察她的神色,他慢吞吞道:“是瑰宝没错,可是……”

    月池接口道:“噢,你是怕那画流传出到坊间去,叫那些胆大包天之辈看到了。”

    朱厚照颌首,他还找了个理由:“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我们这样的修养。他们看了那画,万一起什么龌龊的念头……”

    月池做恍然大悟状:“你怕他们将你绘进春画里去,故而不好意思。这也没事,就让我先画,画多了就不值钱了,你说怎么样?”

    他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一天不捉弄人就心里不舒服?”

    月池指着拥吻的雕像道:“那你是不是一天不腻歪人就皮痒?”

    朱厚照忍不住发笑:“你刚刚还说亲一下不够!你就没想过,万一我真答应下来怎么办。”

    月池翻了个白眼:“答应就答应呗。你都不要脸了,我还要这脸干什么?”

    两人笑闹到一处。微风拂过,点点红梅落下。月池枕在他的膝上,他接住梅瓣,放在她的眉间、鬓发间。他在她耳畔调笑:“我给你画个花钿吧。”

    月池眼睛都懒得睁:“有些钱,还是要交给专门的技人赚。”

    朱厚照皱眉:“你是觉得我画得不好看?”

    月池继续闭眼:“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您在音乐和语言上格外出众,仅次于您做皇帝的天分。”

    朱厚照忍俊不禁:“你在胡说八道和糊弄人上也远超常人,仅次于你做官的天分。”

    月池道:“那你可错了,正是因为我会这两样,才能混到今天呐。”

    朱厚照推她:“那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月池终于睁开眼,她懒洋洋地起身:“行,想听什么?新春佳节,尽量满足你。”

    随着她的动作,落英从她的身上纷纷而落。朱厚照一时怔住了,然后语出惊人。他指着冰雕道:“你能不能像那样,让我亲一下?”

    月池回望那露骨的雕像:“……???”

    他很真诚:“我就想看看,匠人雕得像不像而已,真的。”

    月池长吐一口气,她同样诚挚:“没问题啊。只是,在那之前,能不能先让我捏捏你的面皮,看看是不是真比长城还厚。”

    他们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笑出声。

    只可惜,即便在年关,他们闲暇的时间,亦只有这一上午而已。晚间月上中天,月池突然惊醒,朱厚照道:“吵着你了?”

    月色如水,照得帐中一片空明。月池隔帘见他解衣。而顷,他已卧在她身侧,带来了一阵寒气。

    月池含糊道:“什么时辰了?”

    他吻了吻她的额头:“丑时,还早着呢,快睡吧。”

    月池应了一声:“事情解决了吗?”

    朱厚照的回应是短暂的沉默,他随即道:“明日再处理,也是一样。”

    月池此刻已经彻底清醒,既然明天能再做,你熬到凌晨两三点?自从项目制广泛实行后,他们俩的状态彻底掉了个。她每天吃好喝好睡好玩好,而他虽仍带着玩乐的假面具,也夜间辗转反侧的时间比过去翻了个倍,到了如今更是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月池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的眉眼,最终久久停驻在他的眼下:“到了明天,这里又是一片青黑了。”

    真可怜啊,她问道:“何苦这么折腾自己。长生不老药,不是说有眉目了吗?”

    他若无其事道:“是啊,可为安全起见,总不能轻易入口,还得再试验。”

    月池点头:“还是您考虑的周到。没关系,我们不着急。”

    语罢,她又沉沉地睡去了。

    她怎么会睡不好呢?在朱厚照提出长生不药之时,她就明白,他已经无计可施了。通过考成法和目标责任制,再加之多方斡旋,他们促成了开关通商。通过广行遴选和心学大兴,他们带来了科技发展的机遇。通过项目制,他们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地方经济的活力。通过征战、谍战和外交,他们营造了和平的外部环境,交流、融合、繁荣终于在广袤的神州大地再现。大明在经历土木堡之变的重创后,再入盛世,从某种意义来说,朱厚照甚至取得了超越祖宗的成就。他既实现了皇权专/制的巅峰、中央集权的巅峰,也带来了传统社会发展的巅峰。

    可那又怎么样呢?封建制度终归是封建制度。旧社会能孕育进步的胚芽,可日渐壮大的新时代之树,注定会挣脱这个狭小浅薄的花盆,迈向更辽阔的天地。可作为这个旧花盆最高的统治者,朱厚照既不能理解,也不愿意相信。他选择加强垄断和军备,加强经济的束缚和军事的压迫,来重归平衡。他依靠自己的权力和智慧,适当保存民间的活力,又使其不至于威胁统治。这就是他所能想到的,既使这水横无际涯,又能永做这万水之主最好的办法。

    月池不由感慨,真可谓聪明绝顶,换做是她坐在他的位置上,也只能采取同样的手段。她看着这个生在紫禁城,长在锦绣堆的人,由一个任性的顽童成长为合格的帝王。他身上最宝贵的品质,不在勇气,不在果决,而在他的克制。他打算以他的克制,维系大明这艘巨轮,继续前行。

    这就是人治与法治的不同。君主的贤愚,甚至能决定国运。可是,人治本身就存在莫大的缺陷。人不是机器,人终会老去,人不能永葆青年时精力与才智,人总会犯错,总会有失误。对于一个农民或商贩来说,他们的错误或许是弄坏了农具,卖亏了商品。在压迫下,他们被剥夺了权利,因而作为个体时,难以左右局面。可对于皇帝来说,他的错误,则会影响大江南北,干系千家万户。并且,就算朱厚照真的克制到极点,理智如机器,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继任者如他一样,甚至还等不到继任者上位,只要他的身子衰弱,被强行压下去的反对者就会卷土重来。他将弦绷得太紧了,稍不留神就会断掉。

    现下,应对问题的唯一办法,就只能继续追寻永生。只要能永驻于世,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多么可悲啊,他们两个都想做时间的主人,一个追求未来,一个追求永生。那么,究竟是永生更可笑,还是未来更荒谬呢?月池心中早有了答案,所以她能一改故态,耐心地等待,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然而,就连她也没想到,契机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惨烈。

    洪灾可以靠治河修堤,旱灾可以靠修库蓄水。因着财政实力大增,考成和项目的激励,各地水利设施建设愈发完备,朝廷的救灾能力显著增强。还因乡约制度的设立,村民可在约长带领下自主抗灾。因此,虽然水旱灾害依然频发,却并未如过去那般死伤无数。可地震不一样,即便是在现代社会 ,地震仍是难以应对的大天灾。

    就在新年过后,二月二十八日,四川建昌卫地震。据紧急奏报,建昌大小衙门、官厅宅舍、监房仓库、内外军民房舍、墙垣、门壁、城楼、垛口、城门全部倒塌,当场压毙的就有上千人,伤者更是不计其数。在震后,余震不断,还出现了地裂涌水,地面下陷三、四、五尺的情况。军民皆是惊慌不安。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很快,宁番卫也来奏报,说宁番在同日发生地震,房屋墙垣也是倒塌无存,压死若干人。[1]

    【📢作者有话说】

    [1]史料记载。

    [2]忽必烈汗迁都北京正值小冰河期的开始;1368年,元朝衰亡,处于小冰河期第一阶段的极寒期;1644年,明朝灭亡,正值这400年历史上记载的最漫长的严寒期的尾声。

    ——《哈佛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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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5  ☪ 此身误在我生前

    ◎女子的权力从来都不是靠乞讨得来。◎

    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和血腥气, 触目所及尽是断壁残垣,压抑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有些是哭至亲,有些是哭伤痛, 有些则是哭饥饿。婴孩哭得脸颊发紫, 抱着孩子的汉子的泪水亦是汩汩而下。他在临时的安置地大声哀求:“娃儿娘没了,娃儿才两个月, 能不能分口吃的……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只要让我娃吃饱,我马上在身契上按手印……”

    没有人回应他。沉默如漆黑的山岳, 仿佛要将人生生压垮。他深深地伏在地上,再也抬不起头, 尘土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就在他几乎要崩溃时,头顶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女人站了出来,道:“把娃儿抱过来吧。说好了,我不要你的回报。我也有娃,见不得这些,但只能让你娃垫垫肚子, 我的娃也要过活。”

    汉子此刻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了,他将孩子递了过去, 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恨不得在地上把头磕破。那女人背过身去,解开衣裳。孩子一含/住乳/头, 哭声顿止, 大口大口地吞咽着。

    废墟中, 活下来的将士和战犬们还在救人。这些川东猎犬曾随霍去病远征匈奴,如今也在搜救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一听到伤员的哀叫,它们便大声呼唤自己的人类战友。因着没日没夜的搜索,这些小生灵的爪垫早已血肉模糊,可它们还在坚持。而将士们也同样在搜救,建昌卫士卒虽从外地迁移至此,可早就在本地安家多年,军民情意甚笃,埋在下面的也有他们的亲人故旧。锄头等工具有限,他们就用手去挖,土石上都带着暗红的血迹。可即便如此,因为缺衣少药,能挽回的生命也有限。地上尸体越堆越多,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最后凸成了一座尸山。军医麻木地往尸山上撒着生石灰,可也挡不住腐烂的气息。

    时任四川巡抚的谢丕,从宁番卫赶到建昌卫时,目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到了这个时候,一切语言都显得空洞,一切多愁善感都显得苍白。他当即下令,一是让自己手下的士卒、衙役、民兵听从都指挥使司的调度,帮忙挖开废墟救人;二是安排惠民医局的大夫抓紧救人;三是安排官吏和约长一道审户造册,核实灾民情况,划分灾民等级,造册以备赈济;四是亲自带着衣食去慰问灾民,并且告诉灾民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就地将尸首掩埋,鼓励灾民们参与此事。

    他道:“我们将择地势高广去处为大冢,但有能理尸一躯者,官给五分银币一枚。”

    就地掩埋,草草安葬,这对刚刚失去亲人的灾民来说,又是沉重一击。华夏讲究事死如事生,他们的亲人在阳间惨死,在阴间也过不上好日子。哭喊声、嘶吼声接连响起。有人甚至冲上前,抱住谢丕的腿苦苦哀求:“青天大老爷,我不怕地龙翻身,让我把我娘、相公和孩儿的尸骨搬回祖坟,死在半路上就是我的命,我谁都不怨!”

    谢丕亲自将她搀起来 ,他沉声道:“本官理解你的心情。今日你失去亲人,痛彻心扉,可要是瘟疫爆发,死的又何止我们这一地的军民。死者已逝,活人才是最重要的。等灾情过去后,我会请高僧来替亡者超度,并立下功德碑,大家的亲眷种此功德,日后必登极乐世界,荫及子孙,还请诸位以大局为重,我在此谢过大家了。”

    他低头,深深作揖。他的诚心,打动了灾民。有些受伤较轻的人主动站出来,帮忙搬运尸体。尘土掩埋了亡者的面容,只留下无尽的哀恸。而与天灾的抗击,才刚刚开始。官仓、社仓中的粮食源源不断往灾区运来。卫指挥使司和约长维持秩序,调度分配。可光靠这些还不够,地震过后伤患数目实在太多,大灾之后容易产生大疫,最关键还得要药材。

    大家起先以为这并非难事,在没有官营产业前,官府要施药需经冗长的程序。地方奏疏报到中央,朝廷再派来钦差检勘灾情,拨来救灾款项,接着才有本钱去找药商采购筹集。这么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许多百姓就在走程序中白白丢了性命。如今不一样了,四川本就盛产中药材,各地的官府更是掌握着几十家药场,其成品出售到全国各地,甚至远销到东南亚。到了这样十万火急的时候,要调动药材来救人不是一句话的事吗?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是,离宁番、建昌都较近的嘉定州官员却拒绝了这一要求,尽管用语极其恭敬,可拒绝就是拒绝啊。

    建昌卫的将官闻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巡抚掌一省大权,号称封疆大吏。那些知州、知县,说到底都是巡抚的下属,到了谢丕面前要行礼称卑职的。结果到了救人如救火的时候,这些下官居然在上官面前撂挑子。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丕手下的书吏则是面带愁容,他道:“老爷,是否让卑职再写一份措辞严厉的公文?”

    谢丕久久凝视这份来自嘉定州的公文,最后却摇了摇头。他道:“备马。”

    众人大吃一惊:“您是打算亲自跑一趟?”

    谢丕颌首:“此间事已上正轨,现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耽搁一日,这里的百姓都要多遭难一日。我责无旁贷。”

    谢丕在安排好事宜后,就快马加鞭,直往嘉定州而去。知州衙门的人一听说他来了,忙大开中门迎接。待入内堂后,双方都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谢丕连茶都不想喝,直接开门见山道:“本官是四川巡抚,按制总揽赈灾事宜。如今建昌、宁番遭逢大难,伤员无数,亟待救治。你的辖区有八家药场,正当解民倒悬。”

    嘉定知州连连点头,可说出的话却未有丝毫改变:“卑职明白,只要圣旨一下,卑职即刻运药往建昌、宁番而去。”

    谢丕的手一顿,四川在西,北京在东,四川在南,北京在北,这么远的距离,一来一去不得耽搁个把月,到了那时,黄花菜都凉了,还谈什么解民倒悬。但纵使如此,谢丕也不能直指嘉定知州有过,因为《大明会典》中明文规定:“若有军务、钱粮、选法、制度、刑名、死罪、灾异及事应奏而不奏者,杖八十应中而不中上者,答四十。若已奏已中,不待回报而辄施行者,并同不奏、不申之罪。”在这一法条的约束下,地方官员本就应先奏后赈,谢丕这样不等回报,急急救灾的做法反而是违法的。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还怕挨板子吗?

    谢丕道:“奏疏早已呈上,只是十万火急,等不得回报,如有怪罪,我一力承担。”这也是他亲自赶来的原因,这是他表明诚意的态度,他愿意将这个不奏而为的锅背在自己身上。

    但让他吃惊的是,他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嘉定知州居然还是不肯。老知州愁容满面,唉声叹气:“中丞爱民如子,令人钦佩,卑职身为一方父母官,又何尝忍坐视不理。只是,这实在不成啊。嘉定能建这么多药场,那都是向朝廷申了项目的。旨意明文规定,项目产出,不经上意,绝不可挪作他用,否则按监守自盗脏问罪,当处绞刑,还要流放家人。卑职实在是……爱莫能助啊。”

    谢丕彻底僵在原地,他道:“这么说,我们明明有药材在手,却要让它们白白堆放在仓库内,坐视那些伤员去死吗?”

    嘉定知州当然不能认这个锅,他也心存不忍,可却无计可施:“咱们已经尽力了,朝廷法度如此,我等岂能违背。上次有人走私丝绸,被查出来之后,不仅是主管的官员,就连镇守中官、女官并下头的管事都吃了排头。中丞,他们的性命也是性命呐。”

    谢丕斥道:“那是为私利,这是为民生。怎可混为一谈?”

    嘉定知州道:“中丞容禀,由头虽不同,可带来的影响却是一样的啊,都给了奸邪之辈钻营的空子。正是为了避免贪污狼藉,朝廷这才慎之又慎。”

    慎之又慎?谢丕禁不住冷笑出声。

    嘉定知州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不知是在劝谢丕,还是在劝自己:“再者,您尽的心力已经够多了。往年民有灾殃,朝廷多是蠲免、改征、缓征、赈粮等。施药的次数本就不多……”

    他能找出一千个正当的理由将谢丕劝回去,谢丕心里有底,他再去寻其他地方的官员,结果也不会有大的改变。是以,到最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如将你这一篇话说给李阁老,你觉得他会欣然赞同吗?”

    嘉定知州一窒,如吞了个青橄榄。他的脸色红红白白。

    谢丕又问道:“天子以天下为家,陛下爱民如子,恩泽四海,你觉得你这样的作为,又会给陛下的圣名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语罢,他再也不看嘉定知州一眼,拂袖而去。

    春风温柔如水,带着桃花的香气。谢丕在春光里打马前行,心却如坠冰窟。下属还在追问他:“老爷,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谢丕只能报之以沉默,他们就像游魂一样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谁也没想到,不久后,嘉定知州竟又派人追上来:“中丞留步,中丞留步!”

    谢丕一行面面相觑。谢丕打马上前:“有何贵干?”

    嘉定州衙门的差役气喘吁吁,他道:“回中丞,小人奉命请您折返,我家老爷找到两全之策了!”

    擅动项目的产出,等于私自窃取天家财物,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即便圣上这次不追究,日后也必会寻由头发作;可要是坐视建昌、宁番地震而不救援,把天家的名声闹臭了,同样也要吃瓜落,八成还要做替罪羊。这是进亦难,退亦难。

    所以谢丕走后,嘉定知州就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他急急找来书吏,让他们再去翻阅其他地方的荒政章程,却依然找不到可借鉴的地方。

    书吏的脸皱成一团:“老爷,这些年水灾、旱灾、蝗灾、雹灾虽多,可都不像这震灾,能一下重伤那么多人。他们都是靠钱粮就能了事,这和咱们这儿不一样啊。”

    嘉定知州瘫倒在地:“难道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既不想死,也不想遗臭万年。他怒道:“震灾也是灾,什么东西用金银买不到,凭什么就得死盯着我这药场呢?”

    书吏道:“可需那么多药材,纵使药商那里有,衙门也无钱去买呀,说到底还是得等赈灾款子拨下来……”

    就是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嘉定知州道:“衙门没有,我们有啊。”

    他叫回谢丕,当即表示,愿意献出自己所有身家,筹集药材,以解建昌、宁番燃眉之急。任谁也想不到,他会选择置之死地而后生。

    房契、地契被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呈上,家中的家具、摆件堆在家门前,府中男男女女都面带愁容,将自己身上的发饰、饰物全部丢入箱中。一个年幼的女孩,不肯摘下脖颈的玉坠,她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谁都不准拿!谁都不准拿!”

    嘉定知州怎么劝都不管用,谁会甘心将自己母亲最后的遗物拿出来呢?他最后狠了很心,给了女孩一记耳光:“再敢胡闹,爷爷就不要你了!”

    女孩最终还是妥协。她将自己的玉坠摘下,放入了箱中。这一箱金玉耀目,映着嘉定知州的脸上。老知州再无适才的暮气沉沉,他是既释然又欣喜,他将这些东西悉数交给谢丕,无一丝留念。

    谢丕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场闹剧,他一直都知道,嘉定知州不是一个坏人,不敢说清如水、明如镜,但至少能称一句老成持重,勤于政务,否则他又岂能在李越秉国,重重考核之下,坐稳如今的位置。可就是这么一个并无大错的官员,在所谓盛世之下,被逼得散尽家财,断尾求生,即便是最荒诞的戏本,都不敢这么写。

    谢丕缄默片刻:“你是打算以个人的名义,自家的家财去药场买药?”

    嘉定知州赶忙摇头:“自然不是。”

    他期期艾艾道:“这样大笔的订单,需经镇守太监和女官核准,这重重排查下来,耗费的功夫也不少。巴蜀有医药老字号慈济堂,找他家还更快一些。”

    谢丕很多天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听闻此言一朵朵白花在他眼前绽放。他胸中气血翻涌,脸上却已气笑了:“这么说,还得去找药商。”

    嘉定知州忙解释道:“并非下官有意推诿,实在是法度如此……”

    谢丕已经不想听到法度这两个字了,他摆摆手道:“我明白,你的功绩,我会如实禀报,现下有劳你带路。”

    然而,到了慈济堂,掌柜听闻他们的来意,却是不肯信。朝廷有那么多家药场,把他们这些民间老字号挤得快没活路了,如今居然来找他们买药,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好不容易让他们相信了来者真是巡抚,他们却依然迟疑。自官营产业大兴,民间商户的生存空间被大大挤压。商家早就对朝廷失去了信任,甚至抱有隐隐敌视的态度。

    在内堂,慈济堂老东家和少东家正在紧急商议。依着老东家的主意,他压根不打算答应谢丕的请求:“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神仙打架的事,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怎可掺和?更何况,咱家备的货,都是别人下了订的。生意人,诚信为本,你难道要毁约不成?”

    少东家却有别的心思:“那可是巡抚老爷,咱们不卖,能行吗?”

    老东家道:“这谢巡抚的名声我也听过,他能亲自求到咱家门上,就不像以势压人的人。我们就说自家的难处,再好生哭上一哭,未必没有生机。”

    少东家还在迟疑:“可是,建昌和宁番,听说死了很多人……我们家有药还不卖,这……”

    老东家也面露不忍之色,可最后还是狠下心:“天塌下来自有高个的顶着,缺了咱们一家,难道这天就会塌了不成。保住咱们自家的百年字号,才是最要紧的!”

    一听这话,少东家的目光反而坚定起来:“爹,真能保住吗?济世堂,仁孝堂,回春堂……个个都是老字号,回春堂甚至比咱家的传承还久,可到头来还不是被收归官营。我们要不是靠着妹妹在权贵之家做女医得脸,恐怕也早就没了。我总觉得,这并非长久之策。”

    老东家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长叹一声:“可,那又能怎么着呢?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少东家道:“依着我看,还不如搏一把。”

    老东家一震:“你的意思是卖药给他?”

    少东家一横心:“不是卖,干脆半卖半送给他,我们不要什么金币银币,只求一块御赐的匾额,要是没有御赐的,李阁老亲书的也好啊!”

    老东家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如此有胆色,有了一块牌匾,就等于有了一块免死金牌,那些人要吞他们,也要掂量掂量。可这么做,未免太冒险了。

    少东家却主意已定:“爹,咱们不搏,迟早也要坐视祖宗产业拱手让人。钱没了可以再赚,生意没了可以再拉,可要是连慈济堂这块招牌都没有了,咱们就真的只能给人做下仆了。”

    老东家一瞬间如老了十岁,他佝偻着背,半晌方道:“好吧,这块招牌本就迟早就要交到你的手上,就听你的意思。”

    少东家出门来见谢丕,客客气气说出了自家的要求。嘉定知州闻言大吃一惊,要是钱还好说,谁知他们竟存着这样的想头。

    谢丕思忖片刻,一口答应下来:“半卖半送,实在不必。我愿先付一半的款项,等朝廷拨款下来,再一次结清。至于御赐的匾额,我不敢保证,但李阁老的手书,我还是有几分把握。”

    慈济堂众人闻言大喜,这下终于达成一致。慈济堂不仅帮着运药材,还帮忙连络其他药商。这下终于暂时解了建昌、宁番的燃眉之急。谢丕在取来自己的财物后,也将房契地契并同家具等物,还了一半给嘉定知州。

    嘉定知州一时还不敢接,谢丕道:“你放心,该你的功劳,一分不会少。先把这些拿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等拨款下来了,我再将你的家产一并送还给你。”

    嘉定知州这才应了下来。所有人的面上都浮现轻快的笑容。这一盘死棋,居然就这么被他们盘活了。灾情解了,灾民得救了,而他们这些为救灾奔走的人,也即将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不就是天公疼好人吗?

    正因存着这样的想头,慈济堂的少东家,既然要解决违约退定之事,又要为灾区病情奔走,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半使,可他的心里仍是甜滋滋的。虽然艰辛,他们毕竟找出了一条生路。慈济堂这份基业,是从他太爷爷时就传下来的,决不能在他这一代出事。

    他甚至还想方设法,抄来邸报,逐字逐句找他们家的名字。他自觉,他们是为朝廷做了大贡献的,要不是他们把棺材本都拿出来,这震灾之后的大疫怎么可能被消弭于无形,再怎么着也得在邸报上夸上一两句吧。

    老东家没他那么乐观:“那些官老爷,个个眼高于顶,决不会提一个商户的名字。”

    少东家却不信,他想着哪怕提一下也是好的,或者早些把匾额给他们,让他们吃一颗定心丸呐。他就这么翘首以盼,盼来盼去,却盼来了这么一条消息。朝廷丝毫不提调药的波折,将建昌、宁番的祸患得解的功劳,全部归结于自身,都是圣上洪福齐天,官员兢兢业业,将士英勇奋战,常平仓与惠民医局勤劳辛苦。这一切,和民间商人,没有一分钱的干系。慈济堂的人,彻底傻眼了。

    老东家心中的担忧终于成了真,他一下就病倒了。而少东家则是怒发冲冠,他当即就要去找谢丕讨个说法,却被家人拦住:“民不与官斗,那些个老爷,又岂是咱们开罪得起的呢?”

    正当一家人捶胸顿足,抱头痛哭之际,谢丕上门了。人真的来时,少东家反而冷静下来,他心中甚至存着想头,万一是误会呢,万一谢丕是来告诉他好消息的呢?他好生拾掇了一下,又彬彬有礼地去见谢丕,可只是一个照面,他就从谢丕眼底看到了化不开的愧色。

    少东家的心咯噔一下,终于彻底沉了下去。药物的银钱,是尽数结清,甚至还多给了他们百枚金币为酬。可他们本来缺的就不是钱啊,他们赌上了声誉,甘愿去卖命,就只是为了保留自家的独立经营权而已,就这么一点儿要求,朝廷都不愿满足。

    少东家的两眼发红,他终于崩溃了:“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呐!我等斗升小民只想要求条谋生之路而已!是不是你们的诡计,你们就是想骗我们违约,然后再去抢我们的老客人?!”

    他大声哭喊,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可只喊了三句,家人就冲上前来,将他的嘴紧紧捂住。他狠命挣扎了几下,最后终于瘫了下去,两眼发直,只有泪水还在不住地流。

    慈济堂的众人齐齐上来陪笑,笑意就如被糨糊粘上去的一样,僵硬、虚假。他们一面道谢,一面解释:“东家是欢喜糊涂了,他不是那个意思,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谢丕做梦也想不到,他也会成为失信之人。他的声音低哑:“是我不守承诺,可现在拿不到牌匾,并不代表以后拿不到。等这次的事情过了,我会再想办法……”

    没人愿意再相信他了。他颓然离开,将将要出院门时,却被人叫住,竟然是慈济堂的老东家杵着拐棍,步履蹒跚地追了出来。

    谢丕一惊,他忙回身道:“老人家,可有什么事?”

    老东家气喘吁吁,浑浊的双眼透出寒芒,他凝视谢丕半晌方道:“我是想问问老爷……官字两张口,究竟要吃多少才能满足?”

    你们已经是高居云端了,你们有无数发财的路子,你们可以侵吞公款,可以四处索贿,可以兼并田产,你们只要一抬手,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可我们不一样,我们只是小民而已,我们求得无非是个饱暖,无非是个传承,可为什么你们连指头缝里的都不肯漏给我们!

    他不能理解,谢丕同样也不能理解。他久久凝望着老者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而就在此刻,在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来自一个他认为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这是上头有意粉饰太平,并非你的过错。”你怎么能想到,他们会一错再错,为了牟利,既不在意百姓死活,也不要自己的脸。

    谢丕浑身一颤,他转过身去,贞筠正望着他。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谢丕也曾幻想过,他们重逢的模样,却没曾想会是在如此狼狈的时候。他连月奔波,早就无心打理自己,现下已是蓬头垢面。至于她,亦是行色匆匆,面带疲惫。

    贞筠打量着他,笑道:“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还是‘一握乱丝如柳’?”

    这是他们在流亡途中,为躲避追兵,他装作女子时的笑话。谢丕忆起当时的情形,仿佛隔了一层云雾,他心中既好笑又心酸:“你却没变。”还是一样的开朗体贴。

    不论如何,能再遇,已是他人生之幸。可她怎么会到这儿来呢?谢丕终于从重逢的惊讶喜悦中惊醒。贞筠在浙江为官,就算缺人救援,大可从湖广调,何需舍近求远。她能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皇爷有意为之。可是皇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人寻了一处雅舍,相对而坐。贞筠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她伸手指了指天:“上头正忙着呢。不是忙救灾,而是忙吵架。为什么有这么大一场地龙翻身,总得寻人出来背锅。‘人事失于下,则天道变于上。’那么,是谁开罪了上天呢?”

    谢丕喃喃道:“妇寺之祸,又是妇寺之祸。”

    弄清了事情,那贞筠因何在此的缘由,也就一目了然了。借着天谴的名头,朝臣开始对皇爷发难。号称上天之子的皇帝陛下,在面对天父的震怒时,也不能如过去一样肆无忌惮。可要让他坐以待毙,却是万万不能。他的一把刀困于天象,可还有另一把刀能派上用场。

    谢丕道:“含章。他是用你,去逼含章出面解决问题。”

    他满心无奈:“你既然知道这点,为什么还要来?他们既然敢拿妇寺之祸说事,在此地也必有部署。”

    贞筠笑道:“你是教我抗旨吗?”

    谢丕道:“明面上抗旨当然不成,但是你可以称病啊!”

    贞筠正色道:“然后呢,让上头把女本卑弱的狗屁道理,再次坐实。”

    谢丕一时无言,贞筠道:“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觉得女官来此必会坏事,我们就让他们睁开眼看看。女子的权力从来都不是靠乞讨得来,厮杀争斗既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宿命。”

    谢丕如鲠在喉:“可是,你就这么贸贸然来了,万一有了差错,你叫含章如何安心呢?”

    贞筠缄默良久:“她会明白我的。我从未阻拦她,她也不会阻拦我。”

    京城,明明已经是草木葱茏时,摩诃园内的气氛却是大不如前,甚至比冰天雪地时还要凛冽三分。

    满架荼蘼开得正艳,即便是微雨过后,仍是琼瑶晶莹,芬芳袭人。月池闲适地抿着葡萄酒,猩红的酒液在水晶杯中流转:“开到荼蘼花事了。”

    月池看向朱厚照:“你怎么不说话了,是生性不爱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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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6  ☪ 人生到处知何似

    ◎权倾天下,无人可挡。◎

    事到如今, 就是最好的角儿,也无法粉墨登场了。这一出《刘阮上天台》到底唱到了尽头。

    朱厚照半晌方道:“你究竟是在图什么?”

    月池失笑,她满怀柔情蜜意:“我们好成这样, 我还能图什么?”

    两个人势均力敌时, 尚能在互相恶心中找到乐趣,如今眼看已经一边倒, 势弱的那方就开始玩不起了。

    朱厚照本是个很冷静的人,即便在北伐途中,得知月池命悬一线时,他也能准确地研判形势,调动大军入大青山追击。可是此时此刻, 他因累月的疲惫,早已头痛欲裂。他的手已因愤怒而颤抖, 怒火即将把他的理智烧光。

    月池轻言细语道:“这可没有道理啊,您觉得事已至此,都是我的过错吗?”

    朱厚照冷嘲道:“你难道还另有高见吗?”

    月池道:“当然。是我让你好大喜功贪权如命吗?是我让你一毛不拔侵吞民财吗?是我让你异想天开获罪于天吗?”

    朱厚照的脸色陡然苍白下来,即使是他,也不敢无视天意,无视天谴。

    月池捧着他的脸道:“这些日子累坏了吧。太/祖爷废丞相后,未旦即临朝, 夜卧不能安席。您比太/祖更贪,不仅要君夺臣权, 还要君夺民权,您当然要比太/祖更累。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

    她道:“不过幸好, 您的臣民们, 上至一省的封疆, 下至黔首庶民,都是忠肝义胆,逆来顺受,不敢对君父有丝毫的悖逆之意。这正是您多年教化,取得的成果。如此丰功伟绩,您非但不喜,怎么反而还动起气来?”

    她这一番阴阳怪气,可谓尖刻至极,句句往痛处戳。朱厚照的心脏都似已将爆裂,他反唇相讥:“是啊,正是因心中喜悦,朕才特特给了方氏一个大恩典。”

    女官从进入官场的那一刻,就牢牢和宦官绑定在一起,通过分担责任,相互制衡,早就化为了皇权的拥趸。而这样的结果,显然也是眼前之人有意为之。她要想提升妇女的地位,就要更好地维护他的统治。他是牢牢抓住了她的软肋。

    月池却并不在意,她反而道:“不论你存心如何,我都要感激你,愿意给女官一个机会 。”

    朱厚照一凛,只听她道:“所以,接下来我都会依您的意思行事。不过,为了不让你觉得,我是怕了你,我们还得等一等贞筠。”

    朱厚照难掩讥诮:“你是觉得,那群女人,还能在那伙老东西手里过上几个回合?”

    月池正色道:“皇上,这又是我们不同的地方,你是因为看见所以相信,而我是因为相信所以看见。”

    在建昌和宁番,女官早已遭遇了多次打击。在大灾大难面前,人性的光辉叫人心生敬仰,可人性的丑恶也一览无余。

    民间有地痞寻衅滋事。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在乎男女大妨。女医主动替男子看病,给男子包扎。她们走得满脚血泡,累到双手发颤,可有人却逮住这样的机会发难。获救男子死死跟在女医身后:“你都摸了我了,就得嫁给我做媳妇。”

    他先是死缠烂打,挨了一顿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开始道德绑架:“你不是女官吗,你不是慈悲心肠,说来这儿就是为了救我们吗?老子都为你要死了,你怎么还不救我?那你之前说得都是假话,都是哄我们的!”

    他瘫在地上,疼得呲牙咧嘴,还在唧唧歪歪:“老子现在给你两条路,要么乖乖嫁给老子,要么老子就把你的名声搞臭,说你在这里天天摸男人,看看谁还敢要你!”

    围观的老百姓都在骂他狼心狗肺:“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去纠缠人家大姑娘,人家还救了你呢,良心被狗吃了!”

    他却不以为意:“关你屁事。有本事打死我啊!”

    谢丕想要出面,却被贞筠拦住。她道:“这点儿事,还难不住她们。 ”

    那名女医就站了出来,她道:“你也说了,我摸了的人不止你一个,凭什么我不嫁给他们,非得嫁给你呢?”

    老光棍眼睛一瞪:“那还用说,你摸我摸得最久,摸我摸得最多!”

    女医掌不住笑了:“还有这么个说法。”

    那人还道她是服软了,他当即爬起来就想搂上去,却不想刚刚靠近,一把刀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吓得两腿一颤:“臭婆娘,你要干什么!”

    女医笑道:“你不是说,谁摸你摸得最久最多,就是你的媳妇。我正是要成全你啊。”

    她拿刀硬逼着老光棍,当众扒光了衣裳。周围的人看得是既刺激又恶心。接着,她将人逼到了牛圈里。老光棍起先还是涎皮赖脸,后待滚了一身牛粪后,终于也受不住了。一旁的孩子鼓掌叫好:“噢,噢,叫他和牲口在一块!”

    女医笑道:“大家伙都看着 ,规矩是他定的,谁近他最久,谁就是他的媳妇了!”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老光棍几次想要爬出来,都被侍卫用木棍打回去,围观的孩子也用石头砸他。到最后,竟然真叫他赤条条地在牛圈里呆了三天三夜,他禁不住痛哭流涕,发誓赌咒再也不敢纠缠,这事才算是了了。

    这次杀鸡儆猴,地痞流氓再不敢来纠缠。可惜好景不长,官员之中又出现了质疑之声。这样长时间的露天居住救灾,官老爷们早就熬不住了。可谢丕不回,他们也不敢动弹,所以大家力劝谢丕,事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在这儿蹲着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安排工赈,给百姓以银钱,让他们重建建昌、宁番,如此一来公私两便。但贞筠却不同意,她认为,大震虽过,但余震不断,怎可就这样让百姓回去。依照她们观测,必定还有大的余震。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谢丕也问贞筠,这么说的原理为何。贞筠道:“我们养得老鼠,十天前就在不住乱叫,说明大灾要来。而建昌地面塌陷处,水面浮现了油花,这正是地下水震的前兆。”

    “老鼠?油花?”帐篷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

    “哎哟,这地龙和耗子难道是亲戚,难道龙要翻身前,还会给耗子打声招呼不成?”

    “耗子哪天不乱叫,那是畜生呐。到底是妇道人家,丫头片子,畜生的话也信。”

    “瞎说,畜生怎么会说话。就算畜生会说话,咱们人也听不懂啊。”

    宋巧姣气得脸色通红:“动物的感觉本就比我们灵敏。先时震前,牛羊狗不都有异动吗?”

    女官们继续道:“那水面有油花又怎么解释。如不是地下有异动,水面又岂会泛油呢?”

    一个年轻将官嬉皮笑脸道:“妹子,哥告诉你怎么回事,这乱糟糟的,准是有人不留神把油倒进去了。”

    “我们早早就祭告了名山大川河洛之神,也没得到什么警示啊。”

    “这些天只是略晃了几下而已,甭大惊小怪。”

    双方就此吵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不肯相让。最后,大家还是把目光投向谢丕。

    谢丕沉吟片刻,道:“再等七日。”

    一直沉默的建昌都指挥使道:“中丞稳健行事,本是好事。可如耽搁太久,恐靡费太过,又生事端。”

    这倒是真正的大实话,这么多官员、衙役、民兵、将士、难民、牲口,那都是要靠金银来养的,即便只是多耽搁一日,消耗也不在少数。朝廷虽不似以往那般抠抠索索,但也不能把钱往水里丢。谢丕今日做主,多等了七日,余震若真的来了,就是抢险有功,可要是余震没来,就是把话柄递给了旁人,八成要挨弹劾。

    谢丕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仍是道:“我意已决。”

    帐中又是一窒。大家还是听从命令,不情不愿出去继续干活。

    四目相对时,贞筠轻声道:“谢谢。”

    语罢后,她又觉尴尬,忙道:“要是真的无事,我会去请罪。”

    谢丕摆摆手:“我也是为自己考虑,这种事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然而,乌飞兔走,时光转瞬即逝,六天过去了,别说大灾了,小灾都没影儿。将官怨声载道,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就连女官内部也开始自我怀疑:“难道真是我们疑神疑鬼?”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坑害我们,给老鼠下了药?”

    “这不动也就罢了,万一到第八日,百姓回去途中地龙翻身,这岂非要生灵涂炭?”

    纠结、担忧、畏惧搅成一团,贞筠却不能显露出来 ,白日她镇定如常:“休要瞎想。我们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旁的事不需我们想,想也无用!”

    可到了夜间,她也难以安枕,大家吃尽了苦头 ,就是想谋一个前程,要是在最后捅了篓子 ,惹出了笑话,等于是前功尽弃。她说不定还会连累阿越,政敌又会拿她的事做筏子,那时该怎么办呢?到了天乍亮时,她才勉强睡过去。不知过去了多久 ,大地便发生了剧烈的晃动。

    贞筠霍然睁开眼,她还以为是在做梦,帐外传来了击鼓声,守夜侍卫在大声叫喊:“大家不要惊慌,切莫四处奔走,大人看好孩子!”

    她打了个激灵,连忙披衣起身,刚出帐篷,就看到远处的山石如洪流倾泻而下,堵塞了道路,顷刻间将山下的村落淹没。人群拥在一起,大家在晨曦中,眺望着家乡。谢丕继续安抚百姓:“大家莫慌,我们都在这儿,总会有法子的,总会有法子的……”

    幸好,先前的布置都派上了用场,未出现人员伤亡,只有一匹马受惊跑出去,现在还没找回来。自此以后,贞筠惊奇地发现,将官们再没以戏谑调笑的口气,和年轻女官们说话。甚至有人还来找她们请教,问还有没有辨识地震先兆的办法。贞筠再三告诫,不可骄横,不必逞口舌之快。她们也不藏私,将从西洋人那里了解的知识,全部倾囊相授。

    暴民打不倒她们,同僚的偏见也压不跨她们,幕后之人眼见无计可施,终于又动起了讹言的主意。

    闲言碎语不知从何处传来:“为什么会余震不断,正是因牝鸡司晨,阴盛阳衰的缘故。只有将她们都撵走了,才能平息上苍的怒火。”

    “你们想想,妇人都会来葵水,那葵水的带子,肯定也丢在营地了,那多晦气呐。怎能不招灾呢?”

    此言可谓歹毒至极,直接将女子的存在打成了原罪。并且,民间本就视葵水如污秽,一旦百姓真信了,后果不堪设想。

    贞筠怒不可遏,当即就要彻查。谢丕却阻止了她,他道:“你道这话,我是怎么知道的?”

    贞筠哼道:“还能怎么知道,想是有心人在你面前嚼舌根。”

    谢丕道:“的确是有心人,但却不是嚼舌根。”

    原来,是有人把这话传到族老耳朵中,族老见多识广,一听就知道有人煽风点火,他一面遣儿孙混进去打探,一面亲自求见谢丕来提醒。

    贞筠闻言怔住了,她睁大眼睛:“你是说,他们根本就不信。”

    谢丕点点头,道:“这就是以心换心啊。这下放心了吧。”

    贞筠的眼眶发湿,被调戏、被质疑时,她的心都毫无波动,可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却能让她激荡不已。

    她重重地点头:“必不负所托。”

    至此之后,女官们看顾孤儿,施医赠药,更加用心。她们终于用自己的智慧、勇气和仁善立稳了脚跟。

    京中,收到奏报的朱厚照一时默然。月池只是一笑,便起身更衣。

    今天正是刘瑾的九十大寿。他的宅院经多次扩建,如今也颇具规模。月池乘轿而去,远远就听到丝竹笑闹之声。她掀帘望去,只见宅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空中花焰如火,纷纷灿烂,尔顷散落又如星陨。门前至今还在围着人群,有小官小吏,有贩夫走卒,还有和尚道士。奇怪的是,刘府的下人也没来驱赶。不多时,刘瑾竟然出来了,他一身蟒袍,腰束玉带,杵着一根沉香拐,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前。魏彬搀扶着他,张文冕手捧锦盒。

    轿夫道:“这是在撒喜钱呢。”

    话音刚落,刘瑾就从锦盒中抓出一把红封,当空撒去。人群中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各式各样的吉祥话如不要钱一般往外撒。官员来贺,百姓齐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也不过如此。

    撒着撒着,刘瑾就眯着眼睛看向月池的方向,他道:“你看看,是谁来了。”

    张文冕这才闻讯看了过来,他大吃一惊:“刘公,是李阁老!”

    上一个能得内阁首辅亲来贺寿的宦官,还是王振。这场盛大的寿宴,终因李越的到来,热闹再上一层楼。

    第二天,对妇寺之祸的炮轰,就画上了休止符。言官和翰林学士很快就把这件事引向了新的方向,说是夷狄犯华,所以有震灾。大家痛痛快快把锅甩给了因不满分红而惹事的奥斯曼,最后决定再遣使者洽谈。这场以弥天灾、回天意为名的纠劾,来势汹汹,依然不了了之。只是,水面的风波看似停止,水下的暗潮却更加剧烈。

    朱厚照亦是一宿一宿地难以安枕。他虽然傲慢,却并不愚蠢,非但不愚蠢,他还十分聪明,知道见微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也正是因为明白,他才会畏惧。这场震灾从发生到解决,从上到下的官员,无一人身犯大过,相反他们中的不少人还十分机敏,懂得应变,可即便如此,天灾也险变民祸,荒政也险些瘫痪。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他强大的帝国,会这样经不起风浪?既然不是人的过错,那会是什么的问题呢?

    朱厚照坐在摇椅上,窗外的弯月雾濛濛的发出青光,他在月光花影中轻轻摇晃。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他的垄断之制,他的愚民之策,已如绷紧的琴弦,稍稍一动,就会彻底断裂。即便他能管住自己不犯错,可他还能让天不降下天谴吗?有再多的枪/弹炮火又能如何,他总不能把人都杀尽。他曾经是怎么把财源抓到手里的,如今就只能再怎么放回去。这如同将地雷,亲手放到帝国的疆土上,终有一日这些地雷会自行炸开,将他的朱家江山炸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双温软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月池披衣起身,单膝跪在他面前,微笑着拔走他最后一根稻草:“长生不老药,有消息了吗?”

    朱厚照的身形一晃,他也笑开了:“你早就知道,我根本找不到长生不老药,是不是?”

    月池摇头:“不,其实长生之道,早就在你的面前了。王朝更迭,亘古不变;华夏炎黄,万岁千年。”不论你如何挣扎,一家一姓的天下,终会覆灭。那么,为何不将自己融入到华夏发展之中,何必非要分个水上水下呢?

    朱厚照定定地看向她,她眼中盛满诚挚:“我会继续陪着你,我们会一起彪炳史册,万古流芳。”

    半辈子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李越终于肯将她的心完完整整地交给他。只要他答应,他们便又能重归琴瑟和鸣。可他,却不想要了。他将手慢慢抽了回来:“要是我说愿意,你会信吗?”

    月池一愣,她自嘲一笑,朱厚照也笑道:“你不会信。你有你的执着,我也有我的坚持。”

    他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月池望着他的背影,笑道:“你是要软禁我吗?”

    朱厚照没有回答。月池伸了个懒腰,她又一次钻进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自入宫以后,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轻松闲适。她每天睡到自然醒,饱饱地吃一顿早饭,接着就开始打拳看书;下午小憩片刻,又继续在园子里遛弯;晚上再看一会儿书,喝上一杯小酒,就继续睡觉。因着休息得太好,她的两颊都日益丰润。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却被突如其来的钟声打碎。

    钟声如雷鸣,响彻整个京都。月池的动作一顿,她细数着钟声,徐徐道:“原来是太后宾天了。”

    仁寿宫中,张太后静静躺在那里,她的鬓发梳得一丝不乱,头顶的九龙四凤冠光耀夺目。她的脸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粉,还抹上了胭脂,这让她看起来面色红润,就像睡着了一般。只有触及她的肌肤时,才能感受到居住在躯壳里的魂灵早已逝去,只留下这具麻木死寂的皮囊 。

    朱厚照就这般跪坐在母亲身旁,他没有掉一滴眼泪,这与孝宗皇帝逝去后的撕心裂肺形成了鲜明对比。宦官和宫人们腹诽,果然是母子感情淡薄,连眼泪都吝惜。皇爷平静地甚至有些冷漠,他主持完张太后的葬礼,目不转睛地看着皇太后的梓宫沉入地底,和先帝的灵柩合葬。

    紧接着,他就回到仁寿宫中,破天荒地召来了杨玉。杨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战战兢兢地跪下,恭请圣安。朱厚照却问道:“杨阿保还好吗?”

    杨玉打了个寒颤,他浑身发抖,不敢作声。朱厚照却又问了一遍。杨玉终于哽咽道:“爷,您莫不是伤心糊涂了,姨母她,早就故去了啊。”

    朱厚照一愣,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失笑:“对,是朕糊涂了。她们都走了,都走了……”

    他颤颤巍巍地从金座上走下来,却在半路就晕厥过去,晚上就发起了高热。月池赶到时,他已是人事不省。年迈的葛林早已逝去,这些老臣如干枯的老树,风雷一至,就颓然倒下。新任的院正连药都灌不进去,所有人都心急如焚。这时,刘瑾出面,亲至摩诃园接来李越,又有谁敢阻拦呢?

    月池一面替朱厚照拭汗,一面道:“可知太后临终前,与皇爷说了些什么?”

    张太后身边的老嬷嬷秋华战战兢兢:“奴婢等不敢近前,仅闻老娘娘泣声不止,仿佛提及‘对不住’之语。待奴婢等进去时,娘娘已抱着皇爷去了……”

    月池顷刻了然,她看向朱厚照。真可怜啊,如若母亲仍然记着娘家不松手,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怨恨母亲到底。可是母亲到临终前,却偏偏醒悟了。她看着这个一直被她忽视、受她索取的儿子,愧疚疼爱齐齐涌上心头。她们在最后一面时会说什么呢?

    张太后不会再念及她那两个贪得无厌的兄弟,她会抚摸儿子瘦削的脸颊,关心他的起居、饮食、心情,就像他还是孩子时一样。

    她或许神智都陷入恍惚:“听你父皇说,你又把书背完啦!真聪明,真不愧是我的孩儿,她们有那么多孩子顶什么用,不及我这一个儿子,能干勇敢还康健。快把乳饼端上来,是不是饿了。”

    她一面看着儿子吃饼,一面又想起丈夫。那是肯为她空置后宫的男人,肯为她亲尝汤药的男人,她怎么会忘呢。她于是问朱厚照:“你父皇去哪儿了,还在忙政事吗?”

    朱厚照还能说什么,他只会应下来:“是啊,他待会儿就来看您了。”

    张太后两眼无神:“好,那我等着他。”

    “皇上还没来吗?”

    “父皇已经起驾了,马上就到了。”

    “你父皇是不是快到了,快遣人去看看。”

    “孩儿已经叫人去了。”

    “我听到你父皇的脚步声了,一定是他来了,快、快!快把明前茶泡来,准备好热毛巾,还有我新做的衣裳,都拿出来。”张太后指着空荡荡的大殿,欣喜万分,“您总算是到了,我和儿子都等急了。”

    朱厚照转过身去,夜风悄然而过,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在此刻,张太后却起身抱住他:“我的照儿,我的儿子,是娘对不住你,是娘对不住你,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朱厚照僵住了,母子决裂多年,他避居摩诃园不见,何尝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候。可待他想回身安慰母亲时,却发现她早已溘然长逝了。她就保持这样搂着他的姿势,沉入了永恒的长眠。即便在死前,他们还在错过。这让朱厚照,怎么能释然?心力交瘁加上丧母之痛,还能挺完葬礼,都已经是奇迹了。

    月池抚着他的脸颊,她道:“把药端上来吧。”

    她在他耳畔道:“我还在呢,还有我呢,你放心让我独自在这儿吗?”

    一语未尽,他竟微微睁开眼,月池忙将药给他喂下去,眼看他沉沉睡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张永道:“还得是您有主意。”

    谷大用紧急跟上:“要不是您来,奴才等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月池道:“诸位何必客气。陛下圣躬违和,我等更该上下齐心,不负皇恩。为今之计,还是将娘娘请来,主持大局。”

    谁都想不到,大明皇室竟会到这个地步。太后宾天,皇上病重,还无子嗣。夏皇后占着女君的名分,是皇室仅存的硕果,以她的名义来发号施令,的确是名正言顺。可皇上才刚倒下,这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李越只用一句话就叫他们都闭了嘴:“昔年仁寿宫旧事不可重演,焉知夏家不想做第二个张家?”把她放到大家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前车之鉴尚在,谁还能说什么?李越奉夏皇后主事,掌握大义;与宦官合作,掌握批红和腾骧四卫;自己又是内阁首辅,掌握票拟,权倾天下,无人可挡。

    【📢作者有话说】

    祝福大家,花好月圆元宵夜,月圆人圆事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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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7  ☪ 应似飞鸿踏雪泥

    ◎他的梦碎了,她的梦也别想保全。◎

    朱厚照的梦碎了。尽管他一直在否认, 可心底却知道,李越说得没错,他真的是井底之蛙。

    最初, 他活在马屁和官话铸成的空井里, 看似金妆玉裹,实则空无一物。众人告诉他, 这就是太平天子,垂拱而治。他只是年幼,又不是傻子。

    于是,他走了出去,又陷入内忧外患的陷阱中, 蛮夷虎视眈眈,自己人却忙着窝里斗。众人告诉他, 这是无奈之举,无计可施。他虽然年轻,却并不糊涂。

    他竭力挣扎,翻了出去,岂料挡在他面前的是更高的井,财政空虚,吏治腐败, 办事拖拉,忧患根源在制度。李越告诉他, 固步自封;死路一条,变革开放,方有活路。他虽然疲惫, 但野心更炽。

    他殚精竭虑, 改天换地, 旧井不合理的地方,被一一敲掉,天下在掌,他以为他已经看到天穹的全貌了。李越又告诉他,还不够,这只是一口更大的井而已。这比起她所生活过的地方,还差得远。他还能得到更多。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李越有异心,在开关变法的过程中,也不止一个人向他示警,说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乱子,可他最不怕的就是乱子。如果他的心愿只是一个躺在祖宗基业上混吃等死的窝囊废,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他自信他能做到,在权势膨胀的同时确保权位的稳固,利用李越的才智而不被她牵着走。他太自负了,自负到要与神明比肩,要开创旷古绝今的万世基业。

    李越也知道这点,所以她利用他的弱点,将他一步步引到今天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他已经不敢再期盼能有千秋基业,他只是想重归过去的铁桶江山,可连这都成了奢望。兜兜转转,他还是得走回李越所给他指得的旧路,讨好底层,扶植商贾,来压制士绅。而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引狼拒虎,稍有不慎,就会反噬自身。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直面自己的失败。剥开浅薄的情意,真相残酷得让人心惊。原来打破井的办法,是让他去自掘坟墓。原来她理想中新世界,是要将他连根拔起。

    她曾经问他恨不恨她,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两者本就在一线间啊。”

    所以,她凭什么会觉得,他会叫她称心如意?他的梦碎了,她的梦也别想保全。即便要扶持商贾,他也不会再用她,不会再给她可趁之机。正如她知道他的软肋一样,他也清楚如何让她绝望。

    他下定决心后,动手迅如风雷。摩诃园是他们所居的乐园,也是他亲手打造的囚笼。他的嫡系心腹皆在此地。他把李越困在这里。这就是用女人的好处。他甚至不用大费周折罗织罪名,只需要说她病了,过一段时间举行盛大的葬礼,就能让李越这个身份,从此在世上消失。文官群龙无首,就能顺势平稳地换血,就像他抹去杨廷和一样。

    至于她,她会失去赖以生存的权力,她会失去一直渴望的自由,她会被关在宫禁里,穿她讨厌的繁重华服,仰头永远都是四方的天。这时,还有人在外面不断给她传递消息,告诉她门生遭贬斥,姐妹为鱼肉的惨剧。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去救援。哪怕到时光尽头,她也无法挣脱囚笼。如若上天垂怜,他能找到长生不老药,那他会毫不犹豫地分给她一半。要是找不到,她也得跟他合葬,到了阴间,也别想自由。这就是他的报复,至死不休。

    他回到紫禁城后,就开始为后续铺路,以震灾救援程序繁琐为由,让群臣商议对策。事实证明,当中央都发现出问题时,那这个问题确实已经大到无法忽视了。官员比丛林里的饿狼都要灵敏,一旦察觉上头有松动的意图,他们立即就闻风而来。各式各样的问题被摆到明面上来。

    “宦官违法乱纪,抬高物价,敲诈勒索外商,一切民利,皆侵夺之。”

    “官营贪得市利,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牟利。”

    “涉事宦官、女官贪污腐败,自蓄私产,”

    “妇寺才智不足,管理不善,效益低下。”

    “势要贵胄走私频繁,经过税务,全不投税。”

    至于怎么解决问题呢?大家到这会儿都明白,一家独占是不可能了,因而指出三堂共治,来经营或监管才是最好的办法。

    朱厚照听得暗自发笑,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沾上了官字,这些无论如何都是避免不了的。

    他终于开口:“既如此,就将经营不善、粗制滥造的工场,转给商贾经营。商贾经营工场有功者,给予褒奖;踏实本分且经营困难者,可予津贴和借款。受资商贾,在逢灾之时,也需为国效力。”

    “凡公侯内外文武四品以上官,不得私自放债从商。如有违逆者,着有司法办。”

    一石激起千层浪。官员以为,皇爷只能在文官、武将、宦官女官三方做选择,既然宦官和女官做得不好,那就只能往文官和武将倾斜,没曾想人家宁肯放手到民间,都不愿意让他们多吃一点儿!

    何其霸道,何其专横……不满进一步滋长,如巨石下的新绿,拼命顶着钻着,却寻不到发泄的方向。上层官员有的在剧烈反对,有的在努力擦屁股,中下层官员有的在积极寻下家,有的则在活络地准备官商勾结。

    摩诃园却是毫无动静。外界的纷纷扰扰,似乎都与李越无关。朱厚照有时星夜去看她,她依然拥着被子睡得正香。没有动静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不出来,她都这样了,凭什么还能这般气定神闲?她究竟还能从何处翻身?

    他的心被政务国事塞满,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病重的母亲。他忽视她太久了,久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将娘这个词从心底剥出来,不会再被她的事牵扯半分。

    可月池知道,母子天性,怎么可能割舍。当刘瑾将这个消息费尽周折传到她耳边时,她便当机立断,韬光养晦,不必轻举妄动。她只需要静静等着,等到那致命一击的到来。果然,机会很快就来了。

    朱厚照的确做出了机密的部署,没有他的手谕,她插翅也难飞出摩诃园的大门。可他没有想到,他昏厥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东厂的番役拥着刘瑾强行闯了进来。皇权的爪牙自相残杀。终于,还是老刘凭借自己的资历和地位,拿着鸡毛做成了令箭。

    月池又一次坐在宫中。她有意让朱厚照迁居摩诃园的举动,终于收获了成效。摩诃园防卫严密,禁中长久遭冷落自然空虚。她端详着朱厚照的睡颜,细心替他擦着汗。谁见了她的这副姿态,不感慨一句情深似海。

    刘瑾看得牙酸,他是越老越刻薄:“至于吗?这儿就我们几个,你演了给谁看?”

    月池道:“谁说我是演得?”

    刘瑾嗤笑一声:“人好好的时候,你横眉竖目,人一倒下来了,你倒深情款款了?”

    月池道:“这有什么稀奇的。”

    她指着暖阁内新添置的油画:“她不也一样。”

    刘瑾眯着眼睛望过去,自从开关之后,紫禁城里的洋玩意儿是越来越多了,这些袒胸露乳的画,也早就不稀奇了。

    画中是一片朦胧的山峰,茵茵的绿草上中睡着一个英俊的牧羊人。羊群如云朵一样簇拥在他的身旁。而在他的上方,少女从圆月中探出身来,黯淡的夜雾把少女洁白的皮肤反衬出珍珠般的荧光,她的金发和蓝裙在夜空中格外飘逸。她垂下眼帘,在酣睡的美男子唇边落下深深一吻。

    看着明明是一个男欢女爱的爱情故事,可不知为何竟叫人生出奇诡之感。

    月池端详着这副油画:“从前,有一个叫恩底弥翁的牧羊人,他在拉特摩斯山上牧羊。当羊儿自由自在吃草时,他就无忧无虑地在草地上沉睡。这时,圆月女神从天空经过,她看到了这位英俊的青年,忍不住从月之光华中探出身子来,拥抱、亲吻他。可女神是神,永生不朽,而恩底弥翁是人,终会老去。这该怎么办呢?女神于是向众神之王恳求,以永远长眠为代价,赐予恩底弥翁长生。”

    刘瑾倒吸一口凉气,就见月池以手指,细细描摹朱厚照的五官:“众神之王应允了,从此以后,女神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亲吻她酣睡的情人,再也不用担心他变得面目全非了。”

    她含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同世界的人,想要走到一起,总得有一个人甘心沉入永恒的梦境。”

    说着,她又拿出乌羽玉的汁液,一口一口喂他。花汁从他的唇边淌出,沾湿了她的衣裳,她也毫不在意,反而替他一点点擦拭:“他都这样了,我还愿意守着他,谁敢说我们不是倾心相待呢?”

    刘瑾讥诮道:“是啊,狂生和驁主,谁见了不赞一句天生一对呢?”

    月池大笑:“还得加上你这个刁奴。这才是一家子啊。”

    刘瑾又深深望了朱厚照一眼,他的身子佝偻下来:“……我也不想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

    不止是天潢贵胄会因梦碎而心痛,太监也是人,太监也有梦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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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8  ☪ 此生不在今生度

    ◎到临了总得为自己而活。◎

    平心而论, 朱厚照对宦官非但不坏,还称得上委以重任。只要他们肯听话,权力、财富、职位, 都是应有尽有。刘瑾这样的佼佼者, 还拥有无数宦官求而不得的声名。千秋史书上,必有他功绩的一笔。

    宦官做到这个份上, 已是旷古绝今了。所以,老刘有时也不明白,他究竟还在不甘些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开始理解李越。在他的寿宴上,李越一眼就看出了他压抑在心的痛楚。

    她问道:“功名利禄, 身前身后名,都已经尽数包揽。大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还不肯知足啊。”

    刘瑾反唇相讥:“那你呢?只管说别人,你自己又在做什么?”

    李越只是一哂:“我,我们可不一样。你是始终在人狗之间摇摆,而我从来是宁肯做一个坏人,也不愿意当一条好狗。”

    又是这些企图叫他心神不宁的疯话傻话。他早知道,李越此来必定是心怀鬼胎。他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您素来是胸怀大志。只是, 可别张扬过了头,到头来别说是人, 连狗都做不成了。”

    李越闻言大笑,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畏惧的、好奇的、鄙夷的、担忧的……她含笑道:“可至少我做过人呀, 老刘, 你做过一天人吗?”

    刘瑾身子僵住了, 他穿得是绫罗绸缎,吃得是锦衣玉食,听得是阿谀奉承,看得是花团锦簇。可他知道,他不是人,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只是一个不知往何处去的怪物,只是一个没根的阉奴。

    当市舶司愈受重用,镇守中官制恢复之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心愿得偿了。是谁在开关中立下汗马功劳?是谁在官营产业的经营中兢兢业业?是谁大力推动火器的发展?是谁出了血本,连宫殿侍衔之类的职务都肯让出来,就是为了提高匠人地位,促进技艺发展?是谁想方设法暗杀了曼奴埃尔一世,为大明除去外患?

    这是实打实的功绩,实打实的功勋,他们这些没根的太监,不比任何差,他们是在用自己的血汗来洗清一直以来加诸于他们身上的不公。他们本就应该获得和文臣武将一样的待遇,受人敬仰,万古流芳!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他们的功劳越大,受到的阻碍也就更大,受到的诋毁反而更深。民间暴乱是宦官的罪过,四川地动也是宦官的罪过。有屌的人做芝麻大的好事就是清如水明如镜,而没屌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寿宴前,刘瑾是有期待的,他期待他一直侍奉的君王,连女人都能够大胆任用的开明之君,能够替宦官正名。他们为了天家,献出了尊严、献出了生命,他们也想要一句公道话。可是皇爷,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又把李越放了出来,以强权又将攻讦压了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他们没有做让皇爷丢脸的事啊。他一直在等着,等着皇爷在奉天殿召集百官,在满朝文武面前,让他能够慷慨陈词,将宦官的功劳一条一条砸在那些王八蛋的脸上。他们明明是可以堂堂正正地让那些人闭嘴的,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只是一个朝会的时间而已!何苦要向李越让步,何苦又要走这样的歪路?

    李越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一句:“你还记得有一年,你提议要在宦官中也行遴选制,结果却被皇爷喝止之事吗?”

    刘瑾眼中是空洞的茫然,只听她轻声道:“既然有意给宦官委以重任,为何不好好筛选,反而还任其鱼龙混杂?

    李越嗤笑一声:“黑手套一定要够黑,才能背得动黑锅。要是连黑手套都洗白了,那锅又能往哪里丢呢?”

    刘瑾开始颤抖,他紧紧地咬住牙关,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而她则笑着捅下最后一刀:“老刘,你跟着他,永远都做不了人,永远都只能做狗。他做八千年的皇帝,你就要做八千年的狗。”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张文冕苦苦劝说他收手:“这太冒险了。要是她有亲生骨肉,咱们还可以博一把,可她连孩子都没有。一旦事发,这是灭族之祸啊!”

    刘瑾头顶的华发垂下,他问道:“是不是不能生,就不算是人了啊?”

    张文冕一震,刘瑾和颜悦色道:“没命根的男子,没胞宫的女子,就不是人吗?那我们是什么?是畜生吗,是狗吗?”

    张文冕眼角一酸,他的眼泪簌簌而下。

    刘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利弊权衡。”

    “可我已经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了,到临了总得为自己而活。”

    朱厚照做梦都想不到,刘瑾竟会因此背叛。他的倒戈,让月池能够逃出摩诃园,而只要她能出来,接下来的事就不是区区锦衣卫能解决的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和副指挥使张允始终在犹豫是否要遵密旨格杀李越。按着皇爷的意思,要是有一日他一命呜呼了,他们一定要用尽手段将李越送下去陪他。可问题的关键是,皇爷如今是不起,可到底没死透啊。而且宫内密探又传来消息,说是李越到了之后,皇爷又能服药了。这就让锦衣卫和一众死士更是左右为难。

    就是这一犹豫,耽搁了最宝贵的时间。李越再次进入权力中心,摩诃园的布置成了废棋。这时,他们就只能指望第二手棋能发挥作用。

    禁中最精锐的兵力当属于腾骧四卫;京中最精锐的兵力,当属东官厅。腾骧四卫由御马监总管张永和前军都督成国公朱希忠共同掌管。至于东官厅则是镇远侯顾仕隆任提督总兵官,御马监太监谷大用作为监军,兵部侍郎夏言为文书。

    成国公和镇远侯都是勋贵,素有清正美誉,他们已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又多次蒙恩,荫蔽子孙,要想打动这二人是难于登天。张永和谷大用同为八虎之一,对朱厚照是忠心耿耿,更与刘瑾视同水火。至于兵部侍郎夏言,他是严嵩的至交好友,两人都是江西人。夏言素有聪颖过人,豪迈强直之名。和他的朋友严嵩一样,夏言亦不肯居李越下风。看这个格局,就知道朱厚照对于刘瑾和李越的防备之心,一日都未曾消解。

    月池对此又何尝不知呢?可她从未试着从明面上插手兵权。她只是厚待军匠,有意识提拔贫寒出身的将领。在万国来朝的大阅之后,她更是顺着朱厚照的意思从边军、西南狼兵中留下猛将,加强京军的力量。只是,她借兵部之手选派的,皆是千总、守备之类的小官,给军匠的职务也仅是小吏总旗,因而并未引起朱厚照的关注罢了。这其中既有宣府旧人的骨血,也有西南女将的亲眷,更有多年因贱籍制度备受苦楚的可怜人。他们得到了机会,自然会拼命往上爬。

    而自皇帝迁居摩诃园后,禁军就由第一流的天子亲卫,退居二线,虽然明面上的待遇未曾削减,可面上的威风以及背地里的油水可就少的不止一星半点儿了。在张太后缠绵病榻后,夏皇后也有足够的时间和本钱,和这些腾骧四卫将领们好好交流。更别提,腾骧四卫中还有人帮着说合。腾骧四卫中的勇士乃是从天下卫所官军年力精壮者及虏中走回男子选拔而出的。所谓虏中走回男子,乃是指从蒙古或外邦逃回的青年男子。张彩这么多年,想尽办法往中原送人。虽然最后有资格进入腾骧四卫只有一个,可也足够了。他就是在鞑靼阵前,死在明军炮火下的女奴之子,那个目睹母亲被战车碾得面目全非的半大男娃,早就已经流干了眼泪。他现在叫荆慈。

    至于刘瑾,他对张永、谷大用、杨玉这些个老对手,更是从未卸下心防。他当然不敢谋反,更不敢往御马监、锦衣卫塞自己的人。他只能往试着盯住自己的老对手,在持续不断地在其他监拉拢人,哪怕是在自己命悬一线时也从未放松。

    而女官们与宫人们更是兢兢业业至极,女官们的手早就伸往了内廷各处,宫人们更是时时刻刻监视了大内的风吹草动。在月池从玄武门入宫时,也是宫女们帮忙接应。

    正是因着多方使力,月池才能顺利把控禁中。这些小人物,皇爷平素从未放在眼底。他也从未想到,自己在内廷的第二步棋,竟然会因这些小人物而废掉。

    可纵使如此,月池要更进一步,也是难于登天。夺门之变,之所以能兵不血刃地成功,是因景帝奄奄一息,其子怀献太子九岁而夭,在大家回过神后,英宗已于奉天殿升座。而执掌兵权的兵部尚书于谦,是个彻彻底底的纯臣。他都捏着鼻子认了,旁人还能怎样?

    可如今,月池既不能彻底掌握东官厅,自己最大的秘密知道的人还不止一个,在这样的境况下,除了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可朱厚照岂是任人挟制之人呢?为今之计,就只能让他一直晕下去,然后趁机拉拢更多的利益共盟,打赢这场时间战,才有扭转乾坤的可能。

    刘瑾看着龙床上双目紧闭的朱厚照,他不由长叹一声:“只能扩张官营工场,再进行分肥。”

    月池道:“扩张?如今民间已是怨声载道,要是再将绳子收紧,若遇天灾人祸,又该如何收场?”

    刘瑾气不打一处来:“你要搞清楚,那些个腰金衣紫之所以没有立即找你翻脸,就是想看看你上台之后,能不能给大家博到好处。你要是和皇爷做一样的事,那他们还要你干什么,索性横下心,让你们俩一块死,大家再挑新人来!”

    月池失笑:“再挑新人?谈何容易。忠党和敌党打得头破血流,文臣、武将、宦官也要为自己都牟利。谁肯让步,谁愿让步?外敌虎视眈眈,一旦内乱四起,动摇国本,就真个鸡飞蛋打了。天下承平日久,没人敢做第一个开/枪之人,更何况,是对着我。”

    内阁首辅,秉国多年,功高望重,要说除了天子之外,还有谁能叫天下心服,也只有李越了。

    刘瑾仍然忧心忡忡:“一时或许不敢,可长久下去谁又能敢打包票?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没有永恒的忠诚,只有永恒的利益。利益,这才是最牢固的盟约。”

    这个道理,月池何尝不知:“是啊,所以,要想立稳脚跟,让利分肥是必行之举。只是,不能再走管控的老路了。”

    刘瑾稀疏的眉毛皱成一团:“你是说,你还要将官营产业转给民间?”

    月池道:“这是迟早的事。牢牢攥在手心,就算是一只金母鸡,迟早都会憋死。”

    刘瑾深吸一口气:“话是这么个理。可一旦让给了民间,你又去何地取谷子来招鸡呢?”

    月池莞尔:“当然是靠税了。”

    有明一代的商税,从来都没有真正厘清过。明初时,洪武爷对小商小贩表露出同情,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而对富商巨贾则是毫不留情地打击,强制迁移,征收财产。在正德以前,钞关税、门摊税和各种苛捐杂税与日俱增。势要之家偷税逃税的现象更是十分普遍。正德爷不是不知道这点,在开关之后,他也动过改革商税的念头,可很快他的心思就只能看到垄断带来的暴利。官营产业的盈利可是自己进入他的私库,内库充盈了,还管太仓作什么?

    在垄断横行之际,如再动商税,就是真的要将商贾逼上梁山了。是以,月池也只是在户部设度支部,在地方整顿税关和税课司,提高税课司大使的品级,以求杜绝重复征税,减轻小民的负担。

    可税,不仅是财政收入的命脉,更是经济调节的有力抓手,这才是真正的尚方宝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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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9  ☪ 纵有生从何处生

    ◎他败给你不冤,真是一点儿都不冤。◎

    皇帝刚刚倒下, 就要阻止垄断,改革商税。刘瑾都要被气笑了,他的双手时不时发颤:“好主意, 真是绝妙好计啊。你干嘛不直接把造反顶在脑门上呢?”

    月池理直气壮:“陛下病倒前, 就已下旨,要将官营工场让渡民间。我遵旨而行, 怎可说是谋逆?”

    刘瑾被堵得一窒:“那改革商税又怎么说?”

    月池道:“陛下圣烛明照,心中早有成算,只是尚未实施而已。在此十万火急之时,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要是只止垄断, 不动商税,那才是逼得更多人把造反顶在脑门上。”

    暖阁温暖如春, 却静得可怕,空气仿佛都已不再流动。铜胎鎏金珐琅自鸣钟缓慢迟钝地摇摆着,架子上的鸟儿似乎也有所察觉,它猛地一扇翅膀。

    刘瑾被这一扑腾惊得倒吸一口气,他不由低咒一声,一抬头就看得月池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刘瑾长叹一声:“好吧,好吧, 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

    月池一笑,她安抚道:“别那么紧张。别忘了, 现在恨他的人,说不定比恨我们俩加起来都要多呢。”

    身为天子,与臣下争权, 与黎民争利, 通过鞭笞天下的方式, 登上至高的宝座。他要是一直身强体健也就罢了,可他却倒下了。那些失去权力和利益的人,岂能不额手称庆呢?

    刘瑾道:“纵使如此,要使他们都默认现状,我们也必须大出血。”

    月池道:“这个好说,给就是了。”

    刘瑾道:“能怎么给?给的多了,强枝弱干,难免藩镇割据的悲剧。给的少了,万一有人横了心要做功臣,咱俩也是玩完。”

    月池缄默一瞬,随即道:“我有意分税分红,与地方分享商税税权,分享官营红利。”

    有明一代,为了保障中央的强势,地方是没有多少税权的。县是一个基本的税粮征收单位,府是一个基本会计单位,省是一个中转运输单位。任何财政剩余都由地方官员为皇帝保管,没有皇帝的允许,他们无权处理。地方官员扮演着帝国的地方财务主管的角色。【1】

    可地方官也不是傻子,明着不能动,私下还不能敛吗?他们瞒上欺下,对下增加各种摊派,对上却隐报瞒报,从中攫取私利。可在严密的监督体制下,这种赚钱的路子不仅风险大,也捞不到多少。他们这才将目光都投向了官营产业,想方设法分一杯羹,有了项目制的支持还不够,还念念不忘想有握在自己手心里的产业。在朱厚照明确表示,宁愿将官营产业回归民间,也不会给他们之时,地方才会有那么深的怨怼。

    在刘瑾看来,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联盟,就只能把产业分给地方一条路子可走,这的确是最快揽权的办法,可亦是饮鸩止渴。朱厚照眼中装着大明的基业,尚不能协调官民矛盾和央地矛盾。地方官只管到自己一地一家,要是再给他们几家官营工场,事态只会更一发不可收拾。地方保护主义盛行、官逼民反难止……咽下去的肉,事后决不可能吐出来,更别提她们的身份,也不能彻底撕破脸。王朝在垄断和割据中走向崩溃,东亚贸易体系再次瘫痪,更快沦为西方的殖民地。

    既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做呢?

    月池道:“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掌控两端,取用两端“中”。“中”乃处于中间的一支点,既不同于两端,却又照顾、牵制两端,使两端不要“悬崖滑落”。因此,这个“中”,不仅避免了两端的祸害,也挽救了两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2】

    分税、分红就是中庸之德的体现。

    所谓分税,是在改革商税、扩大税源的基础上,大头归中央,小头给地方。

    所谓分红,月池道:“不是说回归民间的官营产业,就和朝廷没关系了。朝廷可以以出资的方式,保留对产业的部分所有权。反正自己也管不好,何不把活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自己老老实实等分红,不是更好吗?至于这笔分红,自然也是归地方所有。”

    官营产业逐步回归民间,市场逐步回归正常。地方则通过新增税权和保留投资的方式,获得新的红利,既消弭了地方的阻力,又将主动权继续保留在中央。

    刘瑾喃喃道:“你早就想好了……底下的那些瘪三是有甜头,可近处的这些王八也得喂啊。”

    月池道:“第一,商税改革不涉及关税,关税仍归中央独有。第二,出口产业的分红,仍是归中央所有,地方不可染指。这样一算,中央的收入虽然少了,可文官、武将和宦官可分的,却多了不知多少倍。”

    刘瑾一凛,他当然明白她这么说是为什么。以前的垄断收入是直接归内库,悉数由皇爷分配。可现在皇爷倒了,这些财政收入既然成了税,成了官营投资,那就该归太仓!归公家所有!

    刘瑾看向依旧不省人事的朱厚照:“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

    月池垂眸:“我也忘了,大抵五六年前吧。”

    老刘终于掌不住笑了:“他败给你不冤,真是一点儿都不冤。”

    他的双目格外明亮:“那么,不知元辅打算派那位贤才去各行省谈?”

    月池一愣,刘瑾道:“各地民情不同,势力不同,不是一道诏命下去就能解决的,必须要谈成一致,达成一致。我们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月池道:“户部自然得出人。张璁如何?”

    刘瑾道:“他,还行吧。可光他一个,分量不够,你总不能把户部尚书也派下去吧。”

    月池好整以暇:“那你的意思是?”

    刘瑾道:“魏彬是皇爷身边的老人了,最为忠实可靠。”

    老刘把脑袋提出来,跟着她玩,自然不愿替人做嫁衣裳。

    月池道:“这自是再好不过,只是这一宦一文,都是好强人。如起了争执,又该如何是好。还得德高望重之人压阵才是。”

    刘瑾试探道:“那你的意思是?”

    月池道:“沈学士,你觉得怎么样?”

    刘瑾一愣:“沈琼莲?”

    得知消息后的沈琼莲呆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她的学生们簇拥在她周围,七嘴八舌道:“要去各行省,还要兵贵神速,您年高体虚,怎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不如让我们替您去……”

    沈琼莲却笑骂道:“少来。”

    她对婉仪俯身下拜。婉仪忙下金座,搀扶起她。沈琼莲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日,便是我回报娘娘深恩厚德的时候了。”

    婉仪泣下沾襟:“是我受惠于您才是,如今您年事已高,还要劳您奔波。”

    沈琼莲笑着摇头,她环顾红墙金瓦,粲然一笑。她脸上已是皱纹密布,早不复当年的青春,可此刻看来,却不改当年写《守宫论》时的意气风发。

    她道:“斑鸠挣扎一生,终于飞出蓬蒿,您该为她高兴才是啊。”

    一行人匆匆出发。说是与各行省洽谈,可西部地处偏远,大点的产业多是靠朝廷扶植而成,朝廷不仅愿意分给税权,还给穷困之地额外的税收优惠,他们又岂有不同意之理,无非是争多争少罢了。问题的关键,仍是在东中部富庶之地,他们看到了垄断的红利,当然想名正言顺地分一杯羹。

    这时,户部侍郎张璁方意识到,为何非要让魏彬和沈琼莲跟上的原因。地方水深如此,如只是他一人来,光是一个巡抚就能将他打发掉。可魏彬和沈琼莲都来了,这个分位就非比寻常,他们这才见到了当地世家、富商的家主,开诚布公地来谈一谈。

    魏彬本就在官营产业中掺了一手,其中这些弯弯绕绕,他比谁都清楚。在这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时候,只有内行人,才能避免被坑。至于沈琼莲,她既是两朝元老,又是皇后的先生,更是教导出无数女官,她既有资本强硬,又有才华争辩。有时,地方官员说了一条,魏彬还没反应过来,沈琼莲便已悉数驳回。

    有人道:“沈学士,您这样说,倒教我等有口难言了。您是皇后之师,我等岂敢争执?”

    这话里话外,就是说她以势压人,仗着现在是皇后奉旨监国,所以横行无忌。

    沈琼莲却老神常在:“本该如此。诸位是久经官场的能人,张璁却是初出茅庐的新人。你们一开口,他能怎么说?就得我来说才是。”

    一下就把所有人的话都抵了回去。如此多番拉扯,终于才达成了一致。作为商税改革、下放官营工场的交换条件,商税中的工场所得税按行政隶属关系上缴,中央工场交中央,地方工场交地方。

    这样一来,轰轰烈烈的商税改革和官营工场的下放,得以顺利平稳地运行。地方官员从此之后,不可直接出面经营工场,要增加财政收入就只有两条路子,一是以衙门的名义向工场投资,二就是鼓励商贸发展,获取更多的工场所得税。为了来钱,大家自然卯足了劲头去鼓励本土行业发展,从头招商引资。民间商业被压榨多年,直到此时才感觉到脖颈上的绳索松开。

    一时之间,乡约中的商摊、城郊中的工场、城镇中的商行,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亦为朝廷带来了更多的税收。

    四川,慈济堂、济世堂、仁孝堂、回春堂等药铺老字号的匾额被悉数归还。谢丕和贞筠更是亲自登门到慈济堂去。老东家与少东家此前皆是大病一场,瘦得皮包骨,可一听到这样的好消息,病体顿时好了大半。他们听闻谢丕和贞筠登门,更是赶忙起身,连连道谢。

    谢丕道:“时至今日,方有脸面见老伯致歉。”

    老东家涕泗横流,他有心说些什么,到头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只得拉着谢丕进了自家的祠堂。谢丕不解其意,但是还是跟着进去,谁知一进就看到了李越和他的长生牌位,摆在最上面。贞筠紧随其后,怔怔地望着月池的名字。

    老东家的泪如滚瓜一般:“小老儿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这铺子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寒门小户,没甚能为。我只能率全家天天烧香磕头,保佑李阁老和谢巡抚福寿双全。如再不幸有天灾人祸,您一声招呼,哪怕拼得我这身老骨头散架,我也绝不推辞。”

    说着,一家人就要来磕头。面对此情此景,谢丕和贞筠纵是再能言善辩,也不知从何谈起了。

    两人本是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慈济堂,待出门子时,带去的礼物是没有了,可又背了一大堆药材回来。两人见到对方的狼狈状,都忍不住发笑。

    贞筠笑过之后,眉宇却仍笼着轻愁。谢丕不禁道:“怎么了?事情不都顺利解决了,还有什么烦心处?”

    贞筠摇头:“正是太顺利了,我才担心,这真不是在做梦吗?”那个人,他真的倒下了吗?

    这话说得既有傻气又有孩子气,可谢丕却能感同身受,他宽慰道:“我们只需要过好现下,将来的事,将来去担心。纵然天塌下来,我们不都是在吗?”

    贞筠点点头,破涕为笑。

    商业解了绑,农业也同样迎来了契机。为了保障粮食的生产,治农官在月池授意下,严禁占用耕地,加大对粮食的补贴,适当提高粮食的收购价,保障农民的收益。

    乡村因着乡约之制连系日益紧密,面对经济发展的大潮,他们也在思考如何过得很好。部分南边的村落已经探索出新的生产方式。几家几户联合起来,男人耕种保障生活,妇人白天上工,晚上回来做小手工活。多出的粮食和经济作物,交由约长一块经营出售。

    一时之间,小农小商都得了实惠,真如春回大地,一片欢欣。而京中,也出现了新气象。

    【📢作者有话说】

    【1】《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

    【2】《中国文化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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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0  ☪ 坐断东南战未休

    ◎他们只有行宫变,以求夺回朱厚照或矫诏迎立新君。◎

    要稳住京中和地方的要员, 都需要时间。月池心明通亮,不论是朱厚照中央的效忠者,还是地方的效忠者, 在没有抓到能够将她一击毙命的真凭实据之前, 绝不敢轻举妄动。在众人眼中,皇爷和李越早已是君臣一体的典范, 有哪个皇帝会因臣下的一封密信就御驾亲征北伐?有哪个皇帝会在万国来朝的大阅当众对臣下说“愿与桢臣共太平”?李越所受的信重,所握的权柄,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管是谁来看,李越都没有造反谋逆的理由。

    在这样的情况下, 如果朱厚照没了,他们贸贸然发难, 不仅是说不定会被李越反咬一口,把罪名扣在他们身上。如果朱厚照还活着,他们就更不敢动弹了,万一只是闹了别扭,他们却把桌都掀了,那大家干脆都不要活了。

    他们犹犹豫豫,进退两难, 月池却当机立断,雷厉风行。在派遣沈琼莲和魏彬到地方洽谈时, 她在京城也找到了大张旗鼓的办法。

    天雷劈下,烧了正阳门的箭楼。而火甲却迟迟不至,导致大火蔓延, 虽无人员伤亡, 可这兆头却极为不祥。京城九门, 正阳门的规制最为尊崇,素有“四门三桥五牌楼”之称。正阳门外的正阳桥中间乃是御道,只有天子辇驾能够通过。况且,当今天子名为厚照,所谓照就是照临四方之意,这恰与正阳门的名字相合。如今,正阳门被烧了,还是遭天雷劈了烧了。此等噩兆,引得京城官民议论纷纷。内阁首辅李越为此勃然大怒,下令整顿京城防卫,修葺北京城。

    开国之初,朝廷设了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锦衣卫等衙门共同维护京城治安。宣德时,朝廷开始在京城原有的坊厢体制下增设巡警铺,其下的火夫、总甲是城市居民承担的徭役,至此北京城形成了主要由兵马司等督率火甲来负责城市管理。然而,富贵人家,谁愿意来承担火甲力役,最后甲役负担皆落在市井无赖或贫民身上。【1】

    再加上,正德爷改革东官厅后,势要之家不敢过度私役京军,就把主意打到了火甲这些庶民上。火甲既要给人做奴仆,又要忙着自家的生计,还要负责京城的治安,早已是苦不堪言。

    皇爷不是不知道这点,但他的安全由禁军和锦衣卫保护,无谓为这些人和贵胄们再起争执,只要不闹出大事,他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月池,在她官位不高时是无能为力,而在她官居一品后,则是有意不理。这样好的引线,当然要用到刀刃上。

    在出了火烧正阳门的祸事后,她直接问罪五城兵马司与巡城御史。她秉国多年,威势非比寻常。在这个节骨眼上,众人惊得魂不附体,只能互相攀咬,把多年积弊尽数吐出来,以求为自己减轻些罪责。

    京都天子脚下,治安管理竟能乱成这样。月池因此找到正当理由插手京城防卫。杨玉、夏言等人早在李越问罪时,就发觉不对。杨廷和与刘健遭贬之后,内阁便只剩下李越、谢迁和王鳌三人,谢迁年迈体弱,朱厚照便又擢升刘机入阁。刘机亦是东宫旧臣,曾任朱厚照的侍读学士。他在东宫时被这小爷折腾得不轻,但正因这样他还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故而得了朱厚照的亲眼。皇爷既需要有自己想法的能臣,更需要老实听话的顺臣。于是,他历任礼部侍郎后,继张昇之位,做了新任礼部尚书,又入阁参预机务。

    朱厚照提了这么一个人进来,还是存着制衡月池的心思。这步棋在这个时候,正派上了用场。杨玉急寻刘机,指望他张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刘机和夏言果然说出言劝说,他们找的理由还十分正当,既然是火甲不好,那么整顿火甲就是,何必大动干戈。皇爷不起,更不宜调动人马,如有人浑水摸鱼,安插人手,岂非是动摇京师。

    月池不置可否,而是转而看向继任刘大夏之后的兵部尚书杨一清。她道:“应宁素知兵事,晓畅边务,你以为呢?”应宁是杨一清的字。

    杨一清守边多年,要是没两把刷子,也不会被朱厚照委以重任。朱厚照升他继任兵部尚书,一是因他功勋卓著,确实需要嘉奖;二是因他常年外放,在京中也无多少利益牵扯,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最需要纯臣。

    可正因他是纯臣,此刻才会直言。他沉吟片刻:“月晕知风,础润知雨。连正阳门起火,火甲都无法及时赶到,可见积弊非轻。”

    月池悠悠道:“问题不会因忽视,而自动消失,自会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别忘了,昔年乾清宫走水之事。”

    不提这则已,一提大家更是一凛。刘机仍在坚持:“元辅,五城兵马司职责重大,不可轻易更换,更何况,整治京城防卫,也非一日之功,何不等圣上醒了之后,再行请旨。”

    这一拖字诀,让谢迁和王鳌都觉得比较妥当。他们选择折中站队,更换五城兵马司部分将官,以遴选来考,以确保万无一失。

    话说到这个份上,月池自无异议。刘机、夏言等人也长松一口气,总算把窟窿堵住了。他们认为,把住关键职务就行,现在最需要的仍是抓紧时机进宫面见皇爷。是以,当月池指出需整顿火甲力役时,他们压根就没当一回事。

    然而,就是这一决议,真正在京中引起大风浪。旧的火甲皆是市井无赖或贫民,哪懂什么拳脚功夫和救火办法。在火灾频发的情况下,火甲专门化已成必然趋势。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担此重任呢?月池与杨一清商议后,调动团营士卒,充实巡捕营,又借口救火设施需匠人研发,再一次委任工匠军职。

    有了人马,就可以排查风险了。月池借夏皇后的懿旨,下令在京城行十家牌法。十家牌法,本是王阳明创制,后来月池用到宣府等边疆防卫上,如今更是直接用到了京都之中。每十家为一牌,牌上需注明各家的丁口、籍贯、职业,轮流巡查,如遇贼寇不报,要按连坐论处。

    如此一来,整个京都的防卫大大加强。更糟糕的是,锦衣卫的探子要外出行走,也不如以往方便,稍有不留神就被举报围困。并且在人员遴选,兵员调遣中,李越能够顺理成章将自己的人插到京都守备军中。

    杨玉等人惊觉不对,可已经晚了。整顿火甲,是廷议决定;调遣兵员,是按流程办事;施行十家牌法,是请了懿旨。而做这些事的目的,是打着忠君爱国,爱惜百姓的由头。他们总不能说李越有私心吧,思来想去只能又把火力对准新擢升的将官和匠人的军职,以此攻讦。

    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技艺发展给朝廷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而创造这一财源的匠人,大部分却仍是属于贱籍,只有少数人能为小官小吏。随着项目制的推行,地方为了争取项目,做成项目,需要大量的匠人。这么多匠人从哪儿来呢?成化爷时,便有明法,轮班匠可输钱代役。官府可给银雇匠。有这一法条在,官府不可能大张旗鼓直接抓匠人来做工。在项目制下,地方与地方都是竞争关系,今天有官敢派兵控制工匠,明天就弹劾他的奏疏就能堆满通政司。特别是想招徕技艺高超的名匠时,地方官就只有一条路子——砸钱。

    如此一来,匠人的生活水平大大改善。没有人生来就想被人踩在脚下,他们既能富裕,自然想追求更多。因为多年饱受压榨,匠人与匠人之间情谊非比寻常,他们有意识团结在一起,富得拉扯穷的,努力让后辈读书,男孩通过科举高中,女孩就去考女官女医。近年来,匠籍进士、官员频出,而且更受重用。官职只有这么多,匠籍官员当红,其他官员自然不忿。大家面上和和乐乐,其实早就恨不得把狗脑子打出来。如今,这么多匠人,又能不通过武举获得军职了,大家自然要说道说道。

    可这时,月池又抛出了香饵,她以重修正阳门为由头,要修葺京城,特别点出要修葺各衙门和贫寒官员的宅邸。这两年,朝廷的金银是越来越多了,官员们分得也越来越多了,可他们拿得毕竟只是小头,大头都化作摩诃园的奇珍异宝和各处行宫的琼楼玉宇。可这一次,居然有人肯在他们身上出这样的重金。对于小官小吏来说,那是在分房子、分家产!对达官显贵而言,有工程意味着有机会、有油水!上下都有红利,这是何等的仁政?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来管匠人的军职?李阁老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保障土木顺利地运行吗?

    夏言得知消息后,正斜倚在栏杆前,望着楼外烟雨蒙蒙,他颓然丢下手中的鸡心核桃。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打破,圣上定是不好了。

    如刘机等人,只能看到李越是在分肥收买人心;可是城府深沉如夏言,却能看到背后皇权的削弱,臣权的扩张。

    为什么十家牌法的运行、巡捕营的扩张,朝野上下无一人反对?群臣固然是吃人嘴短,可更是因为这是在削弱锦衣卫的特权,扩张兵部和五城兵马司的权限。为什么大修京城,人人都叫好?因为这笔钱是出自内库,而非太仓。对京官来说,这不是就等于天上掉馅饼。

    权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以前这些权柄因皇爷的强势而被收拢,如今又因皇爷的倒下而被夺回。这时,他们这些依附皇爷而飞黄腾达的官员,自然拿得就要少得多。这也是杨玉频频传消息来的原因。他已经因自己的利益损伤而激愤,可他不知该如何破局,所以需要夏言等人的支持。

    杨玉对阶下囚是耀武扬威,可对上李越却是平白气弱,也不知是否在下狱时被吓破了胆。夏言明白他的所想,他是想赶在京城防卫成型之前,拉拢更多的同谋,做最后的一搏。可他们能怎么搏?

    李越占了大义,占了高位,把住了皇上,拉拢了人心。他们固然可以公开弹劾李越,可根本不可能扳倒他,他背后的利益牵扯太多了,没人会和好处作对。能够走的正路已经都被堵死了,他们只有行宫变,以求夺回朱厚照或矫诏迎立新君。

    然而,光靠他们这些人举大事,名不正言不顺。大家商议之后,认为最好是有宗室长者牵头。因着皇爷的压制,宗室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李越上位之后,也没有把他们看在眼底,压根没拿到什么好处。再加上皇爷又没有子嗣,要是政变成功,皇爷还活着,就可以顺理成章提过继之事;要是政变成功,皇爷没了,那就更可迎立新君了。鼓动宗室作乱,应该是比较容易的。可是,时间来不及啊。李越已经在收紧京城防卫圈了,宗室却都在地方,远水解不了近渴。

    正在大家伙愁眉不展时,刘机突然灵机一动,远处的王爷们靠不住,可京中还有公主啊!英宗爷的女儿淳安大长公主嫁驸马蔡震;孝宗爷的大姐仁和公主嫁齐世美;二姐永康公主嫁崔元。这些可都是在世的近亲。孝宗爷在世时,对姑姑和姐姐们是多加厚赐,多次给田产,又赐予亲戚们官职。然而,正德爷登基后,为整肃军队,充实财政,压制世袭将官,公主们的日子也大不如前。李越掌权之后,并未改变过去的作风,他的目光始终对着中下层,忽视了宗室和顶级勋贵。

    公主当然不可能带兵去打禁宫了,那就只能靠驸马了。张允道:“你是说,去找这些老驸马出面?这说得过去吗?”

    夏言抚掌赞道:“怎么说不过去?您不愧是礼部尚书。宪宗、孝宗爷在时,驸马都尉蔡震多次奉命在大节替陛下分祭皇陵,告祭太庙,就连孝宗爷葬于泰陵时,蔡驸马也去一路护丧了。要是他都不够格,还有谁够?”

    刘机先是点头,随即又皱眉:“可咱们没有真凭实据啊,又能拿什么来说服他呢?”

    夏言叹道:“何需实据。永乐年间,太宗爷入继大统,驸马都尉王宁以迎立功封永春侯。这难道还不够吗?”

    刘机道:“这可是提着脑袋的事。况且,以我对蔡驸马的了解,他不会因利动摇。”

    好不容易找到了办法,谁知又陷入僵局。正在众人焦急讨论时,杨玉却突然开口:“无妨,我有真凭实据,说服蔡驸马。”

    张允打个寒颤,他在和杨玉对视的一瞬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他咽了口唾沫,无声地问道:“真的要说吗?”

    杨玉深吸一口气:“早就该说了。”要是早下决心,他们也不会被一妇人辖制至此!

    【📢作者有话说】

    【1】明代中后期北京城市治安恶化与保甲制的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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