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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让他进来。”

    华幼安轻轻一笑。

    素月眉梢轻抬, 看了看面前被浴巾裹着的少女,越发猜不透她的心思——眼前的这位县君,似乎越来越疯了。

    但再怎么猜不透, 身为心腹女使的职责还是让她温声劝出口, “县君,夜色已深,况世子爷住在隔壁, 若是叫世子爷知晓县君深夜与国舅爷独处,世子爷心里怕是要不痛快了。”

    “表兄既然把我当妹妹, 妹妹如意郎君, 他该开心才是,有什么不痛快的?”

    华幼安手指绕着湿发, 笑眯眯选着一会儿要穿的衣服。

    素月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看着华幼安试探出声, “那, 县君要婢子配的五石散, 是用在国舅爷身上的?”

    “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华幼安不甚在意道。

    华幼安好华服,喜繁华,虽是出来游玩散心,但衣柜里的衣服依旧是琳琅满目的, 各式各样应有尽有,她的手指划过一件又一件的衣裙,在一件衣裙裙上停止拨动。

    这是一条桔梗色的鱼鳞裙, 春日里表兄送给她的, 阳光下是一个颜色, 月色下又是一个颜色, 望之波光粼粼, 美不胜收,她喜欢得紧,却总也不舍得穿。

    ——这料子比天蚕丝更为稀少,一年也不过织出一两匹,她喜欢飘逸的大裙摆,做她的衣服自然极废料子,寸金寸缕的料子到她这统共只能做一件衣裙,若是穿坏了,却是要等明年才能有第二件的。

    她还记得表兄把鱼鳞裙送给她时她的欢喜,她拿着裙子对着飞鸾瑞兽铜镜在身上比划着,表兄在她身后看着她,嘴角噙着淡淡浅笑。

    那日的表兄穿着孔雀蓝的衣服,与送给她的桔梗色鱼鳞裙十分相称,她与表兄并肩而立,表兄是贵气逼人的雍容风流,她是鲜花着锦的娇艳明媚,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好一对璧人。

    华幼安抿了一下唇。

    “这件吧。”

    华幼安手指轻抚着鱼鳞裙上的精致绣花,“今夜月色皎皎,方能显出这条裙子的波光粼粼。”

    素月眼皮跳了跳,“县君,这条裙子是世子爷送给您的,您穿这件去见国舅爷怕是不合适。”

    “我说合适便合适。”

    华幼安固执己见,“就这件。”

    她就是要穿着心上人送的衣服见前任。

    华幼安听不进劝,素月只得给她换上鱼鳞裙,刚刚梳洗过,她的头发尚未干,冒着湿气披在肩头,仅用一支翠色的玉簪挽着,她虽喜繁华好装扮,但也分场合,方才与萧辞玄“大闹”一场,她自是往楚楚可怜那方面妆点,她本就生了一张娇怯病弱的脸,不施粉黛越发显得我见犹怜,她便顶着这张肃静娇弱的脸,让女使将裴丹临带了进来。

    锦衣男人踏进房间。

    六角琉璃灯转着烛火,皎皎月色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了进来,烛光与月光糅合成银色浅纱,如雾似烟般笼罩在华幼安脸上。

    裴丹临被晃了一下眼。

    ——对着这样的一张脸,着实让人难以保持理智。

    “国舅爷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华幼安轻啜着茶水,面上浅笑有些勉强。

    裴丹临回神。

    “我来看看你。”

    裴丹临攥了下折扇,连忙把眼睛从华幼安脸上移开,“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侍从捧来秋意白,“是你最爱的秋意白。”

    秋意白,用梨花酿的酒,入口是梨花皎皎清冽,初饮时不觉得有什么,可酒劲却与烧刀子不相上下,让人在不知不觉间便醉了酒。

    醉酒之后,眼前是白茫茫一片,像极了秋季清晨的薄霜,故取名秋意白。

    华幼安的确很喜欢这个酒。

    秋意白像极了她与表兄的感情,开始时很美好,让她在毫无察觉间便沉沦其中,等她想抽身之际,却发现视线之内皆是白色,她如被霜打的茄子,萎靡不振却也贪恋着秋日的薄霜。

    何其讽刺。

    看出她物伤其类的伤怀,裴丹临斟酌出声,“若你实在难过,不妨喝上两盏秋意白。”

    “酒劲上来了,烦心事便烟消云散了。”

    素月接下裴丹临侍从捧来的秋意白。

    秋意白被斟进酒盏,淡淡的颜色像极了缎面银纱,华幼安看着酒盏里的秋意白,温柔笑了起来,“我有什么好难过的?表兄不爱我,这件事我早就知道。”

    “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不过了。”

    裴丹临松了一口气,“世间儿郎千千万,你表兄不行咱就换”

    这话刚出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大妥当,颇有些趁人之危挑拨离间的味道,他连忙止住话头,曲拳轻咳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目光却不由自主看向华幼安,“幼安,你别误会,我没其他的意思,也不是毛遂自荐。”

    “你放心,似你这般任性妄为的性子我是无福消受的。”

    想起春日里华幼安笑颜如花唤着自己舅舅,对于长辈的称呼被她唤得百转千回,如葱似玉的手指拂过他脸颊,他整个人僵住,她便又笑了起来,像是天光乍破,九天之上的神灵俯视众生。

    神灵没有悲喜,神灵谁也不爱,可依旧阻挡不了世人顶礼膜拜的骄纵,穷尽一生去追随所谓的神灵的恩泽。

    “只是你到底唤我一声舅舅,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误入歧途。”

    往事涌上心头,裴丹临有一瞬的恍惚,他看着那张欺霜傲雪般般入画的脸,声音蓦然低了三分,“幼安,我是真的盼着你好。”

    “我知道。”

    华幼安饮了一口秋意白。

    她的酒量算不得好,酒水喝得急,再怎样的温润温华也不免被呛了一下,酒水堵了嗓子,不适的感觉让她止不住咳嗽起来,她本就生得白,骤然咳嗽,苍白的脸色迅速泛起一抹浅浅的红。

    “哎,你慢点喝,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小小的人被秋意白呛得满面微红,裴丹临的身体迅速做出反应,他离坐快步走到华幼安面前,拿出手帕去擦她脸上的水光,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喝两盏,但是不能贪杯,这酒虽然入口温润,但是后劲却大。”

    “你瞧你,被呛到了吧?”

    少女的脸很软,隔着薄薄锦帕,裴丹临清楚感觉到少女脸颊的柔软细腻,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他的动作轻了又轻,声音也变得越发轻柔,“慢点喝,我那里还有很多。”

    “不劳裴国舅费心。”

    身后突然传来男人微凉声线,“安安体弱多病,不宜饮酒,裴国舅的那些酒,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裴丹临动作微顿,身体僵直如被人抓包的奸/夫。

    ——华幼安对萧辞玄的心思人尽皆知,作为一个受世家礼仪教养的世家公子,他不该去招惹华幼安,更不该与华幼安有这般亲密的动作让萧辞玄误会。

    明知花有主,却将花挪窝的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一个世家公子身上。

    华幼安嘴角无声微勾。

    房间里的空气静了一瞬。

    “世子爷,您怎么过来了?”

    素月剜了一眼守门却把萧辞玄引进门的汐月,上前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给萧辞玄,不动声色替华幼安解释着,“县君心情不好,吃酒吃得有些急,不小心呛到了,裴国舅便将自己的帕子给了县君。”

    “说起来都是怪婢子蠢笨,没有伺候好县君。”

    裴丹临攥着帕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么大的台阶递过来,他知道自己该顺着台阶走下去,撇清自己与华幼安的关系,以免让萧辞玄误会华幼安。

    可是,凭什么呢?

    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萧辞玄爱华幼安吗?

    很显然,他不爱。

    他只是将华幼安视为自己的私有品,纵然不爱她,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允许旁的男人来染指。

    “素月,你哪里蠢笨?你最是聪明不过。”

    裴丹临转身回眸,看向不悲不喜的锦衣男子。

    素月脸色微变,心中暗道不好。

    ——这位平时最是好性的国舅爷,今夜如何就认了死理?

    若是他与世子爷闹了起来,县君夹在中间岂不难做?

    但主子们的事情她如何能插嘴?

    方才打圆场已是僭越,若她再次插嘴,只怕会越描越黑将事情弄砸。

    这种事情,还是要县君自己来说为好。

    心里这般想着,素月连忙向华幼安使眼色,然而当她看向华幼安,才发觉少女面上不仅没有急色,反而面带浅笑颇为平静,像是在看好戏一般盈盈瞧着裴丹临与萧辞玄。

    是的,看戏。

    她一早便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却依旧任由误会滋生,自己稳坐钓鱼台。

    她在逼世子爷。

    她在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她看上的东西,自来没有得不到的。

    “萧世子,方才素月对你说了慌,我不是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幼安,而是——在给幼安擦脸。”

    裴丹临抬手扬了扬手里的锦帕,挑衅似的看着萧辞玄,“你说得对,我虽为幼安名义上的舅舅,却对幼安起了不轨之心,我承认,我罔顾人伦自甘堕落。”

    “但那又如何?”

    裴丹临低低一笑,精致狐狸眼莫名阴鸷,“萧世子出身兰陵萧氏,当知道世家贵族向来龌龊不断,我与幼安的□□,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雍容优雅的贵公子凤目轻眯。

    四目相对,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陷入凝滞。

    素月几乎不敢去看两人的脸色。

    她默默往后退了半步,与房间里的两个男人拉开距离。

    山雨欲来风满楼。

    然而就在这时,锦衣男人转了下手里的描金折扇,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他雍容风华气度里有了一分揶揄之意。

    剑拔弩张登时消散无形。

    无招胜有招,裴丹临如一拳打在棉花上,莫名憋屈又莫名不甘,他捏了下手里的锦帕,上面还带着华幼安浅浅的唇脂,如点点红梅落在雪地里,是他手里最为有力的凭证。

    “萧辞玄,你只是幼安的表兄,而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我与幼安的私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好。”

    裴丹临声音冷冷,再度挑衅。

    回答他的是萧辞玄的大步向他走来。

    裴丹临是典型的锦绣里养出来的富贵闲人,不知人间疾苦,更不理会朝堂的风起云涌,但再怎样不谙世事,也知萧辞玄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而今萧辞玄陡然向他走过来,他下意识间便招呼守在门外的侍从,“萧辞玄,你想做什么?我乃河东裴丹临,裴妃的嫡亲弟弟——”

    萧辞玄扯过他手里攥着的锦帕,两指一夹,打开羽人座的博山炉,随手把帕子抛在里面,帕子遇到明火,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萧辞玄看也不看裴丹临,清凌目光落在双手捧脸看戏的华幼安身上,平静吐出几个字,“安安,闹够了没有?”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闹够了没有?

    在他心里, 她永远都是在胡闹。

    说倾慕他也好,说爱上别人也罢,他永远只觉得她在胡闹。

    仿佛她是长不大的小孩, 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哭一哭,闹一闹,便能心满意足拿到了。

    多么可笑。

    她的喜欢, 只是一场胡闹。

    华幼安轻轻笑了起来。

    “表兄,我没有在胡闹。”

    她又饮了一盏酒, 笑着看着面前雍容华表的男人。

    男人永远冷静, 永远优雅自持,永远不会失了分寸, 哪怕面对她的荒唐“胡闹”, 他面上依旧没什么大表情, 静静看着她, 眼是潋滟桃花眼, 却也是极度克制冷静的清凌凤目。

    秋意白入喉,温润之后身体便烧了起来,身体有些不适,视线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酒意刺激着大脑,她拿着酒盏对萧辞玄盈盈而笑,“表兄, 胡闹的人是你。”

    “国舅爷说得不错, 你只是我表兄, 又不是我嫡亲兄长, 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私事?”

    萧辞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不错, 的确是你在胡闹。”

    只是手里的帕子被夺,自己的性命仍在,裴丹临松了一口气,他往窗外看了一眼,自己的侍从按剑而立,只等他一个眼神便会冲进屋来保护自己,这种绝对的安全感让他重新鼓足了勇气,顺着华幼安的话往下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岂能你来拘束?”

    “更何况,你以什么样的身份来管幼安?”

    裴丹临越说越上头,富贵闲人的本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完全不看周围人的脸色,只管自己说得开心。

    裴丹临道:“萧世子,我劝你早早离去,免得给幼安添堵。”

    “我与幼安乃是两厢情愿,纵是天子亲至也无权干涉,更何况你了。”

    裴丹临的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连珠炮似的,句句字字直往人的心间戳,但负手而立的男人却依旧没什么反应,他的挑衅他的嘲讽似乎与他无关,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甚至就连方才夺他的帕子,也并非因为他的言语刺激,而是因为上面沾了华幼安的唇脂。

    ——以他对华幼安的绝对掌控,他不允许她的痕迹落在另一个男人手里。

    裴丹临突然觉得好生没意思。

    他跟萧辞玄根本不在一个维度里,他的话对萧辞玄造不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原因非常简单——萧辞玄清楚知道华幼安爱着他心里也只有他,他再怎样阴阳怪气,也伤不到他分毫。

    裴丹临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抬眸去看华幼安,酒后的少女面色微红,红色自她脸颊开始印染,一直接连到她的眼角,扇子似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阴影之后的一抹红越发可怜无辜。

    那是一张任何男人都无法拒绝的一张脸。

    可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却无动于衷,男人的目光略在她波光潋滟的长裙上停留,又很快移开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安安,我虽不是你的嫡亲兄长,但与嫡亲兄长无异,你的事情,我比他更有资格管。”

    ——端的是再一次否认对她的感情,兄妹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比适用。

    这句话的杀伤力不亚于钝刀子割肉,男人的声音刚落,裴丹临便看到华幼安变了脸色,那是一种跋山涉水风尘仆仆之后目标仍在千里之外的无力悲凉。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与华幼安的确同病相怜。

    裴丹临突然笑了起来。

    “国舅爷是在笑我么?”

    华幼安手指按着食案,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像是在侧耳倾听什么,她轻轻闭上双目,“表兄,你听,国舅爷正在笑我。”

    “表兄,你不觉得很嘲讽么?你怜我宠我由着我,却独独不爱我。”

    “我是被你捧在掌心的人,你一定要我成为旁人心中的笑柄么?”

    这些话悲凉绝望得很,华幼安却不曾落泪,她轻轻笑着,像是在撒娇,“表兄表兄。”

    她一遍又一遍唤着表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缱绻情深,如何情人间的耳鬓厮磨,“表兄,你如何舍得呢?”

    萧辞玄眸色微沉。

    有夜风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飘过来,轻柔托起华幼安的长发,她本是刚刚梳洗过,头发尚未干,通体碧色的翡翠玉簪挽不住三千青丝,简单的鬓儿随着夜风的袭来而变得摇摇欲坠。

    萧辞玄静了一瞬。

    但男人似乎天生便断情绝爱,少女的楚楚可怜让他静了一瞬后再无其他反应,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明月,平静对华幼安道:“安安,夜色已深,你该休息了。”

    ——完全不想深入这种话题的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

    华幼安面上的浅笑一寸一寸彻底冷了下去。

    “表兄不必如此,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何必催我早睡?”

    华幼安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她拿着酒盏,酒盏里映着天边皎月,那月亮好看得很,她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手指入酒,月亮消散无形,她大笑起来。

    萧辞玄眸色越发深沉。

    “裴国舅,你该走了。”

    像是不愿让外人看到少女的醉态,萧辞玄下逐客令。

    裴丹临微挑眉。

    眼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自己与华幼安没什么不同,天边皎月不可摘,注定一生追寻自己心间的那轮明月。

    “走,我这便走。”

    裴丹临讥讽出声,“我若不走,萧世子如何展现作为兄长的体贴入微呢?”

    裴丹临起身走出房间。

    素月向来谨慎又多心,见裴丹临离开,自己哪敢多待?

    忙低头垂眸退出房间,离开之际不忘轻轻合上房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关上,偌大的房间只剩下华幼安与萧辞玄两个人,萧辞玄走上前,拿开华幼安手里的酒盏,“安安,你醉了。”

    少女似乎的确吃醉了酒,小脸微红,身体发烫,他刚把她手里的酒盏拿来,她便伸手向他讨要,“我没醉,我要吃酒。”

    “那是秋意白,与我一样的酒。”

    “与我一样的荒唐。”

    ——起了这般好听的名字,色泽又这般好看,入口也是温润甘甜的,为何后劲却叫人防不胜防?

    仿佛感情一事无论开始时有多美好,其结果都逃不过苦涩。

    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

    那么努力地爱了两辈子。

    可她的表兄依旧不想懂。

    又或者说,唯有死亡才能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

    “安安,你从来不荒唐。”

    耳畔响起男人低沉声线。

    像是在安抚她醉酒后的情绪波动,男人的声音低沉却也温和,羽毛似的拂过她耳侧,轻轻的,很温柔,却无端将火点在她脸侧,她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脸因为他的话烧了起来,那种滚烫从脸侧延伸到耳根,又顺着耳后的血液一直流淌直心间。

    “扑通——”

    “扑通——”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喜欢一个人是无法控制的。

    病态的依赖得不到反馈,其结果不是逼疯自己,便是逼疯别人。

    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知道自己已经疯了。

    “表兄又在哄我。”

    华幼安笑了笑,酒盏被萧辞玄拿得有些远,她够不到,便索性不再去拿,她伸手揽着萧辞玄的脖子,仰着小脸看着自己深爱的男人。

    似这等亲密的动作她其实做过很多次,萧辞玄并不喜欢,他说她已经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像小孩子那般没有界限。

    他要与她保持距离。

    “我若不荒唐,表兄为何不爱我么?”

    华幼安轻笑着说着这些话,如扒开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一定是我不够懂事,不够温柔体贴,表兄才不爱我的。”

    华幼安抬眸看着萧辞玄的眼,男人是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偏生性子冷静优雅自持,独属桃花眼的万种风情只剩下断情绝爱,眉眼间的艳色被遮盖,男人永远是矜贵骄傲的九天之凤。

    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天边皎月。

    “可是表兄,我小你六岁,今年不过十六岁,纵是不懂事,也不过是年龄所导致的年少不更事罢了。”

    华幼安看着他的眉眼,声音很轻,“表兄,你能不能等等我?”

    “等我长大,等我变得温柔体贴,等我知道如何去做一个不给你添乱的妻子。”

    “你等等我,表兄。”

    “你等等我。”

    “好不好?”

    男人眉头慢慢蹙了下来。

    “安安,你不需要变得更好。”

    静了一瞬后,男人缓缓抬起手,垂眸拭去华幼安眼角的水色,“你现在就很好。”

    月光自如意菱花式的窗柩处透进来,盈满男人眼眶,男人静静看着她,眼底尽是宠溺之色,“你不需要懂事。”

    后面的话他纵然不说,华幼安也猜得到——因为有他。

    因为有他,她任性乖戾又何妨?

    因为有他,她声名狼藉却依旧是京畿第一贵女。

    她的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她有他。

    一如数年前,她本已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是他纵马而来将她救回。

    他给了她生命,给了她体面,却独独不愿意给她喜欢。

    人在年少之际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

    弄权也好,弑君也罢,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她两世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是遇到表兄时太过年幼。

    一年万年,自此用一生来念念不忘。

    华幼安慢慢笑了起来。

    可那又怎样呢?

    属于她的东西,总是要送到她手里的。

    华幼安盈盈笑道:“表兄,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又做了一件荒唐事。”

    似是在笑她的孩子气,男人无奈摇头,“安安,你不荒唐。”

    华幼安面上笑意更深。

    六角宫灯无声燃着长明灯,凤穿牡丹的图案映照在少女肩头,少女勾着男人脖子,点着脚凑在萧辞玄肩头,微俯身,呼吸间的热气便落在男人耳侧。

    过分的亲密似乎让萧辞玄有些不适,男人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伸出手似乎要将少女微微拉开,但他的手却迟迟落不到少女身上。

    像是不忍,又像是无奈认命。

    “安安,你又闯了什么祸?”

    萧辞玄的手最终落在少女鬂间,将她脸侧的碎发轻柔梳在耳后。

    这个动作对他来讲已经有些生疏,他的手不可避免碰到了少女的耳朵,很烫,如火在燃烧。

    萧辞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下一刻,他听到少女温柔声音似是在撒娇,她的声音带了秋意白,在他眼前洒下大片的赤白,“我叫人配了一方五石散,助兴用的。”

    “表兄,你猜,我会用在谁身上?”

    萧辞玄瞳孔骤然收缩。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少女似乎醉了酒, 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又或者说,酒后向来吐真言, 藏在心里的话只能借着酒意说出来。

    男人清冽气息迎了满面, 是那种好闻的水沉香,让人很容易便沉溺其中,少女轻嗅着水沉香, 温柔的眸色如被点了墨,黑色无声在她眼底印染。

    有些人, 天生便是另一个人的劫。

    “表兄, 你怎么不说话了呢?”

    华幼安轻轻笑着,双手揽着萧辞玄的脖颈, 如交颈的鸳鸯般, 她很喜欢这个姿势, 有种表兄独属她一人的错觉, 可错觉终究是错觉, 她清楚知道不可能,但依旧不影响她越陷越深,甚至忍不住蹭了蹭男人的脖颈。

    轻轻的,像是在撒娇。

    又像是缱绻情深的恋人在耳鬓厮磨。

    “国舅爷天真赤诚, 陆沧蓝英气勃勃,傅书新则是娴静温雅,表兄, 你说, 我到底选谁好呢?”

    这件事情似乎的确让人难以抉择, 少女下巴抵在男人肩膀, 歪着头细数着众多男人的优缺点, “我哪一个都喜欢,哪一个都舍不得了。”

    “表兄,你帮我选一下嘛。”

    “你是我至亲至爱的表兄,怎能让我困惑犹豫不决呢?”

    “你快帮我拿个主意,五石散我用在谁身上——”

    一只手攥住她手腕。

    “安安,适可而止。”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在她头顶。

    “什么适可而止?我为什么要适可而止?”

    华幼安抬头,看着面前凤目轻眯的男人,“表兄,你不爱我,也不打算娶我为妻,既是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去试一试其他男人?”

    “他们爱我,我瞧着他们也顺眼——”

    攥着她手腕的手稍稍用力,男人把她覆在自己脖颈的手拽了回去,距离被迫拉开,她清楚看到男人眼底引而不发的温怒。

    ——到底是出身兰陵萧家的贵公子,哪怕被她气到极致,依旧是矜贵优雅面平如镜的。

    “安安,裴国舅愚蠢天真,陆沧蓝野性未除,傅书新更是心思深沉之辈,这三人如何能做你的良人?”

    男人似乎早就思考过她的终身大事,她看中的三个男人的缺点他如数家珍,“你是九州最为钟灵隽秀的女郎,你的终身大事岂能这般儿戏?”

    “唯有天下最为出色的儿郎才不算辱没你。”

    男人攥着她的手腕,面容沉静如长辈规劝小辈,“安安,五石散是禁药,你不能碰。”

    是的,长辈规劝小辈。

    她在表兄心里,从来是需要他庇佑需要他呵护的小妹妹。

    而不是与他能携手共度一生的人。

    她的荒诞不经,她的乖戾偏执,于他而言是需要安抚,需要教引。

    仿佛只要他好言相劝,她便能改邪归正。

    可是啊,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只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

    她只是想得到那个人而已。

    华幼慢慢笑了起来。

    “可是表兄,我若执意要用呢?”

    她笑眯眯看着自己爱了两世的男人,声音越发温柔,“表兄,我长大了。”

    “我想尝尝五石散的滋味,更想尝尝男人的滋味。”

    她的话似乎的确触怒了面前的男人,优雅的贵公子凤目轻眯,眸色无端冷了下来。

    但她却全然不怕,她抬起那只不曾被她攥着的手,轻轻一伸,指腹便抵在他的唇。

    “表兄不给,我便只好去找其他人。”

    华幼安轻轻笑着,离经叛道的话被她说成情人间的温声低喃,“表兄,你给,还是不给?”

    墨色在男人眼底无声铺开。

    没有悲喜的神祇终于被人拉入红尘。

    萧辞玄垂眸看了眼覆在自己唇角的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玉质般细腻无暇,大抵是饮了酒的缘故,少女的手比往日烫上一些,覆在他微凉唇上,便是热与冷的交接。

    温热的手状似无意却有意在他唇间点着火,仿佛在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他——她的确长大了,知道如何引诱男人。

    萧辞玄静了一瞬。

    片刻后,他拿开华幼安的手,看着少女癫狂眸色低低出声,“安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

    两只手都被攥着,华幼安动弹不得,但身体能被束缚,心脏却不能被旁人左右,她依旧遵循着本心,笑盈盈对男人说着话,“表兄,我要你,你给不给?”

    “安安,不要自甘堕落。”

    萧辞玄声音微冷。

    两世的喜欢换来一句自甘堕落,华幼安丝毫不意外,书里的表兄,也曾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叫她清醒,叫她理智,叫她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那时的她终究年龄小,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便碎了心肠,歇斯底里与表兄大闹一场,此后表兄远走边疆,而她长住京畿,自此再不相见。

    表兄到底天纵奇才,自去边疆便捷报不断传来,是大虞朝的守护神,更是无数女子梦中的情郎,而她却被表兄一语成谶,果真荒唐不堪,弄权,杀人,声名狼藉。

    再后来表兄战死边疆,她彻底失去理智,杀一王两帝,诛两后三妃。

    她的确是个疯子。

    也的确自甘堕落。

    “表兄,喜欢便是自甘堕落吗?”

    华幼安声音很轻,“我明明只想与你在一起。”

    “表兄,你是我看中的人,你终是要与我在一起的。”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为什么要我去找别的男人——”

    “安安!”

    萧辞玄声音陡然拔高,“感情之事如何能拿来交易妥协?”

    “所以你既不爱我,也不要我去找别的男人?”

    华幼安反唇相讥,“表兄,凭什么?”

    “不爱我就该放我走,我不是你手里的物件,要一直被你拿捏。”

    “你觉得我在拿捏你?”

    “难道不是吗?”

    挤压在心里的情绪彻底爆发,华幼安再无顾忌,她用力把手腕从萧辞玄手里拽出来,迎着萧辞玄清凌目光道:“你一边享受着我对你的依赖倾慕,一边又一次次拒绝我的喜欢,表兄,你何其自私!”

    “你总说我小,可我已经十六了,我不是小孩子,要你事事教导我。”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不是在胡闹。”

    “可你一直觉得我在胡闹。”

    “喜欢你是胡闹,喜欢别人也是胡闹。”

    “你告诉我,我怎样才算不胡闹?”

    “我不嫁人,一直守着你?”

    华幼安无声冷笑,“表兄,这才算你心里的不胡闹?”

    萧辞玄呼吸骤然一紧。

    “抱歉,我做不到。”

    华幼安看着萧辞玄,一字一句道:“表兄,你今日必须做出选择。”

    “要么,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要么,放我去找其他男人。”

    避无可避的问题让男人陷入沉默。

    两人相对而立,男人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落在华幼安眼底。

    端方自持的世家公子在挣扎,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昳丽眉眼仿佛蕴着千山暮雪,终年不化的积雪是世人永远触及不到的高峰。

    世间为之安静。

    华幼安一眨不眨看着萧辞玄,如等待审判。

    这个问题的确让人难以回答,她看到面前男人眉峰微不可查蹙了一下,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后,男人仍是清贵优雅的高岭之花,世人只能仰望的天边皎月——

    “你醉了。”

    萧辞玄平静出声。

    像是要印证自己的话,萧辞玄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我送你回房休息。”

    ——再明显不过的不想与她继续这个话题。

    他在嫌她烦。

    只是碍于幼时的情意,他才克制着自己的性子不曾对她发脾气。

    容忍她的任性,容忍她的小性子,容忍她的荒唐,似乎容忍她已经成为他的一种习惯,随着他的血液刻在骨子里。

    他对她,从来只有责任与习惯。

    华幼安笑了起来。

    被萧辞玄抱在怀里,失重感便紧随而来,酒后的失重感更加难受,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倒向萧辞玄,像是不习惯她的这种亲密举动,她清楚感觉到萧辞玄的身体僵了一瞬。

    ——他的身体都在抗拒她。

    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把她当妹妹,她却倾慕他喜欢他,甚至想睡他。

    他一定觉得她很恶心。

    但终归是自己自幼宠着的妹妹,无论她做出什么荒唐事,他都会由着她随着她。

    一如此时此刻。

    哪怕他的身体在抗拒她的依靠,但他依旧紧紧抱着她,不曾把她丢在地上。

    热情终于冷却。

    “我知道表兄的答案了。”

    华幼安闭了闭眼,挣扎着从萧辞玄怀里跳下来,失重感让她有些站不稳,她扶着屏风堪堪稳住自己的身体,直直看着萧辞玄的眼睛,“表兄,你日后莫要后悔。”

    六角琉璃灯陡然摇曳。

    华幼安转身,扶着屏风跄踉走向自己的床榻。

    终究还是这样的结果。

    终究有些东西还是要算计才能得到。

    真心?赤诚?

    从来换不来她想要的如意郎君。

    琉璃灯明明暗暗,明色照在她脸上,暗色侵入她眼眸,如化不开的墨,一团一团蕴在她眼中。

    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攥着她手腕,她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男人攥得更紧,那个她爱了两世的男人固执着不肯放她走,“安安,你一定要这样么?”

    “对,我就是要这样。”

    她凉凉笑着,像是找不到自己糖的小孩,“表兄,松开。”

    身后传来一声低叹。

    “安安,你在逼我。”

    男人声音低沉。

    “表兄,是你在逼我——”

    手腕被人轻轻一拽,她跌入一个温暖怀抱,男人的动作很生疏,呼吸却很热,他长叹一声,像是认了命,“安安,你别后悔。”

    温热的吻终于落在她唇上。

    ??第 24 章(捉虫)

    第二十四章

    华幼安瞳孔微缩, 心跳陡然静止。

    男人温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上的那一刻,她彻底呆立在原地。

    她想要的,这便得到了?

    她爱慕了两世的人, 为之疯狂了两世的人, 就这么轻而易举满足她的要求?

    哪怕她想要的东西荒诞又任性?

    他依旧会容忍她的索取她的任性?

    果然是她爱了两辈子的表兄。

    他对她的好,从来不会让她失望。

    毕竟,他是那么那么在意她。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在意, 她才会肆无忌惮恃宠而骄。

    被偏爱的人从来有恃无恐。

    因为她清楚知道,无论她做了什么事情, 又犯了什么错, 他都会为她处理后事,让一切仿佛不曾发生。

    她就是仗着他对她的宠爱。

    华幼安轻轻笑了起来。

    可宠爱终究不是爱, 他的身体骗不了人, 像是要完成某项任务, 又像是她想要的他从来都会给, 男人抬手捧着她的脸, 微凉的唇覆上她的。

    “张嘴。”

    萧辞玄低声道。

    并不是命令的口气,而是他一贯的诱哄,就像小时候,只要她听了他的劝, 她就能吃上想要的糖。

    这样的口吻她根本无从招架,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顺从了他的要求。

    萧辞玄闯了进来。

    他的吻很轻柔, 细雨轻风似的裹着她, 不带任何情/色, 但却依旧让华幼安战栗不止——表兄终于是她的了。

    她爱了两辈子的人, 终究还是得到了。

    得偿所愿的眩晕感袭来, 华幼安脑海一片空白,几乎有些站立不稳,她的身体跄踉一下,男人显然时刻留意着她的反应,另一只手瞬间揽住她的腰,她被这样的力道带了一下,整个人倒在男人怀里。

    水沉香迎了满面,她心跳如鼓擂。

    显而易见,这是极其亲密的动作。

    下意识间,华幼安想伸手攀上萧辞玄的脖颈,但萧辞玄似乎真的只是担心她会跌到,他的拥抱并无其他深意,在她站稳之后,他瞬间便收回了手,两人的距离被拉开,她伸出去的手被他不轻不重攥着。

    “你会后悔的。”

    萧辞玄淡淡看着华幼安,仿佛在劝她迷途知返。

    “不,我怎么会后悔?”

    萧辞玄的话刚落,华幼安便脱口而出。

    华幼安抬头,她看到到萧辞玄雍容凤目依旧清凌清明,那是他一贯的神色,世家公子的优雅自持,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但果真一切都不曾发生么?

    神色能骗人,身体却骗不了人——他的唇却恰恰相反,于六角琉璃灯下泛着水光,他引以为傲的优雅自持失了控,吻了他自幼视为妹妹的人。

    那是一种亵/渎神灵的罪恶。

    她看到男人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他在自责。

    华幼安笑了起来。

    “表兄,我只后悔没有早些逼你做出选择。”

    华幼安伸出手,指腹落在萧辞玄的唇上,男人的唇冰凉却也柔软,就是这个东西方才吻了她,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散,但她依旧喜欢。

    这意味着她的胜利凯歌奏响,离她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差一步之遥。

    “表兄,这件事是我强求来的,我永远不后悔。”

    华幼安看着那个吻过自己的唇,轻轻叹谓出声,“我不悔。”

    是的。

    在表兄的事情上,她从来不后悔。

    萧辞玄眸色深了一分。

    华幼安点起脚,重重吻上萧辞玄的唇。

    与萧辞玄吻她时完全不同,她的吻攻击性很足,仿佛裹挟着狂风暴雨而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她要定面前这个人。

    谁也阻挡不了。

    但男人的身体却僵了一瞬。

    她知道,那是身体最原始的反应,对她这个“好妹妹”的抗拒,他的身体在排斥她。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他终究是她的。

    华幼安全然不把萧辞玄的反应放在心上。

    她一只手攥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扯着他身上的外衫,两个人贴在一起,她清楚感觉到男人身体对她的本能抗拒,这种反应很刺激,让人有种拉神祇下地狱的罪恶快/感。

    就该是这种感觉。

    美好的东西就该被打碎。

    矜贵优雅的贵公子就该被她拖入深渊,高不可攀的皎月就该被她亲手摘下。

    华幼安眼底笑意更深。

    世家公子的衣服精致又繁琐,华幼安剥起来十分费劲,萧辞玄的身体虽然在抗拒她,但毕竟亲口答应了她,他并未拒绝她的动作,反而十分配合她,丝绸云锦一件一件丢在地板上。

    “去床上。”

    一吻而终,华幼安的声音有些喘。

    到了这一步,便是真的无路可退。

    萧辞玄微垂眸。

    长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阴影。

    面前的男人没有反应,华幼安笑了一下,“表兄,你亲口答应我的,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我。”

    “表兄,你不会出尔反尔吧?”

    萧辞玄眸色微沉。

    像是无奈,又像是挣扎,他闭目轻摇头,抬手揉了下眉心,“安安——”

    “表兄~~~”

    华幼安笑着打断萧辞玄的话,“你怎能失约于我呢?”

    华幼安伸出手,指腹戳在萧辞玄胸口,隔着夏日薄薄布料,她感觉到他胸口的微微起伏,她笑了一下,手指一路往下,最终在他银色腰封处停下,她的手一勾,便勾起他腰封,她勾着他的腰封,笑眯眯抬头,“表兄,你若反悔也无妨,大不了,我找其他人便是了。”

    “什么裴丹临陆沧蓝还有傅书新,我都可以去找。”

    “情窦初开,男欢女爱,想来他们不会拒绝我——”

    华幼安突然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萧辞玄横抱着她,眸色此时如墨色摊开,那是一种再明显不过的占有欲,又或者说,是一种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

    “不许找。”

    萧辞玄声音低沉。

    华幼安莞尔一笑,“那,表兄还要反悔吗?”

    萧辞玄削薄唇角抿成一条线。

    下一刻,他无声抬眉,抱着华幼安走进床榻。

    茜纱帐被撩开,华幼安被萧辞玄放在床榻,这个姿势让她更清楚看到萧辞玄的脸,无处不惊艳的眉眼让她不由自主心跳加快,另一种形式告诉她,她终于心想事成。

    尽管过程有些曲折。

    尽管她用足了手段。

    但只要结果是她想要的,所有不光彩的手段都是完美恋情之中的小小调剂品。

    四目相对,萧辞玄静了一瞬,片刻后,他突然起身,“我把灯灭了。”

    “不要。”

    华幼安连忙跟着起身,从背后抱着萧辞玄,她的脸贴在男人背上,如小时候那般撒着娇,“我想看着你。”

    ——看着那张她爱了两世的脸由冷静自持变成逐渐失控,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满足?

    无人注意的角落,萧辞玄手指微紧。

    “表兄,你不会拒绝我吧?”

    华幼安看不到萧辞玄的表情,更看不到他的细微动作,她把下巴抵在萧辞玄颈窝,轻轻蹭着他脖颈,“可是,我真的很想看着你。”

    六角琉璃灯无声而燃。

    凤穿牡丹的图案映照萧辞玄脸上,明明暗暗一片,墨色在他眼底聚集,阴沉如风雨欲来,他的手指紧攥又慢慢舒展,天人交战的挣扎。

    不知道过来多久,萧辞玄轻轻闭眼,认命似的吸了一口气。

    “不会。”

    萧辞玄转身,垂眸看着病态般依赖着自己的华幼安。

    少女生了一张娇怯病弱的脸,懵懂稚气如误入人间的精灵,面对这样的一张脸,任何旖旎念头都不该存在。

    他在作恶。

    萧辞玄闭了闭眼。

    少女的鬓儿有些松散,玉簪在她鬂间摇摇欲坠,乌发,玉簪,雪肤,无端晃着人的眼睛,萧辞玄垂眸抬手,将她鬂间乱发梳在耳后,“安安,你此时仍有反悔的机会。”

    ——他们不该如此。

    他是她兄长。

    少女似乎并不意外他的话,笑着将他拥得更紧,温香软玉迎了满面,少女抬眸看着他,眸色如星星浸了水光,“表兄,我不后悔。”

    “我死了也不后悔。”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一张脸。

    尤其是那双洒满星光的眸子。

    那是一种绝望之际天光乍破的惊喜,劫后余生的失而复得。

    一如当年他把外衫裹在她身上,她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也就是那一刻,她对他的依赖着了魔。

    但依赖是习惯,并非喜欢。

    真正作恶真正荒诞的人是他。

    萧辞玄静静看着华幼安,呼吸变得很轻。

    面前的男人迟迟没有动作,华幼安吻上萧辞玄的唇,玉质般细腻的手此时落在他脖颈,手指一撑,便撑开他仅剩的月白色中衣。

    但她似乎并不满足于此,那只手顺着萧辞玄的脖颈探了进去,酒后的人身体比寻常人要烫上一些,她的体温此时完美诠释着这个道理,酥酥麻麻在男人身上引着火。

    萧辞玄身体僵了一瞬。

    “表兄,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舍得我难过的。”

    华幼安离开萧辞玄的唇,伏在他肩头轻声低喃,仿佛入了魔,“表兄,表兄”

    “我好喜欢你。”

    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喜欢。

    萧辞玄深吸一口气,平稳呼吸乱了起来。

    “安安。”

    他回应着少女的话,声音无奈又微哑,“你,手拿出来。”

    听惯了萧辞玄清冷自持的话,乍一听这般的低靡嗓音,华幼安颤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不由得重了一下,长长指甲划过萧辞玄肌肤,骤然间的刺痛换来一声闷哼,梦境般的不真实,华幼安有一瞬的眩晕,颤抖着吻着男人脖颈。

    “表兄,我不是故意的。”

    华幼安轻声道:“你别生气。”

    萧辞玄抬手揉了下眉心,目光避开华幼安的脸,“安安,你别闹。”

    “我才没有闹。”

    华幼安撒娇似的掐了一下萧辞玄的背。

    华幼安最讨厌听萧辞玄说她胡闹,可也最喜欢听他说她胡闹,那种毫无底线的包容曾一度是她最喜欢的东西。

    可当在这种场合说她胡闹,为人兄长的敦敦教导就成了旖旎情/色,别有一种禁欲的克制风情。

    谁不喜欢折高岭之花呢?

    她也喜欢。

    尤其这朵高岭之花是萧辞玄,是她表兄,是她爱了两世疯狂了两世的人。

    她迫不及待想将这朵花儿据为己有。

    华幼安收了手,勾着萧辞玄的脖子躺在床上,“表兄,我爱你。”

    “倘若我真有胡闹,一定是我太爱你。”

    她把脸埋在男人颈窝,玷污圣贤亵渎神灵的罪恶感与刺激感让她有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像是证明自己没有在做梦,她死死搂着男人的脖子,凑在男人耳畔颤声说着情话,“表兄,你待我那般好,一定不会怪我的。”

    “表兄,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

    “一如我喜欢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然而她的声音刚落, 她便感觉到被她抱着的男人身体僵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她的话,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贴得极近的动作让她清楚可以感觉到男人的反应——那是身为男人最原始的反应。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吻了吻男人脖颈, “表兄。”

    下一刻,男人陡然从她怀中离开——

    “安安。”

    萧辞玄抬手揉了下眉心,闭目微微喘息着, “安安,你以后会后悔的。”

    “我不能让你恨我。”

    变故突生, 华幼安眯着的眼睁开了, 她抬头,入目的是萧辞玄衣衫不整站在她面前, 可男人显然不曾情动, 又或者说身为兄长的职责让他压抑了男人最原始的反应。

    他是真的爱她。

    也是真的不爱她。

    华幼安眼底的光慢慢淡了下去。

    “表兄”

    华幼安的声音几不可闻。

    萧辞玄揉捏眉心动作顿住了。

    像是终究不忍, 男人侧目瞥向床上的少女, 床榻上是鲜花着锦的绫罗绸缎, 富贵锦绣中堆着的少女却是病弱娇怯,是迎风便会倒的美人灯,更是合该被供奉被娇养的琉璃神灵,可惜在污浊人间待了太久, 懵懂情动遭了拒绝,苍白决绝便从那张因是微醺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透了出来。

    优雅贵公子眸色无端沉了一分。

    ——那是一种得不到便要毁掉的苍白决绝。

    “表兄,你要对我食言么?”

    华幼安慢慢坐起身, 六角琉璃灯映着凤穿牡丹的花纹, 轻轻浅浅在她光洁肩头描画着, 她靠着缠枝飞鸾的引枕, 歪头看着萧辞玄, 莹白色的小脸固执又偏执,像是得不到糖的小孩儿,一定要拿到属于自己的糖才甘心,“表兄,你舍得么?”

    少女的目光太露/骨,几乎是裹挟着侵略性的野心勃勃,萧辞玄眉头微蹙,伸手扳正她的脸,“安安,我们不应该这样。”

    她的脸很烫,萧辞玄眉头皱得更深,俯身捡起床榻上她的外衫,一点一点把她暴露在空气中的肩头裹在里面。

    中衣,裙带,罩衫,披帛,萧辞玄穿得很用心,而被他细心穿着衣服的华幼安,却在止不住颤抖,他发觉她的颤抖,动作顿了一瞬,但那只是一瞬,瞬息之后,他把她的披帛披在她肩头,一如幼时同吃同住那般,睡醒后的她的披帛总会缠在他身上,他便把缠着他的披帛轻手轻脚抽出来,重新放在她身上。

    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而当初稚嫩的小女孩儿此时也长成了倾城国色。

    命运将他们凑在一起,命运也会让他们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

    萧辞玄垂眸给华幼安穿着衣服,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只是在做这个动作时,他的眼睛自始至终不曾去看少女的眼,他垂眸看着少女精致的衣裙,那是他送她的鱼鳞裙,收到鱼鳞裙的那日她欢欢喜喜换上,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极了快乐的百灵鸟。

    往事涌上心头,萧辞玄嘴角微不可查抿了一下,金银线交织的披帛捻过他指腹他放在少女肩头,他慢慢收回手,转身捡起自己的衣服,世家公子的衣服精致繁琐,萧辞玄穿的却很快,他把自己的衣服全部穿好,如烟似纱的外衫罩在孔雀蓝的云锦料子上,依稀可见衣料上尚未抚平的细微褶皱。

    但素来注重仪表的贵公子似乎并不曾发现近在咫尺的瑕疵,他只是起身去案几处斟了一杯茶,茶香尚未溢出,他已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那是隔夜的残茶,茶香已淡,只剩苦涩,冰凉的茶水入口,苦涩便在唇齿间漫开,是老君眉,而非京中贵女们更为钟爱的雀舌茶。

    ——是安安以为他最爱的茶。

    但是不是,他并不喜欢老君眉。

    他更喜欢云顶雪芽,但安安从来不知。

    萧辞玄自嘲一笑,他背对着华幼安,又将老君眉斟满,一口一口饮着残茶,“安安,我大你六岁,自六岁起,我的人生里便有了你。”

    “我看着你长大,从牙牙学语,到豆蔻二八。”

    他平日里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不知怎了,今夜突然很想说话,他慢慢饮着茶,苦涩的老君眉漫进五脏六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我知你并非任性,也知你天生纯粹,你生来便被人捧在掌心,万众瞩目千娇万宠,想要什么了,伸伸手便能得到。”

    身后的少女似乎在耍小脾气,他说了许久的话,她却一言不发,萧辞玄无奈笑了笑,放下茶盏转过身,“可是安安,你而今想要的,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四目相对,萧辞玄看到一双近乎病态般乖戾的眼,那种视线太让人心惊,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凝视,没由来的,他眼皮跳了一下。

    “表兄,你总是这般爱说教。”

    少女迎着男人墨色眼眸,嘴角轻轻扯了起来,“表兄,别忤逆我。”

    “你现在回来,我们还有的谈。”

    后面的话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威胁意味却一览无余。

    ——恃宠而骄被她表现得淋漓尽致。

    萧辞玄眯起了眼。

    华幼安轻抬手,对着萧辞玄勾了勾,“表兄,回来。”

    夜风喧嚣四起,卷起枝叶拍打着如意菱花式的窗柩。

    六角琉璃灯的烛火明明灭灭,凤穿牡丹的铂金纹越来越淡,直至只剩下鲜红如血的牡丹花瓣。

    萧辞玄陡然生出一种不好预感。

    下一刻,他视线突然模糊,不适感瞬间夺去他对身体的支配,举止优雅的世家公子脚步跄踉了一下,声音骤然发紧,“安安!”

    ——很显然,他的小女孩儿对他的偏执早已入了骨,不择手段也要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表兄,你自己也说了,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华幼安悠悠叹谓。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眩晕袭来,萧辞玄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案几抬头看向床榻上的少女,少女已赤着足走下床榻,鱼鳞裙流光溢彩,少女似披月而来,如葱似玉的手一伸,便探进他的腰封,轻轻一勾,滚着银线的腰封散在地毯上。

    但这似乎并不是她的最终目标,她的指腹隔着衣料抵着他的肌肤,一点一点向上游走着,“我想要的东西,怎能不拿到手呢?”

    “表兄,这是你逼我的。”

    理智仿佛随时都会抽身而去,萧辞玄剧烈喘息着,闭眼拨开华幼安的手,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安安!别胡闹——”

    萧辞玄的声音哑得厉害,砧板上的鱼肉似的兀自挣扎着,“解药给我。”

    他向华幼安伸出手,保养得极好的手此时有青筋隐现。

    “解药?”

    华幼安温柔一笑,缓缓走向萧辞玄。

    改良后的五石散的药效更为霸道,永远冷静永远优雅的贵公子此时战栗不止,明显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的腰封已被她扯下,衣服没了束缚,一丝不苟便成了凌乱,再往上看,便是微红的眼角与发间的薄汗,另一种形式彰显着他的挣扎与痛苦。

    真好看。

    表兄就该是这个模样。

    诡异的满足感让华幼安笑了起来。

    “表兄,我就是你的药。”

    华幼安走到萧辞玄面前,伸手挑起了男人的下巴。

    肌肤相触,萧辞玄烫得吓人,像是怕克制不了自己,男人攥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的轻挑动作,“安安解药。”

    此时萧辞玄的声音完全变了调,玉石落盘的清凌空灵变成了恶魔的低语,仿佛随时能将面前少女拖入地狱沉沦。

    ——极度危险也极度可怖。

    然而华幼安却笑了起来,她点着脚凑在萧辞玄面前,轻轻对着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热气扑在脸上,萧辞玄眸光陡然幽深,紧接着,少女温柔声音在他耳侧响起,“表兄,我方才说过了,我是你的药。”

    “啪——”

    烛火爆出烛花。

    华幼安想起素月的话,素月说,这个药霸道得很,要她慎用再慎用,更何况世子爷那般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会被这种小伎俩所算计?

    她便用指腹蘸了一下药粉,抬手放在自己眼前细细观摩着,“我的小伎俩怎能是小伎俩呢?”

    “素月,你有没有听过那么一句话?”

    “关心则乱。”

    “表兄的心乱了,我也就成功了。”

    她轻轻笑着,把粉末投进残茶。

    诚然,表兄是爱她,视若珍宝,否则不会在那种关头停下。

    诚然,表兄也是真的不爱她,对她毫无男女之情的悸动。

    没有男人能抗拒这种药。

    华幼安清楚看到萧辞玄的变化。

    挣扎,痛苦,最后是失控。

    黑夜压了下来。

    华幼安终于拿到她想要的。

    另一种形式的全部。

    她在地狱深处反复沉沦,男人扼着她下巴的手又将她拉回现实,恶魔与恶魔的碰撞没有丝毫温情可言,意识如一叶扁舟,在狂风骤雨中迷失了方向。

    黑夜似乎永无止境。

    梦境回归现实,想要的东西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她颤抖着抬眼去看面前的男人,男人彻底失了理智,危险如正在捕猎的兽,让她忍不住想起数年前的那一夜,那夜的男人也危险得很不,是少年。

    那年的少年清凌傲气似骄阳,睥睨天下的模样让她一眼便沦陷,冷冽面孔在看向她的那一刻如天光乍破冰雪初融。

    “安安,跟我回家。”

    他单手扯下外袍,裹着寒风中的她。

    那时的他用的尚不是现在沉稳内敛的水沉香,干净清冽的雪松味很好闻,她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他的下巴抵在她额头,温声安抚的话是她听过最动听的情话。

    她爱的是那个少年。

    是那个宁折不弯清凌傲气的少年。

    是那个凌厉如剑气出鞘的果决少年。

    更是那个仗剑而来把她拥入怀里的守护神一般的少年。

    可少年终究会长大,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山河万里,他想要九州称臣,他的野心勃勃不再写在眉眼里。

    他变得不动声色,他绝对冷静也绝对克制,他开始权衡利弊。

    他与她保持着绝对安全的距离。

    他不近女色,更不近她。

    事业才是他的目标,儿女情长皆是虚妄。

    他用兄妹隔绝了她与他的一切可能。

    他从来不爱她。

    对她的那些好,仅仅是因为职责。

    因为他是兰陵萧辞玄,而她是平原华幼安。

    仅此而已。

    华幼安恸哭出声。

    那个让她一眼万年的少年,早就长大了啊。

    只有她没有长大,沉溺在过去的岁月里不可自拔,固执地以为只要把过去抓在手里,她就把他握在了掌心。

    不是的。

    少年只有一个,而他不是他。

    “表兄”

    少女低低的哭声细碎且颤抖,“我错了。”

    我原来从来不爱你。

    我爱的原来只是当年那个年少轻且狂的少年。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天已大亮, 正午的阳光透过如意菱花式的窗柩透进来,经茜纱帐过滤后,只剩下极浅极浅的红, 像极了混沌初开的剪影。

    华幼安抬头瞧着那抹红, 红色很淡,烟雾一般笼罩下来,她沐浴在红/晕之下, 身体一点一点恢复知觉。

    她与表兄的第一次显然不是什么好体验,纵然男人在这种事情上无师自通, 但失去理智的男人明显没什么技巧可言, 仿佛饿极了的兽,只想将面前的猎物拆吃入腹。

    而她是他的猎物。

    是他唯一的解药。

    身体像被巨石滚过一般, 五脏六腑仿佛全部移位, 只剩下难以启齿的痛提醒着她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又是何等的疯狂, 何等的至死方休。

    华幼安闭了闭眼。

    身边是男人平稳的呼吸。

    她侧目瞧去, 保养得极好的贵公子皮囊也是比女人更好看的, 英挺的鼻,斜插入鬓的眉,潋滟桃花此刻正闭着,万般春/色便被他的眼睑藏了起来。

    这委实是一张让人不得不惊叹的脸, 是女娲大神的炫技之作,纵然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散在了肩头,也不曾破坏他相貌的昳丽俊雅, 反而让他的矜贵气质里添了一分琉璃易碎的破碎美。

    往日的表兄总是让人仰望, 让人敬畏, 而此时的表兄却是百转千回的我见犹怜。

    高高在上的隽逸仙人被人拉下云层, 眉眼间是欢愉后的情/色, 这种画面委实好看,也委实合她的心意,可惜,他不是她的少年。

    华幼安扶着床板起身,垂眸看着早已不是少年的青年,“素月,烧水。”

    ——她后悔了。

    她不想与他在一起了。

    身上疼得厉害,华幼安在素月与汐月的搀扶下才完成了梳洗,昨夜的事情的确荒唐,连一贯活泼的汐月都难得沉默,华幼安便安静梳洗,安静吃了早饭,安静扶着素月的手来到庭院。

    或许是逃避,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她现在不想回房间,更不想面对萧辞玄。

    秋老虎比夏日更要热,华幼安畏冷又畏热,穿了一身薄纱裙便来到了庭院。

    这是明道宫的后院,种满了松柏与竹林,绿色成荫遮着烈日炎炎,偶尔还有清风四起,为燥热的天气添上一分清爽。

    华幼安仍未缓过劲,整个人懒懒的,躲在楠竹亭里发呆。

    她想起幼年的表兄,想起仗剑而来的少年,那是她的少年,那一刻独属于她一人的。

    现在的表兄呢?

    兰陵萧氏的荣耀,大虞天子唯一的血脉,他背负着太多太多的责任,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

    错的人是她。

    她固执地爱着当年的少年。

    固执地把现在心无情爱的男人当成她的惊鸿一瞥。

    纷纷扰扰的情绪涌上心头,一手托腮便成了两只手捧脸,清风拂面而过,她的眼里进了风,雾气终于化成水,珍珠串儿似的从她眼角滑落。

    ——她对自己的了解竟不如表兄。

    表兄说她会后悔,她的的确确后了悔,她找错了人,要错了东西。

    君生我年幼,我生君不再。

    让她一眼万年的少年早就没了啊。

    华幼安伏在石桌上,终于哭出了声。

    她郁结于心两世的人,竟是她镜花水月的一场沉迷。

    她其实并不是一个热衷权势的人,弄权弑君,不过是因为表兄死得蹊跷,她想为表兄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她的表兄死了,为何那些人还能身居高位翻云覆雨?为什么他们还活着?活得那么开心?

    这如何能够?

    他们必须死。

    所以她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把自己也杀了,弄权非她愿,她想要的从来只是表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她的确符合书中对她的描述——恋爱脑。

    然而讽刺的是,她根本不爱表兄。

    华幼安笑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雾气朦胧中,她看到裴丹临走了过来。

    “幼安,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裴丹临一脸不虞来向华幼安告别,走得近了,才发觉她在哭,折扇敲在掌心不由得顿了一下,声音一下子轻了,“你,你怎么了?”

    “你,你别哭啊。”

    裴丹临甚少见华幼安哭得这般伤心,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折扇被他随手抛在石桌上,下意识把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你表兄肯定是喜欢你的,他,他就是性格内敛,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罢了——”

    裴丹临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少女嘴角破了皮,像是被什么狠狠咬过一般,可怜兮兮泛着红肿,而纤细白净的脖颈处此时有着青紫,触目惊心般一直延伸到胸前那一抹雪痕。

    烈日炎炎,少女畏热,衣服自然穿得轻薄,薄如蝉翼的轻纱根本遮不住肩头锁骨处的痕迹,张牙舞爪似的闯进他的视线。

    ——那是激烈的男女欢愉之后才会有的痕迹。

    裴丹临手里的帕子落了地,轻柔的安抚声音陡然拔高,“华幼安!你你们?!!”

    “不错,如你所想的那般,我给表兄下了药。”

    华幼安抬手拭去自己眼角的泪,与裴丹临的震惊到近乎扭曲相比,她显得格外平静,平地起惊雷的话被她说得毫无波澜,仿佛在说簪花饰品一般稀松如常,“我把表兄睡了。”

    裴丹临如坠冰窟。

    “你要回京畿?”

    华幼安看了眼如遭雷击的裴丹临,淡淡出声,“也对,你阿姐快要生了,你是她嫡亲弟弟,自然是要在京畿守着她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丹临打断,“华幼安,你没有心!”

    锦衣少年如被激怒的小兽,精致的狐狸眼此时泛了红,死死盯着华幼安唇上被人咬过的红肿,“陆沧蓝为你出生入死,傅书新为你斩草除根除去朱家,我为你几次与家族决裂,你便是这般回报我们的?!”

    “你怎能与你的表兄”

    后面的话对于一个自幼受世家教育长大的少年显然有些难以启齿,少年声音一顿,有些口不择言,“你始乱终弃!伤风败俗!”

    “我本就不是从一而终的良家女子。”

    华幼安微挑眉,“你们与我相识之日便知我生性恶毒,更知我心里只有我表兄,可你们还是想要与我在一起,试图改变我,驯养我,要我从水性杨花变成心里只有你们。”

    “是你们执意救风尘,与我有何干系?”

    裴丹临愣在原地。

    华幼安讥讽一笑,“早知我本性,又何必恼羞成怒?”

    “裴丹临,裴国舅,让你失望了,我本就是无可救药之人。”

    裴丹临与华幼安相识数年,还是第一次见华幼安这般牙尖嘴利,以往的华幼安虽然也骄纵任性,但她的骄纵任性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独有的娇气温柔,轻嗔薄怒更显风流,让人不仅不生气,还只会觉得她娇怯病弱的她使起小性子也是十足可爱可怜的。

    然而今日的她与旧日完全不同,面上没了温柔笑意,藏着秋波的眸子一片冷意,如长满刺儿的小刺猬,见谁便要把身上尖锐的刺扎向谁。

    无差别的攻击。

    像是处于暴怒边缘。

    只因世家贵女的修养让她不会如市井泼妇一样撒泼打滚,才会这般得理不让人,以至于说出的话字字锥心。

    裴丹临静了一瞬。

    他看了又看苍白少女唇上的红肿,以及脖颈处的青紫,忽而有些明白她此时的暴躁烦闷——昨夜的事情,似乎并非她的本意。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裴丹临便被自己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萧辞玄是一等一的君子,饶是他因华幼安的事情不喜萧辞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那是人间难得一见的人物,气质光华举止风雅,任何男人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华幼安心心念着他,委实让人生不出怨怼——莫说是华幼安了,若他身为女子,他也会对这样的男子念念不忘。

    似这样的男子,怎会强迫华幼安?

    必是哪里出了差错。

    裴丹临百思不得其解。

    “华幼安,你,你与萧世子如此,那,萧世子很快便会向华家提亲吧?”

    裴丹临声音酸楚,试探出声:“恭喜你,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他提亲是他的事,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华幼安淡淡道。

    裴丹临:“???”

    裴丹临:“!!!”

    “你不嫁他???”

    裴丹临脱口而出,“你不是一直喜欢他吗?”

    “而今不喜欢了。”

    华幼安垂眸平静道。

    裴丹临眼皮狂跳,“怎、怎么就不喜欢了?”

    “就是不喜欢了。”

    华幼安揉了揉脸,恸哭后的眼睛酸涩得很,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依稀看到裴丹临身体微微前倾面对她而坐,眉眼英锐,却带着小心与试探。

    ——那是少年尚不知如何掩饰的爱慕与欢喜,满眼的心疼,却也满眼的委屈,想要把她捧在掌心,却清楚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

    华幼安揉脸动作顿住了。

    当年的表兄,似乎也是这般,唯一不同的是表兄是她的表兄,他对她的好无需遮掩,他可以仗剑向她而来,也可以单手解下外衫裹在她身上,她爱极了那个神明一般庇佑着自己的少年,更爱极了少年热烈的情绪宣泄。

    ——只要他在,她便不会受任何伤害。

    那是少年敢于天公试比高的意气风发。

    可她爱的究竟是少年的表兄,还是少年张扬热烈的喜欢?

    她爱的是人?

    还是爱的是一种特质?

    “可总有个理由吧?”

    华幼安回答过于模糊,裴丹临有些焦急,指尖不自觉抓紧了衣袖,尚显青涩的举止是少年人独有的热切直白,“是不是他昨夜轻薄了你?”

    “若若真如此,这其中必然有误会,萧世子不是那种人。”

    “我虽不喜他,但他品行高洁举止风华,绝非贪花好色之徒,更非趁人之危之辈。”

    华幼安眯起了眼。

    少年的声音仍在继续,“幼安,我虽巴不得你早些对他死心,但这般拙劣的误会——”

    “裴丹临。”

    华幼安突然开口打断少年的话。

    “啊?”

    自己的话被打断,裴丹临有些意外,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华幼安看着裴丹临青涩眉眼,凝眉缓缓出声。

    裴丹临奇怪看了眼华幼安,“什么忙?”

    华幼安站了起来,俯身挑起裴丹临的下巴,这个姿势过于轻挑也过于暧昧,裴丹临有些不适,侧脸剁了一下。

    “别动。”

    华幼安双手捧着裴丹临的脸,指腹描绘着少年人的眉眼,“我想知道,能叫我一年万年的,究竟是什么。”

    裴丹临:“?”

    温热的吻落在他唇上。

    裴丹临瞳孔骤然收缩。

    萧辞玄从房间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楠竹亭内少年少女相拥而吻,楠竹亭外凉风习习,绿色成荫。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萧辞玄凤目轻眯。

    静了一瞬后, 气质光华的贵公子声音阴沉,“安安,你在做什么?”

    声音自背后传来, 华幼安松开裴丹临, 她的亲吻太突然,锦衣少年完全不曾防备,此时仍是呆呆的, 小傻子似的,直白又好笑。

    ——有些她记忆里的表兄的味道。

    但又不是那时的表兄。

    少年时期的表兄是清凌傲气, 纵被人强吻, 也不会这般呆傻,以表兄那时的性子, 旁人的唇刚沾上他, 他手里的长剑已经送出去了。

    可惜, 那时的表兄再也不会有了。

    她爱的是那时候的表兄。

    爱的是表兄身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气。

    “多谢。”

    华幼安笑了一下, 温柔在裴丹临耳畔道了一声谢, 抬手抽了方自己的帕子,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唇角,头也不回向萧辞玄道:“表兄不是看到了么?”

    “既然看到了,又何必问我?”

    萧辞玄眸光微凉, 声音越显低沉,“安安,我要自己说。”

    华幼安有些不耐。

    以前她迷恋表兄不可自拔, 表兄的一句话便能决定她一天的心情,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以前, 她必会紧张万分, 忐忑不安向表兄解释着自己与裴丹临, 可如今她已走出魔障,她清醒知道自己爱的不是此时的表兄,不爱了,他便只是表兄,她怎会为一个只是表兄的人乱了自己的心?

    她爱时热烈,不爱时决绝。

    断不会为了一个不爱的人去委屈自己。

    华幼安擦拭着唇角转身。

    唇上昨夜被萧辞玄咬过,丝滑的锦帕落在上面,隐隐作痛的痛感勾起她不好的回忆,她蹙了一下眉,态度远不如之前对萧辞玄的那般温柔,甚至是可以称之为恶劣,“如表兄所见,我想试一下裴丹临的味道。”

    徐徐清风忽而喧嚣。

    萧辞玄眸光陡然凌厉。

    四目相对,华幼安清楚看到萧辞玄面上阴沉如天雷压云。

    但那似乎是她的一种错觉,喧闹凉风卷起地上枝叶,廊下的男人淡淡收回目光,随手理了下衣襟,缓步而来的步伐依旧是矜贵优雅的,没有喜怒,更没有爱憎,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俯视众生,无论她做出什么荒唐事,在他那也只能得一句胡闹。

    就如现在。

    他肯定在想,他这个小表妹何时能让他省心?

    何时能不这般朝三暮四始乱终弃?

    华幼安觉得没意思极了。

    “裴国舅,劳烦回避片刻。”

    萧辞玄面无表情走到华幼安与裴丹临中间,斜睥着华幼安平静道:“我有话要问安安。”

    “哦?”

    被叫中名字的裴丹临下意识哦了一声,华幼安的吻太突然,他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他无意识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唇,眼睛还在盯着华幼安,“哦。”

    裴丹临恍惚着转身。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华幼安不悦蹙眉,她看了看被萧辞玄随意便能支走的裴丹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同样都是少年期,怎裴丹临的少年期这般呆傻?半点也无少年人应有的果决清冽。

    “表兄有话直说便是。”

    华幼安到:“是有什么是裴国舅不能听的?”

    裴丹临尚未从恍惚中回神,听到华幼安这般说,不过脑子的话顺嘴便说了出来,“不错,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说话间,萧辞玄凌厉眼眸闯入裴丹临视线,裴丹临心头一惊,瞬间从如坠云端的不真实感回神。

    ——那是一种几乎可以用嗜血来形容的眼眸,极锋利也极危险,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继续待下去,下一刻萧辞玄便能夺了侍从的剑送他下地狱。

    尽管在他的印象里兰陵萧辞玄是谪仙似的人物,永远举轻若重威仪又贵气,可再怎样克制守礼的人也有自己的逆鳞,而萧辞玄的逆鳞便是方才吻了他的华幼安。

    尽管那个吻是华幼安主动的,尽管他只是多嘴问了句华幼安怎么了,而非主动撩拨华幼安,但萧辞玄不会管这些,又或者说,纵然萧辞玄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他依旧会把怒火发在他身上。

    因为——他舍不得。

    他根本舍不得去责难华幼安。

    所以倒霉的只能是他这个倒霉蛋。

    显而易见的事实把裴丹临噎得一窒。

    小小的楠竹亭因三个人的存在而显得格外拥挤。

    裴丹临如芒在背。

    裴丹临看了看横在自己与华幼安之间的萧辞玄。

    萧辞玄背对华幼安而立,华幼安看不到他的表情,优雅的贵公子面上无薄怒,眼底却如淬了冰,只一眼,寒意便从他脚底升起,迅速冲入他的身体,让他整个人都僵硬不自然。

    萧辞玄的目光太阴冷,裴丹临不敢去看第二眼,他吞了吞唾沫,转了目光去看华幼安,不知是不是与萧辞玄闹了矛盾的缘故,一贯温柔娇嗔的少女此时面上颇有些不虞之色,对萧辞玄的不喜被她写在脸上。

    看到那一幕,裴丹临突然生出一种敢笑幽王不痴情的豪情壮志。

    ——华幼安不想与萧辞玄独处,她更希望他待在她身边,而不是过来便将他支走的萧辞玄。

    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裴丹临做出了决定,他抬头迎着萧辞玄凌厉视线,声音虽结巴,但态度却极其坚决,“我、我不走!”

    “萧世子,这,这里是明道宫,不,不是你的兰陵萧府,你无权赶我走。”

    ——端的是宁死也要留在楠竹亭的视死如归。

    萧辞玄瞥了眼裴丹临。

    迫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裴丹临身体明显僵了一瞬,但华幼安同在楠竹亭,他掐了下掌心,强迫自己挺直身体,“我,我就是不走!”

    天子最为宠爱的妃子是他嫡亲长姐,如今怀着皇嗣,不日便会为天子诞下皇子,如今敏感的时间,他不信萧辞玄敢在这个时候对他下手。

    想到此处,裴丹临底气更足,声音少了几分刚才的哆嗦,“我在这儿陪幼安。”

    “萧世子,不受欢迎的人是你,该走的人是你才对。”

    萧辞玄眼睛无声眯了起来。

    裴丹临打了个冷战。

    “你,你不用吓我!”

    裴丹临吞了吞唾沫,“我,不怕你——”

    “南星。”

    萧辞玄懒挑眉,淡声吩咐廊下侍从,“带走。”

    “是。”

    南星抱拳上前,“国舅爷,得罪了。”

    说完话,他直接上手,拽着裴丹临往外走。

    世家子弟的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裴丹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南星反剪双手拖出楠竹亭。

    “你——”

    裴丹临不断扑腾着,他万万不曾想到萧辞玄根本懒得理会他,在萧辞玄眼里,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便是十足给他面子了,所谓的对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只要萧辞玄想,只用一个侍从便能让他从华幼安面前消失。

    他被南星拖着走,整个人狼狈又滑稽,声音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大胆!你怎能对我这般无礼?”

    裴丹临也有侍从侍立在廊下,见裴丹临被南星这般对待,忙不迭上前帮忙,可一个是跟着萧辞玄的练家子,另一群是富贵闲人豢养的家奴,战斗力不在一个水平线,一群人热热闹闹离楠竹亭越行越远。

    一行人热闹得很,让人想忽视都难,华幼安抬手扶了下额,有些不忍卒视。

    “裴丹临,你走吧。”

    华幼安不耐挥手。

    ——委实不中用。

    白瞎了一身少年气的好皮囊。

    “啊?别,幼安,你,你等我。”

    裴丹临在一片慌乱中挣扎着,但他的挣扎显然无用,南星按住他扑腾的手脚,直接将他从廊下拖走。

    群魔乱舞的庭院终于恢复安静。

    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华幼安自然懒得热脸贴冷屁股,裴丹临消失在自己视线,她从石凳上起身,转身便准备走出有萧辞玄在的楠竹亭。

    一只手隔着衣袖拉住她手腕。

    “安安。”

    身后是男人低沉声音,“你要胡闹到何时?”

    华幼安试图甩开攥着自己手腕的萧辞玄的手,但萧辞玄攥得很紧,她甩不开,只能这样僵持着,她转身回望着仍将她当成小孩子胡闹的萧辞玄,好气又好笑,“胡闹?”

    “表兄,胡闹的人是你。”

    她的回答显然不能让男人满意,萧辞玄闭目摇头,微蹙眉眼有些无奈,“安安,昨夜的事情——”

    “昨夜发生了什么?”

    华幼安不耐打断萧辞玄的话,毫不犹豫与萧辞玄划清界限,“表兄,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

    萧辞玄陡然睁眼。

    入目的是少女微红的眼,微肿的唇,以及脖颈与胸口处触目惊心的青紫。

    ——那是他昨夜的杰作。

    下在老君眉里的药的确霸道,但他并非完全没有记忆,他尚能想得起,娇怯病弱的少女如何在他身下抽泣颤抖。

    “表兄我错了。”

    少女沙哑的求饶声是他从未听过的无助可怜。

    萧辞玄静了一瞬。

    片刻后,他从华幼安身上移开视线,他闭了闭眼,调整呼吸缓缓开口,“安安,莫要胡闹。”

    “你我既发生这种事情,我自是要对你负责到底。下月是霜月,霜月十六是黄道吉日,霜月十六,我便让阿娘去你家提亲。”

    回答他的是少女的一声轻笑,“表兄,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我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睡了一觉便要你明媒正娶。”

    萧辞玄呼吸一短,侧目去瞧说话的少女,少女娇娇而笑,眉眼明媚却也轻蔑,“表兄,一夜荒唐而已,何必当真呢?”

    那双永远盛满秋水盈盈的眸子,此刻再无半点情意,娇笑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件死物。

    ——她不爱他。

    ??第 28 章(修文)

    第二十八章

    萧辞玄瞬间失声。

    他看着那双陌生又熟悉的娇艳眉眼, 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表兄,怎么了?”

    少女在笑,“世上无人比表兄更了解我, 知我如表兄, 当知道我并非在胡闹,而是真心话。”

    “如表兄所想,”她歪头看着萧辞玄, 笑眯眯一字一句道:“我,不爱表兄了。”

    萧辞玄眸光彻底凉了下去。

    秋风无声喧嚣。

    萧辞玄眸光彻底凉了下去。

    自幼受世家礼仪教育的贵公子早已将优雅自持刻在骨子里, 纵然心有惊雷, 面色却依旧矜贵,他迎着少女笑眯眯目光, 清朗声音无端低沉, “安安, 随我回京畿。”

    他对她说的不爱避而不谈, 仿佛面前少女还是那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追随他脚步的表妹, 只要他哄着她,纵着她,她便会如之前一般,笑着扑到他怀里。

    “我娶你。”

    萧辞玄看着华幼安道:“三媒六聘, 十里红妆。”

    华幼安却只想笑。

    迟来的深情有何用?

    更何况,表兄并不爱她,所谓三媒六聘十里红妆的大婚, 也不过是因为昨夜的事情罢了。

    ——是的, 她的好表兄向来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事情, 哪怕那件事非他所愿, 但既然发生, 他便会负责到底。

    尤其是与他一夜荒唐的人是她。

    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小表妹。

    可是啊,他会长大,他的小表妹也会长大。

    他的小表妹早已不是哭着要糖的小女孩儿,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想一错再错。

    该做了结了。

    她已经错了一世。

    她该回头了。

    她也知道疼了。

    “表兄,你知道我从不会骗你,我说不爱了,便是真的不爱了。”

    华幼安看了又看面前清凌矜贵的青年,忽而有种这些年自己的一番痴情喂了狗的错觉——是的,直至此刻,她的好表兄仍是镇定自若的,他的呼吸都不曾乱一分,他仍觉得她在胡闹,只要他耐心哄一哄,只要他向她递出台阶,她便是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小表妹。

    不是了。

    再也不是了。

    华幼安轻笑,“表兄,我不想嫁你。”

    萧辞玄眸光无声幽深。

    迎着他幽深眼眸,华幼安悠悠而笑,“表兄,恭喜你,你解脱了。”

    “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

    萧辞玄心脏一紧,瞳孔骤然收缩,“安安!”

    脱口而出的声音无端拔高。

    贵公子的世家礼仪终于出现一丝裂痕。

    陡然拔高的声音响在自己耳侧,萧辞玄怔在原地,像是有些不敢置信,绣袍里的手指掐了下掌心,痛感自掌心传来,清楚提醒他这不是他的错觉。

    他忽而有些慌乱。

    他向对面看去,他向对面看去,娇怯病弱的少女此时也在看着他,似乎在意外着他的失态,流转美目有些探究透出来。

    ——意外的不只有他,还有他的小表妹。

    萧辞玄呼吸一乱,仓促避开视线,他把脸偏到一旁,心脏跳得厉害。

    那是一种不受他控制的情绪,如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发紧,如同窒息。

    萧辞玄抬手揉了下眉心。

    “安安,对不起,是我态度不好。”

    他深吸一口气,克制压抑着气息,“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

    华幼安摇了摇头。

    她怎么可能怕表兄?而是真的稀奇。

    她的好表兄出身兰陵萧氏,母族是天子唯一的子嗣,享皇太子待遇的寿安长公主,这般的出身,这般的家世,说他是天之骄子天潢贵胄都不为过。

    他习世家礼仪,更受天家教育,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兰陵萧世子,更是清贵威仪的寿安长公主独子,他怎么可以失态?

    在她面前失态?

    因为昨夜的荒唐失态?

    华幼安疑惑目光悠悠递了出去。

    但这似乎是她的错觉,男人负手立于楠竹亭下,一只手揉着眉心,喧嚣秋风卷起他的衣袖,他仍是清隽无俦无可挑剔的。

    觉察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揉眉的动作停下了,大抵是她身上的欢/好痕迹太过明显,他看了一眼,眸色更显深沉,像是在避嫌,他皱眉移开视线。

    华幼安无端想起昨夜的事情。

    那是的确可以用荒唐二字形容的一个晚上,贵公子脱去了优雅自持的外衣,藏于鞘内的长剑终于得见天日她仍能想起那种被劈开时的痛,以及表兄灼热的呼吸。

    他的唇曾吻过她的身体,他的手曾让她颤抖不已,最亲密也最热烈,荒诞却并不美好。

    她突然有些明白表兄为何错开目光。

    ——不单单是表兄,此时的她,也想拢一下自己身上的纱衣,遮掩着那些表兄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

    昨夜的事情,的确不应该发生。

    知她如表兄,早就明白事后她必会后悔,所以才会如此抗拒她的索求。

    华幼安思绪有些飘忽,轻拢纱衣遮掩着身上的痕迹。

    但能被人呈到她面前的衣服岂是凡品?

    那是上好天蚕丝做的纱衣,莫说她素来畏热只用了两层料子做外衫,纵是叠上十层八层,料子之下的东西也能瞧得一清二楚,天蚕丝做就的纱衣如烟似雾似的拢在她肩头,她的动作非但没能遮去自己身上的痕迹,反而在浅浅似月光的料子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情爱后的痕迹触目惊心,点点滴滴趴在她的脖颈胸口,一直延伸到红蕉色的束胸罗裙中。

    萧辞玄虽然避开目光,但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华幼安,他看她晃了一下神,回神之后若有所思拢着纱衣,薄如蝉翼的纱衣根本遮不住她身上的痕迹,红的,青的,争先恐后往他视线闯,像是在无声昭示着,昨夜的他是如何疯狂如何肆无忌惮,他眸光微沉,忽而感觉喉咙有些干。

    “安安,昨夜是我不好,我”

    萧辞玄烦躁避开视线,后面的话对他来讲有些难以启齿,他顿了一下,耳际悄无声息红了起来,“我弄疼你了。”

    他声音无端低哑,微抬头,目光便从她锁骨处的痕迹移到她脸上,视线相撞,他的目光有些悠远,似乎是在内疚,“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幽深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华幼安心情颇为复杂。

    说不触动是假的,表兄对她仁至义尽。

    表兄很好,很好很好。

    值得她上辈子孤注一掷争权夺势。

    可是,她爱的不是表兄的现在。

    华幼安叹了一口气。

    “表兄不必道歉。”

    良心这种东西她似乎真的没有,她看着那双往日让自己痴迷的眸子,答得十分干脆,“这一切是我强求的,疼也罢,不疼也罢,都是我该受着的,与表兄有何干系?”

    萧辞玄如坠冰窟。

    像是被人死死攥住了喉咙,他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抬眸看着面前少女,少女温柔而笑,仍是旧日他所熟悉的模样,可她眼底再无半点情意,也再也不会追随着他的脚步,她只是静静看着他,疏离又漠然。

    慌乱在这一刻入侵五脏六腑。

    “表兄,我知你待我的好,更知你从不曾喜欢我。”

    病弱少女声色缓慢,但声线里却带着一种别样的豁达通透,那是真的不爱才会有的如释重负,“而今我终于看开,你当开始才是。”

    疏离的话如一盆冷水泼在萧辞玄头上,瞬间浇灭萧辞玄所有慌乱,他看着面前少女,少女也在看着她,温柔却也决绝,那是他最为熟悉的模样,孤注一掷喜欢他,追随着他的脚步,被他情绪所牵引,天下之大,但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人。

    她的爱那么热烈那么不顾一切,明目张胆昭示着他是她的所有物,而今日,她依旧是温柔决绝的,只是与往日倾诉爱意不同,今日的她,是要与他划清界限的。

    “是裴丹临?还是陆沧蓝?”

    萧辞玄的眸光彻底凉了下去,他眯眼看着面前明媚的少女,声音无端低沉,像极了九天之上的凤被触怒,“安安,你以前不这样。”

    对啊,以前的确不这样。

    以前是孤注一掷的喜欢,而今是迫不及待要远离。

    她爱时热烈,不爱时也果决。

    能掌握她的喜欢的,从来只有她一人。

    华幼安歪头笑了一下,“表兄,世间无人比你更了解我,你何必自欺欺人?”

    “我只是不爱你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萧辞玄慢慢眯起了眼。

    日头逐渐西沉,大片的金色被落日的晚霞所取代,朱砂色打翻了砚台,颜值赫赤银朱争先恐后涌出来,勾着竹林潇潇落在萧辞玄肩头。

    红色映着雅致的凤尾蓝,在他眼下拖出一抹阴影,眼下泪痣映得鲜艳如血,他却忽而笑了起来,但那笑与往日的清风朗月不同,别有一种阴鸷危险味道。

    华幼安眼皮狠狠一跳,没由来的,她突然生出一种被猎物被猎手盯上的错觉,而她就是深陷其中的猎物,无论自己往哪逃,都逃不过狩猎者的天罗地网。

    这种错觉让她极度不舒服,甚至有种毛骨悚人的不适感。

    她的表兄,将她护于羽翼下的表兄,怎能让她生出这种感觉?

    华幼安面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

    仿佛,哪里出现了偏差。

    “是么?”

    萧辞玄低低一笑。

    优雅的贵公子敛袖而立,凉凉的神色如同被人侵/犯领地的王,此时不曾血溅三尺,只因他修习多年的好修养,他抬眉看着面前娇怯少女,缓缓吐出几个字,“安安,你不该这样的。”

    ——他的小表妹,当永远以孺慕眼睛看着他。

    如白云追随金乌,星河拱卫皎月,他们生来便是一体,山高水远,日月恒常。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华幼安蹙了一下眉。

    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她抬眸看了一眼萧辞玄。

    到底哪里出错了?

    不止她,表兄以前也不这样。

    但表兄说得对,她以前的确不这样。

    以前是孤注一掷的喜欢, 是经年累月的习惯。

    他不在了, 他牵挂一世的大虞朝便没了存在的意义。

    皇嗣,贵妃,乃至天子, 这些人都要死。

    都要为他的饮血疆域为之陪葬。

    而现在,她只觉得当初的自己委实荒唐。

    她怎能把自己的心情、自己的命运交付另一人手中?

    她不应该这样。

    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是表兄想看到的。

    她是表兄任性妄为的小表妹, 表兄更希望她一生荣华无忧, 而非后来的丧心病狂。

    华幼安抚了下因强烈的不适而激起的鸡皮疙瘩,蹙眉不悦道:“表兄, 我不是你手中的傀儡, 你要我怎样, 我便要怎么样。”

    “你是天子血脉, 父族兰陵萧氏, 身份尊贵,手段过人,世人俯首,朝臣敬畏, 可是,这又如何呢?”

    “你可以在朝堂翻手为云覆手雨,也可谈笑间摧毁百年世家, 可你掌控不了人心。”

    “人心?”

    萧辞玄轻轻一叹, “我如何不知人心易变?”

    他抬眉, 将华幼安身影尽收眼底, 少女纤弱娇怯, 如纸糊的美人灯,流光溢彩,却也经不得任何风雨。

    ——这样的人,就该永远在他羽翼之下。

    “旁人如何变,那是旁人的事情。”

    萧辞玄笑了起来,温和声音一如往昔,“但是安安,你不能变。”

    华幼安越发不舒服。

    她知表兄身份显赫但也敏感,一边是天家,一边世家,给了他无上荣耀,却也如枷锁一般容不得他行差踏错。

    他们要他光风霁月,要他多谋善断,要他担起天家削弱世家的责任,要他成为世家抵抗皇权的一把尖刀,如此环境下,怎能养出心思单纯的性子?

    她知表兄的难处,更知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表兄的手段从不善良。

    只是,那些手段不该使在她身上。

    而她,也不是他能使手段的人。

    “表兄,你是心怀家国的不世之材,九州一统四海升平才是你所求之事。”

    华幼安微挑眉,一针见血用萧辞玄之前的话来堵他自己,“而不是困于儿女情长,纠结你的小表妹为何改变。”

    说完话,她习惯性整了下衣袖衣襟,然而手指刚摸到衣襟,不由得想起这是她从表兄处学来的习惯,表兄是让人无可挑剔的世家子,时刻都是君子如风矜贵优雅的,她欢喜着表兄,自然不肯在外人面前出现纰漏,她要旁人提起表兄,便提起她,提起她,便盛赞一句她与表兄委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从家世,到性情才貌,唯有她,方能配得上兰陵萧辞玄。

    表兄素来缜密,她的小女儿心思表兄如何不知?

    他知晓她的一切,看着她从笨拙模仿到行云流水,立在他身侧如同神仙眷侣。

    他也会教她,指导她。

    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场合做什么样的事。

    数十年的光阴,他打造出另外一个“他”。

    无论是思维还是三观,又或者是兴趣爱好,她与他无比锲和。

    这些都是她需要改变的事情。

    割去腐肉的过程虽然疼,但却是治疗溃烂伤口的最佳选择。

    也是唯一选择。

    华幼安笑了笑,动作顿住了,整理衣襟的手指拂过衣缘处绣花,而后食指微抬,一圈一圈绕着胸前垂下的长发。

    她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却让萧辞玄的眉头一点一点眯了起来。

    ——她在刻意与他划清界限。

    连习惯性的小动作都可以改变。

    华幼安慢慢道:“表兄,我的放手对你来讲是百里无一害。”

    “我阿娘是表兄姑母,我长嫂是表兄堂姐,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世代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我不嫁你,也不会影响平原华氏对你的帮扶。”

    “天子年迈,已是垂垂暮年,裴妃纵然平安诞下皇嗣,天子也未必敢立皇嗣为储君,表兄母亲享皇太子待遇,表兄又是自幼长于天子膝下,在世家眼里,表兄才是储君的合适人选。”

    毕竟是她嫡亲的表兄,纵然不爱了,她也不想与他撕破脸,缓声与他分析着利弊,“当然了,表兄身后有平原华氏与兰陵萧氏,纵不合适,也会变成合适。”

    前世便是如此。

    华氏与萧氏联合上书天子,要天子立表兄为储君,若不是裴妃被害皇嗣夭折的事情落在她长嫂身上,只怕表兄早已入主东宫,而华萧两氏的风头则更盛从前。

    这一世她早有提防,诬告长嫂的沛国朱家已除,她又另写书信让家中人莫与裴妃扯上关系,这般安排下,裴妃之事再不能推到华家身上,父亲与祖父自然不会为了给天子一个交代而自请罢官,如此一来,表兄储君的位置虽不能说是十拿九稳,但也是朝臣心中第一人了。

    想到此处,华幼安便道:“而今表兄不再娶我,正妻之位便空了出来,那些犹豫不决的世家见此,必会攀附而来,未来一国之母的母族,谁不心动呢?”

    “如此,表兄的储君之位则更为稳妥。”

    “我在你心中竟是这种人?”

    萧辞玄微挑眉,声音不辨喜怒。

    “表兄自然不是这种人。”

    华幼安十分理所应当,“但成大事不拘小节,以正妻之位换一个家族的投效,何乐而不为呢?”

    萧辞玄凉凉一笑,不置可否。

    话已说到这种程度,便没了再继续下去的意义,华幼安弹了下衣袖,便准备结束话题,她的细微动作落在萧辞玄眼底,萧辞玄眸光微动,眼底蕴起一层极淡极淡笑意。

    ——习惯是最可怕的事情。

    哪怕此时她刻意撇清关系,但举止之间仍保留着他的痕迹。

    他对她的影响,早已深入骨髓。

    “表兄,愿你所图之事皆能得偿所愿,愿你前程似锦再无拖累。”

    华幼安轻轻一笑,声音和缓。

    “对了,表兄,你是聪明人,更是天底下最了解我的人,当知道无人能影响我的决定。”

    怕萧辞玄迁怒她身边的人,华幼安又补上一句,“今日的决定,皆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毫无干系,望表兄切勿牵连无辜。”

    “你一人所为?与他人毫无关系?”

    萧辞玄不动声色,“安安,你以前从不如此。”

    华幼安有些奇怪。

    这是表兄第二次说这样的话。

    表兄并非啰嗦之人,恰恰相反,他甚少向旁人解释自己的话,更不会把一句话翻来覆去讲,然而今日却与往日有些不同,这句话惊被他翻来覆去说了两次。

    转念一想,她又觉得颇为正常,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表兄并非冷血绝情之人,只是他更为内敛,早已不是当年张扬肆意的少年,他对她是有感情的。

    只是这种感情是兄妹,是青梅竹马,是相伴数十年的拳拳爱护,他早已习惯了她永远跟在她身后,而非她说要离开。

    那般爱他的她突然放手,他如何不触动?

    “表兄,人总是会变的。”

    华幼安心情莫名复杂,“表兄能从当年的肆无忌惮变成今日的喜怒不形于色,我如何不能从依赖表兄、爱慕表兄变成放自己一条生路呢?”

    萧辞玄眼皮微抬,“安安,你在怪我?”

    “我怪你做什么?表兄,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总是会变的。”

    华幼安看了眼萧辞玄,到底是出身兰陵萧家的贵公子,哪怕失态也只是一时,此时的他已从失态中抽身,矜贵风流,波澜不惊。

    ——平静得叫人心惊。

    华幼安蹙了下眉,突然有些不舒服。

    那是一种被一击必杀的猎手盯上的感觉,身体本能的不舒服。

    ——一种她从未在表兄身上有过的不舒服感。

    但这似乎是她的错觉,她抬头去看萧辞玄,萧辞玄已敛袖站起身,似乎要向她走来,方才的不适仍萦绕在脑海,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他,但他却并无恶意,修长手指落在肩头上的纱衣。

    广袖的纱衣本就容易滑落肩头,方才整理衣襟的动作因不想与表兄太过相似而放弃了整理,她的外纱此时滑在她肩膀,圆润的肩头露出大半,男人修长手指夹起她的纱衣,如烟似雾的纱衣重新拢上她的肩膀,雪堆似的肌肤重新归于天蚕丝之后。

    天蚕丝薄如蝉翼,男人的体温自纱衣传了过来,她清楚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以及他淡淡的体温。

    一如从前见她衣衫不整,他便会无奈给她穿好衣服。

    他仍是她的好表兄,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表兄。

    不适感瞬间烟消云散。

    “安安,你少不更事,心性未定,一时受人蛊惑也是有的。”

    萧辞玄轻轻一笑,垂眸抚平少女衣襟上的褶皱,眸光阴鸷声音却温柔,哄小孩似的温声道:“我不怪你。”

    华幼安抬眉,萧辞玄眸中阴鸷尽消,雍容凤目里一派坦然,世家公子的光风霁月在他身上挥洒得淋漓尽致,“安安,你此番举动,责任在我。”

    “是表兄忽略了,忽略了我的安安已经长大成人。”

    萧辞玄感慨一叹,手指轻抬,轻抚着少女鬂间软发,稍稍一勾,便将她鬓发梳于耳后,少女柔软温热的耳垂随着呼吸的起伏扫过他的指腹,玉质一般的触感,他眉梢微抬,手指没再动,像是在等待着少女下一次的自投罗网。

    终于,圆润的耳垂再次蹭过他,他眸色微深,面上笑意更烈。

    对,就该是这种感觉。

    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安安,不如你我各退一步。”

    萧辞玄轻笑道:“我不逼你嫁我,你也莫去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乐子。”

    “你我各自静一静。”

    “一月之后,我再去寻你,重新商谈你我之间的关系。”

    在少女看不到的地方,他两指轻捻,少女耳垂残留的温度被他碾碎在指尖,然而在面对少女时,他依旧笑得温和无害,如拿糖诱哄着稚童,“安安,你看如何?”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提议。

    表兄是聪明人, 不需要静上一月,便能想明白她的离开对他百里无一害,到那时, 他便不会心存愧疚非她不娶, 更不会迁怒她身边的人,削弱她的势力。

    ——傅书新是未来的相爷,陆沧蓝资质亦不差, 有这俩人为她所用,她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她可不想让这俩人尚未来得及权势滔天, 便被表兄尽数拔去。

    想到此处, 华幼安颔首应下,“便依表兄所言。”

    “一月之后, 我与表兄再相见。”

    至于男人在她耳后的细微动作, 她则完全不曾发现。

    在她的认知里, 表兄是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 以前她痴迷表兄时, 不是没有做过对表兄投怀送抱的荒唐事,可结果是被表兄笑笑整理着她的衣服,要她不要胡闹。

    是的,她的邀他共赴云雨, 对他来讲是小孩子家家的胡闹。

    无一例外。

    在男女之事上,表兄仿佛生来便没有兴趣。

    她曾不止一次怀疑表兄是不是不行,是不是哪方面出了问题。

    但昨夜的事情告诉她, 表兄不仅行, 而且非常行, 对她, 对男女□□, 是真的没有兴致。

    谪仙一般修身养性。

    似这样的人,只会时刻与她保持着距离,又怎会在她不曾注意到的角落做出旖旎之事?

    表兄是君子之人。

    “嗯,一月后再见。”

    少女耳垂的温度被男人碾碎在指腹,萧辞玄温和一笑,君子如风,“安安准备何时返回京畿?要不要与我一道回去?”

    “不是说好一月后再见嘛?”

    华幼安奇怪看了眼萧辞玄,“表兄,我有自己的车队护卫,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萧辞玄想起奄奄一息间仍不忘念着华幼安的陆沧蓝,无声笑了一下,“你的亲卫自然是好的,有他们护送你,我当然放心。”

    华幼安点头,“既如此,我们便分开走。”

    “只是姑母知晓我此行为你而来,若你我分开回京畿,姑母必会以为是我冷落于你,要寻我的不是。”

    萧辞玄微抬眸,声音有些无奈,“安安,姑母的性子你知道的。”

    说到这,他声音微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用眼睛看着华幼安,那双眼睛太漂亮,饶是华幼安此时对他已无爱慕之情,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眼睛着实撩人,那是一双缱绻桃花眼,但眼头微勾,便有了凤目的形状,是凤目与桃花眼的结合体,不笑时凌厉迫人,浅笑时便是风情万种。

    尤其是当他拿眼睛瞧着你时,会让人生出一种天下之大他独爱你一人的错觉。

    是的,错觉。

    ——她爱了他两世,太清楚他的性子,他的心很大,装得下九州天下,可同时也很小,秀丽江山萦绕心头时,便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了。

    换言之,他永远不会谈情说爱。

    永远永远。

    至于那句她从旁人嘴里得知的“一生无心动,相思唯一人”的话,更像是他对她的一种习惯。

    他习惯了她永远追随他的脚步,习惯她永远以热切爱慕的眼睛看着他,在他的世界里,她永远是需要他庇佑需要他安慰的小表妹。

    所以,她是他的“相思”。

    往事涌上心头,华幼安有一瞬的恍惚。

    她看着那双如凤凰振翅般惊艳华美的眼,再一次诚恳地觉得,她栽在他身上委实不亏。

    美色惑人。

    秀色可餐。

    谁不爱天下独一份的容颜呢?

    但爱是一回事,不爱又是另一回事,她短暂沉迷了表兄美貌,唏嘘之后又很快回神,“表兄,舅舅子嗣艰难,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阿娘爱你远胜于我,怎会舍得责骂你呢?”

    “纵然阿娘性子泼辣说了你两句,只怕这边刚说完,那边便要心疼了。”

    “心疼之后,便是埋怨我使小性子,要你在这种紧要关头去真源县接我回京畿。”

    阿娘虽与公主的互相看不上眼,但却不影响她与表兄的关系,阿娘十分看重表兄,不止一次说过表兄是兰陵萧氏的希望,纵然萧氏人才凋零膝下荒凉,但只要有表兄在,便能保萧氏百年荣华。

    爱重表兄如阿娘,又怎会因为她与表兄分开走路而责骂表兄呢?

    原因似乎呼之欲出。

    华幼安一手托腮,迎着萧辞玄浅笑目光笑眯眯说道,“表兄,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才寻了这般拙劣的借口要与我同行吧?”

    “安安,你才是姑母心尖尖上的人。”

    像是觉得面前少女太过年幼,萧辞玄摇头莞尔,“罢了,你太小,待你日后长大了,你自会明白姑母的用心良苦。”

    华幼安最不喜欢这样的话。

    仿佛她是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一辈子只能躲在家人的庇佑下过日子,表兄如此,父母又是如此,要她张扬肆意,又要她单纯如初。

    可上辈子的她先失父母再失表兄不一样过来了?

    她终于长大,长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反派大BOSS。

    虽然她不知道反派大BOSS是什么意思,但看字面便知不是什么好形容词。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才不要跟你一起回去。”

    华幼安起身,俯身拢着她长发的男人因为她的动作退了半步,距离被拉开,她抚了下鬂间的珠钗,随口说道:“表兄,你政务繁忙,我便不打扰你了。”

    “今夜我便启程回京畿,还望表兄慢我两日。”

    毫无疑问,少女病弱娇怯的躯壳下藏了一颗乖张乖戾的心,她说完话,不等萧辞玄回答便转身离开,仿佛笃定萧辞玄不会忤逆她一般。

    ——她吃定了无论发生何事,她都是萧辞玄捧在掌心的嫡亲表妹。

    萧辞玄薄情,但也重情。

    她是他表妹,他便会护着她,由着她,纵着她。

    更何况,她不是一般的表妹,她是爱慕了他数十年看不到希望绝望放手的表妹。

    他对她的拳拳袒护之中有着一丝愧疚。

    这一丝愧疚,足够让她哪怕揭竿而起反了这大虞王朝,但他依旧会护着她。

    华幼安丝毫不怕。

    至于楠竹亭下让她无端生出不适感的表兄幽深眼眸,她自是没有蠢笨到已经忘记,她想着表兄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认真思考了好几日,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表兄在不安,不安连她都会弃他而去。

    她都会离开,世上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而最后的不适感消弭于无形,则是表兄的情感压倒了理智。

    她是平原华幼安,他的小表妹,只要她不曾背叛他,他便永远都会护着她。

    这便是表兄的处事法则。

    理是这个理,但华幼安没有忘记给自己留一手。

    前世的事情历历在目,她不可能把自己的命运交付于旁人手中。

    以前是因为表兄而弄权,现在是她自己想要权势滔天。

    她喜欢把一切攥在掌心的感觉,天下的命运,周围人的命运,乃至自己的命运。

    那种感觉太美好,让她念念不忘欲罢不能。

    心里存着事,华幼安没有在真源县多待,与萧辞玄说完话,便收拾行李回京畿。

    她奢靡惯了,任是价值千金的东西,但只要她看腻了,便没有在她身边的必要,来时浩浩荡荡的几大车,回时却只剩下一车东西,傅书新是本地的寒族,见她撒钱似的往外扔东西,便劝她不如把这些旧物送给真源县的百姓,左右她已经不要了,送给百姓,百姓还能念着她的好。

    若是在以前,以她的骄纵任性,她的东西纵是毁了也不会叫旁人拿了去,太跌身份,可现在重活一世,道让她看清不少道理,名声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让你意想不到的时候救你一命。

    ——前世的她荒唐且恶毒,可饶是如此,依旧有很多人追随效忠她,究其原因,不过因为他们觉得她重情。

    是的,重情。

    她因为表兄发了疯,而他们,想做她的第二个表兄。

    谁不喜欢手段过人且深深爱慕着自己的女人呢?

    可惜他们想得有点多。

    表兄只有一个,死了便是死了。

    天下之大,她再无表兄。

    华幼安享受过名声给她带来的好处,自然也愿意给自己积攒一些好名声,她听从了傅书新的建议,把不要的东西分给贫苦百姓,那些在她这里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在贫苦人家那里却是能救人性命的东西,她的马车沿着官道一路而行,衣衫蓝楼的百姓们远远追着她的马车,想要磕头感谢,却又怕惹了她的不耐,只敢不远不近跟着,仿佛在送行。

    生平第一次,她被这些她从不曾注意到的人所触动,她隔着风窗看着送行的人群,抬手按了下心口。

    那里是心脏在跳动,很烫。

    “县君果然是赤诚良善之人。”

    傅书新忍俊不禁。

    华幼安收回视线,抬眉瞧了眼傅书新,“良善?你在说我?”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旁人夸我善良。”

    陆沧蓝抬手拉下轿帘,不动声色观察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傅书新,“傅县丞饱读诗书,自然知道比常人更能哄县君开心。”

    “起风了,县君当心着凉。”

    他拿起叠放在一旁的纱衣,披在华幼安肩头,挑衅目光一览无余。

    陆沧蓝伤得很重,尤其是手上的伤,几乎废去了半只手,隔着纱衣,华幼安仍能感觉到他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疤,粗粝的伤痕划过她肩头,让她几乎无法拒绝陆沧蓝为她添衣的动作。

    “多谢。”

    华幼安裹了裹纱衣,靠着引枕倚在车厢。

    陆沧蓝本就在养伤,见华幼安倚在车厢上,便也随着华幼安的动作躺了下来,他的动作太自然也太熟练,落在傅书新眼里别有一种老夫老妻的亲密错觉。

    傅书新只看一眼便移开视线。

    “县君,此时周围皆是县君之人,县君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

    傅书新微微一笑,好意提醒道:“但到了京畿,县君便要注意些了。”

    陆沧蓝挑眉,“京畿乃是县君的家,县君回到京畿只会更自由。”

    “陆将军怕是不知吧?县君答应了萧世子一件事——不去寻乱七八糟的乐子。”

    傅书新微转目光,笑吟吟看向陆沧蓝。

    ——你就是那个乱七八糟的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