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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眼前的人到底是真情流露, 真心悔过,还是有心逢迎?又一场精心矫饰的曲意算计?

    慕朝游猜不透,也看不明。既然猜不透, 那暂且就不要再猜了。她收回手, 平心静气地说:“时候不早了,睡罢。”

    王道容一怔:“那容今日睡在何处?”

    慕朝游悄悄上榻搂了阿砥入怀, “自然是出去睡。非要留下的话,除了榻, 想睡哪里睡哪里。”

    王道容轻叹了口气。他也是能屈能伸,干脆合衣而卧, 面色坦然地在榻边的脚踏上蜷了一夜。

    待到第二天,慕砥醒来, 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 竟然是她阿父!

    王道容有些困倦地眨着眼, 瞧见阿砥, 忍不住露出个柔软的笑, 展开双臂, “醒了?阿父抱你下榻如何?”

    他身量高大,趴在床榻边蜷了一夜,浑身腰酸背痛。

    慕砥摇摇头,迟疑问:“阿父为何不跟阿母一起睡?”

    王道容:“因为阿父与你阿母分别数年,你阿母如今对我有怨呢。”

    慕砥正要再问, 王道容却无意详谈, 他望了一眼帐子里仍在闭目安睡的慕朝游,轻声说:“来, 阿父抱你梳头,不要吵醒你阿母,让她好好睡罢。”

    慕砥点点头。

    顾忌着慕朝游,父女两个蹑手蹑脚,这好像又成了个有趣的游戏。慕砥抬眼与王道容对视一眼,两个人忍不住唇边都浮出个笑。

    王道容眨眨眼,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嘘。”

    等慕朝游醒来的时候,王道容便已经替慕砥梳洗妥当,挽了个极其灵巧的发髻。他的脸浸润在晨光里,温驯得竟宛如个美妇人,回眸冲她弯弯眉眼,“朝游,早。昨夜睡得如何?朝食放在案上。”

    慕朝游有点儿愣神,抬眼环顾了一圈。

    因阿砥这些时日在病中,她忙得团团转,屋子也无暇收拾,蓦然再看,却见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小小一间屋竟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管王道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至少他的出现,的确帮着慕朝游分担了很大一部分压力。

    慕砥年纪太小,病情容易反复,昨夜还好好的,今日无缘无故又烧了起来。

    王道容便熬了药端来,一勺勺亲自喂她。

    慕砥苦得直皱眉,王道容细细替她揩了唇边药渍,往她口中塞了一颗蜜饯,“待你病好,阿父带你去放风筝。”

    慕砥双眼一亮:“当真?”

    王道容浅笑:“如何当不得真?”

    慕朝游站在门边,见她父女二人相处和谐,心里有些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

    王道容惯会装模作样,巧夺人心。

    本就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他又浑然一副慈父作派,不过短短两日功夫,阿砥便不由自主地依赖起这个梦想中的父亲也是情有可原。

    慕朝游望着远处搂着阿砥的王道容,父女两张一样明秀的脸团团地贴在一起,她心中五味杂陈。

    他父女二人相认已成定局,她一时也不知道是上前阻拦好,还是顺其自然好。

    慕朝游想着想着,忽觉眼前一黑,浑身发软。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看到的是王道容遽然变色,朝她奔来的身影,“朝游!”

    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大脑昏昏沉沉的,双颊滚烫,模糊的视野中倒映出一道颀长秀洁的身影,倒映着窗边薄蓝色的天,火红橘黄的日落。

    王道容见她醒转,神情一喜,快步走到榻边,紧攥着她的手,“朝游——”

    慕朝游试着想坐起身,但四肢绵软,浑身上下都使不出力气。

    “我——”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王道容拿了个靠枕,替她整了整坐姿,解释说,“你受了风寒。”

    “想来是这些时日照顾阿砥太过劳累。”王道容微一顿,复又轻描淡写说,“朝游。你需要休息,至于阿砥,便交由我照顾罢。”

    慕朝游感到一些不对劲,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王道容的神情,他神情是极为平静从容的,平静得甚至有点过了头。

    王道容似乎瞒了她什么事。她一时半会也觉察不出哪里蹊跷,只好暂安下心来,闭眼小憩,专心养病。

    可这风寒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到了晚间,慕朝游症状反倒更严重了。她连意识都很难清醒了,一天里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睡觉,醒了又觉得难受,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冷热两重天。

    隐约间,她好像看到陶仙翁与王道容站在她床边在说些什么。

    王道容:“疠所已经准备妥当,仙翁此前吩咐的药散也已经分发下了众人,另外各处水源也已派人守卫消毒……”

    陶仙翁叹道:“恶气肆虐,辛苦府君有如此明断!稍后老道再合一方杀鬼烧药的方子,还要再麻烦府君派人四处熏烧了。”

    可很快,她便又失去了意识。

    意识浮浮沉沉间,唯有一道如雪的身影,一直守候在她身边,恍若窗前一抹淡白的月光。

    不管她什么时候睁开眼,第一眼永远看到的便是王道容。

    他似乎瘦了一点,对上她的视线,仍露出个清雅的笑模样:“朝游。你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慕朝游心里一沉。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最清楚,她这个状态怎么看都不像是风寒那么简单。

    趁着眼下,她神志还算清醒,慕朝游问:“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道容也心知瞒她一时,瞒不了她一世,他沉默片刻,方才说:“你感染了疫病。”

    慕朝游一颗心直凉了半截,果然。

    王道容道:“许是这些时日照顾阿砥,过了病气,令邪气有机可乘。”

    “不过朝游你放心。”王道容安慰说,“有我和陶仙翁在,定不会让你处事。”

    慕朝游却不关心这个:“阿砥……不要……”

    王道容明白她的意思,“这几日我都未曾叫阿砥靠近你。”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

    王道容她身边坐下,不言不语地垂眸凝望她良久,这才一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替她轻抿额角乱发,轻声保证说:“朝游,我会治好你的。”

    慕朝游疲惫地闭上眼,她如今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

    她很疲倦,觉得很操蛋,很绝望。

    被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世界,已经够操蛋了,老天爷又似乎没让她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总想着咬牙坚持一下吧,可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个坎,总有下一个坎在等着自己。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值此乱世,突然冒出个把疫病并不罕见。当初进城之后,王道容便十分注重城内的卫生保健,疫病防治。

    可古代医疗卫生手段到底不比现代先进严密,百姓也难以严格遵守政令。更遑论王道容毕竟非武康县令,具体落实仍由于芝去做。于芝是个庸才,武康县城内还是出现了小规模的疫病。

    所幸之前有过防备,并未大规模爆发蔓延。

    于芝颤颤巍巍来请罪。

    王道容厌恶他庸笨,害了慕朝游,动了杀心。但值此多事之秋,于芝又为吴兴郡下属县令,他不好越俎代庖,只责令他将功折罪,亡羊补牢。

    头两天慕朝游情况还好,到第三天她病情突然恶化,无知觉地抽搐打摆子,王道容喂她的米汤,药汤都吐出来。

    手底下的人都不赞同王道容事事躬亲,疫病凶险,稍有不慎,王道容也要遭殃。

    “三吴战事未平,叛军仍虎视眈眈,府君见这上上下下几百官吏,个个不过享家族之便利,尸位素餐的草包!个是会行兵打仗的?!,值此非常之时,仍需郎君安定大局啊!”

    底下的人苦口婆心,磨得嘴皮子都要破了,王道容却仍不为所动,每日照样亲自去慕朝游榻边侍疾。

    慕朝游喂什么吐什么,好不容易吃进一些,不消一会儿就又全吐到了王道容衣襟前。

    王道容扶着她肩膀,他素有洁癖,此时也不在意胸前污秽,仍耐心握着药勺,轻哄着劝喂。

    病中的情绪本就不稳定。慕朝游一时情绪低落,自暴自弃宁愿死了干净,一时又逼自己强打起精神来,阿砥还在等她,她不能死,生命诚可贵,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世间仍有许多东西在等她感受。

    她想到这里,又深恨起王道容来,恨他为何又突然出现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恨他为何纠缠她不放,恨他为何又来抢她的阿砥,更恨自己从前为何会为他色相所惑。他是彻头彻尾的披着人皮的恶鬼,她招惹了自己不该招惹的人,这才有了如今的因果纠缠。

    她又怨又恨,满腹委屈,忍不住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王道容微微一滞,竟一点点,缓缓放松了肢体,抚摸着她乱如蓬草一般的发,任由她去咬。

    他按着她后脑,令她牙尖深入他皮肉。待咬出血来,咬得她牙齿都发酸了,他才轻声问:“可出了些气?”

    慕朝游的确出了一口恶气,神思也为之清明不少,回过神来,瞥见王道容肩头那一圈牙印,慕朝游吃了一惊,“抱歉……”

    “不要紧吧,会不会传染,你……记得喝药。”

    王道容淡淡拢了衣襟:“我省的。”

    慕朝游当然不是担忧王道容的生命安危。

    她只是怕自己目前这个状态,若有万一,恐不能再照顾阿砥。倘若她真死在这场疫病中,王道容就是阿砥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了。

    慕朝游定了定心神,低声问:“阿砥这几天怎么样了?”

    王道容:“哭闹着要来见你,我没让她入内。”

    慕朝游心中挣扎了片刻,“若我有个好歹——阿砥也是你的女儿,你能否帮我照顾好她?”

    她以为就这几日相处来看,王道容那么喜欢阿砥,应不会不答应她这个要求。

    孰料,王道容静息了一寸,似乎思忖,半晌,才道:“不行。”

    慕朝游像被人敲了一闷棍,愣在原地:“你?!”

    王道容五指作梳,轻轻篦着她蓬乱干枯的发:“你若死,容也不会独活。”

    慕朝游错愕:“我不要你殉情,我只要你能保阿砥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王道容不改其色:“朝游。我说过,我若死,你需为我陪葬,但你若死,我也不会独活于世。”

    这深情宣言,慕朝游非但没感动,反而觉得荒谬,“那阿砥呢?她也是你的女儿,父母双亡,她要如何自处?”

    王道容缓缓转动黝黑的眼珠,他动作很慢,有种非人的古怪。

    他心平气地开口:“朝游,你应当知晓,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是谁,也该知晓,我为何爱阿砥。”

    “容爱阿砥只因我爱你。”王道容指腹轻搓着她苍白的面颊,淡淡说,“在这世上,容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你,便是阿砥也越不过你去。”

    “你若担心阿砥的安危,王家应不至于缺她一片瓦,一口饭。父亲也能照顾好她。”

    可这哪能相提并论?!慕朝游几乎急了眼。

    父母都死尽了,这让阿砥如何能够接受消化这样残酷的现实!

    但王道容固执己见,不改口风。慕朝游对上他清明如雪,冷静残酷的眼,电光火石之间,福至心灵。

    他是认真的,也是故意的。

    故意用阿砥来威胁她,胁迫她振作精神。

    多残酷的人啊。

    王道容说到做到,第二日便命人提前打造了一口可供两人同寝的棺材。

    慕砥这些天里病情本已经大好,却又因忧心慕朝游,又一病不起。每日,王道容从慕朝游屋里出来,便换件新衣,洗手洗脸,又细细熏了药,这才敢进屋照顾女儿。两头奔波下来,几天都没怎合过眼。

    慕砥想看慕朝游,王道容不允。

    慕砥忍不住哭了出来,“阿父,我好想阿母,我害怕,阿母与我相依为命多年,我只远远地看一眼,就一眼好吗?”

    可不论她如何哀求,昔日她以为的那个温和清雅的阿父,如今却显得格外铁石心,说不允就是不允。

    慕砥肠子都快哭断了,王道容于心不忍,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轻轻替她揩去眼角泪水,“你阿母最担心你的安危,若不慎过了病气给你,你叫她如何安心养病呢?”

    慕砥愣住。

    王道容道:“你又如何忍心叫你阿母日日为你辗转反侧。”

    觉察到自己语气稍重了些,王道容柔和了语气,“有阿父和陶仙翁照顾你母亲,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对王道容而言,慕朝游与慕砥地位虽仍有轻重大小之分,但并不代表他不疼爱这个女儿。在他眼里,这世间不过两人而已。

    王道容颇费了一番心思,才勉强说服了慕砥。女孩子含着眼泪,认认真真趴在桌上,一口气写了好长一封信,王道容看了收起来,带给了慕朝游。

    信里也没写什么旁的,都是女孩子对母亲的担忧和思念。慕朝游看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问,“阿砥怎么样了?”

    王道容柔声:“我刚哄她睡下。寻常风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仍是想你。”

    慕朝游攥紧信纸:“那一日三餐呢?”

    王道容不假思索,问答如流,显见对这个女儿也极为上心,“这些天吃得少了,许是担心你,不过我吩咐人多做了些鱼肉蛋精心荣养着。她若真没胃口,非逼着她吃也难受。”

    慕朝游松了口气,无意间抬眸瞥见王道容容色略显苍白疲倦,眼下都熬出了淡青色的黑眼圈。

    王道容似有所觉,眼睫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摇摇头说,“我没事。”

    慕朝游紧攥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没吭声。

    她并非真的铁石心肠之辈。

    她病中的这段时日,王道容不顾自身安危,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替她端水端药,毫无怨言。

    她最严重的那段时日喝一半吐一半,都吐在了他身上,他面色如常为她清理,从未有过芥蒂。若算上这一次,他又救了她一次。

    她蓦然惊觉,时间当真能够冲淡一切。六年的时光模糊了她对王道容恨意。

    她甚至想,或许她本不必这么执拗。

    客观来说,王道容家世高,容貌好,敏锐多思,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统兵治国也都做得十分漂亮。

    而他爱她,爱着阿砥。

    她不知道王道容日后会不会变心,至少,他确确实实爱了她六年,这几天里,他不顾自身安危,躬身侍疾,无微不至,种种细节她都看在眼里。他有洁癖,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却仍能在她吐了他满怀的时候,恍若未觉一般,耐心一勺勺喂她将药吃了,这才去打理自己。

    哪怕她对王道容仍心存偏见,也不得不承认病床前少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阿砥的生父,她本是想等阿砥成年,或者再大一些的时候,再告知她生父的存在,以及她跟王道容这些年来的恩怨纠缠。王道容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的步调。如今见阿砥这么喜欢他,她又如何忍心告知她这个残忍的真相?

    就算她当真告知了阿砥事实,有过前面几次的前车之鉴,这一次王道容必定看顾她们母女更紧,她们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

    或许是人在病中,总会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一些,跑了几次都翻不出王道容的手掌心,慕朝游突然累了,这样无休止地,你追我逃的生活当真有意义吗?他骗过她,也三番两次救过她,一来一回,也算扯平。

    哪怕慕朝游不信命都忍不住怀疑,她与王道容的生命是不是上天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割不开也解不断?

    她心里想着事,久久没动,王道容觉察到她的心不在焉,不禁出声问:“朝游?”

    “你该喝药了。”他侧身端起手边放得温热的药递给她,“要容喂你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一脸复杂地看了王道容一眼,摇摇头。

    王道容不解其意轻轻扬睫:“?”

    慕朝游没有谈心的意思,王道容也不好勉强她,只喂了她药后,又叮嘱说,“好好养病,朝游。阿砥需要你,母亲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远非父亲能轻易替代。”

    慕朝游的语气是这些天里前所未有的平和,“我晓得,阿砥仍需你多多费心。”

    王道容想了想,在她身边坐下,揽了她肩头,柔声说:“阿砥是你我亲女,我又怎会不爱她?”

    他也心知自己前几□□她振作时说的话过狠了。

    出乎意料的是,慕朝游竟未挣开他,只是说:“若你爱她,前几天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王道容看了她苍白的病容,心里生出无限怜惜,动情地亲了亲她的嘴唇:“朝游。容骗不了你,更骗不了自己。若我说假话,你可会信我?倒不如据实以告。”

    “在这世上,除却你之外,阿砥的确便是容心中最为重要之人,容此刻便能立誓保证,此话绝不为假。”

    “容如今,并无所求。”他揽着她,低低地说,“自你走后,本以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孤零零一人魂归泰山。想来,也是容曾经作恶多端,自食恶果。哪里敢料想兜兜转转之下,上天却仍愿意给容一个机会,让容能再见你一面,让朝游你留下了阿砥,让你我一家三口仍有团聚之机。”

    “朝游,你便是容的菩萨吗?”王道容撩了她额发,凝视她双眼问她。

    “你见过有我这样的菩萨吗?”慕朝游自嘲地笑了笑,“泥菩萨。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不。”王道容贴着她面颊,固执地打断她,轻轻地说,“你便是上天来渡我的菩萨真仙。是上天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容要加倍地对你,对阿砥好,才不负上天的恩情。”

    慕朝游心里微微一动,却仍推开他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会儿,你走罢。”

    王道容闻言,也并未再多纠缠她,乖顺地扶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便转身离开了。

    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躺在床上,忍不住思索,她在想,这个世界上当真有神佛吗?难道这一切真是天意吗?

    又过几日,在王道容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之下,她的病情终于痊愈。而慕砥终于也获准来与她见面。

    这一日,王道容牵着慕砥刚刚进屋,慕砥便忍不住流着眼泪大叫了一声,“妈!”松开王道容的手朝她跑来。

    慕朝游鼻尖发酸,张开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拥着她。细细凝望着她的小鼻子小眼。

    数日不见,她好像长开了一点,“阿砥,几天没见你长大了。”

    “但阿母瘦了。”慕砥搂着她的衣襟,呜呜地哭说,“都是飞奴不好,若不是阿母为了照顾我,也不致劳心劳力,过了病气来。”

    慕朝游摸摸她的发顶,见她头发乌黑,气色红润,王道容将她照顾得很好,她连日以来高提着的心这才落地。

    这时王道容走过来,扶住慕砥的肩膀将她轻拉开。慕朝游久病初愈,慕砥也不是三岁的稚儿,他担心慕砥赖在慕朝游怀里,慕朝游抱她吃力。

    王道容蹲下身,掏出袖帕替她揩了揩眼角泪水,“阿砥乖,不哭了,再哭你阿母又要心痛了。”

    “阿母!”慕砥瞧瞧慕朝游,又瞧瞧王道容,“阿父!”

    晴光正好,父母俱在,她心里甜甜的,暖暖的,忍不住破涕为笑。

    慕朝游见王道容将慕砥抱在怀里轻哄着,心里竟也生出一股劫后余生,拨云见日之感。

    晚饭是众人难得一起吃的。陶仙翁这几日来与王道容针对她病情,日日商讨、施药,出力颇多,又是长辈,理应坐在首席。

    席间王道容感激他对妻女照顾,端茶倒酒颇为礼遇,谦逊姿态让慕朝游都略微侧目。

    散席之后,慕朝游更不忘单独向陶仙翁道谢。

    陶仙翁只推说不用,相识一场,何必这般客气,再说,救人也是给自己攒功德积福报,救人更是渡己。

    “自老道当初与娘子初相识,到如今也过去三年有余了吧?”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解其意“确已有三年。”

    陶仙翁呵呵笑道,“老道没成过亲,子孙缘薄,亲人早年间也大多去世。实不相瞒,这三年以来,老道看娘子便如看孙女一般。这世道太乱,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你跟阿砥。而今见你与阿砥平安,又与王郎君亲人重逢,阖家团圆,老道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慕朝游隐约听出陶仙翁言语间的离别之意,忍不住说:“前辈!”

    陶仙翁摇摇头,止住她的话头,从袖中摸出一瓶通体洁白的瓷瓶交到她手里,“哪怕老道是方外中人,也不得不承认王家势大。琅琊王六之名,便是我也曾有所耳闻。这些时日与王郎君相处,我瞧得出来,他待你与阿砥是真心。有了王家依靠,我也可放心远游去了。”

    “离别之前没什么好送你的,便将这瓶药送给你防身,这药是迷药,不害生,用以自保,不是老道自夸,是极好用的。”

    陶仙翁态度仍温和慈祥,但去意已然坚决。慕朝游心知劝不动他,也知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强留他毫无意义,不由心下恻然,接过瓷瓶,情真意切地跟他道过谢,又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陶仙翁尘尾轻点她肩头,“去罢。”

    因为慕朝游久病初愈,以防万一,这两日都是独居一室,告别了陶仙翁之后,慕朝游揭开药瓶封口,将那迷药倒出来一点看了一眼。

    小小的一粒药丸,遇水即溶,其色微黄,闻着微苦。陶仙翁说这药能令人四肢无力,神思昏聩,视野昏蒙,她一时半会儿间也找不到活物来实验。

    只好又将那药瓶封好,妥善保存。

    做完这一切,慕朝游正准备就寝,忽然瞥见一道小小的身影小耗子一般贴着墙缝溜了进来。

    慕朝游惊讶:“阿砥?你怎么不去睡觉?”

    慕砥悄悄地掩上门,走了进来,“阿母,我睡不着。”

    慕朝游见她欲言又止,招招手喊她过来,“怎么睡不着?”

    慕砥挣扎了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阿母与阿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误会?”

    慕朝游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慕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感觉阿母待阿父不是很亲近,而且阿母与阿父从来不睡一间房。”

    慕朝游没想到慕砥这么敏锐,她本来担心处理不好父母关系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没曾想她虽然不说,自己一个人却默默看出来七八分的端倪。

    这也难怪,她生性内敛,又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敏慧,从小没有父亲,好不容易一家团聚,自然处处仔细,谨慎留意。

    慕朝游搂了她在怀里,并没有着急肯定或者否定她的话,只是说:“你喜欢阿父吗?”

    奇怪的是,她等了半天都没等到慕砥开口。慕朝游纳罕地低下头,突然,怀里的小姑娘一把搂住她脖颈,将小脸埋在她肩膀,闷闷说:“喜欢的。”

    “但比起阿父,阿砥更喜欢阿母。”

    慕朝游心里霎时软成了一汪蜜水。她斟酌着,轻拍她脊背问,“那如果让你离开阿父你舍得吗?”

    慕砥壮士断腕般地鼓起勇气说:“阿砥只舍不得阿母。只要能够阿母在一起,旁的,没什么舍不得的。”

    慕朝游霎时一怔。

    但再也没有比这一句更熨帖的话了。剎那间,慕朝游只觉得,只要阿砥开心,她做什么也甘愿。

    她当然听出来了慕砥话里的不舍与失落,可即便如此,她仍坚定地选择了她。

    她忍不住抬起她的小脸,在她额角亲了一口,“阿母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阿母知道,这些年来,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比其他孩子早熟,想得也多。都是阿母不好。”

    “我与你阿父……”慕朝游沉吟半晌,“你不必多想,不过是六年未见,有些不太自在。就像你和阿敬,一段时日没见面,也有点害羞是不是?”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小姑娘情绪显而易见地振奋了不少,抬起一双晶亮的眼问,“阿母当真?!”

    被女儿的情绪感染,慕朝游弯了弯唇角,“嗯,阿母何时骗过你了?”

    如果说这几日,慕朝游一直在考量,一直在斟酌的话,慕砥这一句承诺才真正帮她下定了决心。

    倘若,倘若王道容真愿意改过从善,倘若他能肩负起为父的责任的话。

    或许她可以试试再给他一次机会。

    第132章

    慕朝游这边暗自下了决心, 表面上仍是按兵不动,并未因此就与王道容有了过多的亲近。

    慕朝游这一病,王道容已在武康耽搁了过久。因他在三吴一带领兵拒战有功, 南廷奉赏下来, 诏令他督护三吴、宣城一带诸军事。

    待到她母女二人彻底痊愈,王道容便领了妻女向陶仙翁道谢辞行, 一行人终于又踏上了北上的道路。

    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自不必提,一家人好不容易到了一地安顿下来, 王道容又接了战令,要他领兵出征。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 竟又是聚少离多。

    慕朝游倒是不在乎能不能与王道容团圆,他不在她身边她还自在一些。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 慕朝游也隐约觉察出王道容远没有他表现出的那般风光,大将军之乱令琅琊王氏元气大伤, 丧失军事实力, 再也无力掌控南廷政治格局, 皇权与其他门阀士族的打压也使王道容在南廷行事掣肘颇多, 东阳郡偏僻, 何展叛乱初期, 王道容其实并未有多少表现的机会。

    直到吴国,吴兴等地在叛军的进攻下节节溃败,王道容这才等到了施展空间,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如今的会稽内史正为王道容族叔,更代理都督职。

    这几个月来他配合会稽内史、各郡郡守, 四处转战平叛, 收拢义军,发展自己的势力, 又有阴兵助阵,竟也帮着南廷稳定住了身为战略大后方的东方战场。

    夜半,慕朝游刚哄了阿砥入睡,正要熄灯,无意瞥见一道颀长秀淡的身影在门外徘徊不前。

    她微一怔,也没开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道身影默默伫立了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转身走开了。

    慕朝游翻身下了榻,赶在那人影离开之前,拉开了槅门,“怎么不进来?”

    月色下,王道容眉淡唇淡,唯独一身白衣浸染了战场上的血色。

    乍见她,王道容微一怔,“身有血污,恐吓着阿砥。”

    “阿砥睡了么?”王道容又问。

    慕朝游:“刚睡下。”

    王道容颔首:“夜深露重,朝游你也勿要在屋外多停留,仔细风寒。”

    王道容这么识趣,慕朝游反倒有些犹豫了。这几个月,王道容每每出征回来,总会洗干净身上的血渍,换上一身干爽的白衣后,再来见她与阿砥。有时,战事太忙,暂赶不回来,也会尽量多搜罗些当地特色带回来送给她二人。

    她既然已经决心试着跟王道容做一对寻常父母,总晾着他也不是个事。

    慕朝游犹豫了片刻,“你吃饭了没?”

    王道容又一怔:“暂未。”

    慕朝游想了想,先吩咐下人们打了热水,自己则回厨房给他下了一碗面,“你先洗澡,洗完再吃。”

    面很快下好了。慕朝游左等右等却始终没等到王道容出现。

    走到浴室一看,王道容双眸轻阖,呼吸平稳清浅,竟不知何时靠着浴桶累得睡着了。

    他睡眠极浅,一听到慕朝游的脚步,蓦地睁开一双乌黑的眼,“朝游?”

    看他累得倒头就睡的模样,慕朝游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话讲,“面煮好了,我端过来,你就在这儿吃吧。”

    王道容没吭声。

    他静瞧着她,眼底掠过一点清浅的疑惑。

    慕朝游:“?”

    下一刻,王道容倏地伸出水淋淋的手,拉住她的手,喃喃自语说:“容是在做梦么?”

    没等慕朝游开口,王道容便如水鬼一般,垂着眼睫轻轻抚摸她脸颊,“若非做梦,怎见朝游如此体贴絮语?”

    慕朝游十分无语地掐了他一把,“那现在呢?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吗?”

    身上传来的细微疼痛,令王道容蓦地回过神来,他并不傻,这些天里多多少少,也觉察出了慕朝游对他的态度转变,但战事频仍,他也实在分身乏术,无暇深究。

    亦或者说,不敢细究,只怕又是自己自作多情,又是一场空欢喜。

    慕朝游抽回手,冷静提醒,“厨房的面要坨了,你不饿么?”

    王道容想了想:“刚回来的时候有一些。”

    “但现在,饿过头,便也不怎么觉饿了。比起这个,容倒是有另一个不情之请。”

    慕朝游耐着性子问,“什么?”

    下一秒,王道容破水而出,欺身而上,捉住她双臂,将她一个打横抱起。

    他恍若少年般紧实清瘦的肌肤在月色下熠熠生辉,对上她的视线,王道容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鸡鸣五更,天边泛起鱼肚白,王道容这才堪堪吃了个八分饱。

    多日未见,他蓬勃得令她都有些心惊。宛如枝头坠着的累累硕果,沉甸甸地压着她,他迟迟不肯进入正题,只使劲缠着,磨着,抵着,咬着,抚摸着她的脸,他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面对着面,乌黑深浓的眼一眨也不肯眨地望着她。

    她被他看得有些窘迫,王道容却迟迟不愿移开自己的视线,他想,这岂非真是一场梦?

    否则这连日以来她缘何会对他这般温和耐心?温柔乡销魂蚀骨,连日以来的刀光剑影好像也成了一个渺远的梦。

    慕朝游被他看得实在有些受不了,忍不住蹬了他一脚。王道容却恍若不知痛一般,目不转睛地抱紧了她,轻叹说:“朝游,朝游。你是菩萨真仙?还是来试我的妖魔?”

    都说南人风流深情,慕朝游却有些受不了王道容这动辄诗歌般的情话了,“有没有可能我是人?”

    哪知道王道容闻言抬眼,淡淡道,“做人好过做神仙,你我便是滚滚红尘中的凡夫俗子,庸常夫妻。”

    话音方落,王道容收敛心神,决心不再东想西想,专心致志地折磨起她来。

    慕朝游只觉身下一个颠簸,王道容便已含住她耳垂,附耳轻声说:“朝游,抱紧了。”

    他也不着急入港,只慢行船,不疾不徐,恍若试墨一般有条不紊。慕朝游被他折磨得出了一身的汗,大脑一片空白,王道容这才挥毫泼墨,进入正题。待到天明,顾忌着女儿,到底并未荒唐多久,否则以王道容的心意,只一日光阴还远远不够。天刚亮,两人便收拾齐整,连袂比肩去陪阿砥吃了顿早饭-

    王道容只在家中停留了三天,第四天便又夤夜而走。

    有他稳定东边的战局,着实是让南廷松了口气,得以专注于西边的战场。

    慕朝游也曾见过王道容这些阴兵,杀之不死,战场上的确很容易令敌军陷入恐惧与绝望。上至南廷皇帝,门阀士族,下至普通百姓,人人无不好奇他是如何操控这一支阴兵的,慕朝游也不能免俗。

    她曾经询问王道容,王道容顿了顿,只轻描淡写说是一些道门秘法,“操纵阴兵,远不如世人所想的那般威风便易,也不是何人都能随心驭使,施术者要损耗不少真元。”

    慕朝游:“要阴阳眼?”

    王道容沉默半秒,颔首应了:“正是。”

    一听到要用到阴阳眼,慕朝游便放弃了继续打探的想法,更没注意到王道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叛军与南军互有胜负,如此僵持数月,直到某一日夜半,王道容突然束披甲,带着一行人匆匆来向她道别。

    军情紧急,王道容言简意赅,飞快地交代她说,“建□□变,何展有意尽诛大臣,司徒恐有性命之危,此地有叔父坐镇,我需暗中带一支精回援建康一趟。”他口中所谓司徒,正是指已迁任司徒的王司空。

    慕朝游下意识脱口而出:“会很危险吗?”

    话音刚落,她与王道容都愣了一秒。

    王道容微微动容,轻轻抬起她的脸,拇指轻抚她颊侧,轻声说,“容保证会平安归来。若此行顺利,你——”

    慕朝游觉察出王道容的欲言又止:“你?”

    王道容缄默不言,隔了一会儿,抬起眼,清淡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不安与挣扎,“你可愿——留在容的身边,真正嫁我为妻,做我王氏妇?”

    他语气仍旧淡静,但慕朝游却从细微处觉察到一点忐忑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被他情绪所感染。

    慕朝游心里一个咯噔,竟难得有些慌乱起来,“……”

    令人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自然也影响到了王道容。

    隔了一会儿,慕朝游才定了定心神, “你说过等三吴战事平息,会放我离开。”

    四周的虫鸣霎时远去。

    王道容气息倏地安静下来:“诚然,容的确曾允诺过。”

    慕朝游问:“那你会放我离开吗?”

    王道容缄默不语,隔了一会儿,才抬起眼,“依照容的本心自然是不愿见朝游你离开,但若你真想走——”

    “我会放你离开。”

    这倒让慕朝游吃了一惊,“我以为,你会强留下我呢。”

    王道容摇摇头:“若你高兴,我便高兴。若你高兴,容……难过一些也无妨。”

    可当真如此吗?慕朝游又看了王道容一眼,他吐息平稳,乌黑的眼神赤诚纯稚,但前科累累,慕朝游并不是很相信他。

    也罢,她早知他本性。真如他亲口说的,若能装一辈子,如何算不得真?

    军情紧急,慕朝游也没时间刨根问底,两个人只来得及匆匆闲话这两句。倒是王道容临行前,终是未能克制。他本来要走,又按捺不住,一个转身用力将她搂入怀中。

    “朝游,和阿砥留下等我。有什么打算等容回来再详谈也不迟——”王道容神情复杂轻抚她颊侧,半是恳求,半是诱哄地低声说,“好么?”

    这个点慕砥已经睡下了,怕孩子担心难过父亲的离开,慕朝游跟王道容都默契地没惊动女儿。

    王道容抱她很紧,乌黑的眼瞳水润,含了几分恳求之色。慕朝游听他又提起女儿,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

    对此,她仍是一个避重就轻的暧昧回答,“再说罢,若你能平安回来。”

    “平安”这两个字颇有些讲究。王道容心思敏慧,哪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细细将这两个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唇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淡淡的欢欣的弧度,“嗯。我会平安。等我。”

    王道容这一走,半个月渺无音讯。慕朝游跟慕砥被托付给他那位会稽内史的伯父照顾。

    这数月以来,军中,乃至三吴等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位冰雪一般的王六郎早年间有个爱妾,后因不明原因流离失散,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王道容对这位神秘的爱妾体贴入微,呵护备至。这消息若是传回建康,不知又有多少女儿家心碎。

    也不知道王道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法门,当初为避人耳目慕朝游改名姓李,他竟真的给她安排了个没落的李姓士族身份。

    他那位时任会稽内史的族叔虽不赞同王道容对一个“三流士族女子”的痴迷,但因王道容如今前途无量,今非昔比,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侄子爱重,临行前又特地托付,他待慕朝游与慕砥也算处处关照。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两三个月,随后,建康传来消息皇帝与司徒逃出石头,不久,又传出何展酒醉袭营,失足落马,被人乱□□死的消息。

    何展死得太过仓促离奇,贼首一死,余下叛军顿时陷入了群龙无首,六神无主的境地,原本一直僵持不下的战局忽然迎来惊天大逆转。

    当消息传到东边的时候,慕朝游想破头也想不通这位枭雄叛逆,到底是喝了多少,处于什么心态,发酒疯撇开随从,冲击敌阵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到一去不复返的王道容,又想到他那些鬼魅手段,慕朝游完全有理由怀疑何展之死或许跟他脱不了干系。

    果不其然,何展刚死,王道容便先行从建康折返三吴。

    慕朝游问及何展死因,王道容这才承认,他此去的确动用了些阴阳术数。

    “你也知晓这些阴阳术数用在活人身上收效甚微,”许是经过了一番不为人知的恶战,动用了些修为本元,王道容面色有些苍白,仍耐心解释给她说,“这些术数只能迷惑他的心智,何展之死,究其根本,还是他本性太过轻狂桀骜,只有匹夫之勇,而无大谋。”

    年岁渐长,慕朝游也越来越相信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

    望着王道容近在咫尺的,苍白秀美的容颜,慕朝游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走神了半拍。

    王道容不解扬睫:“朝游?”

    那王道容呢,本性真的能够改变吗?这六年时间当真磨砺改变了他的性格吗?-

    何展一死,余下的叛军各自为战,不过气焰已尽,都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何展之弟率残军逃亡吴兴,随后被王道容领兵歼灭。

    到来年三月,何展之乱被彻底平息,南廷论功行赏。王道容因为在平叛中表现突出,助皇帝出逃石头,有救驾之功,也被拔擢,原本他赴任东阳,便是皇帝当初在东边为防备何展做下的安排,如今何展被灭,王道容不久也被调任回京。

    当王道容问及慕朝游可愿随他回京时,这一次慕朝游没有拒绝。

    慕砥虽说母亲在哪里她便在哪里,但小孩子无有不向往繁华的大城市的,能去往京城,她期盼激动得几乎一夜没睡。

    体谅孩子难得出趟远门,王道容特命车队放慢了行程,三四月份,青山如黛,川河如镜,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间,几天的路程一家人走走停停,走了足有小半个月才到建康。

    哪知道刚进城门,眼前的景象竟与慕朝游印象中的建康天差地别。原本繁华的京城在何展之乱中被焚毁一空,台城宫阙尽为灰烬,处处断壁残垣,令人触目惊心。

    王道容见妻女失落,脸上微露歉疚之意,解释说,“抱歉,是容之前忘记提及。”

    他扭过脸,撩起帘子,望着窗外街景,淡淡说:“乱军当日直入建康,因风纵火,台省及诸营寺署俱被烧没,凡被凌辱的士女不计其数。乱平之后朝廷本想迁都,最终在司徒坚持下作罢。”

    慕砥听得入了神,感同身受地望着街边百姓说:“贵人们跑了还能回来,房子没了还能再建,普通老百姓房子被烧了,一辈子的基业也毁于一旦了,这可怎么办。”

    阿砥心软,正义感又强,慕朝游心里宽慰,安慰她说:“总好过没了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建康好歹是京城。只要活着,总能找到出路的。”

    相较于那仍滞留在胡人治下的数万百姓,能追随南廷渡江而来的百姓甚至可以算幸运了。

    昔日王家的王邸在战火中当然也不能幸存,王道容另置了个新宅院,当然比不上旧的那个,但一家三口住也算绰绰有余。

    王羡跟王道容离了心,早已不跟他同住。但他到底心软,又真不能坐视旁人攻击王道容不孝,索性搬到会稽乡下隐居去了,这几年以来王羡不问世事,倒是跟乡下的老农们相处甚谐,当初何展乱起,还带着部曲义军救下了不少乡邻百姓,在当地很有贤名。

    王道容倒也没没避忌王羡,将王羡的近况如实跟她说了。

    不见也好。慕朝游略微松了口气,她自以为大多时候行事都问心无愧,唯独对不起王羡。他如今归隐田园,过得省心,何必再给他找不痛快。

    慕朝游收敛了心思,便专心打量起眼前这间宅院来,院子里的青砖刚被水洗过,水渍还没干透,湿漉漉得干净又清爽,东厢一排排养着荷花大缸,屋后栽种着松竹,窗边芭蕉,阶下兰草,庭院里又兼种了橘,桂。新宅远说不上富丽,但胜在雅致。

    正在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个清脆的嗓音,有点耳熟。

    “娘子!”那嗓音含着数不尽的激动,庆幸,一道身影飞快地从屋里冲到她面前。

    一个样貌清秀的妙龄少女,含着泪瞧着她,又叫道,“娘子!”

    慕朝游心里一震,“小婵?!”

    那眉眼样貌,岂不正是已经长开的小婵?!

    王道容站在一边,耐心地将相认的场合让给她两个,从旁娓娓解释说,“小婵一直没离开王家,我想你或许惦念她,便把她调了过来,日后便照样由小婵在你身边伺候。”

    小婵眼泪已经掉了下来,“数年不见,小婵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娘子了!”

    慕朝游也是感慨万千,她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身边除了王道容,仅有小婵陪伴在侧,感情自不必多说。

    她想说些什么,但嘴笨,一腔情绪积压在喉口,反倒斟酌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

    慕朝游:“这几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小婵含泪:“托娘子的福,郎君一向厚待。”她目光一转,瞥见正瞧见慕砥。

    慕砥好奇地仰着头看着这位阿姊。

    小婵既惊且喜,“这位小娘子……”

    “难道?”

    这容貌与王道容有七八分的酷肖!不过鼻唇像极了慕朝游。

    慕朝游介绍说:“阿砥。这是你阿母昔日的好友,小婵阿姊。”

    王道容在一边默看着,小婵不过王家侍婢,位卑身贱,身份地位悬殊,绝当不得朝游好友,阿砥阿姊,但他一言未发,却也没拦。

    倒是小婵忙道不敢。

    多年未见,慕朝游跟小婵忙着诉说近况。小婵只说王道容与王家待她极好。只不过这一次见面她或许不能服侍她多久了。

    慕朝游问她详细。

    小婵脸色微红,忸怩了一会儿,才蚊声吐露出真相,“我年纪也不小啦——”

    她没说完全,慕朝游便恍然大悟,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问道,“那人是谁?年纪多大了?家境怎么样?”

    小婵脸色红扑扑的,神采奕奕笑道,“是我表兄,长我三岁,自小一起长大,也算知根知底。”

    王道容一直耐心等她俩叙完旧,这才携妻女进入屋中。慕砥单独一间卧房,家具都是特地打制的,正合她的身高,件件精巧。

    慕砥新奇喜欢得要命,脱了鞋在屋里跑来跑去,推开窗,窗外浓阴欲滴,清风徐来,吹动室内帘帐翻飞,也吹动窗下一串精致的贝壳风铃琅琅作响,如潮水涨落般。

    慕砥将那串贝壳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王道容见她喜欢,不禁微笑,“这是东海边的贝壳。重又打磨上色过。”

    这一路行来,慕砥虽有些失落于建康的衰败,但总的来说,尚算高兴欢喜。

    慕朝游当然也注意到了王道容细微处的下的功夫巧思。留阿砥一人熟悉房间,慕朝游跟王道容联袂走出卧房。

    慕朝游走走停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多谢。”

    王道容微微一怔,似有不解:“为何说谢?”

    “小婵平安无恙,你对阿砥的好我也瞧在眼里。”

    王道容看她一眼,上前一步,摸着她头发,温言说:“朝游,阿砥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你我夫妻一体,又何须说谢呢?”

    回到建康之后,王道容少不得又要进宫面圣,拜见司徒等长辈,约见同僚。慕朝游在家中无事,便带着阿砥到处逛逛,如今战乱平息,建康各处都在重建修葺,竟也有些欣欣向荣之感。

    更何况,宫观虽被焚毁,但秦淮河的河水仍脉脉流淌不息,钟山依然巍然屹立,不因人事改变而有所变化。

    沿街的百姓们坚韧顽强更胜于野草,战事平息,秦淮列肆便又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慕朝游带着慕砥循着记忆中熟悉的路线,慢慢逛过去,令她惊喜的是,曾经熟悉的好几家店熬过了战乱仍在营业,她那间面馆甚至还侥幸存活,只是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再开业了。

    想起当初闭门歇业时的不甘,慕朝游微怅然。

    魏家酒肆早已换了新主人,此地的新主人提起原先的魏家人颇为感慨,直说这一家人好眼光,前几年便搬到南边去了,避开了何展之乱。慕朝游知道魏家人无事自然庆幸,但心里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为表对新主人的感激,她特地多买了几个羊肉胡饼带着。正当慕朝游一边与那新主人说话,一边等待胡饼出炉的时候。

    慕砥好奇地转动着视线,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离得不远处,人头攒动,人人围成一圈,不时传来琵琶声响与众人喝彩欢呼声。

    她之前哪里见过这样热闹的街景,跟慕朝游说了一声,便挤过去看热闹,仗着人小个子矮溜着缝隙,一下子便钻到了人群最中央。

    原来人群中正有个穿着红衣的乐师正在抚琴,他模样生得极美,佩戴白帢帽,面如冠玉,俊秀典雅,修净如竹,华茂春松。

    只不知为何,这乐师双眉微蹙,乌眸忧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人们围挤在他身前,却不敢过分逼侵,他身前丈许仍空了出来。

    慕砥听到有人在呼喊着这乐师“谢郎”。

    “谢郎?”

    “谢郎是谁啊?”

    “谢将军啊!前些时日一直在北边抵抗胡人,如今方才回京!”

    谢郎?慕砥正好奇着,突然被身后的人给撞了一下,她人小力弱,一下子就被挤出了人群,跌倒在了那乐师面前。

    “谢郎”走错了个音,抚琴的手一顿。慕砥与他四目相对间,清楚地瞧见那“谢郎”面色遽然一变,仿佛看到了极为震惊的事物。

    他迅速抱琴站起,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你……”

    慕砥正惶惑,忽然,身后传来慕朝游的嗓音。

    “阿砥?!”

    那谢郎抓着她胳膊抓得紧紧的,慕砥有些不舒服,听到母亲的叫喊,飞快地挣开他手臂,循着声音的来源跑去,“阿母!”

    也就没注意到“谢郎”的面色在听到慕朝游嗓音后,又变了一变。

    人群离得近,慕砥又自小练剑,懂一些阴阳术法,懂事独立。因此当慕砥挤过去看热闹的时候,慕朝游并不担心。

    待热腾腾的胡饼出炉,慕朝游这才揣好了胡饼,回身去叫慕砥。

    听到她喊,慕砥飞快地朝她跑来。

    慕朝游看她裙子上一大片灰土,也就一会儿功夫不见,也不知是从哪里弄得脏兮兮的,她蹲下身,替她拍拍灰,“看完了么?看完了咱们回家吧。”

    慕砥点点头,还没开口,另一道声音却突兀地横插入母女之中。

    “朝……”那声音飘忽轻渺,又仿佛蕴含着浓浓的曲折的情谊,“你是朝游?”

    “谢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人,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一样,如坠梦中。

    慕朝游惊讶地牵着慕砥看过去,“……谢蘅?”

    她这一句仿佛终于唤回了谢蘅的神智,谢蘅猛地回过神来,神情复杂道,“朝游……你,你没死?你何时回的京?”

    “这位……”谢蘅目光望向慕砥。

    女孩子有些警惕地牵着慕朝游看着他,她肤白眼黑,一双眼眼尾微微上扬,不笑时,几乎是与王道容如出一辙的冷淡。

    谢蘅一见这个仿佛跟王道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小姑娘,哪里还有什么不懂的,他浑身一震,面色又白了一重,仿佛挨了一记重击。

    好半晌,才缓缓道,“她……她是芳之的女儿是么?”

    慕朝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故人,再见谢蘅,她心情复杂,攥紧了慕砥的手,点点头。

    “这里人多。”迎上谢蘅的视线,慕朝游主动说,“你我找个清净的地方再详谈吧。”

    春风吹来,秦淮河波光粼粼,慕朝游与谢蘅沿河而行,任由春风脉脉拂面,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慕砥知道阿母要跟这个“谢郎”有些话要说,也不上前凑趣,懂事地避开了两个人,坐在河畔乖乖地啃自己的羊肉胡饼。

    回京之后,慕朝游便有预感可能会遇到从前的故人,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这样突然。

    身边的男人,身姿挺拔高大,与从前的稚弱相比,多了几分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润,只是一双乌黑的眼似乎更加忧悒神秘了。

    慕朝游斟酌着说:“几年不见,你……变了很多。”

    谢蘅沉默了半晌,说,“家母于三年前病逝。”

    慕朝游一怔,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劝说,“节哀。”

    谢蘅却道:“蘅这几年一直待在北边,未曾回京。只是我虽然改变许多,但娘子却未曾能等我。”

    慕朝游又一怔,这才想起昔年分别之前谢蘅曾许下的承诺。

    她当时其实并未记挂在心,更没想到六年不见,谢蘅看起来当真改变许多,也成长许多。

    从前的谢蘅,皮肤白嫩,气质柔和优容,一看便知是个锦衣玉食养出的贵公子,如今的他,黑了一点,眼神更深邃坚忍了一点、

    “抱歉。”她觉得歉疚。

    “不必道歉,朝游。”谢蘅苦笑,“你从前便未曾许诺过我什么。不过都是我一厢情愿。若没有当日的你,何来日后发愤图强的我。”

    “更何况——”谢蘅微微一顿,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一些,“如今蘅也算不得能当一面,独当大任。”

    他话里有话,慕朝游问他到底发生何事,谢蘅不肯多说。他有意换了个话题,望着河畔的慕砥轻柔问,“那是你与芳之的女儿?生得当真与你二人相似,不知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慕朝游便把阿砥喊过来,“这位是你……”慕朝游顿了顿,“谢叔父,是你阿父阿母昔日好友。”

    慕砥乖巧地道了声好。

    “她名叫阿砥,乳名飞奴。”

    谢蘅怔怔:“王砥吗……的确是个好名字。”

    “不。”慕朝游说,“是慕砥。”

    谢蘅一愣:“慕砥?你与芳之?”

    慕朝游不太想多谈论她跟王道容的关系,摇摇头说:“阿砥是我怀胎十月所生,又是我抚养长大,自然随我姓慕。”

    她说得自然而然,谢蘅脸上掠过一点惊讶,但细想又觉得也算合理,“哦、这样?这样也好。”

    当初大将军南下建康,慕朝游一夜之间,如鱼入海,趁势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非止是王羡误会王道容杀了慕朝游,就连谢蘅也怀疑她是为王道容所杀。

    谢蘅曾经登门追问慕朝游下落不下五次。而王道容总是自顾自跪坐桌前,临案合香,神情平静,语焉不详,一副事不关己的疏淡模样。

    日子一久,谢蘅便怀疑起慕朝游是不是已经惨遭了王道容的毒手。他看得出来,王道容十分爱她,但自幼相识,也令谢蘅有理由相信,王道容能做出这种事来。谁曾想慕朝游非但没死,甚至还跟王道容育有一女。

    听慕朝游说完当年真相,又听闻他二人在武康重逢,谢蘅惘然若失,心里不是滋味。这些年来他不是仍怀揣着一个期盼,期盼慕朝游没死,期盼有朝一日还能再与她再见面。

    人算不如天算,竟让王道容抢先一步与她重逢,难道这一切当真是天意吗?

    他目光不由转向慕砥。

    她的鼻唇生得多像慕朝游啊。

    倘若、倘若她是跟朝游的女儿就好了。

    谢蘅忍不住摸了摸慕砥的头,“阿砥,砥,当真是个好名字。我是你阿父与阿母好友,叫谢蘅。”

    慕砥不懂长辈之间的那点过往,仍是乖巧问好,唤声“谢叔父”。

    谢蘅不住微笑,觉得心酸,正要开口再问个详细,不远处忽然传来个清淡温润的嗓音,“阿砥?子若?”

    在场三人纷纷一愣。

    慕朝游惊讶地抬起脸来,柳树下不知何时已伫立了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王道容长身玉立,眉眼寂淡,淡缈入春风里。

    见到父亲,慕砥忙惊喜地甩开谢蘅,朝王道容奔去,“阿父!”

    王道容清冷的容色柔和了几许,蹲下身与她齐平,将她纳入怀中。

    王道容不是进宫了吗?怎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找到她们母女的?慕朝游心里虽然觉得王道容出现得有点蹊跷,也按捺住犹疑,快步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王道容迎上她的视线,柔声说:“刚出宫,憋闷得难受,便来秦淮河畔走走。”

    他一手抱起慕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间,又伸出手来牵慕朝游。

    慕朝游略一犹豫,最终还是任由他握住了。

    王道容这才携妻女走到谢蘅面前,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轻轻点了点头,“子若。”

    他态度虽轻描淡写,但言行中的警惕与占有欲已经一览无遗。

    见王道容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而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谢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了声,“芳之,好久不见。”

    王道容姿态倒是漂亮,十分体面客气,风轻云淡地与他闲话家常,“我听闻淮南那边不太平。”

    谢蘅:“我此番进京正为此。”

    王道容定定瞧他,乌黑的眼清冷如剑新发于硎,“容听闻朝野之中不少人对你心怀不满。淮南战事毕竟错不在你,切记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容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谢蘅摇摇头说:“毕竟是我自己打了败仗,怪不得别人。该是蘅承担的,蘅自不会推却。”

    慕朝游在一边听他两人你来我往,听得一头雾水。

    王道容话说得妥帖,颇有些人情味,看似处处是为他着想,可谢蘅又岂能看不出他言语间那点明褒暗贬之意?

    他一家三口美满相谐,自己杵在这里,除了平添尴尬,又有什么意思?谢蘅一时之间兴味索然,“抱歉,蘅还有事亟待处置,就不叨扰你们一家三口了,先行一步。”

    慕朝游刚想开口,王道容握她的掌心却紧了紧,慕朝游不动声色瞥了眼他颊侧。

    他侧脸平淡,朝谢蘅点点头,“保重。”

    目睹谢蘅转身消失在春风中,王道容这才松开了牵着慕朝游的手,柔声说,“时候不早了,朝游,阿砥,我们回家吃饭。”

    慕朝游没想到六年过去了,王道容对上谢蘅,仍是这般警惕。她也没戳破他刚刚不让她上前道别的小心思。只在乘车回去的路上,斟酌着问,“谢蘅他身上出了什么事?我感觉他变了很多,问他他却不肯开口。”

    慕砥累了,趴在王道容怀里睡着了。王道容一边轻拍女儿背心,为她娓娓道来。他似乎早预料到她会有此问,没有隐瞒。

    原来,谢蘅这几年出任义阳太守,也算年少有为,治军有方。但何展起兵叛乱,豫州刺史与何展勾结,胡人于是见机南下,大肆进犯掳掠淮南诸郡县,豫州刺史大败而逃,寿春沦陷。

    寿春“控扼淮颍,襟带江沱,为西北之要枢,东南之屏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胡人攻克寿春之后,顺淮水上下,即可往西进逼义阳,谢蘅不敌,在胡人进犯之下节节败退。

    “他此番回京,只怕要被治罪。”王道容淡淡作结。

    慕朝游:“这不是他的错。”

    王道容:“这的确不是他的错。”

    慕朝游迟疑,“以你看,谢蘅会被治什么罪?”

    王道容摇摇头,“这容说不准。”

    毕竟之前也曾有过感情,慕朝游愣了一愣,她同情谢蘅的遭遇,但这种程度上的家国大事非她一人之力所能更改,不由皱起眉,神情有几分郁闷。

    倒是王道容细细瞧她一眼,似乎窥破她心中所想,主动出言安抚说:“不过我与子若自幼相识,情谊一场。尚不知陛下要如何定夺,不过容自会尽力替他周旋。”

    言谈前,马车已到府门,慕砥也从王道容怀里醒来,困倦地揉着眼睛问,“到了吗?”

    慕朝游忙收敛心神,从王道容怀里将慕砥接过来,“嗯,今天玩累了,回屋再睡吧,晚饭阿母再叫你。”

    仆役们纷纷围上来解马,慕朝游带着阿砥先下了车。

    王道容静静望着母女二人的身影,却未着急有所动作。

    入了夜,是慕朝游,王道容带着阿砥一起睡的。

    一家人难得同床共枕,王道容揽着慕朝游,慕朝游抱着阿砥。逛了一天,慕朝游与阿砥已然累极,沉沉地睡了过去。王道容微微低下头,薄薄的唇瓣便擦过慕朝游乌黑的发顶,他手臂紧紧环住她,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回想这数月以来,竟恍若做梦一般。

    先是天可怜见,让他与小怪物重逢,惊觉小怪物没死,朝游竟为他诞下一女。

    女儿又乖巧懂事,父女之间甫一见面便极为投缘。之后虽历经疫病之险,但总算苦尽甘来。

    他知晓慕朝游看重小怪物,这数月以来未尝不抱着投其所好的目的。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阿砥的心意是弄虚作假。

    而慕朝游终于也愿意为了小怪物尝试接纳他。

    王道容不禁又回想起白日里见到谢蘅的那一幕,他弯腰抚摸阿砥发顶——他心中不虞。这是他的小怪物!他的朝游!他们一家三口,又岂容他人来破坏?

    深夜,王道容静静凝视妻女的睡颜,指尖淡淡掠过慕朝游额角乱发,心里情感几乎满溢而出。

    好不容易苦尽甘来,一家团圆,这本是他一生不可奢求,却上天垂怜,难得梦境化为现实。

    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不利的因素再来破坏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第二日,王道容上疏弹劾谢蘅兵败之罪,朝野震惊。

    第133章

    王道容在奏疏中, 一项项,详细列举出谢蘅诸多罪状,指责谢蘅身为义阳太守, 在寿春沦陷时未能及时反应, 致使胡人进犯义阳,侵逼南廷的西大门, 掳杀百姓无算,恳请杀谢蘅以谢罪天下。

    说这话时, 王道容眉淡目清,有条不紊, 不疾不徐,全然秉公执法, 为天下计的姿态。

    朝野都错愕。

    谢蘅神情倒还算镇定,越过满朝文武的视线望向王道容, 王道容却恍若未觉, 默默行了一礼, 退回队列之中。

    虽然王道容据理力争, 要诛杀谢蘅, 但南廷上下都以为谢蘅受豫州刺史牵连, 兵败尚不致死,经过讨论商议之后,还选择暂将谢蘅削职处置。

    放眼望去,朝堂之上最震惊错愕之人当属刘俭无疑。这些年来,刘氏把握朝政, 刘俭一直在中枢为官, 也算安稳。

    国家动乱,他们几人几年没见, 刘俭实在想不通,王道容和谢蘅之间是什么时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

    下了朝,他去追问王道容跟谢蘅。

    谢蘅不肯多谈。

    王道容态度冷淡,语焉不详:“你我三人素来交好,容不想杀他,只望你转告他,勿要再将眼睛盯到别人的锅里去。”

    锅里?什么锅里?是争权?但王道容跟谢蘅争个什么权。

    刘俭想了整两日都没想明白,直到第三日才听说了慕朝游的消息,这下,他彻底恍然大悟了。

    王道容下了朝,心中尤不能安稳。

    他想杀谢蘅,却又不想杀他,或者说不愿亲自动手杀他,否则他大可以派人暗杀他,而不必采取弹劾的方式。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交往下来又岂能真没有一丝真情?

    上疏之前,王道容心里便清楚皇帝恐怕不会采纳他的建议,将他削职贬离京城,也在他预料之内。

    不过,他仍不能放心。只要谢蘅还在建康一日,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似乎下一刻便行将消散。

    他不愿做梦,琉璃易碎,彩云易逝,好梦难全,他要将现实牢牢把握在手中。

    出了宫门,便遇一阵打头风,雨丝如游丝般飘摇了下来,王道容没着急回府,而是就近找了一间酒肆,望着窗外阴雨绵绵,独酌了几杯,喝到有几分醉意这才冒雨回到宅邸。

    慕朝游正在教阿砥掐诀,她自己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六年实践下来,于阴阳术数一道也算颇有长进。

    慕砥回到建康之后,考召驱邪或许已经再难用到,但乱世多一门保命的手艺总是好事,慕朝游非但不愿阿砥拉下进度,她自己这些时日也未曾有过懈怠。王道容宅邸中藏书颇丰,还有些残破难见的古籍,书中记载了不少如今已经失传的法门,其中一样“却死香”尤其令慕朝游注意。

    死人闻香复活,岂不是与王道容驱使阴兵的方法大同小异?但书中仅作记载,未曾说明其制香原料与方式。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身边的阿砥忽然高兴地叫起来,“阿母!是阿父!阿父回来了!”

    慕朝游回过神朝门外一看。慕砥已经乖巧地从榻上站起身,迎到王道容身边,接下他脱去的鹤氅。

    他生得本就面嫩,眉眼灵秀,二十多岁的年纪也犹如少年,雨丝斜摇,庭院内雾气弥漫,他伫立在门前,当真如个披雨而来的羽衣道冠的少年郎。

    其实门前自有侍婢服侍他脱衣去冠,但阿砥孝顺,王道容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解衣递到她怀里,弯腰抚摸着她头顶问:“今日和你阿母在家中做什么呢?”

    慕砥捧着鹤氅笑说:“阿母今日教我掐诀呢。阿父,阿母说你才是精于此道,旁人都不如你,是真的吗?”

    王道容不意慕朝游竟会说他好话,微微一怔,“你阿母当真这样说么?”

    慕朝游走过来,打断了这两人,“阿砥。”

    迎上王道容的视线,慕朝游有些不自在地别过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明明是秉承个客观公正的态度,怎么话到这两人嘴里就变了味。

    王道容微微一笑,似乎尤为觉她的窘迫,伸出手拉了她的手。

    觉察到他掌心冰冷,慕朝游抬眼看他头发半湿,全身上下一股酒气,“你去哪里了?怎么弄成这样?”

    王道容面色泛着酒后的潮红,淡淡说:“下朝之后浅酌了几杯暖暖身子。”

    慕朝游知道他酒量一直不算太好,“是朝中有什么不顺心?”

    王道容缓缓摇摇头,几分醉意浅浮上来,他整个人有点发懵,思维动作也比往日慢半拍。

    慕朝游其实有点想问皇帝对于谢蘅的处置,只不过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开这个口。

    倒是王道容洞察了她的心思,醉酒之后,他一双乌黑的眼仿佛水洗过一般明亮敏锐,“朝游可想知晓子若的处置?”

    慕朝游:“毕竟相识一场。”

    王道容淡淡:“性命无忧,暂做削职处置。”

    慕朝游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王道容却微微阖了眼,将头埋在她肩颈,酒气却韫得白玉般的脸颊愈红,隔着肌肤,慕朝游都能感觉到那触目惊心的温度。

    她心猛地漏跳一拍,掌心使劲,想将王道容推开,但醉酒之后的王道容黏人得就像猫,语气仍然清淡,但咬字却很黏糊,尾音多了些吴音的俏媚,“朝游。你便这么在乎他的安危”

    慕朝游仍道: “毕竟相识一场。”

    “朝游。”

    王道容轻轻地说:“你嫁我好不好?”

    慕朝游霎时一僵,“怎么突然这么说。”

    “谢蘅。”王道容一双秀眉倏地拧紧了。

    慕朝游:“谢蘅?”

    王道容清冷的嗓音埋在她肩窝,闷闷地,瓮瓮地,赌气说,“容不喜他。”

    慕朝游:“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我家世悬殊。”

    王道容沉默一剎,好半晌,才淡淡道,“他们不敢。”

    他的确早已今非昔比,琅琊王氏不得不考虑他的个人感受。之前王道容不是没有动过求娶之意,但都被慕朝游刻意避过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跟他斗累了,为了阿砥,也是为了放过自己,莫要再牵连无辜,她愿意跟王道容试一试,却不代表着她想这么快跟他步入婚姻。

    慕朝游有几分动摇,但仍不愿松口,

    “我再考虑考虑吧。”

    王道容微微一僵,身子复又一点点放松下来,他眼睫动了动,睁开一双乌黑眸子,那眼里清明如雪,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顿了半晌,王道容仍又阖了眼,软了语气,假借着酒劲继续撒娇痴缠,“朝游。你嫁容好不好。”

    他心里仍惴惴不安。

    可若慕朝游真松了口气,两人真结为了夫妻,他当真就能安心吗,也不尽然。

    但慕朝游坚守底线,任凭他如何倚姣作媚,撒娇乞怜,也无动于衷。

    王道容也无法,装都装了,也只得继续装下去,直到小婵送了碗醒酒汤上来,王道容囫囵喝了,睁开眼,眼里这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醒。

    何展乱平,王道容暂回到了中枢,因功升职,授散骑常侍,每日要去官署应卯。

    慕朝游待在家里,不免又想起王道容昨夜求娶,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若是王道容执意,她再闪烁其词,含糊带过,未免也有些说不去。

    客观来说,她嫁给王道容才是最理智的选择,既已经随他回京,阿砥也已经认父,早已有夫妻之实,她再推三阻四未免矫情。有个名分律法上也多一重保障,虽然南廷律法实在随心所欲,但聊胜于无,总好过没有。

    慕朝游披着头发坐在榻上思索了半天,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没拿定个主意。小婵这时领着两个侍婢,捧着铜盆等盥洗工具走了进来,伺候她洗漱。

    慕朝游谢过她,坐定在铜镜架前自己动手为自己梳洗。小婵一边帮她打下手一边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郎君当真变了许多呢。”

    慕朝游不解:“怎么说?”

    小婵想了想:“变得温和了许多,更平易近人了。现在想来都是娘子的功劳罢。”

    慕朝游:“我记得你以前似乎有点怕他?”

    小婵拿起一枚金步摇花对着她鬓发比了比,忍俊不禁说,“何止是有点怕郎君,我那时年纪小,根本不敢抬头看郎君。郎君那时候性子也冷清,总是一个人闷在炼丹房里,回回出来都弄得一身血,阖府上下就没有哪个不怕的。”

    慕朝游捕捉到了一点蹊跷,“一身血?”

    她怎么从不知道此事?“炼丹何至于弄得一身血?”

    小婵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那时候丹房里还运进了不少死人,吓人得很,娘子你也知道的,郎君总爱和这些鬼神之事打交道,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敢多问呢。奇怪的是,用上了好些具死尸,那丹方非但不臭,还有好一股奇异的香气呢。”

    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想明白王道容他炼的什么丹,需要用上死尸的,这什么邪门功法?

    “那丹房呢?”她忍不住追问,“丹房有人进过没有,里面长什么模样?”

    小婵又摇摇头:“这奴婢就不知道了。去年乱兵在城内纵火杀人,府上被烧一空,那丹房也烧毁在烈焰之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小婵讲述这些旧事,慕朝游心中怦怦,坐立不安,脑子里好像总有些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令她不得不在意。

    炼丹、异香、死人……电光火石间,她蓦地记起古书中记载的那个可使死人复活的却死香。

    难道他在那个时候便开始炼制却死香了吗?

    小婵见她感兴趣,又道:“丹房虽然烧毁了,但奴记得郎君预料到何展要乱,提前将那些丹方和府上藏书一并收藏妥当了,如今应该都搁在书斋里。娘子若是感兴趣,不妨去书斋里寻寻。”

    慕朝游闻言,也正有此意,洗漱妥当之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书斋。

    王道容如今对她全无保留,府中各处都任由她出入。

    看守书斋的管事见她来也没拦她,只是告诉她,当时太仓促,没过多久,王道容就被调任去了东阳,书斋里的书也没来得及归纳整理,王道容不喜欢别人未经允许触碰他这些藏书,因此书斋里乱得很,她若想找恐怕要费些功夫。

    书斋总共四层,虽未来得及细致归纳,但“甲部(经),乙部(史),丙部(子),丁部(集)”四大类分得倒也算清楚。

    慕朝游谢过管事,先上了三楼“丙”部,便耐心地循着那一排排书柜找了下去,却并未找到王道容那本炼丹手记。

    她了解王道容的性格,他做事细致,平日里合个香也跟做试验一样,要把过程心得都一样样详细地记录在册,妥帖保存,这是他鲜为人知的习惯。

    这本炼丹手记一定存在,到底藏在了哪里?慕朝游伸手在书架上乱摸了一阵子,企图找到个什么机关暗格。

    她被囚禁的那段时日里,王道容也未曾设限她出入书房,他书房里是有暗格的。私宅里的那处暗格是藏在砚台下,那这里的暗格呢?

    慕朝游又细细瞧了眼面前的书架,木质的书架雕刻以星斗八卦河图洛书的图案,表面浮凸,她抱着不确定的想法,试以步罡踏斗的顺序方位一一按下,她一连试了许多种罡,没想到试到最基本的“河图大豁落斗”时,书架竟然当真缓缓起了变化,露出间长宽约莫四五寸的暗格来。

    暗格内摆放着一沓整整齐齐的手记,慕朝游随手翻了翻,字迹遒媚,正是王道容的笔迹。手记种详细记载了他炼丹合香的实验经过,时间跨度足足有好几年。

    慕朝游直接跳过那些久远之前的手记,找到她遇到王道容的那一年。

    东西很多,她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却死香”,“神仙血”等关键词时,她浑身上下如坠冰窖,再也移不开视线。

    书斋中光线昏暗,竟令她有些恍惚,一时间分辨不清昼夜变化。是本来就暗,还是心情震荡之下眼前发黑所致?

    扶着手记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慕朝游强定了定心神,飞快地继续往下翻阅。

    又见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在建康散播阴气云云。

    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果生鬼孽。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鬼孽附身邓母,于鸡头山现身,险害朝游与吾性命。

    另附有手绘鬼孽画像一张,刻画详细,纤毫毕现。

    接下来便又是针对鬼孽的一些研究分析。

    慕朝游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看完这些笔迹的,等她复归原位,瞥见自己指尖时,肌肤苍白冰冷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为防管事生疑,她甚至还能冷静地反复搓掌轻捂掌心,直到面色看起来红润与平常无疑。

    她平静地走出书斋,跟管事打过招呼。

    天高气清,风轻云淡,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净无纤云,可她却觉眼前,日月晦明,黯淡无光,走了几步,坐在靠着廊椅歇息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她像是溺水的人,坠入冰冷漆黑一片的湖水中,方才挣出水面,汗湿透了衣裳,风一吹,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何展乱平,建康百废待兴。饶是平日里再放浪形骸,蔑视俗务的名士官吏们,这个时候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处理何展乱后的余波。

    王道容在官署里待了整有一日,临到傍晚才散值,散值之后又与司徒相谈了一个多时辰,回到家时,天边已经擦黑。

    实际上,午休之时,他便想起了慕朝游。

    窗外清透的春光照他案前,耳畔传来几声雀鸟的啼鸣。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两只杜鹃正绕枝嬉闹。

    他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慕朝游,想她如今正在家中做什么,阿砥可还乖巧?想她母女二人正在家中等待,一颗心便也融化成了涓涓的春水。

    午后直到天黑,他都归心似箭。耐着性子将手头上的公事都处理妥当了。事毕,一刻不停,套车而回。

    孰料回到屋里却没瞧见慕朝游的踪影,问身边的仆役,只说娘早上去了趟书斋。

    王道容又赶到书斋。三月的春夜,春寒仍彻骨,黑暗的廊椅下模糊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王道容微一怔,心头蓦地一跳,他快步走上前,轻声呼唤,“朝游?”

    慕朝游闻言抬起头来,苍白的面色连王道容都吃了一惊!

    他蹲下身与她平齐,拉起她的手。

    触手就像握了一块冰块,王道容抿唇不语,心头微突,捧着她的手在掌心搓揉,“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对上王道容关切的目光,慕朝游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四下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只是小坐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已经入夜了。王道容不解地瞧着她,月色下,他乌黑的双眸深浓纯稚如少年,慕朝游盯着他双眼看了片刻,摇摇头,默默无语地将手从他掌心挣开了。

    王道容见她缩手,不禁又问:“出什么事了?怎么也不说话?”

    “王道容。”隔了足足有好一会儿,慕朝游方才开口。

    王道容温温静静地应声,“容在。”

    慕朝游倏地问:“你会骗我吗?”

    王道容容色微肃,郑重应说,“你知道的,容绝不会再欺瞒于你。”

    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心底没任何波澜。

    又问:“那我问你,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一惊:“朝游?”

    慕朝游重复说:“却死香到底是如何炼制的?”

    王道容缓缓松开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你都知道了?”

    他少年般的面色也霎时苍白了下来。入了夜,府里挂起了琉璃灯,宝光变化,颇添了几分诡谲。

    慕朝游:“是不是我不问,你不说。你就能永远将我瞒在鼓里?”

    王道容抿唇:“朝游——”

    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他遍体生寒,他还想伸手去拉慕朝游,慕朝游往后让了让。

    王道容握了个空,手不上不下停在半空。

    “容只是——”他收回手,“不知要如何开口。”

    “你去过书斋便当知晓,我未曾阻拦你自由进出,也未曾对你的行动设以任何限制,便是书斋中常设暗格一事,也未曾在你面前刻意遮掩过。若非如此,容大可付之一炬。”

    “却死香一事——容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与你袒露这一切。”王道容斟酌着说,“但朝游你比我所想的更加机敏聪慧,竟叫你提前发现了那本手记。”

    从王道容口中听到的花言巧语听多了,慕朝游竟有些麻木了。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能迅速恢复镇静,轻描淡写,避重就轻地跟她解释这一切。慕朝游心底有几分咬牙切齿。

    眼前这人莫说是地雷了,简直是雷区,处处埋雷。

    她咬着牙,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直往头顶涌。

    王道容见她不答,竟又主动擒捉了她的手腕。

    他略略低头,稍加思索,甫又沉吟开口,“与君初相见时,容的确存有利心。容未曾动过情,爱过人,在此之前,也未曾想到日后会爱上你。”

    “如此说来,也算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他阖了阖眼,“朝游。容知晓,伤害既已造成,再如何竭力描补也不过枉然。百川东入海,流水不复西。容不敢诡辩。但求你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王道容抬起乌黑双眸,炯炯凝视着她,“让容用下辈子去弥补自己此生所爱,好么?”

    慕朝游没有吭声。

    王道容见状又道:“却死香是假,当日我与顾家旧事亦不得真。我取血是为却死香,非为顾妙妃。朝游,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的的确确,自始至终,仅仅只对你有过心动,也只爱过你一人。”

    他并不避忌在她面前表现出对他人的冷酷无情了,在这世上,他也的的确确只在乎慕朝游与慕砥两人。

    慕朝游听他言辞恳切,似乎也有一颗真心。

    她忍不住抬眼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

    月色下,他面容姣好,牙齿森白,唇瓣嗜血般嫣红,艳丽的皮囊下仿佛寄生着精怪鬼魄,愈发不肖活人。

    慕朝游:“我现在不知道你说得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慕朝游:“我很想相信你。”

    王道容一怔,“自——”

    在他开口前,慕朝游打断说,“我能相信你吗?”

    不等王道容再开口,慕朝游闭上眼,站起身,“我想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她转过身,能觉察到王道容的视线如附骨之疽一般仍紧紧追随着她。慕朝游停下脚步,“别跟着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王道容沉默了半晌,犹追问,“朝游。给容一个赎罪的机会,可好。”

    慕朝游只是接着上一句说,“也别让你那些人再暗中监视我。”

    这一夜,慕朝游与王道容分房而睡,第二天一早安顿好阿砥之后,她便出了门。

    她不太想继续待在王道容的私邸,却又不知何处可去。

    天地太大,而建康又太小。不知不觉间她就走到了从前的魏家酒肆,那新店主还记得她,不忘跟她问好。

    “娘子怎一大早就过来了?”

    慕朝游笑了笑说,“你们卖朝食的岂不是起得更早?”

    店主也笑,“小本生意,生活所迫,不起早点,岂不是要喝西北风去了。”

    她一大早出了门,闻到胡饼香气,空空肚肠饿得绞痛,问店主买了个胡饼,又要了一碗,坐下来吃。

    才吃没两口,耳边响起个嗓音,带几分惊讶,“慕娘子?”

    慕朝游一怔,撂了筷子,抬头一看。

    建康果然太小,竟又遇个故人。

    这人衣冠俨然,眉目整洁,正惊讶地瞧着她,眉眼分明是刘俭无疑。

    “慕娘子?”刘俭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惊讶地又问了一遍。

    慕朝游起身致意,“刘郎君。”

    刘俭忙快步走过来,“且住。且住。”

    刘俭在她对面坐下,却没着急开口,他似乎满腹心事,只是沉吟、沉默。

    慕朝游发觉,与从前的浪荡作派相比,如今的刘俭明显成熟稳重了许多。

    故人相逢,两人都是感慨。过了好一会儿,刘俭这才缓缓问:“没曾想还能再见娘子!娘子何时回的京?”

    慕朝游答了,这个月才回。

    刘俭点点头:“那娘子可曾见过子若了?”

    慕朝游不疑有他,“前几日才见过一次。”

    她迟疑问,“我听闻淮南战事不利?”

    刘俭苦笑:“原来娘子竟也听说过了。”

    慕朝游:“自那一别还未曾再见面,也不知谢郎君近况如何。”

    刘俭却没着急回答她,神情多了几分慎重,“郎君是与芳之一道儿回的京?”

    慕朝游一怔,有些不太明白他的用意,“是,怎么了?”

    刘俭喟叹:“我也算亲眼见证了娘子与芳之这一路风风雨雨,你二人能走到一起也算不易。”

    慕朝游沉默不言。刘俭不知她的遭遇。经历过昨夜的事,她当真能忽略掉这一切,装聋作哑地继续跟王道容过一辈子吗?

    她心里动摇,语气也有些疏淡,“不过孽缘纠缠,也未必能走到一起。”

    刘俭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双目平静,脸上神情并不似作伪。

    刘俭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芳之、子若,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芳之这性子,也难为娘子你能容忍。他……什么都好,唯独心太冷,其实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

    “毕竟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平白地给人添堵。”刘俭自嘲地笑了笑,“不过就当我替子若打抱不平吧,十多年的情谊,他倒也狠得下心来!”

    慕朝游听出刘俭话里的份量,心里突突直跳。

    刘俭喟叹:“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我晓得他如今看不惯子若,但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上疏想治子若一个死罪!淮南战事到底错不在他身上!他何苦赶尽杀绝!”

    慕朝游怔怔地咀嚼着刘俭这几个字。

    治、死?

    晨风含露,春寒料峭,刺骨的寒风越过冰冷的河水呼啸而过,慕朝游刚用过汤饼暖和了一点的身子,转瞬又遍体生寒。

    如果说却死香之事,毕竟年岁久远。谢蘅的遭遇,才让慕朝游齿冷,从心里一直冷到了骨头缝里。

    刘俭的嗓音如隔了一层纱,隐隐约约,模糊难辨,“所幸朝中有人求情,陛下圣明,这才没酿成大祸。芳之心太冷,冷到我骨子里都发寒,害怕。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不该瞒你。听娘子的意思,该当是还在权衡与芳之之间的关系。这个中是非曲直,仍需娘子多加衡量。旁人做不得主,今天这一席话,权当我这人自讨没趣,搬弄是非,多管闲事罢。”

    刘俭说完,似乎也觉言尽了。沉默半晌,端起案上茶水一饮而尽,起身同她作别。

    又一阵冷风吹来,慕朝游回味着刘俭方才的话,激灵灵一个冷战。

    十多年的情谊,王道容都能轻而易举地舍弃。她与王道容,算上那遗落的六年,满打满算也没到这个年岁。她当真能够信任他吗?

    如今他固然是情深义重,可下一个十年呢?

    就算她赌得起,阿砥也赌不起。

    直到这时,慕朝游方才了悟,自己错了。

    错得简直离谱。

    她以为她的选择是为了阿砥好。

    阿砥渴望父爱,她不忍令她失落,不忍令他父女分离,她以为王道容真的会改变。

    他的确变了,变得更善于隐藏。

    她不能将阿砥放在一条毒蛇的怀里。哪怕这人是她的生父。

    更何况,她当真单纯地只是为了阿砥好吗?

    她难道就没抱有自己的私心吗?

    她当真只是为了阿砥,还是因为她累了,倦了,怕了,变得懦弱了?

    六年的时光消磨了她的恨意,六年平静的生活令她变得懦弱,她不敢再抗争,她害怕牵连阿砥,更害怕再回到从前那段动荡的生活。

    日日夜夜警醒着自己,保持着恨火燃烧不灭,也是一件十分消耗心力的事,她已经精疲力竭,宁愿退让,屈服,以换取和平与安宁,日子一长,竟连她自己也被骗过去了。

    她不应该屈服的。

    慕朝游一个冷颤,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是啊,她本不应该屈服的。“朝游沧海暮苍梧”,但凡她活着一日,她便要抗争一日!哪怕会伤,会死,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弄得一地鸡毛,她也要抗争,抗争势必要流血,势必要牺牲,她不应该因噎废食,不应该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抗争无措,抗争无罪,她必须要抗争!她至少抗争过!

    想到这里,想到阿砥,想到自己正将阿砥一个人留在王道容身边,慕朝游再难坐稳,匆匆结了账,便又往回赶。

    回到家中,先直奔阿砥屋里,屋里空空如也,哪怕心知阿砥素日里也会出去玩耍,慕朝游心还是不由一紧。

    问了小婵,说是王道容一早便将阿砥抱走了。

    慕朝游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问到王道容动向,得知他如今正在书斋,忙又调头往书斋赶去。

    等到了书斋,一眼便瞧见王道容端坐在案几前,怀里抱着阿砥,柔声跟她说些什么。

    走近一听。

    王道容嗓音柔和清亮,“玉女遂求去,云:‘我,神人也,虽与君交,不愿人知……’”

    慕朝游一听便知这是《搜神记》中的一个故事,所说的也无非是凡人与天上玉女相恋,凡人暴露了玉女踪迹,最后玉女飞升离去云云,这样的故事,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内容都大差不差。

    故事的最后凡人与玉女重逢,又重修旧好,玉女偶尔下凡与凡人相会,经宿而去。

    阿砥听得津津有味,王道容偶一抬眼,瞥见慕朝游,眼里露出喜色,“朝游?”

    他愣了愣,抱着阿砥站起身,朝她展颜一笑,色若春晓,秀如春山,“你回来了?”

    慕砥叫道:“阿母!”

    慕朝游看了一眼阿砥,她正被王道容抱在怀里,一直没松开,她强忍住内心的寒悚感,望向王道容,“你没去官署?”

    王道容抱着阿砥腰身的手有意无意地紧了紧,笑着说说:“你一早便出了门,我担心阿砥在家中无人照顾。”

    不知为何,慕朝游总觉得他那只手尤为刺目。

    青年微微笑着,日光在他眼底微微闪烁。

    大抵是心境不同,如今再看王道容的温柔作派,慕朝游只觉毛骨悚然,笑容也多了几分虚伪。那双玉白色的手宛如一只缠上了阿砥的白蟒。

    这一瞬间,慕朝游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心中微怒,他这是在拿阿砥威胁她?

    她警惕地朝慕砥招招手:“阿砥,过来。”

    第134章

    王道容一动不动。

    慕砥挣不开父亲的怀抱, 不禁纳罕地回眸望了一眼,“阿爹?”

    王道容一怔,好似如梦初醒, 对阿砥露出个歉疚的表情, 送她到慕朝游身边,“没事, 去罢。”

    摸到女儿温暖的手掌,慕朝游心里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牵着阿砥的手, 出了书斋,慕朝游一路上都不言不语, 若有所思。

    慕砥抬头连连觑了慕朝游好几眼,心中不安。

    手臂微微一沉, 是慕砥轻晃她胳膊,慕朝游这才回过神来, “阿砥?怎么了?”

    慕砥神情显得很犹豫, 隔了好一会儿才问, “妈, 你跟阿爹吵架了吗?”

    慕朝游微一滞, 女儿太敏锐也不是好事。就算她不想承认, 也不得不承认,在察言观色这一项上,慕砥几乎是与王道容一脉相承的。这仿佛是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没呢。”慕朝游强颜欢笑道,“别多想。”

    慕砥看着慕朝游神色,虽不太赞同, 却也没体贴没追问。

    她妈总是这样。总觉得亏欠了她, 总想保护她,什么也不肯多说。小时候家里有段时间很紧张, 慕朝游也从不肯叫孩子操心钱财方面的问题。其实她都知道的。衣服上的补丁,菜色的变化……这些细节并不难猜。

    阿母不想让她知道,她只好装着。

    最初,最初,慕砥真的很高兴能与阿父相认。

    她满心以为,一家人重逢团圆,和和美美,再也不分开,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可渐渐地,她便觉察出了点儿不对劲。那深埋在幸福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涌动。

    她的父母可能与其他夫妻不太一样。

    她以为是父母分别时间太长,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卯足了劲想要撮合父母亲近,可她做得越多,便越感觉出蹊跷。

    有时候慕砥觉得他们甚至是仇恨着彼此的,可某些细节,又仿佛证明,他们似乎真的甜蜜过,至少,曾经是相爱过的。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饶是再聪明灵慧,心眼子也浅,肚子里藏不住事,尤其是在母亲面前。

    慕砥陪着慕朝游走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开了口。

    “妈,虽然我很喜欢阿爹,也很喜欢一家人就这样。”

    “但我更喜欢你。”

    慕朝游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不由停下脚步,愣住。

    “我说过的。” 对上慕朝游的视线,慕砥又强调了一遍,“只要能和妈你在一起,只要你开心,其他的,包括阿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慕朝游:“……阿砥?”

    眼前的女孩子眉眼还很稚嫩,但一双乌黑的眼里却一派小大人般的沉稳坚定。那一刻,慕朝游仿佛看到了个小版的王道容,她的视线,让慕朝游几乎以为自己被看穿了。

    其他同龄的孩子或许仍懵懵懂懂,慕砥无疑很清楚自己说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我——”慕朝游几乎有点灰心丧志地抿紧了唇,“是妈对不住你,是我优柔寡断,既要还要……”

    当了母亲就能变得成熟吗?慕朝游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糟糕透顶的家长,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没彻底成熟过,多是在慕砥面前表演出可靠的母亲形象。

    非但不足以为孩子依赖,甚至还要孩子反过来安慰她。

    “妈,你别这么说。”慕砥忙道,“是因为你爱我。”

    “你爱我,才束手束脚,顾虑颇多,母亲爱自己的女儿,女儿爱自己的母亲,是人之天性。又何必自责呢?”

    慕朝游愣了愣,心下软成一汪暖流,柔声说,“你说得对。”

    彻底认清了王道容不会有任何改变的真面目之后,她想立刻带慕砥离开,但最放心的不下便是慕砥的心里感受。

    慕朝游:“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父分开了。”

    慕砥没待她回复,便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慕朝游的手,“那我跟着阿母。天涯海角,妈你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我是很喜欢阿父。但也没那么喜欢。如果阿父让妈你没那么高兴了,那我就不喜欢他了。”

    慕砥的话无疑给慕朝游打下了一剂强心针。

    但她心底仍有顾虑,还是未跟女儿吐露真相,只送她回房,陪她在屋里玩了一下午。

    待到入夜,慕砥要自己睡,慕朝游也没勉强她,哄她入睡了方才离去。

    夜深人静,一直等到周围没一点动静了。慕砥这才睁开眼,从床上爬起来。

    她放下不下母亲,母亲有事在瞒她,必定还是件大事。

    慕朝游不肯开口,她不想让母亲担心,就自己去查。

    她下午的时候偷偷问过小婵阿姊,母亲这两天来的日常起居。得知慕朝游昨日去过书斋,在书斋待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慕砥便已确信,她想找的答案一定便隐藏在书斋之中。

    她没有点灯,摸着黑,贴着廊沿,静悄悄地一路摸过去,身子太小,附近巡夜的仆人也没瞧见她。

    王道容有夜盲,慕朝游从小便注意给她补充这些“维生素”什么,她目力却强。

    行走在夜色中,慕砥小脸被风吹得苍白,心里也紧张,她小心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颗心砰砰直跳,临道到书斋,“倏”地一声,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小的黑影飞快地爬上了她的脚趾。

    慕砥心叫道:“啊——!”

    那触感毛茸茸的,吓得她忙一脚踢了过去。她从小习武,眼疾手快,那东西经不住她这一踢,倒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吱吱”的惨叫。

    慕砥走过去一看,果然看到只硕大肥圆的老鼠。她松了口气,顺手拿起一根树枝,蹲下身去戳弄鼠身。

    心里纳闷,这老鼠到底是吃什么长得这么大,皮毛油光水滑的。

    那老鼠吊着一口气,不住在地上翻滚惨叫。嘴里偷来的粮食也掉了下来。慕砥见那“粮食”一个长长的轮廓,不知是什么东西,凑近一看。

    下一秒,她面色苍白,一颗心几乎蹿出了喉咙口,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

    那竟然是一截人类的手指!!

    慕砥毕竟出生乱世,又自小同鬼魅打着交道,白骨横野,道旁野尸,对她来说也已见怪不怪。小时候她还和阿敬拿着骨头架子当傀儡戏玩呢,后来被慕朝游发现,呵止她不敬死者,方才作罢。

    短暂的惊吓之后,慕砥再定睛去瞧那老鼠,果然阴气甚重。

    难道是从府外叼进来的?她心里狐疑。

    老鼠受了重伤,吱吱叫着爬起来,想往窝里逃。慕砥也不拦着它,紧紧地跟在它身后,穿过花园子,来到了一处牡丹花从下。

    花叶葳蕤,它一抹身,就钻入了花丛里,不见了踪迹。

    月色下,斗大的牡丹静静地盛放着,花瓣肥硕如扇,白如骨,艳如血,异香幽幽。慕砥瞧着这比别处都更为丰硕茂盛的牡丹从,心里愈发感到不祥。

    追都追到这里来了,她咬紧了嘴唇,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抽出腰间一把漂亮银色匕首,趴下身子,小心掘开其中一株牡丹裙下泥土。

    这不是个轻便的活计,慕砥挖了半天,累得大汗淋漓,方才刨出一个小坑,匕首再往下,便挖不动了,仿佛触碰到硬物。

    慕砥赶忙拨开周围浮土,渐渐露出一抹泛油黄的白。

    她如遭雷击,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心里已经清楚这是什么东西,当下不敢再看,手忙脚乱地又把周围泥土小心掩好,这才逃也般地一路飞奔回屋子里-

    慕朝游吹了灯,阖眸还没入睡,便觉察到一道颀长的人影摸了进来,旋即,她后背贴上了个温热的身躯。

    王道容悄悄地爬上了床,将她搂在怀里。

    他柔柔的,低低的嗓音在她头顶叹息,“朝游——”

    温热的吐息贴在她颈边吹拂,细细的,微微的痒。慕朝游僵了一下,仍背对着他,没有动。

    王道容轻抚她背心,叹息问,“我一天都没去你跟前招你眼,一天下来,可有些消气了?”

    慕朝游仍不吭声。

    王道容瞧她一眼,也不介意,自顾自道:“容想,也是。”

    “堵不如疏,在外面走这一天,不如抓住仇人打上一顿来得解气。”

    慕朝游轻轻动了动。

    王道容看在眼里,适时地叹了口气:“罪魁祸首便在你身后,任打任骂,朝游难道不想回头看一眼吗?”

    慕朝游这才回过头来,王道容微微一笑,“朝游。你终于肯理我了?”

    床边留着一盏小烛,慕朝游看了他一眼,黑夜中王道容乌发凌乱,白衣半解,敛眉含笑,浑如黑夜中绽放的白昙。

    只可惜这媚眼注定要抛给瞎子看了,慕朝游压根不买账,冷冷地推了他一把,“下去。”

    哪知道王道容脸皮极厚,置若罔闻地顺势将她拥入怀中,将头脸都埋在她肩颈,“朝游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唯独不要不理我。”

    他看着文秀单薄,但力气极大,慕朝游推了他两把,没推动,便没有再推了。

    王道容似乎误解了她的信号,趁势攥住她的手贴在胸口前,“朝游——”

    慕朝游被迫贴在他怀里,闭上眼,“你我之间的事,别牵扯上阿砥。”

    王道容不假思索道:“阿砥也是我的女儿。”

    “朝游。”王道容听出她弦外之音,不免叹息,“你未免将我想得也太过下作。”

    慕朝游却不肯给他面子:“做过这些事,你值得信任吗?”

    “那要如何你才肯信我?”王道容牵着她的手摸到自己心口,用力捺下,“要不,容,剖心自证?朝游。你听,它在为你跳动呢。”

    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兴许只是情急之下的赌气夸张,当不得真。

    慕朝游指尖感受到他胸口沉稳的心跳,心知王道容并非夸张,他当真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指尖不由自主地在他胸口游移了半寸,一颗心也加快了半拍。

    阿砥懂事,愿意在她跟王道容之间作出取舍。这一整天,慕朝游都在想,这一次她跟阿砥要如何脱身。

    光这样你追我逃不是办法。

    除非——

    除非杀了王道容,一劳永逸。

    他精通阴阳术数,自幼习武学剑,弓马骑射无一不精,无一不晓,两人武力值差距太大,想要杀他,无疑难于登天。

    可她仍有一项优势。

    王道容如今仍“爱”着她,只要利用得当,未必不能洞彻他的心肺。

    硬碰硬来明显不行。她若想杀王道容,务必要令他彻底放下戒心。

    因此,王道容爬上床时,她仍表现出了抗拒的姿态。

    这姿态拿捏得也需巧妙,既不能一味顺从令他生疑,也不能太过刚烈,令事态滑落无法挽回。

    慕朝游表现得就像任何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的人。

    她挣了一会儿,便放弃了抵抗,沙哑的嗓音里透着浓浓的迷茫,“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到底还能不能信你。”

    王道容静静地听她闷声抒发着心底的迷惘,待她说完,方才抚着她背心安抚说:“你我之间育有阿砥,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夫妻之间本为一体,朝游,你自然可以信容。”

    “朝游。你当然可以相信容。”

    “我知晓如今或许不是提这件事的时机。”王道容斟酌着开口,“但是,朝游,你嫁我罢。”

    慕朝游猛地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还敢提?”

    王道容亲了一下她鼻尖,“正因今日这一桩,才更要提。你嫁给我,我们做真正的夫妻。生同寝死同椁,两个人捏作一个人,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呢?”

    慕朝游抿紧了唇,似乎松动。但到底是气不过,又伸手在他大腿拧了一把,“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事瞒我?”

    王道容不假思索:“只这一件,未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冷笑:“王家六郎果然能言善辩,黑的也能描成白的。到底是未来得及言明,还是骗我?”

    王道容:“……当真没来得及言明。”

    慕朝游明显不信。

    王道容无法,只得拉了她的手表忠心说:“好。我承认,不是没来得及言明,是骗你。都是容不好。”

    “只此一事。容之后绝不会再犯。”他少年般的嗓音清亮如音,柔雅如风。

    深黑的眸子静静地凝望着她。

    王道容伸手轻轻抿了抿她鬓角碎发,“朝游。你嫁我好么?”

    慕朝游对上王道容的视线,他幽深双眸恍若万丈暗渊。

    他嘴上说得漂亮,仅此一件,再无欺瞒,至少谢蘅一事他仍在瞒她。

    他眼中的情深意切与虚伪欺瞒并未有任何冲突。

    慕朝游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打算将婚期定在何时?”

    王道容浑身一震,乌黑淡漠的眼底顷刻间绽放出令人心悸的璀璨华光来。

    “朝游——你答应了?”-

    也不知王道容为成亲一事私底下谋筹了多久。

    慕朝游昨夜刚刚松口,第二天一早,便瞧见王道容穿着一身庄重的爵弁服,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描眉画眼。

    眼前这一幕实在太过魔幻。慕朝游刚睡醒的大脑还处于开机状态,险些以为自己是按了什么快进键。

    她起床的动静,惊动了窗前的人影,王道容听闻异响

    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早。”

    他还未束冠,乌发柔披两肩,姣好文秀,唇涂得红红的,两道眉描得深浓,修眉细目,浓淡皆宜。

    “你——”慕朝游吃了一惊。

    王道容执着眉笔走过来,示意她去瞧搁在榻上的那件玄纁二色的女子嫁衣。

    “今早着人送来,想来应当合身,朝游不穿上试试?”

    慕朝游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

    王道容:“欲娶朝游为妻,其心切切。”

    既已答应求娶,慕朝游也不再忸怩,转到屏风后面换了一身婚服。

    待走出时,王道容灼灼视线落在她脸上,眼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惊艳之色。

    王道容不偏不倚,过于露骨的视线看得慕朝游也有点儿不自在。

    “不合适吗?”她刻意问。

    其实是合适的,从当初寄住在王邸,直到如今,她的衣食住行,都由王道容一手包办,对于她的身材尺码,他了如指掌,比她本人还清楚三分。

    王道容这才如梦初醒,微微一笑,走到她身前,“朝游,让容为你梳妆罢。”

    慕朝游坐下身,王道容修长的指尖捧起她的下颔。

    慕朝游闭上眼等了一会儿,迟迟没等到王道容落笔,反倒是那炯炯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她脸上,久久不去。

    闭上眼,视野消失之后,感受反倒更加鲜明了。

    或许是因为心里已经计划着要杀王道容,王道容目光久久流连不去,慕朝游心里突突直跳,:“做贼心虚”,反倒是先觉得不安,“怎么不动?”

    王道容柔声说:“朝游素颜天成,不施粉黛,便已摄我心魂。眉眼鼻唇,无一不美,竟令容不知何处落笔。唯恐庸脂俗粉,玷污了朝游这一段天然神秀。”

    慕朝游:“……”

    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起这一串彩虹屁也意态从容,一气呵成。饶是她,也有点难以招架得住。

    慕朝游催促:“随便画画吧。”

    王道容又认认真真瞧了好一会儿,这才振袖提笔:“失礼。”

    窗外燕雀啁啾,王道容捧着她脸颊,为她淡扫娥眉,指腹轻轻晕开胭脂。

    隔了好一会儿,王道容唤她睁眼,将镜子送到她面前,“朝游,你看这样如何?”

    慕朝游看向镜中,微一愣。镜子里的女人竟然是她生平所未见的殊丽动人。

    概因王道容对她五官眉眼极为了解,非但发挥了她眉眼长处,就连短处也挖掘出了独特的美感。

    唯独双唇仍然不着一色。

    慕朝游正要开口,王道容倏地抹了些口脂在自己唇上,俯身落下一吻。

    慕朝游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躲。

    这一吻极经缠绵情意,王道容双唇相贴还犹感不足。见她紧闭双唇,他非撬开她的唇齿,唇齿细细相依,才肯罢休。

    吻罢,王道容这才抵着她额角,平复着稍显急促的呼吸,微笑说,“可惜都吃干净了。”

    慕朝游没接这个话茬。故意有些不解风情问,“我与你身份家世天差地别,你都能料理得好?”

    王道容只说:“交给我操烦便好。”

    王道容既然这样说了,慕朝游便也不再多想。脱下婚服之后,王道容去官署,慕朝游去看慕砥。

    孰料她刚踏入慕砥卧房,慕砥便不言不语地从床上跳下来,直冲入她怀中。

    慕朝游吃了一惊,“阿砥?”

    慕砥抬起脸,满目恳求,“妈,我们不待在建康了,我们回武康好不好?”

    慕朝游:“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慕砥摇摇头,又打了个寒噤,眼底流露出恐惧之色。

    “怎么了?”慕朝游心一沉,“发生什么事了?”

    慕砥却只是摇头。

    慕朝游见她面色难看,知晓她昨夜必有遭遇,也不好逼问她,就叫来早饭,被她一起吃了。

    阿砥早熟,她鲜少见她害怕成这样。

    一碗滚烫的热粥下肚,慕砥神情这才慢慢缓和下来。慕朝游此时再问,慕砥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张口,“妈,我昨天睡不着,起来夜游,路上瞧见了一只老鼠……”

    “我追到牡丹花丛,瞧见阿父花园子底下埋了好多人!”

    她生于乱世,从不怕那些尸体,怕的是在牡丹花下埋尸的王道容!

    她毕竟还是个不满十岁的稚童,心目中光风霁月,清雅温柔的阿父竟然表里不一,私底下杀人藏尸。慕砥一时之间难以接受,恐惧不已。

    更令慕砥惊讶害怕的是,慕朝游听完竟然并不惊讶,似乎意料之中。

    慕砥微一怔。难道阿母早就知道阿父的真面目吗?

    是了。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古怪也就迎刃而解了。

    难怪她总觉得阿母见她跟阿父亲热时态度有些怪怪的。难不成是为了讨她的欢心?

    “妈。我们走吧。”想到这里,慕砥眼圈一酸,内心愧恨交加,忍不住握住慕朝游的手说,“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随便去哪里。天地这么大,我还没看过呢。难道还没咱们母女俩的容身之处?!”

    慕朝游也没想到自己千防万防,不想将阿砥牵扯进她和王道容恩怨纠葛之中,却不料阿砥聪明,单靠自己仍是发现了点蛛丝马迹。王道容如今恐怕还在研制邪法,那牡丹花丛下埋着的或许是受害者,亦有可能与他政敌有关。总而言之,他从未有一日改恶向善过。他还是他,未曾有一点改变。

    走,当然是要走的。

    必须要杀了王道容之后再走。

    她决心杀王道容一事不便跟阿砥多说。

    “不能就这样走。”慕朝游道,“你阿父性子偏执。一定不会放你我离去。”

    慕朝游这样说,更作证了慕砥心中猜测。

    “妈。”慕砥伤心地问,“阿父不算什么好人是么?”

    慕朝游不想强化慕砥的仇恨。

    她还不到十岁,不能被仇恨影响身心。

    “但他也不曾害你。”

    慕砥心里明显自有计较,抿着唇,黯然神伤。

    慕朝游轻抚她头发,“走也不能这样走。再等等,再等个合适的时机,阿母带你离开。”

    慕砥一拱身,将头脸都埋在她怀里,“妈,我什么都听你的。”-

    早在三吴时,慕朝游的身世便已被王道容暗中调换,偷梁换柱,改姓为李。但与琅琊王氏相比,仍不堪为配。慕朝游不知道王道容动用了什么手段,说服了族中长辈耆老。

    这本是件十分冒险的事,一旦被人查出,检举揭发,或将仕途无望。

    自大将军乱后,王氏衰弱,刘氏权倾朝野,把持朝政。刘氏当家刘默,决策失误,引发何展之乱。王道容趁势而起,朝野之中风头正盛,以刘氏为首的一干政敌正愁找不到把柄打压。但王道容甘冒这个风险,也要娶她为妻。

    另一方面,既为人子,娶妻不得不告父母。如何跟王羡交代也是个难题。王道容选择另辟蹊径,直接去信王羡,请他回京。

    王羡对他这个儿子失望至极,收到信后,对他要娶的这个什么“李姓女”毫不关心,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但失望之余,总存有几分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他若置之不理,王道容难免被参个不孝。

    因此,王羡只好打起精神,修书只推说自己这些年来归隐山林,无意红尘,随信送回一封厚礼权当父亲支持。

    一番打点之后,外部的问题暂且解决了,接下来,只需专心处理内务即可。

    慕朝游也不懂这些,所幸做了个撒手掌柜,任由王道容这几日忙里忙外。他待这桩婚事极为慎重,成亲之前,又将府中下人着手整顿了一番,拔出几个暗桩,当众打杀了,以示威吓。又提拔了几个有能力,有手腕,信得过的仆役。

    当天,鲜血从阶上一直淌到阶下,染红了整片庭院。下人们打了水擦洗了小半日,地砖里还残存着丝缕残红。

    这本是避着慕砥处置的,但慕砥对王道容起疑在前,偷偷去瞧了一眼。回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半夜被噩梦惊醒,偷偷来找慕朝游,又提起离京的事。

    慕朝游一力表现得平静可靠,安抚她睡了,自己望着窗外的圆月,却久久不能成眠。

    第二日,小婵来跟她请辞。

    她那个表哥来接她回去成亲了。

    “本想一直服侍娘子到老的,奈何年纪大了,家里催得太紧。”小婵苦笑说,“如今见娘子与郎君有情人终成眷属,婢子也放心啦。”

    慕朝游一时间没能消化这个消息:“这么快?”

    小婵摇摇头:“不早了。祖母这几年身子一直不太好。这几日眼见又病重了些。我与阿兄成亲,也好冲冲喜。”

    慕朝游本想挽留,转念一想,自己计划在洞房夜动手杀了王道容,强留小婵在身边,反倒牵连了她。

    便没再多言,只转身拿了丰厚的财货为她添妆。

    如果事情顺利,她跟阿砥也带不了这么多钱财出京,反正是王道容的钱,花了也不心疼。

    王道容得知小婵要走,陪慕朝游一同见过了她那个表哥。

    对方生得倒是白净端正,说话也文雅,明显也是念过书,识过字的。王道容随口考校了几句,私底下,悄悄跟慕朝游咬耳朵,“倒也有几分真才实学,堪配小婵了。”

    慕朝游:“你对小婵终身大事倒是关心。”

    她一直担心王道容发现是小婵失言,才令她查到却死香的秘密,为此整整不安了好几日。

    但王道容待小婵倒是一如往常,还有几分不同的情深义重。

    王道容道:“小婵与你交好,你视她为妹子。容待她自然也比旁人多几分情谊。”

    想了想,又问,“朝游难不成是醋了?”

    慕朝游并不理他。

    小婵与他表哥兄妹俩,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表哥瞧着小婵神情也温柔,眼底情意并不似作伪。

    临别前,小婵领着表哥郑重其事地跟慕朝游跪下行了一礼,表哥也跪谢她对小婵的照顾。

    穿越这么多年,慕朝游仍不习惯这样的跪拜礼,忙起身搀扶说:

    “我与小婵相处日短,满打满算不过两载。当不得这等大礼。不过两年时光虽短,情意却不假。”

    “望你日后能好好照拂她。不要令她受了委屈。”

    她说得诚恳。

    表哥微微肃然:“仆谨记娘子教诲。”

    慕朝游亲自送他们携手登上了车,马车渐远。

    王道容跟她并肩站着:“舍不得?”

    慕朝游摇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王道容握住她的手,柔声说: “从今往后,还有容与阿砥陪你。”

    慕朝游别过头,见他容色温淡,黑眸奕奕。想到自己的图谋,不由心事重重,默默无言。

    小婵走后,慕朝游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接下来,便是安心等待成亲洞房便是,个中一应诸事都交由王道容操劳。他这些天忙得不可开交,却乐在其中,每日仍坚持抽出一个时辰的功夫陪伴妻女,并不忘征求慕朝游的个人意见。

    慕朝游当然没什么意见。唯独只要求“不要大操大办”,一家人关上门行过礼便算了。

    她决心在成亲当日刺杀,若是惊动众宾客,恐怕不好抽身。

    王道容本也不喜热闹,一一都应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吉日。

    前天晚上,慕朝游将慕砥叫来,给她一个地址,交代她明天过完礼之后,悄悄溜出府去,去地址上的地点等她。

    慕砥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心里害怕,“妈。我不要一个人走。”

    “乖。听阿母的话。”慕朝游拍了拍她的头说,“有你在,我束手束脚,也不好行事。”

    慕砥仍是犹疑,慕朝游道,“之前在武康那回也是。阿母何时骗过你?”

    慕砥眼圈忍不住红了,揪着慕朝游的衣角不肯松手,“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妈,你一定要来。”

    她其实想问,“如果妈你没来呢”,可她不敢,她连这个可能性也不敢想。

    慕朝游知道她心中所想,俯身抱紧了她,在她耳畔立誓,“妈保证,一定会回来的。”

    历经千辛万苦,艰难险阻,便是爬,她也要爬着回来。

    因为慕朝游没有父母兄弟,昏礼当日也省去了不少环节与麻烦。

    府中仅仅设宴□□桌,请了几个王氏族人与王道容素日里交好的同僚。慕朝游的假身份毕竟不够煊赫,低调操办也正合了王家心意。

    虽然来宾不多,但王道容极为看重今日这场昏礼,昏礼全程遵循周礼古礼,既在慕朝游要求的“低调”的基础上,又保证了庄重肃穆,未免失于冷清。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天色一点点昏暗了下去。

    陪伴慕朝游的侍者怕慕朝游紧张,一直在陪她说话宽慰她的心神。

    在侍者看来,这位新妇子,也当真沉默寡言,古古怪怪。

    实在是,想到晚上那一场硬仗,慕朝游就不可能高兴得起来。

    她指尖探入袖口,摸到那一泓秋水般的微凉,凉意透过指腹一直渗透到了心里。

    此时此刻,她既不害怕,更无激动,乃至欢喜。

    或许是黄昏人定,遥见暮色黯淡,冷风凄凉,这凄凉之感似乎是人血脉之中与生俱来。

    一想到自己行将刺杀王道容,慕朝游心底不禁默默漾开一阵悲凉。

    她想,她或许也是舍不得王道容的。

    她对王道容的感情或许比自己想象得更深。

    只是这感情中到底掺杂几分爱几分恨她已经分不清了。

    她还是要杀他。这点悲凉与不舍并不能阻挡她的决心。

    一日不杀王道容,她与阿砥就无一日的安宁。

    正当慕朝游摸着袖中短剑微微出神之际,有侍女一脸欢欣雀跃地小跑进来说,“娘子!娘子!郎君到了!”

    慕朝游不慌不忙缩手坐正,举目望去。

    侍女通报完,一道颀长秀拔的人影便紧随其后,踏入室中。

    剎那间,满室为之一亮,侍者们纷纷屏住呼吸。

    王道容着爵弁服。玄色丝衣,纁色下裳,着赤色舄,举步入内。

    他今日打扮也极为庄重,如缎乌发整齐束入冠中,面如冠玉,眉目如昼,艳色逼人,双眼沉静如海。

    黄昏天色暧昧昏暗,他却肤白如雪,光彩耀目,甫一踏入室内,仿佛便夺走了室内所有光线,令在场众人移不开视线。

    王道容双眸在室内梭巡了一圈,落在慕朝游身上。

    慕朝游心底本就有点紧张,而王道容却一动不动,只顾着盯着她看。

    难道是她露出什么端倪了?

    甫一踏入室内,王道容一眼便瞧见了慕朝游。一见到

    一身新妇子的打扮,安安静静跽坐榻上。

    他心底剎那间百感交集,心情激荡,万般思绪如潮涌起,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不得平静。

    眼前这一切难道是梦吗?

    他与慕朝游竟当真走到了这一日?

    也不知怎么,光是看她坐在这里,他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王道容清冷双眸剎那间如碧海生波,略微阖了眼,这才平复了心绪,一息之后,敛入潮波,复归一片柔情祥和的平宁。

    王道容静静瞧她良久,才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仿佛漂泊六年的游子终于找到归途,“朝游,容来接你回家了。”

    第135章

    慕朝游见他没有觉察出异样, 这才微微定了定心神。

    这本来便是他的“家”,慕朝游没有娘家,亲迎时便在王邸另找了间大屋。由王道容驾车绕着府邸转了几圈, 这才来到屋前, 遵古礼请她下堂。

    来到车前,王道容将车绥递给她, 这本是仆人请主人上车时的礼仪,彰显出婿对妇的亲爱姿态。

    按礼来说, 妇自然是不能受的,需侍者帮她推辞了, 再由侍者接过递给新妇。

    那侍者正要照作,王道容却没有松手之意, 将车绥递给慕朝游之后,又亲自俯身扶她上了车。

    侍者心中一惊, 不敢置喙, 只好退到一边。

    古礼繁琐, 规矩又多。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侍者为她大致讲解了一遍, 但慕朝游哪里又记得清这许多。

    王道容来扶, 她便理所应当地钻进了车厢。

    待她进入, 王道容这才也翻身上马,为她驾车。

    这本来也是做足姿态的礼节,只待车轮转过三圈,便有侍者前来代替,但王道容仍是不假人手, 一路驾车来到府中寝堂前。

    沃盥之后, 二人左右对坐,行同牢食礼。

    来了。慕朝游心下微微一凛, 努力打起精神来。

    王道容修为、剑术比她高出不知凡几,她想杀他,必须要提前动过手脚。今日能否成事全看眼前这一遭。

    事前,她小心取出陶仙翁临行前所赠的迷药,暗藏于指缝之中。

    王道容敏锐,她唯恐他觉察出蹊跷,精神紧绷,口中的肉羹也不知滋味,草草用过三饭二酳之后,侍者不用爵,改用卺,送到两人面前,请二人饮用。

    这便是合卺酒。

    望见瓢内酒波漾漾,慕朝游毫不犹豫,举瓢便饮,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指尖朝瓢沿轻轻一弹,抖落出指尖□□。

    迷药入水即融,顷刻间便与寻常酒液无异。

    这世上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匏瓜味苦,酒液微浑,恰好正作了掩饰。

    王道容也饮了半口。

    慕朝游非但没把匏瓜交还给侍者,反倒在王道容与侍者惊讶的视线下,将瓢倒转,把自己那杯递到王道容面前。

    “我家乡有个习俗,合卺酒要男女先饮半口,再换饮半口。”她一口气将王道容剩下的残酒喝光。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露怯,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合卺酒被端上来的剎那,慕朝游就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她给附身了。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什么也没想,肢体仿佛与思想被切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

    王道容静静注视着她,莞尔一笑,不疑有他地端起那半瓢毒酒一饮而尽,“朝游家乡习俗倒是亲昵有趣。”

    目睹王道容将那半瓢毒酒饮空,慕朝游藏在袖口下的指尖这才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汗水湿透了脊背。

    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没有了回头路。

    毒药的发作不会这么快,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会令人肢体无力,视野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注意而已。

    三饭三酳礼毕,王道容去东房更衣,慕朝游在侍者的帮助下在室内脱下礼服。

    不知何故,她等了半天,王道容却迟迟不至。

    慕朝游一颗心直如同踩在条钢丝上,晃晃悠悠,始终不能安宁。

    她方才在室内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王道容,可如今毒也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又忍不住想。她与王道容之间何至于此呢?当真只能走到这不能挽回的地步吗?

    王羡待她以真心,她已经害得这父子二人形同陌路,难道还要再杀他这唯一的儿子吗?说一千道一万,王羡心底仍然念着,爱着这个儿子的。

    王羡从未曾辜负过她,她若杀了王道容,又如何对得起王羡?

    或许她没必要杀他,王道容不肯放手,将她强留在身边,她难道不能反其道而行,剥夺他的行动能力,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吗?

    这样他既不能作恶,也不能控制她与阿砥。

    慕朝游闭上眼。她也知道,自己东想西想,都是瞎想。王道容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变数,最大的威胁。

    王道容没来,她一个人等得心神不宁,索性站起身走到室外去透气。

    主人家成亲,府邸张灯结彩,院中仆役侍婢也都个个喜气洋洋,难得放松躲懒,聚在一起说话闲聊。

    不远处,一伙侍婢正唏嘘地说起什么,隐约听到“小婵”两个字,小婵走后,她甚为挂念,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只听到其中一个侍婢惊讶问:“真的?!”

    “哪里还有假!”另一个信誓旦旦说,“这可是我哥亲眼所见,他在驿站里当工,谁也比不上他消息灵通。”

    另有人叹气说:“唉呀,这可如何跟娘子交代。”

    “什么时候交代也不能这个时候交代,今天可是娘子与郎君的大喜日子,这事不论如何也得瞒下来,娘子知道定要伤心的,何苦找这个晦气!”

    众人都点头。

    又叹息说:“小婵也是命苦……好端端地怎么出城就碰到了鬼物。”

    “诶不是说没瞧见尸首吗?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哪能呢!小婵与她表兄手无寸铁,往哪里逃?逃得过这些见血就发狂的死人?依我看,没有尸首那叫尸骨无存,比有尸首还可怕呢!”

    慕朝游原地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近昏厥。

    她们在说什么……?小婵出事了?好端端地怎么会遇到鬼物?她临行前不是送给她护身符箓了吗?

    按理来说,对付寻常鬼物应该不成问题。除非他们遇到的鬼物并不普通……想清楚了这一点,慕朝游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后知后觉间,一阵滔天的怒火与恨意同时翻涌上来。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冲上前质问。在这一刻,她心底残余的最后一点感情也终于粉碎殆尽了。她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些愤怒寸寸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为自己行动的养料。

    她强作平静地回到屋里,在榻上坐下,等待着王道容回返。

    少顷,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一去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他只穿一袭白色单衣,乌发柔披着,红唇贝齿,天姿灵秀,望之浑如姑射仙人。

    慕朝游见他发根微潮,就知道他已经去沐浴过。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合上眼,努力压抑住眼底仇恨的光芒。

    王道容被发跣足走过来,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汽的微潮。

    他在她身边站定,却没着急动作,只静静地,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替她解鬓间发缨。一双乌眸艳丽得令人心惊。

    曾经的她有多痴迷于他这幅好容色,如今再看他这张脸便有多恨,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划破他虚伪的脸,将他大卸八块,碎尸万段。

    可现在还不行,她还必须低垂着头,很努力地强作平静,忍耐他伸手在自己发间动作。指尖几乎在掌心掐出一道深深的血印子。

    他袖口淡淡的兰草芬芳近在鼻息,慕朝游不禁有一剎的恍惚,仿佛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解缨之后,这场昏礼才算彻底告一段落。

    王道容也没将发缨交给侍者,索性将发缨往他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随后腾出手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

    “操劳这半天。”王道容轻声说,“辛苦你了。朝游。累不累?”

    要动手吗?

    是现在吗?

    心脏不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两人离得太近,生怕王道容觉察出蹊跷来,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竭力平淡地说:“还好。”

    王道容柔声:“容命人烧了热水,正可洗去一天疲惫。”

    她如今也的确需要平复一下心情。

    慕朝游站起身,转到屏风后,洗漱妥当。

    热水淹没了四肢,她不放心,将那把短剑随身带着,沐浴时,便将短剑搁在自己大腿上,冰冷的剑身紧贴着肌肤。

    慕朝游缓缓抚摸着短剑,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再回到榻前时,一眼便看见王道容正凝视着一盏青灯若有所思。因他有夜盲,室内不撤灯烛。

    热水冲去了她的焦躁不安,此时,慕朝游也已近七分的冷静。她没束发,湿淋淋的乌发拢着苍白的脸,站在距王道容不远处,没着急上前,“王——”

    她抿唇,作出迟疑的神色,目光闪烁,似乎觉得不自在。

    王道容这才回过神来,朦朦胧胧的灯火间,见她窘迫模样,不禁了然:“朝游。”

    他朝她伸出手。

    常言‘灯月之下看佳人,比白曰更胜十倍’,王道容揽了慕朝游肩头,细细凝望,乌黑眼眸深浓含情,如春雪消融。

    慕朝游见他乌眸微动,眼里满是掩藏不住的情谊。

    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正当王道容情难自抑,忍不住俯下身亲吻她额头时,慕朝游左手攀上他肩头,袖中短剑剎那间如白蛇出洞,电击而至!一剑洞穿了王道容的心肺!

    “嗤”地一声,是剑刃摩擦血肉时的细微声响。

    王道容慢慢地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当胸插着的一把短剑,剑柄正牢牢握在了慕朝游的掌心。

    这个动作她已然在心底排练了千百次,剑出如龙,飙举电至,这一切完成地一气呵成,并无一丝滞涩。

    她攥着短剑,沉默地等待着王道容的回应。

    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神情平静极了。

    没有被背叛的震惊,也没有吃痛时的狰狞。

    王道容稀松平常地瞥了自己胸口一眼,这才淡淡抬起脸,“你果然是在做戏。”

    仿佛,他早已看穿她的预谋。

    第136章

    鲜血不断从他胸口涌出,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神情平静得仿佛是在看旁人受难,哪怕他的面色因为受伤已迅速苍白了下来。

    “为什么?”王道容照样朝她伸出手, 左手环抱住她, 右手轻轻地撩起她凌乱的额发,又追问了一句, “为何?”

    短剑深深地卡在他胸骨,慕朝游并不确定这一剑是否刺中他的心脏, 她略微一动,剑刃便摩擦胸骨, 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王道容吃痛轻哼,他喘了口气, 但呼吸也牵连着心肺,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痛苦。可身体上的痛楚又如何与心灵的痛楚相比?

    他无奈放弃, 只得叹了口气, 抬眸望向慕朝游, “朝游。你当真便这般恨我么?”

    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同时也染红了慕朝游的双手。

    王道容的双眼仍是漆黑的, 镇定的, 那眼里没任何怨言,只微微有些黯淡。

    慕朝游怔了怔,忍不住闭上眼重整了心绪,这才睁眼与他对质,“谢蘅, 你是不是骗我?上疏治他死罪。”

    王道容不答反问: “你怎会知晓?”

    慕朝游一言不发。有谢蘅前车之鉴, 她知晓这人心冷如冰,十多年的情谊他从未放在眼里, 只怕牵连到刘俭。

    孰料,王道容不待她开口,便自己说出了真相:

    “你见过了刘俭。”

    这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慕朝游继续问:“入京之后,你是不是仍暗中派人跟踪监视我。”

    王道容承认:“何展之乱方平,城内不太平。有人想对我出手,容怕你受我牵连。”

    这也解答了她另一个疑问,为何那天她巧遇谢蘅,他来得会这么快。

    “那小婵呢?”如果说,问前面这句话时,她尚能保持平静,提及小婵,慕朝游苦苦压抑多时的怒火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有几分失态地质问道,“小婵走得这么仓促到底是不是你授意?!她跟她表哥路上遭劫杀又是不是你所为。”

    她望向王道容的双眼,心底说不上来是希望得到他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如果他否定,如果他否定……她说不定当真会放过他,替他疗伤,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身边。

    可王道容却直言不讳,说了轻巧的一个字。

    仅仅这一个字。

    “是。”

    “为什么?”这一个字仿佛是火星子落到了火绒上,顷刻间便点燃了慕朝游内心的愤怒,压抑的怒火熊熊烧过四肢百骸,烧得她骨肉都发痛。

    她睁大眼,怒问道:“谢蘅与你有竹马之谊,小婵伺候你多年,王道容,你难道没有心吗?!”

    对上她的愤怒,王道容仍是一片水泼不进的平静:“朝游。容说过,这世上仅在乎你与阿砥两人。”

    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俱都消失了。

    重逢后,王道容常常微笑,清风朗月,温润如玉。

    可利剑在胸时,他脸上的表情却都消失了,面无表情,没任何表情,没任何喜怒。那精心矫饰了六年的人皮,此刻终于被他褪了下来。

    乌黑的眼眸如一滩流动的污泥,正静默地,审慎地打量着她,品评着她。

    慕朝游一对上他的目光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六年过去,他当真没有任何改变。

    她心中激动,忍不住冷声说:

    “这样的偏爱我要不起,我也不敢要。”

    心底的愤怒,更多的是怒他的欺骗,还是怒其不争,慕朝游已经分不清了。

    可王道容却仍火烧浇油一般,摇摇头,嫩白的脸上露出少年般的纯稚懵懂,“容不懂。也不明白。”

    王道容摇摇头:“容如此爱你,朝游为何偏不信我真心呢。”

    那股荒谬之感再度蔓延上了慕朝游的心头,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仿佛炸开了,怒道:“这不是爱!”

    不止一次,她都觉得她是在和一滩污泥,一汪深潭,一处深不见底的暗渊沟通。

    他是什么都好,唯独不是人。

    王道容缓缓地,直视着她,牙牙学语般,笨拙咬字,“那到底何为爱?”

    他左手拥着她,将她往怀里搂得紧了些,鲜血染红了两人的衣襟,王道容的嗓音已经有些虚弱了,仍坚持问,“朝游。容当真不明白。”

    “我想要你,想要我们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谁来打搅我们,我就杀掉谁。”

    她紧握着的短剑还插在他胸口,王道容每近一寸,剑刃便往他胸口深入一分,剑锋破开血肉的动静清楚地回响在两人之间。

    可王道容仿若未觉一般,寸寸逼近,将头脸埋在她脖颈,轻声说,“难道真要容剖心自证吗?”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决心,话音未落,剑刃又深入一寸,王道容轻哼了一声。

    慕朝游从没这样害怕过王道容,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恍若死人的呼吸,火光油润,满室仿佛都被在浸泡在尸油般的黯淡光线里。

    王道容半边姣好的脸在明,另半边在暗。恍若没有雕刻出眉眼口鼻的神像,面无表情,模糊混沌。

    这个与她纠缠了近十年的青年,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一股恶寒爬入慕朝游的脊背。

    正当她决心不再优柔,拔出短剑推开他的剎那——

    “别动。”

    “呼——”耳畔仿佛被人轻轻吹了口气,下一秒,一道少年般清亮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王道容冰凉的肌肤贴上来,恍若死人的拥抱。

    一点白光闪过,慕朝游激灵灵一个冷颤,顿觉后颈一凉!

    从王道容的袖口也掣出了一把短剑,他假意示弱,强忍痛楚,一寸寸靠近她,终于拔出袖剑。

    剑尖对准她的后颈。

    王道容握着剑淡淡说:“这一动,我不能保证这剑会不会失了准头。”

    “容其实一早便觉察出朝游的古怪。也怪我自以为是,自作多情,总以为多年感情,爱也好,恨也好。你对我并非全然无意。

    “我很少做没有把握的事,唯独这一次,容想赌一次。我以为你会犹豫,会动摇,会不舍。毕竟你最是心软。”

    “可惜是我赌输了。”王道容自言自语喃喃说,“朝游的善心从不会为容而发,朝游心冷,也从不会为容心软。”

    脸上的软弱神色不过一晃而过,很快王道容便调整好了情绪,

    “不过我不会后悔,赌输这一次,也正好让我瞧清楚朝游真面目。阿砥、小婵、谢蘅、刘俭,任何人在你心中都比容重要不是么?”王道容反问。

    “那时,我便在想,若你真对我动手,那我便有理由杀你了。”

    “只有死在我手上,你才不会想着继续跑,只有死在我手上,容才会彻底安心。

    “朝游。生不能同寝,死也要同椁,容绝非妄言。”

    话音刚落,王道容毫不犹豫挺剑刺下!慕朝游心里一惊,哪里肯让他得逞,左手拔出他胸前短剑,右手一拳狠狠砸中他肚腹,王道容本有伤在身,竟被她就这样甩了出去,胸口鲜血飞溅。

    可他竟恍若未觉般,又扑身上前,举剑再刺。两个人很快便扭打在一起。

    论剑术武功,王道容远超她不知凡几,但慕朝游这六年来勤于练习,也未尝有过哪怕一日的懈怠。

    他受伤在前,行动略显迟缓,两个人一时之间,竟也难分上下。

    王道容受了伤,必定不会跟她久战,拖久了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慕朝游一边在他攻势下左右闪躲,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思索对策。

    王道容袍袖晃动,乌发已经都散开来,他足下纷踏,步步踩出诸般变化,纤秀身影恍若鬼魅身影,忽远忽近,难以捉摸。

    慕朝游知晓这是步罡踏斗的步法,王道容的武功以轻灵诡谲为主,她虽然能看得出他的步法来源,却很难及时想到破解之法,更难及时作出应对了。

    一眨眼的功夫,王道容便已经抢到她身前,神情冰冷,直踢她膝弯。

    慕朝游只觉膝盖好像被千斤铁坨狠狠砸了一下,膝上吃痛,扑倒跪地。

    还没等她站起身,眼前晃过一道凌冽的寒光!剑影纷落,当头罩下!慕朝游身向后仰,堪堪避过,这一下,也令她的身体迅速失去了平衡。

    王道容紧追不放,挺剑再刺她胸口!白嫩的脸上冷酷平静,乌黑眼底佛头青如疯狂蔓延的薤青。

    剑刃近在咫尺,慕朝游仓促举剑格挡!王道容剑势一歪,剑刃错过她心口,直插她左肩!

    中剑的剎那,王道容的神情这才有了细微的波澜。这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慕朝游来不及思考这么多,抓住王道容微怔的剎那,挺起手肘去撞他胸口!

    王道容如梦初醒,被撞得踉跄着后退几步,吐出一大口鲜血。望着她的眼底闪过一点莫名的情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

    “可惜。”

    王道容一退,慕朝游当即强忍疼痛,揉身而上,挥剑便砍。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短剑便于行刺,实战时却受困于攻击范围,不得不近身而上。

    王道容迅速切她脉门,曲指敲她手臂,慕朝游整条胳膊顿时一麻,手中短剑落地。王道容同时伸腿踢飞地上短剑,扼着她右手的手一捋一带,牢牢将她右臂反锁背后。

    肩上伤口痛楚钻心,慕朝游抿紧唇,暗骂了一声,“操”,恍若不知痛一般,没了命地疯狂挣扎起来!

    王道容不意她竟还有还手之力,被迫与她近身几个过招,招招冷酷,专往她关节处踢打。

    慕朝游大脑一片嗡鸣,双眼因为仇恨也已经洇红了。

    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为何毒药还不见生效?难道是他早已暗中提防?

    心底涌生出的不知是愤怒还是不甘。

    不甘心老天爷为何如此不公,难道她不论生死当真摆脱不得王道容吗?

    凭什么?凭什么这人中她一剑还是不死?

    凭什么这人还是这么难杀!

    她心中悲愤,口中不住叫骂,状若疯魔一般不断在他手底下挣扎反抗:“操!王道容我操!!”

    她一定要回去。

    阿砥——

    慕朝游死死咬紧牙关,眼前浮现出女儿纯稚面庞,没了命地奋勇扭动着身躯,不断在王道容身上乱踢乱踹。

    阿砥还在等她!

    王道容见她疯魔,神情依旧平静,“朝游。愿赌服输,杀我之前你早该料到会有此下场。”

    “就算容死,你也逃不掉的。”他的状态也没比慕朝游好上多少,胸口血洞正汩汩流出鲜血来。

    王道容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在他死前,他得尽快杀了慕朝游。

    一念既定,他掌心短剑白芒电闪,直抵慕朝游心口。

    当真要杀她吗?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倏地涌上心头,王道容略微怔忪,这念头走得极快,如风掠过,却丝毫没影响他剑下去势。

    剑刃刺破她胸口血肉。

    但这一剑慢了。

    而慕朝游并没有错过王道容这一致命的疏漏。

    她一闭上眼,眼前便是慕砥的脸。

    若是寻常人,沦落到她这个境地,恐怕早已引颈受戮,但蝼蚁尚且挣扎求生,慕朝游偏偏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奋力也要挣出一片天来!

    王道容一慢,慕朝游立刻攫住他手腕!王道容下意识抽手,回过神来又觉不对,想要挺剑深入乱扭已经来不及。

    与此同时,他浑身一软,手上顿时脱力!

    慕朝游后踏一步,硬生生握着他的手将剑刃穿胸拔出!

    王道容脚下一个趔趄,扑倒跪地,喘息不止。

    他呼吸急促,眼前视野逐渐模糊,努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慕朝游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捡起地上跌落的短剑。

    在慕朝游一剑刺下之前,王道容竟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什么毒?”

    “你修为气力远不及我,料想你应当会下毒,我早已服下解毒丹。”

    王道容追问:“是什么毒?”

    慕朝游没有回答他,此时也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毒药终于发作,她顿松了一口气,又怕王道容这人难杀,暴起伤人,根本不给他有意拖延时间的机会。

    掌心被鲜血浸透,短剑握在掌心不住打滑,她一手攫住王道容的肩头,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将短剑重又送入他胸口。

    可王道容又岂是引颈受戮之辈。药效发作,他眼前模糊不明,心知拖延机会的盘算落空,他抿紧唇瓣,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扭头去咬慕朝游手臂。

    牙齿深入她肌肉,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口肉来,慕朝游痛得眼冒金星,不住大骂。

    她也早已是强弩之末,顾不得许多,只在争斗中,仗着身怀利器,举剑一阵乱刺。

    王道容在她戳刺下左支右绌,他失了兵器,只能徒手与她相搏。

    眼睁睁看着慕朝游一剑当面罩来,王道容不假思索举起手臂格挡,剑刃刺入血肉,被臂骨格住。

    慕朝游再刺刺不动,剑刃卡在他骨缝之间,眼看着王道容就要趁势夺她兵器,慕朝游顿时急了眼,不住大骂,奋力将剑刃往回拔。

    她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缠斗之中最后一丝感情也烟消云散了,唯有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

    血葫芦般的两个人,翻滚着在地上抱成一团,不住拔河,这场面不可不谓滑稽。

    那剑刃不断在他手臂中来回,王道容竟还能抬眸为自己诡辩:“朝游。你我之间非得落到这个地步吗?”

    “容也算几次救你性命,对你一颗真心,平日里也待你不薄,你难道真要杀我?”

    “难道真心就该死吗?”

    临到了鬼门关,王道容语气还是沉静。他语气极其虚弱轻微,仿佛魔鬼不厌其烦地低吟。

    慕朝游置若罔闻,任由他如天魔乱舞,只坚定道心,见幻识幻。

    “阿砥年纪还小。你若是恨我,当初何必又与我一同回京?我知晓你是为了阿砥好,只可惜你的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反倒害了阿砥。当初若不相认,也好过今日阿母杀了阿父——”

    慕朝游恨恨骂道:“那也总好过,让她落入你这个妖魔掌心!”

    王道容:“你当真就这般恨我?”

    “操!操!操!”慕朝游大骂着终于将短剑拔出,朝着王道容身上一阵乱砍乱刺,“恨。怎么不恨?恨不能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恨不能将你开膛剖腹,碎尸万段!”

    “王道容!你为何总有这样的天赋!为何总能在我对你动摇时,作出自以为是的选择,耗尽我对你最后一丝感情?”

    “我更恨我自己,这辈子遇上你算我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霉!”

    王道容一默,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剑刺中了他的命门,王道容倏地一僵,唇瓣一动,最后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还未来得及开口,眼里的神采迅速褪去,顷刻间便断了气。

    觉察到身下之人忽然没了气力,也不再抵抗,慕朝游心里一惊。

    王道容狡诈又难杀,她怕他突然暴起,不敢松开短剑。紧握着剑柄去探他的鼻息。

    他脸色青白青白,再没了任何声息。

    慕朝游如遭重锤,这才从刚刚那状若疯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怔在原地,伸手一摸,早已满脸血泪。

    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匆匆换下鲜血淋漓的单衣,拢了拢头发,转身正要逃,倏地,脚踝一紧!

    身后传来青年沉重的呼吸声。

    慕朝游汗毛乍起,差点儿从原地跳起来,王道容竟还没死!

    他眼睫动了动,努力睁开双眼,鲜血模糊了视线。一双漆黑乌浓的眼睫静静地注视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攥住她脚踝不放。

    任由慕朝游又踢又踹,也依然注视着她不肯放手。

    他苍白的手仿佛鬼爪一般牢牢嵌在了她脚腕中,慕朝游:“操!!滚!滚开!!”

    王道容吐出一口鲜血:“朝游。”

    “容不可能放手。”

    每说一个字,都牵连到胸前伤口,王道容又吐出一口混杂着肺脏碎片的鲜血,气若游丝,勉力继续道:“容即便做鬼你也休想摆脱我。”

    慕朝游力气消耗一空,就连踢打也软弱无力,她只能不断大骂,尖叫着,用尽一切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他。

    王道容静静地攥着她的脚踝,听着,看着,她看向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最恶心的垃圾。

    每一道眼神落在身上都像是凌迟。

    他不辩解,不反抗。哪怕被踢打得咳出鲜血,心中犹如刀割,也不肯松手。

    在今日之前,他的心底仍抱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与幻想,幻想着从此之后一家人一年四季,一日三餐,春夏秋冬,喜乐安宁。

    他心底仍残存着一丝希望,希望慕朝游对他仍有那么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

    当慕朝游那一剑洞穿他心肺时,他身体因为疼痛不受控制地痉挛僵硬,尖锐的痛楚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终于明白,她真的全不爱他了。

    她对他,只有恨不能食肉寝皮的厌恶。

    这厌恶当真比恨还刺痛人心。

    这一刻当真是从天上直坠入地下。

    拳脚如雨点一般当头落下,砸在他脸上,而王道容纵使吐血,匍匐在地,也紧攥她不放。那双乌黑的眼底放出冷冷的光芒。

    慕朝游有理由相信,但凡有一个机会,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起咬断自己的气管,拖她同入地狱。

    慕朝游见他偏执癫狂如斯,浑身发寒,从心底升腾出一股恐惧,正在这时,门外忽地传来一声尖叫。

    “你放开我妈!!”

    慕朝游一惊。

    阿砥!!

    她循声望去,慕砥面色苍白,对上她视线,不住大喊,“妈!”

    说着朝她跑来。

    慕朝游失色:“你怎么在这儿?不是叫你等我吗?”

    她下意识想要遮掩,不愿让女儿看见她与王道容父母相残的场景,可她彼时伤痕累累,气力亏空,又如何遮掩得了。

    慕砥跑到她身前,见她满身是伤,眼泪忍不住滚落了下来,“妈,我担心你——我怕——”

    她又跑到王道容面前。

    王道容:“阿砥——”

    慕砥却蹲下身,努力地去掰扯他的手指,一边哭,一边不住捶打他,“你放开、你放开我妈——”

    若说寻常女孩,见到父母相残,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只会嚎啕大哭,又哪里会如慕砥一般,飞快回过神来,帮着母亲去捶打重伤的父亲?

    王道容望向近在咫尺的女儿。昔日天伦之乐似乎犹历历在目,而今每一拳砸在他身上又是往他心上再添新伤。

    突逢巨变,慕砥眼圈发红,却迅速作出抉择,一双乌黑的眼珠子冷淡如雪,招招毫不留情。

    王道容从未如今日一般有过这样鲜明的感受。

    她的确是他的女儿。眉毛,眼睛,浑似幼时另一个他。

    就连骨子里那点冷淡也如出一辙。

    勉力坚持到现在,王道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在一个七岁小儿的捶打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他五指指节终于无力松开。

    慕砥见状飞快地拉起慕朝游,母女二人跌跌撞撞冲出了房屋,临行前,慕砥最终转身看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看到,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

    王道容抿着唇角,不肯放弃,他想要喊人拦下她们,但毒药发作,声音传不出寝屋。

    他十指紧扣地面,拖动着无力的身躯在地上挣扎爬行,还想再追。

    一寸,一寸。

    近了。

    更近了。

    好不容易爬到门槛前,他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所有气力,意识沉入一片永恒的祥和与安宁。

    第137章 BE结局(一)

    慕朝游和慕砥冲出房屋后, 借着夜色遮掩,匆匆离开了王邸。路上遇到仆人,因她如今是女主人, 随便找了个理由便打发了去。

    今晚是她与王道容的洞房花烛夜, 王道容生性喜静注重隐私,不喜旁人打搅, 在仆人发现王道容之前,她们尚有一段宝贵的逃跑时间。

    她带着阿砥, 走秦淮河的水路,连夜出了城。一路上不断换乘船只车马, 几乎每到一地,乃至每到半路, 便换乘一辆,有时干脆弃车步行, 星夜兼程, 不留任何泄露行踪的可能性。

    她不确定王道容到底有没有死透, 北方虽然可以避免王家的追捕, 但太过危险。

    她还是选择带着阿砥南下, 回到三吴。这一次, 她更加慎重,等闲不露面,如此,躲了整一年。

    建康那边一直没传来动静,没人追寻, 没人抓捕, 王道容好像彻彻底底,死了个干干净净。

    但慕朝游知道他没有死。

    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

    他仍活着。

    在出逃半年后,她就又听到了王道容的消息,听闻了王六郎的近况。

    据说,他娶妻没几日,妻子便离奇暴毙,此后未曾再续娶。

    据说,他在朝野之中颇得重用,先后任江州、豫州刺史,处尊居显,风头无两。

    他再也未找过她们母女,好似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真的看破了执念,对她再无一丝旧情。

    以防万一,慕朝游又带着阿砥躲藏了半年,直待风头过去,这才慢慢现身于人前活动。

    她择一山清水秀的好居处,平日里便跟阿砥隐居在山脚下,四野没有村庄,也少有人迹。

    她每隔一个月才进一次城,采买一些肉菜粮油。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王道容那儿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倒是北边的胡赵不久前死了皇帝,民间一直有传言说南廷想趁乱北伐,收复中原的失地。

    这传言甚嚣尘上,没过多久,南廷竟然真的拉起了一支北伐的大军,王道容身为豫州刺史,也理当参与配合。

    当晚,母女二人吃饭的时候,慕砥问起这次北伐。

    慕朝游想了想,说:“恐怕不成。”

    这几年南廷也组织过几次北伐,计划不是还没开始就已经破产,要么就是两军交战,一战而败,仓惶退守。

    归根究底南廷不管钱粮兵马,还是人事方面,都还没那个条件。

    慕朝游对王道容这次北伐也没有信心。他看着风光无限,但有过大将军的前车之鉴,南廷不可能坐视王家再次做大。朝野中,对他的指责抨击从没断过,王道容过得其实并不算遂心,此次北伐,恐怕还有不少人盼着他大败而归。

    再者,南廷偏安一隅,早已习惯这样的风花雪月,对于收复神州失地的意念也并不坚定。

    朝野上下不同心,内部与外部条件都不具备,又怎么可能成事?

    慕砥听得很专注,一字一句都认认真真记在了心里,时不时发问,提出自己的见解,饭也几乎忘了吃。

    慕朝游催促她吃快点,时间不早了,吃完了好快些收碗,明日还得送她去私塾念书。

    王道容分身乏术,再没来找过她们。慕朝游考虑慕砥年纪渐长,总不能一直留在家中由她教导。

    她天资聪颖,慕朝游不愿见她明珠蒙尘,犹豫再三,还是甘冒了暴露的风险,使尽了法子,让她隐姓埋名,扮作男子,拜师耆宿硕儒,学习文字文章。闲暇时仍带她走访各地名山道观,以免落下了斩妖除鬼的保命法门。

    王道容这一走便走了大半年,起初他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北伐情势大好,一路进逼洛阳,琅琊王六之名才算彻底享誉天下。

    但之后战局便陷入了胶着之态。南廷上下不一心,指挥高层彼此倾轧,使绊子,扯后腿。

    战事拖延太久,军队的粮草也日益吃紧。

    前胡赵皇帝死后,他的小儿子在激烈的权力斗争中取得了胜利,掌握了大权,暂且安定了国内局势。在他的带领下,胡赵难得团结一心,事前坚壁清野,南廷军队野无所获,粮草难以为继。王道容那一支阴兵,固然能不吃不喝,可日子一长,尸身腐败,损耗也随之而来。战场上,哪怕一时不死,断手断脚也不可避免。局部作战是骁勇,却难力挽大局。

    最要命的是,他并非北伐的总指挥,南廷提防王氏旧事重演,桎梏太多,束手束脚,实难尽情一展自己的抱负。

    前期的进攻顺利,过程中不少胡人将领归降南廷。但负责此次北伐的主帅龚尚,为人骄矜自负,刻薄寡恩,不能安抚降将。

    这些胡人将领又从没经受过礼仪教化,战局胶着,便纷纷骑墙观望,左右摇摆。

    原本是计划分兵两路,没曾想,底下胡人举兵叛变,临阵倒戈,攻打北伐军队。

    龚尚在军事上委实没什么天赋,两军交战,一触即溃,被打得丢弃辎重,逃回彭城。

    龚尚这一退,王道容立时便陷入了两面受敌,孤立无援的境地,勉力支撑了数日,粮草耗尽,为胡赵所俘。

    胡赵这位新上任的皇帝,性子端方沉稳,饱读诗书,精通汉学,仰慕王道容的名气,垂涎他的异法,便没杀他,只将他囚禁在军中,希冀能说服他改降胡赵,为赵国做事。

    王道容虽性冷薄情,却也守住了家国大义,亦或许是他太重体面,不愿遗臭万年,始终不肯委身侍胡。

    只对来者淡淡道:“烦请转告你家黑头,是容不才,打了败仗,沦为胡赵阶下之囚。败就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要我归降胡赵,则是万万不能。

    “胡汉有别,汉人不比胡人,一日之内能三易其主,容虽自幼游历方外,却也晓得忠君爱国的道理。绝不会自甘下贱,折身侍胡,你们胡赵这些年来,掳杀我中原百姓无算,血海深仇,容不能茍且偷生,认贼作父,愧对中原父老。”

    这位新任的胡赵皇帝自小面黑如碳,黑头正是他的乳名,王道容此言大有轻贱之意。

    胡赵皇帝闻言倒也没动怒,只吩咐左右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最开始是不给吃喝,也不给水洗澡沐浴。

    从豫州出发至今,草木摇落,北方已迈入隆冬。

    再到寒冬腊月,不给御寒冬衣保暖,只让王道容穿着轻薄单衣,动辄辱骂逼迫,严刑拷打。

    王道容却始终不肯低头,不改其志。

    就这样刑逼了足足两个多月,底下的人再去问胡赵皇帝的意思。

    皇帝道,他若不肯就砍他一根手指,若还不肯,就再砍他一根手指,若是还不肯,既然不能为我们大赵所用,那便将他杀了罢。

    底下的人听闻,回到牢房里,先砍了王道容一根手指。

    问他可愿。

    王道容只道:“请赐死,以全其节。”

    底下的人再砍他第二根。

    琅琊王六,昔日挥毫泼墨,抚琴作画的一双纤纤妙手,霎时去了其二,两根指头血流如注,半截残余。

    鲜血滚滚而下,浸透了他褴褛的衣衫,王道容仍淡静说:“容请赐死。”

    胡人没有搭理他,转身走出营帐,将他丢弃在账内。

    王道容抬起眼,透过对方掀帘而出的缝隙,终于瞥见一线秋色,远处一轮红日直入茫茫衰草黄原。

    霜风如捣,孤雁断咽。

    他拢了拢单薄脏污的衣衫,靠着角落闭上了眼。

    慕朝游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很少再想起她们母女。

    那一日,他伤重倒在血泊中,却侥幸活了下来。最初,他仍不肯放弃,千方百计追寻她母女二人的下落。

    查不到她二人的车船行踪,他便反其道行之,守株待兔。

    北边多战事,慕朝游不可能北上,想必最终还是要回三吴,南廷一日不倒,三吴作为南廷的大后方总能暂保一日的安宁。

    她带着女儿,以她的性子,势必不愿把阿砥养在深宅大院,如寻常妇人只求嫁个如意郎君。

    值此乱世,她绝不肯将阿砥养成一株菟丝子,她必须要成长成一棵松柏,经得住严寒风霜。

    她会让阿砥去学文习武,不求能挣出一番基业,但求自力更生,自保无虞。

    思及,王道容花了不少时日,在三吴诸郡县私塾、道观、武馆耐心布置,果不其然,终于辗转打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消息。

    可到底是否要去见她们母女,他却犹豫了。

    或许不惊动慕朝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保护着,将她们永远地纳入自己的视野范围之下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只要他想,有朝一日,他们总会见面。

    亦或者是,他始终记得慕砥转身时望向他的最后一眼。

    那是一双和他如出一辙的眼,向是少年的他久远前的一望。

    她生得太像他,性子也像。

    她爱着慕朝游,慕朝游也爱着她。

    王道容午夜梦回时,起身徘徊,常常会想,倘若,倘若他与慕朝游之间没发生过那么多事,没走到那个地步,今日慕砥与慕朝游,会不会是他与慕朝游之间的写照。

    阿砥仿佛成了他的替身,他是她脚下一个黯淡的影子,她成全了她的执念,以另一种形式与慕朝游彼此相爱,永远地生活了下去。

    或许就是这一眼,改变了他的想法,令他明知她二人行踪,仍静默旁观,没有再出手。

    如今,他的性命已然走到了尽头,想再见她们母女恐怕也不能了。

    他既不能为胡赵所用,死期早晚有一日都要临近。

    他的袖口中还残存着最后一点却死香,小拇指大小,便于隐藏,被他贴身藏得很好。

    昔日,他炼制却死香,是为争权夺利。

    没曾想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处匆匆。

    饶是天纵奇才,却生不逢时,难逆时代潮流,敌天下大势。

    这乱世恐怕还要持续个数百年才能靖平。

    王道容走到灯盏前,点燃了最后一点却死香。

    今日他点燃却死香,却是为了大梦一场。

    单薄的冬衣并不能抵挡北方的严寒,王道容蜷缩着冰冷僵硬的四肢沉沉睡去,昏昏蒙蒙之中仿佛又梦到昔日建康冬日的河水,河面上雾气弥漫,朦胧着一道熟悉的女子的倩影。

    第二天,王道容被胡人安排着,第一次沐浴净身,换上新衣,梳妆打扮,带到了胡赵的皇帝面前。

    昳丽的容貌,孤傲不拔的气质令胡赵皇帝也不由为之倾倒。

    皇帝设宴邀请他一道饮酒作乐。

    王道容踏入营帐,见舞姬柔媚,左右两侧带甲兵卫却刀戟林立,寒光烁烁,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酒过三巡,皇帝最后一次询问了他的意思。

    王道容仍是不允,坚持请求赐死。

    胡赵皇帝叹了口气,眉眼间竟难道多了几分真切的哀惋,“我仰慕你的才学,钦佩你的气节。你既然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能放你回到南国。”

    “南国上下只怕也盼着你死,不会有人来救你。如此一来,我只好杀了你。”

    “但在杀你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还有什么愿望不妨说予我听。”

    王道容想了一想,不卑不亢一拱手,淡淡道,“容的确有个心愿望君成全。”

    “容死后,还望君能砍下容的头颅,用石灰渍了,送到这个地址。至于余下尸身,安葬也好,示众也罢,但凭君处置了。”

    他虽迟迟不肯去见慕朝游,却并不代表他已经放下。

    他永远不可能放下。

    正如那日他亲口所说,哪怕他做了鬼,她也休想摆脱。

    他不能被她淡忘。

    他要他的死,足够深入人心,足以划下最深,最重的一刀,足以镌刻入她的骨血,纠缠她的余生,令她至死难忘。

    胡人皇帝大奇,一口答应了下来,转头吩咐左右。

    左右带甲兵卫顿时一拥而上,刀斧齐挥,一阵乱砍。

    因为王道容临死前的请求,他的尸身被砍了个七零八落,但一颗头颅却眉眼完好。

    胡人皇帝当真将他头颅用石灰渍了,保存起来。

    王道容的头颅,乌发散落,眉眼闭阖,神情安详平宁极了,反而从这安详中更见几分诡异的妖冶艳丽。

    胡人皇帝有些不舍,传阅手下把玩了一阵,这才装入匣中,派人送往王道容临死前所说的那个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