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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5.止痛

    “李玉娴家属。”

    “在的。”陆怀正将清洗好的雾化软管卷好,听见门口护士叫,就应声过去。

    护士应是还有别的事,匆匆来也要匆匆走,手中攥着一支笔,说话时还有点小喘气:“晚点朱医生会过来这边,大概四点半左右。”

    陆怀心里一咯噔:“谢谢护士。”

    “没事。”

    连着做了几天检查,照例,医生看过之后时要跟自己交待一下病情,而像这样的流程在李玉娴生病以来时有,只要是需要住院的情况,都有这么一遭,好的情况就是没有坏消息,不好的情况就......

    看了眼时间,离四点半还早,陆怀多少有些坐立难安,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清空自己的大脑,好让平静下来。

    “乖乖。”

    听到李玉娴开口叫她,陆怀怔了怔。

    这个称呼,已经许久未从她口中出现了,就算偶有出现,也更像是李玉娴自顾自的喃喃,而非叫她。

    “怎么啦。”陆怀将手中的抹布扯开,一瞬笑意就盈上来。

    “歇会儿吧。”

    “......”

    陆怀并非是有洁癖的人,但在焦躁的时候就是闲不下来,年轻的时候这毛病就有,一有压力或是一跟李玉娴吵架,就开始擦桌子擦地擦浴缸,将家里擦得锃光瓦亮.....届时李玉娴就会来哄她,哄之前都会柔声细气地叫她,歇会儿。

    “好,我歇会儿。”

    洗过手,坐到李玉娴床边,看着李玉娴略显浮肿苍白的脸,陆怀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掀开罩在下半身的被子,将她脚拿来揉一揉捏一捏:“躺得累不累?”

    好几天没有好好下地了,她腿脚一直浮肿,有时候走路会不大稳,陆怀怕自己搀不稳她,又怕她承不住冷风,所以不大敢带她去散步。

    李玉娴点点头。

    那能不累么。

    “你累不累?”

    “我?”陆怀有些意外,发现今天的李玉娴神思格外清明,与自己的对话也十分清楚:“我不累。”

    “这里疼吗?”李玉娴起了起身子,指着自己的腰臀处。

    “......不疼,多带了一条被子垫着就不会太疼的。”

    即便是vip病房,也没有说给陪护的家人多好的待遇,依旧是一张折叠椅,每天在打扫的阿姨来之前要收好,晚上睡觉则要自己铺开,虽然说椅子上面有一层软皮,但折叠连接处就是上下不平的,而这处偏偏卡在成年人躺下后的腰臀处,只睡一晚上,第二天那酸疼的滋味就要你好受。

    可这相比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相比自己的心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要不要穿好衣服,我带你下去走走?”今天的脚倒是不太肿胀了。

    “要。”

    “行。”

    走走也好,散散心,等回来见过朱医生,没什么事的话大概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毛衣、挡风大衣、保暖棉衣,帽子、围巾、口罩......陆怀一样样给她穿好,又为她编好辫子,搀扶着她下床。李玉娴年轻的时候就是很漂亮的人,家教好、工作好、气质好,一辈子都是体面着过来,到老都是个漂亮的老太太。

    所以到现在,陆怀依旧会帮她收拾得干干净净、大大方方,倒是对自己是不甚在意了......衣着打扮样样都是以简单朴素为主。

    “护士,我们下去走走。”从病房出去路过护士台,陆怀跟那位认得的护士打了声招呼。

    护士点点头:“好的,注意保暖。”

    “晓得。”

    “冷就跟我说,走不动了也跟我说,知道吗?”电梯里,陆怀一边留意着拥挤的人群不要挤到李玉娴,一边叮嘱她。

    虽然她知道,如今很多时候,李玉娴已经没有办法去判断自己到底是冷还是热了,但她依旧愿意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叮嘱。

    一出大门,那温度就瞬间与室内不在一个档次了,风在住院部与门诊大楼之间似是不会停的,无论春夏或秋冬,都是这样桀骜徘徊,一出去就能将人掀起似的。

    陆怀紧紧搀稳了李玉娴,慢着性子带她走往有楼挡着地方,沿着墙的路上风会小很多。

    “梅花?”李玉娴却指着两楼之间的小草坪,要去看梅花。

    “今天跟你去做ct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没有开。”

    李玉娴想了想,点头:“对。”然后也就不执着了。

    陆怀很庆幸,自家的病人向来不是那种不依不饶类型的,医生跟她说,得了这个病的人,可能会性格大变甚至有攻击人的倾向,但李玉娴没有,生性温柔的她至今绝大部分情况还是很温柔很乖,除了有时候性子会古怪些、认知不清之外,并没有太多让陆怀感到吃力的地方。

    当然也有可能是还在早期,病症轻微......

    “秦祈姐姐现在怎么样了?”走在路上,李玉娴突然问。

    陆怀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秦祈姐姐。”

    秦祈姐姐......

    陆怀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想起来了,好像是李玉娴‘梦里’出现过的角色。

    “她呀,挺好的呀。”

    “她身体好吗?”

    “她身体......一直挺好的吧。”

    “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哈哈哈,她是大忙人......”

    对着莫须有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能不能对上李玉娴想的。

    “是的。”李玉娴点头。

    看来没有什么破绽。

    “你冷不冷?”

    陆怀:“......”

    该不该说,习惯了关心她,当她反过来关心自己的时候,也会有受宠若惊的感觉。这两天的李玉娴很正常,不,应该说,正常的时候远超之前那些迷糊日子,这让陆怀很高兴,却也很害怕,高兴的是妄想着她能越来越好,害怕的是怕成为转瞬即逝的回光返照。

    “我不冷。”陆怀攥了攥对方的手。

    这只拿了大半辈子书和粉笔的手,干燥、温暖、却也避免不了岁月的摧残:“哎,你还记不记得,你说等你身体好些,想再去趟大理?”

    “大理?”

    李玉娴轻锁着眉,目光定在一处,久久不回应。看她这样,陆怀就知道她可能是在想大理在哪里。

    陆怀抿了抿唇,忽略心中那分失意:“对呀,云南,大理,我们定情的地方,记不记得以前还说,我们20岁去一次,40岁去一次,60岁去一次,等80岁的时候,要是还走得动路,坐得了飞机,就一定要再去一次,接下来就可以慢慢......”等死了。

    当初是这么说的,可如今,最后三个字却很难说出口。

    人在年轻的时候,好像很容易就把死挂在嘴边。

    因为年轻,因为知道若非意外,死这件事究竟离自己远,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甚至可以说得很美好,什么陪你一起等死,什么你先死我后死......

    “是的。”被李玉娴抱着的胳膊感受到莫名的紧迫压力,陆怀低首看着李玉娴格外用劲后,连带着嵌在手背上的滞留针都绷紧了。

    “对,去大理。”她再次肯定道。

    “那等这次身体休养好了,我们去一次大理,提前去。”

    其实约定好的年纪,并非是要在岁数整的时候去。

    28岁大理定情,无论是在那时还是这时,28岁都非青涩的年纪,但于彼时的她们来说却是纯情得无可救药,不随主流、被排斥的感情,从陌生到熟悉,从友人相惜到恋人相爱,要戳破谈何容易。

    43岁再到大理,不再年轻的躯体,丰载阅历,见过大好河山,对眼前的风景更多是怀念而非惊艳,会感慨时代变迁,会感慨社会飞速向前,偶或街角见到不顾忌世俗眼光而互相亲吻的女孩,也会勾起一些莫名的悸动,一边说着要效仿,一边又将老妇老妻的借口拿出来,羞于效仿。

    再之后,年岁逐渐往上,身体大不如前,但也算自然老去,一切美满。年轻时做好的打算,让年老之后的两人在经济上并没有太多压力,她们还是那么喜欢去尝试新鲜的玩意儿,年轻人的玩意儿,在健康允许的情况下,吃网红店的炸鸡面包,喝咖啡奶茶,去旅行,拍视频......

    虽然爱人之间谈感谢,总显得生分,但陆怀此生一直都对李玉娴心怀感激。

    感激她自始至终那么坚定地选择自己、依顺自己,从不后顾,无所畏惧。认识她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无比温和向善的人,诚然如此,但又不止如此。

    李玉娴,并不温和,恰恰是她的坚韧,与她一起撑起了一个家,断绝无数闲言碎语与目光。

    然而,只至如今,满头华发生。

    这一份坚韧似乎还是败了,败给了岁月,败给了病痛,败给了一个人最终都会去往的终点。

    陆怀不知道该怎么办,体检中心的电话、复诊的结果、一张张ct单、一句句关于病理的专业术语、什么腺癌鳞癌、什么基因送检、还有名字复杂到读都读不通的靶向药名......

    所以选择一到60岁就去大理是正确的,毕竟往后的每一年,你都不知道身体会是什么样的状况,就像现在这样,谁能想到呢?

    “海。”

    “对!海,洱海!”

    李玉娴只说出了这么一个字,陆怀都很高兴:“我们在洱海边交换戒指,记得吗?”

    “嗯,记得!”

    不会去深究李玉娴所言的记得是真记得还是假记得,只要她有回应,陆怀就高兴:“我在想啊,不过也就是先想想,以后我们要不要就去大理生活吧,那边暖和,可能对你身体更好。唉,但看病肯定是不方便的......”

    不止如此。

    手头上经济也拮据,李玉娴看病吃药的花费很大,大概率支撑不起在外面旅居的开销。

    所以也就只能想想,嘴上说说,做做白日梦。

    李玉娴没有再说什么,又走了会儿,陆怀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带着她慢慢踱回病房,照顾她睡下,兀自一人去找朱医生。

    这位朱医生一直都是李玉娴的主治医师,四十几岁,年轻有为,也是李玉娴曾经的一个学生在得知她的病情之后为她们牵线找的可靠医生。

    “陆阿姨。”她见到陆怀来找她,就招手,引她去办公室。

    “哎,这次怎么样啊?”

    朱玥叹了口气,坐定将电脑上的片子放大。

    而陆怀一听她叹气,心就冷了下去。

    “只能说,不太乐观,防护还是差了,这几次肺炎流感,肯定对她身体有很大的影响。”

    “......”

    “不过这种全球性的疫病无可避免,防护做得再好也很难防住,只能说苦了免疫力差的老人和孩子。”

    “那......朱医生......”陆怀抹了抹眼泪,不敢问。

    “看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吧。”这种情况,作为医者早已见怪不怪,但与这两位老人打交道这么久,难免也会于心不忍:“就算是现在的医疗水平,等到了这个阶段,还是说尽人事看天命,有的人求生意志很强,心态好,可能比医生预测的还要活得更久更好,人的身体是很难说的。”

    医生这番安慰话,听起来不刺耳,但陆怀也不笨,知道人家的意思。

    “我看她很痛苦。”陆怀压下哽咽:“这半年,越来越严重......”

    “很少有不痛苦的......”朱玥叹气道:“相对来说,她的情况已经算很好了,你们体检做得勤快,发现的时候还在早期,一开始控制得就挺好的,不像有的人,已经拖到中晚期,后面基本都是在病床上度过,那日子更难过。”

    “......”

    可是,接下来,李玉娴不就是要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陆阿姨......”

    “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是吗?”陆怀问。

    “......是的,我开一点护肝的药和止痛药给你们,要是特别疼的话就可以吃止痛药,回去注意身体,吃得下的话就多吃些高蛋白的鱼虾牛奶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多和她说说话,心情也很重要的,有什么不舒服的就来找我......”

    “好,谢谢你,朱医生。”

    “然后阿姨你自己也要多保重啊。”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