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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8.彼端

    “师母......”

    相比在医院那段时间,她又憔悴了许多,脸颊凹入,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像是挂不住几两肉,但是一双眼睛看着还是有神的,这一点让两个学生放心许多。

    “我想了蛮久,想要不要打搅你们,毕竟你们自家事也很多。”陆怀笑了笑,为两人杯中添茶:“你们老师她......估计就这两天了......”

    “师母......”

    虽然被叫来对这样的结果已经有所预料,但当真实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有一个人能忍得住。

    “其他人我也没有说,毕竟几个走得近的朋友年纪也都大了,怕她们早知道了反而多伤心......”

    “师母你不要这么说,我们是老师的学生,工作上也颇受老师照顾和指导,老师对我们的恩情很多.......”柴欣与惠怡对视了一眼,点头继续道:“我和小惠私底下也说好了,我们真的很想为老师和师母做点什么,所以接下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尽管说。”

    “是的师母,出钱出力都可以的,就算你不叫我们,我们也准备改天跟你说......”惠怡抹了抹眼泪:“就是也没有想到,这么快......以为老师起码这半年里是没问题的。”

    陆怀伸出双臂环了环两个学生,反过来安慰她们:“钱我都准备好了的,后事你们也不用操心,很早之前我就和你们老师商量过了,不管是我还是她,一切都是从简,我们没有后代,上一代的人都走完了,同辈的亲戚也不来往,所以不会办灵堂,也不需要吊唁,就是等送完她,到时候几个亲近的朋友一起吃个饭,再送她一段路吧。”

    话虽如此。

    但陆怀在她们面前愈镇定,她们反而愈发伤感起来。

    “好啦,不要难过,人到这世上来一遭,都是要经历这些的,这两年我也看开了......”陆怀拍了拍她们各自的肩:“不说这些了,晚上留下来吃饭吧,你们是想我叫熟菜来,还是买点生的自己做?但说好了哦,我要照顾你们老师没空做饭,要做的话得你们来了!”

    “我们来做我们来做!”

    “家里都方便的吧?”

    “不方便也得方便,他们少我一天不少的!”小惠擦了擦眼泪,估计想到跟老师们吃一顿饭少一顿饭,眼泪更是擦不干了。

    “可以,你们要做什么菜,我帮你们买食材吧。”

    “这怎么还好意思让你买菜,我们来买就行了!”

    ——

    “送......走了?”

    “谁?”陆怀洗过澡后又去洗了衣物,因而身上穿着厚厚的珊瑚绒家居服,这会儿回到暖和的地暖房,就觉得有些热了。

    “她们。”

    她们?

    陆怀一怔,随后想起李玉娴说的是谁了,说的是昨天晚上就回家去了的小惠和欣欣,估计是记忆又错乱了......

    “嗯,送到她们停车场了,看着她们走的。”

    听到陆怀这话,李玉娴露出了一个放松的表情。

    自星期一去医院,医院那边婉拒之后,李玉娴状态一日比一日差了,从昨晚卧床到现在,除了还能强撑着起来方便,其他就基本没再下过地。因为进食困难、睡眠障碍,便血的情况不断加深,李玉娴已经被折磨到几乎只剩一幅骨架子,有时候感觉看她呼吸都是一种煎熬。

    陆怀不敢在她面前叹气,只和衣倚到李玉娴身边,压着被面亲亲她的脸颊。

    “有没有哪里疼的,我给你揉揉?”

    到这会儿了,恐怕就没有什么不疼的地方了吧。

    李玉娴艰难想要挪动身子,却因为被子被陆怀压住,更难翻身了。

    陆怀赶紧为她松了松,等她侧身躺好后,又为她掖了掖盖在嘴边的被子:“怎么了?”

    “以前......”

    “以前?”

    陆怀撑起身子来看她,欣喜溢于言表。

    李玉娴已经很久没有再跟她说起从前了。

    “我们结婚......”

    “嗯,结婚......?”

    李玉娴松松垂眸,痴痴盯着枕间某处,好似陷入到了某种回忆中去,又好似世间所有再无她可惦念一般。只是被她这样的眼神一激,陆怀顿时心里空得厉害,脸上的笑顿时全然隐去,只剩下冰冷的难过。

    “你说结婚?结婚......怎么了?”

    “衣服......”

    “衣服......结婚的衣服?”陆怀试图理解李玉娴话中的意图:“怎么了......?”

    “是现在想穿呀?”

    陆怀承认,这样的猜测多少有点荒谬,这大晚上的,她身体那么虚弱,又如何会想要折腾这些。可她好像又有点明白李玉娴的意思,偏偏这个意思,是她不想去理解的.......

    “嗯......”

    “......”

    竟然真的是......

    “你确定吗?”陆怀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可她顾不得擦,只呆呆地望着李玉娴,与她做最后的确认。

    “想穿。”

    “好......我去找来,但是可能藏得比较深,找起来要点时间,你等我。”

    28岁定情,32岁成婚。

    于那个年代来说,她们着实是晚婚中晚婚。

    没有亲人在侧的祝福,红烛灯,交杯酒,天地作证,花月作媒。

    而那时的李玉娴正醉心于唐宋文学研究,颇爱宋之精雅。于是她们的婚服不是那时流行的西式白婚纱,而是托友人定制的宋制礼服,珠冠霞帔,大袖长裙,好不华贵。

    无人作妆,那就自己学,无人梳发,那便自己挽......婚前的那些日子,每日最高兴的事,就是下班回到家,两人一同研究着怎么给对方一个更有仪式更值得回忆的婚礼,只要想起,便一辈子不悔。

    只是几十年一过,屋子已然换过几趟,虽说她们都是收整妥当,万不会随意丢下哪样,但眼下要找起来,的确是有些难度的。

    陆怀先是仔细回忆了一番,放那两套装备的大樟木箱,又溯回到每一次搬家后,将箱子放到了什么地方。最终凭着记忆去到收藏室,找到那些陪伴她们时间最久、几番辗转都不曾断舍离的老物件,从老物件中翻出了那些压箱底的“装备”。

    年纪大了,家里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常收拾,这些旧物牵一发动全身,虽不至于有太脏,但多少还是有些灰尘蓬蓬,也不知道“尘封”这么久,还能不能穿,别是已经被虫蛀了.....

    怀着这样的担忧,将其他的东西简单堆叠放回后,陆怀颇费了些力,将箱子先抱到了客厅里——免得将灰尘带到房间,让李玉娴不舒服。

    两套礼服,一套红绿,一套红蓝,红绿是李玉娴的,红蓝是自己的,褙子、大袖、抹胸、霞帔......好端端地叠放着,因为是樟木箱,倒是没有什么虫蛀,就是打开一股浓郁的樟木香。

    首饰珠冠则内置于一只小樟木箱中,打开里面又分类用布袋子装好,严谨整齐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当年李玉娴的手笔......

    陆怀弹着薄灰,一件件铺开在沙发上,首饰亦分门别类,置于茶几之上,每一件,似乎都能对应想起从前预备它们的故事与缘由,以及当初定制采买来的价格。在并不算富裕的年代,在工资还以几十几百来数算的年代,这些一生几乎只用一次的东西,她们都没有想着去租借,而是用心预备,或购入或手作,不怕费时费力,无惧等待。

    当然,这里面也有偶尔提出异议的人,那就是陆怀,同为高知家庭,她自小的生活境遇却不比李玉娴,多少还会有心疼钱的时候,但最后都被李玉娴说服了。

    她说:虽是婚服,但也不一定只穿一次呀,以后可以时不时拿出来穿,有些首饰也可以时不时拿出来用,老东西,越放越有味道,不存在过时的。

    是,一生不一定只穿一次。

    但此后她们的确没有再穿过了。

    直到现在,竟又叫她想起。

    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还是她......

    陆怀不愿深想,只是把眼下这些分批次搬进了卧房里,而后将床上的人扶将起来:“我都找出来啦,现在给你穿?”

    “嗯。”李玉娴应声就要扒自己身上的衣服。

    陆怀连忙阻止她:“等会儿,我刚把地暖和空调温度开高,还没热上来呢,别急着脱,一会儿又该冷到了。”

    李玉娴出奇得乖,又或者是因为连日的病痛,早已消磨了她太多的精神,蔫蔫的,陆怀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陆怀就坐在一旁梳妆椅上,等待着房里的温度上来,静静地与李玉娴隔床相望,直望到眼睛酸了,酸到忍不住去擦拭眼前模糊的湿涩。

    “差不多了,来,慢慢的。”陆怀起身过去,来到李玉娴身边,掀开被子,引着她坐在床沿。

    李玉娴身上穿着的是冬日的长袖睡衣睡裤,极其纤弱的身子,几乎挂不住衣服,衣服一脱开,瘦骨嶙峋,看着很是怖人。但于陆怀来说,每次为她洗护身子,也算是习以为常了。

    陆怀熟练地将她身上的衣物除去,又扯过绒毯来为她遮盖一些露在外头的皮肤:“太久没有穿,只记得大概怎么穿,估计穿得不服帖,将就将就吧。”她讪讪道。

    其实不管会不会穿,总不能服帖了。

    这按照年轻时的身量做的衣服,如今肉没了,背坨了,肩缩了,哪里能再穿得服帖呢。

    “来,稍稍抬手。”

    穿上抹胸,空荡荡的。

    对襟短衫,轻飘飘的。

    起身,长裙一围,直盖过了脚面,系带松松缠绕,也不敢勒到她的身子。

    长褙子,大袖衫,不算繁复的布,一旦层层叠叠地挂上身子,就算不得轻了,至少于这样一个连站着都费力的老年人来说,更是如此。

    “累不累?”陆怀问她。

    李玉娴摇头,手里已经攥住了一旁的霞帔,要陆怀继续帮她戴上。

    “不急,头发不弄啦?”

    “要弄的。”

    “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弄好,以前我们结婚的时候弄了大半天.......你把我弄得好看,我把你弄得马马虎虎的,哈哈哈。”

    曾经李玉娴很是引以为傲的,就是一头如墨的长发,柔顺到头扎发簪都不能长时间圈住,每次去理发店打薄头发,理发师都要夸上很久。

    只不过,再好的头发,到了五十岁之后,都不会像年轻时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华发,在四十岁时还能勉强压住,一过五十五岁,就如洪水泄田一般爆发出来,半年染一次头发都抵不住的。

    现在,当然是更不像了。

    为了身体着想,李玉娴已经好久都未曾染发,而为了好打理,一直都保持在到肩膀处的长度......灰白、无力、东倒、西歪,像极了冬日里的草地,被霜雪一打,再看不到一点生机。

    至于自己,早已无心在意外在好不好看,一头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短发,只为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收整好自己,照顾好她......

    “还好呢,有药吃,没做化疗......”陆怀摸着李玉娴的头顶,感受着那丛干燥的软发刺弄着自己的手心。

    还好呢,至少最开始的那些日子还是挺好的,除了轻微的副作用,过了一段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

    “哎,稍微弄弄就好......”李玉娴叹了一息,颔首垂眸,语气好不委屈可怜。

    “好好,稍微弄弄......”陆怀叹笑:“弄都弄了,那怎么能稍微弄弄呢,弄完头发我再给你化个妆,保准你美若天仙了。”

    李玉娴笑了。

    眼角的尾纹好似纤密的草根,渗透在几近干涸的河床之上,脆弱又顽强。

    “以前你头发长,头皮又敏感得要命,早上给你梳头的时候你老嫌我弄疼你,还好嘞,你发质好,打结少,不然啊,哪里能留那么长,不过这辈子的香波肯定是被你浪费了不少的,哈哈哈。”

    “哎,这根簪子还是我做的吧......弄半个月就弄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还好就是平时在家里戴着玩,要是戴出去啊,还不如戳根筷子.......”

    “来,我摸摸你的手,嗯,还好,不冷,我倒是有些热了,我先脱件衣服吧。”

    “噢哟,忘了这个戴哪里的了,当时我们有弄这么复杂吗?怎么记得没这么难啊......果然年纪大了做什么都不行了,脑子慢,手也笨......”

    “......”

    与她说话间,陆怀也不自觉放松下来了。

    暂时不去想生死,不去想别离。

    只是单纯的,想要将这个从少美到老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好看吗?”陆怀扶着李玉娴的下巴,面对着梳妆镜。

    镜中人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展颜一笑,随后缓缓起身,挽住陆怀,将她推坐下来:“你也来。”

    “啊?我还要啊?”陆怀失笑。

    她都多久没有化妆了啊。

    “你要帮我吗?”又变成了苦笑。

    镜中的自己,同样很苍老,操劳与苦愁,同样会短短时间内将人变得‘面目全非’,相比李玉娴,除了没有重疾在身之外,她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李玉娴:“我帮你。”

    比自己更颤抖、更没有章法的手。

    曾经那个爱美的人儿,拥有巧手巧思,好看的眉笔唇笔在她手里一勾一划就能将人的神韵全都调动起来。清新淡雅,百看无厌。

    可她,现在已然忘了太多。

    更像是孩童作些戏弄,明明做得认真,却处处失控。

    “好看吗?”她也这么问。

    “好看,真好看。”陆怀稍稍抹去溢出唇角的口红,笑说。

    李玉娴很开心。

    陆怀也很开心。

    但。

    开心的时光总是短浅的。

    只过一瞬,好似就化为水中之月,经不住一点搅弄。

    半夜,李玉娴的气息就弱了,一身红妆,歪在自己身上。

    陆怀一直陪她说话,说话,说话,可她搭话的次数越来越少,就是胡言乱语,都少了。

    或许,已经是时候了吧。

    陆怀咬着唇,摸摸她的头,吻吻她的唇,轻轻地问:疼不疼?难不难受?

    李玉娴摇头。

    确实,她神色平静,并无太多痛苦的模样。

    陆怀听说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当人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反而就不会那么痛了,大脑一点点关闭身体的机能与感知,像是每日入夜后熄灯一般,从浴室关到客厅,从客厅关到卧室,从照明灯关到小夜灯......直至身体的残影完全消散在黑夜中,听得见却看不见,最后连听,都听不见了。

    乖乖......

    她叫她的名字。

    却再说不上其他话了。

    乖乖......

    她好似还带着无比的眷恋,还流连着,叹息着,迟迟不肯离开。

    陆怀咽着泪,紧紧地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应她,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但她心里是有话的。

    她想说,不要离开她。

    “去吧,去吧......”最后,她还是不得不说。

    “那边应该没有这么苦了......”

    不管多么不舍。

    还是让她走吧。

    不要再拉着她、耗着她了:“我在这边,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