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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谎言

    顾定邦:?

    顾定邦表情一白。

    他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谁?

    谁怀孕了?

    怀得哪门子孕?

    这家伙果然是个骗子吧!

    顾定邦拔地而起, 大喝一声就要和上面的少年同归于尽!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死死捂住了顾定邦的嘴,另一只手卡住了顾定邦的脖子,瞬息之间就制住了顾定邦。

    顾定邦只听见一个极其笃定的女声。

    “没错!他怀孕了!孩子是你们教主的!你们要是敢动手的话, 就尽管来伤害你们教主的孩子吧!”

    众鬼如遭雷击, 尽皆捂住胸口后退一步。

    女子见此情况, 眉头不禁微妙地一挑。

    “我说,恶鬼们,你们也不想你们的教主讨厌你们吧?”

    女子的双眸状似不经意之间瞟了一眼梁上的少年。

    虽然不清楚明明是教主的他为什么要帮他们,但是他帮都帮了,这机会不能放过。

    她可是有必须的理由活下来。

    鬼们慌乱半晌,很快尽皆睁着眼睛试图去观察教主的表情。

    只见梁上的少年笑盈盈道:“你们也不想我讨厌你们吧?”

    鬼群后挤出来右护法, 他死得很有风度,全身上下打理得非常干净,只是嘴唇能看出来乌黑的青, 右护法颤抖着嘴唇道:“您的想法自然是第一位,只是您不知道人心能险恶成什么模样,有些人连鬼都骗啊!我们只是想保护您!我们一直都爱着您啊!”

    没错,有些人连鬼都骗,这件事他再清楚不过了。

    六味的眉头轻轻松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逐渐趋于平和与理解, 他顿了顿:“我都知道的, 我也爱你们。”

    什么爱不爱的挂嘴边, 真是口无遮拦啊!不愧是鬼!

    顾定邦倒吸一口凉气。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嘴被人捂住,于是他艰难地转过脸, 只见女子干咳一声,好似刚刚并没有为此震惊一般。

    万鬼们泪眼汪汪地往上看。

    “好了!那这件事就过去了!”六味叉腰道。

    万鬼欢呼, 一时间几十个脑子硬是没想明白自己被忽悠了,明明一开始是在追捕贼人,最后却骤然演变成了冒犯教主求原谅。

    “为了奖励你们……”

    六味适时地顿了一下。

    鬼要比人更单纯些,若是摸准了命脉,便是一把可拿在手里的刀,只是刀刃锋芒毕露,需得小心使用,否则容易误伤己身。

    六味的眼睛缓缓扫过抬头仰望着他的众鬼们,扫过一张一张期待的脸,他沉声道:“今年的万蕊承露大典,提前举行!”

    “这一次,我要赐给更多的鬼——我的爱。”

    白发少年微微一笑。

    鬼怪们欢呼雀跃之声几乎要响彻整个大殿。

    被鬼怪们的欢呼声包围感染,顾定邦不免也有些放松,眼瞧着这些鬼多半是不会与他们为难了,女子也终于松了口气,能活下来就好。

    二人在喧闹声中对视一眼,顾定邦试探性地自我介绍道:“你好女侠,我叫顾定邦,虽然在这种情况下遇见不是什么好事,但是还是很高兴遇见你。”

    女子恍惚着沉默片刻,她伸出手别了别自己发髻边摇摇欲坠的簪子道:“女侠?”

    她顿了顿,似乎并不习惯于这个称呼,她继续道:“我叫时愿。”

    二人交换了名字后,没几秒钟,一只婴鬼从鬼群之中爬了出来。

    他似乎是被脐带缠绕至死,整张脸肿胀而发青,红彤彤的身子泛着黑,爬行过地面的时候,走过的地方还会留下黏腻的水渍。

    婴鬼就这么微睁着眼睛爬了过来。

    他甚至不知从哪里学会了说话:“你,你好!好!吃了吗!”

    倒是极其具有寒暄意味的话语。

    难不成是什么好学鬼婴,找人类练习人类外语的励志情节么?

    时愿和顾定邦放松片刻,鬼婴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顾定邦还艰难地回复道:“你,你好。”

    双方僵持片刻,三首六臂捻花的童子神像慈悲的目光之下。

    鬼婴突然吞了口口水,声音不算响,也不算小。

    四周热闹非凡,如同热水蒸锅,但此刻,那蒸锅的锅盖被揭开了一角,外头的冷意便从那抹缝隙处钻了进来,将他们浇了个激灵。

    婴鬼垂涎的目光此刻如有实质般瞄向顾定邦的小腹,顾定邦脸色一青,下意识捂住腹部急退两步。

    婴鬼肿胀的脸抬起,探向顾定邦的小腹:“吃,想吃,给我吃,好不好?”

    婴鬼话语之中还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真。

    时愿横棍上前,试图驱赶婴鬼。

    “怎么跑这来了——”

    一双手突然从黑暗出探出,抓起了朝顾定邦他们扑来的鬼婴,鬼婴挣扎着却仍没敢凄厉地叫起来,反而像是受到压制的猫儿,呜咽着喊了起来。

    黑暗之中,一个熟悉的鬼婴出现,是乌唇发青的右护法。

    看向教主与看向他们的眼神截然不同。

    时愿和顾定邦都能明显感知到这一件事。

    顾定邦仍捂着小腹,脸色难看得要命,他的手死死扣住了剑,随时准备来上一下。

    时愿镇定地上前:“右护法!方才你答应过你们教主的。”

    右护法手中折扇捂住嘴,眯着眼睛,低哑着笑了几声,反手把婴鬼抛进鬼群之中:“是啊,没错,本护法已经答应过教主了,众教众也答应过教主了,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他脸色沉沉一变,高大的身躯上前,阴影落在他的左面,眼眸之中猩红的血色一闪而过:“你们最好好好讨好教主,否则,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右护法的双眸满溢杀气,他瞪住时愿:“愿你的兵器还能锋锐如初。”

    时愿轻笑一声,右手甩了个棍花,各种饰品在身上丁零当啷地撞响,她挑衅的模样非常明显:“它绝不会令你失望,足够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且敢一试?”

    一人一鬼对视片刻。

    右护法首先笑眯眯地缩了回去,折扇给自己扇着风:“那小鬼死得早,被欲望所操控再所难免,本护法会好好教导的,既然教主发话了,本护法自会将你们好好招待,万蕊教之中常备客房,你们二位不如——”

    “不必了!随风。”六味敛去眉间思索之意,发了话道:“就让他们在我这儿陪着吧,倒是怪稀奇的。”

    右护法随风点点头,乌黑的唇勾起:“没问题教主!左护法近来不幸归地,等新任左护法选出——”

    “啊,他死了?”六味感叹了一句,但话语之中到底没多少怜惜。

    随风也是如此,一同假模假样道:“运道不好,刚当上没多久就死了。”

    “行,到时候选出来了,万蕊承露大殿之上,留他一个位置。”六味已经习惯了教中鬼怪的死亡与更替,他也曾尝试过一次性将鬼怪全换了,可尽管他做到了,但那些新上任的鬼怪们仍然有自己的固执,六味眸色渐深,微笑着望向教中如今担任右护法时间最长的鬼怪:“至于随风你,自然向来在席位之中!”

    随风这时候才露出稍显激动的表情,两颊脸侧的部位,潮红缓缓泛上。

    在三首六臂的莲花童子像下,随风高声道:“教主万福!”

    随着随风的声音落下。

    时愿和顾定邦赫然发现,原本正在各自喧闹的鬼怪骤然停下的话语。

    他们心中荡漾出些许无措,下意识靠拢在一块试图抵御此等诡秘氛围。

    只见离中心的白发少年最远的鬼怪转过了身躯。

    紧接着是更加前的鬼,而后是愈加前的鬼。

    哪怕是刚被扔出去的婴鬼。

    都如同追逐着太阳的向日葵般挪动了头颅。

    他们拜了下去。

    他们带着虔诚,带着激荡,带着欲望。

    在神像面前,缓缓升起的烟雾缭绕之中。

    望着那房梁上居高临下的白发少年,望着那如同仙神一般舞动的飘带,望着那一个一个瑰丽繁复的花纹。

    朦胧的烟雾之中看不清上头的人眸中深沉的暮色,只能看见他吊起来的,扬起来的嘴角。

    “教主万福——”

    这一声似乎要喊尽气力。

    鬼怪们躬下的身躯之后,六味与对面两位的目光相对而上。

    六味似乎听见了他们正无意识喘着的粗气,他们胸腔之中那颗剧烈跳动的心。

    以及,他们脸上不自知的,慢慢如涨潮般蔓延的警惕与恐惧。

    哎呀,糟糕了,该怎么才能重新获取他们的信任呢?

    六味心里笑眯眯地想道。

    犹如一只苦恼的小狐狸。

    ***

    众鬼已经有序散去,在右护法关上殿门之后。

    整座大殿之中却只剩下久久的寂静。

    “我说……”

    顾定邦警惕地抬头,只见梁上的少年仍坐于高处,异色如鬼魅的双瞳正往下看。

    “你不准备把我弄下来吗?”

    六味无奈地摸摸脸:“我看着就是那种能够一跃而下的人吗?”

    他正襟危坐,一副正经教主的模样,但是却略微忧郁地皱起了眉:“老实说,很少爬这么高,已经腿软了。”

    顾定邦不由去征求时愿的意见,却只见时愿不知何时已经抓住了大殿之中唯一一个蒲团坐了下来,行动之间,她身上一堆饰品都安静如初,竟是让顾定邦全然没有发觉。

    时愿抱着自己怀中的棍子,疲倦不堪地出神,没有回答。

    顾定邦回过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只好恶声恶气道:“等着!”

    顾大侠飞身上梁,把被自己抱上去的人又抱下来了,但等六味双脚一落地,这位大侠就横着剑道:“你先别过来,给我老实交代!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六味大概能够猜出大概这家伙的思维到底是怎么串联的。

    万蕊教,邪教,万蕊教教主,邪教教主。

    虽然帮了他们,但不排除令有目的,更别说还说了什么赐下孩子这种话,最是叫顾定邦破防。

    六味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我想对你干什么,我不会为你解围,我也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身不由己?教众如此狂热,何来身不由己。”顾定邦疑惑道。

    等得就是这句话。

    六味沉默许久,久到顾定邦都有些憋不住向上前逼问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我是祭品,身为祭品的我带给了万蕊教某种东西,我才能活到现在,变成鬼的,活到现在。”

    六味上前,异色的双瞳注视着顾定邦。

    距离太近了,顾定邦能够感受到六味的吐息之间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他一愣。

    顾定邦下意识伸手扣住六味细瘦的腕间:“脉搏?”

    他又伸手点向六味的胸腔。

    人?

    顾定邦满脸不可置信。

    “你是人?”

    六味没有回答,消瘦的脸颊勾勒出一道冷酷的线条:“已经变成鬼了。”

    他在说谎。

    但是顾定邦莫名就能理解这种谎言。

    他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

    为什么说自己是鬼,因为自己已经不配当人了。

    顾定邦脸色微变,后悔之心又起了。

    “人?”时愿听见此言,也不由得站起身靠近,重复了一遍流程:“真的是人……”

    联系到六味口中祭品之说,时愿也不由得想了点什么,更别说他方才还费心救了他们一命,时愿的目光渐渐柔软起来。

    三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得到了和缓。

    “你怎么会成为祭品?”时愿问道。

    “……我一出生,便是这般模样。”六味低声道。

    “……”

    “你们怎么会来万蕊教?万蕊教……有左右护法看着,活在深山之中,应是打扰不到居民的。”六味有些忧心忡忡,这幅模样任谁都忍不住猜测,万蕊教一直龟缩在此,是靠着这位人类教主呕心沥血。

    顾定邦抱着剑道:“我前些日子,路过了一个被鬼怪摧毁的山村,看时间年头,应有十几年了,但是村中的图腾法阵仍然色彩鲜艳,恍若如初,我一看就知道这里面说头很大,几经周折,从山村附近寻见了万蕊教,我猜这里肯定有问题。”

    六味眸色一动,他扭过了头,看向了霸占了蒲团的时愿。

    时愿眼神一偏:“我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旅者,进山观光,刚好撞进去了。”

    “女侠!怎可妄自菲薄!我听那些鬼说你杀了左护法……”六味赞赏道:“您的法力定然高强。”

    时愿抓住了手中的棍子,摸了摸脸颊,含糊道:“运气好。”

    左护法乃是一只百目鬼,几乎已经极其百目,不日便要蜕生成大诡,实力跃上一个阶层,这等百目鬼,时愿说杀就杀,这显然不是运气能够解释的了,但是时愿不说,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又何必去问。

    六味含笑不语。

    顾定邦犹豫半天,终于开口道:“你方才……”

    “啊……”六味有些歉疚:“情急之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这么做了,谎称你们得罪了我,于是我给了你们惩罚。”

    “呼——”顾定邦松了口气,原本隐隐试图捂着小腹的动作也放下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好?好什么?”六味奇怪地看向顾定邦。

    顾定邦爽朗道:“这不你刚才说我怀了你的孩吗?如今我知道了是假的便好!”

    六味忽然一默。

    时愿本来也等着六味说“是的”二字,但很快,她就从白发少年的身上看出了一种逃避的情绪,她也不由得一默。

    老实说,仅凭着那头头发和异色如鬼魅的双瞳,万蕊教将六味奉上教主之位,且如此狂热地崇拜于他,显然是有些不合理的。

    六味一定能给那群鬼怪们更有价值的东西。

    时愿突然想起一句话。

    人在危机情况下,用的应对办法往往是最熟练的那个。

    他说顾定邦怀孕了……

    不会吧?

    长久的沉默让顾定邦爽朗的笑容渐渐僵硬:“那是假的,对吧?”

    剑客的手颤抖着捂到小腹,试图感知。

    六味抿紧了唇。

    顾定邦:“……你说话啊!”

    白发少年歉疚地抬起了自己的脸,他似乎知道自己这个角度特别容易让人心软,异色的双瞳里满含愧疚,他磕磕绊绊,极其不熟练地,然后说出了谁也不信的谎话:“是,是假,假的。”

    顾定邦往后一撅。

    第132章 万蕊承露大典

    “……”

    人生生无可恋。

    “顾大侠没事吧?”六味忐忑不安道, 他端着鬼怪们送过来的吃食放在地上。

    时愿沉默许久。

    该怎么对这个一直生活在邪教里的小可怜描述顾定邦的这种状态呢?

    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

    于是她好含糊道:“当爹当高兴了,脑子懵了。”

    六味差点憋不住笑。

    他表面上却极其善解人意般点点头:“众鬼们都对拥有子嗣极其狂热,我本以为人与鬼是相反的, 但是是我多虑了, 人似乎也对有个孩子很欢喜。”

    “啊这, 啊这……”时愿踌躇许久,终于决定摆烂:“就是这样的。”

    望着能叫男人怀孕的白发少年若有所思的表情,时愿当即若无其事地开始转移话题:“顾大侠!过来吃饭了!”

    被喊的顾定邦缓缓动弹两下,他现在还有种身处梦中的错觉。

    但他还是犹如游魂般凑过来坐下,低头看见了餐盘里的东西,几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米糊状的物件, 他又是一懵:“这是什么?”

    “是吃的。”这么说着,六味吃了一口。

    顾定邦后仰。

    他料想自己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大侠,但没有想到这短短一天, 各种震惊他之事频发,竟是连吃食都要震撼他一秒:”这东西能吃吗?”

    “可以吧……”六味踌躇地看向已经吃起来的时愿。

    不是?

    顾定邦一边看向餐盘之中的东西,一边迷惑地问时愿:“好吃吗?”

    他又以貌取吃食了?

    他极其擅长自我反省着在心里碎碎念道。

    顾定邦啊,顾定邦,你怎么能这样……

    时愿顿了两秒,好似正经地在回味这东西的味道, 随后, 她淡着脸摇摇头:“有点像是在吃猪食。”

    “你……很饿吗?”顾定邦微妙沉默片刻, 不禁道。

    时愿眨了眨眼:“倒也不是,我只是对吃什么无所谓。”

    六味瞥了时愿一眼。

    心中暗中思忖道, 难道是因为曾经经历过艰难的岁月,所以才会……

    顾定邦也不知心里想了什么, 他犹豫片刻,突然从怀里揪出一袋干粮,是他之前备好的食物:“要不吃这个吧。”

    “……“

    “……”

    三人坐在一起啃干粮。

    顾定邦有些纠结地看向自己的腰腹:“男子如何才能生出孩子。”

    六味装模做样地逗道:“是这样吧,啊,哦,啪,咻,哗啦。”

    顾定邦:“……”

    顾定邦:“……闭嘴,我不是真的那么想知道。”

    他又唉声叹气起来:“这下被那些鬼们发现了,只能找个机会杀出去了么?”

    刚刚他们已经发现了,来送餐食的鬼怪打开门后,门外一排隐匿的全是护卫,在已经暴露的他们存在的当下,想要像之前那样寻一条小路溜出去显然是不可能了。

    坐在中心,珍惜地啃着干粮,嚼着米香的六味道:“我还有一个办法。”

    鬼怪们不事生产,想要吃粮食便只能去抢山民,和山脚下的城镇。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对于鬼怪们来说,身为教主的六味吃得东西也得与众不同。

    他当年也刻意引导了这一点,与种种费尽心思的谎言一起相叠,才成功当上万蕊教中不可撼动的教主。

    是以六味还是很珍惜口中这难得的干粮的。

    时愿问道:“怎么说。”

    “万蕊承露大典,”六味低声道:“这是我最后的办法了。”

    “这个典仪是干什么的?”顾定邦问道。

    时愿倒是已经猜出了点什么:“不会是那个吧……”

    她的眼睛瞄向顾定邦的小腹。

    六味点点头,声音坚定:“没错,那一天,我会向受洗的教众赐下一个孩子!”

    六味顿了顿,咬牙道:“每一个。”

    ***

    万蕊教之中有个奇珍异宝。

    众教众皆知。

    万蕊教的教主是有大来头的。

    众教众皆晓。

    万蕊教的教主是被他们偷去了衣服,留下来的仙神后裔。

    众教众皆明。

    他们是怀揣着珍宝的猛兽,时刻警惕着宝藏猎手的觊觎。

    他们为教主献上最纯粹,最狂热的爱。

    教主为他们赐下爱,以爱孕育出子嗣。

    子嗣即是爱的证明。

    子嗣即是实力的勋章。

    子嗣在哪里,爱在哪里,权利与欲望就在哪里!

    右护法扬开了手中的彩绸。

    他所站的地方,是一个极其古怪的建筑。

    巨大的天坛两边修建出轻薄如利刃般的建筑,直指天际,锋锐的围墙将整个天坛团团围起,只留下一条,也是唯一一条通路。

    众鬼在仙神的手里偷盗出了珍宝。

    彩绸伴随着浓烈的阴气猛然舒展而开,无数鲜艳的色彩在空中荡漾而开,紧密相连在一处,将整个天坛的天团团遮住,只留下光心不甘情不愿穿透而下的,斑驳的光影。

    偷盗者自是要遮住天。

    右护法的乌唇扬起。

    他微微垂下头。

    只见同样是数不胜数的彩绸被铺陈而开,灰尘被激起,又被彩绸碾在脚下。

    亦需遮住地。

    右护法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但很快眼中就不自觉浮现出些许担忧。

    将那两个人类放在教主身边,真的好吗?

    毕竟最近……教主似乎已经到了叛逆的年纪了。

    众鬼们虔诚地注视着教主,哪怕所有鬼看见得都有异同,但是无一列外,皆全神贯注地追逐着教主的衣角。

    有些变化,在狂热的盯视下很难掩饰。

    教主在年幼之时便入教中,他明明记得教主对人类是毫无感情的啊……

    右护法百思不得其解。

    他双眸之中猩红一闪而过。

    那个山村,当年毁灭之时,教主也只是冷漠地观看,甚至不为其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波动,如此的倨傲,如此的……无所谓,就好像真正落座于高天之上的神明,活生生托借着□□,降临在了他们的身边!

    右护法点了点自己乌黑的嘴唇。

    眉宇之中浮现出一种苦恼。

    要将那两个人类杀掉吗?

    可是教主已经发了话了,他们又如何敢违背呢?

    啊,太糟糕,当时沉浸在左护法终于死掉的兴奋与快活之中,没能第一时间出手,杀死那两个人类!

    右护法的发丝扬起,他从城墙之上跳下,开始仔仔细细地检查起天坛之中的布置,每个路过的教众皆渴求地看着那仅有的十几个蒲团。

    万蕊承露大典当日,只会有十几位幸运儿能够接受教主的爱,其余鬼们只能做一个无声的背景板。

    往年这时候,所有席位已然被敲定,但是今年却不如往年。

    右护法的目光移向自己的席位旁边那一个空置的席位。

    往年的左护法可没有不争气到在万蕊承露大典之前死去,空出的那个位置,剩下没有席位的鬼,将会用尽一切手段去争抢,哪怕打出脑子,血肉横飞,但只要最后获得了胜利,那便是爬也要爬着过来首席接受赐福。

    右护法叹了口气。

    左护法死得虽然突然,但他并不重要。

    他们万蕊教难道还缺一个左护法不成?

    右护法真正略有忧心的,也就只有教主身边那两个人类。

    教主哪怕陷入叛逆的年岁,但也只是与他们这些恶鬼玩一些心照不宣的游戏罢了,什么时候有那人类掺手的份?

    右护法想着想着,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搬着鼎路过右护法的恶鬼们浑身一个激灵,冲天的阴气将头顶的彩绸吹气鼓动,整座天坛就像是群山之中生起的一个彩色的脓包。

    恶鬼们探头探脑地瞄向右护法,只见右护法猩红的眼眸因剧烈情绪怎么也收不回来,发丝因冲天的阴气而舞动,右护法乌咬牙切齿,手捏紧了指间的折扇。

    他喃喃自语道:“莫不就是那些新出现的人,迷惑了教主的心智。”

    回头一想,教主赐下子嗣,或许就是受了那个男人的迷惑!才出手将其保下!

    当真,当真是……狐狸精!

    ***

    顾定邦无声打了个喷嚏。

    时愿背着背后的棍子,回头看了一眼顾定邦,打着手势示意。

    没事吧?

    顾定邦摇摇头。

    他抱着剑满脸坚毅地望向幕帐之外,仿佛能看见幕帐外,天坛内的白发少年正在众鬼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踏上阶梯。

    万蕊承露大典,一切都有条不紊地筹备,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众鬼自持于自身,将顾定邦与时愿二人看作无物,他们也就真安安静静,平平安安地陪他呆到了现在。

    万蕊承露大典,自他成功撒下这个谎言之时,一开始只是为了拖延到仪式,便皆有了效用。

    铺天盖地的彩绸,遮天眼,埋地心。

    古乐奏鸣之声,堵住天地的耳。

    而后繁杂的花纹,怪诞的图腾…….各种各样繁琐的仪礼只指向一个结果。

    让众鬼心甘情愿,付出所有,完全信任,在这个场景之中,六味便能超常使用自己时灵时不灵的天赋,赐下生命的祝福,让他们孕育子嗣。

    连流风都有定数。

    六味如雪般的发丝猎猎,颜色斑斓而鲜艳的花纹与彩绸落下的倒影相和,他原本那双异色的双眸总是在顾定邦与时愿面前半耷拉着眼,洁白的眼睫遮住了瞳孔,中和了异瞳的过于鲜艳的色彩。

    或许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或许只是因为想要装装可怜,他从未将自己的双眼完全展露于他们二人面前。

    当他在大典之上,冷漠且傲慢地抬起脸,那双异色的瞳孔内敛着的光辉便完全释放而开,他的一只眼睛是极其浅淡的湖蓝,如一汪平静且无波的湖水,深不见底,另一只眼睛则是非常耀目的白金,颜色极浅,在斑驳的光影之下,仿若宝石折射光芒,犹如将太阳纳入眼中。

    伴随着金环相撞之声,六味猛然举起了手。

    无数的“爱”便伴随着他的动作播撒向众席位之间。

    鬼怪们诵念着仪式的谜语,赤裸的身体之上泛起潮红之色。

    右护法激动地捂住自己的小腹,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腹中多出来了一团心跳,不过巴掌大。

    他的瞳孔兴奋地睁大,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小腹,咧开了嘴。

    赐福仍未停歇,仍在继续。

    无数来自教主的“爱”如雨滴般向外铺洒而去。

    六味的嘴角微微弯起。

    “爱”让一切鬼群魔乱舞。

    右护法突然惊醒,他瞬间留意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勉强从自己的腰腹处抽出心神,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向来只是凝望着顶端之上的教主的右护法,难得回了一次头。

    鲜血在鼻尖涌动,狂欢正在开启。

    “爱”的播撒范围已经超过了席位的限定,将其洒进了鬼众之中。

    从未感受过如此幸福的恶鬼,再也无法以本就薄弱的意志控制自身的动作!

    “扑哧——”

    鲜血如花般绽放。

    鬼的各种血肉散落一地。

    粗犷的喘息声下,他们的手插入了自己的腹部粗暴地搅动,垂动而下的口液顺着他们裂开的唇哗啦啦淌下。

    他们剖开了自己的腰腹,拉拽出了他们刚刚孕育而出的子嗣,迫不及待便要置入口中!

    ——感受来自教主的无上的……爱!

    第133章 我好像要生了

    顾定邦猛然睁开双眼, 鼻尖刺鼻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他强行咽下喉咙间的呕吐感,与时愿一道撩开幕布往外看。

    只见天坛之上,各种鬼怪们已经被狂欢的气氛所感染, 有的鬼仗着自己的脖子, 一头扎进了自己的肚子之中, 恐怖地咀嚼声响起,而这种行为感染了更多的鬼,他们或许这辈子或许很难再得到这种天降的馅饼,从未有过结果,便是他们向来不对此具备抵抗力。

    正如同一颗落座于坡上的铁球,轻轻一推, 便在自我重量的挟裹下滚下山坡。

    向来是鬼将人撕扯得零落而不成体,顾定邦和时愿都是头一次看见鬼将自己撕扯成碎片!破碎的肚皮之中满是如水宝宝般涨开的肉团,他们蠕动着, 仿佛具有生命与自我意识。

    时愿与顾定邦骇然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鬼怪,越过各种疯癫的行为,与右护法那双霎时猩红的眼眸对视而上。

    气恼,憎恶,指责,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六味脸色骤然苍白。

    这是一个已经实施了多年的谎言, 所有条件早已趋于完善, 当时为了将万蕊承露大典的席位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 六味曾经谎称过,若是超过这些席位, 他将付出些许代价。

    果然,人生是一个巨大的回旋镖。

    六味猛然张手,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精力正在被抽取。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右护法随风。

    天助他也,左护法竟在大典前身死,只剩下了右护法独自支撑,原本正准备给左护法的份,便在此刻没了用处。

    之前多少也苦恼过到底怎么分配左右护法之中的用量,毕竟左护法精于武力,右护法精于脑力,不管哪个用少了,六味都需要重新考虑两个护法缓过神来,跑来前来追击。

    毕竟开大搞完这种大场面,他人也差不多要半废了,估计连嘴也说不出话来,又何谈撒谎呢?

    “……你们!”

    右护法怒吼一声。

    他一手死死捂住仍在腹中孕育的婴孩,一手抛开自己手中用来装相的折扇。

    他死于毒,乌青的嘴唇与指甲上漆黑的痕迹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以右护法为中心,烟雾向外蔓延的恐怖速度之下,一个接一个正癫狂的恶鬼们都顿住了。

    自他暴起的青筋后,烟雾弥散而来,一种清苦的苦味带着甜的香气瞬间席卷整个天坛!

    朦朦胧胧,映照着斑斓色彩的水雾之中,只剩下吊诡的鬼影,尽皆定格在了最疯狂之态,他们凝固在了右护法的毒素之中。

    烟雾亦朝着顾定邦与时愿飞奔而来。

    二人脸色难看,急急后撤。

    锐利的剑光划过幕布,试图阻隔烟雾的扩散。

    但是很快的,哪怕惹眼的烟雾还没触及。

    近期对任何东西都极度敏感的顾定邦却猛然吐了出来。

    见此状况,时愿心里暗叫不好。

    这意味着对面那个老阴逼右护法,他不止下了一个毒,还有一种无色无味之毒,正潜移默化地以不知道什么途径朝他们传播而来!

    绝不能拖下去,越拖下去,他们死得越快!

    她可是有绝对不能去死的理由!

    时愿反手扣住身后的长棍,将其整个抽出。

    色彩鲜艳,款式丰富的饰品坠在她的鬓边,时愿的面容严肃且坚硬。

    得想个办法,把气吹过去!

    右护法勉强拢住心神,克制住将腹中孕育的孩儿剖取而出吃下的念头,抑制不住的涎液从他的唇边冒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右护法喉结滚动,猩红的眼眸越加深沉,他一步一步越过那些形态各异的鬼怪雕塑,朝着时愿与顾定邦而来,随着他的走近,越加凶猛的毒气镇压而去!

    而这却仅仅只是发挥了右护法这位毒王三分之一的实力。

    只因教主乃是借人类□□托生之子,绝不可轻易沾染毒气,右护法随风这才手下留情。

    但留情归留情,那两个带坏教主之人,是决计不可留!

    右护法目露冷光。

    时愿横棍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阵阵麻痹之意从小腹一路往上烧来,她憋住了气。

    只见她双手交叉,手用力一转,手腕的扭动带动着手中的棍子旋转了起来。

    右护法一愣,一时间闹不明白她在搞什么新奇的小动作。

    只见时愿手中的棍子越转越快,一眨眼之间,棍子竟转得只能在空气之中留下残影!

    随着她手中“风扇”的启动,毒气竟在如此气流之下,有了往回扑的趋势!

    右护法掩面挡了一下,懵然之情生起。

    但很快,气恼便随之而来。

    他不再慢吞吞地试图和猫抓老鼠般向二人施加压力,乌黑的指甲弹出伸长半寸。

    右护法猛然朝二人一挥!

    “啪——”空气被什么东西轻易划开!发出了阵阵爆裂之声!

    时愿被排山倒海般巨大的冲击撞来,踉跄地后退。

    “撑住!”刚吐了的顾定邦以身抵住时愿。

    二人合力以身抵挡住了右护法的一击!

    时愿如临大敌,手下意识换了个方向,握住了长棍末端的位置。

    右护法此鬼实力竟如此高强!

    时愿清楚自己当时瞬杀左护法,里面有赌的成分,但她完全没想到右护法与左护法的实力竟不相上下!

    “哼——下一击,就不是那么轻易了!”

    右护法以手做爪,就要朝二人再挥一记!

    “砰——”

    但令人意外的事,噗通跪倒在地的,却是右护法随风!

    六味猛然吐出一口血,苍白的脸颊与鲜血映照,格外鲜艳糜烂。

    右护法捂住肚子,身子弓起,脊柱一点一点突出,他嘶哑着嗓音说不出话来,身上脸上脖颈上都泛起了极其浓重的潮红,似乎将他整只鬼覆盖。

    顾定邦扶住时愿,下瞥了眼看似已经无害的右护法,上瞧了一眼半点动弹不得,正颤抖着身躯,在天坛顶上发震的六味。

    顾定邦一咬牙,提气飞一般掠过右护法,一把将六味扛了起来,而后急速和时愿带着人撤退。

    万蕊教基本上大部分教众都还迷魂于此次的万蕊承露大典之中,一路上三人几乎畅行无阻!

    ***

    他们急速奔驰了两天三夜,将一切其余因素都抛至求生之后,直到彻底脱离万蕊教所处的南州州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找到机会歇息。

    三人如今所处之地毗邻南州的佛寺,在山林之中,远远能从枝叶交叉的缝隙之中窥见南州金碧辉煌的佛寺寺顶。

    到这里才算真正的安全了。

    顾定邦和时愿都松了一口气,

    佛好歹也算是南州国教之一,体量之大无可忽视,所持力量同样亦是如此,在这等庞然大物的脚下歇息,也算是能蹭到一点庇护。

    六味望着远方的佛寺出神半晌。

    回过头,看向正往一破落小屋行去的二人,话语之中不免有些好奇:“我们不能去那边吗?还是说那里面有什么邪祟?”

    哪怕六味没有明确地代指,但是已经同生共死过一次的二人还是能够意会到六味的意思。

    顾定邦灰头土脸,脸色极其差劲,他一直承担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的责任,熬了三个大夜,狂奔十几公里,此刻已经略微恍惚,他听见六味的疑问,慢吞吞地抬头,解释道:“我也想去那些大和尚那里,但是不行的。”

    时愿杵着自己的长棍当拐杖用,她此刻的头发一缕缕结在一起,满脸疲惫,但是身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饰品倒还是挂在了她的身上,只是此刻她也没多少闲情逸致去想那些小东西动起来恼不恼人了,而是任由它们发出嘈杂的响动。

    她听见顾定邦的话,有气无力地摆了个要钱的手势:“他们不见钱不动手的,要为他佛塑金身呢。”

    六味微妙一默。

    在他混乱的记忆之中似乎确有其事。

    他不再停留,连忙跟上二人,艰难地一边走,一边靠着自己千疮百孔的肺呼吸。

    六味可不敢脱队,他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教主,人活在大山深处半生,是半点见识都没有的!不跟上他们,六味都害怕自己出什么大事!只是他到底会是始作俑者,还是受害者,这一点很难界定。

    走近,他们才发现山林之中的,是一座落魄的庙宇。

    好在房梁虽然垮塌,但总体来说还是能够勉强遮风挡雨。

    顾定邦上前清了块能够休息的地方出来。

    他们前天掠过城镇之时,也补充了一些食物。

    火升起来后,逐渐被烤熟的干粮散发着一种安定的,香甜的味道,闻得三人都忍不住放松了下来。

    “哎——”

    顾定邦恶狠狠叹了口气。

    “可恨!我离开前没有把那个右护法杀掉。”

    正捂着嘴咳嗽的六味喝了口水,他头上披着一顶灰色的,宽大的袍子,遮住他的白发,此刻他依然披着,长长的睫毛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干粮,半遮住他异色的双瞳,六味道:“不可能的,随风很难杀掉的。”

    除了有他试过很多次都没成功,每次都让右护法成功苟下来的原因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只是让他怀了多胞胎,不是真的让他什么也不做到了。”六味道。

    “他那个样子,怀了几胞胎啊……”时愿不免有些好奇。

    六味扯了扯衣服,不甚确定道:“十几,二十胎吧,反正能让他怀上的,都怀上了。”

    时愿眉眼一瞪,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但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上扬。

    而后时愿幸灾乐祸道:“祝他父子平安吧。”

    “咳咳咳——”旁听的顾定邦猛地咳嗽起来。

    他突然咳嗽地极其凶猛,连喝水平复下来的时间都没有。

    时愿和六味都一愣,不禁靠近顾定邦帮他,拍背地拍背,递水的递水。

    顾定邦好不容易终于平复下来后,沉默不语许久。

    异常到连有一搭没一搭,正在聊天的时愿和六味都忍不住为他侧目,二人都有些不明白原本还算活泼的顾定邦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火光摇曳之中,柴火被烧得吱呀作响,从火中而来的暖光扑在顾定邦坚毅的脸上,落进他凌乱无序的胡子里。

    顾定邦的神色极其的狼狈。

    他沉默的影子从他脚下蔓延开来。

    顾定邦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他的嗓音极其沙哑:“我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

    “啊?什么事?”时愿茫然地问道,和六味对视一眼。

    顾定邦双手抓在一块,高大耸立的身躯弯下,骨节分明的手抵住自己的唇瓣,火光柔和他坚硬的轮廓,让他看起来更加柔软。

    “我也怀孕了。”

    时愿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是真的忘了!

    顾定邦神色复杂的抬头,用着极度平稳的语气,恳切地望向身边的两人:“我感觉,我好像要生了。”

    第134章 眼睛

    二人望着顾定邦的小腹。

    随后, 他们愣愣地抬起头,身边是破败的庙宇和碎裂的神像,夜色漆黑,冷风呼呼灌进其中。

    他们, 接生?真的假的?

    ***

    是夜, 佛寺外的山林间有一批礼佛之人迷了路。

    他们是从中州跑来南州送镖的一群年轻人, 中州和南州十几年前停战通商后,两洲的交流就密切了起来,这群年轻人刚押完一趟标,惊诧于南州的教派,便打算在此逗留一两天,公费旅游。

    南州和中州截然不同, 中州并无国教,大部分教派都被斥做邪教,但反观南州, 国教都有五六七八个,各个教派的人员还能上大街传颂教义,这要是搁在中州国都,怕是上街第一天就被监天司绑走扔进牢狱。

    不,更准确来说,他们连进中州国都都很难。

    总而言之, 看到教派乱舞的南州, 他们的好奇心压抑不住便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今天就是他们听闻佛教, 决定上山拜佛玩玩的日子,可是没想到, 他们半路居然遇鬼了!

    好在都是押镖的年轻人,手里都有点真本事, 靠着各个武艺秘技,再加上天上落下来的光做辅,他们走走绕绕耗费大部分心血,还是杀掉了那只恶鬼。

    只是今日想要再赶去佛寺显然不大可能。

    天色太晚了,他们还迷失了方向。

    “大哥!前面有家破庙!”

    一人惊喜地喊道。

    被称作大哥的人一身腱子肉,满脸坚毅,此刻他犹豫地看向那个方向:”破庙……这能住人吗?”

    先前的肾上腺素仍然在发挥着作用,一人提着斧子,恶狠狠道:“有鬼老子就提斧杀去!保管杀个七零八落!”

    老大无奈地瞥他一眼,但都是年轻人,都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劲儿!人都一路从中州走来了南州,方才还靠着自己杀了一只恶鬼,谁心里没点子傲气。

    但他还是有些许顾虑,说到底,这深山老林并不算非常安全,特别是在深夜,又跑去破庙留宿,这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恐怖故事的开头,而整个诡异世界,最不缺的,不就是诡异故事么。

    “这……”老大迟疑着试图反驳的语气一出,里面兄弟一人立刻撇起了嘴:“又不行?”

    他大声嚷嚷道:“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咱们是镖师还是怂货啊!”

    “我们认你做大哥,你就这么当大哥的!”

    “你!老六你闭嘴!”老大脸色瞬间铁青起来。

    “是啊,佛教不是南州国教之一么,他脚下周边怎么可能有太大的危险。”老三在旁边低声道。

    毕竟在中州,不管是小镇县衙,每一年都会有官老爷亲自去清除周边的大鬼,防止养鬼为患,而在中州国都,对于恶鬼的管辖就更加严苛,南州和中州又能有什么两样?

    “老三你也是消停点!”老大又斥责了一声。

    都说一堆年轻人头脑发热,干出什么蠢事都不稀奇,而现在这种情况则更加完美地诠释了这一点。

    被拱了火的老大也不禁脱口而出道:“去就去!谁怕谁!”

    “去!谁不去谁孙子!”老大恼火地骂道。

    “谁不去谁孙子!谁也不许打退堂鼓!”得到了同意的年轻人们各自欣喜地扬眉,勾肩搭背地称赞道:“这才像咱们老大么!”

    破庙位于坐落于林间一片空旷的地界,许久没人前来参拜,行走的前路都堆积满长满了杂草,草丛东倒西伏,林间跑过几只瞧不清模样的小动物,激起一阵虫鸣。

    越走近,几位热血上头的年轻人越加感受到了一种诡秘的味道。

    生活在诡异世界十几年的人,轻轻松松就能想到好几个诡异事件的开头。

    大到庙宇里供奉的神明乃是邪神,他们被骗过来当祭品,小到里面已经成了蜘蛛精的盘丝洞,专门等人进入陷阱,那时候蛛丝裹住头脑,黏腻闷热得让人无法喘息,可极具韧性的蛛丝却不会一撕就断,他们挣扎着,惶恐着,被爬在蜘蛛网上的恐怖妖鬼倒吊而起,如同储备粮般在蜘蛛的茧中恐惧地窒息而亡。

    可是话都说到刚刚那个份上了,不进去是不是很没面子!

    几个年轻人心里百转千回,就是谁也不想当第一个提离开的靶子。

    他们惊恐的眼神在到处乱飘,试图找些什么证据验证这里确实没什么问题。

    可他们找了半天才发现,什么也没能找到,而且他们反而觉得问题更多了!

    他们注意到破庙边似乎有什么东西走过的痕迹,痕迹很轻,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除了有人逃亡特意扫除痕迹之外,也就只有鬼有这么轻的体重能在上面压出这种细不可察的痕迹。

    老三鼻尖动了动,他眉头一皱,也不知为何特地压低了嗓音和同伴们凑在一起,忐忑不安道:“你们有没有嗅见什么腥味啊……”

    众位脑子渐渐归位的年轻人脸色皆一白,老大强撑着道:“味道,什么味道,哪有什么味道,我还说我闻见了烤饼的味道呢!”

    老大紧张地咽了口口水:“老三,你这么说,是想回去…”

    “谁想回去了!”老三微微提高了声音。

    众人眼睛瞪大,老四一把扑上来捂住老三的嘴,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老三连忙摇头:“我……我……”

    其余人们期待的目光不由探过来。

    说啊,说啊,说出来啊——

    说你怕了你要走人!

    老三的话在嘴里咀嚼好半晌:“我觉得去看看也没什么。”

    其余人咬牙:“……去就去!”

    他们放狠话的声音低如蚊吟。

    靠近寺庙,他们隐隐绰绰听见的怪声就越来越多,喘气声,柴火烧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人在说话。

    众人听着听着,老五率先道:“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啊,里面应该是有人提前进了这里。”

    说话的声音很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不甚清楚,只能偶尔听见几句鼓励性的“用力”,“马上到了”,“加油”之类的话语。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忍不住跟着说话人温和的嗓音一起颤动起来。

    老五含糊道:“是不是哪对怕见人的……”

    老大干咳一声,顺理成章道:“那我们还是别去…”

    “去看看呗。”老六突然道,他眼睛微微发亮:“我没见过。”

    “…….你差不多行了啊!”老大不禁轻斥道。

    老六挑眉:“还是说你们这群***不敢去?”

    精准戳中爆点,其余人瞬间争辩起来:“谁不敢去了!谁陪你来这里来的?啊?”

    破庙不大,四面漏风,正门出隐隐绰绰能透露出些许火光,靠得更近一点,便能瞧见些许影子在火光的照射下扭动。

    几人另寻他路,悄无声息地踩着草滑到了另一边。

    这里的墙破了一个很大的洞,他们凑到洞外,发现里面还蒙了一层灰白的破布。

    走近到这里,众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放轻呼吸。

    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他们期待地侧耳倾听。

    却听见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一直在低声嚎的人是个男人,另外两个人一人语气温和,一人语气焦急,似乎都是女人。

    几人脸脸相觑,皆是一懵。

    不由盯着灰色的布面色古怪起来。

    老六憋不住了,带着三分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好奇心,手颤抖着掀开了灰色的破布。

    首先透过来的,是柴火烧起的光,而后是在破庙之中三人的影子,鼻尖隐约嗅见了血腥味。

    他们第一眼与两个竖直的身影照面,一个穿戴着各种饰品,身后背着长棍,头正微微垂下,眉头皱起,而另一个头批布衣,看不清头发,只能看见纤弱的身姿,和姣好的面容,在火光的衬托下微微散发着亮光。

    前方有杂物堆挡着,几人挤做一团,好几双眼睛在黑暗之中冒了出来。

    影子破墙的墙面之上晃动,光将影照得极长,极高大。

    老大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妙的东西,鼻尖的血腥气也随着光的灌出,越来越浓,耳畔男人嘶哑的声音之声越来越重。

    他瞳孔一缩!

    ——只见对面二人的墙面之上猛然探出来了什么!

    “**——”

    老大连忙低头,手忙脚乱地捂住傻眼的老六的嘴。

    当他再次着急忙慌地抬头,却精准地与对面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那是两双极其警惕,富含杀意的眼眸。

    火光落下,勾勒出二人五官下的阴影。

    他们背后的影子在摇晃。

    不,不对。

    不是他们的影子在摇晃!

    而是作为他们影子参照物的东西正在摇晃!

    那个崎岖的影子从成团的阴影破体而出,四五只触须正在如同水草般摇晃!

    对面那身上堆满饰品地人低垂着眼,注视着他们。

    仿若一直凶猛的巨兽朝他们锁定而来!

    老大的呼吸急促起来。

    “跑…….”

    但是人往往会在极度危险的状况下无法调动他们自己的身躯,这群年轻人显然也没能逃过。

    她走过来的时候,明明动作很慢,却有一种极端的恐惧从他们的心间渗出,攫取他们的灵魂!

    那个人越走越近,遮住了背后晃动的阴影。

    男声仍在呻吟。

    各种鬼魅之事闯入脑海无法自拔。

    他们,他们也会变成那个男人吗?

    众人心中猛然蹿出这么一句话!

    那个人越走越近,他们却无法动弹。

    她低声地喃喃碎语,望着他们的眼神犹如在看死人,居高临下的眼眸踩在他们的脸上。

    几人颤抖起来,手脚极度冰凉。

    更加恐怖的事情接踵而至!

    长棍从她的背后抽出,滑拉在地上,每划拉一下便如同鬼魅狂欢前的序曲!

    只见那个人的眼下,肌肉正在缓缓蠕动,压迫着眼周产生血红的淤痕,一双眼睛从她的眼睛下睁了开来!

    紧接着,又一双眼睛从她新生的眼睛下睁了出来。

    又一双,再一双,直到整张脸都在眼睛的增生下拥挤!犹如破开口的石榴,露出内里密集的果肉!

    各种零碎的饰品互相撞击,接连摇晃。

    女人的唇张合,挤得脸上的眼睛充血,满布整张脸的,血色的眼眸就这么死死地盯住他们。

    她平静地说道:“眼睛,真是阴魂不散。”

    她的脖颈青筋暴起,猛然用力之下,又几只眼睛从血肉之中生长而出!眼珠滴溜溜乱转!

    棍棒挥舞而下——

    巨大冲击如同排山倒海般拍来!

    几人虚汗直冒,目睹了极其恐怖的场景,却无法动弹,只能带着绝望,目睹着死亡的降临!

    ***

    六味将自己头上用来遮住白发的破布取下,裹住了浑身粘液的婴儿,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

    六味熟练地将他的八只手一一裹起,他将婴儿抱了起来。

    抬头去看时愿。

    时愿的衣领被拉高了,脸上溅着鲜血,她的手似乎在脸上抠弄出了什么,见六味看过来,便随手扔在了一边的地上,东西滚在地板上,沾满灰尘被迫停下,与破庙中心的破碎的神像对望。

    时愿努努嘴:“是几个小贼,应该是想打劫吧?我把他们打晕了,到时候扔进佛寺里当礼金吧。”

    她解释完,不由好奇地凑过来,逗了逗小婴儿:“看着挺正常的,不过怎么这么丑啊?”

    勉强算是有经验的六味笑道:“日后张开了会好看的。”

    “至于正常嘛……”六味顿了一下:“包正常的。”

    二人正看着小婴儿呢。

    此时,顾定邦也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他或明或暗的视角里。

    六味第一个凑了上来笑道:“你醒了,手术很成功!”

    “喏,你看你的孩子,长得多像你啊!”

    轻快的嗓音里,一个婴儿被递了过来,他仿若心有灵犀般睁开了三只眼,朝血脉相连的亲人,高兴地笑了起来!

    第135章 家人

    顾定邦:“……”

    他看着眼前的婴儿, 头往后一仰,后脑勺砸在地上,他自闭地闭上了眼睛:“果然生出了个邪祟啊!”

    顾定邦反手抽出腰间宝剑,面目狰狞:“我现在就弄死这东西——”

    时愿头冒冷汗, 伸手架住顾定邦的手, 连声道:“别冲动啊!”

    顾定邦咬牙切齿:“谁家孩子有三只眼的!”

    “是没有。”六味点点头, 从腰间抽出腰带,衣襟霎时散开,而后他伸手将腰巾裹在了婴儿的第三只眼的位置,挡住了怪异的部位。

    六味朝顾定邦将婴儿举起,问道:“这样像不像正常孩子?放心,他包正常的!”

    顾定邦一顿:“……”

    时愿也不由无语。

    难不成这就是六味所谓的包正常?

    恰逢此刻, 婴儿朝着顾定邦探了探手,嘴角一瘪,朝顾定邦要抱, 或许是血脉之中的缘分,亦或许是出于强烈的求生欲,婴儿圆润的眼眸之中冒出泪花,打湿了眼眶。

    顾定邦愣住,他与婴儿相互对视,能感受到一种极其深厚的联系, 他咂摸片刻, 却发现自己对其并不厌恶, 他面色古怪起来。

    六味瞅准时机,将烫手山芋一撩弄进顾定邦的怀里。

    软绵绵一团入怀, 顾定邦手足无措,他茫然地低下头与怀间的婴儿对视, 莫名的,他从那双眼眸之中感受到了灵魂,或者说是思想的存在,哪怕这东西是邪祟,他也在这一刻,在亲人的怀里,有了灵魂的存在。

    顾定邦的喉结滚了滚,到底没摔了他。

    当大侠就是有这点不好,感情太过充沛,共情能力过于优秀,以至于陷入两难之境。

    “所以他这是被唤醒了……”时愿在形容词之中纠结片刻,终于道:“父爱?”

    “也许?”六味含糊道。

    老实说他这个谎言并不单单只是“生子”这种满是乐子的作用,对于鬼来说,自己生出的这个孩子如同上好的补品能补足他们的一部分,但对于人来说,这个孩子会变成什么,六味自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这个谎言会成为什么样。

    毕竟,顾定邦还是使用这个能力的第一个人呢。

    顾定邦头冒青筋,他还在这儿呢,看热闹的语气能不能收一收!

    “哎呀,总而言之皆大欢喜不是么?”六味笑眯眯地打圆场。

    顾定邦抱着抱着,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他松了松婴儿襁褓,却发现一双手探了出来,他刚露出笑容,紧接着又是一双小一点的手,从原来那双手背后探出来了,他的笑容瞬间僵硬。

    “正常?”

    六味讪讪一笑。

    ***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

    时愿捂着笑得几乎要发僵的脸,站起身来,她扯高了自己的衣领。

    她暗自思忖道,“眼睛”已经追上来了,他们一定不怀好意!

    她着实应该重新启程了,先前未能告别,是因为大家状态都不好,弱残孕都占了个全,如今……

    时愿犹豫地看了一眼顾定邦和六味,转过身去。

    六味投过视线,只看见了时愿的背影,眸中闪过暗光。

    就在这时,几个偷窥不成,反被教训的镖师们尽皆发出了几声痛苦的呻吟。

    三人幽幽的目光立刻投射过去。

    他们围拢在一旁,看着那一排被摆得整整齐齐的镖师,等待着他们醒来。

    率先醒来的是老六。

    到底是年轻人,身子健壮,他一个猛子扎起身,惊魂未定。

    老六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恐怖的噩梦。

    梦里有男人生子,有白发少年,有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的人!

    太恐怖了!简直太恐怖了!

    但更恐怖的不止这些。

    老六大口喘着息,当头与三人一娃照面。

    白发少年!他还是异瞳!

    抱着孩子的男人!

    脸上长眼睛的女人!

    他一定是还没睡醒!

    “噶——”

    老六气一个没上来,重新撅了过去。

    “?”

    三人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好半晌,顾定邦茫然地问道:“这时怎么个事儿?”

    “咳咳。”剩余两个人咳嗽了一声,都没有回答。

    只剩婴儿在父亲的问话下,高兴地挥了挥手。

    顾定邦也没在意,只当是年轻人身子虚。

    拍拍胸脯道:“没事儿!等下一个醒来看我表演!”

    声音之中满是不自知的,对自己亲和力的自信与优越。

    就在这时,又一个人幽幽转醒,这次是老四。

    年轻人活力真是旺。

    顾定邦连忙抱着孩子凑上前去,他坚信自己的亲和力足够强大,连忙抱着娃满脸凑上前去。

    暖融融的火光照在他那张粗旷的脸上,入了老四的眼。

    老四骤然惊醒,冷汗直冒。

    记忆的尽头仍然停留在与鬼相遇,自己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棍劈锤而下的痛苦与绝望!

    一向冷静理智的老四在死前都想不名字自己的身躯为何不受自己的控制!

    他全然没想到,自己仍有再次醒来的一天!

    一睁眼,一个男人就入眼而来,男人身着松松垮垮的寝衣,长眉如鬓,剑眉星目,一看便是极其可靠的大侠相貌,但很快,冷静的老四眼神一变,眼角的余光之下,他看见了另外的人。

    白发异瞳的少年,先前极度诡异手持长棍的女人!

    有些鬼会骗人。

    老四的汗瞬间浸湿背脊。

    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

    以全新的目光看向男人。

    头发汗湿,身上隐隐透出一股血腥味。

    老四的眼睛不由往下瞟,只看见了一个状似无害的婴儿……

    他还没有忘记自己晕之前到底看到了什么。

    如此亲切,必有所图!

    “你没事吧?”顾定邦没料到一时之间眼前的人居然想了这么多,只是和蔼而亲切地伸出手:“我拉你起来!”

    随着他俯身的动作,他散开的衣襟越敞越大,露出内里精壮的胸膛,锻炼有度的腰腹和……

    ——腰腹上刚被缝合的伤疤!

    没错这就是那个生子的男人!老四的呼吸急促起来!他要干什么!他要把他怎么办!难道是想要口口口他?还是口口他?或者是口口口口?他今年还只是个孩子啊!放过他吧!

    过量的瞬间思索,与突如其来的信息量瞬间撑爆了他的脑子。

    老四哀嚎一声,再次昏迷。

    “?”

    “!”

    顾定邦晴天霹雳!

    那家伙是看见他才晕的么?

    他难道整容了?

    不应该啊!还是他那张俊逸的脸!怎么就不行呢!

    顾定邦努力克制起把老四摇醒,逼问他自己到底哪里可怕的心思。

    怀中的婴儿抽了抽鼻子,八只手一握,突然嚎啕大哭。”***!别哭啊!怎么哭了!”顾定邦懵然。

    三人也顾不得那几晕过去的人了,手忙脚乱跑过来哄孩子。

    孩子魔音灌脑般的哭闹声之中,剩余几人接连惊醒。

    几张不安的脸在空气之中交错相对。

    ***

    几经交谈之后,几位镖师勉强得知,六味一行人,只是路过的,普通的,去拜佛的普通人!

    总之他们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一张脸的全乎人!

    镖师们:“……”

    “啊哈哈哈,是这样啊!哈哈哈!”

    “你们最好信了。”时愿有些无奈。

    她已经费劲口舌解释,当时自己是将他们认成恶鬼,所以才下了手,并不是有意要对他们做点什么,但他们脸上的犹疑仍不定,实在让她无可奈何。

    她掏长棍的气势有这么离谱吗?她最多只是因为顾定邦生产的时候感到焦急,脸色难看了点啊!

    那是脸色难看的问题吗!

    老大面色古怪地想道。

    这就不是脸色难不难看的问题啊!她脸色难不难看他也看不出来啊!毕竟当时整张脸都……

    一顿折腾下,天色大亮。

    两方人马收拾收拾,都准备按照原来的计划,去佛寺参拜。

    毕竟来都来了嘛,还已经遭受了如此精神攻击,再不去看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顾定邦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

    他长得很快,性子也很乖,不怎么动弹,几只手裹在襁褓里也没怎么挣扎过。

    如今皮肤褪去红印,渐渐展露出那张继承自顾定邦的漂亮脸蛋,颇有种一颗糯米团子落进怀中之感。

    顾定邦的脚步越走越慢。

    另外两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时愿问道:“怎么了?”

    “他……”顾定邦未有孩子之前,他们也曾计划过去佛寺祈求一些护身符的打算,也就是说这趟行程是没有怀里这个小孩时做出来的:“他会不会那个……”

    顾定邦的语气有些含糊,但是另外两个人都听明白了顾定邦的意思。

    时愿当下就摇了摇头,笃定道:“没关系的,佛寺不会管这种小事,只有有金子就行,鬼因为活得久,身上反而有不少金子。”

    顾定邦也算是走南闯北,但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禁有些诧异:“我还以为大和尚他们有鬼必除。”

    时愿笑道:“我之前见过,他们被抓住了之前是不会自己说的,但确实有这种暗地里的默契在。”

    毕竟,太过严格,到处杀生,怎么给他们佛塑金身呢?

    佛寺位于山顶,占地面积极其广阔。

    随着白玉石阶一路往上,越高云间的烟雾便缠绕而过,微凉的触感如一只手般抚摸过裸露的肌肤,一瞬间仿若与仙神相互触碰。

    那尊佛也越来越显眼。

    他无比的高大,无比的宏伟,人与之相对,是如此的渺小。

    佛半遮的眼眸居高临下地俯视众生,却让人几乎感受不到佛的倨傲,只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慈悲,甚至恍惚之间,还能瞧见他的眼角正缓缓淌下来一滴清泪,落入佛身边簇拥着的信徒头上。

    整座佛像由纯金打造而来,却并未从中感受到些许的俗气,反而满满当当皆是信仰的宣泄。

    六味也不禁一愣。

    正经的神圣,不含一丝一毫其他味道,难不成南州佛教并未被外神污染过么?当年天都被污染了,佛却没事?

    时愿也驻足望了片刻:“还是和以往一般模样。”

    六味侧目。

    走了半刻,终于行至大殿前,强撑着笑脸的镖师们立刻撒丫子就奔逃进了大殿之中,边跑还边喊:“大师救命!大师救命啊——”

    正想行礼的小沙弥脸色瞬间一变:“那几位施主!你们还不与我佛有缘呢!”

    他边喊着,边拿着纯金佛珠追去。

    剩下那个接客的小沙弥连忙警惕起来,健壮的身躯挡住侧门:“这几位施主,你们的缘……”

    意思很明显,缘拿钱买。

    “……”

    六味原本还想着佛说不定不错的心瞬间坠下,但很快他便安慰起自己来,说不定之后的服务很好呢?

    六味囊中羞涩,顾定邦也不遑多让,只能掏出自己进庙的钱,怀中孩子不行,毕竟父母对孩子爱之深切,众有所知,是以孩子进庙的钱,得翻个好几番,更别说还是鬼孩子。

    为了庙中教众的安慰……得加钱!

    顾定邦翻遍了口袋也没能凑齐!

    最后是吃了时愿的软饭。

    这位富裕的姐姐从发间抓下来一个头饰,递给小沙弥。

    小沙弥双眼放光,正要接过。

    身后却突然出现一个身披灰白僧袍的老人,老人眼疾手快,干瘪的手却是第一时间抢过了时愿手里的发饰,小沙弥眉眼一瞪,但看到是谁后,瞬间熄火,他恭敬地问候一声:“如智师叔。”

    如智笑眯眯地,慢吞吞地点头,半点也看不出来抢东西的强势。

    他满意地将头饰塞进袖间,探脸看向睁着眼睛的孩子,眼睛微眯。

    “这孩子,还真是不普通啊。”

    顾定邦的心提了起来,和六味与时愿各自对视一眼:“能进去吗?”

    如智闻言瞪大双眼:“进!如何进不得!不进的话交了的钱可不退!”

    小沙弥连忙找补:“如智师叔的意思是,这位虔诚的小信众与我佛非常有缘!绝对能进去的!”

    六味不禁抽了抽嘴角。

    看完顾定邦怀里的孩子,如智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六味,这位大和尚已经足够老了,头发花白,许久未修建,或是特意留的白眉须从深深的眼窝旁垂下,遮住他半只眼睛,一打眼瞧过去时,只会有一种人老有点糊涂的错觉。

    但当他格外锐利的目光锁定六味之时,六味猛然皱起了眉,汗毛从背后一路竖到脖颈后,灵敏的直觉正在提醒他这个大和尚绝不简单!

    但如智很快便也挪开了目光,嘴里念叨道:“这位施主,这位施主的缘有些脆弱啊。”

    六味敏锐地察觉出他话中有话,他心中隐隐不安地看了一眼佛殿内,原本平静燃香的大殿,此刻竟缓缓浮现出一种诡谲的生命力,仿若一只巨兽张开口,耐心地等待他的钻入。

    他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自己头上的衣服,挡住自己的头发。

    如智眸色深了些许:“不过施主现在是不必担心的,您的缘分虽然有限,但是你只要回答老衲的问题,老衲就让您进去,甚至还会贴心地附送您点多余服务!”

    现在?现在不必担心。

    那以后呢?

    六味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时愿皱了皱眉,她其实来过这里不少次,但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她这么想着,又从发间拿了件饰品:“让他进去……”

    如智喜笑颜开地收下,但转脸却继续道:“你与他们这几位与佛特别有缘的人,是什么关系呢?”

    如智老和尚对他没有恶意,反而是知道了点什么,所以在拐弯抹角地提醒他。

    如果是关系的话……

    什么样的关系能将他们这个萍水相逢的三人勾连在一起呢?

    顾定邦犹豫片刻,正要说“朋友”二字。

    但是身体猛然向旁边一歪,与此同时还有一样猝不及防的时愿。

    三人带着一个鬼小孩黏在一起,在两张诧异的脸注视下,六味笑弯了自己异色的双瞳:“很明显!我们是一家人嘛!”

    第136章 舍利

    “嗯……”

    如智露出那种看具有慧根的小娃娃的眼神, 他点点头:“若是是家人就没办法了,都是信众,都是信众啊!”

    他干枯的手拍打在六味的肩上,老怀欣慰。

    小沙弥奇怪地摸了摸头, 毕竟完全没发现眼前的施主有什么特别之处, 最多就是长得特别了一点, 不过往大了说,世界上长得特别的人多了去了,这家伙又算老几,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

    但如智却已经带着从时愿身上薅走的两件饰品从容退场。

    “那个和尚怎么回事?”时愿语气里带着点不自知的熟稔,她也是第一次见这个状况,难不成是因为六味是个邪教教主, 如智看出来了?否则没必要这么为难已经交过钱的信众啊。

    小沙弥被弄走了小费,也只能忍气吞声,毕竟干这事的是寺庙之中的老古董, 如智师叔,虽然职位只是在藏经阁前扫地的扫地僧,但他是有大本事的人。

    “跟小僧来吧!”小沙弥没好气道。

    六味和顾定邦跟了上去,不过半天功夫,顾定邦抱孩子的模样已是有模有样的,偶尔脑子想偏了还能看见些许母性的辉光, 不愧是自己生养出的孩子。

    他们走出去几步, 突然发现给他们付了门票钱的大腿不见了, 连忙调转头喊人:“愿姐!进来啦!”

    “家人……”

    时愿仍然呆在原地出神,她听见叫喊声霎时惊醒, 时愿动作却一顿,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底下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 眼珠正在滴溜乱转。

    她厌恶地压住那一块地方,轻轻用力:“眼睛,真是阴魂不散。”

    随后,时愿微笑着抬头:“来了。”

    她跟了上去。

    寺庙之中金碧辉煌,到处都是珍奇稀物,连蒲团都是由上好的丝绸缝制而成,蒲团前的金像乃是一个有三人高,坐落于神龛之中的笑面佛陀,身材非常壮硕,双臂粗如藕节,脸上的肉堆起笑,在琥珀色的光泽下,犹如刚从锅中起出来的糖人。

    六味皱了皱眉,不一样,跟外面那座几乎要到抵仙穹,又慈悲为怀的佛像完全不一样。

    小沙弥介绍起了这尊佛,声音不紧不慢,有轻有重,显然不知介绍过多少次,他扭头看向三人:“这尊妙善福德佛乃是寺中有名且灵验的佛,若是你们想要参拜一二的话……”

    他三步并作两步:“只需奉香即可!”

    “不必!”顾定邦极其警惕道:“我们只找如梦大师求佛珠!”

    “哎——施主先别着急拒绝啊!今日可只收您这个数!”小沙弥急了。

    “放过我们吧。”顾定邦眉目安详:“我只是个帅气的穷光蛋。”

    怀中婴孩一同安详地闭上了眼。

    “那这位施主……”小沙弥期待地目光投向了时愿,时愿后退一步,躲到了顾定邦身后。

    “这位……”小沙弥脸都快僵了,看向六味。

    六味倒是没有躲避,而是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小师父,这个事么……”

    他含糊且暧昧地道:“或许这佛确实是极其灵验的,我也不是不想看看……只是。”

    “您说!”小沙弥精神抖擞。

    “外面那尊佛像是几时建成的呀?”

    六味笑眯眯地问道。

    “那尊大佛啊,据说是千万年以前留下来的,信众自发塑得金身!”小沙弥说到此,有些动容:“料想千万年以前,佛便救济世人,只愿渡得苦海无边。”

    千万年的遗迹么?

    六味琢磨着这个词句。

    “多谢小师父为我解惑了。”

    六味转身就走。

    “哎?不是,这香?啊?”小沙弥满脸懵然。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殿之中就突兀传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呐喊:“大师——就是他们!他们就是邪祟!我们兄弟几人真不是想逃捐!只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想求得庇护啊!”

    只见一溜六个镖师被两个身材高大,肌肉健硕的武僧凶神恶煞地赶来,几个人狼狈得不成模样,刚刚跑去追人要钱的小沙弥皱了皱眉道:“你们几位施主,莫要在寺中对我寺中贵客放狠话!否则,我等就不客气了!”

    这就是所谓的金钱服务的本质所在啊!

    “还有……”小沙弥的脸黑了下来:“施主,你们未带足足够缘分却强行跑入寺中,寺中这泼天的福气,你们怕是……受不住啊!”

    镖师中的老大满脸不可置信:“哪有什么寺庙进庙就要收钱的啊!”

    武僧发出了一声质疑的“嗯?”,炽热的呼吸伴随着雄壮肌肉的起伏扑打在几个镖师脸上。

    小沙弥抬起头:“施主你们对我佛有意见?”

    “……”

    “不敢不敢,小师父,我们这就走!”

    旁观一切的顾定邦摇摇头:“真是天真,这还没完呢。”

    “他们是从中州来的吧。”时愿摸了摸下巴道:“中州和南州一直在打仗,不知南州习俗也是应该的。”

    六味没参与进这种对话,毕竟他此刻是不谙世事的,从小被囚禁的邪教教主,只是他看着试图和小沙弥据理力争的镖师们,心里隐隐有了个想法。

    “愿姐,中州和南州已经握手言和了。”顾定邦道。

    “握手言和了?”时愿揪着自己发丝的手一顿,讶异道:“我记得我前阵子去中州,他们还在打仗啊……”

    “前阵子?他们和好已经大概十几年了吧。”顾定邦吐槽道:“你这前阵子有够前的。”

    时愿不置可否,感叹道:“世事易变。”

    “施主?真不拜拜?这香很便宜的!”

    六味推开在身边探头探脑的推销人员,意味不明道:“小师父,他们可是中州人。”

    “是,是啊?那怎么了?”小沙弥疑惑。

    正好在这时,大殿外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眉目如画的白衣师父,他轻飘飘地走近,满脸的佛门圣子之味道,几位僧人连忙问候道:“寄空师兄!您怎么来了?”

    寄空扫了一眼镖师几人,径直往看热闹的六味三人而去,他朝时愿行礼,温和道:“施主,师父已经在禅房等您了。”

    顾定邦眼一瞪。

    ***,大人物啊!居然让住持如梦大师等她!

    时愿点了点头:“这两位是与我一道的……家人,我们一起去……”

    寄空饱含歉意地打断道:“施主,这位施主可能无法与您一同去。”

    被目光聚集的六味挑眉。

    “如智师叔正在等您。”寄空手握檀木佛珠的手作掌指向一个方向,只见方才跑掉的如智和尚正笑眯眯地站在侧殿门后,朝六味点了点头。

    应该是那位师父之前说过的额外服务。

    “请你们二位施主随我来。”寄空带着时愿和顾定邦离开。

    六味回头看了一眼傻眼的镖师们,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

    “我佛慈悲……”

    如智双手合十。

    递给六味一条红绳。

    六味提起,只见红绳中心正固定着一颗血色的舍利。

    他眸光微动。

    “如智大师,为何给我这个?”

    如智拨动佛珠:“施主此行,怕是路不够平坦。”

    “你知道我要去哪?”六味问道。

    老和尚一顿:“知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是否也是如此?”六味又问道。

    “呵呵,老衲自是我佛虔诚信徒。”如智回避了问题。

    六味定定地注视着舍利佛珠,低声笑起来:“这颗舍利,这么给我好吗?”

    如智答道:“如何不好?施主此番前去,怕是凶多吉少,只愿这颗舍利,能够助您一臂之力。”

    此番前去?

    凶多吉少?

    六味琢磨着这两个词。

    没错,这一次转生,他明确有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前往中州,搜集天阶散落下的碎片,模拟器与天阶的碎片之间关系密切,他想借此,抓住关键。

    可这一切,面前的老和尚又是如何得知的?

    不,六味很快推翻了老和尚清楚自己想法的假设,这种小伎俩,他也常常用,模棱两可的话语,配合着含糊不定的语气,就足够达成这种神乎其神的效果。

    如智压得低沉的花白眉毛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眸,很难想象,这个如此年迈的和尚会有这种年轻又苍老的眼睛:“施主,待您离开此门之后,万望切记,远离佛门中人。”

    “佛已经不干净了,佛也再也不是千万年前的佛了。”

    六味一愣。

    如智干瘪的侧脸却恍然浮现出顶上大佛身上,几分暗淡的神性,他轻声道:“施主,佛也就只是到此为止之物了,万望您莫被佛的遗骨所蒙蔽。”

    他深深鞠了一躬:“施主!望您能达成所愿……”

    如智抬起头,深切且痛苦地仰视六味:“亦达成我等所愿。”

    “……”

    六味沉默片刻,久久没有言语。

    “……我只是个小小医者,没有大师您那么伟大的志向。”

    随后他叹了口气,眉头竟在如智大师期待的目光下皱起,白净的面孔之上,只有纯然的不解与疑惑。

    他手中捏着舍利子的红绳,衣袖捂住嘴,有些苦恼道:“为什么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呢?是因为我长得奇形怪状么?偶尔还是会有点难过呢。”

    如智大师一愣。

    他,认错人了么?

    六味收起舍利:“认错人了,可惜我没有道德,所以我并不会把舍利退还给您,就像您不给我们退进门钱一般,这是您应得的教训。”

    “因为老实说,我还蛮讨厌这种行径的。”

    “在佛的见证下,我可没有撒谎。”

    六味转过身,背对着如智大师。

    如智大师呆呆地看着六味的背影。

    他真的认错人了么?

    “不过,还是感谢您的特别服务,我会铭记在心的。”

    六味打开了偏殿的门,微微侧脸,浅淡的眼眸微微弯起,朝后挥了挥手。

    话既已出,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坏掉的佛,是否能够分辨出他的谎言吗?

    ***

    顾定邦抱着怀里的孩子出来的时候,小孩脖颈间多了一条灰白的佛珠,据如梦大师所言,此佛珠能暂时庇佑这个特别的生灵。

    至于特殊在哪里,怎么特殊,如梦大师为难的表情,顾定邦还记得一清二楚。

    显然,这孩子并不像表面……

    呃,他表里如一的不简单。

    顾定邦逗弄着怀中孩子:“你什么情况,连如梦大师都看不穿你的跟脚?”

    怀中孩子笑呵呵地伸出手与顾定邦玩乐。

    时愿慢他一步从禅房出来。

    她似乎与如梦大师是老相识,很熟稔,甚至还能拿到如梦大师的内部友情价折扣。

    此刻云淡风轻地走出来,尽显大佬风度。

    二人一齐走至大殿。

    发现被如智叫走的六味正站在大殿的门外,双手扯着头上的布巾,看着前方的顶上大佛,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山顶清风拂过,吹起他轻薄的衣衫,衣衫没了腰间束带系缚,灌满了风整个朝旁边扬起,伴随着他若影若现的白发,他侧目而视来,颜色浅淡的异瞳荡漾着波光。

    六味殷红的唇弯起,朝他们一笑道:“家人们,我找到了好心人,愿意送我们一程。”

    顾定邦和时愿上前一看,只见镖师们唯唯诺诺地躲在六味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们两眼,同样避着门口的小沙弥走,里头的老大勉强前进一小步:“几,几位,我,我们镖局,要回中州,咱,咱们应该顺路。”

    得,连声音都是哆嗦的。

    顾定邦只觉一言难尽。

    他忧愁地看向“前邪教教主”。

    不是,你对他们干什么了啊?

    六味竟好像知道了他心中在想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补充道:“我可什么也没干哦。”

    当然,此乃谎言。

    第137章 通缉

    佛寺之中。

    南州之中有不少佛教分流, 但是最主支的唯有这支,千万年前,便与佛同行,直至仙神远去。

    他们许久未能联系上佛, 哪怕耗费无数金钱为其塑上金身, 企图借此与佛交流, 却始终不如意。

    直到……此刻!

    如梦大师提起油灯,渺小的身躯朝上仰望,只见约有百丈余高的金佛竟正以特定的频率散发着光亮!

    他颤抖着脸,颤抖着身躯,颤抖着唇,油灯从掌心松落, 他缓缓合十双手:“我佛,慈悲——”

    油灯落在山洞平整地面,火苗在流淌而出的灯油之上燃烧, 照亮如梦大师疯癫的脸。

    “砰——”

    桌案之上佛经掉落。

    寄空扭头看了一眼,俯身将佛经捡起。

    将佛经重新摆放至桌案中心,可佛经的主人却很明显厌恶此等动作。

    又是一个极大幅度的扫开,佛经再次朝桌案之外跌落。

    寄空眼疾手快地接住。

    细眉缓缓皱起。

    “如智师叔,您怎么连佛经也扔呢?”

    寄空喃喃自语。

    他望着眼前蜷缩在一起的如智哑了嗓音。

    如智此刻一身僧袍被撕得细碎,露出内里肌肉干瘪的身躯, 躯干之上还有数不胜数的疤痕, 他撅着嘴, 听见寄空的问话,将脸撇到一边, 怀中抱着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扫把嘟囔道:“什么佛经!呸!难看!不好玩!我要吃肉!我要吃大肉包!要吃大肉面!”

    寄空试图劝说道:“如智师叔,咱们是和尚, 只吃素,不杀生——等等!师叔!师弟不能咬啊!”

    被如智扒拉上的小沙弥立刻地试图躲避,可他怎么躲都被提前预判了方向,混乱之中被扑了个彻底,只好无奈地任如智啃住他的手臂磨牙。

    寄空弱气地围在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救下师弟:“如智,如智师叔,你,你别咬师弟啊!你咬我也行啊!”

    他伸出手撸起了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月白色的手臂,眼尾着急得生出些许殷红。

    如智却怎么都不理会,似乎是认准了“磨牙器”,小沙弥生无可恋道:“师兄,我脏了。”

    “啊!师弟,我,我一定能将师叔拉开的!你,你等等我!”寄空一边小心翼翼地上手,意图拽开这只咬住人不松嘴的蚂蝗,一边绞尽脑汁地安慰道:“师弟你不脏!师兄等会儿打水给你洗洗,没事的,没事的!”

    “寄空师兄!师父叫您!”

    寄空抬头,混乱之中的小沙弥和如智也一同扭头,看向被撞开的门,来叫人的武僧中气十足喊道:“如智师叔这边!我来帮忙!”

    武僧撸起袖子,露出内里健壮的身躯,爽朗道:“小和尚别的没有,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

    “阿这,啊这,师弟你下手轻点。”寄空小声嘱咐道。

    “放心!”武僧拍了拍自己的肌肉,露出大白牙:“包师叔满意的!”

    感受到威胁的如智默默松开了嘴。

    似乎是一夜之间。

    原本功力高深,寺中公认的佛法精深的如智大师,却突如其来的疯癫了,心智退居成了稚童,连“佛”也忘却了,每日便是哭嚎着“无趣”、“没意思”、“我要吃大肉包”这几句话。

    谁也不明白缘由,几经调查,却始终撞入死胡同。

    如智堪称寺中第一人,在整个南州亦是排得上号的顶尖高手,这等高手,怎么会在无人察觉,无人被惊动的状况下,疯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拿出去做话本子都会叫人耻笑的荒谬情节,居然在现实上演。

    寄空哀伤地叹了口气,毕恭毕敬地告别:“如智师叔,等我见完师父,我再回来侍奉您。”

    寄空抓着佛珠,打开门,正要离去之际,却突然听见如智高声呐喊。

    ——“寄空!寄空!寄托是一场空!别寄啊!寄空!”

    寄空欣喜地扭头:“如智师叔!您认出我了?”

    回应他的是老和尚一口啃上了武僧泛着蜜色的手臂:“嗷呜!蜂蜜小馒头!”

    “……哎哎哎!别说,咬着不痛啊!”

    “因为师叔牙基本都掉光了吧,师兄!知道也别说出来啊!不敬师父!”

    寄空回头离开,头微微垂下,眼睫颤动,别开脸,试图遮住眼角一抹失落的殷红。

    ***

    瓢泼大雨倾盆,大雨泼洒在了柏油路上,过于满溢的路面留下或大或小的水坑,马车飞驰一般闪过,溅出大大小小的水花。

    身披蓑衣的衙役顶着满头的雨水,随手撇开脸上湿乎乎的,黏腻在脸上的碎发,随便一动弹,闷在蓑衣里的热气就往上涌,让他不甚舒适地活动活动了肩骨。

    他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透明的板子,将原本陈旧的纸张撕下,而后交叠在一起,塞进一个口袋,而后他将放在腿边的浆糊抓起来,在报板上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几个方框。

    适逢梅雨天气。

    闷得进城的人难受,闷得守城的人同样难受。

    守城的军人烦躁地打量着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人,缓缓道:“你们这一家人要从南州跑到中州?”

    他轻啧了一口气,怀疑地皱起眉头:“你们这一家关系是……”

    几个镖师们一排排在主家身后,闻言忐忑不安地看向正抱着孩子堆满笑容上前的男人。

    男人衣着富贵,脸白净无须,怀中抱着个粉雕玉琢的,约莫三岁的孩童,扎着小孩发髻,扑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守城军,他笑道:“军爷,我是家中长子,怀中是我儿,与我一道的,是家中长姐。”

    身旁的女人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见他对答如流,衙役怀疑的眉宇也松了下来:“马车上的是……”

    男人顿了顿,马车上的自然也是他们的家人,他道:“马车上的,是家中行动不便的小妹,小妹生性羞涩,因着体虚的缘故,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下车。”

    “不便下车?”守城军的脸瞬间严肃起来:“有何不便?如今南州女子同样入仕,我家中囡囡还说日后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到底是名节上的不便,还是身份上的不便啊?”

    随着守城军的问话,城门两边站岗的岗哨也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投射了过来。

    气氛紧张起来,男子身后的镖师们也肉眼可见的警惕了,双方对峙之中,男子极其慌乱地摆起手摇头:“怎会!怎会!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哎呀!您误会我了军爷!”

    男子明显手足无措起来,恰逢此刻,一声嘹亮的哭声响起,男子怀中孩子哭了起来,稚嫩的脸上泛起潮红。

    两边事物一夹击,男子立刻六神无主,最后竟一手将怀中孩子塞给了警惕的守城军,自己边撩开衣袖朝马车里爬去,边道:“我这就将家妹抱下来!”

    “哎,哎!不是!你孩!不是!什么人!”被莫名塞了个孩子守城军也不由茫然起来。

    怀中孩子软绵的身躯正随着哭声而震动,看这孩子哭得稀里哗啦,守城军糊里糊涂就抱着哄了起来。

    “别哭啊!别哭!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抱着你晃晃好不好?”

    两个镖师帮着掀起马车帘,一个镖师帮着男子上马车,男子身手笨手笨脚地,扒拉在马车架上,扭曲着那双长腿,僵硬得如同木头。

    守城军看不下去了,他本以为抓到了什么大鱼,谁知道只是一家子奇葩,身为主事人的男人将孩子随手塞给了陌生人,作为账房的女人也没什么精明,呆呆地站在一边无措地看着,马车里面还有个不知面貌的小妹。

    就这个粗制滥造的家庭小作坊,难怪只是去一趟中州做生意,就要带上六个镖师,要是没他们,估计半路都让鬼给吃了。

    “我过来看看就行!你别折腾了!”守城军边晃着哄孩子,边走过来嫌弃道。

    “哦哦哦!小妹掀开帘子给军爷瞧瞧。”男子让开位置低声喊道。

    马车里的人掀开帘子,人在帘子之中仍然带着帷幕,她的身体前倾,双腿落在身后,有些羞涩地朝守城军点点头,小声道:“军爷,小女子身有缺陷,不便下马车,请您见谅。”

    守城军同情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晃着孩子,严肃道:“请揭开您的帷幕,让我对一对脸。”

    女子配合垂下眼睫,揭开小半边。

    雨水沉沉,天光暗暗,马车稀疏的光线下,露出半张白净秀美的面孔,她紧张地抿住殷红的唇,微微翘起的右唇边有一点黑痣,随着她的羞涩的动作而抖动,平添几分媚意。

    “与证件上的描述的特征一致。”守城军点点头:“冒犯了。”

    男子千恩万谢地接过证件,然后顺带接手了守城军哄好的孩子,带着家人离开了。

    看这边被提出来单独检查的人走了,另一边眼见着自己这边也没人进城了的守城军,好奇地凑过来:“马车上的长得好看不?”

    守城军严肃地点点头:“挺好看。”

    “这么好看!”另一个守城军遗憾地砸吧砸吧嘴:“早知道我去检查这一个了,这家人叫什么啊!在城里呆几天么?”

    守城军睨这小子一眼:“别想了,人家从去中州做生意去的,不会留下来。”

    这么一聊,守城军不禁想起那家人小孩的名字,怪离谱的,父亲叫“章元”,姑姑叫“章愿”,妹妹叫“章缘”,就他这个小崽子,居然叫“章鱼”!还真是怪离谱的,哪家给孩子上户口叫这个啊,真是不靠谱的一家人。

    城门边,衙役终于贴完了整面新的通告板,几个守城军一起围过去看,透过透明的玻璃,他们看见了一些上头新下达的政策,也看见了公告板上新更动的通缉令。

    只见上面一溜贴着四张通缉令,一个是脸上生胡的坚毅汉子,一个是面容姣好,一头发簪如同展览的女人,一个是面容妖异,目生异瞳,头顶白发的少年,还有一个便是两个月大的婴儿。

    “咦?这是干啥事被通缉了?”一守城军疑惑道。

    将通缉令裱糊好的衙役随口道:“据说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咱们国教之一的佛教也出面直言不会放过他们,不过也是怪异,谁犯案带着孩子犯得啊!”

    “哼,是这些和尚啊。”一守城军意味不明道。

    许是说和尚和尚到,只见说话得一会儿功夫,一身着月白色僧袍的高大僧人手持禅杖,手拿钵盂,出现在了城门口。

    其中一守城军严肃地上前:“请您出示证件。”

    僧人眉目如画,闻言从背后的包袱之中拿出僧侣凭证。

    上面记载着僧人名姓。

    守城军一愣。

    南州国教之一,佛门圣子,受万千人景仰的,无人敢亵渎的圣莲——寄空。

    寄空纤长的眼睫垂下,遮住双眸,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寄空见过施主。”

    第138章 相遇

    最近梅雨季来了。

    雨越下越大, 越下越久。

    天气闷热的过头,带得人心浮躁。

    顾定邦从客栈外买了吃食回来。

    转身关上门,将门外嘈杂的响动与间或几声轻咳关在门外。

    几天内飞速疯长,几乎是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发育速度疯长的章鱼眼巴巴凑过来, 他头上戴着抹额, 身着厚实的衣裳, 扑到顾定邦身上:“爹爹,帮!”

    顾定邦含着笑将其中一只烧鸡递给章鱼拿着,揽着孩子的肩走回套房。

    房中人不禁投去目光。

    他们如今所处的要道正是从南州前往中州的必经之路,松城。

    一开始离开佛寺之时,他们便打算一路跟着来自中州的镖师,蹭他们的马车行囊与地图, 一同前往中州。

    至于为何选择去中州,这个答案也非常简单。

    明面上两州只有一线之隔,最近还不打仗了, 人口流动频繁,若是去中州不该更容易被暴怒的鬼们吞噬么?他们不该选择更加偏僻的西洲或者北州么?再不济东洲也可以是个完美的选择。

    但实际上,这涉及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非得去中州,中州都有谁在啊!

    中州有麒麟皇帝,中州有监天司, 中州更有诡神书生啊。

    在书生的地盘之上, 从深山僻壤里跑出来的“万蕊教”中鬼是一时间绝不敢招惹的。

    更别说, 据顾定邦自己所说,他与诡神书生嫡徒孙有旧, 四舍五入,求得些许庇护也是使得的, 至于为何不去南州玉京,只能说往里走更容易被困住,他们几个都有其他地方要去,困在玉京之中又算个什么事?

    是以几人一致赞同想办法前往中州,并为此付出了行动。

    但是他们几人万万没想到。

    自己除了需要面对万蕊教中那些穷凶极恶的恶鬼追捕之余,居然还要面对南州王朝的缉拿!

    事情被发现的开端并不是他们在城中泄露行踪,被人民群众举报后面对条子而摸不着头脑的懵然。

    出于队伍之中两个家人形容形貌上的差距,他们从一开始就有意避让着人群走动。

    但是一直不接触人群,怎么去补充物资,这时候与他们一路同行的镖师们便派上了用场。

    几位镖师轮流出去购买应急物资,直到镖师之中的老大按照过往习惯,下意识跟着南州人瞅了好几眼南州每座城池都设立的公告板,本意只是为了看看南州朝廷出了什么政策,附近有何祸事好事,米粮油等货物的价格浮动列表,总而言之,老大本意只是为了搜集情报。

    但这一看不知道,再看吓一跳。

    只见那新裱糊上去的通缉栏里,赫然便是几张熟悉的脸!

    镖师老大当即傻眼。

    他知道他们是邪祟,但他不知道他们邪祟到这个地步,连南州官府都通缉啊!

    老大再定睛往细一看,佛门都出动圣子宣战追缉了!

    不至于吧?

    他们的教主只是人长得神圣了点,担不起连佛门圣子都出击的待遇吧?

    镖师老大心急如焚。

    他完全想不明白,好几天前的佛门还是一副热情友善的笑颜,怎么刚出门槛没多久,就跟七十六变一样变了一个嘴脸!

    镖师老大赶紧赶了回去,通报给了给他指点迷津的教主大人。

    六味听过之后,眉头动了动,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诚如如智大师所言,万物皆易变,如今的佛门再也不是千万年前志愿割肉救众生,普渡天下的佛门,而佛门所供奉的佛,亦不是千万年的那尊。

    每一个“他”都曾或多或少地遭受过来自神明的谋算,有些是友善之神的谋划,有些是外神的刁难,但无数次生死之间,六味显然也能看明白,除了这两方,还有什么在试图安排“他”。

    曾经在“他”面前出了一个大糗的,就是意图暗害他的“道祖”。

    而如今,“佛”在发现他的行踪到来之后,便如同“道祖”一般将枪口对准了他吗?

    或许,不只是佛。

    他有个前世与南州有旧,单只是佛门的能量,仍然不够,南州以多教派为主,其余教派的神明是否也一同与“佛”在餐桌之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呢?

    佛不再是千万年的佛,道亦不是千万年前的道,神不再是千万年前的神。

    一切都从“天活了”的那一天,从“天阶崩碎”的那一日开始异变……

    六味喃喃自语:“有位老前辈说过,当敌人越不想你做什么的时候,这恰恰说明,你做对了。”

    “六味!你过来给看看!这孩子长这么快合理吗?”

    顾定邦拽着生长速度惊人的崽子,满面愁容。

    六味转过头,想了想,用着满满盛着真诚的眼眸道:“嗯……包正常的!”

    此乃谎言。

    但是万一信的人多了,他成真了呢?

    他忠诚的几位镖师就正在点头!

    其实老实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毕竟他就没见过哪个生出来的孩子能在鬼的嘴边长这么久的。

    章鱼遇见顾定邦算是遇上好人,投了个好胎了!

    顾定邦看着章鱼啃着鸡腿:“他这么长下去,我们又被困在松城之中,若是日子久了,章鱼长得对不上证件上的特征怎么办?”

    南州有不少由穿越者工程带来的科技产物,但好久好在,他们还没能完全照搬现代化,生产力不够,如今只是悄摸造出了点东西,照相机什么的,还是太过前卫了。

    所以目前南州大部分人流通验证身份,还是靠着官府办理下的证件,户口证件上会标明个人面容形貌上的特征,玉京之中还有户口画像师,使用的技术是穿越者的遗产,素描,但这基本只限玉京,更多的,南州较为偏远的地区,还是只有几个描述,验证身份全靠缘分。

    镖师老四有条路子,照着黑市给他们打样造假了几项凭证,三人都跟了顾定邦的小崽子“章鱼”姓。

    同时也靠着生长速度飞快的“章鱼”,他们才次次都能蒙混过关。

    毕竟在人的认知内,一个婴儿,几十天内就算长的再快,能长成三岁稚童的模样么?这简直天方夜谭!

    章鱼啃腿的嘴蠕动片刻,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担忧:“爹爹,我,不吃,不长!”

    他背后探出两条手臂拥住顾定邦的手臂,充满依恋道:“爹爹好!叔叔坏!”

    “小章鱼,吃吧,没事的,小孩子长得快很正常,一转眼就长得比小树还高。”正望着窗外,抱着怀中长棍的时愿闻言扭过头安慰道。

    镖师几人接连附和:“大姐头说得对啊!小孩子长得就是这么快!”

    间或向给孩子传播焦虑的顾定邦送去谴责的眼神。

    顾定邦忍气吞声。

    六味疑惑道:“仍是不许进出么?”

    顾定邦点点头,解释道:“我看见县衙贴出的告示了,说是离松城不远处的石城遭遇了洪涝,山间最近也有不少异动,许是有泥龙吞人,为了大家的安全,近来不许进出,让居民格外注意自身安全。”

    “奇怪……”

    六味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松城的县官是玉京之中穿越者创办的小学堂里出来的人,按道理来说,这项禁令不该如此独断草率。

    近期城中怨言不少,皆是因为这个政令之故,毕竟大家来松城,更多是想经过松城前往其他地方,经商走商之人更不在少数,这等交通要道,封了六七天还只是抱怨,只能说这县官先前的本职工作做得格外出色,以至于大家虽然不解,但还是秉承着不解,正在容忍。

    “咳咳……”老六咳嗽两声,神秘兮兮道:“我最近出去的时候听见流言了。”

    “什么?”顾定邦立刻捧场。

    老六道:“据说是中州又要和南州打起来了!所以城中才这么紧张!要是这两州又打起来,松城可就是战地前线了!”

    老五无语:“你听那些人胡侃,怎么可能!”

    老六哼道:“今天你嗤之以鼻,明天你奉为圭皋!你就骂吧,之后要是我说准了,你一听一个不吱声!”

    老五反驳道:“这都平和十几年了,非打起来干嘛?”

    老六得意:“这你就不懂了,咱们中州小皇帝是不是已经到了意气风发的年岁,这些年中州内一年比一年好,粮食一年比一年多,实力也一年比一年雄厚,你看着南州这个富裕的友邦在侧,你能忍住不打?同理,再看看南州的,南州皇帝也年轻啊!据说他们小学堂里学得就是‘犯我南州者,虽远必诛!’,这何等气魄!”

    老六高声断言:“我就断定——两州之中必有决胜一战!谁赞成!谁反对!”

    知道你捕风捉影,人都听傻了。

    六味无情吐槽道。

    老六还在夸夸其谈。

    六味第一个就排除了“战争”因素,因为很明显,如果真的是战争,松城县官并不会这么处理做事,他会处理得更加妥当,更加悄无声息。

    这反倒像是有些焦头烂额的状态,不得不,没办法才做下的指令。

    吃完午饭那档子功夫。

    一直淅淅沥沥的雨,居然难得停了一回儿,空中还残存着大片大片的积雨云,但是日光勉强能透过层层叠叠的云朵透进来。

    时愿闷在客栈许久,此刻心情也终于跟着天气一块儿放了晴。

    她连忙凑到六味身边道:“咱们出去逛逛吧!小妹!”

    时愿倒是很乐意玩过家家那一套游戏,她也一直按照着过家家里的称呼,称呼着几人。

    六味前几天用了点办法染了黑发,虽然维持时间不久,但如今勉强用白布遮住双眼,便能够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六味自是不会拒绝时愿的提议。

    松城之中汇集了东南西北各个方向前往南州玉京贸易的商人,是以松城内不少摊贩都摆着不少异乡才有的商品。

    时愿热衷于购买大堆饰物,自是不愿错过这个难得的乐趣。

    推着六味的轮椅,背着长棍,便走出客栈。

    主要是当时为了让六味躲在马车里减少奇异外貌带来的风险,他们在六味的证件之上添了不少BUFF,也让他不得不成为演员。

    和时愿逛街是个很省心的过程,若是富婆姐姐纠结,六味只需说道:“这个衬姐姐肤白,这个衬姐姐孤高气质,都是不错的,若是姐姐喜欢,全买了不就行了,错过难得,高兴重要。”

    时愿便会很快活地,且美滋滋地全部收入囊中。

    只可惜梅雨季中的放晴短暂无比。

    不消一会儿,淅淅沥沥的小雨便瞬间变成了瓢泼大雨。

    街道上的人撑伞的撑伞,顶着雨收摊的摊贩跑得跑。

    六味在轮椅之中留了几把伞,毕竟梅雨季,不带伞出门可不常见。

    只是六味的轮椅在上桥的时候多少犯了点难。

    以时愿表面上展露出的账房娘子的人设,直接两手搬起来会不会太过离谱?

    但话又说回来,世上又没有那么多观众……

    “两位女施主!小僧来帮你们!”

    只见一个身披蓑衣,手持禅杖的僧人顶着大雨走来。

    飞溅的雨珠打湿了月白色的单薄僧袍,闷出僧人健壮的体魄。

    好心的僧人附首,俊美如画的面容暴露在两人面前。

    时愿和六味心里齐齐爆出粗口!

    ***!这***不是与他们在佛寺里见过的寄空法师么!

    更糟糕的是——时愿还曾被寄空领路,两人面对面打过照面!

    寄空柔声道:“这位女施主行动不便,小僧有的是一把子力气,可帮上一二……”

    寄空顿了顿,眼前只剩一把油纸伞面,伞面几乎遮住半个身子,怎么也看不见人脸。

    寄空有些闷闷不乐地解释道:“小僧不是坏人的!”

    第139章 寄空

    沉默, 长久的沉默,只剩下雨点拍打在石板路之上的嘈杂。

    六味心里闪过各种想法。

    他认出他了么,应该不至于吧,他之前在佛寺的时候有特意回避过寄空的打量, 更比说这和尚行为很规整, 他察觉到自己的抗拒, 同样没有仔细看他的脸,并保持了良好的距离。

    所以……他现在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只是单纯善心大发,弘扬佛的精神,还是认出了什么专门过来试探?

    面对着寄空那张真诚的脸。哪怕是六味也一时间难以分辨。

    “麻烦小师父了。”

    但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六味一边示意时愿找机会离开, 自己会解释一切,一边朝寄空伸出了手。

    他们所处的乃是一条街前往另一条街之间的连桥,可以朝这边穿过杏仁巷抄近路前往客栈。

    他们也只是看过整座松城的布局图, 粗略规划了回去的路线,而后便打听过来,来之前完全没想过这桥台阶不少,以至于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寄空摇摇头,继续真诚道:“无碍,这是小僧应做的。”

    寄空犹豫地看了一眼时愿:“这位女施主, 无事吧?怎么……”

    “家姐不惯常与陌生人讲话, 如今…….”六味话中含义悠长, 寄空也能听出来自己冒犯了,有些许尴尬地红了耳朵, 他手忙脚乱地上前双手抓住六味的轮椅,一把提了来, 这等轻松的姿态,的确对应了他所说的,有的是一把子力气。

    在过桥的那段小小的距离内,时愿的伞面自始自终面对着他,就如同虔诚的向日葵追寻着太阳。

    寄空根本不敢多看,等提着轮椅,一路走过桥后,再一错眼,却再也不见其踪影,寄空心中猛然生出些许异样,他注意到了不对劲。

    时愿的动作太多明显了,到底是什么人会一直躲着自己脸都不给自己看?况且,一个普通人,能够消失得那么快么?

    寄空心中疑惑起来,他低下头,紧紧攥住了手中的轮椅。

    坐于轮椅之上,双眼蒙着白布,仍未所觉的少女此刻仍然心态平和,“她”似乎是注意到了时愿的突然消失,饱含歉意道:“小师父,见谅,家姐实在是受不了了,只能麻烦你带我回去了,到时候家兄定会热情招待感谢您。”

    “啊?不必的,不必的。”寄空连忙拒绝:“小僧只是在践行信仰罢了,施主倒是不必如此客气。“”要的,要的,这次真的是麻烦小师父了,不招待招待您多少过意不去!”六味温声道。

    寄空又是拒绝。

    过了桥,房子便拥挤起来,屋檐挨着屋檐,雨顺着瓦片流下。

    走进屋檐之下,油纸伞被六味小心地收好,妥帖地安放在了轮椅下,偶尔背后寄空身上的蓑衣抖落几滴水珠,滴答在六味的肩膀上,六味便敏感地缩了缩。

    寄空推着轮椅,目光不由得落在六味遮住双眼的白色缎带之上,轮椅上的人没有没话找话,客套半晌完,没了话题,便只是尴尬地攥住了轮椅两边。

    寄空不由思忖道。

    那双眼睛……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蒙起来了呢?是因为眼盲,还是因为,那是一双……异色瞳,格外显眼?

    要问问吗?

    寄空有些犹豫,他抿住自己薄薄的唇,纠结再三。

    这是否会冒犯到她?她若当真是瞎子,他又该怎么办?可她若真是佛门罪人,寄空又不能放走她。

    寄空的目光三番五次在六味的背后晃荡,最终,僧人手攥紧,刚张开口口,就听见了轮椅上“少女”的声音。

    二人声音几乎重叠,只是寄空的声音带着点不自知的弱气,被“六味”略微紧张而放大的声音所掩盖。

    “小,小师父,你一直看我做什么?”身前的人紧张道,玉白的双手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所以才问出了口。

    寄空如同被火光烫手一般抽出自己的手,轮椅停留在了原地,他支支吾吾道:“施,施主,我,我,小僧,小僧……”

    面蒙白布的人咬着唇,面对着前方:“小师父,我瞎了许多年,尽管目不能视,其余五官却最是灵敏不过,我,我注意到你注视了我许久……”

    “她”紧张地伸手拉了拉自己身上因为久坐,略带褶皱的衣物,不安道:“我哪里有问题吗?”

    “不是的!施主!是我!是我……我的问题。”寄空小声道,他的手还是没有重新扶上轮椅,而是转了个身,走到了轮椅上的人的对面,才颤颤巍巍地征求道:“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眼睛?”

    “……我,我的眼睛?”

    “少女”猛然攥住了手。

    “是的,施主,冒犯了,您的眼睛。”寄空弱气地哀求着,手却已经抚上了六味眼上的布。

    你**是真的直接上手啊!人还挡到了轮椅面前!是真不给人逃跑的路!

    六味心里骂骂咧咧。

    这和尚还真是不容小觑。

    不过好在,他这个人设已经骗了不少人了。

    【天赋正在发作——】

    寄空满脸愧疚,将白布重新绑了回去,磕磕绊绊道:“冒,冒犯了,冒犯了,施主……”

    “少女”咬着嘴没有说话,半晌她才摁住裙摆,艰难地摇摇头:“小师父做事,自有,自有自己的道理。”

    坚强之中带着点倔强的破碎,被冒犯被误解,甚至被揭了伤疤,还愿意理解。

    这还拿不下一个区区小和尚?

    六味嘴角微勾。

    果不其然。

    寄空的脸完全皱了起来:“施主,我……”

    他嘴笨,完全不会解释,欲言又止许久,也只敢暗地里悄悄观察着轮椅上的人。

    眼前的施主,并不是受佛门通缉之中的任何一个,他只是神经过于敏感,所以才错认成了别人,甚至还冒犯了人家。

    寄空懊恼地闭了闭眼,他又搞砸了,一头撞进松城之中,被困在里面出不去,只能焦急地等待着机会,现在还错认了好人,功德尽损。

    他在这里耽误这么久,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那四人早就在松城封城前逃之夭夭了!此刻估计已经蹿出去好长一段距离,或许如今还在嘲笑他的无用!

    他又搞砸了!

    轮椅上的人沉默片刻,突然出声问道:“小师父,你是……在找什么人么?”

    被喊住的寄空一激灵,连声道:“没,没错,我在,在找,几个通缉犯。”

    “通缉犯!”六味惊讶地直起腰:“我也听说过了,据说是犯了大罪,惊扰了佛门中的几人,他们逃到了松城!”

    “施主,施主不必忧心,佛慈悲为怀,小僧会保护好松城的。”寄空低声道。

    六味很是符合人设的表达了一个平民对通缉犯的厌恶与恐惧,成功把“家中四口,兄妹三人带一娃相依为命,只想跑去中州看看能不能做生意的老实本分人家”植入到了寄空的心里。

    寄空是佛门圣子,本人的性子虽然看起来偏弱气,但本质上仍然是强势的。

    他能够在竞争激烈的佛门之中脱颖而出,本身定然带着不同凡响之处,其实力定然不简单,而反观他们这边,几个镖师捆一起都不是寄空一合之敌,时愿难说,但是顾定邦肯定不是对手,他现在身边还有一个容易被抓的“章鱼”,他们这方简直全是弱点。

    是以,若是寄空一直怀疑自己,将所有精力用来追查他们,那他们四人不仅要面对鬼怪的追杀,还要应付佛门的通缉,未免太过辛苦了。

    有的时候,能找点捷径,为何不找点捷径呢?

    不如趁此机会,让寄空自己打消自己的怀疑,借用“灯下黑”之至理,与寄空同行,若是操作得当,未必不能让他当这个冤大头,阻拦万蕊教的鬼怪,为他们扫平前路的障碍。

    虚构一个“家庭”,同时创造角色“家人”,发掘需求,以此造就骗局,这可是骗子的专业技能。

    想到此,六味嘴上的笑容也愈发善解人意起来。

    至于已经被寄空见过的几人,他六味不才,还略通变装的小伎俩。

    寄空没注意到自己与这位施主的话越说越多,只是觉得投缘和庆幸。

    他在佛门外并不擅长与人相处,总是畏手畏脚,不如在寺中快活。

    过往在寺外,若实在无法沟通,便只会摆出一张冷脸希冀着击退旁人的热情,可这回是他自己先犯了错误,过往的经验全然不抵用处,好在遇见了这位名为“章缘”的施主。

    寄空觉得自己遇见大好人了!

    说着说着,身材高大,乍一眼看过去,便容易被其秀美的外表所攫取视线,仍不住将其认为清风朗月般美人的僧人,站在了屋檐下的阴影里。

    寄空抿住了唇,骨骼随着咬紧的牙关收紧出两条极其绷紧的下颚线,阴影伴随着潮湿的雨点落在他的脸上,蓑衣里的热气烘出了汗,黏腻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留下。

    寄空苦闷道:“他们犯了大错,对我很好的师叔,便是着了他们的道,心性退化成了孩童,为了如智师叔,为了佛门,为了佛,小僧……”

    他浓密的长睫垂下,殷红的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寄空一字一顿道:“绝不会轻饶那群恶徒!”

    空气之中寂静一秒。

    连落下的雨珠似乎都停滞了。

    半晌,寄空无措地理了理蓑衣:“不,不好意思,我,我说了点,不好的话,阿,阿弥陀佛!”

    “……”

    久久愣住,目视前方的人嘴唇动了一下,扭过头,似乎正在找寄空的方向,寄空连忙出声。

    终于找对方向的“好人”顿了顿。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充满理解意味的笑容,六味不禁夸赞道:“小师父!很有决心和毅力呢!”

    轮椅上的人反身趴在轮椅背上,真诚地仰着脸,笑容渐渐加深,他斩钉截铁道:“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加油!”

    他一拳应该能打死两个他吧?

    可是骗这种和尚,还怪刺激的呢!

    六味心里想道。

    第140章 疫城

    二人说说笑笑, 竟像是久经重逢,又像是一见如故。

    前往客栈的路上还要穿过一条名为杏花巷的小巷,这是一条居民区里类似于商业街的存在,时愿和六味本来是打算一齐去逛逛的。

    只是现在只剩自己和身边的寄空。

    二人转了个弯, 轮椅在石子路上压过, 淌过水坑。

    寄空的动作霎时顿了下来。

    耳边空耳嘈杂的雨声里似乎混入了什么不和谐的音调。

    六味状似茫然地探头问道:“小师父, 怎么了?”

    寄空的唇瓣在颤抖,他的手紧紧攥住了轮椅的推手,他缓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道:“咱们换条路走吧。”

    躺在路中间的人突兀地呻吟一声,让轮椅上的人犹如惊弓之鸟般扭过头寻去:“怎么了?怎么了!”

    只见这条江南水乡的小巷, 青砖石瓦的楼房中间,一排又一排,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担架, 有一卷草席,一匹布,有木架子,在各形各色的担架样式之上,则躺着四仰八叉,正痛苦着咳嗽的病人!

    人群之密集, 已经到了巷子所承受不住的程度, 还有各种送来的人堆在杏林巷几个入口处, 中间不断走动的似乎是杏林堂里的坐堂大夫,正口蒙白布, 凝重着脸色吩咐弟子将他指到的人带进堂中。

    这副场景,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寄空亦是见过世面的人, 瞬间能够联系起封城的前后因果。

    ——松城之中出现了不得了的病。

    “我们换一条路走。”寄空低声说道,将轮椅推回去,试图绕远路,将背后嘈杂且混乱的声响抛诸脑后。

    但他们刚走出去没几步,只见眼前骤然出现几个头戴口罩的衙役,领头的那个明显一惊:“你们怎么进来的!”

    随后他恼火地扭头瞪向身边的下属:“谁放他们进来的!”

    寄空明显有些慌乱,他连忙推着轮椅上前,柔声道:“小僧与这位女施主是误入其中。”

    但领头的衙役完全没有听他们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吩咐道:“他们不能出去!”

    寄空的喉结紧张地滚动:“等等,误会了,小僧是佛门……”

    几棍红木横抽身前,全然挡住了去路,寄空身后仰些许。

    衙役们面目皆是冷意:”二位,得罪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怎,怎么了!”六味此刻恰到好处地慌乱道。

    寄空满脸愧疚。

    这该怎么和刚认识的朋友说,他推她回家,把他们两个都推进刑狱中去了?

    ***

    关上的门被敲响了。

    寄空紧绷的身躯一松,他还是不大习惯和寺庙之外的人呆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连忙起身上前,双手打开门房。

    只见来人作揖就拜:“求寄空法师救救松城!”

    “救救松城?”

    听闻此话的二人皆是一惊!

    来人是松城县令,确实如六味所记得对照,乃是南州朝堂上的革新派,也就是从申错创办的小学堂里,走出来的,为小皇帝储备的人才。

    只是现在,他估计也记不得当时有个将他们从底层发掘出来的国师申错了吧。

    六味隐晦地打量着松城县令,县令一身皱皱巴巴的官服,双目里满是红血丝,胡子已经有好几天没剃,整个人显得狼狈而焦虑。

    县令瞥了眼六味,继续说明松城此刻的状况。

    松城封城已有六七天有余,全然是因为松城出现了迄今为止,谁也未曾见过的恐怖病症。

    病着先只是轻微咳嗽,而后身上会发一些小疱疹,这段平静的时期基本上持续有四五天,而后病症会整个爆发,全身出了脸部和双手都会长满肉瘤似的小疙瘩,被碾破会出现一种黄绿色的脓液,据说不止皮肤表面,连皮肤内里,内脏周围都会长满这种恐怖的东西。

    与此同时,咳嗽会剧烈加剧,再也无法行动,强烈的痛苦会折磨整个人无法行动,只能呻吟,直至死去,死亡的时间随着个人的意志与素质各有不同,或许有人死得快,有人死得慢,但无一例外,死得绝不安宁。

    县令瞪大自己通红的眼睛:“法师!如果我没猜错,松城之中定有恶鬼在捣鬼!只求法师揪出恶鬼!还松城一个平安啊!”

    “短短十天,已经死了将近千人,再这样下去,松城危矣!今日我就要正式封城!严禁进出!调配城防军管理!”

    寄空一惊,只见县令扑上前来,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掌,几乎要将他的手掌攥得变形,县令身上还散发着杏花巷中那些臭味。

    “法师,我知道你们佛门规矩,只要您除了这恶鬼!松城绝不会让您寒心!”县令暗示道:“松城地处要道,往来客商所交过关税已至天文数字,今年松城的税仍未上交。”

    “鬼……”

    寄空有些发怔。

    “没错!鬼!”县令肯定道:“没有任何征兆!涉及人数众多!除了那些吃人的恶鬼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法师!法师……”

    县令抓起寄空的双手:“我就只有你了,整个松城也就只有你能救了!”

    寄空点点好:“好,小僧一定尽我所能!除去县中恶鬼!”

    “好好好!这一切就拜托法师了!”

    县令热泪盈眶。

    县令亲自来见寄空,只是因为他是闻名南州的大法师,佛门圣子,能够祛邪除恶,但是六味只是一个,弱小的,误入进封疫区的普通人,县令无法将她放走,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

    寄空表面上皱着眉头思索,但本人似乎已经无措至极,陷入两难之间。

    六味倒是笑了笑:“小师父要去拯救松城之人,我有怎么好耽搁呢,就拜托衙役们为我家人托个口信吧,至于我的去处,我沉疴在身,泡在药罐子里多年,久病虽不能成神医,但磨磨药,打打下手什么的,亦是不在话下,若小师父还是放不下心来……”

    坐于轮椅之上,蒙着眼睛的美人微微顿住,“她”低低垂首,外头的光落在洁白的肌肤之上,闪烁出些微光泽:“就请你拯救松城之后,再与我道一声‘不负所托’,我定会在这里等你。”

    寄空一愣,手捏紧佛珠,激昂的感情在心腔乱蹿,稍显鼓胀,霎时感觉有份沉甸甸的东西拴住了他。

    “施主,小僧明白了。”

    ***

    客栈。

    送走了衙役。

    顾定邦茫然着脸坐回来:“疫症?佛门圣子?鬼怪?我们背后还有邪教在追!我还生了孩子!***我这辈子的经历感觉都没这短短十几天丰富。”

    “……”时愿耸耸肩:“这很正常。”

    “正常吗!”顾定邦提高了声音,把自己的崽子捞进怀里,而后扭头去看同样恍恍惚惚的镖师们:“他们这种反应才正常吧。”

    “这没什么,毕竟……”时愿抱起自己的长棍:“在时间的消磨下,一切都会过去,变成泛黄的记忆,不管那些曾经有多少苦难,有多少人因此死去,多少人为此众志成城,哪怕是罪恶也是如此…….”

    顾定邦长叹一声:“愿姐,我最大的愿望只是年轻的时候,成为大侠,风风光光地变老,而后回到家乡,成为村里每天瞎溜达的老人,守着村里一亩三分地,而后葬在那里。”

    “啊,爹爹!我!”

    眼巴巴的章鱼半天没听见自己,连忙举起自己的几只手提醒道。

    “哦!还有我的孩子,虽然是个意外,但是会好好养大,然后看着他闯荡江湖……”顾定邦絮絮叨叨道。

    “说到小章鱼,还真是有个大问题,希望我只是多心。”时愿抿起了唇:“寄空要到处搜查恶鬼,小章鱼该怎么躲过去呢?现在还有六味在前面顶着,寄空一时不会搜查到这里,小章鱼自身的阴气也很轻,但要是实在找不到,那该如何…….”

    顾定邦接住被抛起来的孩子,孩子如今长到了四五岁,生长速度开始放缓,但是他有八条手臂,三只眼睛,这是能够完全呈现在人的肉眼之中的,若寄空把目光放在了章鱼身上,他一定会被发现,这点绝对毋庸置疑。

    小章鱼被抛起来笑得很开心,嘴巴咧开,露出内里的牙,他长得很像顾定邦,整个人粉雕玉琢之间又弱化了顾定邦那种坚硬的轮廓,反而更加柔和,柔和的线条搭配上冲击性的五官,整个人格外好看。

    “县令不是说松城里有鬼么?只要鬼被及时找到就行!”顾定邦声音里带着点侥幸:“实在不行,我们偷偷出去,一起跟着找!”

    “只要鬼仍在松城之中!那就绝不能让他逃走!”

    章鱼也举起几只手附和:“抓鬼!抓鬼!”

    时愿不禁柔和下脸色:“好吧,姑姑我也不会让小章鱼被发现的。”

    “对了,刚刚六味口信里暗示他在包袱里留了一本变装秘籍,让我们乔装打扮,避免在寄空眼前露馅…….我找找看!”

    时愿的话里满是信任。

    一听时愿的话,原本坐立不安的镖师们立刻喜出望外:“教主留了书!太好了!不愧是教主!果真走一步算十步!”

    “大姐头!我们帮你一起找!教主性子深沉!藏的地方一定极富深意!”

    六味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你……你没事吧?”

    眼前的女孩惊恐地问道,但她还是靠了过来,紧张地拍了拍六味的肩膀。

    女孩是县令的女儿,特意被县令交代着关照点目不能视的六味,静文近乎屏住呼吸,手里还抓着药材,攥得很紧:“没,没事吧?”

    六味连忙给静文示意自己手中的茶杯:“不小心呛到了。”

    “没事,没事就好……”静文松了一口气,她的神色里明显有着不安。

    六味一边柔声安慰着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打探着消息。

    许是静文压力太过庞大,仅仅八九岁就被扔到药堂帮忙,还是在这等疫病横流的环境下,谁都知道她是谁的女儿,都在夸赞县令的大义,是以静文哪怕惧怕也不敢表露出来分毫。

    一切的心事坠在心里,女孩哪怕脸上扯出笑,眼角眉梢都显露出浓重的忧郁,在普通人面前还能竭力遮掩,可她眼前的人是瞎子,看不见她的表现,静文似乎因此终于放松了点。

    她家中还有母亲,若不是母亲刚刚生了她的妹妹,母亲也要出门一齐进入疫病区,全身心地践行县令公职人员家属也为民办事的主张,因此大部分在疫病区里的人,都是县衙里的人的家属。

    简单的工作配合着温和的话语,女孩渐渐也与六味亲近起来,毕竟如无意外,在寄空法师将城中恶鬼消灭之前,他们都要呆在一起。

    “我听我娘说,佛门弟子功力高深,那只在城中作乱的恶鬼,一定会被寄空法师擒拿,到时候,大家都会好起来的。”静文眼里带着希冀。

    六味也一同点头。

    可以说寄空的出现,给县衙中人注入一针强心剂。

    “对了,缘姐姐,我之前看你给了小树什么东西,是什么啊?”静文好奇起来,小树亦是药堂这边的小帮工,家中只有一个在县衙里看守案卷的爷爷,爷爷帮忙搬运粮食,小树就在药堂帮忙磨药粉,平日里小树不爱说话,也很沉默。

    今日竟然接过了六味的东西,着实让人稀奇。

    想到那个小心翼翼咳嗽,满脸疲惫的孩子,六味顿了顿,笑容缓缓加深。

    她的手放下工具,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油纸裹住的东西,她凑近悄悄道:“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进衣服里的糖,跟着装衣服的包袱一起来的,我今天发现的时候高兴坏了,很好吃的,静文也过来吃一点吧,别叫旁个儿知道。”

    糖?

    静文擦了擦手,左右看看周围另几桌帮忙的人,手极快地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而后连忙盖好糖,甜蜜的味道瞬间在口腔之中爆开。

    静文高兴地又磨了一会儿药,但很快,细心的静文似乎抓住了什么矛盾之处。

    今天拿的换洗衣裳,糖是今天的到的,可她看见小树与缘姐姐说话是在昨个儿啊……

    静文奇怪地看了一眼六味,有些纳闷,缘姐姐……她为什么要撒谎啊?

    小树和她,能有什么秘密啊……

    那点好奇心,在繁重且让人担心受怕的工作里如同一株绿油油的小草冒了出来,挠着静文身为孩童本就浓郁的好奇心。

    感受到静文频频扭头过来的动作,六味状若一无所觉地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

    但是背地里,嘴角噙的笑渐渐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