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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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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骤止, 仿佛夜风即来,搅得心间一阵颤栗。

    不想她还未开口相问,张居正便偏过脸庞, 似是不愿搭理她。

    这股扑面而来的冰冷气势令她悻悻然, 心知他此时是恼怒了。

    “张先生是生气了么?”大着胆子, 她问。

    “原来姑娘知道。”张居正仍不愿转过身,“姑娘出诊是好意, 却能令自己身临险境,此种不察彼方即施救的做法实在无法让张某苟同。”

    “张先生的意思就是我不该随便来个人就瞧病, 是吗?”

    张居正未回言, 已是默认。

    顾清稚立在他背后, 轻道:“可是我也无法料到这般后果,张先生难道能保证施以援手的每一个人不会背地里捅刀子么?人心这么难揣测,难道我要为了一两个忘恩负义之辈而舍弃所有溺于风雪中的人吗?”

    “张某只是望姑娘能多顾惜自己, 并无别意。”

    “这是张先生对您自己的要求么?”顾清稚指缘摩挲这条披风的柔软毛质, 任心间拂过淅淅沥沥的酥痒, 笑道, “张先生当年因为救民的志向不得施展而辞官,我猜张先生也不是个愿意多顾惜自己的人。”

    “但张某还是回来了。”他眸光难辨。

    顾清稚上前走至他身前, 抬眼与他对视:“难道这不更足以表明您愿意为了天下, 以身陷入这一滩污浊的官场吗?”

    他牵唇。

    她见两人之间稍有缓和,捧起手中披风移至目前。

    “这是女子式样的?”杏眸里盛着难以置信的光。

    张居正道:“你大可仔细察看。”

    “这是张先生给我做的?”

    “……算是。”

    “什么叫算是?”

    张居正视进她星子点点的眸底, 顿了片刻, 方道:“是张某还给姑娘的赔礼。”

    顾清稚心底一黯。

    然面容上并未色变, 仍是笑意盈盈:“甚么赔礼?”

    “……姑娘送张某雨具, 忘了么?”

    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 点头道:“我记起来了, 确有这么桩小事。”而后扬起笑脸:“那我便却之不恭了。”

    她将披风抖好,低头扫了眼自己那条水渍嘀嗒的云蓝色马面下裙,不禁惋惜:“这本是为了面见宫中贵人特意穿的新衣……”

    “顾姑娘着马面裙……甚美。”

    顾清稚一怔,抬首看他的面容,似是怀疑刚才那语是否真出于他口中。

    她未接话,只缄默着以这条披风裹紧了自己的身体,随即手指缓缓系好了绦带。

    望着她穿罢,张居正掀起眼帘,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张某去替姑娘叫辆马车。”

    “张先生是想送我么?”

    他颔首。

    “那我还是不用马车了。”顾清稚一语制止他前去寻车的脚步,“我与张先生孤男寡女的不可共处一辆车厢里,那我们还是走路罢。”

    他面色一滞,随后答:“恐姑娘会着凉。”

    相隔数尺远,她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凭感觉回他:“晚风吹着衣裳会干的。”

    她的态度颇有坚决意味,仿佛与他同行的欲望颇强烈,教他抛却了一贯的理性,那股汹涌而出的冲动令他点了头。

    “那便听姑娘的。”

    顾清稚方又展颜笑起来,趋近他所在之地,眉眼一勾:“那我们沿着前门外粮店街回去好不好?那边有很多铺行,我想去六必居酱园店买点酱菜回去,我饿了想喝粥。”

    “皆听姑娘的。”

    两人乘着夜色徐行,圆月落下银辉数痕,街边喧嚣人声掩住寂静,顾清稚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尺之距,两人竟是一路皆无言。

    她只觉喉头温热,终是在共同走进一狭长甬道后,趁着一切骤然黯淡,发了话:“张先生——”

    张居正万没想到她这途中第一句言语竟然是唤他,下意识应了声:“怎么?”

    “张先生近来在忙甚么?”

    “无甚。”

    “真的么?”

    “张某恐姑娘听了无趣。”

    “张先生尽管说来,我知道您最爱研究朝章典故,我也最爱听。”

    她的嗓音里荡着几分蜜般的甜,诱得他接话:“张某以为姑娘只爱文学医道之类。”

    “我都喜欢,只要是张先生讲的我都爱听。”

    甬道已至尽头,月光重回四下里,张居正袖中掌心已被攥出痕迹,终于看清她面庞上的期待之色,忍不住和盘托出:“张某也不过是在琢磨一些和本职公务无关的事罢了。”

    “是和百姓生计有关吗?”

    “是。”张居正道,“户部又添了数个税的名目,张某欲呈上章奏劝内阁几位长官再行思量,便多下了会儿功夫。”

    顾清稚一骇:“本来就有将近三十种税了,这会儿还要再添?”

    “所以张某忧虑农民负担将难以为继。”

    “张先生的担忧是应该的。”顾清稚道,“国库亏空,就只能拿百姓之血汗钱来填补,广立名目以征税自然会引得农民苦难深重,豪宦本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贫民越是为了躲避税负投献诡寄的田地越多,他们就越能得利,这下贫民没了田交不了赋税,其他还有田的农民负担就更重,钱粮纳不了,国库就只能一直亏空下去,所以我的浅见是税越征越穷,苦的还不是农民百姓。”

    “张某同姑娘想法类似,只是张某当年辞官游历时,还发觉了一个显著问题。”

    “甚么?”

    张居正缓道:“土地清丈不均,近乎无用。田籍不清理,官田和民田便难以作出完全区分,难免造成以官田税率征民田之后果,或是反其道而行之,总之将使税收混乱,最终还是将重担压在农民之身。”

    “那张先生是想推行一条鞭法吗?”

    “你怎知……”乍然自她口中闻得此词,张居正并不掩饰眸中讶异。

    顾清稚坦然回答:“因为从前的首辅张璁和大学士桂萼施行过,只是未得到广泛的推广,但这又是个着实行之有效的法子,所以我猜先生会接着继承这个法令。”

    “张某确实是觉得张璁阁老一条鞭法值得效仿,但已是时过境迁,目下社稷又与嘉靖初年大不相同,此一条鞭并非完全为彼一条鞭。”

    “那张先生如何鞭?”顾清稚挑眉问。

    张居正失笑:“张某现今也只不过有个粗浅的构想,依愚见,当今税赋既然分本色和折色,本色又分夏粮、秋粮、三办,如此冗杂繁多,可将此三类求一总数,除去一部分本色仍然上缴米麦外之外,依照每石折银,统计为折色,再结合每户田地的大小与人口数,可求得每亩田地的税率,再由此税率计算出应收的赋银即可。”

    不远处,一行年轻士子谈笑而来,皆是容色闲雅,意态昂扬。

    虽是未着官服,亦能自举手投足的豁达气派间窥得这一众人少年得志,必是已登高第授以要职。

    “六必居原来在此。”一玄袍青年打量着对面的铺行牌匾,与身旁着青绿圆领棉袍的同僚点评,“听闻这匾额正是严阁老所题,我们可得好好看看他的书法造诣。”

    这青年同僚眼中显然露出嫌恶神色,然生生收回,淡然应道:“能讨得圣上欢心以入阁,写字自然是不错。”

    “是不错,这笔画工整,倒像出于正气之人的手笔。”玄袍青年继续欣赏,“四维觉得如何?”

    张四维略略颔首:“足见功底。”

    同僚还欲再问,张四维已步至前方数丈,仰面视向周围街景,骤而,耳中忽然飘至一道清扬欢悦的女声——

    “张先生!”

    刹那,张四维浑然一震,下意识竟以为是在唤他,当即吸引他循音望去,见似乎是一对同行男女议论时局,再欲细看时,那对人影又掩在浓墨夜色之后,隐隐绰绰,不见真面目。

    女声继续道:“张先生合并赋税之法甚好,可一改当今税收算法之繁杂,降低不少成本,只是我看不只赋税沉重,徭役制度亦混乱不清,比之赋税尤甚。徭役轻重完全以每户资产与人口多寡为准,如此即给官吏舞弊以极大操作余地,他们与豪宦相互勾结串通,隐瞒人口逃避应役,把徭役负担又往贫民身上倾斜,所以我想着,张先生可对徭役有无改造的对策?”

    声音颇低微,但张四维听力极为敏锐,纵然周边嘈杂仍是足以听得明晰,当即专注心力,等候那男子回应。

    那被问的男子略沉吟一瞬,随即道:“张某认为不若将四差徭役尽数合并,对正役、杂役均不作区分,只余统一方法课税。但张某近来又在思赋役合一之事,如何妥善结合乃个中关窍,观嘉靖初的御史傅汉臣所言,一条鞭法无论是粮还是丁,都具以银审编之征。”

    女子道:“统一征银便将改变国家财政体系格局,不过此乃必需,我观户部实录,从实物折银至征银这条道路反复曲折,私以为如此只会引得财政混乱无序,白银收支不抵,正需要张先生于此节点上思虑出法子才是。”

    女子话音刚落,两人终于自暗处行至灯火明亮的“六必居”牌匾之下,张四维视去,得见一男一女缓步而来,男着墨色大氅,女外罩一条华贵披风,内里一件素色短衫配马面,身形只至男人肩膀处,愈发显得娇小灵动。

    男女俱是一副好颜色,然而两人即便瞧着相配,举止却颇为拘谨,像是熟人,处处又散发一阵刻意避嫌之感,让人摸不透二人之间的干系。

    “是礼部的张大人!”有同僚迅速认了出来,忙撩袍上前寒暄,这下倒把张四维落在人群之后,“张大人今日怎的有空闲来此地消遣?”

    “怎么,张某便不能来?”他此刻瞧上去心情颇悦。

    “当然来得。”众人道,几双眼又望向他身边姑娘,无不心生好奇,“这位是……”

    “张大人之妹。”为免难堪,顾清稚抢道。

    “噢,原是令妹。”众人抱拳问好,然有人不信,借着道旁店家里的烛火打量她脸容,“令妹怎么看着丝毫不似张大人?令妹脸圆,张大人面颀,这个头也是不像,果真是令妹么?”

    自然不是,哪有妹妹喊哥哥为先生的。

    张四维在心底暗思,然不发一语,敛袖立于道旁,未加入调笑打趣的同僚之列里。

    被当众戳破,顾清稚有些尴尬,颊边红晕悄覆,急答:“表妹,因此自是不像。”

    “戍时即迎夜禁,铺行皆闭,诸位不必在此挂心张某家事,速去自便为宜。”张居正漠然道。

    眼见那副冰霜神色又重回他脸庞,众官僚忙拱手告退:“不扰张大人与令妹雅兴,吾等即回。”

    有人扯了张四维袖与他们一道离去,张四维亦随之而行,临最后,他回首向隐没于灯火阑珊处的那对“兄妹”瞥去,而后耳畔浮起同僚细语闲谈,却已是听得漫不经心。

    “四维在思何事?”同僚已发觉他回话时前言不搭后语,打趣他,“可是被哪个路过的窈窕淑女勾去了魂魄?”

    他不置可否,继续答非所问:“张某还未至六必居。”

    “现下还来得及,我等在此候你片刻即是。”

    张四维颔首,回身走进那铺行,半晌归来时,手上赫然提了两大捆沉硕纸包。

    同僚愕然:“你怎买了这么多?”

    “每样皆来了几两。”

    “果然是豪富之家。”众人竖起拇指感叹,“出手这般阔绰,张编修财力非吾等能及。”

    张四维不甚在意:“本意即赠给诸位,不妨自取。”.

    顾清稚甫踏入宅邸大门,即被正厅通亮烛火骇了一跳。

    她此刻最怕见的人终是疾步而出,身旁跟着一脸喜色的饶儿,喊着“姑娘可算是回来了”便欲解下她的外披。

    骤然,徐阶喝一声:“你好大的胆!”

    饶儿不提防,手腕吓得立时顿住,退后几步,悚然地觑着徐阶神情。

    此时小丫头方察觉到庭前巍然站立的老人乃是内阁次辅,大明万人之上的权臣,平日和颜悦色,殊不知这般人发怒时愈发震如雷霆。

    徐阶脸色铁青:“可知错?”

    顾清稚扑通一跪:“外孙女从此再不会了,以后有人来上门求诊必定打听清楚人家再去,不会再冒然前往害自己身处险境,让外祖父担心,外孙女知错了,只求您老原谅!”

    态度极是诚恳,只差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认错,徐阶终究心软,示意饶儿将她搀起:“地上凉,起来说话。”

    顾清稚依言,眼见徐阶脸色仍是不改,老眼定于她身上,背手伫了片刻。

    良久,忽而盯她双眼:“身上衣服哪来的?”

    “外祖母给我做的冬衣。”

    “是么?”徐阶背身欲走,“老夫这就去问问她。”

    “外公!”

    蓦地,她于背后喊了声,顿住其脚步——

    参考论文如下:

    万明《传统国家近代转型的开端:张居正改革新论》

    田澍《正德、嘉靖之际的政局巨变与明朝改革的轨迹》

    任浩翔《张居正改革的公共经济学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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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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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阶眯眼, 回转过身看她。

    “舍得说实话了?”他审视她原先明如星子、此刻却黯淡的双眸。

    顾清稚自小就知没有甚么能逃过外公这对慧眼,于是只得硬下头皮,老实招供:“是张先生。”

    “哪个张先生?姓张的甚多。”

    “是作为您学生的那位张先生。”顾清稚复解释, 想法子将张居正往他身上靠, “这本也就是张先生给我做赔礼用的, 上回张先生一盏烫茶水不慎将我斗篷泼了,他是君子, 心里过意不去就赔我的,外祖父千万莫要误会。”

    她有意隐去那日雨夜之事, 免得徐阶又生旁的误解。

    不想徐阶也未再追究, 似是信任学生的品性, 撇了此事不提,只叹道:“幸好你无恙回来了……否则老夫如何对得起你爹娘。”

    他难得提起自己父母,顾清稚知外公仍是心有余悸, 眼眶也不由得泛红:“外祖父宽心, 我日后再不会这般了, 不计后果的事我再不会去做。”

    徐阶仰面望夜中星点:“老夫懂你, 谁不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当老夫二十岁上时就能同如今这般心如古井了?那时我可比你冲动冒失得多,年少得志, 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自以为天下尽在掌中矣?”

    故而, 他刚入仕即敢顶撞首辅张璁,惹怒嘉靖, 被贬出京外放至福建, 可怜万人瞩目的探花郎自此屈沉下僚。

    夏言入阁, 他又敢直言相拒其族中子孙巴结之意, 惹权臣不悦, 险些仕途尽失。

    后来他以才华得了夏言赏识, 后者终是成了恩师,他目睹夏言被严嵩谗害,此时已历尽千帆沉浮的中年官吏已学会将激愤藏入腹中,将不动声色的表面功夫做给人看,以谦谨恭顺之姿态换取严嵩容下他的肚量。

    如今他这副终日和易面孔,乃是几十年朝堂淬炼打磨得来,如何是自家这个初出茅庐少经人世的外孙女所能比?

    因此他尽力宽容,对着顾清稚展开半抹笑意:“老夫倒是盼你一辈子也不要懂外公苦衷,可是现下局势一触即发,不独是你,老夫也已每日行走于悬崖边沿,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你且收起多余热心肠,非必行之事而不为,可好?”

    顾清稚含着泪点头。

    徐阶稍舒口气,而后的一句顿令她失色。

    “你回去罢,莫留在京城了。”

    顾清稚一惊:“回哪儿?”

    “你老家在哪儿,便回那边去。”

    顾清稚只觉胸口一闷:“外公为何非让我回去?我不会再惹祸了,求外公信我。”

    徐阶看她:“老夫信你,只是你也该回去了。”

    “外孙女只想一辈子守着您。”

    他笑了:“哪有一辈子这么满的事,回去罢,咱家根基皆在松江,你在那也自由,去哪家行医都好,不会再有人拘着你。”

    “外公急着要赶我走……这是不拿我当外孙女看。”

    徐阶截她话,道:“老夫就是太过视你为掌上明珠,才想你走。钦天监报了近日将落大雪,你快些收拾东西出发,莫等路途难行耽搁了时辰。”

    顾清稚不言。

    候了许久,终于略略抬首,怯怯地瞥他:“那外孙女何时能再回来?”

    待赢下这生死之局,老夫致仕之日,自会还乡。

    徐阶心道,但终是不忍见她失望面色,话到了嘴边又成了:“总有时日。”

    “你如今归家,至那刚好初春时节。”徐阶尽力抿出微笑,唇下白须曳起,“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他晃首念着宋人词,不再看顾清稚忍泪的眼,侧过身去:“行李让你侍女帮着收拾,莫要丢三落四,带着你元颢表弟一道走,回去和你几个表姊妹住一块儿,好过在老夫这担惊受怕。”.

    翌日,果下了小雪。

    絮乱风轻,拂鞍沾袖,漠漠梨花烂漫,半夜萧萧窗外响。

    徐元颢甫得知被祖父下了命令回乡,当即掷下书卷,激烈反对:“我不回去!好好在这富贵风流地待着不成么,何必要跑那么老远路回去?”

    顾清稚一面令饶儿将一应药箱用具束好,又将窗闭上以遮风雪,连头也未移,随口回他:“你要有本事,自去找老爷子闹,跟我耍甚么脾气,以为我是情愿的?”

    少年泄了气,立时坐于摇椅上虚度光阴,嘴里嘟哝着旁人听不清的抱怨。

    “怎么,不去闹了?”她睨弟弟。

    徐元颢脸颊一抽:“你当我没试过?”

    他摊手,复躺回摇椅:“有甚么用。”

    “那你还不赶快装好物事。”顾清稚眉目微皱,“在那愣着发怔是等着挨骂么?”

    徐元颢翻身坐起,如风般窜出门去:“我得和几个兄弟告辞。”

    和几个相熟的学塾伙伴一一告知,收获了一大掬不舍泪水,更有甚者还赠了他一幅送别诗,惜乎字体歪斜扭曲,不成体统。

    行至张居谦宅门时,管家游公与他相识,见远远的一个华服轻裘的贵公子踱步过来,看清面庞后,不禁笑道:“徐哥儿何事而来?”

    徐元颢无心还礼,闷道:“来与你家小郎辞别。”

    “公子要走了?”

    “是,祖父遣我归乡。”

    “公子老家在何处?”

    “松江府。”略停,徐元颢恐游公不认得,补充道,“华亭,您老可知?”

    游公露出恍然大悟神情:“老奴怎么说也算是见多识广,松江府的大名自然是听过的,怪道民间都叫阁老华亭相,那可在南直隶,远着呢。”

    “正是,一路驰至那边都快入春了。”徐元颢沮丧道。

    “那路上可要小心些,有人同公子去否?”游公问。

    徐元颢点头:“我表姊也同我一道回去,途中也算是有个照应。”

    语未毕,四下似有落叶垂地的异响。

    “二位少爷。”游公这才发觉庭院中自家两位公子静立背后,忙曲身行礼。

    徐元颢方才沉于悲伤之中不曾举目,此刻见张居谦亦是默默无语伫于竹影之下,仿佛已将二人言语听去片刻。

    “那你可要记着同我寄信。”张居谦险些落泪,又碍于兄长在侧,喉咙哽着一团水,“人道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你可莫连一枝桃花也舍不得寄来。”

    “咱们有学堂之谊,平日里也比别人亲近,纵然从前争强好胜了些,我也一向视你为兄弟,待我日后赴京入春闱,咱们两个又能见面,一道高中,岂不美哉。”

    徐元颢反过来宽慰他,两人互攀臂膊,却见居谦那位素性宠辱不惊的长兄眉间深蹙,似是满腹心事。

    送走徐元颢,张居谦欲同长兄说话,周围空空荡荡,已是不见他踪迹。

    终是于后院那丛凤尾竹前寻至他颀长身形,于雪落处缓步徘徊,天外数点寒芒,地上白霜一径,与他沉思人影相融。

    “……阿兄?”

    他未应。

    张居谦提声:“哥?”

    他仍是未觉。

    张居谦阖唇,黯下目色,转身离去.

    “且将这几捆刻本收好了置于箱奁最上头,这般珍贵之物不可受潮。”顾清稚收回片刻的出神,叮嘱饶儿莫要出差错,丫头忙不迭地答应着,又看着姑娘弯下身,取了一卷《黄帝内经》藏于随身行囊中。

    饶儿不解:“小姐为何不将这本同其他书搁在一块儿放着呢?也省得麻烦。”

    “我想路上翻着罢了。”顾清稚似乎不愿多言,继续束着襻膊,奔波于内室的堂前屋后。

    饶儿便也不语,依照她的吩咐将针灸、脉枕、火罐理至一处收好,不致有半分遗漏。

    倏而,门外有人来敲。

    “何人?”瞥了眼正半跪于地手中捆着一大捧书的姑娘,饶儿代问。

    “是老奴。”

    听得徐阿四浑厚男声,饶儿忙开了口走出去:“管家有何事么?”

    徐阿四道:“有客来了。”

    “不该是徐阁老待客?”

    “阁老不在。”

    “那怎好让我家姑娘见外人?”

    徐阿四却笑道:“不是外人。”

    此声甫出,饶儿亲眼看见自家姑娘蓦地放下那捧书起身,对镜理着微乱发鬓,束紧腰上马面。

    此乃一条将将上身的黛青暗花缎马面裙,行于日下恰如潋滟波光,摇乱人心神.

    张居正立于正厅之前,注视后院通往此地的小径与长廊。

    雪色中央,远远一道纤影,牵着他的眸光引至近处,刹那隐于袖中的指尖攥起,泛起红痕。

    “张先生。”顾清稚站定,双手悬于身侧行礼,“您是来寻外祖父的么?他仍留于宫中未下值。”

    张居正摇首:“张某非是为寻阁老而来。”

    顾清稚不再言语。

    良久,她唤了侍女:“端两盏茶来。”

    侍女应声,不一会儿便以茶盘捧来两只镶银白瓷盖碗,一一移于桌案。

    小桌上搁置的两盏绿茶冒着温热的白烟,如轻雾一缕,逐渐朦胧了他的眼。

    “外祖父为我插手别人家事生气了,他要把我送回去。”顾清稚垂首,“我就要回松江老家了,所以该向张先生告别了。”

    她一语言罢,双眸始终注视着门外那两株梧桐,余光瞥见张居正端起一盏茶,略略饮了小半杯。

    周身有些沉闷,一时间竟无人言语。

    顾清稚差点儿以为他对自己要离开这件事漠不在意,却听得耳边忽而一声:

    “别去。”

    正当她欲打破缄默,起身打算再去添茶时,他突然说。

    此话不加任何谦辞、敬语,与他平日的温雅截然不同,近乎于脱口而出。

    “嗯?”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他话中的意之所指。

    究竟是意在莫回松江,抑或仅仅是不需要再添茶。

    “张先生是不想再喝了吗?”顾清稚清透的瞳孔中央浮出困惑。

    张居正摇头。

    他会意她的心之所虑,仍不敢与她对视,只微微错开眼神,却郑重道:“张某是想请姑娘留在京城。”

    “为何?”

    “……京城还有许多病人需要姑娘后续诊治。”他似乎是思索了须臾,方才作此回答。

    如此堂而皇之,却令顾清稚适才跃起的心又生生坠了回去。

    “我会给他们开好药方再走的。”她扯出一个笑容,“张先生不必担心。”

    “……姑娘真是医者慈悲。”

    依旧是如此不着痕迹的语调,倒令顾清稚觉得方才的自己颇为可笑。

    幸好他不会读心。

    她这么想着,嘴上之语难免言不由衷起来:“能让张先生这么夸赞,我听了都能高兴好一会儿,但其实也没甚么,这只是出于小女的初心罢了。”

    张居正微颔:“初心确是最难追索,张某着实敬佩姑娘。”

    “那张先生既然敬佩我,所以是不喜欢我吗?”

    此语一出,张居正立时抬了首,一双沉墨眸子注视着她。

    意识到她目光的对视,又飞快地微微侧过面庞:“张某确实敬佩姑娘……”

    顾清稚心跳顿而漏了半刻。

    浑身如同静止,一切瞬间无声,等候他接下来的半句。

    “……嗯?”顾清稚垂首,装作注视指尖,余光却盯着他的脸。

    “但也很喜欢姑娘。”

    “……是吗?”

    “是。”

    顾清稚终于抬首再次看向他。

    张居正道:“所以即便明知姑娘要走,张某也会冒昧前来探问姑娘的心意,否则,此心难安。”

    “什么心意?”顾清稚明知故问,可在听到更确切的回答之前,那颗悬着的心仍未放回原处。

    “张某想让姑娘留下,不知……姑娘可愿意?”略停了片刻,他抬眸望向她。

    想听的那句话已是呼之欲出,挂在胸口沉沉欲坠,搅得她指尖震颤。

    顾清稚抿唇而道:“张先生说呢?”

    “……来之前,张某于家中徘徊了一夜。”他始终凝视她,“斗胆猜测姑娘之心,或许与张某想到了一处。”

    “拒绝之心?”顾清稚嘴上仍是不饶人,心里头却已浮现身形如鹤的男子在屋前游移沉思之情形,然如此忧思重重,却只是为她。

    他笑了。

    “若是如此,恕张某自作多情。”

    “先生就不愿质疑?”顾清稚不敢再触碰他眸,垂首点茶,素手以茶筅搅动,神情专注,任白烟浮起模糊面色。

    他素来爱看她低头凝神之色,面如秋水,魂骨似山,沉静之态宛如入画。

    “张某不敢。”收起心神,他缓道。

    她忽然看向他,语气沾了戏谑:“天下竟还有张江陵不敢之事?”

    “无他。”他深深视她,“莫若求娶顾七娘。”

    心中倏然大动,如有潮水骤而翻涌。

    顾清稚手中茶筅不由得松脱,与身前男子对视,在那双见惯世间浮沉仍不改清澈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眸——

    我就问般不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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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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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试探着伸出手, 隔着缂丝袖口执住他的腕,缓缓抬起,炽热脸颊贴近他的掌心。

    勾起唇角, 她吹开他衣袖上落下的雪滴, 细语:“先生的手……有些凉。”

    张居正未听清, 俯下身探问她说的甚么。

    “我说——张先生身上好香。”

    他凝视她盈盈眉眼,犹豫着, 指腹一寸寸摩挲她的面庞。

    昨夜彻晚难眠之情状刹那涌入脑海,与此刻眼前人影相重, 须臾, 过往种种烦忧、困顿与窘迫俱作了烟消云散。

    “七娘可愿给张某以答复?”张居正问。

    顾清稚笑而不答。

    从他目光中松脱了手, 她回身端起桌上点好的茶盏递与他,他忙双手捧过,却见白色茶汤之上, 已点出深绿字眼。

    ——好。

    眼中泛起惊喜神色, 立时激了心湖涟漪。

    他掩袖一饮而尽。

    说:“我父母不在此处, 京城唯有一姨母, 归家我便选一吉日请其向徐阁老求亲。”

    “你可向二老禀明?”

    “我即刻写信寄往江陵告知。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难关必须过。”

    “什么?”

    张居正微笑。

    顾清稚顿时转醒, 面露懊恼, 跌足道:“我竟把他忘了!他一心让我回乡,若是拂了他的心思不同意了如何是好?”

    张居正笑着望她大惊失色的面容:“我自会请他允婚, 万事有我, 你慌甚么。”.

    “这么多物事哪装得了?”徐元颢收不完行李, 又来顾清稚屋中诉苦, 索性瘫坐在地, “光我那笼书屉子就比两个人都重, 驿站的马车统共能容下多少,咱们两个光行李就得装三大车。”

    “嗯。”

    “你姑娘家要携之物恐怕比我更甚,甚么胭脂水粉、玉珮钗环,驿站只怕得围着咱俩转了。”

    “有理。”

    “别拖沓着至彼处都要入夏了,咱们两个冒着暑气回去,这可好,一归家就躺两个病人在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是去散布疾疫的。”

    “你言之甚是。”

    少年一叠声地随口抱怨,他表姐亦漫不经心地应声,她这般不置可否,终惹了徐元颢疑心,大步一跨立她身前:“七娘在听我说话么?”

    顾清稚下意识摇首,而后方察觉,连忙又把头一点:“在。”

    徐元颢撇嘴,抱臂视他:“怎么你要走,却连半分留恋之意也无?”

    他放低声音,不怀好意笑道:“你走了张先生可要辗转难眠了。”

    “你呆着在这做甚?”倏地,徐元颢被一道苍老男声骇得立时竖直身子,毕恭毕敬换了音调:“祖父,祖母——”

    徐阶嫌弃摆手:“去去,多大的人了,成天在你表姐屋里转像什么话。”

    听得门外传来外祖父熟悉声音,顾清稚悚然一惊。

    她心里无甚底气,胆怯地抬首,正好对上他那双沉厉老眼。

    张氏亦是一言不发,但双目中透出温柔意味,瞧模样至少有个外祖母帮着说话。

    徐元颢一见祖父这气势汹汹上门兴师问罪的架势,记忆里他鲜少责罚自家这个素来懂事的七娘,顿时好奇心大起,早将他训斥忘去一边,扒着窗纸往里视去。

    “你出息了。”徐阶一双眼森森盯住顾清稚。

    顾清稚垂眼看地砖,不回话。

    “拿老夫当甚么?”他语气冷冷。

    顾清稚当即察觉话锋之意,俯身向他一拜:“外孙女不该瞒您。”

    徐阶拂袖:“你大了,又何须事事告知老夫。”

    她暗自咀嚼外祖父弦外之音,忽地顿悟,忙道:“即便我不说,凭您的智慧不是早瞧出来了么,故外孙女就觉不必多此一举。”

    徐阶又是一阵冷笑。

    顾清稚心里泛寒,翻身复拜:“外孙女愚钝,还望您明言指教。”

    徐阶捋袖,张氏以为丈夫要动武,面上一慌,倾身欲来拦阻他,“夫君这是做甚?”

    他蹙眉赶老妻:“你先去外边,老夫有话欲和她说。”

    “不成,不能看着你打她。”

    徐阶吐息,侧首瞥着清稚:“这丫头如今底气足了,背后有了人撑着,老夫哪里还敢打她?”

    张氏眉目一敛,犹豫片刻后将言语吞咽回去,不甚放心地望了这祖孙二人一眼,叹口气,回身带上了屋门。

    “砰”地,随着木门一闭,面前突然掷了卷题本过来。

    顾清稚不敢去拿,正犹疑间,耳旁蓦地一声大喝:“捡起来。”

    她颤着手去触碰那题本的边沿,捧于手心,目光直直定在这卷业已发黄的章奏中央。

    “念。”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只得老老实实依言,启唇诵读:

    “其大者曰宗室骄恣,曰庶官瘝旷,曰吏治因循,曰边备未修,曰财用大亏,其他为圣明之累者,不可以悉举,而五者乃其尤大较著者也。

    臣闻今之宗室,古之侯王,其所好尚,皆百姓之观瞻,风俗之移易所系——”

    “伏愿陛下览否泰之原,通上下之志,广开献纳之门,亲近辅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清光而通其思虑,君臣之际晓然无所关格,然后以此五者分职而责成之,则人人思效其所长,而积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念罢,顾清稚从这卷题本中抬起首。

    徐阶望她:“还有一行,接着念。”

    “……臣张居正上。”

    最后一字落下,徐阶负手,微屈了身审视她的眼:“如何?”

    顾清稚不语。

    “老夫要听你说。”

    她方开了口,缓道:“此疏所陈国之积弊,乃宗室骄恣、庶官瘝旷、吏治因循、边治因循、边备未修、财用大匮,皆出于血气壅阏,而这尽源于当今圣上怠政,故此上书劝谏其广开贤路,励精图治,方能解朝局之困。”

    “你倒是第一遍就能读出意味来。”徐阶也不知是否嘲讽。

    顾清稚不敢答话,耳旁听得他道:“此《论时政疏》乃当年太岳登第授庶吉士无几时,所上之第一道章奏,亦是迄今为止最末一道,主上并未视过,送入内阁来时老夫见了大骇,可谓直指圣上之过,老夫深恐此等锋芒毕露之谏言为人所惮,生生将其按下不表,保他内抱不群而能安然居于这朝堂。”

    她动容:“如此……真是为难外公爱才之心了。”

    徐阶又视她:“你当真知晓他是何等人?”

    “我知之不多。”顾清稚与他目光相对,“但我愿意陪他成为他所期望成为之人。”

    徐阶展唇:“好志气。”

    他续道:“老夫观其人身负国器,此后必居于诸人之上,比之老夫乃至严阁老,甚或本朝开国以来诸位宰辅皆愈有改天换日之气量,然这权柄在握,脊背必是棘刺满身,稍有不慎,即是全盘皆输,再无翻转余地。你可有预知此后种种险阻困苦,尽须由你撑起?”

    顾清稚点头。

    徐阶沉静端详她眼眉,想这外孙女此前善会察言观色,少有这般坚定时刻,心下黯然,一时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日后若逢满朝攻讦弹劾,至穷途末路之时,你是悔还是不悔?”

    顾清稚笑道:“这有甚好悔。”

    门外俟了半日的张氏早已按捺不住,立时推门而入,趋近了扶住清稚双肩:“莫听你外祖父胡说,哪能这般严重?你张先生为人最是知进退有城府,又有这般雅量,听闻裕王府满门上下没有不喜欢他的,更不是那等执拗暴戾之人,谈何险阻艰难?”

    “外祖母放心,这也就是外公提点我呢,不过是假设而已,哪里会真能如此。”

    听她宽慰罢,张氏道:“你也坐下歇歇罢,夫君也真是,一日到晚便让小辈跪着听你教训,次辅大人的威风做甚么要冲着小辈发。”

    徐阶不理她,终是撩袍往正位上坐了,看着顾清稚亦寻得一杌子休憩,便道:“老夫方才所言,也不过是给你事先提个醒,好教你谨慎思量这桩婚事。老夫再问你一遍,你可是真心愿嫁?”

    张氏亦探询视她。

    顾清稚眸光凝于一处,语气毫无半分犹豫:“确是真心。”

    “若是老夫不肯呢?”

    徐阶悠长目光投来,令她后背一凛。

    “外祖父为何……”

    “凭老夫不愿让你涉险。”徐阶直截了当道,“老夫恩师夏言阁老一朝身死,可怜其妻苏夫人年老流放,命在旦夕,教人如何不为之心惧?”

    张氏一听,顿时也失了镇定,丈夫话意她如何不懂,对着顾清稚的面上难免覆了愁苦:“你外祖父是怕你嫁了个有凌云抱负的,必定不甘心屈居下僚,日后即便登上云端,我们也不愿看着自家掌间明珠承担那跌落尘土的后果,若是有性命之忧……那我见了也是不活了,你外祖父的苦心你可懂么?”

    “我都明白。”顾清稚始终未垂下眼眸,目光平视,“二老不用为我挂心,你们尽管宽心,外孙女都晓得,也知该如何做方对得起你们这颗心。”

    “你执意如此,外祖母必定支持。”张氏眼中担忧未褪,“你自小聪慧,万事不必我这个老妪多言,只是……”

    “你也莫说了。”徐阶打断她言语,随即步出门外,“来日收了聘礼缔罢婚书,你便操持七娘出阁罢。”

    窗格之外,冒着雪目睹屋内情形的徐元颢虽是能视,苦于风大听不清楚,那三人言谈愣是没领会半个字。

    “你在这做甚么呢?”张氏路过,睨他。

    徐元颢忙后退:“孙儿在看……看光景。”

    “还不快收拾去?”

    “是。”徐元颢乖乖告辞,骤然闻得身后一声晴天霹雳:“这回你一个人去罢,我派个知根底的小厮伴着你,一路小心,莫要让祖母牵挂。”

    徐元颢不解:“怎么,七娘不走了么?”

    张氏不答.

    “张大人既已拟定婚约,这嘉靖年间进士登科录上的户籍事项可得修改了。”礼部侍郎笑道,取来一卷档册递予他。

    张居正接过,挽袖蘸墨,于自己名字的那一侧家眷列里,端正楷体落笔:“妻顾氏。”

    写罢,他停手搁笔,阖上档册,随后下值出门。

    小雪纷飞而至,他行至柳泉居楼外时,心中挂念着与顾清稚之约,脚步不由得加快。

    有一行官僚女儿坐轿路过,瞧见雪中有一蓝袍官服男子等候于鹤年堂之畔,长身玉立,湛然若冰,不禁撩帘望去。

    “好俊的郎君。”有女子赞道,“这官服穿他身上愈发夺目,倒像是浑然天成一般。”

    “也不知是在等哪位姑娘,有这般颜容出众的相公,好生福气。”

    “我倒觉得是在候着哪位同僚,瞧他才下值就等人,怕是有甚么要紧事。”

    众人议论之间,顾清稚方乘着马车而至,远远地就见那男子伫立于檐下,雪色一径里白茫茫铺开去。

    “快停车!”她眼中有如闪过星子,连忙吩咐马夫,车停稳后立即奔下去,于众目之中小跑向他。

    “张先生——”

    张居正接过她,轻笑道:“不急,你慢些也无妨。”

    顾清稚欲去勾他的肩同行,奈何身高有限,如此颇为费劲。

    “我可以挽着你吗?”他问。

    顾清稚点头。

    他便拉开身上大氅,将她拢入臂弯之下,教淋漓细雪再侵不了她——

    我只能说只有《明实录》《明史》还有往来书信是能相信的,明人是真的很爱写野史笔记编派人,看得我眼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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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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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霁天晴, 朔风萧萧,寒日泠然上琐窗。

    “阁老,新婿一行人将至。”徐阿四至前厅来禀。

    徐阶颔首, 蹙眉望向里屋:“快去催催夫人。”

    他早已正襟危坐了半日, 张氏才将将梳洗罢出来, 一见丈夫穿戴妥当候在此地似有许久,不禁笑道:“怎的倒是你催我了。”

    徐阶冷道:“咱家丫头新婚, 还这般惫懒,也不知你是何意。”

    张氏顿时露出奇了怪了神情:“这话怎么似曾相识?老爷子这是完璧归赵了。”

    话虽如此, 她知是丈夫心里滋味不好受, 于是取镜理好襟口, 宽慰道:“你也别太过伤心,姑娘大了总是要出门,再者新婿宅子离咱家拢共才几里路, 丫头想回还不是尽她心意?”

    徐阶不答。

    “今儿倒是你跟个婆妈似的, 我做外祖母的犹可, 怎的老爷子比我还不舍。”张氏言着, 喉头却亦是黯然,不经意老眼发热。

    “丫头可出来了。”朦胧目光中, 她见仆役们簇拥顾清稚而出, 立时上前迎去,倾过身仔细察看闺女装扮面容。

    她今日妆饰风姿夺目, 却令张氏心里一搅, 静静视着她于众人眼前向自己和徐阶辞别。

    “外孙女此番拜别外祖父外祖母, 还望二老身体康健, 事事顺心, 勿要烦忧。”

    顾清稚素手交叠于前, 屈身长拜,凤冠间垂珠哗啦作响,恰好掩住她目色。

    张氏眼中含泪,眶角早已微红,拔下发间玉簪,轻轻嵌入顾清稚鬓中。

    “谢外祖母。”

    听她言谢,张氏不禁揾泪。

    徐阶亦是眼底生热,作为一家之主又不能于众人之前轻弹,只能隐去情绪,强作淡容:“我们一切安好,你无须挂念,此去须与夫君相互扶持,勿忘本心。”

    语罢,他又低声和清稚耳提面命:“我与你说的话可都记住了?太岳内里是个执拗的,日后还得你多劝劝他,担待着些。”

    见顾清稚点头应是,他不再发一言,沉默着,注视外孙女凤冠下的娇艳脸容。比原先清水芙蓉的面庞浓丽更甚,被胭脂与眉黛精心描画过的五官美若朝霞,他不禁想着家中娇养多年的闺中少女,一朝之间竟要归于别家,面上虽看似古井无波,心海却早已翻覆。

    他忆及女儿托人第一次将顾清稚带至其面前之时,小丫头瘦瘦小小,才及他腰间,牵着比她还矮的饶儿向自己行礼,半点儿也不认生,一双大眼晶亮如月:“原来外祖父当真和传说中一样是个美男子!”

    徐阶当时便乐了,弯下腰抚她发顶:“传说里编派我甚么?”

    “湛然冰玉,蔼然春温,色笑袭人,有所谈论霏霏皆芬屑。”

    徐阶大笑:“你背这个倒挺娴熟。”

    小清稚答得理直气壮:“特意为了您背的,还不得多上点心?”

    徐阶又是展颜。

    旬月前自家那位学生寻上直庐时,他本以为是有甚么公务,忙问何事时,却见张居正忽而躬身行拜礼:“学生有一事相告,求恩师允准。”

    徐阶见他如此郑重,不免讶然:“你尽管告知于我,何须行此大礼。”

    夜色下张居正眸子澄然,又是一拜:“晚辈江陵张居正,斗胆求大学士成全心意。”

    “甚么?”徐阶隐隐已觉出他意。

    “晚辈心慕阁老外孙日久,今日斗胆求娶,望阁老怜悯晚辈此心昭昭,考虑祈请。”

    徐阶缄默。

    耳旁不闻他言语,张居正不敢视他凌厉眼神,低道:“阁老?”

    徐阶沉声:“你是真心?”

    “以此身起誓,不敢有半分虚妄。”

    “何日起意?”

    “一见即难忘。”

    夜里他的笑声竟如秋露沾了两分冷意:“老夫早该瞧出太岳心思。”

    “不敢。”

    “你有甚么不敢。”徐阶道,“老夫瞧你胆大得很。罢了,待老夫去问她。”

    他回身欲走,忽地被张居正阻住:“求阁老莫要为难姑娘,一切皆为张某妄念,与姑娘无干。”

    徐阶望他双眸,须臾面上褶皱牵起:“太岳宽心,若这丫头教迷雾蒙了双眼,老夫自会替她拨去,若是头脑清明,也无需老夫操这份心。”

    思绪扯回现下,他感慨万千,低颌摆摆手,示意顾清稚速行:“跟着你夫君去罢,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看了不像话。”

    “老爷——”张氏剜他,复换上笑容,含泪目送外孙女远行:“去罢。”

    一直在身侧侍立的饶儿偏头见自家姑娘眼角濡湿,忙贴近她身子,附耳道:“姑娘莫往心里去,咱们阁老这是说反话呢,他暗里最盼着你回来了。”

    “嗯。”顾清稚借一声轻咳,憋回呼之欲出的眼泪,就着饶儿的手踏出门外.

    饶儿纵然平日冒失口无遮拦,然这话还是被她说中了。

    ——老爷子着实是口是心非,外孙女才过门未至半旬,就借了张氏的名义送帖子去探问丫头何日再来归宁。

    张氏一面忍笑,一面顺着他意拟帖子,嘴里不忘调侃:“莫三天两回跑家里来,让别人瞧见了像甚么话。”

    “……住口。”

    张氏笑得愈发高声:“我不过是复述了遍阁老原话,您就受不住了?”

    “老夫当值去了。”不堪老妻如此调笑,徐阶甩袖。

    张氏瞅着他离去背影,脸上仍是乐呵,但身旁不见了那个总是跑前跑后哄自己开心的娇小身影,心里一阵挥之不去的落寞骤起。

    顾清稚接到帖子时,嘴角抽了抽,一时无语。

    “我说的罢。”饶儿邀功,“莫看阁老朝堂上高深莫测的,到了府里还不是成了寻常家翁,哪里能舍得下养了十来年的姑娘您呢。”

    顾清稚摇头,虽很心动却是拒了:“改个日罢。”

    “为何?”

    “明日裕王府有宴,外祖父那儿只能后日去了。”.

    “太岳怎生仍未至?这宾客大半都来齐了。”高拱心急,问向身旁下僚张四维。

    “还未至时辰,不过是我等来得过早,高大人慢候便是了。”张四维漫不经意接话。

    他替上司斟了盏酒,见裕王前来,与高拱一道敬道:“蒙王爷相邀共饮,微臣荣幸之至。”

    裕王肌骨消瘦,唇下数绺长须,待人谦恭有礼,高拱是他王府侍讲,即是他读书师傅,故此待高拱更是亲厚与他人不同。

    瞥见高拱身旁张四维风度闲雅,相貌俊秀,端得是仪容倜傥,心底顿生欣赏,又想起张居正,复问高拱:“太岳何时至?”

    一旁王妃陈氏听入耳中,不禁笑道:“妾还请了张大人新婚娘子一道来,想两人还不知何时能出发,王爷开宴还早,何必急这一时。”

    高拱闻言,亦笑而不语。

    张四维道:“臣还未恭贺张大人新婚之喜,来日定当补上。”

    高拱摇首:“太岳不是那等拘礼之人,子维省了那心罢。”

    陈氏一提清稚,便有如面带春风:“几位大人还未见过那顾娘子,心思甚是灵巧,一手医术多少男大夫都比不得,为人又心善,张大人娶了她真是好福气。”

    “怪道徐阁老拒了这么多高门,原是早就看上了太岳做外孙女婿,必也是舍不得给了别家。”高拱方打趣罢,眼睛倏地一亮,“他们来了。”

    众人望去时,果见一双男女挽臂缓步而来,沿途回应着诸位同僚的恭贺。

    “二位真真是一对璧人!吾等贺张大人与娘子新婚大喜!”

    “哪里哪里。”女子谦声道,侧首视了身旁丈夫一眼,男子会意,隐在袖中的手指与她紧紧相扣,女子随即又朝众同僚露出烂漫笑容,“多谢列位大人。”

    “那便是张太岳和他娘子,子维可上前与他二人攀话。”高拱示意张四维。

    后者却并未答言。

    眼风一瞥,顾清稚见了陈氏迎上来,忙先一步趋至,躬身行礼:“见过王妃。”

    言罢,又吩咐身旁侍女:“饶儿将物事拿来。”

    陈氏笑道:“来便罢了,还要赠礼,你这丫头就是太客气。”

    “不过是臣妾的一番心意,此乃鹤年堂新送来的长白山野山参,最是补气,只是王妃切记不可多服,每次适量即可。”

    陈氏合不拢嘴,命仆役收了,上前来牵住她素手:“如今可好了,张大人是我家王爷的师傅,你日后千万常至我裕王府,也算是多来与我作伴。”

    言至此,似是想到了甚么,又道:“王爷侧妃李氏近来有孕,娘子若是有闲暇麻烦多来相看,王爷年近三十就这么个骨血,若是能诞个皇孙,也能教圣上欢喜。”

    张居正忽而察觉袖下扣着的指尖一滞。

    话一毕,周围人均来作贺:“王爷恭喜了!此胎定是麟儿,至那时吾等皆要沾王爷的光了。”

    “若真能得个皇孙,定来再宴诸位。”裕王道。

    一时称颂声四起,人群中独顾清稚眉目蹙起,虽迅速抿去,却被站于不远处的张四维收尽眼底。

    他此时方才趋前,举杯与张居正道:“卑职见过张司业与夫人。”

    顾清稚见来人风神俊美,眸中顿时掠过一道星点:“大人是哪位?”

    “不敢称大人,卑职乃翰林院编修蒲州张四维。”

    “张大人好相貌。”他眼见女子目中光芒蓦地敛去,浅淡眸子一沉,语气却仍是平常,然而旁人听去颇具别样意味,“名字也好,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张大人定是身负辅弼大才,休得谦虚。”

    张居正垂首望她一眼。

    察觉到他神色,顾清稚仰面对视:“怎么了?”

    “无甚。”他道,“挽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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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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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至春日, 顾清稚收到来自浙北的一封信函。

    言目睹百姓因倭寇之乱流离失所,心生救济天下之念。又见从古至今缺乏专门著作以详细介绍各药材功效,又或者残缺不全, 谬误百出, 致使许多病人因此贻误治疗时机, 枉送了性命。

    故此,信的主人决意撰写一部本草学专著用以勘误, 此书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即始撰初稿,奈何条件有限, 忆及在京城时宫中御药局藏有不少奇珍异草, 于京外却再难寻得, 因而寄信于她,询问她是否能够记录相应形貌、性状、功效与他,如能帮忙, 则将感激不尽, 若为难, 亦不强求。

    落款为黄州李时珍。

    兹事体大, 顾清稚却当即写信予以回复:“盖知老师事业功在当代利于千秋,学生岂敢拖沓怠慢, 必当鞍马驱驰于前, 尽绵薄之力以助老师心愿。”

    书罢,立刻一头埋入御药局中, 一时竟废寝忘食, 常至二更亦点孤灯一盏, 几欲焚膏继晷夜以继日。

    宫中女医虽人数不多, 然个个为各地医术精尖之妇人, 清稚资历最浅, 年轻也最轻,但名声颇高,便时常有如履薄冰德不配位之感。

    女医们待她亦如长姐视幼妹一般,清稚本就亲和,又相当好学,有疑问便会睁着双圆润杏眼谦虚求教,见到同僚们一口一个姐姐,如何能不讨喜。

    见她如今为此事投入诸多心力,众人便也来协助,有能指教之处便详尽解释,知何地有珍贵药材也无所不告知。

    顾清稚见民间常谈一味名为“万氏牛清心丸”的药,言可治小儿急惊风,乃当今名医万密斋的家传良方,可惜自己与那万密斋并不相识,无缘得见。

    瞧她苦恼,一女医便献策:“我闻得那万先生近来正于北直隶探亲,顾娘子若有甚么人牵线,或可相识。”

    虽是如此,顾清稚想破了脑袋也思不出身边有谁人能与那万密斋有牵连。

    “顾娘子勿忧,万先生乃沿海福建人,徐阁老桃李天下,学生中定有其同乡,娘子慢些探访也不迟。”女医又道。

    于是顾清稚硬着头皮重回外祖父家里做客。

    “还舍得回来?”徐阶才下值回府,见屋内赫然坐了个稀客,淡淡视她,“老夫以为你有了夫家便忘了老家,养了这么些年却是白养,一颗心全搁别人那去了。”

    顾清稚无辜:“天可怜见,外孙女这些天连家都未归过。”

    张氏大骇:“这可使不得,纵然张先生这两日公务忙顾不到你,你也不能和夫婿闹脾气冷落了他,须知夫妻之间贵在相互理解,怎能凭一己之喜怒光耍小性子。”

    她细细端详清稚眼眉,果见其目下发青,似是已有数日未能安枕,想起传言,又是一阵担忧:“听闻张先生一遇盐使、关使、屯马使回朝述职,即夜至其家详谈地方上的情形利害、陈规积弊,这一心扑在朝政上的心思固然很好,但这不顾家也是该劝劝。”

    顾清稚心道何止爱跑别人府里,归来后还要通宵达旦记录琢磨方才对谈。

    但这话终不好说出口教外祖母担心,便故作不以为意道:“这才是好事呢,他本就忧虑刚中进士便入了翰林院供职,直至今日从未有过时机外放出京磨炼磨炼,以至于缺乏地方治理经验,生怕难以体察民情,不利于见识增长。这下多方探访,四处求教,如此也能对百姓疾苦有更深切体会,这可不就抵了任职地方的好处么?”

    张氏聚拢柳眉:“你这孩子……怎的一心就知为张先生着想,还说甚么盼着自家夫君外放!这出京容易,回来可就难了!多少人挤破脑海要回朝廷中枢谋个一官半职,你倒好,心心念念要夫君跑地方上任职,也不知你是作何想。”

    顾清稚绕至她背后,伸出手替她捏了捏后颈,待她舒适闭目,笑道:“我也就是说说罢了,还不知有无外放的一日呢,说不准出了京还能更自在些,脑海里只需牵系一方百姓,总比现在一闭眼就念着两京一十三省轻松。”

    “你们当真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张氏阖眸叹气。

    “我向来知太岳案牍劳形,所以我也不打搅,自己做自己的事儿便是了。”

    “你有什么事儿,值得你费这么大心思?”张氏心疼地转过身去揉她。

    顾清稚方欲提起那寻人事项,不料大舅徐璠自门外快步而入。

    一瞧外甥端坐这厢,徐璠不禁冲她招呼:“七娘怎的回来了?”

    张氏替清稚接话:“你亲外甥女想回来不是随便回?你做甚么要问这一嘴。”

    徐璠讷讷:“本也就是随口一问。”说着,他看向上首徐阶,拱手行礼:“爹,儿子有事来报您。”

    “你说便是了,老夫听着。”

    徐璠方答:“儿子主持的万寿宫业已修毕,来向父亲禀告。”

    徐阶顿而直身,沉肃眉间难掩喜色:“此话当真?”

    徐璠颔首:“儿子从不敢有半句虚言,牵涉三族之事,如何敢欺瞒圣上与您。”

    “你此番做得极好!”徐阶复赞他,“亏得严分宜百密而有一疏,将此机遇拱手让与你,然你能成此功劳也是难得,掰倒严党亦有你出力。”

    张氏亦是大悦,欣慰看他:“大郎如今在天子面前得了力,多亏了平日里书读得好,你父亲教诲的那番道理也亏得没有白进耳朵里。”

    徐阶眼神一扫,瞄见一旁顾清稚不声不响地安静立着,面上似若有所思。

    “这丫头可懂了些甚么?”他并不打算放过提点外孙女的机会。

    顾清稚发觉近来外祖父尤爱教育自己,便点了头,将心中思忖道出:“不可放过彼者一寸一毫松懈之机,自古无金汤一般的堤坝,但凡是个人皆会犯错,便只需逮此时趁虚而入,将这千里之堤上的蚁穴搅得愈大,使其再难以堵上。”

    徐阶笑而不语。

    他知顾清稚已看懂其意,严嵩万般老谋深算,前段时日却犯下一差错:嘉靖所居万寿宫起火烧毁,不知迁往何处居住,遂问群臣。

    严嵩平日善察圣意,却不知为何此番头脑不清,建议嘉靖可暂居南城,待日后有适宜宫室搬去不迟。

    徐阶在一旁听着,面上不显,心下早已是大惊——南城乃故英宗自瓦剌归国时幽居之地,这段不光彩之历史是个大明臣子都该熟记于心,而这回严嵩虽是无意,但已犯了嘉靖忌讳。

    不过嘉靖仍是眷顾严嵩,虽有口舌之失,亦只是强压不快未作怪责。

    此时徐阶进言:“可将修三大殿剩余的木料重修万寿宫,臣荐雷礼以督工事。”

    此言可谓既匡正严嵩之过,又提了个暗合皇帝心意的建议,连可用人选亦呈给圣上待选,如何能不教皇帝龙颜大悦?

    果然,嘉靖满意之下,命徐璠以尚宝司丞兼营缮主事,监督该项工程,徐璠也不负众望,昼夜赶工,激励匠人,仅以三个月即重修罢万寿宫。

    “外孙女说得不对么?”清稚候了半晌观其不答,不禁偷眼看他目色,刚好与他苍茫老眼撞个正着。

    她忙收回眼神,耳旁传出徐阶声音:“老夫瞧你是得意忘形了。”

    这句也不知是提点谁,总之地上齐齐跪了两个。

    “爹教训得是,儿子明日便谦辞圣上恩赏,自称年幼,此皆乃严阁老之功,臣不敢僭越。”

    “外公言之有理,外孙女从此埋首做人,不再在外出风头,外公放心便是了。”.

    然而直到夜初时分,顾清稚仍未寻得契机达成此次前来的目的。

    徐阶自称年老昏聩,急需休憩,不等她开口相求即摆手催促她退下:“老夫倦了,你们也速归去罢,莫要来老夫面前讨嫌。”

    顾清稚悻悻然被赶出府,于马车缓驰而过之时,迎面正巧遇上一男子着官服下值。

    “原来是张大人。”她撩起帘子,向男子微笑。

    张四维忽于寂静半道闻一女声,陡然一惊,当即举目视去,看清来人面庞之后立时将这异色收敛,淡然作礼:“见过娘子。”

    “张大人哪里去?”

    “……回府。”

    “原也该这样。”顾清稚作恍然大悟状,“我糊涂了。”

    “无妨,娘子是有何事么?”

    “张大人出身显贵,听闻您舅父乃是镇边重臣王崇古。”

    张四维不知其意,视她坦然双眸,回道:“舅父之荣与卑职并无干系,卑职也无意借此攀亲。”

    “张大人这是哪里话,我还欲因王将军求张大人一件事呢。”

    “何事?”他望她。

    “我听说王将军旧日曾于沿海巡边,与那方名人颇有交情,有人说王将军认得福建名医万全万密斋先生,我正好有要事求问万先生,不知张大人可否赏脸做个牵线,介绍我与那万先生认识?”顾清稚道,“您要什么回报,我必倾囊奉送。”

    张四维牵唇,瞧着仿佛那最后一语于家财万贯的他看来颇为可笑,然颔首:“不过小事罢了,能为娘子效命,是张某之幸。”.

    回至府中,已至亥时。

    仆役接过顾娘子摘下的斗篷、暖帽、手套等物,听得她问:“夫君可归?”

    “娘子回来前无多时已归,正于书房阅公文。”

    最后一语无须仆役提醒,她即心知肚明。

    “我去取一份笔墨。”

    一面换上燕居服,悄声步入后院书房。

    烛下张居正仍专心伏案撰着甚么,她不忍打扰,只放轻脚步趋至书桌一角,拈了支紫毫笔,翻来覆去却寻不见墨。

    顾清稚便踏出房去,欲往府库中和管家游公讨一副。

    方回过身,蓦地,背后闻他冷冷一语:“这里有。”

    顾清稚应:“好。”

    “拿得倒快。”墨才到手,他又是漠然。

    顾清稚低首看他:“怎么了?”

    “难得见你有求于我。”他道,“求别人倒是迅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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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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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花缠动, 四下万籁俱寂,只余风卷起桌侧书页簌簌作响。

    “夫君如何得知?”

    “我为何不知。”

    “我以为夫君不知道。”

    他未作回应。

    “夫君生气了?”顾清稚攀住他的肩,将脸颊贴近他的后背。

    他未动, 握着笔的手蓦地一滞, 语气却淡:“你顺意即可。”

    “可是夫君不悦了, 那我也顺心不起来。”

    “……”张居正道,“我未尝不悦。”

    眸中光芒黯去, 顾清稚顿感难以交流。

    松开手臂,默默后退推门, 她低声道:“你早些睡。”

    “你亦是。”

    “七娘这是和兄长吵架了?”张居谦圆睁着眼问。

    顾清稚甫开门便见仅披一件外袍的少年立于庭中, 不禁蹙眉赶他:“穿这么少是上赶着得伤寒么?回去睡觉去。”

    张居谦岿然不动:“你是不是在和哥哥冷战?”

    “……不曾。”

    他不信, 似是挣扎许久,脸一红:“你们就没同过寝,哪有新婚夫妇如此这般冷淡的?”

    这回轮到顾清稚脸红, 然仍是义正辞严瞪他:“小孩子懂甚么, 干你甚事?大人之间的私密还能教你做弟弟的看见?”

    “我也是听外头人说的。”张居谦回答得亦是正气凛然, “而且府里人都说你们感情不睦, 今日我在膳房里听见谢妈妈和女仆讲你们都是分房睡,各忙各的, 兄长未至三更不会入榻, 七娘屋里的灯亦是亮至半夜,我听了心里急, 想着要来劝劝七娘。”

    “我有什么可劝的?”

    “七娘能不能……明了哥哥的心思?”少年唇角动了动, 犹豫半晌方道出词句, “哥哥是个不善于吐露心意的人, 对身边人也摆脱不了那股深沉气, 教人难猜他在思索甚么。这么多年来除了辞官, 我所见过他所做的最率性而为之事便是求娶你,所以我想哥哥所表露出的与他心里想的决然是无法相及的,他这个人生性矜持内敛,你千万不要把他嘴上说的话搁心里去。”

    他一口气说毕,清稚也目不转睛在听,待最后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发丝。

    “我知道的呀。”她眉眼如月弯弯,微微倾下身与他对视,“弟弟放心,我在尽力做一个比你还要懂他的人,可能需要些时日,莫急可好?”

    少年垂目:“我也只是看了心里不好受,毕竟兄长很在意你,我知道你也是喜欢兄长的,所以不想瞧见你们因为别扭没说开而一直这般冷淡,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顾清稚捏捏他脸:“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那能不能请居谦听听我的?”

    “甚么?”

    她复推他:“快回去睡罢,要是着凉了我可就当没听见了。”

    张居谦神色一怔,忙小跑回去睡了.

    柳泉居酒楼以烤馒头、银丝卷和豆沙包闻名,故此顾清稚每样都点了一盘。

    对面坐了个神采奕奕、须间杂有白发大半的半百老者,正捻须品鉴那盘烤馒头:“娘子眼光甚好,此物外表金黄酥脆,内里食来又是一片绵软,色泽也鲜嫩,搭上这特色黄酒更是一绝,老朽不才,竟要沾顾娘子的光才能吃上这店,枉自活了这么多岁数,却也是惭愧。”

    瞧见他已饮罢一小盅,顾清稚连忙起身,又替他斟满,嘴中笑道:“万先生说的哪里话,我是小辈,孝敬您这个前辈兼长辈不是最为应该的么?这里黄酒确是稀有,听闻是开店时院子里柳树下有一眼井,其中之水极为清甜,店主用来酿酒后酒香四溢,芬芳扑鼻,最为难得的,还是据说其有疗治风寒腰腿疼之功效。”

    一闻得有治病疗效,瞬间触动万密斋神经,忙追着问:“这般神奇?”

    顾清稚点头:“店家酿制时往里头掺了中药,既然前辈喜欢这黄酒,那我再为您添上一壶。”

    万密斋推辞:“岂敢再劳烦娘子破费?那老夫可真是惭愧了。”

    顾清稚视着他牵唇:“万先生又和我客气,我本就是有求于您,若是不请您饮两盏小酒还像话么?”

    万密斋方笑:“娘子盛情,老朽不敢不受。”他收起笑容探问:“不知娘子可是为牛黄清心丸而来?”

    “先生怎知?”

    脸上褶痕挽起,万密斋道:“老朽只消定睛一看,便知顾娘子这双大眼里写满对老朽家传药方的渴求,教老朽就算想逃脱也难。”

    顾清稚大乐。

    “小二——”她勾手唤酒保。

    那酒保却似爱答不理,来回晃荡着只看顾二楼那厢的客人,她唤了几遍亦是闻所未闻,只当未听见。

    抬头朝万密斋一笑,顾清稚解释:“这柳泉居既是出名,便不乏达官贵人在此宴客,那群人甚是惫懒,不识先生大名,或许是上赶着服侍那些做官的罢。”

    万密斋会意:“常态,毕竟做生意哪能一视同仁。”

    “那先生在此慢饮,我去前头柜身再续两个菜。”

    “不必了——”

    顾清稚却不理,径直往柜台小厮处走去。

    “娘子要些什么?”见人亲自来叫,酒保终是给几分面子,挂上笑脸摆出副殷勤模样招呼。

    “可有食单?”

    “有。”

    顾清稚粗略看去,指道:“贵的皆给我来几样,要荷花燕菜、云片鲍鱼、金丝海蟹,不拘多少,端得上台面即可。”

    “哟,娘子说笑了。”酒保倚着门觑她,“这时令哪来的鲜货?小的们上哪儿变去。”

    “你们这不是当季食单?”

    酒保道:“是却是,然如今已至未时末三刻,即将闭店了,厨子已是来不及备菜,娘子莫为难我们了,下回要来还是早些罢。”

    “既然如此,上两盘你们现下能做的。”

    酒保接过她一两银子,揣进怀里:“那便只有焦溜肉片还有余下的,娘子不嫌弃这就给您上。”

    “也行。”

    回了座,她挽起笑容,向万密斋道:“本想着用美食佳肴骗出先生良方,奈何这家酒楼是个不争气的,下回再寻一家,定要教先生心甘情愿。”

    他展颜:“顾娘子说的哪里话,若是老朽不情愿,宫里的御膳都换不来一字,可若是老朽愿意,顾娘子空手即能套个一干二净。”

    “那万先生还是缓着些,全被我套光了去,那我可就对福建的百姓们罪孽深重了。”

    万密斋大笑:“这药方又不是甚么几百年长一颗的仙果,老朽恨不能昭告天下呢。顾娘子可有纸笔记着?”

    “我去唤人。”顾清稚又朝挨得最近的跑腿小二喊了声:“可否为我取副纸笔来?”

    一面说,又拈了袋中一颗碎银子抛给他。

    小二眼疾手快,手一举稳稳接住,道了声:“稍候。”便如一阵风跑出去。

    须臾,携了一张掌柜记账用的白麻纸,并一支蘸了墨的笔递她。

    顾清稚接过,又塞了他一串钱放他袖里,小二方千恩万谢离去。

    万密斋不由得感叹:“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感慨罢,他垂首视向清稚此时尚还空空荡荡的纸面,缓道:“娘子能不计利益为民众着想,足见可贵。”

    “先生又夸我,殊不知我也不过是受老师之托,真正将九州社稷捧在心里的是您和我老师这般的人,您若是再捧杀我,那我都没有脸面和您同席了。”

    “你这话何尝不亦是捧杀老朽?我们行医之人一生能救一万之众已算多数,真正需要心安九州万方的乃是为政者,随意一条律例乃至法令或将百姓毁于旦夕之间,或救危如累卵之众生于水火,我们亦不过是大明天子座下升斗小民,与万物有甚么分别。”

    顾清稚默然,半晌笔尖墨汁将凝,万密斋见状,出言道:“娘子且快些记下,老朽这便报来。”

    她点头,耳边听老者娓娓而谈:“万氏牛清心丸,可治小儿热入心包、热盛动风症,症状凡此三:症高热烦躁、神昏谵语及小儿高热惊厥。”

    “何以能治神昏谵语?”

    “娘子莫急,且听老朽说来。此方含牛黄、朱砂、黄连、栀子、郁金、黄芩,牛黄可清心解毒,豁痰开窍,为君药。”

    “有君药,可还有臣药?”

    “有,黄连、黄芩、栀子可清热解毒,此即臣药。但还不足,尚缺一味佐药。”

    顾清稚笑道:“那这方子里是一个朝廷都齐了,不知佐药又是甚么?”

    “朱砂镇心安神,郁金行气解郁,兼以开窍,共为佐药。”

    她哗哗记下,见其中有黄连,不禁疑问:“瞧着性状甚苦,万先生如何能让小儿服之不哭?我小时若是喝了苦药,可得难受好几个时辰。”

    万密斋意味深长捋须:“那自然不可直接服用。此六味药除牛黄外,将朱砂水飞成极细粉,其余黄连等四味粉碎成细末。再将牛黄研细,与上述粉末配研,过筛,混匀后,每20钱加炼蜜20钱至24钱制成大蜜丸即得,服用时一次两粒小颗,或者一粒大颗皆可。”

    顾清稚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儿用药,还得先哄好他们的嘴。”

    话音才落,二楼处有贵客声调渐高,颇为慷慨激越,像是酒至半酣,声音尽数落入楼下座客耳中。

    男子情绪似乎极为高昂:“与蒙古封贡互市,但有百利,总有一害亦可抵免!近边士卒缺衣少食,面黄肌瘦者多数,与俺达封贡即促边境安宁,稍缓边防,又可解戍卒危困,何乐而不为?真不知朝廷诸公为何如此恐惧,方今蒙古兵力如何能与英宗时相比,纵大明忙于应付倭寇,蒙古若再敢仿庚戍之变前来侵扰,也能教他碰一鼻子灰去。”

    不待对面友人回言,这发话男子又斟一碗,继续侃侃而谈:“再者,如今仅仅开放二处马市,远水不解近渴,所发挥作用着实有限。依高某看,不若尽开十一处边境口岸通商,边境军饷大减,也不用花那么多开支大量饲养马匹,节省下来的费用又可补贴东南,至少足有五千万两白银之数。”

    万密斋不禁微笑:“二楼果然是两位朝中官员,无怪乎酒保待吾等怠慢。”

    顾清稚扬唇,双箸敲了敲案沿:“小二!”

    “娘子有何事?”毕竟是收了银两拿人手软,酒保闻讯迅速趋来。

    “给楼上那两个谈论五千万两白银的爷。”顾清稚挑眉望去,似笑非笑道,“一人来一碗五文钱的,清汤面。”

    “啊?”

    装作未见酒保惊愕目光,顾清稚继续与万密斋讨教药学事宜。

    不料过了半刻,那酒保又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手中还端了几道玉盘,热气腾腾似是将将出锅。

    顾清稚以为是点的肉片终于烹饪完毕,待那菜上桌时,却是红爆海螺、清炖蟹粉、芙蓉鱼翅等物。

    她顿时惊讶道:“我何时点过这些?”

    酒保躬身,悄声解释:“是方才离席的其中一位客人,说娘子的待客之道略显不周,他来替娘子招待贵宾。”

    这回轮到万密斋不解。

    顾清稚呵了一声:“那我去点菜之时你们不是言道只余焦溜肉片了么?为何那客人一吩咐,你们伺候得比谁都殷勤。”

    酒保赔笑:“您也知好民不与官斗,那贵客一眼便知是朝廷官人,我们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敢惹他们不快。”

    “那官人正是我之官人。”

    淡淡话音一出,酒保细思此语,瞳孔倏地放大,满头亦起了汗.

    归家时,已是月上柳梢。

    不出所料,府中主人又在书房。

    她推开门,径直拂开桌案一角堆放的书卷文牍,撩裙靠着边沿坐了,就这般直直地俯视他。

    “夫君和高大人饮了多少?”她闻见他身上微醺之气。

    “不多,半壶。”张居正又翻罢一页,埋首回应。

    “可我明明瞧见了三壶。”

    “其余皆肃卿饮之。”

    “那高大人是海量了,我瞧着那一壶足有大半升。”

    “肃卿向来如此。”

    “那夫君同他小酌可得当心了,莫被他灌醉了去。”

    “我从未醉过。”

    “……谢谢夫君吩咐点的菜。”

    他终于稍稍抬眸:“不用。”

    趁此隙,顾清稚迅速俯身吻了他的睫羽。

    “夫君今夜喝了酒就莫晚睡了好不好?”他顿而心神大乱,望着她轻言软语勾住自己的脖颈,“也莫在书房里睡,回屋里罢。”

    “恐我会打扰你忙事。”

    “原来夫君是这么想的。”顾清稚与他对视,手指覆上他的,“我以为夫君是有意冷落我呢,现在才晓得夫君是体谅我。”

    他僵着手,任她与自己指尖交握:“看你前段时日有正事要做,故而不敢扰了你。”

    “我还以为是夫君不喜欢我呢。”

    他看她笑意盈盈,于是自座中站起身,微弯了腰吻她。

    “我确然是不喜欢你。”他低道,“我爱你。”

    “那碗面不错。”思及此,他又说——

    小顾:长了嘴就是要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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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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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闱既开, 又是一年士子赶考时。

    红杏枝头,和风煦暖,拂来一身春意满。

    发榜之日, 顾清稚恰好以赏杏为由, 在家宴请戚继光夫人王瑛。

    王瑛为人飒爽, 颇有几分江湖儿女意气,言谈也利落, 毫无半分扭捏弯绕。

    顾清稚因上回戚继光夫妇相救而心存感激,又着实欣赏这般英气女子, 候着王瑛回京便下了帖子邀她来。

    王瑛也是个直爽的, 没过几日便登门拜访, 一见清稚即如故,攀住她手笑道:“我就知道顾娘子和张先生是一对,只需一眼就能瞧出来, 你们那个眼神都快扯出丝来了, 果然, 这不还真成了一双。”

    顾清稚斟茶予她:“成婚之日瑛娘子不在京, 可惜了,不然就算喊八抬大轿也得把你抬来。”

    王瑛听了发笑:“你且莫说八抬了, 若我彼时在京, 飞也要飞过来。不过说来确实不巧,刚好沿海起了倭寇, 我得随我夫君星夜奔过去, 那回缺席怎么说都得怪罪到倭寇头上。”

    “戚将军可胜了?”顾清稚对此相当关切。

    “自然。”王瑛扬眉, “我夫君出马, 向来无往而不利, 倭寇无不望风而倒。”

    此语若是别人自夸, 怎么说都难免存有骄矜之嫌,奈何用在戚继光身上,却是一点儿夸张也无。

    顾清稚眼中冒出敬意:“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大明有戚将军俞大猷这般的国之良将拒守国门,又何愁虎狼窥伺,当真是天降武曲星。”

    王瑛早已习惯这顾娘子眸中惊羡之色,忍不住抿唇:“我不过是和你调笑,你怎还真夸上了。”

    顾清稚肃然道:“我实话实说,没有半分虚言。”言着,眼中却覆上几分怅然:“戚将军若是能活到几百年后就好了。”

    王瑛不解其意,只当她是在祝自家夫君万寿,素手扯她袖口:“那还是别了,谁知他活个几百年还拿不拿得动刀呢,大明养他都得养亏空了。”

    顾清稚本想答不养也亏空得厉害,忽见小院里又步入了数人,似乎皆是来赏花。

    “王夫人原也在,张某失礼。”张居正见了树下坐着王瑛,忙向她作揖。

    王瑛也立即起身回礼:“承蒙顾娘子相邀,特来贵府讨个夜饭吃。”

    “上回蒙王夫人助七娘脱难,张某还未亲至府上致谢。”

    王瑛敛眉:“张大人哪里话,多少月之前的事儿了,不必再提。”

    他还携了高拱和李春芳同至,几人一并行了礼,待客人坐下后,顾清稚悄拉过张居正至一边,故作愠色:“你这般请了两个男客,我和王娘子去哪里待?”

    袖下他握住清稚指尖,歉道:“我并不知你邀了王夫人,那我请他们赴外边。”

    “不必了。”顾清稚的手指勾紧他的掌心,摩挲得他心口有如被雪淋过,细细发痒,“王娘子应该也不是拘礼的,若是不自在,我和她出去转转便是。”

    “你手冷,怎么不多穿些?”

    顾清稚不以为意:“在自家还拘那么多?”

    “太岳这是在和娘子说闺房私话呢!”高拱见府中两位主人正躲在杏花下絮语甚么,不禁发笑,扬声嚷道,“休得花前月下,还不速来待客?”

    顾清稚一惊,立即抽回手,抢先道:“这便来。”

    唤了侍女端茶,她坐回原位,高拱又视向张居正:“昔日徐阁老评太岳素性沉毅渊重,不知于娘子面前可还如在朝中那般冷面少和易?”

    李春芳接话:“肃卿何须多问,在朝堂时太岳何日少过冷面待人?也就在他娘子眼前和颜悦色了罢。”

    顾清稚觉着现在就有必要拖着王瑛撤退了。

    但王瑛似乎颇有兴致,加入了男子们的谈话,却也不忘解围:“妾身瞧高大人和张大人倒是两个极端,高大人一望便知是个能说会道的,平日里必定没少听他声响,张大人一看即是沉默寡言之人,二位也不知如何能结成交情,却也是奇。”

    高拱乐道:“太岳并非沉默寡言,一遇正事没人能争得过他,只是素日不笑,如此显得异常严肃,徐阁老夸他那四个字可不是白得的。”

    “提及阁老,顾娘子乃徐公亲孙,不知老师近日可好?”李春芳问。

    顾清稚摇首:“外公近来留在宫中直庐公务,据外祖母言从未归过府,比之往日愈发勤勉。”

    他会意:“阁老公忠体国,终日侍奉御前为圣上分忧,我等也当勉励自身才是。”

    众人对望一眼,皆知徐阶之举乃何意——严嵩已有倾颓之兆,嘉靖日益疏远严氏父子,徐阶何等人物,遇此千载难逢时机自然不会失手。

    “哎,来之前即说今日不谈国事,怎的又犯了忌讳。”高拱摆手道,“我闻得近来有一文坛盛事,值得一提,茅坤、唐顺之选编唐宋之时八位大家散文合为一卷。并称唐宋八大家,茅坤撰了文钞,近日已传至京中,听闻在南方就连小儿亦无人不知此文。”

    李春芳状元出身,于文章处多有钻研,当即起了兴趣,直起身:“不知何处能购得?”

    “东大街那么多书坊,何愁到时买不得?”

    李春芳慨叹:“文易得之,而人已成空,可惜八位大家俱逝,我朝再无此等文豪。”

    “不知子实最推崇其中哪位?”

    “皆有长处,晚辈怎可妄议。”

    高拱本欲再问张居正,奈何其人专注煎茶,他便问顾清稚:“顾娘子以为呢?”

    她眼眸微动,思索片刻,答:“文无第一,我觉着都是极佳,反正比之外子的文章不知好了多少。”

    某煎茶的外子抬眸望她一眼。

    高拱大笑:“太岳只是不会做散文,他书信却是相当情真意切,这也是个长处。”

    “何止是不会做散文,他的诗也颇有提升余地,李杜皆要自惭形秽了。”

    顿时,众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张居正戏谑:“快来听你家娘子编派你的话!”

    “……”他缄默目光投往她面孔,顾清稚脑袋一缩,自觉挪了挪位置,退往王瑛肩旁逃避那略带审视的眸子。

    “瑛娘子,我们出去散散心罢。”她挽王瑛胳膊央求。

    “七娘想去哪儿?”

    顾清稚灵光一闪:“想看看礼部贡院放榜。”

    王瑛蹙眉,仿佛有些嫌恶:“文举有甚么好看?左不过是依锦绣文章排名次,我却是提不起半分兴致来。不若咱们去瞧瞧武举,那才算得上精彩。”

    她目中一亮:“还是瑛娘子的主意好。”.

    当时武举多于帅府中考试策略,在教场内测试弓马,依据答策、骑射、步射能中数量以授官。凡答策二问,骑中四矢,步中二矢者,可授中式官,一并派往京城军营总管队任职。

    二人至时,骑射方开始。

    场中武举者俱是英武不凡,身着曳撒,于马上来回疾驰,扬起尘土漫天。

    有一青年武官尤为出色,挽弓射靶,三箭皆中,引来满场叫好,遥看面容时隐隐绰绰不甚分明,仍能依稀瞧出此人英姿勃发,虽赢得雷鸣喝彩亦是从容不迫,颇有大将风度。

    同袍上前恭维时,顾清稚闻见他的籍贯名姓:辽东李成梁。

    王瑛瞧她眸中又有明亮暗涌,拍她肩噙笑:“可是又看到了什么故人?”

    “非也,夫君的故人。”

    “此人出自辽东,张大人如何能与其有旧?”

    顾清稚转过身,敷衍中含了两分认真:“太岳素喜结交,常赴他人饮宴,或许是于席间识得也未可知。”

    王瑛便撇过话题,叹道:“可惜此地女子不得入,否则我必也上马与这群男子争个高下。”

    “瑛娘子若是去了,这帮须眉都得拜倒在你红颜之下。”顾清稚接话,这回是真心实意的称赞,“我听说你在台州随戚将军出战时,披上战甲演了出空城计吓退倭寇大军,那等风姿可惜我是没有见过,这群比武举的纵然弓马娴熟,至上了战场还指不定会如何呢。”

    王瑛一听她提自己过去光辉事,秀眉上掩过几寸嗔意,扑她道:“我都快忘了,亏得七娘还能记住,偏要再提醒我忆起那回的凶险。”

    “再如何艰险不是都逢凶化吉了么?”她鼓动,“你不若女扮男装,上去和那群男子比试,别到时制诰都被你夺了去,可教他们羞愧死了。”

    王瑛竟然真的开始思索起这法子的可行性,蓦地,一阵马蹄声渐近。

    “顾娘子原来在这里!”正谈笑之间,远处道路中有一快马飞驰而来。

    顾清稚循声望去,见来人翻身下马,貌甚焦急:“娘子教奴才一顿好找。王妃有召,请顾娘子速去裕王府瞧瞧我家侧妃。”

    她倾首:“怎么了?”

    来人躁道:“李侧妃难产,性命堪忧。”

    话音未落,骤而,一旁王瑛发觉她眸色发深。

    “宫中御医如云,我技拙,恐无法解李妃之困。”

    “王爷是提早便请了几个太医。”来人汗滴坠于沙地,“然俱是束手无策,陈妃娘娘言,必得召您前去,说顾娘子是女医,唯有女医能令李妃宽下心来,安然产子,还望顾娘子莫要推拒,伤了王爷陈妃盼您救治之心。”

    顾清稚默了须臾,指间绞紧,胸口如有烈火碾过,无人知此时那细嫩手心将近要攥出血来。

    “……娘子?”传话小厮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技艺不精,出言宽慰道,“无论是否能出力,陈妃娘娘都明令奴才必得要请您前去相看,李妃娘娘见了女子必然是能放松些的。”

    王瑛察觉异样,上前扶住她:“七娘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顾清稚摇头:“无碍。”

    “娘子快随小的去罢,李妃危在旦夕,娘子身为医者,不可见死不救。”

    顾清稚视向声声催促的男子,低声道:“带我去看看罢,莫让裕王陈妃候急了。”——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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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第38章

    =======================

    裕王和陈氏早于廊下焦灼踱步, 屋中已无声响,似是叫喊得累了,失了发声的气力。

    陈氏心慌, 即刻透过窗棂往里视去, 见仆妇们匆匆往榻上拥去, 七手八脚地替昏迷的李氏拭汗,一颗心惴惴不安提着, 含泪看向裕王:“王爷,彩凤处境这般凶险, 可该如何是好?”

    裕王不言, 只来回徘徊, 额间汗珠却已彰显他此时心中煎熬,陈氏欲再语,视线中一纤瘦女子随仆役踏过门槛走来。

    “臣妾见过裕王, 王妃。”顾清稚低垂面庞问礼, 陈氏却未察觉她发白脸色, 攥住她手急道:“顾娘子可算是来了!快, 随我进屋去瞧瞧李氏。”

    话未完,已拉着她疾步跑往卧房之内。两边仆妇弯腰掀起珠帘, 忙将二人迎向榻上。

    扑鼻血气侵袭而来, 榻上李氏紧闭双眼,业已虚脱, 身旁产婆们齐齐端碗来灌她汤药, 面上无不溢满恐惧之色。

    陈氏掩面, 忍泪道:“彩凤……受苦了。”

    “顾娘子快替她看看, 究竟该如何做, 但凭娘子吩咐。”她转首恳切盯住顾清稚, 一双眼中尽是渴盼,如同绝望中燃了团火。

    陈氏此前痛失爱子,裕王膝下若再无皇孙衍嗣,她为正妃也难保不为外人指摘。再者李氏与她相处甚融洽,两人以姐妹相称,凭着这情分她也不忍眼睁睁瞧见李氏受此折磨。

    “王妃,李妃这是胎位不正,故而一时难以生产。”顾清稚轻声道。

    陈氏伸手紧紧攥住她:“那可有法子?”

    她咬唇。

    陈氏以为她在苦苦思索对策,不禁双手皆覆上她的手背,凝视她眸子:“一切都仰仗顾娘子了。”

    顾清稚只觉唇畔腥气涌出,像是被齿关咬破,伤口咝咝作痛。

    此时榻上李氏醒转,模糊目光中映出陈氏饮泣面容,气若游丝:“姐姐莫哭……是我命薄。”

    费力吐露数字,已是再发不出声。

    更添陈氏悲愁,泪水裹满了手中整条帕子,咽声道:“求顾大夫快想个法子救救彩凤,救救裕王!王爷全家可都靠您了。”

    此声“顾大夫”如同一根细针,倏地刺入她神经。

    “臣妾已有办法。”顾清稚忍住刀绞,“可施针以正李妃胎位,且让臣妾一试。”

    陈氏连声回道:“皆听顾大夫的,来人搀好李妃,让顾大夫施针。”

    顾清稚自布包中拈针,然指尖不住在抖,陈氏不禁大惊。

    她既行医许久,平日手最是稳,今日却发颤得厉害,不知是否因对方性命攸关而紧张至此。

    “顾大夫小心。”陈氏委婉提醒。

    “是。”

    陈氏目不转睛,眼见顾清稚屏息凝神,出手间一排针下去,又唤了人来喂李氏参汤好积蓄气力。

    待一切尘埃落定,仆妇叫喊声被一声婴儿啼哭掩盖,陈氏如释重负,紧绷的双腿终于一松。

    “贺喜王爷,王妃,喜得小皇孙!”

    “王爷福泽深厚,上天降下麟儿,恭喜王爷!”

    裕王甫听得婴儿声音,焦急面色始得缓和,扶额喘了口气。

    又听得身边人一片恭维,纷纷凑上来歌功颂德,喜上眉梢:“来人赍发赏银,本王要与列位同喜。”

    感恩戴德声中,陈氏快步而出,望着裕王亦是满面笑容:“王爷大喜!彩凤此番为了诞下皇孙受苦颇多,王爷应当奖赏她才是。”

    裕王劝慰:“你也辛苦了。”

    “不知王爷可给皇孙取好了名儿?”

    裕王蹙眉:“我已拟好了,只是父皇不愿闻立储二字,这皇孙之名我也不敢上报。”

    “那唤个甚么?”

    “钧字甚好,有转钧之意,再加我太祖皇帝传下的子孙谱系名,皇孙便唤作翊钧。”

    “这名字好,足见我皇家贵重。”

    “顾娘子呢?折腾了几个时辰,她应也是累了。”陈氏方欲再称赞顾清稚功劳,左右扫视时却不见其身影,候了片刻终于见她艰难出来。

    脚步似有些虚浮,陈氏担忧道:“娘子没事罢?方才劳累你了,不如先在我王府多歇歇,用完晚膳再归也不迟。”

    顾清稚勉力扯唇作笑:“无事,臣妾多谢王妃关怀,不过是有些倦了。臣妾认床,请王妃放我回自家屋里歇去。”

    “顾娘子说的哪里话?”陈氏看她不愿意,便挽她出去,“那我来送送你,今日诞育皇孙之功,娘子可是占了大半。日后皇孙长大,我必不忘时时提醒这孩子,他能平安出生全仰赖了娘子之力。”

    二人甫踏出王府大门,便见张居正已静候于阶前。

    陈氏面露惊异:“张先生既然来了,何不进府里坐坐?裕王大喜,先生也来沾沾光。”

    张居正行礼,上前来扶:“张某来接七娘回府,现下不便,明日定当整好衣冠再行拜望。”

    陈氏颔首:“今日之事劳烦娘子甚多,先生快携她回去好生歇着,我就不强留您了。”

    瞧见张居正接过她手腕,陈氏方转身离去。

    待她一走,顾清稚支撑不住,骤然足下瘫软,手臂松脱,径直往地上栽去。

    张居正大惊,慌忙扶住她腰稳住身形,俯身端详她苍白面色:“累了么?我带你回家。”

    她凝视他担忧眉眼,抬手欲抚他,然而沾了皇孙血的手背仍未拭净,一时那猩红血迹竟拂于他脸侧.

    醒来时,月至中庭,夜已入深。

    顾清稚疲倦掀起眼帘,见身畔坐了个如鹤的清瘦身影,忧虑眸光穿透暮色,直直锁住她面容。

    她蓦地撑起身,伸出手抱他:“夫君——”

    张居正一怔,手抚她乌发:“怎么了?”

    而后他发觉顾清稚将头埋入自己怀中,竟小声哭噎起来。

    他心中越发不安,任她泪水沾湿里衣,逐渐哭腔愈重。

    良久,他听见她呜咽声:“夫君,我做错了事……”

    张居正温言:“你慢慢说,我在听。”

    她哭得愈止不住:“我犯了个大错,我不想救他……可我得对得起自己良心……我是医生啊,如何能做到见死不救……但这次我是真的做错了。”

    他捧起她脸,望着她满是水雾的眸子,缓道:“这世上素无非黑即白,良心于我眼里比是非对错更为紧要,更何况世事难料,你未必一定是犯了错。”

    “日后你不想做甚么,就不必去做。”略停,他又道。

    她定定地看他,忽地,倾身拥住他的脖颈,灼热眼泪于是流进他衣中。

    她不再言语,只这般沉默地抱着他,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光阴耗尽在这拥抱里。

    他揽臂回拥她,也未开口,只是将她搂得更紧,足以贴近胸口心脏的位置,她只需一垂首,便能听见那厢的有力跳动。

    “太岳要好好的。”顾清稚低语,一个字不落全钻入他耳中,“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他复认真看她,“七娘也是。”

    她仰面去触他的唇,他亦低下身子回应,唇齿缠磨间,她喃喃:“夫君莫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说.

    王贵妃得知顾清稚为皇家后嗣之事有功,未过两日便传令召她前来。

    她端坐于殿中主位,摆手示意顾清稚不必跪,吩咐人来取小凳予她。

    眼见这位上回还是活蹦乱跳的少女如今添了两分憔悴,她唤人端茶进来,一面关切道:“看来顾娘子平日里甚是忧心,眼下青黑都深了,可是夜里休息不好?”

    “劳娘娘过问,臣妾只是挑灯夜读晚了些,并无甚大碍,感谢娘娘挂心。”

    王贵妃感慨:“顾娘子倒是个上进的,不像我那女儿素媜平日里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便叫她多念些书也不肯,劝她跟着师傅读功课也推三阻四,若能有你这般勤勉,我还规劝她做甚。”

    顾清稚大汗,殊不知这几日是一页字未看一支笔未动,自把李时珍嘱托要的笔记寄了过去,她浑身便如脱了层皮,终日卧榻上躺了吃吃了躺。

    忙把话头带过去:“好久不见公主,不知公主可还好?”

    “她呀,近来被礼部拉着备办出阁事宜,连我都未能见上几面。”

    清稚惊诧:“公主将要大婚了?冒昧问驸马出自何家?”

    王贵妃却是叹气:“哪里是甚么显贵人家,不过是个家世清白的读书人,唤作许从诚,礼部和皇帝一致认为此人秉性纯良,是个不错人选,就将素媜下旨配他。”

    顾清稚见她语气黯然,于是压抑自己唏嘘,反过来宽慰她:“平民也有平民的好,公主说不准就爱寻常人家,在那里也更自在,倒比嫁勋贵受束缚强多了。”

    “我何尝不是这么想,只是我亦未见过将来女婿,就这般盲婚哑嫁把自己的心肝肉儿给他,我又是在这宫里关着的人,以后和自家女儿再见不了几面,教我如何能舍得。”王贵妃说到心酸处,一时忘了顾清稚是个外人,在她面前自顾自抹起泪来。

    顾清稚亦感伤,待她情绪稍稍收敛,方道:“王贵妃放心,如今公主下嫁民间,臣妾可时常与她解解闷,多多来往,有困难处必当尽力帮忙,也算是臣妾替贵妃分忧了。”

    王贵妃点头,感激道:“顾娘子有这份心,我自当一直记着。听闻你有功于裕王府,陈氏言皇孙出生你多有劳苦,大明宫中女医历来有既嫁惯例,从前你是未出阁的姑娘,故而不好坏了规矩封你女官之职,如今我欲把此事和宫内掌事提了,擢你为御中正式女医,你若不嫌官小,就受了罢。”

    她话音已毕,顾清稚却突然离了座跪地,朝她一拜。

    “臣妾何敢嫌官小,只是娘娘慧心,望您体谅臣妾不领此职。”

    王贵妃不解,见她神情郑重,不免也垂目正色,问:“民间多少女医挤破了脑袋要进宫里来当差,我以为顾娘子必也是欢喜的,却不知你为何不愿?”

    顾清稚再叩首:“臣妾有私心,望娘娘成全。”

    “你说来便是。”

    “臣妾只愿做个见习,蒙恩行走禁宫已是皇家天大荣宠,娘娘不要误会。只是恕臣妾所愿乃解百姓于疾病之苦,若是领了女官之位,便不好再自由行医于民间,如此即与最初愿望有悖,想娘娘必定能体谅臣妾私心,知晓臣妾苦衷。”

    王贵妃了然,命左右将她扶起:“你的心志我已尽知,都依你便是了。只是我这有些赏赐,待会儿派人送你府上去,娘子切莫推辞这些薄礼。”

    顾清稚谢过,随侍从退出殿门,视着四下无人,小声问身前小宫女:“为何我来此间这么多时日,从未有幸见过圣颜?”

    “娘子不知,圣上长期居于万寿宫中清修,已是多年未踏足后宫,休说娘子,我等来此数年,也不曾得见天颜。”

    “是我无福了。”

    此时狂风啸卷,天边阴云骤起,已成山雨欲来之势。

    “恐要变天了。”顾清稚道,回首复望了眼皇城宫阙——

    小顾很自责,因为她觉得对不起小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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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第39章

    =======================

    至家中时, 张居正换下外袍,褪去直身,问向仆役:“娘子呢?”

    小厮恭敬道:“娘子在接待王贵妃差的宫人, 那厢送了好些礼过来。”

    “你下去罢。”他淡道, 这时听见府门口传来女子谈笑:“嬷嬷莫要客气, 一点心意拿去买壶热茶暖暖胃,方今春寒料峭, 您勿要推辞。”

    年老的女声应和:“老身是奉了主子的命送东西来,怎好反过来收娘子的礼?”

    “所以才更要收了呀, 嬷嬷年纪大了还跑这么远的腿, 就当是我给您的酬劳了, 您若不收,不是教我良心不安吗?”

    “哎,瞧娘子这话说的, 那老身告退了, 娘子早些歇息。”

    “嬷嬷慢走, 夜路难行, 嬷嬷当心些。”

    见着宫人上了轿子,顾清稚转身回屋, 恰见张居正站在花荫下视她。

    “夫君回来了?”她弯了弯眉眼。

    “今日下值早。”他言简意赅, 然望向她的眼神有些别样意味。

    ——往常便听说自家娘子善于应酬,行事周全, 当亲眼见她交际时, 如此落落大方, 滴水不漏, 心底瞬间浮漾而起的波动教他沉溺。

    他臣服于她带来的异样情感, 催促他将心声吐露:“我能娶到七娘, 是人生大幸。”

    “怎么了?”顾清稚虽是不解他为何突然道出此语,但仍扬唇笑起来,凑至他身边闻了闻,“你又没喝酒,怎的跟我告起白来了。”

    他不知她口中告白是何意,却隐约了然,于是郑重颔首:“故你知道我清醒。”

    咳了一声,仿佛发觉自己的多言,张居正目光复转向地上那一片箱奁:“这都是王贵妃送来的么?”

    “是呀。”顾清稚道,“说是为了答谢我的辛劳,非要我收着。”

    他并不清楚她与那宫中贵人为何有交集,但也不欲多问,他向来尊重顾清稚的自由,她去了哪儿只要不是危险之地,若是她不说起,他也很少过问。

    “夫君说该如何处置?”

    她侧首看他,认真征询他的意见。

    张居正略沉吟:“既然是王贵妃待你的一片心意,那你便收着放在后头的库房里,若是不敢动皇家之物,封存着安置便是。”

    顾清稚点头,又牵住他手,下颌搁在他肩侧,用了更认真的语气:“那我听相公的,相公也听听我的好不好?”

    还未来得及问她称呼的变化,凝视她星子般的眸,他下意识问:“甚么?”

    “相公一定要答应我。”

    “你但说无妨。”

    “从前的事我管不了了,只是以后有人给相公赠财货之物,相公不要随意动用。”顾清稚眼睑微眨,细声细语,“官场容不了太干净的人,所以礼我们可以收,但我们最好不要用。”

    “那你会作何用途?”

    顾清稚温和与他商量:“我想着能不能折算成军费,东南沿海的边防一直缺粮少饷,相公若是不便出面,那就以我的名义捐资给他们,也算是尽我们的一份报国之心。”

    “我答应你。”张居正道,“只是你为何突然有了这个主意?”

    “因为我觉得若是相公留在朝堂的话,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送相公礼的,为了不至于到那时没法应付,所以我提前和你商讨此事的可行性,毕竟是相公的东西,还不得征求你意见么?”

    “你为何唤我这……”

    顾清稚打断他,笑盈盈抢先道:“因为我觉得叫相公很好听呀,不是很多人叫严阁老严相公吗,他们还称我外祖父为徐相公,这也是对太岳的一种期许呀。怎么,太岳不喜欢吗?”

    “你乐意唤甚么,我便喜欢听甚么。”迎过她灼热目光,他缓缓答。

    “相公好会说!”顾清稚听了直乐,继续得寸进尺,“这话我听了很受用,相公切记要多在我面前多讲些。”

    “……去睡罢。”.

    顾清稚自觉这两日成了大红人,因为翌日,裕王府又下了帖邀她全家过去。

    虽知道必得是答谢的一套例行公事,她还是梳妆半日,收拾了好一番后方动身。

    陈氏一见张居正和清稚在仆从指引下入府,立即迎上去,搀过她手笑:“前两日担心娘子未休息好,一直不敢下帖,今日总算把你请了过来,娘子这回可得好好坐坐。”

    顾清稚亦弯唇:“王妃厚爱,臣妾哪里敢不听?”

    陈氏今日一袭锦鼠毛比甲甚是雍容华贵,发冠上一枚花钿莹光闪烁,随眼波盈盈流转,使得清稚不由得愣了一瞬。

    “一口一个王妃臣妾,咱们何必要如此区分尊卑?”

    “王妃还是要唤的,不然可是失礼,不过既然您不喜,我便把这臣妾去了,还望您能恕我无礼。”

    陈氏嗔道:“你和张先生一个样儿,都太讲礼数。”

    裕王早把张居正请去前厅议事,陈氏便牵了清稚行去后院。

    甫一入,便见一裹着大氅的女子朝她肃然一跪,顷刻落下两行珠泪,感恩戴德地开口:“多谢顾大夫当日相救之恩,请受我一拜。”

    顾清稚大惊,慌得旋即伸手去扶:“使不得使不得!”

    女子身旁奶娘模样的妇人还抱着一个裹在襁褓内的婴孩,一并随她行礼。

    “李妃速去歇息,您是坐月子的人,怎好下地见风?”

    李彩凤伏地不肯起,看着弱不禁风的身躯却颇为坚定,顾清稚一时拉不起她,只能撩裙半跪下去,尽力与其平视,恳切道,“此不过为我举手之劳,本就是我职分所在,您若是非要如此,才令我心中不安了。”

    李彩凤眼中含泪,在左右仆役的搀扶下勉力起身,然犹是不舍:“若无您,我哪里还有机会立在这里,顾大夫妙手仁心,我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恩惠。”

    顾清稚也随之起身,扯唇:“李妃这话教我惭愧,裕王府才是待我们恩重如山,我如今施手相救亦是应该。”

    陈氏见李妃嘴唇颤着仍欲言语,以目示意仆妇将其搀离:“妹妹身体不可久站,你的心意顾娘子已尽知,其余的我来答谢便是了,快回去歇着罢。”

    语罢,她又接过奶娘手中婴孩,贴近了清稚让她仔细瞧:“娘子看看,皇孙也在向您道谢呢。”

    顾清稚垂首,眼前婴儿比之数日前刚出生时皱缩模样白胖了不少,肌肤粉润,晶莹剔透,正恬然地张嘴安睡着,着实一点儿瞧不出道谢之态。

    “娘子不妨摸摸他。”陈氏笑道,又将他凑得离顾清稚更紧了些。

    “皇孙龙章凤姿,天庭饱满,一眼便知乃麒麟贵气之象。”顾清稚哪里敢碰皇孙,手臂僵硬,将目光自他脸上移开,随口搪塞,“我也是倚仗天家福泽才有幸尽份绵薄之力,何敢言功。”

    “顾娘子过谦了,这教我如何再有脸面求以他事?”

    顾清稚敏锐听出其意,忙问:“还有甚么是我可以为王妃分忧的么?”

    陈氏拍她手背,拽她坐下。

    微倾身子,她道:“王爷如今膝下只这一骨血,有一点小恙都能让我们提心吊胆,闻得娘子于小儿病上甚有钻研,还请娘子日后多来王府,若是我不在,我唤这孩子的大伴来侍奉,娘子有什么要搭把手的尽管吩咐他便是了。”

    “冯保,快来见过顾大夫。”陈氏说罢,挥手命不远处一个跪了半日的内侍过来,待后者疾步趋至,指向他与顾清稚道:“这冯公公被宫里派来裕王府当差,我见皇孙乐意亲近他,被他哄得不哭也不闹,就令他做皇孙的大伴,白日里都由他带着皇孙耍玩,娘子有甚么需要帮忙即可唤他。”

    “是。”

    “顾娘子先在此处稍坐,我再带着皇孙去前厅看看裕王。”

    陈氏前脚一走,后脚冯保忽然扑通向清稚一跪,她尚未来得及回过身,即听他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婢对不起顾大夫,让您上回遇到如此难堪,都是奴婢之过。”

    顾清稚顿觉今日被跪得未免过于频繁了些。

    心里叹口气,她弯下腰,和颜悦色地看他:“冯大伴言重了,此事都是那无赖蓄意挑衅,和你又有什么干系?”

    “若非奴婢,顾大夫也不会陷入那险境里。”

    “天下百姓甚众,谁能保证个个都是如冯大伴一般性子纯良的?遇上个把奸险之徒也是在所难免,冯大伴宽心,我未曾怪过你,若你不提,我还将那事忘了呢。”

    “顾大夫待奴婢仁至义尽,此前哪有人这般和奴婢讲话。”冯保被她强搀起,被她那双清透杏眸端详得发怔,稍顷反应过来,低下眉头注视地面,“顾大夫以后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奴婢,奴婢万死不辞。”.

    此次拜访的结果还是和上回如出一辙——虽然这次换了裕王府送来一堆物事。

    望着一箱箱礼物又被源源不断抬进府里,顾清稚颇觉无奈。

    “相公说这该怎么办?”她望见张居正刚从礼部回家就被这院子里的一大摞赠礼堵住来路,摊手问他。

    他掀起袍角跨过:“你必然有了主见,还要来问我的建议作何。”

    “相公怎么知道?”

    凭你眼睛一发亮,我便知道你有了主意。

    将这话咽回,一番斟酌后,张居正换了副措辞:“猜测而已。”复抬目望她:“所以你想如何做?”

    “既然是陈妃送的谢礼,虽说无功不受禄,但我确实是立了功,那么坦然笑纳也无甚毛病。而且这又和宫里送来的不一样,陈妃这是出于私交赠我的,所以我想可以随意处置。”

    张居正颔首以示赞同,又听出她意:“所以你打算送去给谁?”

    “当然是你的好友和那些同僚呀。”顾清稚寻了个凳子坐下,掰着手指和他细数,他便也坐她身旁,听她详说,“高学士得有罢?李侍郎得有罢?殷士儋也要,还有赵贞吉、陈以勤,特别是高拱,这礼可得仔细选好了送去,听说他结发妻子年纪大了,老两口感情这般融洽,可不得挑个他妻子也喜欢的?”

    不等他应声,顾清稚起身拂去尘泥:“还有跟我要好的姑娘们,舅母也得有。”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顾清稚才欲拔足,身后顿闻他声音。

    “嗯?”

    她讶然回身,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卷书册。

    “你还给我带了礼物?”

    “是。”张居正递给她,“给你把这本寻了来。”

    她垂眼视去,书封上刻了四字《千金翼方》。

    顾清稚惊道:“不是说失传了么?相公从何处得来?”

    “本是失传已久,近来翰林院的纂修官又重新刊刻,我一见是药圣孙思邈的著作,想着或许对你有用,就给你求了一本。”张居正淡道,“你若是喜欢,就收了罢。”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呢!”顾清稚喜上眉梢,若不是还有仆役在院子里来来回回收拾那些礼品,她恨不能当即跳起来去抱他。

    将书自他手上接过,她即刻站在原处将其翻开,书页曳动之时,似乎有什么从中掉落。

    她眼疾手快地撩裙接住,捧在手心看时,发现竟是一枚雕工精细的洒金珠蕊花钿。

    顾清稚装傻:“这是哪里来的?”

    张居正淡淡看她:“铺子里买的。”

    “是给谁的?”

    “还能有谁。”

    “我不知道。”

    “那人此刻就站我面前。”他仍是安之若素,语调并未稍有变化,“那人昨日盯着裕王妃的发鬓看,她以为没人瞧见。”

    其实也并未盯,不过是眼眸露了一瞬的惊艳,便教他记在心里。

    “相公为何能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让人心动的话呢?”顾清稚强压心中翻涌。

    “我怎知。”

    他确实不知,或许是因内敛已久,一时并不习惯以外放的方式来表达深藏心底的意动。

    “无妨,以后会知道的。”她笑语.

    “你多日不来,我只当你是忘了你舅母呢。”陆姀说归说,面上却无怪责,唤人来给自家甥女端来两盘梅花糕。

    顾清稚拈了一块,弯腰喂给她表妹:“阿柔张嘴。”

    喂罢抬头冲陆姀笑:“我这不是忙着吗?这一忙完就来看你了,还说我心上没有你?”

    “油嘴滑舌。”陆姀嗔道。

    “姐姐我还要吃。”二舅家的女儿阿柔津津有味地吃完,又张开小手掌朝顾清稚要。

    顾清稚睁大双眸瞪她:“不能吃了!大晚上吃这么多甜的会胖。”

    阿柔小嘴一噘,又转头来哄婶婶:“婶子我要吃嘛,姐姐凶。”

    “好好好。”陆姀捏她的脸颊,拿过桌上的银盘直接塞进她手中,“不要理姐姐,婶婶都给阿柔吃。”

    “就你惯着。”

    “小孩子哪懂甚么胖不胖的,她只知道馋不馋,对小孩子哪来的这么高要求。”陆姀不以为意。

    “她长大了就知道谁为她好了。”顾清稚状似埋怨,隐约记得这话在哪儿听过,不禁询问起那人,“外公呢?我回来怎么没在前厅瞧见他。”

    “公爹今日也不在直庐,前一刻便归家了,既然不在前厅,那应该是在书房里有什么要紧事。”

    顾清稚点头,摇手唤人来。

    一侍女应道:“小姐可有什么事?”

    “去瞧瞧外祖父在做什么,要是没见什么人,我便去寻他。”

    “是。”

    稍顷,侍女回报:“老爷在和一个学生谈事。”

    “这么晚了,他们在说甚么?”

    侍女道:“婢子没敢多听,只隐约听到那学生说什么愿为国效死赴汤蹈火,不惜此身之语,其余的婢子也没听下去便回来了。”

    陆姀正咬着萍婆果,闻此语不禁一笑,手心接住吐出的果皮:“这等激昂么,公爹那样古井无波的人,门生怎么都是这般慷慨悲歌之士。”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顾清稚说,“外公也年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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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第40章

    =======================

    嘉靖四十一年, 御史邹应龙上疏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称此二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 抑勒侵夺, 内外百司莫不竭尽民脂民膏, 填塞二人欲壑,请斩严世蕃首级于市, 以作人臣凶横不忠之警戒。

    并称,若此言有虚, 甘受诛戮极刑。

    疏上, 嘉靖大怒。

    近年来对严嵩之不满顷刻倾泻, 下令罢其官,削其籍,抄其家, 朝野为之震动。

    朝中无不人人自危, 深恐被同僚指为严党, 受那株连之祸, 一时间相互攻讦,弹劾四起。

    “徐阁老怎的还未归家?”已是入夜, 见身着红袍玉带的一道人影仍于宫门外徘徊, 途经的僚属不禁相问。

    徐阶未答。

    僚属叹息一声,径自告辞。

    「“学生此番冒死上疏本就不抱生念, 惟愿为国锄奸, 还清白人间于万民, 此为学生之志。”

    “应龙心志我已尽知, 我只恐你成第二个杨继盛。”

    “学生不悔!”邹应龙神情坚毅如铁, 目光似刃视向前方, “此身捐躯又如何!文死谏武死战,学生愿赴汤蹈火,为国效死又有何惜!”

    “有此铮铮铁骨,大明社稷有望。”」

    花甲之年的徐阶,终是遂了中年时立下的愿。

    “今奸臣既除,徐某暂可告慰夏阁老矣。”

    徐阶遥望武英殿隐在黑夜之中的那方屋檐,束手俯拜,祭告恩师夏言。

    蛰伏数十年,他委曲求全,隐忍不发,只为今朝一日。

    奈何一夕功成,本该举手相庆之时,那股空荡怅然却似挥之不去。

    却无人能答他心中疑问,只余夜风呼啸,四下寂静。

    他长叹一声,随后返身离去。

    此心高悬,可鉴日月。

    江河日转,不改的,仍旧是那昭昭风骨.

    严嵩府前已是一片大乱,妇人哭声、孩童叫喊,间或男人的斥骂一并而起,伴随路人恼恨:“该!”

    “总算有了如今这一日!”

    “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锦衣卫与户部一并将严府上下值钱物事查抄,尽数搬出府外。

    严府上下被判流放,家眷们无不哭天抢地,被驱赶的人群中唯有一五六岁的小女孩睁大好奇双眼,看周围人皆满脸悲容,忍不住张口问身旁母亲:“娘,我们是要迁居去别处了吗?”

    妇人哪有功夫理会她,只抽泣道:“云绮,我们完了……”

    “那我们要去哪里?”

    妇人摇首,身上钗环、银两尽数被查抄干净,娘儿两个沿途也不知能否撑到那流放地,一时悲从中来,搂着女儿大哭。

    泪眼扫过,瞧见严绍庭垂首行走于人群之外,忙喊:“二郎——”

    严绍庭抬眼,应声走来:“姨娘有何事?”

    妇人神色怯怯:“二郎那儿可还有些碎银两?够我和你妹妹一路吃用即可。”

    严绍庭将手往袖中摸去,骤而变色:“姨娘恕罪,本是有几两余银,怎知尽被一群落井下石的小厮偷去了。”

    妇人失望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为难二郎。”

    “少爷!”远处又有人来喊,严绍庭拱手抱歉,“姨娘莫急,我再去想想法子,这几两银子想是还能凑到的。”

    妇人拭泪,复去牵云绮,抚着女儿的小脸:“咱们怕是要一路饿肚子了,云绮记着要忍住,千万莫哭。”

    云绮点头。

    忽地,道旁走来一个素衣年轻姑娘。

    “姐姐,我认得你。”云绮注视着她走近,仰面看着她笑。

    姑娘道:“你还记得我?”

    云绮头点如小鸡啄米:“是你救了我,我说过以后会报答你的。”

    姑娘笑起来,伸手挽起女孩凌乱的发髻:“一路上要乖乖的,就算是报答我了好不好?”

    “好。”

    而后女孩发觉袖中冰冰凉凉,似乎被塞了甚么。

    “这是玉么?”她拿起这莹白之物一瞧,问道。

    “是呀。”姑娘注视她天真面庞,“拿给你母亲,你就不用饿肚子了。”

    “谢谢姐姐。”

    云绮看着姑娘回身离去,又小跑至严绍庭身侧。

    “二哥哥,我们现在不用饿肚子走了。”她笑吟吟道。

    严绍庭视着她无邪面容,心下一阵酸楚,却见她像献宝一样取出一块冰白的玉。

    “此乃番邦的羊脂玉,当初被爹爹做了谢礼赠给一人。”他顿时吃了一惊,忙问她,“你从何处得来?”

    云绮转头,指向道边人群:“那个姐姐。”

    严绍庭视线循去,那袭素衣身影隐入人海,瞳孔骤然覆上怅惘。

    “你也认得那个姐姐么?”

    “认得。”他移开目光,黯然低声,“但她应是不愿认得我。”.

    此时内阁中,多人前来向徐阶恭贺晋首辅之尊,然而无不兴冲冲来,灰溜溜离去。

    盖因毋论是谁,徐大学士一概谢客不见,只称奏疏甚众,难以自公务脱身。

    自接任为首辅,徐阶愈发勤俭恭勉,唯恐引得嘉靖不悦从而反复,侍奉皇帝比之严嵩更能体察圣意。

    “阁老,有人求见。”埋首票拟之时,宫人禀报。

    徐阶头也未抬:“吾禁令不知乎?”

    “是礼部的张居正大人。”

    徐阶望他一眼:“请他进来。”

    他端坐案前,视着张居正自门外步入,躬身行礼:“学生见过老师。”

    “老夫已有许多日未曾见过太岳。”

    “阁老恕罪,礼部近来为祭孔事宜案牍繁多,故而一时难以拜望阁老。”

    徐阶道:“我知你心思。何尝不是忌老夫如今居这首辅位,恐与老夫过从甚密引来结党营私之嫌,为此招致谏官弹劾,其实不必,你既为我厚爱门生,此事朝野尽知,你大可坦然以对。”

    张居正低首:“学生确实是近来事务繁忙无法抽身,望阁老体恤。”

    徐阶便撇过此题,起身道:“太岳此番来得正好,老夫正好有事与你商议。”

    “阁老请讲。”

    “先前严嵩在时百官战战兢兢,无不噤若寒蝉,唯恐触及严嵩怨恨,故而奏疏多是歌功颂德文章,于治国并无用处。老夫欲将这风气大改,以除闭目塞听之积弊,为政以宽,教我大明官员尽管畅所欲言,只要是为国为民皆可。”徐阶视他,“老夫近来正在斟酌如何着手,太岳可有建议?”

    张居正道:“自古变迁风气,不独更易制度,还需改换用人之法。阁老欲将严嵩所遗之政剔除,首要即为将过去受其打压、贬斥及放逐的各官僚召回京中,以示阁老建立新气象之决心。朝中清流饱受严党禁锢之苦久矣,阁老此举可宽慰天下义士,也可彰显阁老与严嵩乃两大极端,百官可踊跃进言,不必再因心存恐惧而畏首畏尾。”

    徐阶颔首:“老夫所愿唯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能够拨偏救弊,治乱反正,足矣。”

    瞳孔微黯,张居正回道:“阁老有此心,学生也当尽力。”

    “太岳今日早些回去罢。”徐阶坐回主位,笑道,“连日忙碌至夜,家事也该顾上。”

    张居正一顿,随后应答:“是。”.

    “夫君等我。”

    严绍庭却待要行,身后妻子唤他。

    他视向携着行李匆匆赶来的妻子,连忙上前将那些沉重包裹取下,摇首劝阻:“你何必跟着我去,陆家已答应我会保你周全,二娘不必随我去边地受苦。”

    陆娴虽含泪与他对望,目光却坚定:“夫君拿我当作甚么人了?我们既为夫妻,便当风雨同舟不离不弃,如今严家虽败,我亦只愿随着夫君,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们两个永远也不分开。”

    闻言,严绍庭长叹。

    抚上妻子手背,他伸臂拥住她瘦弱肩头,悲道:“二娘心意,我如何能不晓得。只是苦了你要随我去那等苦寒之地,你自小是官家小姐金尊玉贵养大,怎可受得住那般折辱。”

    “夫君莫再多言,我们如今同去便是。”陆娴素来柔婉讷语,今日眼神这般决然,顿令严绍庭愈发触动。

    他使力提起行李,慨然道:“既然二娘执意随我受苦,那我们这便动身。”

    陆娴道:“夫君再等一会儿,我们候一个人再走。”

    严绍庭诧异,但仍然缓下了脚步,回过身:“怎么了?”

    她垂首:“应该快来了。”

    “谁?”

    话音未落,骤听得一声“阿娴!”

    清脆的女音随即趋近,拉住陆娴的衣袖。

    陆娴忍不住微笑,取出怀中帕子为她拭汗:“我就知道七娘会来。”

    顾清稚略略平稳呼吸,神态染上歉疚:“我好容易才寻到二娘,却不知你就在此处。”

    陆娴掩唇,笑意一闪而过:“我欲随着夫君同去,你再不来,我们就快动身了。”

    严绍庭也小步走来,低下身朝顾清稚行了个礼:“谢顾娘子愿意不惧旁人短长前来相送,绍庭与拙荆感激不尽。”

    顾清稚坦然地望了他一眼,见这位昔日锦衣华服、美裳轻裘的贵公子如今一袭发皱白袍,神色落寞,如同落入泥泞。

    她亦回礼:“姊夫何必如此,我与阿娴自闺阁起便关系匪浅,相送乃是应有之情。”

    严绍庭抬首,看她落落大方地回应,一双微笑的瞳孔里却难掩悲伤,不免自嘲:“严家如今已是一片白茫茫干净,多少人借机落井下石,短短数月,绍庭便已尝遍世间百态。只是阿娴从此要与我受苦,绍庭最是于心不忍,因此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垂眸视脚下,听得耳边顾清稚声音:“严公子不妨请说。”

    “若是绍庭不幸死于边地,”他目光转为恳求,“顾娘子可否看顾阿娴?”

    “夫君!”陆娴不禁落泪,泛红的眼眶里眸光盈盈,“切不可说此话。”

    顾清稚动容:“严公子吉人天相,必不会有差错。倘若真是天命不眷,那清稚必定不会亏待阿娴,断然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她去,这点还望你放心。”

    “绍庭谢过顾娘子。”清俊公子折下腰,朝她重重深施一礼。

    陆娴早已哭作一团水,令众人不由得愈发感伤,顾清稚强忍胸中悲哀,勉力笑道:“严公子身负出众武艺,再者自幼熟读兵书深知韬略,如今朝廷正需用人,严公子静候时机杀敌报国,搏出个功业洗脱罪名,官复原职,岂非上佳?”

    严绍庭颔首:“绍庭正是如此思虑,只是我既是戴罪之身,恐难有机遇建功立业。”

    “如今北有鞑靼,东南有倭患,哪处不是严公子报国之机。”

    “顾娘子倒提醒了我,东南有不少武官与绍庭乃是旧识,若能赏识一二,或许能有我上阵机遇。”

    清稚展颜:“那真是好机会,长官定会欣赏公子才能。”

    严绍庭原本肃峻的眉目始得缓和,俯身与顾清稚辞别:“谢顾娘子点拨,时辰已不早,军吏们也该催促了,绍庭与拙荆此即同您告辞。”

    陆娴亦忍泪与她作别,二人远去时,顾清稚仍伫立遥望,长叹一声方才离去。

    其后万历年间,严绍庭力战倭寇立下大功,诏下洗籍复职,终是了了半世夙愿。

    自然,这已是后话.

    张居正虽是应了徐阶,归家时也已很晚。

    正欲再往书房中挑灯,却见顾清稚卧在一旁的小榻上,脸上覆着纳凉的扇面,已是睡着了。

    察觉到有人至,她本就是浅眠,顿而一下子惊醒,将扇面推开,睁开朦胧睡眼看清来人后,微微一笑:“怎么才回?”

    “我打扰你了。”张居正歉道。

    “我本也未睡。”

    顾清稚撑住榻沿直起腰,见烛火将尽,便自箱箧中取出一枚油蜡,拢起掌心,欲给他添灯。

    “我来罢。”张居正走至她身旁道。

    “已经好了。”她收手,坐回榻沿。

    夜凉如水,顾清稚聆了会儿窗外聒噪虫鸣,又道:“我在你桌上看见了户部数年前的土地计量统册,最近太岳一向晚归,想必正是为此事罢?”

    “是。”他从不在她之前有所隐瞒,“大户隐匿田产不报者甚众,当今税赋本就是以田亩数量大小计额,我想若是要改制,当以清丈土地为第一,否则一切皆是空谈。可惜户部多年不筹措相关事宜,我所能找到的唯有一卷五年前的档册,故此誊抄了下来以便随时察考。”

    “礼部的官,怎的还越事管到户部去了。”顾清稚视了眼仆役端来的凉茶,吩咐再换杯热的来,又噙笑道,“太岳可真是拿着一人的俸禄,操着两部的心。”

    张居正无言,举目看入她的眸中,知她虽是嘴上调笑,实则毫无半分嘲意,又听她问:“外公近来这首辅做得可顺心了?头上压着的少了个人,想来这足疾应当也好了。”

    徐阶前月腿上出了毛病,经过金水桥时又不慎被一个石墩子绊住,虽然无甚大碍,但走起路来仍是不太灵便。

    顾清稚瞧过一眼,说这是静脉曲张还需久养,老爷子哪里能听懂,不以为意道关键时刻如何还敢怠惰,依旧每日侍奉御前,给皇帝跑起腿来比司礼监内侍们还勤快。

    “阁老照旧不见人,我不好揣测他作何想,但依阁老往日脾性,从前是如何做阁臣,今日也是如何做首辅。”

    顾清稚扑哧笑出声:“你见过他?”

    “方才见过。”

    “他跟你讲了些什么?”

    “问我救弊补偏,拨乱反正之策。”

    顾清稚闻言沉默,片刻,忽然抬首:“太岳虽然回了他,但其实心里并不认同,是也不是?”

    张居正未答。

    视着她与徐阶相像的圆眼,这教他怎么说?

    “太岳不必顾虑的。”顾清稚早看出他心之所思,笑道,“外祖父是外祖父,朝政是朝政,太岳仅仅是凭你自己的衡量去评价当朝首辅,此皆出于你的公心,何必要顾及我?”

    张居正沉吟半晌,终于作出回应:“阁老所言,不足以救世。”

    “但他现下只能这么做。”顾清稚道,“即便是最为雄心壮志的人坐上那个位置,也只能以持正应变为要务。毕竟纵有鲲鹏展翅之心,于方今之世,也难有大展宏图的天地。”

    他需要等一位明君。

    等一方适宜他的天地。

    张居正心中又浮起此意,盘桓于心底多年不去的念头恰与顾清稚暗合。

    两人倏而对视,烛火明灭间,彼此眼中有光芒掠动——

    徐老师完美展现什么是封建时代官僚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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