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谁都能看得出来, 在这场与王家的拉锯中,重光帝可以说是大获全胜。但他并不如?众人所料想中的那般,意气风发?, 踌躇满志。
自入冬后, 重光帝身体一日差似一日。
连带着萧窈往宫中去得也越来越频繁。
陪重光帝说说话, 聊些?从前的旧事,偶尔遇着重光帝为政务费神, 也能提上几句建议分忧。
这日午后, 葛荣才从祈年殿出来, 得了小内侍的回禀, 步履匆匆绕去后殿。
萧窈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 手?中执着蒲扇, 面前则是熬药的风炉。
葛荣连忙上前劝道:“这点微末小事, 哪里用得着您亲自动手??”
“阿父不是才歇下吗?”萧窈并未起身, 垂眼看着小炉中的炭火,“左右没旁的事情, 便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葛荣便道:“您移步暖阁,喝些?茶、用些?点心?,岂不更?好?”
萧窈支着额,良久无语。
葛荣知她性子执拗,便也没喋喋不休规劝, 垂手?侍立在侧。
“葛叔。”
萧窈忽而唤了这个少时的称呼。葛荣身形一震, 正欲提醒她不合礼数,对上她微微泛红的眼后, 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到如?今这境地, 无论重光帝说再多回“无妨”,又或是旁人帮着欺瞒, 也都没多大用处了。
于亲人而言,油尽灯枯之相是看得出来的。
葛荣暗暗揣度过,公主兴许早就隐隐有预感?,若不然先前何?必那般着急着,想要置王家于死地?
无非是怕天长日久,圣上未必能撑到那时罢了。
萧窈抱膝而坐,身形纤瘦,衣摆上不知何?时沾了碳灰,透着与身份毫不相称的狼狈。
葛荣看着她这模样?,恍惚间倒像是回到武陵,常见她玩得花脸猫似的回家来。只是那时总是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再没什么麻烦事能令她生?出愁绪,而今却?截然不同。
“阿父可还有什么惦念着,放心?不下的事?”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唯恐惊动什么似的。
葛荣道:“圣上所盼望的,自是您能顺遂无忧。”
萧窈眼睫微颤,又望着炉火出起神来。
待到重光帝睡醒,萧窈这才起身,带着熬好的汤药前往寝殿。
重光帝心?中既为见到女?儿而高兴,与此同时,却?又深感?无奈。
喝了半碗药后,叹道:“我这里并不缺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你日日来此?如?今天气日益冷了,还是少折腾些?……”
“我不怕冷。”萧窈截断了重光帝的念叨,佯装赌气道,“您若是再这样?催我回去,明日我就搬回宫中,仍旧住朝晖殿去。届时离祈年殿这样?近,便怎么来就怎么来。”
“你啊……”重光帝被她噎得哭笑不得,“年纪渐长,性子却?还是老样?子。”
萧窈道:“谁让阿娘生?了我这个样?子,从来如?此,这辈子恐怕都改不了的。”
“你阿娘再温柔不过,不擅与人争辩,更?不会强词夺理。你倒好,任是什么事都有说不完的歪理,倒还怪到她身上去了。”重光帝笑过,意识到她这是有意哄自己高兴,心?下叹了口气。
“你与琢玉,近来可还好?”
萧窈正慢慢搅弄着碗中的汤药,闻言,汤匙撞在了瓷碗上,在这静默的寝殿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眨了眨眼,装傻充愣:“阿父为何?这样?问?”
陆氏知晓她与崔循争执倒也算情理之中,毕竟同居一府,可重光帝每日居于宫中,从何?得知?
“你这些?时日总有些?不高兴,前两日琢玉求见,却?又要找借口避开……”重光帝叹道,“阿父是年纪大了,但还没老眼昏花到连自己女?儿如?何?都毫无所觉。”
萧窈眼见赖不过去,只得以一种不甚在意的口吻道:“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因小事拌了几句嘴,过几日就好。”
重光帝将信将疑:“当真?”
“自然。”萧窈笑道,“只是我想多晾几日,看他哄我罢了。”
待到将一碗药喝完,重光帝沉吟片刻,开口道:“这些?时日思来想去,宿卫军交于陆氏手?中也好。”
萧窈起身的动作一顿:“为何??”
若重光帝早有此意,大可不必拖延这些?时日,由谢昭站出来较量,一开始顺势应了崔循就是。
见重光帝欲言又止,萧窈心?中倏地浮现一种揣测,脸上一直维系的笑意僵住,一时竟显得苍白?。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的龃龉是因宿卫军而起。
他时日无多,这皇位终有一日要落在旁人手?中。所以也不欲再论什么牵制,哪怕崔氏一家独大,到底是她的夫家。
总好过两人这样?不尴不尬拖下去,真生?了隔阂。
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该做的抉择,而是身为父亲的私心?。
萧窈的面色白了又红,掩在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勉强笑道:“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我与他之间需得如此才能维系,也太没趣了。”
她再说不出什么俏皮话,也没如?往常那般在祈年殿多留,只得寻了个借口告退。
才出祈年殿没多久,倒是迎面遇着一人。
萧窈走得急,险些?直愣愣地撞上,还是经身后的青禾提醒一句,这才及时停住脚步。
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谢昭,道了声?:“对
不住。”
谢昭后退半步,见礼后,又稍显疑惑地开口道:“公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何?要事?”
萧窈扯了扯唇角:“算不得什么要事。”
“若是有什么烦心?事,臣亦愿为公主分忧。”谢昭从容道。
谢家这一年来暗流涌动,萧窈偶有耳闻,知道谢昭面上不声?不响,实则从未落过下风。
她想了想,缓缓道:“我欲令管越溪入朝为官。”
谢昭对此并不意外,思忖片刻,了然道:“琢玉依旧不许?”
萧窈颔首:“是。”
于情于理,这种私事不该向谢昭提起的。
毕竟论及亲疏远近,谢昭最多不过是她的“师兄”,可崔循却?是与她朝夕相处,再亲近不过的夫婿。
只是在这件事上,崔循的态度实在太过蹊跷,问不出个所以然。
而谢昭比她更?早意识到此事。
以萧窈现在对他的了解,谢昭不可能只问她一句便就此撂开,这么久下来,兴许会查到些?自己并不知道的内情。
“你从前曾问过我,崔循对管越溪有何?成见?”萧窈端详他,“如?今换我来问你,也是这句。”
谢昭沉默片刻,却?摇头道:“公主还是归家问琢玉为好。”
见萧窈皱眉,便又解释:“此事若由我来说,未免有以疏间亲的嫌疑。”
这话听起来像是恳切回绝,又像是欲迎还拒。
萧窈没心?思细细分辨,便瞪了他一眼:“你当真不说?那我便走了。”
谢昭眼皮一跳,无奈叹了口气:“公主还真是……”
他如?今打交道的都是些?惯会打机锋、言辞间兜圈子的人,一时倒忘了,萧窈从不惯着旁人如?此。
不耐烦了,便要撂开手?。
到底是有求于人,萧窈蹭了蹭鼻尖,态度也放得软和些?:“没什么‘以疏间亲’的,事情原委摆开,该是什么便是什么。”
谢昭微微颔首,想了想,问道:“公主可知管越溪的身世?”
“我只知他是寒门出身……”萧窈顿了顿,倒是想起一事,“从前见他字写得好,曾问过一句,听他提过少时曾得一姓士族好心?收留,得以习字受教。”
凝神回忆片刻,又道:“我也曾问过是哪姓人家。他却?说不算什么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后来遭逢变故,我应当不曾听过。”
萧窈那时虽好奇哪户人家这般好,竟还能容许寒门子弟附学,但见管越溪推辞,想着应当是桩伤心?事,便没深究下去。
她向谢昭问道:“你如?何?得知?”
谢昭只道:“那户人家姓白?,的确算不得有名望的大族。”
萧窈曾背过士族们的家谱,后来加入崔氏,更?是没少与各家往来,却?不曾听过有这么一姓。
眯了眯眼,疑惑道:“白?家出了什么事?又与崔循有何?干系?”
谢昭斟酌片刻,这才又问道:“那公主可知,陆氏那位二爷的伤因何?而起?”
“陆简?”萧窈随即变了脸色。
谢昭原还担忧此事悉数从自己这里说出,未必能取信萧窈,而今见此,便知她已有了解。徐徐道:“昔年,陆简往姑苏去时看中了白?氏家传那张琴,强行占为己有。”
“白?家子弟中有年轻气盛者,咽不下这口气,买凶报复。”
“陆简虽活了下来,却?伤了腿,不能行走。”
萧窈只觉胸口像堵了团棉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谢昭垂眼看她,短暂沉默,却?还是继续道:“陆家为此震怒,借着彼时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将其折入其中……白?家自此零落。”
先前班漪心?有不忍,恐萧窈得知实情后难与陆家往来,故而最后还是瞒了下来,不曾彻底摊开来讲。
萧窈因私心?,没敢追问那户人家最后如?何?。
直至眼下被谢昭戳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早在许久前,自己就已经从管越溪那里,得知了结局。
第092章
帝王身体江河日下。
于大多士族而言, 倒犯不上?诚惶诚恐,除却得重?光帝青眼得以提拔的,无几人?为此伤怀。
甚至有为此松了口气的。
毕竟重?光帝已?不再是当年被迎进建邺时, 那个一无所有的闲王了, 若再由着他做大, 焉知将来自家不会重?蹈王氏覆辙?
还是没了好。
如此一来,要考虑的问题便只有, 谁为继任者?
如今便如赌局开场, 又该押宝下注了。
这?日, 崔家山房迎来一位格外?特殊的客人?。柏月奉了茶后, 轻手?轻脚退去, 将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轩敞的书房只余两人?。
崔循目光扫过白瓷净瓶中供着的红梅, 看向那紫衣郎君:“世子自江夏远道而来, 寒舍蓬荜生辉。”
“经?年未见, 长公子风姿依旧。”萧巍打量着他,上?前道, “我此番入京,虽是为年节朝见圣上?,却也承父王之命带了些?薄礼,还望长公子不嫌弃才是。”
说罢,将随身携着的锦盒置于书案之上?。
崔循漫不经?心打开, 只见其中躺着一对蟒形和田玉带钩, 玉质莹润,做工精良。
便是再怎么珍贵、价值连城的物什, 崔家也不是拿不出来, 只是这?其中蕴含的意味,却令他无法佯装不知。
“这?是昔年宣帝在时, 所赐予江夏王之物。”崔循不动?声色道。
“长公子好眼力。”萧巍抚掌笑道,“父王吩咐我无需多言,只需将此送上?,你自然明白他的用?意。”
崔循一哂。
昔年小皇帝失足坠马,士族为谁为继任者拉扯过一阵子。
彼时桓大将军因与江夏王交好,又结了姻亲,原是递了消息过来,叫家中力推江夏王继任的。
奈何?桓翁他老?人?家对此并不积极,许是也看不过江夏王喜怒无常、残忍不仁的行事,只意意思思提了两句,便由着崔循牵头定?下彼时尚在武陵的重?光帝。
江夏王为此意难平许久,年节的例行朝拜总是托病,从不亲至。
如今是得了重?光帝病得厉害、年岁不久的消息,这?才遣了儿子萧巍前来朝拜,既为探情况,也为如眼下这?般,提早铺路。
崔循了然道:“承蒙王爷看重?。只是纵有万一,此事也须得世家合议,非我一己之力所能为,恐辜负好意……”
“长公子何?必自谦?王氏无用?,眼下于崔氏而言,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机。”萧巍并没将他的推脱放在心上?,力劝道,“那位却还想?着扶谢氏与你相争。若事成,父王定?有重?谢,宿卫军的归属又算得了什么?”
见崔循垂眸不语,萧巍只当是劝说起了效用?,又笑道:“我家中有一小妹,年方二八,生得花容月貌、国色无双,父王只觉江夏再无儿郎配得上?她?,要为她?寻一位乘龙快婿。”
“长公子若有意,皆为姻亲,岂不两全其美?”
崔循淡淡看了他一眼:“我家中已?有夫人?。”
萧巍不以为意道:“若有一日山陵崩,她?又算得了什么,便是……”
便是悄无声息除了,只说病故,又有谁会在意?
这?样的事情在萧巍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随口就来,只是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那双幽深的眼,只觉背后隐隐发凉,硬生生止住了。
“八字尚没一撇,何?必计较这?些??”崔循给?他递了个台阶。
萧巍自以为明白了他的用?意,咳了声:“是我失之急切,冒进了。”
他在山房喝完一盏茶,起身告辞。
崔循送萧巍出了门,回身时,却瞥见远处的假山石旁似是有一熟悉的身影。
“夫人?在那里有一会儿了……”柏月轻声细语提醒。
崔循瞥了他一眼。
“非是小人?怠慢,”柏月连忙解释,“实是去问过,夫人?并不理?会。”
崔循没什么犹豫,从衣桁上?取了鹤氅。
途经?梅林时,又折了枝梅花。
此时已?是黄昏,云霞漫天。
白衣公子衣袂随风,臂弯间拢着枝艳丽红梅,缓步而来,像是画中的人?物。
萧窈散漫地坐在山石,偏过头,看他身形渐近。
许
是在冷风中坐了太久,那些?惶然、烦闷,令她?如鲠在喉的情绪竟逐渐平复下来。
像是惊涛骇浪过后,苍茫一片的江河。
“怎么独自在此?”崔循将鹤氅披在她?肩上?,指尖触及脖颈处冰凉的肌肤,不由得皱了皱眉,“便是有什么事,也不该这?般轻慢自己的身体。”
萧窈垂着的脚微微晃动?,绣着翎羽的衣摆在风中铺开,像是振翅欲飞的鸟。听着他老?生常谈的说辞,偏了偏头,轻声道:“崔循,我心中难过……”
崔循身形一僵。
自吵架闹别扭以来,萧窈便再没这?样亲昵地同他撒娇,感到熟稔的同时,却又隐隐不安。
他攥了萧窈的手?,十指相扣:“是才从宫中回来吗?”
她?身上?沾染了苦药气息,哪怕在此处坐了许久,依旧挥之不去。
萧窈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并不曾谈过重光帝的病情。萧窈是不敢提及、无法面?对,崔循对此心照不宣,荐医师入宫诊治过,也是报喜不报忧。
见萧窈如此,便明白她?心中已?然接受这?个事实。
崔循不擅安慰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记得从前有一回,应是母亲寿辰,我在这?里闲坐,你带着大氅来赶我离开……”萧窈想?起旧事,忽而轻笑了声,“我却央你带我来书房,讨了盏热茶。”
崔循未曾料到她?骤然提及此事,怔了怔,这?才道:“是。”
“那如今,你再请我喝一盏热茶吧。”萧窈说着,便欲起身。
崔循却将那枝红梅放在她?手?中,俯下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萧窈身形本就生得娇小,落在他怀中,轻得像是片羽毛。又许是这?些?时日不曾好好用?饭,而今着冬衣,竟与先前差不了多少。
崔循下意识将她?抱得愈紧,往书房去。
房中燃着炭火,暖意袭来,僵硬的身体有所缓解。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之上?,看向方才萧巍用?过的杯盏,缓缓道:“阿父今日同我提及,说是将宿卫军给?了陆氏,也没什么不好。”
这?是两人?争执的源头。
崔循斟茶的手?一顿,惊讶看向她?。
“至于管越溪。他若在建邺,于你、于陆氏而言总是碍眼,也需得防他怀恨旧怨,做出些?什么……”萧窈并没理?会崔循错愕的神情,抚过衣摆上?的绣纹,自顾自道,“可我终究欠他人?情。想?要修书荐他去湘州,帮晏游料理?些?杂务,你便不要再拦了吧。”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事端,在她?三言两语间,悉数有了解决。
崔循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杯中茶水溢出,这?才回过神。
崔循垂眼看向书案上?被茶水洇湿的纸张,其中有他为管越溪拟定?的去处。打算过几日得空,亲去陆家说服陆简,先容管越溪入仕,过个一年半载纵是想?除去此人?也算不得难事。
他并不在乎管越溪的死活,原不必这?样白费周章,只是投鼠忌器,无法不在乎萧窈。
奈何?这?番安排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先被截断。
“谁向你搬弄是非?”崔循问。
萧窈不躲不避看向他,叹了口气。
崔循便问不下去了。
因追根溯源,此事的确是陆简不对在前,而陆氏当年又将事情做得太绝。
萧窈是个惜贫怜弱的性子,他从陆简口中得知管越溪与白家的关系时,便知道水落石出之际她?会偏向谁。
如现在这?般将管越溪遣去湘州,而非与他针锋相对,要为当年旧事伸张,已?是始料未及的结果。
可崔循并未因此感到庆幸。
他缓缓拭去书案上?的水渍:“你应还有话要说。”
“是,”萧窈眨了眨眼,“而今阿父身体每况愈下,我想?先搬回朝晖殿,以便能够常去探看。”
她?自问已?经?将话说得足够委婉,换来的却是崔循毫不犹豫的回绝。
“我从未拦过你回宫,今后便是日日去,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崔循将洇湿的纸张随手?撂开,“又何?必大费周章搬回去?”
萧窈并不争吵,只定?定?看着他。
清澈的眼眸映出他的身形轮廓,那样近,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若由你回了朝晖殿,将来又要去何?处?阳羡、武陵,又或是湘州?”崔循一一数着,又折下红梅细枝,为她?簪在发上?,“……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
昔日上?元节,王家楼船宴上?。
他曾告诉过萧窈,“物以类聚,我与他们并无多少不同。”
“你若看明白,迟早也会厌恶我。”
人?生在世,无法斩断自己出身。崔循看不上?那些?放浪形骸的酒囊饭袋,却也清楚,自己并非出淤泥而不染,谈不上?有多干净。
所以当初令他瞻前顾后,想?要推开萧窈的,从不是什么出身家世,而是从一开始就隐隐窥见的、难以长久的将来。
成亲后,他总厮缠萧窈。
是食髓知味,也是想?要占据这?仿佛哄骗而来的光景。
“可纵使如此,我也不会允你离开。”崔循抚过萧窈被朔风吹散的发丝,低头寻到她?微凉的唇,喃喃道,“你总是应与我在一处的,生同衾,死同穴……”
“……休想?与我划清界限。”
肌肤相亲时,彼此的温度、气息相互浸染,仿佛再也分不清彼此。
第093章
萧窈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
于她而言,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从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与白家?这场旧怨中, 陆家?无疑是错的那方, 而崔循却还要偏帮着陆家?弹压管越溪, 实在说不过?去。
可面对?崔循神伤的这句“你终究还是厌恶了我”,却下意识想摇头。
因她已逐渐明白, 这世上之事难以一概而论, 也难求全责备;更要紧的是, 她发觉自己怨不起崔循。
这点认知几乎令她生出些?惶然。
面对?近乎凶狠的亲吻, 萧窈试图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却被崔循扣着腰, 又?按回怀中, 一丁点躲避的余地都不再留给她。
朝夕相处, 彼此都太?过?了解。
修长的手在腰间游移摩挲,不多时?, 萧窈已伏在他怀中细细喘气。
她有气无力地攥上崔循的手腕,摇了摇头,鬓发上斜插的细枝红梅随之晃动:“……我并无此意。”
原本清亮的眼中盈了一层水雾,犹如春日烟雨,缠绵旖旎。
崔循却不为所动。
手探入她雀羽似的裙下, 撩拨着。看她眼中雾气更盛, 眼尾泛红,缓缓道?:“卿卿, 你实是个骗子。”
一而再再而三地撩拨他, 待到用完,便想不管不顾。
因萧窈在此事上总格外娇气, 他从前总会做足前戏,免得惹她皱眉,这回却像是失了耐性。
撞入时?,萧窈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也顾不得许多,埋在他肩上,重重咬了一口。
她自问用了十足的力气,若非隔着层衣裳,只怕能咬出血来。崔循似是闷哼了声,却并不阻拦,手掌抚过?她的肩背,低低地笑了声。
他这样一个冷静自持、进退得宜的人,此时?却像是疯魔了,连疼痛与欢愉都分辨不清。
两人之间的力气实在太?过?悬殊。
萧窈挣也挣不开,被他轻而易举钳制手腕,并拢在身后时?,先前刻意维系的平静荡然无存。
语不成?声地质问:“你想、要我如何?”
“是要我承认陆家?并无过?错?”
“还是装聋作?哑,只当毫不知情?”
对?于她的连番质问,崔循的态度竟称得上坦然,缓缓道?:“士族藏污纳垢,可萧氏便干干净净吗?”
问罢,从始至终定在她身上的视线终于移开:“你可知,那是谁的物件?”
萧窈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眯了眯眼。
她出身萧氏,自然知道?这是昔年尊祖分封诸王时?,所赐下的玉带钩。而今在世的,除却她阿父,也就只有东阳、江夏两王。
东阳王与重光帝素有交情,也并不是什么有雄心壮志的人,偏安一隅,只差将“避世”二字写在脸上。
会将此
当做信物,送到崔循案上的,不做他想。
若换了从前的萧窈,兴许还得好好想想。
但几乎是在瞥见那玉带钩的同一瞬,她就意识到江夏王的用意,面色微白,不由冷笑了声。
对?于这位叔父,萧窈只见过?寥寥几面,已不大能记起他的形容相貌,却对?他喜怒无常的性情记忆尤深。
高兴的时?候,能轻掷千金为博一笑。
不高兴时?,却又?翻脸不认人,再宠爱不过?的姬妾都能因弹错曲子,而被砍了双手。
而他最令人不齿的,还是纵私兵伪装成?山匪,劫掠南下流民。
无论是富贵商贾,还是寻常百姓,从他手中过?总要剥层皮,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值得庆贺的幸事。
而今重光帝尚在,他已经?吐着蛇信,盯上祈年殿那个位置。
“纵不论江夏王这样人尽皆知的恶人,便是东阳王,又?或是阳羡长公主?……”崔循指尖穿过?她的发丝,声音好似蛊惑人心的妖鬼,“你便当真相信,他们这些?年来从无徇私枉法之举?”
萧窈的思绪被他拉回,下意识反驳:“姑母不是那样的人。”
崔循便问:“你想听吗?”
萧窈静默一瞬,磨了磨牙。
在崔循眼中,士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细究起来,萧氏也不遑多让,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罢了。
是以他虽厌烦那些?酒囊饭袋,却也不曾想过?站在皇室那一边。
便是倍求上进的寒门子弟,若有朝一日手中真攥了权利,又?有几人能不改初心?
天地如洪炉,万物死生同一涂。
“我原不该同你提这些?……”
崔循并未想过?强迫萧窈去面对?,只要她情愿,大可以在他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过活。
可她偏偏不是这样的人。
“萧巍今日来我这里?,明日兴许便会去别家拜会。江夏王对?此志在必得,”崔循抬眼看她,“若由他如愿,会如何?”
萧窈想反问一句“与我何干”,可话到嘴边,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因她清楚地知道?,若江夏王如愿,这几年种种会前功尽弃。
重光帝费心提拔、栽培的朝臣未必能得重用,艰难重建起来的学?宫恐怕会再度荒废,而如今驻守湘州的晏游,必然也会被他替换成?心腹亲信。
而这其中,又?会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崔循实在是太?了解她的软肋,轻而易举便拿捏得死死的。
萧窈声音发冷:“你威胁我。”
“不,”崔循纠正,“只是想叫你明白,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萧窈一怔。
“……所以别那么快撂开,”崔循咬着她的耳垂,哑声道?,“纵是利用也好。”
恨她薄情,却又?庆幸,自己总有值得她利用之处。
散开的青丝绾不住那枝红梅,自发上坠落。
萧窈下意识抬手,接了个正着。
第094章
萧巍入京的消息, 由中书?舍人秦彦禀到重光帝这?里。
秦彦是末流士族出身,虽有真才实学,但从前只在领了个无足轻重的闲差。
后来得重光帝看?重, 提拔至此。
知恩图报, 是个得用之人。
他与桓氏子弟往来时, 觉察之后,立时入宫面圣。
重光帝难得一日?精神尚好?, 也从谢昭今日?递上来的奏疏之中得知此事。他对此并不意外, 也不曾因此举中所流露的僭越之意动怒, 只平静叹道:“终有这?么一日?。”
他并非那等有雄才大略的帝王, 时局烂成这?样, 做不到力挽狂澜。阴差阳错坐到这?个位置上, 也唯有尽力将?能做的事情都办了。
对于江夏王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倒真是无可奈何。
“江夏王数载未曾朝见, 如今令世子这?般行事,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听之任之, 只怕他日?生灵涂炭……”秦彦忧心忡忡,听外间传来脚步声?,这?才止了话头,垂首行礼,“见过殿下。”
这?两日?阴雨连绵不休, 天气湿寒。
萧窈解了大氅进门, 拂去鬓发上沾染的水汽,零星听见一句, 便猜到因何而?起。
重光帝正要将?奏疏递与葛荣, 叫秦彦一并退下,却?被萧窈横插一手, 径直接过奏疏。只好?无奈看?了她一眼,半是纵容地责备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萧窈不以为意,笑道:“这?些时日?,我原也没少看?啊。”
重光帝卧床不起时,朝中的奏疏公文大都积压着?,无暇顾及。
萧窈大略翻看?过,剔除那些无关紧要的,自行斟酌后,再问由重光帝一手提拔上来的秦舍人与侍书?御史他们。
初时磕磕绊绊,渐渐倒也上手,分担了不少。
重光帝倚着?凭几而?坐,见她一目十?行看?过,未有惊讶之色,了然道:“你已?知晓萧巍入京。”
萧窈轻声?道:“是。”
无论秦彦还是谢昭,得的消息都不如她快。何况萧巍入京后除却?桓家,最先去的便是崔循的山房。
只是那日?到最后,崔循也没允她搬回朝晖殿,反倒是叫仆役们收拾物什,自己搬回了卧房。
像是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她在家中修养了两日?,琢磨得差不离,这?才来了祈年殿。
重光帝正沉吟着?,秦彦却?罕见失了礼数,主动开口相?询:“殿下以为,此事当?如何?”
萧窈心中所想,与谢昭所提的意见不谋而?合。只是合了奏疏,看?向重光帝,尚未开口便觉眼中酸涩。
“不必避讳。”重光帝神情温和?,似乎并没将?此事与自己的生死置于一处,从容道,“我这?两日?倒觉着?身体有些起色,未必犯得上着?急。而?今议一议,只当?是有备无患。”
萧窈掐了掌心,压下心底的酸楚,尽可能平静道:“六叔为人与世无争,想来未必愿意与江夏王对上,趟这?趟浑水。”
“但他家中子孙众多。”
“不若便依谢昭所言,从六叔膝下择一子过继,及早定了储君之位。便是将?来江夏王真有歹意,名?不正、言不顺的,礼法上便先站不住脚。”
秦彦暗暗颔首。
重光帝却?不免犹豫:“十?余岁的少年,如何能与虎狼之辈相?争?只怕伤了性命……”
他身为兄长,远比常人了解江夏王萧诲的心性与行事,只觉此事颇有风险。
秦彦知晓这?位圣上的脾性,时常既庆幸他宅心仁厚,却?又甚是无奈。偏有些话不该他来说,只得求助似的看?向萧窈。
“若由江夏王坐上皇位,只怕贻害百倍。两害相?权,自然应取其轻。”萧窈在心中反复思量过,而?今并不犹豫,徐徐道,“何况倒也并非是要逼迫谁,大可问问六叔的意思,兴许众多子弟之中有情愿一博的。”
秦彦道:“正是此理。”
“前岁六叔来时,带了那个叫萧霁的孩子。我因阿棠与枝枝的缘故,与他有过往来。年纪虽不大,却?进退有度,有自己的主意……”
萧窈顿了顿,轻声?道,“更何况,今时已?不似从前那般艰难。”
秦彦听出她话中深意,面露喜色:“公主之意,是说崔氏愿站在这?边?”
过继立储之事,决计离不开士族的支持。
若是他们有意阻挠,明里暗里使绊子,便是重光帝真有此意,也未必能成。
萧窈微微颔首,又道:“不独如此。朝中有秦舍人你们在,湘州还有晏游,皆是助力。”
也正因此,断然没有弃子认输的道理。
重光帝垂眼思忖良久,缓缓应道:“那便如你们所言。”
秦彦来时的意愿达成,便没在此久留,多打扰父女两人。
重光帝原想打起精神,亲自来写这封送给东阳王的书信,只是尚未提笔,便被萧窈劝下:“阿父只管说,我来写就是。”
她并没要内侍来伺候,自顾自磨了墨,落笔纸上。
写几句,待重光帝想想,又继续。
与早前相?比,萧窈的字称得上大有进益,工整娟秀,自有筋骨。许是与崔循相?处日?久,看?他的字看?得多了,潜移默化,细究起来竟也有三分相?似。
待到一封信写完,又取了重光帝的印玺来,稳稳当?当?按下。
这?半日?下来,重光帝脸上已?有倦色。
萧窈妥善封了书?信,向葛荣道:“扶阿父歇息去吧。”
若依着?往常,她会在此看?上小半日?奏疏,待到暮色四合,才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家去。
往往时比崔循还要晚些。
但念着?崔循今晨不依不饶的叮嘱,稍一犹豫,还是没再多留。
因落雨的缘故,天色格外昏黄晦暗。
六安亦步亦趋跟着?,打着?伞。
才出祈年殿,便遇着?过来面圣的谢昭。
他而?今身着?朱衣官服,在这?晦暗的风雨之中,倒是抹不容忽视的亮色。
萧窈停住脚步,颔首问候过,又道:“阿父才服了药歇下,你有何要事?”
“是为萧巍入京之事。”谢昭叹了口气,面露无奈之色,“原该今日?一早携奏疏前来面圣,只是偏生不巧,家中生了些事端,以致耽搁怠慢至此……”
萧窈点点头:“方才议罢,已?去信东阳。”
她虽没明说重光帝用了他上书?所提的建议,但这?话一出,谢昭还是立时明白过来,微微笑道:“那便好?。”
萧窈正要离开,走得近了才发觉他脸颊添了道伤,不由得停住脚步。
于谢昭出色的相?貌而?言,这?道一寸长的伤倒如白璧微瑕,叫人看?了,不由得暗道一声?“可惜”。
但萧窈更疑惑的是,他这?伤由何而?来?
谢昭而?今是谢氏金尊玉贵的公子,行走坐卧皆有人悉心照料,哪里会叫他身涉这?般危险的境地?
萧窈还没想好?该不该问,谢昭留意到她的目光,抬手拂过那道伤,叹道:“见笑了。”
见他主动提及,萧窈便再没顾忌,轻咳了声?:“你这?伤是……”
“是母亲的手笔。”谢昭神色自若地摸了摸咽喉,“那金簪原是冲着?此处来的,只是我及时反应过来,躲避开,便只在脸上留了一道。”
他口中的“母亲”,是那位并无任何血脉关系的谢夫人。
独子谢晖病逝后,谢夫人失了争强好?胜的底气,悲恸之下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萧窈便再没在任何筵席之上见过谢夫人,以致如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谢昭说的是谁。
迟疑道:“她为何如此?”
无论是昔日?秦淮宴上那个端庄容肃的谢夫人,还是为了向她借屈黎而?忍气吞声?低头,强颜欢笑的谢夫人,都很难令萧窈将?她与此事联系起来。
谢昭稍一犹豫,轻描淡写道:“许是思念长兄,悲痛太过,又听了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竟疑心长兄之死与我有关……”
此事倒伤不了谢昭的根本?,却?也并不如他所言那般轻松。
毕竟谢夫人在礼法上总是他的“母亲”,这?样诛心的指控难以正经澄清,无论怎么自证,也堵不了所有人的嘴。
恐怕总会有人暗暗揣测,谢晖之死是否与他有关。
萧窈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不由替他感到为难,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干巴巴谴责道:“你可知此事是谁在背后指使……”
谢昭只深深看?了她一眼,神情无奈。
萧窈沉默下来。
她莫名?领会了谢昭的意思,既觉着?这?没来由得的揣测实在是无稽之谈,但心中却?又忍不住想,崔循的确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崔循那日?曾问过,“谁向你搬弄是非?”
她自然不曾将?谢昭供出来,但崔循若有心,其实并不难查到她自何处得知。
退一步来说,便是真有误会冤了谢昭,于他而?言难道会有什么损失吗?两人本?就因宿卫军的归属较劲,哪差这?点。
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后,萧窈便说不出反驳的话,欲言又止,看?向谢昭的目光中添了些许愧疚。
“公主不必如此,我并不懊悔。”谢昭却?笑了起来,“便是重来一回,我仍会如此,总不能看?你无知无觉地蒙在鼓中。”
话音未落,被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
“卿卿。”
萧窈偏过头,见着?不远处的崔循。
因天色晦暗,又隔着?朦胧细雨,不大能看?真切他的神情。但想也知道,他心中不会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崔循淡淡瞥了眼谢昭,只向萧窈道:“过来。”
谢昭却?关切道:“风雨路滑,公主多加小心。”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觉出两人之间暗暗较劲。
颇为无奈地看?了谢昭一眼,只觉他这?是因脸上这?道伤,偏要当?面再给崔循添堵。
谢昭垂眼,轻笑了声?。
萧窈还没来得及挪动,崔循已?走过这?段路上前,攥了她的手腕,提醒道:“该回家去了。”
“好?。”
萧窈言简意赅,结束了这?愈发微妙的气氛。
两人同行离宫,原本?是各有内侍撑伞,崔循却?亲自接了那把油纸伞。六安会意退下,两人并肩而?行。
沉默半路,崔循忽而?问道:“谢潮生又同你说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萧窈起初敷衍一句,想了想,又将?先前之事大略讲了。抬眼看?着?崔循,径直问道,“此事是你令人做的吗?”
“看?路。”崔循提醒后,待萧窈越过积水,才淡淡道,“他应得的。”
萧窈:“……”
既震惊于崔循的毫不遮掩,也难以想象,他是怎么在三两日?的功夫狠狠摆了谢昭一道。
“谢夫人心中若无半分疑虑,便是听了再多流言蜚语,也不会冲动行事。”崔循亲手扶她上车,收了伞,“你又怎知,谢昭当?真不曾做过?”
萧窈被问得语塞。
瞥见崔循肩上被雨水洇湿一片,愣了愣,看?向自己干干净净的衣裳,无声?叹了口气。
就此揭过此事,不再多问。
这?样的阴雨天极易惹出困意,令人昏昏欲睡。
萧窈上车后便抱了手炉,盖着?毛茸茸的毯子,原想着?睡上一路,却?被崔循扰了清净。
崔循握着?她的手,从指尖,到指缝间的软肉,一寸寸摩挲。
他指尖覆着?的薄茧擦过细腻如凝脂的肌肤,力道很轻,却?又格外不容忽视,拂过之处仿佛隐隐泛痒。
萧窈困意仍在,并没睁眼。
她手腕内侧有一小痣,唯有再亲近不过的人才会发觉。
崔循不知为何,极喜欢亲吻此处,濡湿的舌尖舔过,令她浑身颤了下,终于还是睡不下去。
“不要,”萧窈皱眉瞪了他一眼,控诉道,“……我很累。”
前日?崔循休沐,缠了她不知多久,不知餍足,像是要将?先前分居两处之时欠的悉数补回来一样。
饶是萧窈并不抵触与他亲密,到最后,也倍感折磨。
抹了药,红肿才消。
若再来一回,只要真要像话本?里被吸去精气的书?生,半条命都要赔给他了。
崔循冷静下来,自知那日?做的太过,如今由着?她指责也并无半分不悦,只低声?道:“别?怕。”
被他捞起腰肢置于书?案上,萧窈很难不怕。
闭了闭眼,正要同他翻脸,却?只觉温热的呼吸拂过最为私密之处。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翻过春|宫,粗略看?过这?样的画,但从未想到会与崔循如此。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崔循也未曾想过,起初只是想取悦萧窈。
但看?萧窈整个人如琴弦般颤动不休,白瓷般的肌肤覆上粉釉,情动如枝头怒放的花,心底那点生疏的情绪便荡然无存。
他饮了口茶水,缓声?道:“我唤你时,你却?看?旁人。”
萧窈被快感冲刷得浑浑噩噩的脑子已?经迟钝许多,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个“旁人”指的是谢昭。
片刻失语后,颤声?道:“谁让你那样,颐指气使的。”
崔循沉默片刻,握着?她的脚踝,低声?道:“……我哄你。”
萧窈被歪曲了原意,总觉着?哪里不对,却?又分不出心神反驳。
风雨如晦。
车厢之中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一片天地,可以什么都不想,只由着?自己的心意放纵、沉沦。
天荒地老?。
第095章
这场冬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 仍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于富贵人家?,倒算不得什?么。
有闲情雅致的,大可约上?友人煮酒赏雨;便是厌烦, 也可以安逸地待在燃着熏香的暖阁之中, 高枕无?忧。
但对于那些勉强维系生计的穷苦百姓而言, 就全然是场灾难了。
与建邺相比,浙东雨势更甚, 已成灾殃。
但递上?来的奏疏大都还是例行公?事, 写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 须得费心翻看, 才能从?中搜寻到些许有用的消息。
萧窈看得直皱眉, 冷笑道:“我就知道, 这些人指望不上?。”
虽说早就对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 但真到此时, 才能意识到他们比预想?之中的还要更废物?些。
她未曾惊扰重?光帝,又看过晏游处送来的书信, 一并交由秦彦他们商议,先梳理出个赈灾救济的章程。
萧窈与崔循近来皆是一同离宫。
只是这日焦头烂额,没顾得上?时辰,愣是将他晾在那里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内侍通传,萧窈这才如梦初醒般想?起来, 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 合了公?文。
在偏殿议事的朝臣见着崔循,纷纷起身问候。
崔循颔首。及至见着帘后萧窈, 这才道:“时辰不早, 宫门将落钥。不若还是先散去,纵是有什?么事, 明日再议。”
萧窈道了声“是”,叫内侍们挑了灯,送秦彦等人离宫。
她自己则与崔循同行。
这时节的天已经冷极,加之寒风斜雨,纵然严严实实地裹着大氅,怀中抱着手?炉,依旧觉着这风像是无?缝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觉昏昏沉沉的脑子都被吹得清醒过来。
崔循借殿门悬着的灯火打量了眼,见她被风吹得鼻尖仿佛都红了些,鬓发上?也沾了细密的雨水,不由得叹了口气。
想?问何必如此折腾,但知她不喜听这些,叹罢,也只是将伞向她那边更倾了些。
正要走,却只觉衣袖一紧。
“等等,”萧窈牵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议道,“今夜去朝晖殿歇息好?了。”
朝晖殿是萧窈从?前在宫中时的住所?,后来虽嫁到崔家?,此处却一直为她留存着,并未荒置。
见崔循犹豫,她又解释道:“就在不远处,免了折腾。”
崔循自然知道宫中各处居所?,只是觉着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礼数。但看着萧窈眉眼间流露的倦意,还是应了下来。
满打满算,崔循只来过朝晖殿一回。
还得追溯到当初年?节,他来为萧窈讲元日祭礼的章程,最后因萧窈宿醉昏昏欲睡,气得拂袖离去。
至于萧窈的闺房,则全然一无?所?知。
婢女们四下点了灯,照出许久未曾有人住过的卧房。并无?太多富丽堂皇的陈设,也不如士族女郎们那般花团锦簇的精致,倒是博古架上?摆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机关木鸟身上?,观其木质光泽,应是有些年?头,便向萧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时得的物?件吗?”
萧窈正卸钗环耳饰,回头看了眼,随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约,后来赔礼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来常觉对萧窈来建邺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听她讲些少时的事情,得了这么一句后,淡淡垂了眼。
萧窈揉捏着冰凉的耳垂,见他久久未言,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时无?奈一时想?笑。
正琢磨着要怎么岔开,崔循已上?前,接过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着才散下的长发。
萧窈身上?的寒气逐渐褪去,整个人也松散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么忍着厌烦,同他们打交道的?”
有些话术、事迹在她看来都觉着不可理喻,着实不知,崔循这样一个顶顶聪明的人是怎么不厌蠢的。
崔循知她这是看奏疏看得不厌其烦,反问道:“若他们人人皆聪慧上?进,于你?而言,会?是好?事吗?”
聪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虽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货色,但与谢昭这种人相比,却还是宁愿前者多些。
萧窈沉默片刻,领会?到崔循话中的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崔循又问:“你?想?做什?么?”
萧窈三言两语讲了浙东受灾之事,这回倒没提晏游的名字,只叹道:“便是秦彦他们筹划得再怎么好?,一层层落实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后要耽误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过她绸缎似的长发:“你?很看重?此事。”
萧窈道:“我若一无?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晓,又岂能袖手?旁观,当个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后仰,倚在崔循身上?,轻声道,“你?若不曾忘,便该知道从前也曾有过这样一场连绵不休的大雨。那时因在夏日,灾情尤甚,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场疫病……”
□□不聊生,灾情严重?处,积尸盈路。
天师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贫寒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断然是没有银钱请医问药的,只有死路一条。这种时候,哪怕是随手?画就的一纸符箓,于他们而言也是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侥幸生还的,便成了口口相传的“神迹”。
信徒们逐渐聚集成众,人愈多,胆愈壮。
自某处开始抢掠府衙、富户,并将其生生焚死开始,压抑太久的愤怒连带着与日俱增的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时还曾叫家?仆设粥棚,救济百姓,后来见时局彻底失控,便如浙东等地其他士族一般迁往建邺。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轻或重?总有折损。
彼时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众人不以为意时,就觉察形势不对,多方游说,拉扯起京口军。后又与桓大将军合力镇压叛众,杀天师道教主,尸身悬于城门示众,才渐渐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复起。
崔循又岂会?忘记?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边来的消息,最先浮现心头的,亦是此事。
当年?那个装神弄鬼的教主陈恩死后,信徒群龙无?首,如风沙四散。但他们只是散了,而非死绝了,那些曾经哄得他们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见得荡然无?存。
“我从?前替师父整理书稿,见他写过,死人多处易起疫病。若这场灾殃不能及时控制,他们绝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会?故态复萌,如野草疯长……”萧窈长叹了口气,“届时岂非又要生灵涂炭?”
潜移默化中,萧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经与他越来越像。
崔循一时竟有些欣慰,只是在听完她唏嘘的最后一句后,却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萧窈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所?忌讳的不过是麻烦,是又生事端罢了。
“你?想?得不错。”崔循不动神色道,“明日再召人议事,我亦来。”
萧窈的眼立时就亮了。
因崔循这么说,便不是准备只在那里当壁花听半晌,是真会?帮着做事的。
任是谁来,哪怕再怎么衔恨崔循的,也只能质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萧窈仰头看着崔循,眸中映着烛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对视片刻,却忽而抬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么……”萧窈软声抱怨。
“还有一事,”崔循看着她嫣红的唇,暂且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杂念抛至一旁,低声道,“你?既知浙东动荡,这时节,流言蜚语极易疯传,为何不想?想?如何为己用?”
崔循从?前不会?教萧窈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并不会?喜欢他这样本质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人,多
少总会?掩饰些。
但如今,却想?将自己这一面?剖开给她看。
丝缕微弱的烛光从?指缝透过,并不足以令萧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没来由得,竟仿佛觉出几分忐忑来。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过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却见她摸索着抬手?攥了他的衣袖,认真道:“我明白了。多谢。”
床榻上?已经换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萧窈往日用惯了的。跌入绵软的锦被之中时,她原以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样厮缠许久,却不料崔循这回竟没做什?么,只是将她拥入怀中。
“睡吧,”他的声音在风雨夜显得格外低沉,却又隐隐透着几分温柔,“明日还需忙。”
萧窈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晖殿,葛荣恰遣内侍递了消息过来,说是东阳王家?那位四公?子来了。
萧霁才到建邺,便来宫中拜见重?光帝。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珠,微微颔首:“来得也巧。”
说罢,又向崔循道:“今日议事,叫他去旁听吧。”
萧窈未曾提及过继立储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说什?么,一听便知,无?可无?不可道:“随你?。”
见到萧霁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树,与上?回相见时比长高不少,相貌也长开些,便如犹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礼问候过,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萧窈面?前:“这是棠姐、枝枝叫我带来的。”
萧窈不由抿唇笑了起来。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过来都要替家?中姊妹带些书信。
枝枝年?纪尚小,写不得多少字,特地叫萧霁带过来的是一副画。画作?笔触幼稚,颜色上?得生硬,甚至还有涂出边界的,一看便是孩童的手?笔。
萧窈眯了眯眼,认出这是当初上?元夜,崔循抱着枝枝同她一起买糖画的情形。
甚至在一角,还画了只小雀,正是枝枝当初要的糖画式样。
崔循也认了出来,目光温和许多。
萧窈先去陪重?光帝说话时,他看了萧霁片刻,颔首道:“随我来。”
第096章
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艰难推进的赈灾事宜顺遂许多。
一来他的地位摆在那里,一封亲笔信过去,保不准比盖了玉玺的圣旨还?要好用些;二来, 崔循实在是个有能耐的聪明?人, 极擅审时度势, 运筹帷幄。
而萧窈每日耗在宫中的时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说话, 或是隔着一道屏风听朝臣们议事。
哪怕已经再熟悉不过, 有时听崔循用那清冷的声音条分缕析, 却还?是不由自?主听得入神, 赞叹于他的能耐。
同时, 她也会有意观察萧霁的表现。
萧棠的书信中, 提过几句这位四弟, 说是他生母去得早, 少时起便养在祖母膝下?,虽沉默寡言了些, 性情却好。
而前回年节,东阳王带他与枝枝来建邺朝见。
小孩子的喜恶总是格外?简单,枝枝很是依赖萧霁这个兄长,足见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错。
是以萧窈并不担忧他的性情,只忧心他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能否担得起那些即将压在肩上的重?担?
萧窈对此并没?敢报以太高的期待, 而萧霁的表现,倒叫她松了口气。
平日议事之时, 萧霁并不主动常说话, 更不会凭空插嘴卖弄。唯有被崔循问?及时,才会斟酌着谨慎回答。
得了认可, 并不自?骄自?傲。
若是说错什么,被崔循否了,也不会为此羞恼。
每日众人散后,他还?会多留些时候,将白日里积攒的问?题向崔循一一请教。
总而言之,是那种教书先生会极喜欢的学生。
萧窈看看他,再想想当初自?己听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来的模样,顿觉自?己先前的担忧实在多余。
但她也知道,与萧巍这样的虎狼之辈相比,萧霁还?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经看出?来,重?光帝将萧霁自?东阳接过来的用意,但面对萧巍的拉拢,也并没?人明?着回绝。
毕竟这是他们萧家内部的事情。
只要没?到摆上明?面闹得不可开交那天,大可不必着急站队。观望妥当再下?注,才是聪明?人应做的事。
而年节前学宫这场雅集,萧巍与萧霁齐聚,便注定暗流涌动。
萧窈近来忙碌,有段时日未曾来学宫拜会尧祭酒,此番过来,头一桩事便是去见他老人家。
尧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长不少,须发?皆白,但兴许是教书育人乐在其中,精神炯烁,气色也颇为不错。
萧窈见此,由衷地松了口气。
尧祭酒知晓重?光帝卧病在床,问?了两句,打量着萧窈的反应,不由得怅然叹道:“圣上这几年殊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无论坊间如何评议这位帝王,于尧庄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学宫,给予颇多厚待一事,便足已无愧。
“父皇近来安心将养,身?体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来,应当还?会好转许多。”萧窈在自?家师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机锋,摊开来讲,“只是为防万一,还?是召了东阳王家的四郎萧霁来建邺,属意他过继承嗣。”
萧窈顿了顿,叹道:“这些俗务,原不该拿来扰师父的清净……”
“你既唤我?一声‘师父’,又何须见外??”尧祭酒虽避世多年,但对于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无所?知,从容道,“虎狼在侧,谁能独善其身??更何况我?本?就蒙圣上礼待,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萧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这句后,彻底放了心:“多谢师父。”
当年萧窈有意提拔管越溪,虽被崔循横插一手,没?能成,但拟定的那套学宫考教章程却留了下?来。
只是此番无御驾亲临,宾客便不再齐聚宴厅之中空等学子们答题,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谈。
平日只在别院钓鱼、养生的崔翁,此番也与几位老朋友一道前来。
崔翁与尧祭酒相识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见面后还?未来得及寒暄,先瞥见陪在他身?侧的萧窈,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这场雅集,来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们纵然不在后宅中相夫教子,也该有闺阁间的聚会,而不是掺和到这种场合来。
再一看老友带来的重?孙,崔翁更觉闹心。
但他自?矜风度,并不会当众吹胡子瞪眼,萧窈便也只当无知无觉,含笑?问?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没往心上去。
崔翁“呵呵”笑?了声,暗暗决定,今日回去后要再将长孙叫来耳提面命一回。
顾老头子那重?孙,不过是五岁能背诗赋,就恨不得当做神童,吹捧得人尽皆知了。
崔循少时才是真正的早慧。崔翁思绪神游,又看了眼萧窈。
他虽算不得欣赏这位公主,细想起来也有颇多挑剔,却也承认这是个聪明?伶俐的。
将来若有了孩子,又岂会差?
崔翁犹自?惦记八字还?没?一撇的重?孙,萧窈却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正琢磨着寻个由头离开,只见六安快步进门回话。
萧窈放了茶盏:“何事?”
“禀公主,”六安躬身?,恭谨道,“方?才江夏王世子遇着四公子,不知怎的,偏要拉他去比试……”
筵席设了投壶、弹棋等娱戏,全然是为了宾客打发?时间。
可萧巍截了萧霁后,却是叫仆役们在树上悬了靶,要同他比射艺。
两人之间年岁相差近十?岁,身?量更是相差许多。
萧巍是二十?余岁的青年,身?形早就长成,加之本?就擅骑射,更是练得魁伟健壮;相较之下?,萧霁就显得弱不禁风,全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这场比试的结果毫无疑问?。萧巍特地邀各家子弟围观,便是打定主意,要好生羞辱一番这个堂弟。
他用的那张弓是匠人精心定制,从木料到筋弦,用的皆是最好的材料,也极为顺手。
拉弓搭箭,毫不费力?地射中靶心。
立
时有人抚掌道了声“好”。
萧巍看向一旁的萧霁,竟将自?己手中那张弓递与他,意味不明?地笑?道:“该你了。”
“多谢堂兄好意,”萧霁轻轻摇头,“只是弟气力?不济,拉不开这样的强弓……”
萧巍原想看他出?丑,见此,嗤笑?了声。
有仆役送上寻常弓箭,萧霁接过,却又面露踌躇之色,久久未能射出?这一箭。
像是张白纸,叫人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的心虚。
与一旁意气风发?的萧巍对比鲜明?。
无需萧巍开口嘲弄,便有人帮腔笑?道:“四公子在等什么?而今可没?有东风!”
萧霁脸颊微热,闭了闭眼,终于射出?这迟疑许久的一箭。
这箭非但没?有射中靶心,甚至擦靶而过,最后落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这可不成,”萧巍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下?,意有所?指道,“阿霁这般稚嫩,还?是得伯父们好好教导啊……”
萧霁窘迫得脸都红了,只得低声道:“多谢堂兄提点。”
各家子弟中有受了萧巍拉拢,也有这些时日与他一处厮混的,此时自?然只有捧场的道理。
旁的心照不宣,谁也没?准备为此帮萧霁解围。
萧窈在外?听了片刻,见萧霁这般反常,便猜到背后的缘由。原打算就此离开,可瞥见萧巍洋洋得意的模样,想了想,穿过月门现身?。
萧巍心中正畅快,瞥见她,不由得一愣。
他早年虽也曾见过萧窈,但她那时不过是个黄毛丫头,压根没?记住过这个名义上的堂妹。而今只见这女郎身?形曼妙,容色照人,不由得晃了晃神。
还?是听着周遭有人称呼“公主”,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份。
“原来是堂妹。”萧巍挑了挑眉,姿态散漫,“莫不是怕我?为难阿霁,所?以特地赶来解围?”
萧窈微微一笑?:“世子说笑?了。只不过途径此处,听着动静,故而来凑凑热闹。”
萧巍:“哦?”
“来。”萧窈向萧霁眨了眨眼,示意他将手中的弓箭递与自?己,指尖轻勾弓弦试着力?劲,又向萧巍道,“我?少时也曾学过射箭,世子技痒,不若与我?比试一遭。”
萧巍惊讶:“此话当真?”
他压根没?将这么个纤弱的女郎放在眼里,话中的轻蔑不加掩饰。
萧窈道:“自?然。”
“你若输了呢?”萧巍饶有兴趣地打量她,“那便罚酒三杯,如何?”
萧窈瞥了他一眼:“世子若输呢?”
萧巍压根没?想过这种可能,竟被她问?得笑?出?声来。
萧窈面色不改,只道:“便将那张弓压上,如何?”
这张弓是萧巍心爱之物,若换了旁人来,他兴许还?会暗暗掂量一番,眼下?却是半分都没?犹豫:“好啊。”
萧窈懒得同他多言。
问?罢,便引弦拉弓,瞄准了远处树下?的靶子。
众人并没?想到有这样的热闹可看,聚精会神,但并没?人认为萧窈会赢。但其中也有擅于射艺的,一看公主这架势,便知道她定然是学过射箭。
萧窈几乎没?怎么犹豫,一息之间,箭矢如流星射出?,不偏不倚正中靶心,甚至比先前那一箭还?要正些。
萧巍脸色微变。
“这便算是平局了。”萧窈偏了偏头,抬眼看向他,“接下?来如何比?是轮番射箭看谁先不中,还?是悬铜钱,又或是射柳枝?”
她神色自?若,眼眸清亮,并无有半分心虚。
萧巍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虚攥了下?手,一时竟犹豫起来。
他无法想象若是大庭广众之下?输给一个女郎,传出?去会如何?
在场没?有几个蠢人,就连先前抚掌捧场的,此时也看出?萧巍竟露了怯,也不敢起哄撺掇。
僵持间,还?是桓维出?面打圆场。
“时辰不早,学子们想来也已经答得差不离,”他整个人看起来消瘦许多,向萧窈道,“殿下?若在此耽搁,恐误了正事。”
萧窈眼都没?抬:“那便暂且寄下?。”
言罢,向萧霁道:“随我?来,师父也想见见你。”
第097章
萧窈领萧霁离了琼芳园, 偏过头回看?,只见?他方才的窘迫之?色已褪去,恢复了往常平和而沉静的模样。
她对此已有预料, 叹道:“难为你?了。”
萧霁摇头:“有少卿指点, 又有阿姐前?来解围, 算不得为难。”
萧窈捕捉到?他话中字眼?,倒也并不意?外, 只笑问:“他是如何同你?讲的?”
“少卿说, 以萧巍一贯爱出风头的性情?, 若在学宫相?遇, 应当?不会轻易放过。”萧霁如是道, “叫我不必与他相?争, 尽管退让, 哪怕是显得怯懦些也无妨……”
今日之?事, 必然会在士族之?中传来。
萧霁并不需要显得有多聪慧、有魄力,因?为士族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匡扶社稷的明主, 而是一个听话易操控的傀儡。
江夏王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无论萧巍此番来建邺拜会时姿态放得再怎么低,又允诺了多少好处,都无法遮掩这点。
以江夏王一贯喜怒无常的行事,谁也不敢确准,将来他为帝之?后会不会毁约?更何况他还有这些年养下的亲兵, 劫掠流民, 手上沾了不知多少血,若真翻脸不认人, 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不安定, 难以掌控。
今日事在士族之?中传开,只会愈发加深这一印象。
“他说得不假, 你?做得也很好。”萧窈微微颔首,“今后若是有什么不明白,又或是拿不准的事情?,皆可拿去请教,他虽非那等和颜悦色之?人,但见?地总不出错。”
“是,”萧霁恳切道,“多谢阿姐。”
他并非蠢笨之?人,自然能看?出来,那位目下无尘的崔氏长公子肯费口舌指点自己这些,是看?在谁的面子上。
正说着崔循,穿过一重?门,倒是迎面见?他向此处来。
崔循今日身着墨色衣衫,同色的大氅上以金线绣有莲纹,愈发衬得人如白玉。只是并不似以往那般从容不迫,步履间透着些行色匆匆的意?味。
萧窈看?了眼?他的神色,向萧霁道:“你?自去吧。”
萧霁应下,又向崔循问候了句,便?不在此处打扰他二人。
萧窈轻咳了声:“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哪值得你?亲自走这一趟?”
今日虽为雅集,崔循却并没什么闲情?逸致。
仆役急匆匆前?来回禀,说是夫人在琼芳园与萧巍以三盏酒打赌时,他才召了学宫属官过来问话。
属官是个会察言观色的,觑着崔循的反应,立时请他先忙。
崔循也没客套,将人撂下,起身往琼芳园来。
他心中原存了些申饬劝诫的话,但见?着萧窈后,却又说不出口。心下叹了口气,问道:“你?若是输了,该如何?”
“我只看?他那一箭,便?知道并没旁人吹捧得那般厉害。比之?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子弟,是要好些,但论及准头并不如我。”萧窈信得过自己的眼?力,见?崔循神色仍算不得好,便?笑问道,“你?不信我吗?”
她惯会强词夺理?,口齿伶俐,从不落下风。
崔循颇有些无奈:“不必与他争一时意?气。”
在崔循眼?中,萧巍不过是秋后的蚂蚱,实在无需在这种跳梁小丑身上多费心思。萧霁只需按他的吩咐去办,便?足够了。
可萧窈就是看?不惯萧巍那趾高气昂的德行。
也见?不得萧霁独自站在那里,忍气吞声,遭人奚落。
“你?既对四公子寄予厚望,便?不该事事都想护着他,”崔循猜到?她的心思,不以为然道,“苦其心志,并无什么不妥。”
萧窈倚栏而立,想了想自己出现在琼芳园时,萧霁那双仿佛骤然亮起来的眼?,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若是力所不能及的事,我并不会贸然插手,将自己搭进去。可既然不过随手而为,为何不帮他一把呢?”萧窈认真道,“于?大局而言并无任何影响,可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自己当?年初来建邺,颇为狼狈,而今自然是能帮则帮。
但萧窈也知道,自己与崔循观念不同,倒也不曾想过非要令他认同自己,将心中所想说过也便?罢了。
正要往尧祭酒处去,却只觉腕上一紧。
萧窈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疑惑道:“是还有什么事吗?”
崔
循摩挲着腕骨,片刻后,又握着她冰凉的指尖:“陪我喝盏茶。”
这话并非问询,也没给她留回绝的余地。
萧窈只得先将领萧霁去见尧祭酒的事情?抛之?脑后,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跟上。
玄同堂空置许久,因?知今日崔循要来,仆役们紧赶慢赶收拾一番。
燃着炭火,熏了兰香。
甫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面。
萧窈在一侧落座,看?崔循亲自动手煮茶,只觉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士族特有的风雅,赏心悦目。
叫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些,唯恐惊扰。
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提醒道:“这时辰,学生们的试卷应当?已经答完,你?当?真不去看?吗?”
崔循道:“尧祭酒德高望重?,由他在,出不了什么纰漏。”
萧窈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是对着崔循似风轻云淡又似凝重?的态度,本能地想找些旁的事情?岔开。
奈何崔循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浅淡的茶香随水汽氤氲而出,萧窈在外时沾染的寒气也逐渐褪去,指尖绕着腰间的细带,叹道:“既有要事,还是不要不上不下吊着了。”
若在旁人面前?,萧窈倒是能沉得住气,暗自琢磨一番。但到?了崔循这里,却并不愿费神多想,只管催他就是。
崔循将茶盏推至她手边:“你?待四公子这般尽心,可曾想过以后?”
萧窈眼?皮一跳。
“我知你?信得过他的品性,眼?下来看?,的确无不妥之?处。”崔循平静道,“但人一旦尝到?权势,能安守本心之?人寥寥无几,届时又会如何?”
如今,萧霁会感念看?中他、扶持他的人,可这份感念能维系多久?有朝一日,又会不会成为忌惮?
这些皆是不得不思虑的事。
崔循对此早有预想,只是恐萧窈犯了惜贫怜弱的毛病,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真将萧霁当?做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一般对待,便?如偏袒晏游一般偏袒他。
崔循从不会如萧巍那等人一样气势汹汹,便?是提及此事,也如琼芳园中士人谈论天气如何、学宫梅花开得如何,闲庭信步,漫不经心。
萧窈却还是从中品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双手交握,想说萧霁未必就是那样的人,纵有万一,也应是许久以后的事。但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崔循所言有其道理?。
“他……”萧窈心情?复杂,“如今江夏王虎视眈眈,阿霁已是最?好的选择。”
崔循颔首:“我并无弃他之?意?。”
“只是想告诉你?,若有朝一日,他欲鸟尽弓藏,我断然不会相?让。甚至会先他一步下手,行不臣之?事。”崔循神色未改,像是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定定看?着她,“萧窈,届时你?又会站在谁那边?”
萧窈被他问得几近错愕,一时说不出话。
只见?崔循那双幽深的眼?似是黯淡些,扯了扯唇角,并不入眼?的笑中透着淡淡的嘲讽,低声道:“我便?知道。”
他似是想要起身离开,可手掌按上两人之?间那张小几,又像是被抽去气力,坐回原处。
身形坐姿如常,可却莫名叫人觉出些许落寞。
许是这些时日费神太过的缘故,崔循虽从未提过,甚至不曾显露出半分?疲倦,但人却实实在在清减了些。
两人朝夕相?处,萧窈自然更知他为灾情?费了多少心力,而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心头泛起些难言的滋味来。
垂眼?抿了口茶水:“你?知道什么?”
“知你?这样的良善之?人,容不下我这等乱臣贼子。”
萧窈从未将崔循与这四字联系在一处,而今听他这样贬低自己,不由得皱紧眉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又怎知不是?”崔循坦然道,“如今你?我能平和共处,不过是因?着我亦不喜江夏王,请圣上过继四公子立为储君,借力打力,才是最?好的选择。”
“若将来四公子羽翼渐丰,欲对崔氏动手,我必不会听之?任之?。”
“你?应知我,并不吝惜狠辣手段,便?是如法炮制昔年闵帝之?事,也未可知……”
这位闵帝,便?是重?光帝前?头那位未及弱冠便?“坠马而亡”的小皇帝。明眼?人都知道他死得蹊跷,崔循更了解王氏当?初如何设计,轻而易举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再避讳在萧窈面前?提及,明知她会厌恶,却又难以克制,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天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崔循顿了顿,以为是她拂袖离去,下一刻却只觉唇上一热。
萧窈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下,见?崔循如同被扼住咽喉一般,哑口无声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我知道了。”她跽坐于?崔循身前?,覆上他依旧泛着凉意?的手,“不必张牙舞爪给我看?,我知你?并不纯良,也不光风霁月……”
“有些事,我须得再想想,”温热而柔软的唇贴着他,喃喃低语,“只是崔循,你?也多信我几分?吧。”
第098章
萧窈在玄同堂耗了不少光景, 到?琅开堂时,此?处的考教已有结果?。
内侍怀抱书卷,带着些?讨好之意向她道喜:“今载夺魁者, 是崔氏那位五郎。”
崔韶生在崔氏, 自少时就?有家中延请的先生开蒙教学, 便是有什么不解之处,也有崔循这样的兄长可以请教。
他并非那等金玉其外, 只知寻欢作乐的纨绔, 这大半年来又有意回避, 几?乎是扎根学宫。
勤勤恳恳, 一心向学。
能?够从中脱颖而出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萧窈微笑颔首, 又问:“另两?个呢?”
内侍稍一想?, 随后道:“是卢氏的七郎, 还有寒门出身的杨郎。”
萧窈清楚记得学宫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姓, 逢年过?节,总会叫人送些?贴补给他们。而今一听这姓氏, 便知是常去向尧祭酒请教问题的那个,叫做杨鸿光。
她道了声“好”,感到?欣慰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管越溪。
当初虽未曾与崔循达成共识,但她并没耽搁, 一纸书信将人荐到?了晏游那里, 不令他再在学宫蹉跎岁月。
崔循心知肚明,一力压下陆氏的质疑, 由着他去了。
前些?时日, 湘州递上来那封井井有条陈明灾情的公文,便是出自管越溪之手。
在一并送来的书信中, 晏游徐徐讲了近况,又谢她遣来管越溪,令自己得以缓了口气,不必再为湘州纷繁芜杂的庶务发愁,能?专心整治军中事务;而管越溪并没写太多,半页纸,向她道谢问安。
至于这场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考教,昔日虽不曾如愿,而今沿用?下来,能?惠及旁的寒门子弟,倒也不算白费。
琅开堂中,如谢昭、桓维这样的人年轻人已先一步散去。唯余崔翁在内的几?位老爷子,与尧祭酒煮茶论道,谈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
萧霁则端坐一旁,垂眼倾听,承受这几?位时不时的打量与问询。
他原以为自己在来之前已经做足了准备,先前应付萧巍,也并不费什么功夫。
而今才发现并非如此?。
哪怕眼前这几?位不曾恶语相向,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可那仿佛因上了年纪而逐渐浑浊的眼看过?来时,却令他生出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萧窈的到?来再次将他解救出来。
“父皇虽在病中,尚未痊愈,却始终记挂着学宫事宜。只是怕我笨嘴拙舌,特地遣了阿霁过?来,晚些?时候回宫说与他听。”萧窈盈盈笑道,“又说先前阴雨连绵许久,如今天寒湿冷,也请诸位家君保重身体。”
众人心照不宣,纷纷道:“劳圣上记挂。”
“天色渐晚,”崔翁拢着鹤氅起身,向尧祭酒笑道,“我等便不多叨扰,他日再叙。”
尧祭酒亦起身相送。
萧霁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待到?离了众人,轻唤了声“阿姐”。
萧窈回头?打量,见他脸色稍显苍白,问道:“是累着了?还是有何不适之处?”
萧霁摇头?:“方才有些?话似是答得不妥。”
他一直有着超乎年纪的沉稳,并不露怯,以致常常会令人忘记这只是个未曾历过?多少事的少年。
“无妨。”
“我是知道那群老狐狸的。面上看起来与世无争,仙风道骨,实则心眼多得很?,并不怎么好相处。”萧窈笑道,“若只是几?句话不妥,可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好了不知多少倍,实在无需放在心上。”
萧霁听到?“老狐狸”这贴切的形容时,怔了怔,待到?听完她这番笑语,先前微皱的眉眼已舒展开来。
抬手蹭了下鼻尖,欲言又止。
萧窈疑惑:“有何不能?说的?”
萧霁如实道:“只是在想?,谁若说阿姐笨嘴拙舌,我是不能?认的。”
萧窈抿唇笑了起来,瞥见远处相侯的马车,温声道:“回宫吧。”
自那场连绵近月余的冬雨开始,因诸多事务堆积如山,萧窈偶尔会留宿宫中,但崔循总是与她同进同出。
如今夜这般分隔还是头?一回。
但兴许是午后那个如羽毛般轻飘飘的亲吻起了效用?,缓解了日益严重的患得患失,崔循并未有何异议。
只是议过?事,于学宫外见着自家祖父的马车时,心绪稍有起伏。
崔翁推开半扇车窗,见他身后除了随侍的仆役,再没旁人,不由得皱起眉头?。
崔循解释道:“圣上如今身体不佳,她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
“你?就?偏袒她吧。”崔翁瞥他一眼,“哪有成亲之后,不好好在家中相夫教子,倒为着些有的没的大费周折的道理?”
崔循并不争辩,只由他老人家训斥。
但崔翁早没了当年为了亲事跟他大费口舌的心力,念叨过?,也就?算了。待崔循上车后,才又道:“今日在琅开堂,见着了圣上属意的郎君。”
马车碾过?学宫门前的青石路,杯中茶水泛起涟漪。
崔循道:“祖父以为如何?”
“比江夏王强些?。”崔翁深深看他一眼,“你?教了他这些?时日,想?必看得清清楚楚,又何须问我?”
“萧霁年纪轻,少历练,寡决断,却并不是那等随波逐流的蠢人,他日不能?等闲视之。”崔循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如您所言,总比江夏王继任更为妥当。”
“他日若有万一,我亦能?应付。”
“你?心中有数便好。莫要鬼迷心窍,迁就?偏袒着,将自己给折进去。”崔翁一针见血提醒,“若有朝一日崔氏败落,届时我或已不在,可琢玉,你?决计无法?独善其身。”
崔循并未反驳,只应道:“是。”
崔翁长舒了口气,看着面前的长孙,倒是想?起早些?时候惦念之事,板起脸道:“顾时元今日又在念叨他那重孙。”
这话转变得太过?突然,以致连崔循都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家祖父的用?意,半是失语半是无奈地“哦”了声。
不大想?接这话。
“你?便准备这般敷衍?”崔翁不轻不重地放了茶盏,“若她身体有恙,便应纳妾室……”
作势威胁的话尚未说完,崔循已抬眼看来,目光实在算不得恭敬。
崔翁不由得拍了下书案。
崔循复又垂了眼,淡淡道:“是我身体有恙。”
崔翁:“……”
崔翁被噎得脸都快青了。
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能?身体康健,靠的便是修身养性?,不似桓翁那般嗜酒好饮,也不会轻易动怒大悲大喜。
但每每在萧窈相关的事情上,都能?被气得快要吹胡子瞪眼。
“许是机缘未到?。有些?事情本就?难以强求。”
崔循为他添了茶水,就?此?揭过?-
随年节渐近,各处张灯结彩,触目所及皆是喜庆之色。
重光帝的身体稍有起色,陆续叫人传了些?托病在家,寻常见不到?一面的老臣入宫,说是叙旧,但个中意味并不难猜。
萧窈若在时,会在里间旁听这群滑不溜手的老狐狸打太极,哪怕对他们一贯的德行早有了解,偶尔还是忍不住翻白眼。
唯有崔翁的态度令她有些?意外。
并未装傻推诿,反倒是重光帝说什么便应什么,更无异议,像极了忠心耿耿的纯臣。
萧窈琢磨了会儿,猜到?八成是崔循那里已经知会过?。
崔翁情知此?事已经撇不开干系,断然没有首鼠两?端,他日转投江夏王那里的余地,便索性?来做这个拥护储君的人。
最后那日来的是桓维。
桓翁虽去,但桓维尚有几?位叔父在,本不该轮到?他,但在萧窈的建议之下,重光帝还是召了他来祈年殿。
一来是因桓大将军的书信必然经他之手,没必要舍近求远。二来,桓维的性?情既不似他祖父那般心胸豁达看得开,也不如他父亲那般手腕强横,内里实则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萧窈漫不经心听完,待他告退后,合了礼单往外间去。
“桓氏犹在观望。大将军虽有意扶持江夏王,可桓氏身处建邺的族人多有顾忌,不敢贸然行事,”萧窈道,“元日祭宗庙,父皇便可昭告天下,过?继阿霁,立为储君。”
重光帝原就?有此?意,颔首应下。
萧窈又道:“桓氏那里也应令人看好。桓翁已过?身,万勿令桓维及其儿女离建邺,回荆州,否则桓大将军怕是无所顾忌。”
重光帝思忖片刻:“此?事只怕难办。”
纵然加强城门布防看守,又或令人在外盯梢,可偌大一个桓家,算上仆役足有上千人,又如何周全?得过?来?
“阿父以为,桓家其他几?房能?安心由他们离开吗?届时若桓大将军真?有异动,他们这些?在建邺的人,性?命便悬在刀尖之上。”萧窈摩挲着手中的礼单,轻笑道,“我来办就?是。”
这些?时日下来,重光帝已经渐渐习惯将事情交给她,下意识点了头?。可瞥见她似是又清减些?的脸颊,叹道:“你?这般辛劳……”
“无妨。”萧窈眉眼一弯,“只是还有一事,想?求父皇应允。”
重光帝失笑道:“你?只管说就?是。我岂有不应之理?”
萧窈端坐着,清冽的声音响起,缓慢却又坚定。
“将宿卫军的虎符,交由我来掌管吧。”
第099章
因临近年关, 除却宫中诸多?事宜,萧窈还得顾及崔氏与各家往来交际这?样的庶务。
两处皆不是省油的灯,便免不了多?耗精力。
她自?己起初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崔循着意吩咐, 令府中厨子平日多?做些补血益气的饭食时, 还一度觉着小?题大做。
后来换上去?岁裁制的冬衣,见?腰间富余, 这?才意识到自?己当真?在不知不觉中清瘦不少。
阳羡长公主抵建邺这?日, 落了场薄雪。
萧窈原本正在暖阁听崔循与人?议事, 得了消息后, 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 往栖霞殿去?。
还是婢女抱着狐裘追上来, 才想起自?己没来得及添衣。
她披着柔软暖和的白狐裘, 蓬松的风帽几?乎遮去?半张脸, 更?看不清身形。
可才打了个照面,阳羡长公主眼中的笑意尚未褪去?, 眉头却已经先皱了起来。拢着她纤细的手,语重心长道:“是崔循待你不好?”
萧窈愣了愣,哭笑不得地摇头。
这?事真?怪不着崔循。
毕竟他?每日要?忙的事情只多?不少,甚至还要?抽空看着她好好吃饭。
她从前就不是个每日按时按点用饭的人?。而今忙起来,或是没胃口, 或是困得只想回卧房睡觉, 随意吃两口点心便要?撂开。
在宫中时,伺候的婢女们倒是不敢劝太多?, 但晚间回了家中, 崔循却并不纵着她如此。
哪怕她软着声?音撒娇抱怨,说自?己“困得厉害”, 崔循却依旧不为所动地同她讲道理,“你每日劳心劳力,若是再不好好用饭,用不了多?久身体便要?垮了。届时再想做什么?,只怕有心无力,难以为继。”
这?话有点夸大其词的意思,但又的确是这?个道理,萧窈难得没争辩得过崔循,只好每日乖乖同他?一处用饭。
流水似的补品多?少有些效用。
这?些时
日累是在所难免的,但精神尚好。
“只是近来格外忙些,年节过后,想来便会清闲许多?。”萧窈回握自?家姑母的手,含笑问候,“我原还想着,您兴许明?日才到。”
萧斐端详片刻,见?她人?虽清减些,但那双眼依旧灵动,如含了星子般晶亮,这?才放下心来。
“什么?事值得你这?般操劳?”萧斐牵着她进了栖霞殿,玩笑道,“若是士族间往来,倒不必十分费心,纵是有什么?疏漏,想来也无人?敢为此同崔琢玉为难。”
栖霞殿内陈设如旧。
一早就有宫人?洒扫收拾过,较之萧斐前回离开时,只多?了瓶中供着的新鲜花枝,与一坛酒。
萧斐一眼认出瓷坛上的刻纹:“这?是谢家的酒。”
“是。”萧窈凭几?而坐,解释道,“早些时日谢翁入宫时送的,父皇而今已不应饮酒,闲置可惜,我便叫人?送到这?边。”
萧斐在阳羡时,已然知晓建邺的暗流涌动,也听闻重光帝召老臣们入宫之事。而今见?她这?般稀松平常提及,便知顺遂,颔首道:“这?便再好不过了。”
萧窈看了看这?酒,又想了想暖阁中议事的崔循。
“择日不如撞日,”萧斐已先一步替她做了决定,“正好开了这?酒,接风洗尘。”
萧窈已有许久未曾饮酒,既没有闲情逸致,也没有合适作陪的人?。
毕竟若非是宴饮这?等场合,崔循平日算得上滴酒不沾,找他?喝酒与对牛弹琴并没什么?分别,兴许还要?被告知饮酒如何伤身。
想想就算了。
以致她如今酒力倒像是退步许多?,不多?时,便有些头晕。
托着腮,疑惑不解地对着杯中清酒发愣。
萧斐一见?她这?模样便止不住笑,目光触及她纤细的小?臂,及松松垮垮垂下的珍珠缠丝金钏,又忍不住叹气。
“窈窈近来在为何事忙碌?”萧斐轻唤道,“可是又有谁与你为难?”
“冬雨成灾……有复起苗头……”萧窈口齿不清地嘟囔了句,闭了闭眼,勉强理出些许头绪,“还有江夏王与阿霁,宿卫军中事务……”
萧斐讶然:“窈窈何时懂这?些?”
“不大久,”萧窈眨了眨眼,“还在学?。”
她最初面对这?些,称得上手足无措,一度后悔过自?己少时不学?无术。后来听崔循轻描淡写?一句,“武陵无人?能教你这?些”,才算释然。
其实不独武陵,便是在士族云集的建邺,也没几?人?敢说自?己教得了。
而崔循在此道上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老师。
萧窈听朝臣议事听得愈多?,就愈发能分辨高下,偶尔也会为自?己当初腹诽崔循应当去寺庙念经感到一丝丝愧疚。
她少时嫌枯燥,避开教书先生逃课时,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哪怕磕磕绊绊、焦头烂额,却还是想学会些什么。
萧斐却因这寥寥几字沉默下来。
良久后,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轻笑道:“窈窈很厉害。”
这?场雪自?夜间落下,及至傍晚,屋檐上已积了层雪。青石铺就的宫道,倒一早就被内侍清扫得干干净净。
知羽通传过,又出门见?这?位着朱衣官服的少卿大人?,恭敬道:“长公主请您入内。”
崔循是来接人?的。
他?议事过进暖阁,却并没如往常那般见?到满眼期待、等着问话的萧窈,问过侍从才知,是早些时候得了阳羡长公主的消息后便已离开。
他?知萧窈与长公主感情深厚,等了许久,见?天色渐晚这?才过来。
甫一进门,便见?着了窗边的萧窈。
她似是才睡醒,鬓发上的钗环饰物皆已卸去?,泼墨似的长发随意披散开来,甚至有些凌乱。
披着绵软的毯子,正专心致志摆弄着手中的雪。
窗沿摆着几?只已经捏成型,圆滚滚、憨态可掬的小?雀。
知羽正要?出声?提醒,余光瞥见?那位仿佛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的少卿竟就这?么?停住脚步,犹豫片刻,悄无声?息地闭了嘴。
萧窈是在又捏完一只小?雀,用胡麻为它点了眼,同先前那几?只放在一处时,抬头见?着立于细雪中的崔循。
他?今日身着朱衣,长身而立,愈发衬得身形如竹,肌骨如玉。
倒像极了当年初来建邺,两人?于祈年殿外擦肩而过那日。
萧窈趴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向他?勾了手。
这?动作并不稳重,甚至称得上轻佻。崔循却连眉头都没皱,拂去?肩上细雪,进了她休憩的偏殿。
婢女捧了衣物上前伺候,却见?她摇了摇头:“出去?吧。”
萧窈醉酒后睡了半晌,才醒不久,整个人?显得漫不经心而懒散,声?音也不似往日那般清亮。抬眼看向崔循,似笑非笑道:“少卿来服侍我。”
任是谁,也不会将?崔循与“服侍”这?个词想到一处。
婢女临出门前隐约听了这?句,险些咬了舌头,忙不迭跨过门槛回手关了门。
崔循倒没恼,只是神情有些无奈。
萧窈便又问:“好不好?”
崔循喉结微动,缓步上前。
他?这?样的出身,自?然不曾伺候过人?,许多?事情做起来便难免生疏,尤其是在萧窈仿佛打定主意要?作弄他?的情况下。
白净如雪的赤足踩在朱红官服之上,萧窈偏头看他?,含笑催促:“冷。”
崔循闭了闭眼,按下心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杂念,为她系袜穿鞋。
“嗳,”萧窈披着绒毯打量,调笑道,“我初见?你之时,便想着他?日后宅该养这?样一位。”
崔循动作一僵,攥着她脚踝的手收紧了些。
萧窈自?顾自?笑道:“但若是只会这?般笨手笨脚服侍人?,却叫人?喜欢不起来……”
话音未落,便觉肩上一重,仰面倒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崔循欺身上前,单膝跪于床榻边沿,抵在她腿间。鸦羽似的眼睫垂下,声?音平静却又有些哑:“殿下后宅养人?,只是为了伺候穿衣不成?”
原本落在脚踝的手,攀上柔滑如凝脂的小?腿。
萧窈只觉被他?指尖触及的肌肤隐隐酥麻,下意识挣了下,没挣脱。便一脸无辜看着他?,提醒道:“这?是栖霞殿。”
崔循沉默片刻,松了手:“我知。”
说罢,便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一言不发地继续服侍她穿衣。
因顾忌着连日劳累,时常困得厉害,沾了枕头不多?时便能入睡,崔循已经有段时日未曾扰她,每日晚间只安静拥她入眠。
萧窈视线触及他?因方才那场撩拨而起的反应。想了想,在崔循为自?己整理衣裙系带时,忽而开口道:“去?朝晖殿吧。”
崔循一怔。
疑心自?己会错了她的用意。
萧窈道:“若是不愿,那便算……”
“没有不愿,”崔循为她理好腰间的环珮,“乐意之至。”
除却武陵自?少时起居住的院落,朝晖殿也算得上是萧窈的闺房。她心中一动,决定来此处时,并没想过某些事情在此处会别添一重意味。
崔循的目光已经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手上的动作却还是慢条斯理,剥笋一般,褪去?不久前才为她穿上的衣裙。
萧窈愣是被他?磨得有些难耐,小?声?催促,只是待他?无所顾忌地索求时,没撑多?久便又语不成声?地讨饶。
崔循似是叹了口气:“是我伺候得不好吗?”
萧窈:“……”
怎么?有人?这?般小?气。
崔循又问:“殿下还想要?旁人?来伺候吗?”
萧窈被他?问得肝颤,又被潮水般涌来的快感刺激得说不出话,一时倒也顾不得旁的,只摇头。
崔循的手落在她心口,低声?笑道:“那我便记下了。”
第100章
章
萧窈各种意义?上地放纵了一日。
没做什么正事, 醉酒睡了半晌,晚间又被崔循打着“伺候”的名义?厮缠,自己也记不得几更天才睡去。
耳鬓厮磨间的愉悦做不得假, 只是第?二日醒来, 腰酸腿软也是真的。
一室寂静, 暗香浮动。
她窝在绵软如云的锦被中,几乎生出些惰意来, 想?再合了眼, 睡到日上三竿才好。
崔循已起身?换了衣裳, 见她睡眼惺忪, 低声道?:“既困着, 便继续歇息吧。”
“算了, ”萧窈轻拍着脸颊, 掀了锦被, “今日还有事情要?做。”
她接了谢家的请帖,昨日也与阳羡长公?主约定, 一同过去。倒不单单是念在素有交情的份上,更要?紧的是,桓氏三房那?位夫人卢氏应当也会前来,有些话要?说。
候着的婢女听着动静,正要?上前服侍, 被崔循扫了眼, 不明所以地迟疑在原处。
崔循接过衣物。
婢女埋着头,没敢有任何异议。
萧窈看在眼里, 失笑道?:“先前那?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你自有要?紧的事情要?做, 实在不必为这点细枝末节耽搁。”
崔循并没应,只言简意赅道?:“费不了什么功夫。”
见他态度并无松动之意, 萧窈便也只好认了。
崔循亲手帮她穿上层层衣裙,以指为梳,将睡了一夜略显毛躁的长发?理顺。指尖蹭了蹭柔软的耳垂,目光微黯:“我不擅绾发?……”
他做事有条不紊,并不拖沓,但萧窈从未觉得穿衣会是这样漫长的事情,脑海中莫名浮现崔循慢条斯理解衣带的模样,险些脸都红了。
闻言,连忙抓了他的手:“让红珠她们来就是!”
“好,”崔循捏了捏她指尖,“他日若得空,我学?些。”
……实在有些太上进了。
萧窈一大早被他扰了心神,直至见着阳羡长公?主,才将思绪悉数收拢回来,大略讲了今日打算。
“你是会挑人的。”萧斐斜倚迎枕,抚着膝上的手炉,“桓家三房为庶,与大将军早有嫌隙,只是碍于强权不敢相争。卢氏又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绝不会想?要?赌上身?家性命,来博更进一步的富贵。”
先前因着王旖,萧窈已将桓家摸得一清二楚,也曾有意无意与卢氏打过交道?,说得上话。
闻言道?:“姑母也这般想?,我便放心了。”
“而?今江夏王虎视眈眈,夹在其中,他们自己心中恐怕也难安。若是个有成算的,便该给自己留条后路。”萧斐了然道?,“今日之事,兴许费不了你多?少口舌。”
这本就是桩互惠互利的交易。
待到梅园遇着卢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议定。
长公?主与谢老夫人亲厚,一年到头只见这么一回,总要?多?留些时辰。萧窈在此?用过饭,先一步告辞回宫。
议事厅中寂静无声。
朝臣已陆续散去,只萧霁仍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翻看面前的竹册。听着殿外内侍行礼声,这才回过神,含笑问候:“阿姐来了。”
“只管坐着就是,不必起身?。”萧窈拦下他,瞥了眼那?竹简,不由笑道?,“这是元日祭礼的章程?”
萧霁道?:“正是。”
虽未正式昭告天下,但立储的诏书已然拟定,如今这份章程也是依着从前储君的待遇拟定的。
萧窈端详着萧霁看似平静的面容,从中窥见些许紧张。
“不必担忧。虽说祭礼那?日是繁琐了些,但只要?记住章程,做自己应做之事便好。”萧窈在一侧落座,关切道?,“可有何处不明白?的?”
萧霁摇头,犹豫片刻后才道?:“我只是……恐怕自己接不好重担。”
在东阳王诸多?子弟中,萧霁算出挑的一个。
虽说生母出身?低微,但他聪慧得体?,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这些年顺风顺水,受过诸多?称赞。
纵不曾因此?自矜自傲,但毕竟是年纪轻轻的少年,心中多?少有过得意。来建邺之前,也不可避免地揣了期待。
直至开始接触朝局政务,看得越多?,越明白?自己的无知。
而?在重光帝金口玉言,告知元日祭宗庙,将昭告天下立他为储时,他最先觉出的竟非欣喜,而?是凝重。
这样的情绪太过软弱,本不该示人。
但面对这位温柔有趣的阿姐,萧霁犹豫过,最后还是想?看看她会作何反应。
萧窈那?双清亮的眼中并无任何鄙夷或是轻蔑,微怔后,竟有笑意。
萧霁不明所以。
“你会这样想?,可见是想?将事情做好的,我自然为之欣慰。”萧窈解释过,温声道?,“阿霁如今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更何况,他前几日还曾同我提过,阿霁是可塑之才。”
她不惯称呼崔循为“夫君”,每每提及,皆是用一个“他”字代指。
萧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阿姐又在哄我。”
因这话实在不像出自崔循之口。
他这样一个人,议事时能?颔首道?一句“不错”,已经足够说话之人受宠若惊了。
萧窈只是习惯性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被萧霁道?破,不尴不尬扯了扯唇角。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答,萧霁又笑了起来:“少卿虽性情冷淡,但这些时日承蒙他指教,我心中十分感激。”
顿了顿,又道?:“阿姐能?这样想?,我亦十分高兴。”
“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望。”
少年的态度坦然而?真诚,声音掷地有声。
崔循步上台阶,驻足听完这么几句,面色未改,深不见底的眼眸波澜不惊。
将进未进之际,门?上悬着的冬帘被人从屋内分开,暖香袭来。
萧窈同他打了个照面,难掩惊讶。
稍一犹豫,同他离了议事厅前,这才问道?:“你何时来的?怎么不进门?,倒要?在风里吹着。”
“姐弟谈心,我若进了岂不打扰。”
人情世故上这话倒没什么问题,堪称体?贴入微,只是被崔循用这种平淡的语气说出来,透着股别样的意味。
萧窈知道?他的心病,笑道?:“有什么妨碍?你不是外人。”
她想?哄人时,总有说不完的甜言蜜语。
崔循下意识握了那?只柔软而?温暖的手,任由彼此?的体?温相互浸染。
“他如今这年纪,比我当年初来建邺时还要?小那?么一些,无亲人在侧,却要?面对许多?麻烦,十分不易……”
萧窈知他是个不大能?共情的人,初衷是想?令他体?谅一下萧霁,崔循在听了头一句后,却回忆起她初来建邺时生出的那?些风波。
这其中,王家寿宴之事最为严重。
萧窈因此?被罚去伽蓝殿静思己过,此?后更是大病一场,再在人前露面时,整个人显而?易见地清瘦许多?。
他也曾为此?令人送了许多?名贵补品。
后来两人关系逐渐缓和,谁也不曾再提过此?事。
时至今日,崔循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在那?时,萧窈也曾期盼过能?有人如她为萧霁解围这般,为她做些什么。
只是并没等到。
彼时王家势大,王滢更是行事骄横,宴厅中那?些女郎或是明哲保身?一言不发?,或是附和王滢,添油加醋指责她的不是。
而?他在做什么呢?
崔循受王陵相邀同往女郎们身?处的宴厅,大致扫过,实则是看出些古怪的。只是萧窈实在倔得厉害,不低头,也不辩解。
在一众柔弱女郎中,显得桀骜不驯。
他那?时想?,若不叫她撞南墙,长些教训,将来说不准还要?闹出怎样难以收场的是非。
所以顺水推舟,听之任之。
“怎么了?”萧窈觉出攥着自己的手逐渐收紧,颇有些无奈,“我只是替阿霁说几句公?道?话,你总没有小气到,连这些都听不得吧?”
崔循回过神,卸了手上的力道?。
萧窈对他的情绪再敏锐不过,觉出不似为萧霁之事介怀,狐疑道?:“你在想?什么?”
却只见崔循欲言又止,眸光闪动。
他少有这样游移不定的时候,萧窈心中倍感稀奇,葱白?似的手指攥了他衣袖一角,轻轻晃了晃:“不能?说给我听吗?”
崔循向来是不大能?招架得住她撒娇的。心中波澜起伏,唇齿间只觉涩然:“伽蓝殿。”
萧窈始料未及,待想?明白?其中曲折的关系后,轻笑了声:“过去这么久的旧事了,想?它做什么?”
她俨然一副浑不在意的模
样,才松开衣袖,却被他攥住。
修长的手扣入指间,十指交握。
“你该怨我的。”崔循近乎叹息。
萧窈情知绕不开此?事,想?了想?,坦然承认:“我怨过你。”
甚至可以说,恨屋及乌怨过崔循很长一段时间。
还是后来受了他许多?好处,过意不去,才渐渐淡忘。
“而?今再想?,那?时确实做得多?有不妥,稚嫩冲动,意气用事。”萧窈自我反思一番,眨了眨眼,却又话锋一转,“但我并不后悔。再来一回,兴许还会如此?。”
“若能?再来……”
萧窈问:“如何?”
崔循显然不擅做这等假想?,喉结微动,却什么话都没能?说得出来。
耳侧霜雪似的肌肤隐隐泛红。
萧窈愈发?好奇,踩上一旁的太湖石,身?量与他齐平,附耳催促:“你哄哄我啊。”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崔循僵了一瞬。
抬手扶着她的腰,闭了闭眼,想?到当初那?个花团锦簇的宴厅,和那?双如星如火般倔强的眼。
清清冷冷的声音显得低哑,不甚熟稔道?:“……谁令公?主受了委屈?”
“我为你出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