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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如崔循所言, 管越溪的?布置没能拖延几日。

    江夏王本就耗尽耐性,有意动手?。

    陈恕又得了湘州信众的?消息,知晏游在池岭后便没露过面, 军中事务由副将代管, 便料想那封信上的?内容不过虚张声势。

    自此一拍即合, 江夏王麾下兵马与天师道信众直扑湘州而去。

    消息传到建邺,是?夜, 各家的?烛火都比以往熄得晚了许多。

    人心浮动。

    谁都知道, 湘州一旦失守, 再无牵制, 大军便会直指京都。虽说?如今局势尚不明晰, 但有备无患, 多留条后路总没坏处。

    何况自立了太子后, 萧霁临朝, 并未如何优待士族,反而多有偏袒寒门子弟之意。加之被萧窈屡次拿捏过, 虽碍于崔氏不好轻举妄动,但心中难免有怨言。

    如今关上门合计,心思便活络起来。

    想着若换江夏王来,兴许也不会比眼下这?等境况更差。

    于大多士族而言,那个位置由谁来坐并不打紧, 毕竟这?些年也没少变动。

    流水的?皇帝, 铁打的?世?家。

    次日朝会,天才蒙蒙亮, 朝臣们已经在宫门外等候。

    私底下那点?盘算此时自不能提起, 相熟之人聚于一处,聊起昨夜传来的?消息, 含蓄而内敛。

    “湘州境况,潮生应当也有耳闻。”顾阶踱至谢昭身?侧,借熹微的?晨光打量他?的?神情,试图看出些端倪,“听闻晏将军此前遇刺,重伤昏迷。若当真如此,只怕湘州不妙。”

    这?是?陈恕令信众传开的?消息。

    晏游无疑是?湘州的?主心骨,如今强敌来势汹汹,他?无法站出来主持大局,难免有损士气。

    若是?副将输上两场,只怕军心也要涣散。

    谢昭淡淡道:“我不通战事。究竟如何,还是?等军情奏报,未必就坏到这?般境地。”

    顾阶“啧”了声:“你我之间,还要用这?等托词来糊弄不成?”

    两人相识多年,私交甚笃,说?话本不必有太多避讳。

    谢昭意味深长瞥他?一眼:“你先有意试探,反倒打一耙,怪到我身?上来了。”

    顾阶抬手?蹭过鼻尖,不大自在地咳了声,压低声音道:“同我说?句实话,晏游究竟是?否如传言那般,重伤难治。”

    谢昭是?太子近臣,知晓的?内情自然?更多些。

    他?未答,只不动声色反问:“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装傻充愣,”顾阶端正?神色,“难不成,谢氏就当真不曾想过留条后路?”

    江夏的?书?信还在各家书?房隐秘处藏着,便是?谢家,当初也不曾将话说?死,彻底回?绝拉拢。

    他?将话挑明,谢昭也不再回?避:“族中几位叔父兴许另有打算,然?我自己,的?确不曾想要什么后路。”

    顾阶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不由皱眉。

    “纵使晏将军真有不测,也没到兵败如山倒的?地步,何况还有崔琢玉在。”谢昭平静道,“你如何不知他?的?手?段?”

    当年建邺城中,与崔循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或多或少都被自家长辈念叨过,顾阶自然?也没有幸免。

    他?与崔循谈不上有何私交,但这?些年是?一路看过来的?。看着这?位从时人交口?称赞的?少年,逐渐成为说?一不二的?权臣,再非同龄人所能及。

    顾阶沉默片刻,缓缓道:“须知此一时彼一时。”

    昔年崔循与桓大将军联手?大败叛贼,自战乱中脱颖而出,诚然?是?因他?有能耐,却也有运势站在他?那边的?缘故。

    现下少了桓氏这?个助力,又会如何?

    说?到底,如今士族中崔氏独大,又与皇室绑得这?样紧密,已经到了各家忌惮的?地步。

    便有人盘算着,若江夏王能拿下湘州奠定胜势,待到兵临建邺之际,里应外合,未必不能除去崔循。

    根深蒂固的?王氏尚不能长盛不衰,崔氏如何不能被取而代之?

    直至朝会开始,萧霁露面,各怀心思的?朝臣们才陆续收回?思绪,观望太子要如何处置这?棘手?的?麻烦,又要遣谁去接受湘州这?个烂摊子。

    只是?谁也没能料到,萧霁压根不曾询问朝臣意见,甚至不曾犹豫,直截了当宣布崔循领兵赶赴湘州。

    众皆哗然?。

    震惊之余面面相觑。

    直至崔循平静上前接旨,有人这?才回?过神,自己方才竟没有听错。

    崔氏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子竟要离开建邺,去往湘州!

    顾阶来时还想过,今日说?不准能见着崔循犹豫为难的模样,猝不及防等来这?么个消息,心绪波澜起伏。

    待到朝会散去,迫不及待又寻了谢昭。

    直截了当问道:“你早知崔琢玉要领兵出征?”

    “我不知。”谢昭抚过衣袖,极轻地笑了声,“不过揣测罢了。”

    顾阶仍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你为何认为,他?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崔琢玉若是?瞻前顾后,犹疑怯懦之人,当年不可能力挽狂澜,也难走到今日。”

    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坐以待毙。

    顾阶欲言又止。

    谢昭叹了口?气,劝道:“收了那些不宜有的?心思吧。”

    纵此一时彼一时,可崔循依旧是?崔循。

    非凡庸之辈-

    有人惊诧之余,也难免好奇,崔翁如何会允准自家这?根

    顶梁柱接下此事?

    就连萧窈也认为说?服这?位没那么容易,崔循往别院见崔翁时,她还曾谨慎问过,要不要传医师一同过去,候在院外。

    若老爷子真气出个好歹,也好及时看诊。

    崔循被她这?奇想噎住,抽了抽唇角,像是?想回?绝,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

    好在并没派上用场。

    萧窈不知崔循是?如何劝说?的?,但估摸着他?在别院停留的?时辰,应是?没费太多口?舌。

    山房这?边不似往日那般安静,仆役们进进出出,忙着收拾行?李。

    有柏月这?些伺候多年的?仆役在,能将行?李准备得井井有条,原本用不着萧窈亲自动手?。但她看了片刻,只觉心中莫名有些空,便也想要做些什么。

    崔循归来时,她正?在窗边的?榻上整理衣物。

    萧窈自己的?衣裳首饰都是?翠微收拾的?,她没做过这?样的?事,举手?投足间透着生疏。

    玉簪绾起的?发髻松了些,有发丝散下,慵懒而随意。

    只是?崔循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萧窈听出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支使道:“快来帮我。”

    “翠微她们收拾我的?衣裳时,总能叠的?平整妥帖,”萧窈轻轻抚平衣褶,毫不讲理地抱怨,“必是?你的?衣物有问题,才害得我折腾这?么久,也没叠好几件。”

    崔循笑道:“是?。”

    说?着攥了她的?手?,拉入怀中:“卿卿这?样劳累,还是?稍作歇息,交给柏月他?们来做。”

    萧窈将下巴抵在他?肩上,东拉西扯说?着些闲话,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要离开了。”

    两人自成亲后,好过恼过,但从未有过这?样遥远而漫长的?分别。

    崔循承诺:“我会尽快回?来的?。”

    萧窈摇头,正?经道:“该如何便如何,不必急切。我也会谨慎处事,料理好建邺这?边的?事务,你无需担忧。”

    两人就此聊起正?事,直到夜色渐浓,才终于止住。

    床帐放下,将微弱的?烛光隔绝在外。

    萧窈贴近些,在他?唇角亲了下:“早些睡……”

    话音未落,便被扣着腰肢压在身?下。

    萧窈仰头看着再熟悉不过的?轮廓,小声提醒:“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

    崔循“嗯”了声。

    嘴上虽是?这?么说?着,但手?已经挑开衣摆,毫无阻隔地落在她腰上,不疾不徐摩挲。

    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细嫩的?肌肤,酥麻随之蔓延开来。

    萧窈咬了咬唇,本就不大坚定的?意志愈发动摇,犹豫片刻后,抬手?攀上宽阔的?肩。

    她心中存了许多话不知该如何说?起,翻来覆去,最后还是?决定付诸行?动。

    柔软的?寝衣褪去后,肌肤相亲,才得以满足,又下意识想要更多。便用轻柔得几乎能攥出水的?嗓音,在轻喘的?间隙,翻来覆去地唤崔循的?名字。

    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哑了,困得眼皮打颤,却还不曾推开。

    肆意放纵的?结果?便是?,第二日崔循起身?时,她迷迷糊糊察觉,还未坐起身?就一头栽回?了柔软的?锦被中。

    酸胀,疲惫,连带着昨夜的?记忆一起涌现。

    饶是?萧窈脸皮不算太薄,也还是?僵了下,几乎想将自己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崔循低低笑了声,替她将锦被盖好,轻声道:“不必起身?相送,安心等我回?来。”

    萧窈目不转睛,点?点?头:“好。”

    她被暄软的?锦被包裹着,雪肤乌发,眼眸映着他?的?身?影,看起来乖巧可爱。

    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这?才起身?。

    白日渐长,天也亮得愈早,晨光透过窗棂,勾勒出清俊的?身?形。

    萧窈心中一动:“崔循!”

    崔循立时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我心中有句话,猜你应当想听。”萧窈迎着他?探究的?目光,眉眼一弯,狡黠道,“只是?我眼下还不大想说?。”

    崔循微怔,含笑的?眼眸稍显无奈。

    萧窈又道:“待你回?建邺那日,说?与你听。”

    崔循将她这?话在心中过了一回?,颔首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第122章

    一场春雨过后, 草木葱茏,碧色如?洗。

    庭院中几树桃花开得正好,有一枝横斜窗牖外, 只消抬眼便能见着繁花带雨, 格外雅致。

    栖霞学宫的藏书楼外也有这么一树桃花, 管越溪对此?记忆尤深。后来到了湘州,见着窗外的桃树, 还曾同晏游提起过此?事。

    只是如?今, 管越溪再没心思欣赏这灼灼桃花。

    自?晏游在池岭出事后, 他几乎就没歇过。

    有太多事情须得过问安排, 忙得焦头?烂额, 既没半点空闲, 也难安心阖眼。

    读书人总是会?多留心自?己的形容, 管越溪贫寒时, 都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眼下却颇有些“不修边幅”的模样。

    且不说因?劳累而疲惫不堪的面容, 就连新长出的胡茬都没来得及修整。

    仆役福泉依言沏了浓茶,觑着他这般模样,没忍住道:“大人还是歇歇吧。这样熬下去,若您也撑不住病倒,那可如?何?是好?”

    从前虽也事务繁忙, 但他与晏游各司其职, 并不至于这般煎熬。

    可如?今晏游还躺着昏迷不醒。

    天师道用心歹毒,交到李叟手中的那把匕首涂了毒药, 已将事情做绝。

    但纵是陈恕也不会?料到, 李叟为?了救自?己的孙儿对晏游下手,却又在动手前, 抹去了刃上的毒。

    兴许是不忍,又兴许是愧疚使然。

    说到底,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贼匪,而是个为?子孙牵肠挂肚的可怜人。

    坦荡了大半辈子,没能从一而终,却也没坏得罪无可恕。

    也正因?此?,晏游捡回来一条命。据医师所言,待到体内那点残存的毒解了,人便能醒过来。

    管越溪得知其中隐情,心中百感交集,但也算稍稍松口气?。

    军中副将们与他揣着一样的心思,想着只要撑过这段时日,待到晏游醒来接手军务,总会?好过些。

    只是这几日没那么好熬。

    江夏那边的动作极快,萧诲所率领的大军来势汹汹,而天师道也传出少主陈恕在湘州现身的消息,各处信众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尖。

    说是内忧外患也不为?过。

    管越溪一气?灌下大半杯茶水,回绝了仆役的提议,摇头?道:“我须得等前线战报。”

    石生率兵迎战江夏兵马。

    管越溪心中有数,并没指望他能够大败萧诲,一开始定下的计划便是要他据城严守,尽可能多拦几日。

    纵然晏游未醒,公?主得了消息,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这道理江夏王又岂会?不明白?

    他手下养的那么些门客不是吃干饭的,何?况还有陈恕在,自?是铆足了劲全力攻城。

    昨夜石生令人传来消息,说是晏游重病的流言难以禁绝,加之江夏兵马太过凶猛,军中人心浮动,这样下去只怕撑不了多久。

    石生并非怯懦之辈,会?这样说,便是前线境况极不乐观。

    管越溪看着案上的军情奏报,掐了掐眉心,吩咐道:“去将军那边看看,他……”

    话说到一半,又苦笑道:“罢了。”

    若晏游已经苏醒,压根无需遣人去问,早就有消息传到他这里来了。

    “小人还是去问问,兴许就有好消息。”福泉宽慰他,也似干巴巴地安慰自?己,“将军吉人天相,必能转危为?安。”

    福泉年?纪虽小,但只消看这几日官廨往来之人的神?情,便知情况不妙。

    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便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福泉得了允准,才出门,迎面撞上前来通传的卫兵,踉跄两步方才站稳。

    卫兵却压根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步迈过门槛,回禀道:“京都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崔少师奉命前来湘州,援军明日将至。”

    福泉揉着钝痛的肩,惊讶发现,自?家大人顷刻间来了精神?。

    虽说面色依旧苍白虚浮,但眼却亮了些,仿佛这句话比灌上一整壶浓茶都要提神?。

    “立即将此?消息传去前线,告知石生坚守城池,寸步不得退。”管越溪飞快吩咐道。

    卫兵领命而去。

    管越溪没再刻意挺直身形,抬起眼,目光落在窗外那枝桃花上,终于得了松了口气?。

    福泉好奇极了,因?知自?家公?子宽厚,便大着胆子问:“那位‘崔少师’,是极厉害的人物?吗?”

    管越溪沉默片刻,中肯地点了点头?。

    管越溪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并无好感,但并不会?为?此?否认崔循的本事,对于他来接手湘州这件事亦乐见其成。

    只是难免惊讶。

    对垒的双方谁也没料到崔循会?亲至湘州。

    陈恕观望湘州将士守城气?势,见与先前不同,便知应是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原想着兴许是晏游没死,侥幸捡回一条命,待到从江夏王处知晓内情后,眼皮不由一跳。

    江夏王将此?看在眼中,不由奇道:“你畏惧崔循?”

    他这些时日常召见“江舟”问询,此?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谦卑恭谨的模样,但对答如?流,从未慌乱。却不想竟会?因?一句话变了脸色。

    陈恕垂首,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到底是崔氏长公?子。何?况他手中握有京口军,非湘州兵马能及。”

    “崔循这般不识时务,铁了心要为?萧霁卖命,那便迟早要碰一碰。”江夏王磨牙道,“若能在此?处了结他,那便一劳永逸,再无后顾之忧。”

    萧诲话中透着跃跃欲试的意味。

    陈恕知他得了桓大将军的允诺,自?视极高,心中虽不以为?然,但也没蠢到在他兴头?上泼冷水,只谨慎道:“若京口军来援前,未能攻下此?城,便须得从长计议了……”

    “本王自?然明白。”江夏王缓缓转着拇指上的犀角扳指,剑眉挑起,吩咐道,“召集各地信徒来湘州,我要用他们来试试崔循的深浅。”

    于江夏王而言,天师道信众皆是蠢笨不堪的愚民,用来投石问路再合适不过。便如?路旁杂草,死多少都不会?心疼。

    他自?己的人则要高贵些。

    毕竟这些年?养这些兵马耗了许多银钱,谨慎些也好。

    陈恕盯着帐中铺就的名贵茵毯,缓缓道:“只怕未必能如?王爷所愿。”

    他神?色未动,依旧是往日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说出的话带着微不可查的讥讽:“您自?然知晓,昔年?陈恩死于谁手,江左集结十余万信众又是为?何?而散。”

    “纵是神?智未开的傻子,亦知趋利避害。”

    于天师道信众而言,陈恕这个少主有多令他们向往,崔循这个名字就多令他们惧怕。

    这些年?来加诸于崔循身上的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在士族眼中,他是江左璧玉,是崔氏长出的芝兰玉树。

    可在陈恕眼中,崔循与洁白无瑕的美玉没有任何?干系,只有在战场上同对峙过才清楚,此?人何?其棘手。

    他能设计杀晏游,却拿崔循无可奈何?。

    因?崔循并不似萧诲这般轻狂自?满,也不似晏游宽厚悲悯,而是个冷静到冷漠的人。

    正是此?时湘州所需要的主人。

    随着崔循将至的消息传开,那未曾宣之于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担忧终于得以缓解,进出府衙议事的官员肉眼可见地轻松不少。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多久,就又纷纷提心吊胆起来。

    因?崔循才至湘州,风尘仆仆,却一刻钟都没歇息,立时召集官员议事。

    说是“议事”,实则更像问话。

    自?王俭死后,晏游接手湘州,已经将治下官员换了一茬。

    那等尸位素餐,只知逢迎讨好的要么撤职,要么调了闲差,如?今能在府衙的不拘出身高下,皆有可取之处。他们不至于为?此?洋洋自?得,但心中多少有些傲气?。

    但这大半日下来,几乎没人能在崔循面前维系住从容不迫的气?度,不时答得磕磕绊绊。

    恍惚倒像是回到年?少时,被先生问得捉襟见肘,无地自?容。

    及至夜色渐浓,这场“酷刑”终于结束,众人离了议事厅后,面面相觑,唯有苦笑。

    管越溪则多留了片刻,向他道明晏游的伤情。

    议事厅中灯火通明,映出崔循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面色稍显苍白,但眉眼间并无倦意。八风不动的神?色,无端叫人想起冬日冰雪。

    听?完他的回禀,只淡淡应了声:“活着就好。”

    想了想,又额外问道:“此?事可曾同公?主说明?”

    他提及萧窈时虽以“公?主”相称,似是疏远,但那与白日议事时截然不同的语调,任谁听?了也不会?误解。

    管越溪道:“……未曾。”

    一来是因?晏游尚未苏醒,二来,江夏大军压境,送信被拦截的风险太大,恐泄露境况。

    只是他还未解释,崔循已微微颔首。

    管越溪会?意,也退出议事厅。

    崔循独自?用过晡食,又看了许久公?文,直至子时方才起身离开,往下榻处去。

    松风等候许久,立时奉上大氅。

    墨色衣料上以银线绣着鹤羽,映着烛火的光,如?月华流转。

    这是萧窈放在行李中那件。

    才取出,仿佛还沾染着她?近来惯用的春信香。

    崔循披上,指尖勾了系带,忽而发觉尾端竟系着只小巧的香囊,怔了下。

    萧窈并没同他提过自?己放了东西。

    这两日赶路的疲惫,与大半日议事所积攒的些许不耐,被心底涌现的好奇所取代,眉目舒展,神?色中添了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檐下悬着的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细如?牛毛的雨丝拂面,沾湿鬓发。

    崔循并未避开。

    他解下香囊,片刻间已经有了许多设想。

    这样的香囊容不下多少东西,掂量下,便会?发觉分?量极轻,似是空无一物?。

    有那么一瞬,他想,兴许是萧窈促狭捉弄。

    待到解开香囊系带,倾倒,有圆润小巧的珠子落于掌心。

    檐下烛光洒下,细雨朦胧中,崔循看清那物?,其色鲜红,并非珍珠。

    是红豆。

    第123章

    江南梅雨。

    栖霞山笼罩在大片烟雨之?中, 草木葱茏,雨水洗过的?颜色青翠欲滴。

    这时节城中的?桃花已经开?谢,山间的?花期则要长些, 隔着?细雨看去, 绚烂宛若云霞。

    萧窈膝上放着?册书, 却并没翻看,葱白?纤细的?手指把玩着?一片书签。

    早些时候湘州快马加鞭送来奏报, 其中夹带着?封崔循写给?她的?家书。信上先是讲了晏游的?病况, 说是性命无虞叫她安心, 又叮嘱了半页纸, 是些叫她记得好好用饭这样的?话。

    最后才?说自己收到了她送的?“红豆”。

    崔循不是那?等情绪张扬的?人, 更不会写什么“思之?如狂”这样的?话, 只在信末颇为含蓄地写道, “我亦记挂你。”

    随信附来的?, 还有一细枝桃花。

    萧窈将那?页纸看了两遍,忙里偷闲, 用崔循寄来的?花做了这片书签,替换了先前?常用的?。

    青禾一见?自家公主对着?花签出神,便猜到她在想什么,抿唇笑了起?来,提醒道:“学宫到了。”

    马车在学宫大门外停下, 石阶上, 身着?青衣的?班漪正等候。

    这是学宫每旬例行考教的?日子,按理说, 是该萧霁领人亲自前?来。奈何近来朝中政务繁多, 他忙得已是废寝忘食,实在分身乏术。

    便交由萧窈代为督看。

    班漪昨日已得了消息, 特地在此等候。她含笑上前?相迎,打了照面细细看过,又不由关切道:“是近来太过劳累的?缘故?清瘦许多。”

    萧窈摸了摸脸颊。

    事多是其中一个缘由。再者,也因?崔循离开?建邺后,没人能再时时看着?她的?饮食起?居。翠微虽也会劝,但插手不了她在宫中时的?饮食,她也不见?得每回都?听。

    为此翠微还曾叹过,若崔循还在便好了。

    只是这点儿女情长的?缘故实在不好拿出来同旁人讲,萧窈咳了声

    ,只道:“到底是多事之?秋。”

    班漪语重心长劝道:“纵是如此,也得保重自身才?能长久。我如今常居学宫,闭目塞听,许多事帮不上……”

    萧窈听出她的?担忧,忙笑道:“师姐只管安心照拂学宫事务,无需为那?些俗务分神。倒没什么难以收拾的?事,只是麻烦些,需得多费些心力罢了。”

    崔循赶赴湘州,接手了最大的?麻烦。

    被他横插一手,江夏王先前?一鼓作气拿下湘州,再剑指建邺的?筹谋中道崩殂。萧诲虽非老谋深算之?辈,但在军事上多少有成算,与京口军交锋后,便知?湘州并非一时半会儿能攻克的?。

    召部下议过,索性铺开?阵仗徐徐图之?。

    而崔循才?接手湘州,对湘州兵马实力、各处地形布防算不上十分了解,远没到如臂所指的?地步,故而也没急着?动手。

    一时间僵持不下。

    至于朝中事务,令萧窈格外在意的?还是兴风作浪的?天师道。

    她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又重赏医师,调拨药材,想要遏制这场来得蹊跷的?疫病,但收效甚微。

    为此,遑论那?些本就不对付的?,就连东宫属官也有言辞委婉向萧霁进谏的?。

    在他们看来,如今便该将染病之?人拘于义?庄隔绝,生死皆是自己的?造化,再将兵力人手用在镇压叛贼上。而不是如眼下这般,如填无底洞,明?知?不可为而为。

    前?两日甚至还有御史带头上书,暗指她身为女流之?辈,越俎代庖,干涉朝政过多。

    赵御史字斟句酌,俨然一副为太子殿下考量的?赤诚之?心,纯臣模样。结果萧霁非但没理会,将奏疏悉数原样打了回去,转头还将学宫考教交给?她来接手,以表态度。

    谢昭知?晓此事,似笑非笑点评:“既这般忠直,从?前?崔琢玉在时,怎不见?他多说一句?”

    这话不知?怎的?传开?来。

    赵御史为此气得面红耳赤,却又不敢找谢昭对峙,只得忍气吞声。

    班漪向来消息灵通,虽自谦“闭目塞听”,但对此亦有所耳闻。执了她的?手入学宫,分析道:“这赵琛原是王氏门生,想是怀恨旧事,又或是受了指使,有意与你为难。”

    说着?,又调侃道:“谢潮生那?话虽尖刻了些,倒也没说错。”

    若崔循仍在建邺,怕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会变着?法寻萧窈的?不是。

    “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萧窈抿唇一笑。她拂去肩上沾染的?雨水,再开?口时,话音透着?些冷意,“我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不会将这点诟病放在心上,更不会为此让步。”

    说话间,已到琅开堂外。

    “你心中明白便好。”班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掩下不提,一同入内拜见?尧祭酒。

    考教至今,流程早已烂熟于心。

    学子们依此抽过签,有成竹在胸的?,也有心虚犹疑的?,陆续前往偏厅构思答题。

    萧窈原本从?容不迫地端坐着?,待学子们散去,对上尧祭酒的?目光后,立时乖觉道:“近来忙于庶务,疏于练琴,也没怎么做学问,还望师父见?谅。”

    话里话外,已经恨不得将“不要考我”写在脸上了。

    尧祭酒失笑,雪白?的?长须颤颤巍巍。

    他老人家虽一心钻研学问,但也知?自己这位小弟子多有不易,并不苛责,反宽慰道:“事有轻重缓急。练琴也好,做学问也罢,并不急在一时。”

    “正是。”班漪笑道,“前?两日拟定考题时,师父还曾同我称赞,说你定下的?这套考教章程极佳。”

    尧祭酒颔首:“若有朝一日能推而广之?,以此遍选天下有识之?士,便再好不过……”

    只是这话说起?来自己都?觉犹如妄想,不由叹了口气,咳嗽起?来。

    “会有那?么一日的?。”萧窈替他添了茶水,眉眼一弯,笑盈盈道,“便是为此,师父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待到那?日,必得请您来当这天下考生的?主考官,才?能令人信服。”

    哪怕知?道这话是哄自己高兴,但随着?稍一设想,尧祭酒还是不可避免地为之?神往,原本萎靡的?气色都?因?此有所好转。

    萧窈在学宫留了半日,陪尧祭酒说了许久的?话,待到考教终了,这才?告辞。

    雨势比来时紧些,雨滴砸在伞面上,迸溅开?来。

    沈墉在马车旁安静等候,待她露面,立时行礼道:“殿下的?吩咐已经办妥。”

    萧窈颔首:“先莫要伤及性命。”

    沈墉道:“属下明?白?。”

    在他看来,赵琛那?废物儿子便是杀了也没什么,但公主吩咐先留着?,那?便留着?好了。

    “明?日便会有人上书参赵琛,他若是肯知?情识趣,便也罢了。若是到这般地步仍不顾惜自家,甘愿为人充当马前?卒……”萧窈眼睫低垂,看着?被雨水浸湿的?裙摆,零星几点泥渍在鹅黄的?衣料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我便再不能容他。”

    此事是冲着?她来,也是冲着?崔氏而来,是试探的?先兆。

    自崔循率京口军赶赴湘州,镇压叛乱,那?些个平日与崔氏多有往来的?士族少了忌惮,便不免各怀鬼胎。

    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湘州那?片战场,暗暗期待崔循能同江夏王打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折在其中。如此一来,这些年越来越风光的?崔氏少了这根顶梁柱,便只有被拿捏、瓜分的?份。

    就连先前?一蹶不振的?王氏,都?又生了心思。

    “再过几日,我会同太子议定,从?宿卫军中抽调人手入城,负责夜间巡逻。”萧窈由青禾扶着?上了车,沉声道,“你驻于城外,亦当十二?分警醒,不容有失。”

    萧窈以往总是和颜悦色,少有这般郑重过。

    沈墉原就挺直的?肩背不自觉绷得更紧,垂首应道:“是!”

    车帘落下,将风雨隔绝在外。

    萧窈换过车中备着?的?襦裙,心不在焉地翻过两页书,依旧没能彻底静下心来,索性坐起?身铺纸研墨。

    青禾在小炉中添了勺沉水香,眨眨眼:“公主是要给?少师写信?”

    萧窈才?提笔蘸了墨,闻言一顿,抬眼看向她:“……这般明?显吗?”

    青禾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了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满是笑意。

    萧窈“哼”了声。

    她的?确是有些想念崔循,这并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朝夕相处得久了,骤然分别,总是难免会有不习惯的?地方。

    遇着?犹豫不决的?事,会下意识想要向他征询建议;午夜恍惚醒来时也会想,若崔循还在,应当会将自己拥在怀中,低声哄睡。

    萧窈少时曾在冬日抓过小雀。并不难,只需用木杆撑起?一只竹筐,再洒下谷粒,待到小雀无知?无觉走到筐下,一拉绳子,便将它罩在其中。

    她忽觉自己就像那?只贪食小雀,不知?不觉中,已经进了崔循布好的?竹筐。

    萧窈揉了揉鼻尖,蘸着?墨,决定将少时这段没头没尾的?旧事写在纸上,叫崔循意会去。

    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

    萧窈将信折好,纷纷扰扰的?心绪得以安定下来,步履轻盈的?下了车。

    立时有等候在侧的?侍从?迎上,恭敬道:“齐参军令人送了一妇人来此。”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萧窈错愕:“妇人?”

    他口中的?“齐参军”是崔循下属齐牧,先前?奉命率兵前?往会稽,协助裴氏剿灭叛贼。崔循曾提过此人,说是若有何要事,只管吩咐他就是。

    萧窈这些时日也看过些出自齐牧之?手的?公文,能看出此人性情沉着?冷静,非冒失之?辈。

    她着?实太过惊讶,甚至没等回到房中,便已经拆了这封来自齐牧的?信。

    一目十行扫过,下一刻,也见?着?了那?个局促不安等候在门房的?妇人。

    信上说,她叫做“芸娘”。

    第124章

    风雨愈紧, 庭中翠竹簌簌作响,在窗牖上映出斑驳的影。

    待客的花厅中灯火通明。

    一身墨色

    劲装的慕伧侍立在侧,视线扫过?荆钗布裙的妇人。

    芸娘打了个寒颤。

    她看?起来极为脆弱, 消瘦的身形像是撑不起衣裳, 憔悴的面容几无血色, 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将人给吹倒。眉目间被愁色所笼罩,站在那里, 显得局促而拘谨。

    像是根绷得极紧的弦。

    稍有风吹草动, 就会?令她不安。

    萧窈看?出她的紧张, 回身向慕怆道:“不必守在这里。我能应付。”

    崔循临行前特意将慕怆留下来, 看?顾她的安危。有学宫遇刺的前车之鉴在, 慕怆这次尤为谨慎, 算得上寸步不离。

    得了萧窈的吩咐后?, 慕怆又看?了一遭。

    确保这妇人并无异样之处, 依言退到门外,并未走远, 依旧屏息听着动静。

    “坐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萧窈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轻柔。

    芸娘低声谢恩,小心翼翼落座。

    她抿着温热的茶水,嗅着香炉中逐渐散出的安神香,不安的情绪得以稍稍缓解。

    萧窈将齐牧那封亲笔信又细细看?了一遍, 不动声色笑道:“齐参军说, 若非经你提醒,他部下那百余人入了叛贼设下的陷阱, 只怕要?悉数折在其中……夫人忠义, 我该向你道谢才是。”

    芸娘连忙摇头,手指不住摩挲着瓷盏上的花纹。

    萧窈道:“夫人不要?谢礼, 却想要?见我,是为何事呢?但说无妨。”

    芸娘咬了咬唇,苍白而干涩的嘴唇几乎渗出血。

    又喝了口水,似是终于拿定主意,抬头看?向萧窈,眸光颤动:“民妇想要?用一个秘密,向您讨个恩典。”

    萧窈压在信上的手轻轻叩了叩书案,目光触及那句“此妇有一夫婿,名成志,疑与叛贼勾连”,徐徐道:“夫人请讲。”

    “公?主可知,此次疫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芸娘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她从有此揣测那一刻开始,便惶惶不可终日,日夜煎熬。如?今说出口,除却惶然,竟也骤然生出种解脱感。

    芸娘大着胆子,直视面前端坐着的这位贵人,却并未从那张温柔貌美的脸上看?到想象中的错愕。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

    她早就同崔循讨论过?,这场疫病来得太过?蹊跷,成了令天师道死灰复燃的东风,背后?决计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又或者?,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不信鬼神,自然也不信什么能治疫病的符箓。

    翻看?天师道从前那位教主陈恩的生平经历,他曾随着方士当过?学徒,又在市井中混迹多年,有些装神弄鬼的小把戏也是情理之中。便如?她从前用些小把戏,就能将王旖吓得魂不守舍。

    只是这些道理,将其奉若神明的信众是听不进去的。

    民生自煎熬,身处绝望之中想要?寻求慰藉,是人之常情。

    故而萧窈在此事上,一直认为堵不如?疏,若非执迷不悟之徒,不必斩尽杀绝,否则只会?令矛盾激化得愈发严重。

    “我虽有此揣测,也调拨医师、药材前往疫区,却还不曾寻到破解之法。”萧窈将姿态放得愈低,柔声道,“夫人从何得知此事?”

    “我有一夫婿,他,”芸娘死死攥着衣袖,指节泛白,“他昔年误入歧途,曾为天师道信众。”

    她说不出“叛贼”二?字,向着萧窈磕了个头,恳切道:“但我敢以性命担保,自天下大定后?,他循规蹈矩,未曾做过?任何坏事。”

    萧窈点点头:“我信夫人所言。”

    “早前有一刀疤脸来寻他,想再拉拢他入伙,他也为着我与孩子回绝了。”芸娘回想旧事,强忍泪意,“是后?来起了‘疫病’,孩子早夭,我亦病得厉害。他为了给我换取救命的符箓,才又趟了浑水……”

    她话里话外,尽是辩解回护之意。

    萧窈无声叹了口气,已然能猜到芸娘所求的是什么,有些心软,却又对?所提及的这个“刀疤脸”生出些警惕。

    从前陈恩在时,深得他信任的九名心腹被教众尊为“长生使”,大半死在崔循手中。前些时日在湘州露面,当做诱饵引晏游入陷阱的魏三?便是侥幸活下来的一个。

    萧窈曾在陈年公?文中见过?他的画像。

    便是个身强体壮的刀疤脸。

    若当真如?此,想来芸娘那个名叫“成志”的夫婿也非寻常人物,才值得魏三?亲自拉拢。

    也正因此,在他与魏三?一同离开清溪村后?,天师道信众才会对其家人多有照拂。

    芸娘病情好转后?,以为神迹,初时对?此感恩戴德,还曾在官兵搜寻抓捕时,为他们传消息遮掩。直至偶然间听到的一场对?话令她生出疑虑,才慢慢觉出异样。

    “……这场疫病,是被蓄意散播开的,他们把这个叫做,播种。”芸娘提起这个词时,身形晃了晃,“他们手中明明有能治病的方子!却不肯叫人知晓,只零星赐下符箓。”

    所谓起死回生的符箓,不过?是场精心修饰过?的骗局。

    她是活下来了。

    可那些因此受尽折磨乃至殒命的人,她那早夭的可怜孩子,算什么呢?

    芸娘抹去眼角的泪,俯首道:“民妇知道,公?主是心善之人。我家得过?赈灾的粮食,也分了缓解病症的药材,故而斗胆求见,想向您讨个恩典。”

    “作为交换,我手中还有张符箓,愿献给公?主。”

    萧窈心中一动。

    她先前就曾授意齐牧,若能得天师道那所谓的符箓叫医师钻研,兴许能议出对?症的方子。

    只是叛贼对?此颇为谨慎,至今也未曾见到过?。

    她看?着匍匐在地?的妇人,叹道:“你想为夫婿求情?”

    “我们的孩子因此夭折,我不能叫他无知无觉,为仇人卖命。”芸娘红着眼,气若游丝,“他曾允诺过?,要?守着我和?孩子,哪都不去……”

    “我盼着,他能早日归家。”-

    萧窈的书信是与前线军情奏报一同送到崔循书案上的。

    钟校尉在京口军中多年,知崔循不喜长篇累牍的赘述,故而奏报写得言简意赅,只薄薄一页纸。而建邺送来的回信装在牛皮制成的信封中,掂量起来颇有分量。

    只一看?,便知出自谁手。

    管越溪心中明了,垂眼看?着地?砖:“据探子回报,魏三?被晏将军擒后?,如?今湘州境内叛贼首领乃是冯直。”

    冯直曾是陈恩手下的“长生使”。

    崔循对?这些人了如?指掌,听到名字,便能想起他们的出身经历与行事风格。

    “此人惯会?审时度势,狡兔三?窟,与他周旋不可太过?急切……”崔循扫过?军情,拆开萧窈的来信,“冯直”这个名字随即映入眼帘。

    萧窈在信上详述芸娘之事。

    告知他,自己已从芸娘那里得到符箓,医师们本?就在此病症上费了许多功夫,应当不日便有进展;再者?,她认为芸娘口中那位夫婿,便是“冯直”。

    随信附来的,还有一片银质长命锁。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于寻常人家而言,已算贵重物件,足见对?孩子的爱重之意。

    在此之后?,才是萧窈给他的回信。

    观其纸张和?墨迹,并非一气呵成写就。

    其中有东宫议事厅惯用的宣纸,也有阳羡长公?主送来,被她放在马车书匣中的浣花笺。写的也不连贯,断断续续,更像是何时想起什么便写上几句。

    也正因此才积攒了许多张。

    崔循压下并未细看?,先将陈直之事吩咐了管越溪。

    待他告退,门外又传来松风的回禀:“晏将军来了。”

    两日前,晏游终于从昏迷中苏醒,睁眼第一句便是问战况如?何。受余毒影响,他身体依旧极度虚弱,被医师反复叮嘱须得再卧床养上几日。

    但他放心不下。

    哪怕明知道有崔循接手,还是稍有起色便亲自过?来。

    崔循瞥了眼他虚浮的脚步,言简意赅道:“坐。”

    晏游看?过?壁上悬挂的舆图,极轻地?舒了口气,低声道:“先前是我疏忽,以致湘州危急,合该领罚……”

    崔循未答,只是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张,神色淡淡地?给了他。

    这是萧窈写给晏游的。

    她实在很了解这个表兄,知他必定愧疚,连开解带安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晏游一怔。待到看?过?萧窈的亲笔信,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笑意:“我会?尽快养好身体,领兵迎战,光明正大地?将这笔债讨回来。”

    抛却那些鬼蜮伎俩,晏游在战场上是不可多得的良将,便是京口军中也未必寻得到比他更为骁勇善战之人。

    崔循颔首,漫不经心道:“好。”

    目光落在浣花笺上,看?完萧窈讲的少时在雪地?抓小雀的旧事,没明白她为何提及此事。但透过?娟秀的字迹,想到她披着斗篷在雪中忙来忙去,盼着小雀早些进竹筐的模样,低低地?笑了声。

    只是抬眼瞥见晏游时,笑意淡了些。

    萧窈与晏游自幼相识,时常一处玩闹,说是青梅竹马并不为过?,兴许抓小雀时晏游便在她身侧。

    他与萧窈在一起的年岁终究太短。

    但好在余生还有许多年。

    第125章

    青禾将漆盘轻放在书案一角。

    瓷盅中是才熬出来的莼菜鲈鱼羹, 一掀开盖子,便有?鲜美的气味随着热汽涌出。

    这是萧窈少时?起就很喜欢的菜色,崔家的厨子做得也极为纯熟。青禾抬手?, 将热汽向着萧窈的方向扇了扇, 诱哄道:“多?香啊。公主还是先?用些羹。”

    萧窈含笑应了声, 由她将莼羹摆在自己面前,目光依旧落在挪至一旁的纸上。

    那是这些时?日搜罗起来的, 赵琛的诸多?恶行?。

    赵家原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 只是惯会钻营, 早些年娶了王氏旁支的女儿后, 便借此攀附上王家。这些年仗着王氏横行?霸道, 寻常士族都得让他几分。

    至于?强占民宅土地, 欺男霸女这样的事, 也算不得稀罕。

    萧窈看着纸上种种, 再想参自己那封奏疏上义正词严之语,只觉可笑。

    青禾时?常跟随在萧窈身边侍奉, 知道赵御史?带头参自家公主这件事,摆弄着瓶中的花枝,忿忿道:“赵家真是活脱脱的狗腿子。我昨日听柏月提起,这位赵御史?从前在长公子面前卑躬屈膝得很,从来只有?讨好的份……”

    “赵琛生性圆滑, 若由他选, 想来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萧窈轻轻吹开热汽,尝了口莼羹, “但他受了王氏这么多?年恩惠, 总要?‘投桃报李’才行?,便是再不情愿, 也只能如此。”

    青禾撇嘴:“活该。就他做过的这些事,死也应当。”

    萧窈用过莼羹,正欲入宫去?见萧霁,才放下汤匙,却见六安步履匆匆进门。

    她眯了眯眼:“出什么事了?”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赵御史?没了。”六安气都没喘匀,忙道,“今晨朝会,有?人上书参赵御史?。太子垂问,赵御史?并未为自己辩驳,反倒斥责公主……结党营私,而后大哭着宗庙社稷,一头撞在了大殿柱上,血溅当场,没能救回来……”

    青禾倒吸了口凉气,险些摔了正擦拭的瓷瓶。

    纵然方才她还在骂此人死了活该,但真听到赵琛活生生撞死的消息,还是觉得胆战心?惊,也对此难以理解。赵琛这样的人纵然被告御状,难道不该千方百计狡辩脱罪吗?又怎么会自尽呢?

    萧窈在短暂惊讶后,神色冷下来:“为了拖我下水,倒真是下血本。”

    六安喘了口气,忧心?道:“太子殿下遣人传话,说是风口浪尖,您暂且避避风头也好。”

    事实?上,赵琛临终所言远比“结党营私”更难听,几乎是戳着萧窈的脊梁骨在骂。萧霁听得脸都黑了,疾言厉色令人拿下他,哪知侍卫还未动?手?,他自己就先?当庭撞死了。

    在场之人谁也没料到会有?这出戏,一片哗然。

    萧霁脸色白了又青,同阶下侍立的谢昭换过眼神,令人将赵琛的尸身抬下去?,清水洗地,匆匆结束了这场朝会。

    但此事决计不可能轻描淡写揭过去?。

    赵琛用这样惨烈的法?子来控诉萧窈,无疑是拿自己的命铺路,便是萧霁想护着,与他同谋之人也不会允许。

    眼下东宫外,便已经有?求见太子的朝臣。

    萧窈若是这时?候入宫,撞个正着,只怕那些人又要?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萧窈明白这个道理,道了声“好”,便没再多?言。

    倒是青禾从惊恐中回过味来,越想越替自家公主委屈,不甘心?道:“这算什么呢?难不成为着他一头撞死,这些罪行?便能一笔勾销,没理的事也成有?理了不成?”

    萧窈紧攥着的手?逐渐松开,嘲弄道:“因为并没多?少人在意赵琛做过什么。”

    赵琛如何欺凌百姓,手?上又折了多?少无辜性命,于?士族而言无关紧要?。可他能舍出自己的性命,将她拖下水,可就至关重要?了。

    终归还是她想得太少。

    若是早料到,赵琛竟肯拿自己的性命给旁人铺路,也就不至于?骤然被摆了这么一道。

    萧窈在心?中暗暗骂了自己两句,余光瞥见青禾忧心?忡忡的模样,又不由笑道:“虽说此事是意料之外,但远坏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哪里值得你这般愁眉不展?”

    青禾立时?活泛起来:“公主这么说,是有?应对的法?子了吗?”

    萧窈未置是否,只道:“我须得再细细想想。”

    青禾连忙点?了点?头,收拾了汤盅,轻手?轻脚端着漆盘出了门,不再打扰。

    朝臣当庭触柱而亡的消息是瞒不住的,便如水入油锅,立时?炸开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本就易惹得浮想联翩,消息辗转经过几人之口,添油加醋,便不知传成什么模样了。

    从东宫到世家,无一清净。

    乃至建邺街头巷尾,都有?打哑谜似的,议论此事的。

    相较而言,萧窈这个当事之人反而是最清净的。

    傍晚日暮西斜,湖中映着天际锦绣似的云霞,浮光跃金。她倚在窗边看了会儿,才取了张花笺,准备同崔循讲讲这几日的闲话,门外响起青禾的回禀。

    “别院方才传话过来,说是家君请公主移步。”青禾的声音有?些发飘。

    毕竟公主与崔翁不睦,今晨出了这样的事,傍晚便被叫过去?问话,怎么看都像是问责。

    萧窈眉尖微挑,也觉八成没什么好事。

    但崔翁毕竟是她的长辈,平日见着,也得规规矩矩称一声“祖父”,总没有?撂着不理睬的道理。

    便放了笔,起身往别院去?。

    仍是那片熟悉的湖泊。萧窈到时?,崔翁恰钓上来一条鱼,侍立在侧的老仆忙上前,将钩上的鱼取下放入竹篓中。

    崔翁才端起茶盏,余光瞥见她,顿了顿:“公主倒沉得住气。”

    萧窈走近些,不疾不徐道:“事已至此,我总不能抹着眼泪来见祖父吧。”

    “你还有?心?思玩笑……”崔翁有?些失语,饮过茶才又开口,“坐吧。”

    萧窈听这话劲不似要?责问自己,在一旁竹椅上坐了,好奇道:“祖父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翁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虽居于?别院不问世事,但消息比谁都灵通,早朝才散去?不久就已经得知那场变故。此番将萧窈找过来,也是想问她可用自己出面收拾这烂摊子。

    哪知萧窈丝毫不见慌乱,更没有?要?他老人家帮忙的意思。

    “今日早朝之事你应知晓。”崔翁挪开视线,淡淡道,“琢玉临行?前,恐你不知天高地厚,求我照拂。”

    萧窈这番说辞将信将疑,若无其事笑道:“多?谢祖父记挂。不过此事我自己能应付,还是先?不劳动?您老出手?了。”

    崔翁面色和缓些:“你可知赵琛舍命相搏,是为何?”

    萧窈颔首:“他们想逼我放权。归根结底,无非是为了我手?中的宿卫军。”

    京口军被拆成两股,一支由齐牧率领在会稽平叛,主力?精锐则被崔循带走驰援湘州。如今建邺数得上的兵力?,便是她手?中攥着的宿卫军。

    “脑子倒还不算糊涂。”崔翁皱眉道,“你不该给他们这个机会。哪怕是令人杀了赵琛,也好过今日,由他这样死在大殿之上。”

    萧窈道:“是

    我思虑不周。”

    崔翁似是没想到她非但没顶嘴,甚至还能这样顺遂认下,短暂沉默后,竟为她找理由:“罢了。你是见的太少。便是琢玉,当年也是吃过亏,才渐渐像模像样的。”

    萧窈眨了眨眼:“他未曾同我提过。”

    崔循本就不是喜欢追忆旧事的人,又在意她的看法?,自然不会提那些“蠢事”。崔翁深知自己这个长孙怎么想的,没戳穿,只道:“待他归来,你自问他去?就是。”

    又道:“若何时?何事为难,告知我。”

    时?至今日,崔氏与她早就是荣辱与共,脱不开干系。

    哪怕知道崔翁此举更多?是出于?利益考量,萧窈看着这位须发花白的老爷子还是顺眼许多?,笑盈盈起身告辞:“多?谢祖父。”

    别院外,慕怆正等?候着她。

    萧窈习惯他沉默寡言的性子,平日也不会闲话,只是想起崔翁方才的话,心?中一动?:“你跟随在他身边多?少年?”

    慕伧愣了愣:“十?四年。”

    “那你应当知道许多?事。”萧窈饶有?兴趣问,“同我讲讲,他这些年最难招架的,是什么事?”

    说罢又补了句:“不准推脱。他应当没命令不准你说。”

    崔循曾同她讲过,自己当年为了说服桓大将军,被桓翁拉着喝酒的旧事。萧窈原以为自己也会从慕伧这里听到这样的事。

    可慕怆犹豫了会儿,却道:“是当年刚领兵时?……”

    纵然当年崔氏已有?颓势,可到底是阀阅门第,崔循身为族中长公子,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他不似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能骑马、射箭,也练过些强身健体的粗浅功夫,但却并未见过真正的战场。

    千辛万苦拉扯起后来的京口军,同叛军周旋时?,崔循曾犯过大错。

    他低估了陈恩的残忍,也低估了信众的狂热,为救一镇令麾下一营出兵,却被所救下的百姓背刺,导致腹背受敌,死伤惨重。

    对着满地鲜血、焦尸的战场,不少将士都撑不住,吐的一塌糊涂。

    崔循并没逃避,也不顾部众劝阻,顶着张面无血色的脸亲手?收敛了那些尸身。

    唯有?慕伧这样亲近的人,才知他并不似面上那般镇定,此后许久再无一夜安眠,被愧疚与懊悔所缠绕,噩梦不休。

    的确没人能够生来算无遗策。

    她不能,晏游不能,就连崔循自己也不能。

    曾经花团锦簇中长成的小公子,不知被磋磨淬炼多?少回,才有?了如今的崔循。

    但他周遭是崔翁这样的长辈,又或者等?着落井下石的人。

    甚至无人能如她对晏游那般,写上一封书信,告诉他,“勿要?苛责自身”。

    第126章

    自赵琛在大殿上撞得头破血流, 当场咽气开始,萧霁耳边几乎就没一刻消停过。

    一干人等恨不得将赵琛标榜成被强权逼迫得无路可退,不得不死谏的忠臣。而萧窈自然?是?那个罪魁祸首。就连御史拿出来?参赵琛的诸多证据, 也成了她结党营私, 为?排除异己而蓄意伪造陷害。

    流言甚嚣尘上, 每日为?此呈上的奏疏也越来?越多。

    萧霁看得烦不胜烦,向谢昭道:“他们打量着?我是?三?岁孩童, 还是?是?非不分的蠢人?”

    他与萧窈纵算不上知?根知?底, 情谊却?非这些外人能相提并论的, 又岂会因为?这些鬼话连篇的攻讦而责罚阿姐?

    “他们心中自然?也知?道您不会信。只是?声?势愈大, 总会有您被裹挟着?, 不得不信的那天。”谢昭迎着?他疑惑的目光, 直言, “若有一日, 颁布的政令难以推行,又或是?他们蓄意阳奉阴违, 曲解上意。您会如今日这般力保公主,还是?依言给他们一个交代?”

    这些都是?士族惯用的手段。便是?昔年宣帝在时?,也曾为?此一筹莫展。

    只是?萧霁被保护得太好,还未真正见识过罢了。

    萧霁被问?得沉默下来?,思忖片刻, 笃定道:“我与阿姐本就同?气连枝。如今若不顾情谊舍她, 纵能换一时?喘息,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焉能长久?”

    “殿下看得这般明白, 臣便放心了。”谢昭眼底浮现笑意。

    萧霁回过味,哭笑不得:“阿姐不是?会多心的人, 必是?少?傅你擅自做主,来?问?这些。”

    谢昭含笑告罪,又不慌不忙道:“公主近日不便入宫,令臣捎话,请您不必忧心。她想借此机会,钓一回鱼。”

    对于近来?诸多攻讦,萧窈并未有何反击,呈上一封辩白书后?便就此沉寂。任凭流言蜚语诋毁,也未曾再做什么。

    倒是?崔家?传出夫人旧疾复发的消息,她身为?长媳,在家?中侍疾,再不似从前那般频频过问?政务。

    此举落在旁人眼中,此举无异于露怯认输。

    “到底是?女流之辈。年纪轻轻,又能有什么见识?从前不过是?有崔循在,时?时?护着?,才令她能够那般张牙舞爪。”赵瑞身着?孝服,腰上系着?的麻绳犹在,脸上的笑意却?已经几乎难以抑制,“王公布置周全,只消再进一步,让她将宿卫军的虎符交出来?,便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从前兄长赵琛在时?,轮不到他来?王公面?前奉承。

    可赵琛触柱而亡,舍了性命将公主拉下水,既成就了王氏,也成全了他。

    先前王俭因“谋反”死于晏游之手,失了湘州这个倚仗,王氏一度被打压得难以喘息。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王氏这样的百年士族,若得东风,总有翻盘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仿佛已近在眼前。

    赵瑞这些年一直羡慕兄长得王公倚重,沾了王氏不少?光,如今非但没有半点兔死狐悲之意,反倒殷勤至极。

    小人得志的嘴脸总是?不大好看。纵是?被奉承的那方,王公依旧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做好你分内之事,其他的,勿要?多言。”

    赵瑞连连称是?。见王公已有不耐烦之意,这才告辞。

    待他离开,檀木屏风后?转出一人,幽幽感慨道:“实在是?个蠢货。”

    此人身形高瘦,眉眼间与萧巍有几分相仿,性情却?大不相同?,正是?江夏王膝下第六子,名萧屿。

    自萧巍铩羽而归,萧屿便主动向父亲请命前来?建邺。他并不似自己那位蠢货兄长,大张旗鼓,恨不得张扬得人尽皆知?,而是?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找上了王家?。

    时?至今日,知?他底细的寥寥无几。

    就连王公被攥了把柄胁迫,不得不死的赵琛,到咽气也不知?是?谁出了这样的主意。

    “赵家?得用之人,原就赵琛罢了。可惜了。”王公一哂。

    “若落到萧窈手中,赵大人原也活不成,此番也算值了,他日事成当记首功。善待其家?眷也尽够了。”萧屿抚弄着?手中的折扇,话锋一转,“而今要?务,还是?尽早夺得宿卫军,才能高枕无忧。”

    王公和颜悦色道:“贤侄想必已有打算。”

    萧屿似笑非笑:“萧窈这么个不通军务的女郎掌管虎符,本就难以服众。若此事军中再生出事端……届时?无须您动手,自然?会有人上赶着?添一把火。”

    “不错。”王公颔首。议罢,又不由感慨道,“若当初,奉命来?建邺是?贤侄而非世子,兴许不至于此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萧巍当初是被萧窈与崔循联手摆了一道,无功而返。

    萧屿却?道:“祸兮福兮,若无世子在先办砸了差事,原也轮不到我。只是可惜……”

    王公不解:“为何可惜?”

    “可惜我未能与崔氏那位长公子交手。我在江夏时?,他在建邺;而今我来?此处,他倒去了湘州。”萧屿脸上的惋惜不似作伪,“如今也只好盼他能埋骨湘州。”

    毕竟若崔循归来?,也就意味着江夏王兵败,纵建邺这边能如愿成事,依旧棘手。

    玉骨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萧屿饶有兴致道:“我听?闻,崔循对公主一往情深。那若建邺出事,他还能否从容迎战?”

    王公并没心思玩笑,只道:“一试便知?。”

    “是?了。”萧

    屿磨了磨牙,重复道,“一试便知?。”-

    战事一起,湘州建邺两地通信多有不便,便是?官道驿站也不似太平时?安全。

    赵琛自尽的消息传来?时?,晏游还能坐得住,但宿卫军中哗变之事传来?时?,便再难平静。

    “有沈墉在,不会任由军中闹出这样大的事故,必是?有人蓄意生事。窈窈本就受赵琛之事牵连,如今雪上加霜……”

    “我知?你关心则乱,但未必当真如此。”管越溪还算冷静,劝道,“不如去问?问?崔少?师,想来?他了解得会更多些。”

    可实际上,崔循所掌握的消息并不比晏游多多少?。

    虽说仍有萧窈的来?信随公文附来?,但如今谁也不敢担保信件能万无一失,萧窈更不会将自己的打算落于纸上,特地讲与他听?。只是?在闲言碎语中大略提及此事,又特地叮嘱“不必挂怀”、“信我”。

    晏游打量着?他八风不动的神色,皱眉道:“你就当真不担忧她?”

    崔循道:“我信她。”

    “可若万一……”

    “她是?我教出来?的人。”崔循生硬地打断他,缓缓折起书信,“以她一贯行事,绝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因为?口诛笔伐便生出退缩之意,如此为?之,自有其道理。”

    他在收到书信时?,就已经隐约猜出萧窈的打算。

    至于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不能想,亦不敢想。

    “你我谁也不能撂下湘州不管,担忧这种?情绪既无用,便不该有。”崔循的声?音近乎冷硬,似是?说给他听?,又似是?说给自己,“倒不如将心思放在战事上。早一日结束,便早一日能解朝堂之困,令有些人歇了不轨之心。”

    如今朝中生出这么些风波,说到底,还是?因为?湘州形势僵持不下。

    拖得越久,心思活络的人也会越多,想着?自家?兴许也能就此分一杯羹。唯有一场干净利落的大捷,才能令他们消停。

    晏游的确是?关心则乱,但并非莽夫,心中明白当下如何抉择才好。他定了定神,沉声?道:“是?。”

    江夏王这边自然?也得了消息。

    他知?建邺局势一片大好,喜出望外之余,不由生出与王公一样的感慨:“若早些遣阿屿去,便好了。”

    心腹或附和或恭贺,唯有最末席的陈恕一言不发,垂眼看着?面?前的酒盏,显得格格不入。

    江夏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后?有人问?道:“先生为?何闷闷不乐?”

    陈恕回过神,斟酌道:“只是?在想,诸事未免太过顺遂。”

    他这话说得足够委婉,但还是?在兴头上泼了盆冷水。

    “先生未免多虑!若真太过顺遂,须臾便该攻下湘州才是?。”有人当即反驳道,“何况有此兆,不正昭示王爷承天命眷顾,合该成事。”

    江夏王脸色由阴转晴,微微一笑。

    陈恕便说不出话了,扯着?唇角,言不由衷附和道:“正是?。”

    江夏王执着?玉盏起身,在舆图前驻足看了半晌,指向一处,吩咐道:“传令湘州境内信众,集结于此。”

    彼此交锋试探过,也到真刀真枪过招之时?,他对此跃跃欲试,只觉血都热了三?分。

    而天师道信众,依旧被当做随意操纵的马前卒,又或是?垫脚石。

    陈恕应得干脆利落,心中却?不得不反复思量,此番又该以什么理由调动人手?

    萧诲仿佛永远理解不了,纵是?草芥,也有自己的意识,会畏惧死亡趋利避害。打着?“少?主”这个名头哄得了一时?,可周遭死的人太多,效力便会逐渐衰减。

    陈恕为?如何榨干他们最后?的价值思量许久,令心腹前去传话时?,也收到了来?自冯直的请求。

    魏三?死于晏游之手后?,整合湘州信众的便是?冯直。

    心腹道:“长生使想要?见您一面?。”

    第127章

    萧窈近来的日子不大好过, 是人尽皆知之事。

    自赵琛大殿之上字字泣血控诉公主,死谏后,口诛笔伐者不在少数。众口铄金, 纵使萧霁心中不以为?意, 明面上也无法过于偏袒萧窈。

    而宿卫军中哗变之事, 更是雪上加霜。

    此事一出,就连始终站在萧窈那边的谢昭都沉默下来, 不再为?她同人辩驳。

    质疑声甚嚣尘上, 最?后图穷匕见, 直指萧窈手中的宿卫军虎符。

    后宅中的女眷对原委虽算不上十分了解, 但都能觉出个中微妙, 又或是得?了自家长辈授意, 再在宴上遇着萧窈, 如从前那般热切寒暄的人便少了些。

    更别说还?有本就不睦, 幸灾乐祸的。

    今岁秦淮宴由顾氏操持。夜河流灯,恍若天?际繁星, 荷风吹散暑热,夹杂着女郎们的笑语。

    “从前总那般神气,说到底,不过是仰仗崔少师罢了。”

    “她一个女郎,诗书礼仪一窍不通, 倒上赶着插手什么政务, 如今可算是自食苦果。”

    “人人喊打,声名狼藉……”

    隔着假山, 声音有些模糊, 却也足够听个七七八八。

    谢盈初听得?眉头紧皱,忧心忡忡看?向一旁的萧窈, 只见她慢条斯理地剥着莲子,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是压根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她今日着水青色衣裙,简约的发髻斜插两根碧玉簪,清清爽爽,如凉风拂面。

    谢盈初眉眼不自觉舒展些,轻声叹道:“难为?你还?能这?样看?得?开?。”

    就她近来耳闻,稍一想,都替萧窈感到为?难。

    “横竖已经这?样,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萧窈咬了粒莲子,黑白分明的眼瞳在花灯的映衬下亮晶晶的,犹带笑意。

    谢盈初打量着她,心中一动:“是有什么喜事?”

    萧窈点点头:“医师们研制出了能治疫病的方子,已遣人抄送各处。”

    谢盈初有些意外,怔了下:“也算是桩好事。”

    对上萧窈疑惑的目光,又解释道:“我原以为?,你是得?了少师的消息……”

    萧窈听出她的意思?,摇头笑道:“江夏王虽狂妄自大,但并非酒囊饭袋,更非朝夕间能轻易解决的人。”

    两军对垒,能摧枯拉朽般大胜的情况本就少见,须得?天?时?地利人和具备才行。故而从最?初分别时?,萧窈就想过,自己同崔循兴许一年半载都不会?再见。

    她这?个耐性不算多好的人尚这?样想,可在许多人眼中,崔循仿佛合该无往不利。

    “我明白。”谢盈初又叹了口气,“只是想,若湘州大捷,少师能早些回京,便可为?你解围。”

    萧窈一笑,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倒是听到声清脆的“阿滢”。

    自王家出事后,王滢已有许久未曾出席宴饮。

    一来是容貌有损,二来也是心知自家衰落,再不会?有从前众星捧月的架势,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差。今夜秦淮宴,是她难得?露面。

    伤痕处绘了金箔花钿,精心掩饰过。只是再没从前的盛气凌人,看?起来苍白柔弱,是个楚楚可怜的美人。

    她与萧窈之间的仇怨人尽皆知,两人打照面时?,周遭不少人屏息以待,东道主顾氏的二娘子更是已经准备上前打圆场。

    好在并没起争执。

    渐行渐远后,谢盈初舒了口气,语气格外复杂:“四娘子算是长大了。”

    萧窈回想方才擦肩而过时?,王滢那怨毒的目光,笑而不语。待到大略看?过顾家的园子,登高远眺,若有所思?道:“顾家的护卫仿佛格外多些。”

    谢盈初并未留意此事,闻言想了想,颔首道:“是。”

    此事归根结底还?得?追溯到当年南渡,各家收流民为?奴客,或是为?乡间佃农,或是为?侍卫护院。从前王氏便养着许多侍卫,兵甲俱全,说是私兵也不为?过。

    也正因?此,平日若有什么事端,几乎轮不到官府置喙。

    早前王俭之事后,王氏私兵被?悉数大半,想方设法遮掩,才充作仆役留下些许,但不足以搅起风浪。

    “欲成此大事,须得?仰仗诸位。”

    书房中一盏孤灯,映出王公凝重的面容。幽深目光从在座几位老友面上扫过,缓缓道:

    “若有谁后悔,如今说出来,也还?来得?及。”

    几人换过眼神:“王公说笑了。这?些时?日频频上书施压,已是图穷匕见,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事情做到这?种地步,待崔循领兵归来,决计不会?轻轻揭过。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釜底抽薪。

    “太子偏听偏信,执意袒护公主,不肯令她交出手中虎符。而今之计,唯有清君侧。”王公眸中有厉色划过,“若到那时?,太子依旧执迷不悟,便只好改弦更张,另立储君。”

    此言可谓大逆不道,但在座诸位谁也不曾惊慌失措。

    那个位置由哪个萧家人来坐,本就得?经由士族认可,无非是崔循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的区别罢了。

    “原该如此。”顾公冷冷笑道,“这?些年,崔循这?么个后生仗着手中兵马,反倒欺压到你我头上。岂有此理?”

    众人纷纷应和。

    灯火明灭间,私语声如毒蛇吐信,定下了这?场“清君侧”。

    事情的进展皆在萧屿预料之中。

    他精心挑好了堪用的盟友,疏通关节,确保有人能在子夜时?打开?皇城金凤门,令各家私兵长驱直入;算过兵力差距,确准宫中当值的禁军人手撑不了多久;也令人时?时?盯梢城外的宿卫军,未见异动。

    所图谋的一切近在眼前。

    待到拿下建邺,崔氏阖族皆在他手上,崔循又能做什么?待到父王率军入建邺,他有此大功,如何做不得?太子?

    又或者无需多此一举。萧屿忍不住想,他当真需要?自己那位父王吗?

    这?一想法令他如梦初醒,连带着迫不及待起来。

    动手这?夜,下弦月,光华微薄。

    侍卫们身着黑甲,鸦雀无声。

    王公并未露面,而是将事情交由他与次子王黎,自己在家中煮茶相侯,静待佳音。

    萧屿同这?位打了这?么久的交道,知他不喜看?那些动刀动枪的事情,讲究那些再典型不过的士族文人气度,便只在心中讥笑一句,欣然应下。

    他年纪轻,二十出头的青年,哪怕平日看?起来再怎么稳重,真到这?时?也会?心潮澎湃。

    及至到皇城外,看?着高高伫立着的宫墙,只觉通身的血仿佛都热了些。

    今夜驻守金凤门的禁军已得?庄氏授意,见乌泱泱一片侍卫也未曾声张,只默不作声开?了宫门。

    宫门在夜色中洞开?,远远望去,倒似悄无声息张开?的兽口。

    萧屿毫无所觉,驱马前行。

    江夏王擅骑射,素爱围猎,膝下子弟为?投其?所好,大都会?自小习武。萧巍当初能得?世子之位,既因?他是先王妃所出,也因?他在那场围猎之中射得?一头虎,得?江夏王青眼。

    与其?他兄弟相比,萧屿不大擅长武艺,但他自小耳濡目染,对于羽箭破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声音响起时?,他怔了一刹,随即想要?调转马头离开?。

    但已经晚了。

    在王黎的惊叫声中,箭如细雨落下,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立时?乱作一团,叫嚷着“有埋伏”,争相奔走践踏。

    浓重的血气四下蔓延开?来。

    萧屿定了定神,不再后退,一骑当先率人冲出这?段长巷。

    只是尚未喘口气,便见着严阵以待的刀盾兵。打眼一看?,便知人数众多,已远远超出他对于宫中当值人手的预估。

    萧屿的心彻底凉透。

    他自到建邺以来,筹谋算计无一不成,以致在不知不觉中信心与日俱增,直至如今被?当头泼了盆冰水,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起已经一脚踩入旁人安排好的陷阱。

    他不该亲自来的。可此时?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这?场夜色之中的厮杀并没持续太久。因?各家所养的护卫大都由流民而来,未曾正经演练过,更没学过兵法布阵,原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如今猝不及防遭了埋伏暗算,惊慌失措,又如何能与正经操练过的宿卫军相较?

    萧屿并没死,鲜血淋漓地被?人架起来,一路拖到城楼上。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格外早些,天?际泛起鱼肚皮。熹微的晨光映出身着劲装的女郎,长发束起,手中持弓,姣好的面容稍显疲惫,漫不经心斜睨他一眼。

    萧屿颤了下,待到身侧之人恭谨称了声“公主”,才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萧窈。

    论及辈分算是堂兄妹,但他未曾见过萧窈,至建邺后的种种令他一度以为?,萧窈应当也是那等?娇柔脆弱的女郎,却不想竟是这?般模样。

    沈墉在他膝弯踹了一脚,架着他的侍卫松开?手,令人如死鱼一般扑倒在地。

    “这?便是江夏王第六子,萧屿。”沈墉身上沾染许多血迹,便没上前,在几步远处停住脚步。

    “竟亲自来了。”萧窈眉尖微挑,“鬼鬼祟祟来建邺,又藏头露尾那么久,眼下倒肯现?身……是以为?万无一失,所以迫不及待想亲眼见证?”

    “倒也真算是条大鱼。”

    第128章

    朝阳初升, 日光洒下,映出一夜厮杀过后的满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卫军正在清理,地?上鲜血已经逐渐干涸, 但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令人隐隐作呕。不过想到此番有赏银可拿, 就又有了力气。

    心思活络的,还会在尸身上大略搜寻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卫,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身上总有些值钱的物件。

    “……凡伤者, 着医师看诊照拂;死者好生收敛安葬, 送银钱粟米抚恤家人。”萧窈素着张脸, 低声吩咐身侧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秽的战场穿过, 宿卫军纷纷退避在道路两侧, 恭恭敬敬行礼。

    在此之前, 他们心中的“公主”实则是个?高高在上的意象。军中对?阵演练时能远远望见高台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军中待遇好了许多?,故而念着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悦诚服。

    毕竟这?不过是个?柔弱女郎,不过是靠着出身,有父兄庇护罢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点微妙的轻视烟消云散。

    昨夜萧屿先遇弓箭手埋伏, 惊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没察觉, 队伍后半实则是萧窈瞒天过海, 令宫人假扮充数的。

    萧窈将他们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处,以少胜多?, 入宫的叛贼生还者寥寥无?几。

    先前对?此安排有过疑虑的将士再无?别的话说。用朝食时众人聚于一处,埋伏在城楼上的弓箭手眉飞色舞,与同?袍们炫耀道:“你们不知公主的箭有多?准!我在殿下身旁,亲眼?见着她一箭出去,领头的王氏郎君立时栽下马!当真?是英姿飒爽!”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赞叹。

    “大惊小怪。”有人端着碗热汤,老神在在道,“晏统领有百步穿杨的射艺,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点过。”

    众人恍然,聊过这?插曲,又压低声音议论起昨夜入宫的叛军有哪几姓士族。

    不单单是亲历昨夜的将士,而今建邺各家,无?一不议此事。牵涉其中的战战兢兢,就差连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拢,逃过此劫的则心生庆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当真?要变天了。

    有此变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萧霁一宿没睡,待萧窈领人过来?,更是亲自出门相?迎。他仔细打量着萧窈,见她毫发无?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恳切道:“有劳阿姐。”

    “无?妨。”萧窈并没同?他讲究什么礼数,随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顾氏决计脱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难查,无?非是牵出萝卜带出泥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会允准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诚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接下来?无?非就是审问刑讯。

    萧霁颔首笑道:“正是。”

    他这?些时日被以王氏为首的士族步步紧逼,烦不胜烦,如今一夕之间形势颠倒,到了能清算他们的时候,自是乐见其成。

    “此事可用淳于涂,他擅此道,亦不会偏帮徇私。”萧窈

    道。一夜惊心动魄后,困意涌上心头,她又同?萧霁交代几句后便打算回朝晖殿稍作歇息。

    只是才起身,殿外响起内侍通传:“湘州信使求见!”

    萧窈愣在那里,还是萧霁先反应过来?,随后道:“宣。”

    下一刻,便有风尘仆仆的侍卫大步流星进门,观其形容模样,便知是半点没耽搁,日夜兼程赶至建邺来?的。浑身流露着遮掩不去的疲倦,但眉眼?间俱是喜色。

    进门后倒头就拜,沙哑的嗓子高声道:“禀太子殿下,湘州大捷!”

    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萧窈眼?中浮现笑意,既讶异,又欣喜。

    湘州局势僵持不下,众人虽不曾宣之于口,或多?或少总有怀疑,疑心崔循这?回是否还能如当年那般大获全胜。萧窈自然信得过他的本事,但也?知战事须得天时地?利,故而前些时日同?谢盈初提起时,态度谨慎得很。

    而侍卫回的是“大捷”。

    无?论崔循还是晏游,都非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大局已定,决计是用不上这?个?词的。

    萧霁也?清楚这?个?道理,愣过,连声道:“好!好!”

    “将此消息一并传出去,晓喻士族。”萧霁虽年轻,一直以来?却还算得上稳重,眼?下因这?双喜临门的好消息喜笑颜开。吩咐过,才想起来?细问侍卫情况。

    萧窈坐回原处,含笑捧着茶盏旁听。

    不多?时,谢昭亦至,边行礼边向二人道喜:“今日后,必不会再有人胆敢起异心。”

    萧霁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矜持笑道:“有此局面,全仰仗阿姐与少师。”

    萧窈一笑置之,垂眼?看着湘州军报,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算是个?契机。早年我刚到建邺时,曾撞见王氏子弟横死丧命,必是就连廷尉丞在王氏私兵面前都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重光帝当初想要收没各家远远超出限制的奴客,便是有此顾忌。只是此事触及士族根本利益,不好贸然下手,到最后也?只是借着王俭之事削了王氏的势力。

    但昨夜之事,宜“借题发挥”。

    谢昭会意:“如今正是时候。”

    “你既明白,我便不多?言了。”萧窈揉着额角隐隐泛疼的穴道,决定当个?甩手掌柜,将这?麻烦事甩给萧霁与谢昭接手,自己歇上几日再说。

    她看完军报,舒了口气,起身回朝晖殿歇息。

    被血气浸了一夜,萧窈没什么胃口,换过衣裳,在青禾的再三劝说下用了块绵软的糕点。

    寝殿中盈着惯用的香,是从前崔循在时亲手合的香料,清幽恬淡,令她紧绷许久的精神得以慢慢舒缓下来?,沉入梦乡。

    照理说而今尘埃落定,纵然有梦,也?该是美梦才对?。可兴许是昨夜境况太过残酷,萧窈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间,梦中一片血色。

    似是身处金凤门后的长巷,又仿佛是在一望无?际的地?界,尸横遍野。

    萧窈置身其中,几欲作呕,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茫然无?措间,瞥见地?上倒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踉踉跄跄上前,看清那人的脸后,心脏骤停。

    是崔循。

    萧窈骤然惊醒。

    青禾候在外间,听?着公主不安的梦呓,放心不下。才绕过屏风,便见萧窈掀了帷帐起身,本就苍白的面容全无?血色,袖下的手更是颤抖不止。

    “公主可是魇着了?”青禾连忙上前扶她,“若不然还是请医师来?,开个?安神……”

    “湘州来?的信使,”萧窈打断她,“令六安将人找来?,我有话要问。”

    先前在东宫时,她实在太过疲惫,又因湘州大捷的消息而高兴,以致到如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回没有崔循的书信随战报附来?。

    不该如此。

    自她在信上抱怨过崔循的书信太短,想是不记挂她,崔循哭笑不得,便也?会如她一般得空时写上几句,届时随战报一并送到建邺。

    如今这?般,甚至没有只字片语给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待信使来?了朝晖殿,萧窈开门见山道:“崔循可还安好?”

    信使才行过礼,闻言,又跪了回去。

    萧窈攥紧衣袖,尽可能平静道:“不必有什么顾忌,如实答话就是。但若敢欺瞒,你应知晓是什么后果。”

    信使犹豫挣扎片刻,伏地?道:“实非小人有意欺瞒。只是少师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泄露他的伤情……”

    这?是崔循在陷入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既是不愿萧窈担忧挂怀,也?恐自己重伤的消息会使得建邺本就危如累卵的局势雪上加霜。

    崔循想要的,是以一场毫无?疑义?的大捷,令心怀不轨的士族偃旗息鼓。

    他不能带累萧窈。

    第129章

    无论是在晏游, 又?或是管越溪眼中,崔循都是个极为冷静稳重的人。、

    若换旁人骤然接手湘州,纵不说捉襟见肘, 总难免焦头烂额。可?崔循至湘州后, 军务、政务皆从他手中过, 愣是能梳理得井井有条,未有半分差池。

    诚然因?他天?纵奇才, 也因?宵衣旰食, 未曾有过半分松懈。

    这样一个人, 原该安稳坐镇后方,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而?非以身犯险。

    可?崔循还是这么做了。

    明明戈阳之战挫败敌军后, 已稳稳占据上风, 随着能解疫病的药方传开, 又?有冯直倒戈,江夏王已露颓势。只需稳扎稳打, 待其士气溃散,便能逐渐蚕食殆尽。

    崔循却选择了铤而?走险,拿自己当?诱饵,引得本来?收缩回防的江夏王上钩。

    最后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换来?了这场酣畅淋漓的大捷。

    湘州上下?喜出望外。要知道早前晏游昏迷, 江夏大军势如破竹攻入湘州时, 不少人连遗言都想好了,又?有谁能料到会有如此喜讯?

    这几日进入官署人各个眉开眼笑, 唯有提及崔少师的病时, 才会收敛笑意?,适时露出唏嘘怅然的神情。

    崔循伤得厉害。

    那一箭贯穿胸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未曾伤及心?脉。

    医师小心?翼翼取下?箭矢,不知用了多少伤药才险伶伶地止了血,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数日不退的高热,几乎叫人担忧他再?也醒不过来?。

    “百密一疏。”与晏游颇有交情的属官提及此事,同他感慨,“崔少师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也有失手之时……”

    晏游却摇头:“不是什?么百密一疏。”

    在旁人眼中,崔循这是失之急切。但晏游心?知肚明,崔循必然知道此举须得承担多大的风险,只是权衡过,甘愿为萧窈冒这个险罢了。

    崔循那日说得斩钉截铁,信萧窈能料理建邺事端。可?世上本无万无一失之事,他承担不起那个“万一”,所以宁愿自己以身涉险。

    纵远隔千山万水,难以企及,也要用这场大捷为萧窈添一笔筹码。

    因?着崔循与萧窈的亲事,晏游曾对他颇有微词,如今见他为萧窈做到这般地步,一时倒真是无可?苛责。只再?三吩咐医师,必得将崔少师给救回来?。

    高热逐渐褪去,崔循终于自昏迷中醒来?时,守在榻旁伺候的松风虽没到喜极而?泣的地步,但也红了眼。待医师诊过脉,确准自家?公子?脱离险境,悬了几日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松风奉上药,三言两语讲了江夏溃败之事。

    崔循饮茶似的,喝着苦涩的药汁,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松风愣了愣,随即道:“湘州大捷的消息当?日便令人报去京都,依着吩咐,半句没提您受伤的消息。”

    崔循缓缓道:“湘州既定,余下?诸事他们自能料理,是该回京了。”

    他声音不复以往清冷,沙哑中透着无力,便是丝毫不通医理的人也能看出他的虚弱。

    松风欲言又?止。医师却着实没见过这样的病人,咳了声,提醒道:“大人伤得这般严重,纵止了血、退了热,若不好好将养,极易损耗元气,以致身体亏损……”

    崔循射猎广泛,也看过些?医书,知晓此话并非危言耸听。他垂眼思忖片刻,问?道:“建邺可?有消息传来??”

    松风立时道:“应是在这一两日。”

    他跟在崔循身边这么些?年,知晓自家?公子?想问?什?么,又?笑道:“家?书必是随着朝中论功行赏的旨意?一同送来?的。夫人知您率军大败江夏王,不知要多高兴呢!”

    医师才调好伤药,正要上前,却只见这位方才得知敌军已溃败都八风不动的贵人,竟因?这句话露出些?许笑意?。

    如霜似雪般冷峻的面容温和?许多。

    “若只是高兴,也就?罢了,只怕她又?要饮酒。”崔循似是无奈地轻叹了口气,却又?透着些?微亲昵。

    叫人一听便知夫妻感情甚笃。

    医师又?咳了声,上前道:“小人为您换药。”

    崔循颔首,眼中那点温情转瞬即逝。

    与那日血流不止的惨状想必,伤势已有好转,但看起来?依旧触目惊心?。

    医师原以为,养尊处优的士族自是不能同那些?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粗人相比,想是受不得疼,换药时便格外小心?仔细。结果却见面前这位眉头都没皱一下?,亦不回避,径直打量自己身上的伤处。

    “您这几日须得卧床修养,务必时时留意?,莫要牵扯伤处……”医师语重心?长叮嘱。

    崔循眼都没抬,一旁的松风忙不迭应着。

    医师换完药,重新包扎妥当?。松风上前,小心?翼翼服侍他穿好中衣。

    崔循苏醒的消息传开,从晏游、管越溪,至这些时日与他打过交道的属官,纷纷前来?探望。

    自来?到湘州后,崔循便肉眼可见清瘦许多,这几日病重昏迷不醒,整个人又?瘦了不少。苍白的肌肤与中衣同色,乌油油的墨发散下?,平添了几分脆弱,愈发衬出他清隽俊秀的容色。

    但偏偏神色寡淡,透着些?许不耐。

    前来?问?候的客人便都能看出来?,崔少师不耐烦应酬,寒暄两句后立时起身告辞。

    饶是如此,也有半日光景耗在其上。

    崔循手中把玩着粒红豆,隔窗看了眼天?色,吩咐道:“无论谁再?来?,都打发了。”

    松风满口应下?。

    他又?服侍着崔循服了药,正欲放下?床帐退下?,却听门外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似是有人来?访,被拦下?,正争辩解释。

    松风没料到竟有人敢在此造次,立时出门查看情况。

    此时天?色已晚,待他借着灯笼看清来?人模样,原本到了嘴边的问?责卡在那里,结结巴巴,一时竟没顾得上行礼。

    “何人在外?”崔循问?了句。听到紧促的脚步声,皱了皱眉,撩起眼皮看去。

    随即也愣在那里。

    是萧窈。

    许是为骑马便宜,她身着劲装,长发束起,是极利落的装扮。一路过来?风尘仆仆,犹带烟尘气,但那双眼却极亮,簪星曳月似的。

    映着房中灯火,也映着他的身影。

    眼睫颤动,眸中已盈了水汽。

    谁也没想到萧窈会亲自过来?。

    崔循怔在那里,迟迟未曾回过神,几乎疑心?这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梦。但即便是最隐秘的梦中,他也不会有如此预想。

    直至萧窈上前,崔循才终于如梦初醒。

    交握的手不自觉用力,似是想要确认什?么。

    “是我。”萧窈低声道。她在来?时就?已经知道,崔循伤得严重,但真亲眼见着他这般病弱模样,却还是几乎要落下?泪。

    崔循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软的鬓发:“你怎么来?了?路途遥远,湘州尚未全然安定……”

    “你不明白吗?”萧窈打断他,“我为你来?。”

    崔循便再?说不出什?么。

    萧窈的感情直白而?赤诚,他总盼望着能落到自己身上,但真到此时,却又?仿佛青涩得不知该作何反应。

    “崔循,”萧窈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处,张手抱他。嗅着怀中浓重的药味,声音愈低,“……你吓死我了。”

    她这一路快马加鞭,途中虽有歇息,但很短暂,亦不安稳。

    合眼总会梦到崔循鲜血淋漓,立于尸山血海中,远远望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她费尽心?思,却怎么都难以近前,只能看着他的血逐渐流尽。

    再?一次从梦魇中惊醒时,萧窈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她不能失去崔循。

    “你吓死我了……”她喃喃低语,又?极轻地说了句什?么。

    崔循身形僵在那里,拢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声音甚至微微发颤:“卿卿说什?么?”

    萧窈埋在他怀中,闷声道:“你分明听到了。”

    崔循低低笑了声,哄她:“再?说一遍给我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