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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或非良人 [V]

    清晨薄雾微拢,辛婵推开朱红轩窗,便见外头花枝衔露,轻风微拂,便有露珠从花瓣上滑下来,晶莹流落。

    她将手里的木梳搁下,便去取了茶叶在殿外的长廊里煮茶。

    昨夜谢灵殊给她带回来的烤鸭很好吃,她想她也该回报他些什么。

    冰蓝的光芒从她指间飞出,于是廊外那一片绵延的林间繁花便有花枝颤动,如雨般的露珠一滴滴落下,尽数被收拢在了一只青玉罐里。

    这烛明殿前种着很大一片的华棠树,其花粉白,朵朵绽开便如牡丹一般簇拥着,在葳蕤绿叶间更添娇艳。

    华棠是灵气丰沛之地才有的灵树,九州之内,怕是没有任何地方能如正清山这般绵延成一片繁茂的花影。

    从华棠花间取的露水,自然也与寻常露水不同,这沾染了华棠花的灵气的露水煮的茶,自有凝神聚气的效用。

    露水接满玉罐,辛婵便往风炉里添了炭火,在用术法使之燃烧。

    茶壶里有白烟缭绕而出,模糊了辛婵的眉眼,她守在风炉前,一直在看里头已经烧红的炭火。

    “辛姑娘。”

    彼时,一抹女声忽然而至。

    辛婵闻声抬眼,便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穿着青白衣裙的女子。

    她便是昨日辛婵见过的那位正清掌门程砚亭的女儿——程非蕴。

    “程姑娘?”辛婵放下手里的茶叶罐,走下台阶,“你可是有什么事?”

    程非蕴似乎不论走到哪儿,她手中都还握着她的那柄剑,而此刻辛婵却见她忽然拔出了长剑。

    “非蕴有个不情之请……”

    她望向辛婵。

    辛婵有些发懵,不太明白她为何忽然拔剑,但她还是开口道:“什么?”

    “辛姑娘是娑罗星主,非蕴不才,想与辛姑娘切磋一二。”程非蕴说这话时,神情坦荡,也没有拐弯抹角。

    辛婵一怔。

    她是怎样都没有想到,这位程姑娘一大早过来,便是想同她打一架?

    她还在愣神,那程非蕴却已举起了长剑,“出招罢。”

    辛婵见她这副架势,便有些尴尬。

    “程姑娘,我还煮着茶呢……”她原想委婉拒绝。

    但见程非蕴已将剑锋对准她,快步朝她而来。

    辛婵只得被动后退,闪身躲开。

    她召出千叠雪,抵住了程非蕴横过来的剑身。

    程非蕴是第一次见到辛婵的那柄剑,半透明的剑刃与她自己手中的那柄剑全然不同,细看之下,仿佛还时有霜雪从剑身上簌簌抖落。

    程非蕴只看一眼便知,那并非是一般的剑。

    辛婵起初还在被动接招,但她回头看了一眼长廊桌案上还煮着茶的风炉,她回头时便已开始主动出招。

    她与程非蕴一直从殿前打到了华棠花林里去。

    剑气震荡,花树枝影乱颤,便有如云的花瓣簌簌落下,在这微凉的尘封里随着剑锋间流泻出的气流浮动。

    正清山首徒封月臣与掌门之女程非蕴是出了名的少年天资,程非蕴如今不过十七八的年纪,便已比过了诸多同龄的修行者。

    但她到底年少,而辛婵身具娑罗星,一身修为更甚。

    当她手中的长剑被辛婵打落时,她从半空落下去,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抬眼再看辛婵,也并没有多少惊愕或是愤怒的神情。

    “我输了。”她平静地说。

    辛婵还惦记着廊上的茶壶,可当她匆匆回头却见那风炉上的茶壶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被人取下,而谢灵殊就靠在门框上,手指青玉茶盏,正饶有兴致地在望着她与程非蕴。

    仿佛他已经在那里看了许久的好戏。

    “你的剑术比我强,这跟你是不是娑罗星主没有关系。”也是此刻,她忽然又听见程非蕴说道。

    辛婵回头时,便撞见她那双清明坦荡的眸子。

    成为娑罗星的主人,便注定辛婵逃不开那诸多的非议,世人或许会艳羡她被娑罗星选中,继承了娑罗星的力量,但他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真的敬佩这样的她。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她所有的努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娑罗星的主人,于是她所有的成就都源自于娑罗星,而非是她个人的努力。

    这样的偏见,或许永远都不会消失。

    就好像今日的程非蕴一定要找她比试一样,她也是想知道辛婵到底是依靠娑罗星的力量才成为了现在的她,还是她原本就有足够的能力。

    辛婵的天赋远比她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就好像她在无数个自己都不知道的那些前尘岁月里,也曾一遍又一遍地摸过她手中的这柄剑。

    辛婵方才和程非蕴彼时的时候,没有动用任何术法,只是与她比剑,这便也让程非蕴清晰直观地看到了她的过人之处。

    “辛姑娘,这个给你。”程非蕴终于弯了弯唇角,她笑起来时,脸上清冷的神情便也淡了许多,她将腰间一枚菱花佩摘下来,递到辛婵的手里。

    “程姑娘,这我不……”

    辛婵原想拒绝,却听程非蕴说道:“我正清弟子向来是这个规矩,若是比试输了,便要将自己的菱花佩送给赢的那个人,以作证物。”

    菱花佩原是长在正清山望鳞湖里的浮水菱的花朵,水浮菱只在夏日开花,其花纯白,细蕊浮黄,其花瓣犹如三层错位重叠的六芒星一般,形状漂亮。

    水浮菱原是正清山独有,这菱花便成了正清山的象征。

    望鳞湖里的菱花每年都会被摘下封存在玉膏之中,待玉膏凝固,菱花便被永远定格成盛放的姿态,外头的玉膏如晶莹剔透的水晶般包裹着菱花的每一寸花瓣,那便成了菱花佩。

    山中弟子每年会有五枚菱花佩。

    正清山有一门规,门中弟子可在不伤性命,不伤和气的情况下自由切磋,输的人便要将自己的菱花佩送给赢的人,每年赢下菱花佩最多的人,便可得掌门奖励。

    封月臣原是每年得到菱花佩最多的那个人,但因后来他不再接受门中任何弟子的比试邀请,于是这菱花佩最多的人便成了程非蕴和少陵长老门下的大弟子任君尧。

    程非蕴也不再给辛婵拒绝的机会,话罢转身便走。

    辛婵拿着那枚菱花佩,回头去看站在殿前的谢灵殊。

    “小蝉今日煮的茶,清冽甘香,倒是比以往还要好上许多。”谢灵殊握着手里的那只青玉盏,看着朝他走来的少女,笑着说道。

    “是华棠花的露水煮的。”

    辛婵收了千叠雪,回了一句。

    “原来如此。”

    谢灵殊挑了挑眉,抬首看了一眼那一大片的华棠花林,“这位程姑娘,性子倒也直爽。”

    辛婵收拾茶罐的动作一顿,又看了一眼被她放在桌案上的那枚菱花佩,她轻应一声,“嗯。”

    正清弟子送来的早膳只是两碗清粥,再有就是一碟素包子,一碟咸菜。

    辛婵吃完早膳,就在殿外练剑。

    谢灵殊则坐在廊椅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又时不时地去看那在阶梯下练剑的姑娘。

    因着试炼大会之期将近,程砚亭和几位长老都在忙着做准备,午后送午膳的小弟子来了烛明殿里送了素膳,然后便带着辛婵去了正清山的银泉池。

    “掌门说,辛姑娘日后都可以来这里。”小弟子是个年仅九岁的小姑娘,她说话还奶声奶气的,把新的衣裳递给辛婵后,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银泉池烟雾缭绕,泉水温热却不烫。

    辛婵脱了衣裳下去,就靠在石壁上,大约是这里太过安静,又或是这银泉池水太舒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了过去。

    她再醒来时便是被饿醒的。

    匆匆穿了衣裙走出石洞,辛婵便发现外头的天色竟然已经暗了下来。

    她赶着回烛明殿,却在山石小径上遇见了白日里才见过的程非蕴。

    “辛姑娘……”程非蕴似乎是有话想对她说,但看起来又有点犹豫。

    “程姑娘是有什么事吗?”辛婵疑惑地望着她。

    程非蕴看着辛婵那张明净漂亮的面庞,抿着唇半晌,还是轻声道:“我今日奉命下山置办一些东西,却……”

    辛婵看着她,仍在等着她的下文。

    “却看见了谢公子。”程非蕴说着,又在小心观察辛婵的表情,她又道,“我见他……去了浮红巷。”

    浮红巷?

    那是什么地方?辛婵还没明白。

    “那浮红巷里,多是秦楼楚馆。”程非蕴终于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

    辛婵一愣。

    “辛姑娘,这谢公子虽是一副明艳风流的好相貌,但……但他似乎并非是什么好的良人,你……”

    程非蕴想斟酌一下用词,却又半晌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最终只能道:“还是不要委屈了自己,尽早抽身才好。”

    程非蕴说罢便离开了,只留辛婵一个人站在原地,人还有些发懵。

    回到烛明殿时,辛婵便在殿内看见了那一抹殷红的身影,他穿着殷红的外袍,隐约露出里头一层黑一层白的衣襟,在这样的灯火掩映间,他左眼尾的那颗痣就显得更加红了一些。

    他原本正在喝酒,一见辛婵走进来,便放下手里的那一小坛酒,一手撑着下巴,含笑望她,“小蝉回来了……”

    辛婵有点不想理他。

    但谢灵殊却见她乌黑的长发仍是湿漉漉的,便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拿了那架子上的布巾,又朝她招手,“小蝉,过来。”

    辛婵不大愿意过去,却还是被他拉过去,按着她的肩坐在了梳妆台前。

    铜镜里映照出她和他的脸。

    辛婵看清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兴。

    “怎么头发不擦干就跑回来?”他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替她擦着头发,“你如今说到底仍是凡身,也免不了受病痛之苦,还是多注意一些的好。”

    辛婵憋着口气不想同他说话,但过了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不是可以用术法吗?”

    谢灵殊的手一顿,他弯起眼睛,冲铜镜里的她笑,“忘了。”

    辛婵挥开他的手,走到桌前去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

    “你……”

    她端着茶盏,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你去底下望仙镇的浮红巷了?”

    谢灵殊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听见她的这句话,便笑道:“小蝉怎么会知道?”

    “你以后能不能注意一些,”

    辛婵鼓着脸颊,“你去那些地方,被程姑娘看见了,你……”

    她明明是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但又半晌都说不出来了。

    “浮红巷里除了歌舞,”谢灵殊拿起那一小坛子酒,又仰头喝了一口,“还有好酒,我若不去,便是辜负春华了。”

    辛婵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小蝉,别人的眼光没有那么重要,”

    谢灵殊看她气鼓鼓的样子,竟也满眼温柔笑意,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发顶,“我若不给自己找些乐趣,我都不知该如何排遣这些无聊的日子……”

    他明明总是笑着的,

    可是辛婵总是觉得,他也许并没有他表面上所显露出来的那么轻松洒脱。

    “今日给你带的是烧鸡,”

    他说着便将旁边的牛皮纸包推到她的眼前,又笑盈盈地望她,“小蝉可开心?”

    辛婵看着他,又去看那牛皮纸包。

    有很多的时候,她明明觉得他轻佻浪荡,可又有很多的时候,他又是如此自然地给予她最温柔的关怀。

    灯影摇曳,殿外风烟俱净,长夜已至。

    但辛婵却发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好像有点不太听话,连带着她的脸颊都有些发烫。

    也许,

    是伤寒了罢?

    作者有话说:

    小蝉:他又撩我:)

    ——

    第22章 试炼大会 [V]

    试炼大会五年一度,是除艼云山外的其他八大仙宗都会参加的重要集会,也是各家优秀的宗门子弟最好扬名的机会。

    若谁能摘得试炼大会的魁首,其宗门也会跟着光耀起来,也无形中在一众仙门之内提升一些地位。

    而今传闻中的娑罗星主便在这举办试炼大会的正清山中,此次的试炼大会便更令人瞩目。

    辛婵在烛明殿中住了些时日,无异于养老一般,每日除了练剑修行,便是去银泉池沐浴。

    谢灵殊每日都会下山去,这也意味着辛婵每日除了吃两顿没有什么油盐味道的素膳之外,还能在晚上额外多吃一道荤食。

    只是常有正清弟子上得这烛明殿来与她比试,这些日子,她也算赚足了这些弟子的菱花佩。

    正清山中多少人是不服辛婵的,正如那许多人因娑罗星而对她存在偏见一般,但事实证明,作为娑罗星的主人也并非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能够掌控它,便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无论是术法亦或是剑术,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如无天赋,如无刻苦,即便她获得了那样强大的力量,也是不知该如何运用的。

    半个正清山的弟子都被辛婵打服了。

    谢灵殊笑她,“小蝉也算是在这里打出名堂了。”

    试炼大会当日也算是天朗气清,只是这山上的风到底还是凛冽了些,辛婵都见着穿着梵天谷绀紫衣袍的一位弟子戴着的帽子都被风卷走了。

    “艼云山是从来都不参加试炼大会的吗?”辛婵站在高楼上,她已看见底下宽阔的试炼场上八大宗门的旗帜都已经齐聚,却还差了艼云山的旗子。

    站在她身旁的程非蕴闻言便道:“艼云山一向如此,据传他们的山主有容,是被贬下界的仙子,她已经活了数千年,而这些年来,几乎都没人见过她的真容。”

    “既是如此,那为什么艼云山还能位列九宗?”

    这是辛婵最不解的地方。

    “数千年前,魔域出了一位嗜杀成性,修为高深的魔尊,当时仙神两界倾尽所有与魔域一战,却也堪堪只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山主有容也不知是怎么知道的魔域的地形图,带领数位神将偷入魔域,诛杀了魔尊。”

    “帝君念其诛杀魔尊有功,便想免其罪过,可有容却言其有愧,不肯回归仙界,于是便在这人间的艼云山一待便是数千年。”

    “她是那场神魔之战里的功臣之一,又本是仙身,她艼云山,自然无愧九宗之列。”

    程非蕴的声音便在耳侧,辛婵默默听着,忽然就对那位艼云山主有了几分好奇。

    该是怎样的原因,才能让她不愿回到九重天,在这人间一待便是数千年?

    “走罢辛婵,我父亲已经过来了。”程非蕴一见底下程砚亭的身影,便对身旁的辛婵说道。

    她和辛婵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些天来,两人倒是更亲近了些。

    “谢公子呢?他不来吗?”在辛婵同她一起下楼时,便听到程非蕴又问她。

    提起谢灵殊,辛婵就皱了一下眉,“他……有些不适,还睡着呢。”

    实则是昨夜多喝了酒,一回来便往辛婵身上倒。

    如今怕是仍睡着。

    辛婵下了楼,走到试炼场上,便在那朱砂红的一片身影里,望见了那个卷毛小道姑。

    她们丹砂观的道袍多是朱砂红,内里又穿着一层白色的长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衣襟,每一张年轻的面庞都是各有各的清秀鲜妍。

    聂青遥还在张望着,当她看见辛婵时,便扬起笑脸,在人群中朝辛婵挥手,“辛婵姐姐!”

    她的声音并不算小,加之如今“辛婵”这个名字早已刻在诸多人的脑海里,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地随着聂青遥的视线望过去。

    除却当日在烈云城里早已见过辛婵的几大宗门的宗主和那些弟子之外,如今这场上又添了许多新的面孔,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这传闻中的娑罗星主。

    看着也不过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身形看着也很单薄,许多人都无法想象,娑罗星的主人会是这般模样。

    辛婵看清了那些身穿纯白僧袍的僧人里,那位穿着一身玄色僧袍的年轻男人,他同那些僧人一样都剃了度,那张面容却是清隽动人,一双明净漂亮的眼里,仿佛藏着静默的清泉,浅淡的笑意便是其中的粼波微泛。

    他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一朵又一朵的莲花痕迹,站在那儿时,便是身姿挺拔,一如青松。

    “那位是十方殿的佛子明昙。”程非蕴跟随她的视线望了一眼,便在她耳畔轻声道。

    十方殿亦是九大宗门之一,是仅排在正清派之后的第二大宗门,门中皆是佛修。

    “他此前是不来这试炼大会的,也不知为何,今年却是来了。”程非蕴有些疑惑。

    封月臣走过来时,听到她的话,便弯唇笑了笑,“今年自是与往年不同,明昙佛子兴许也是想来看看娑罗星主。”

    辛婵愣了一下,抬头望他,“我?”

    封月臣颔首,“辛姑娘怕是不知,如今这天下对你存着好奇之心的人,可是数不胜数。”

    带着弟弟予明炀前来的予明娇望见了那被诸多目光注视的辛婵,她的脸色仍旧不大好看,也许是至今不甘心,明明辛婵曾经只不过是她城主府内的一名贱奴,如今却偏生成了这娑罗星主,如被众星捧月一般。

    “明娇,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吗?”赵景颜的声音忽然在她耳畔响起,她偏头便看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在望她。

    “将过去那些不重要的事都且放下,如今她已然不一样了,早非是你曾经可以拿捏的奴婢,你父亲不是死于她手,而你对她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时的不平衡,这种东西,是最没必要的。”

    赵景颜伸手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她好与不好,都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明娇,你也无权妨碍旁人的人生。”

    予明娇心中的那些怨愤又岂是赵景颜这三言两语能够轻易消解的?但此刻她却仍旧垂下眼帘,轻应了一声。

    自她父亲离世,烈云城便已与往日不同。

    如今明炀尚小,她作为女子,却也不能越过明炀,自己登位。

    若非是赵景颜处处相帮,她又如何能处理得了父亲留下来的这些乱糟糟的事情。

    而今更是在正清山,并非是烈云城。

    她也清楚自己是应该低调行事,不便多惹事端。

    程砚亭笑吟吟地同几位宗主寒暄了一番之后,便招呼大家入座。

    彼时少陵长老便站上了试炼台,宣布此次试炼大会正式开始。

    比试的顺序都是靠临时抽取玉牌来抉择,每个宗门的玉牌颜色不同,因此也更好区分。

    辛婵同程非蕴坐在一起,聂青遥也早已跑到她身后来,扶着椅背同她说话。

    “辛婵姐姐,我可想你了,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啊?”聂青遥像是个小话痨似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但见这试炼场上没有谢灵殊的身影,她又连忙问,“辛婵姐姐,我怎么没有看见谢公子啊?”

    “他还睡着。”辛婵简短地答了一句。

    “哦……”

    聂青遥玩着自己腰间的飘带,像是有点扭捏,她犹豫了好久,才又问道:“那,那臭稻草呢?”

    程非蕴听见这句话,便偏头看她一眼,“什么臭稻草?”

    聂青遥才意识到有些事是不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说的,于是她忽然闭起嘴巴。

    “她说的是我们的一个朋友,那是她随意取的绰号。”辛婵连忙说道。

    程非蕴点了点头,“是这样。”

    辛婵回头看聂青遥,见她抓耳挠腮的,就有点忍不住想笑,最终她还是说,“他不在这儿,住在山下。”

    聂青遥点点头,“哦。”

    场上的比试激烈,常有强风吹拂,气流涌动,甚至还有沙石飘浮的时候,辛婵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回头看聂青遥,她也已经被尘土迷了眼睛。

    甚至还咳嗽了几声。

    程非蕴适时递上两方帕子,一方给辛婵,一方给聂青遥。

    “谢谢。”辛婵忙道谢。

    “谢谢程姑娘!”聂青遥拿着帕子擦了擦鼻涕,也冲程非蕴笑。

    “……”程非蕴原本只是想让她掩住口鼻,却没想到她直接擦起了鼻涕,但她还是弯了弯嘴唇,“不必。”

    赤阳门的祝火功还甚至直接烤熟了一只从天空中飞过,却终究没能飞走的鸟。

    辛婵是亲眼看着那赤阳门的掌门葛秋嵩接过赢下比试的弟子递过去的那只烤得焦黄的鸟,当场就吃了起来。

    “……”辛婵目瞪口呆。

    聂青遥也不由吞咽了口水,“辛婵姐姐,你说他为啥不在刚刚用祝火功的时候掏出点儿什么盐啊辣椒粉啊孜然啊往上撒点儿?就这么给他们掌门吃,那能有味儿吗?”

    啥都不加的烤鸟能好吃?

    “……可是他吃得好像很香。”辛婵看着葛秋嵩在啃鸟翅膀。

    她想起来自己的早膳,青菜粥配咸菜。

    又饿了。

    作者有话说:

    小蝉:为什么要当着我的面吃肉???好饿好饿好饿我真的好饿:)

    ——

    更新送达!明天也依然有更新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23章 娑罗星主 [V]

    “这赤阳门掌门的首徒晏重阳是挺厉害的啊……这都赢了几轮了。”后头有正清派的弟子在议论着。

    “那我们月臣师兄和非蕴师姐不也赢下了好几轮比试?”有人忙接话道。

    “我听说啊,”有名男弟子看了坐在前面的辛婵一眼,又对周围的几个弟子道:“这晏重阳还败在辛姑娘手里过呢!”

    “辛姑娘是娑罗星主,那自然是不一样的。”一名女弟子再看了一眼方从试炼台上一跃而下的那一抹玄色身影,“这晏重阳倒是与赤阳门中其他弟子不同。”

    “你是觉得他修为不同旁人,还是说……那副皮囊不同旁人?”另一名女弟子用手肘撞了撞她,故意取笑。

    她们的说话声到底大了些,方才走过来的任君尧听到了,便清了清嗓子,抬眸看着她们。

    于是人群中当即寂静下来,他们皆整肃神情,挺直腰背,不再多说一句。

    任君尧这才回身,刻意离掌门程砚亭,和他师父少陵的座位远了些,往辛婵旁边的空位坐下了。

    “辛姑娘,”

    任君尧一坐下便翘起二郎腿,冲她露齿一笑,“我这儿有好东西,你要不要?”

    说着,他就从衣袖里掏出来几颗青枣递到她眼前,“我今早在后山摘的,可甜了。”

    辛婵接过来,“谢谢。”

    “师姐,要不要?”他又问坐在辛婵另一边的程非蕴。

    程非蕴瞥他一眼,“不必了。”

    任君尧只得撇撇嘴,自己咬了一口青枣,却又见辛婵回头将青枣给了她身后那人两颗,他这才注意到那穿着朱砂红道袍的小道姑,于是便来了兴致,“诶,这丹砂观的小道姑怎么站在辛姑娘后头?”

    他又看见她卷卷的头发,不由笑了一声,“你这头发,还挺别致。”

    聂青遥原本不想理他的,但她手里的青枣还是他给的呢,于是才耐着性子回了一句,“我与辛婵姐姐是旧相识。”

    “看来辛姑娘有很多朋友。”任君尧手肘抵在扶手上,撑着下巴望她。

    “也没有很多。”辛婵吃着枣,含糊地说了一声。

    也是这时,坐在辛婵身畔的程非蕴忽然站了起来,辛婵才知,这是已经轮到她上去比试了。

    程非蕴抽到的,是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

    任君尧一见那玉牌的颜色,还有上头隐约浮现的名字,便笑得开怀。

    聂青遥疑惑地看他,“你笑什么?”

    “姜宜春啊,”

    任君尧还在笑,“你们看着吧,一会儿有好戏看。”

    辛婵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下一秒见那穿着织锦衣袍的幻蟾宫少宫主姜宜春上了试炼台,便蹙起那秀气的眉,“程姑娘,能否不用你手中的剑啊?”

    程非蕴怎会不晓得此人的怪异脾性,她蹙着眉,扔了手里的长剑。

    遇上此人,也是她倒霉。

    “程姑娘,你一会儿可要注意些,衣袖啊手指啊,最好不要碰到我……”

    姜宜春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讲着他的规矩,而程非蕴却早已不耐烦他这些做派,当即便施了术,顿时便有流光乍现,照着姜宜春而去。

    那姜宜春急忙躲闪开来,又去抚自己被罡风吹起的衣角,他有些不大高兴,“程姑娘,你为何不听我……”

    他话还未尽,便见程非蕴已经再次出招。

    “……他这是?”聂青遥呆了。

    任君尧看着程非蕴在试炼台上到处追着那位一味躲闪的幻蟾宫少宫主,仍在笑个不停,“他啊,是出了名的有洁癖,每回试炼大会,他都不准人碰他一下。”

    “那这还参加什么比试啊?直接不参加不就好了吗?”聂青遥觉得好奇怪。

    任君尧摇头,“别看他有这么个怪毛病,那修行的天资也是不比我非蕴师姐差的,他又是幻蟾宫的少宫主,自然生来清傲,这试炼大会他怎么可能不参加,这人的好胜心啊,强着呢。”

    “说来也巧,上次和他对上的,是月臣师兄。”

    辛婵听着任君尧的话,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试炼台上的两抹身影。

    那姜宜春虽一直在闪躲,但他身姿矫健灵动,似乎也并非是慌乱之下的躲避,而只是单纯地不想让程非蕴触碰到他,但此刻的程非蕴却偏生不想如他的愿,与他从试炼台上打到半空之中,又从半空落下来。

    但姜宜春心存顾虑,到底不如程非蕴心神稳固,他一时不慎,便中了程非蕴的招,从试炼台上跌下去,后退了好几步。

    瞬间便有幻蟾宫的护法上去扶他,却被他一个激灵躲闪开来,“离我远些!”

    羞恼的少年愤怒地去看站在试炼台上的那名眉眼清冷的少女,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是大大方方道:“我输了。”

    程非蕴则轻轻颔首,只两字:“承让。”

    按例来说,赢下第一场比试的人便有资格进入后面的比试,姜宜春第一场对上程非蕴,也算是他时运不济。

    “得了,这下轮到月臣师兄了。”任君尧也不知道怎么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橘子,刚剥开橘皮,就看见一直坐在少陵长老旁的封月臣站了起来,他这下连橘子也顾不得吃,就等着封月臣走上试炼台。

    “你月臣师兄很厉害吧?”聂青遥问。

    “那是自然,”任君尧一听她这话,便开始滔滔不绝,“月臣师兄是掌门首徒,一身修为自是不俗,他可诸多弟子心目中的榜样,这往年啊,试炼大会的魁首也多是他得的。”

    “这么厉害啊……”聂青遥是第一次来试炼大会,听着任君尧说的这些话,她才算涨了些见识。

    辛婵默默听着,又抬眼去看试炼台上那一抹青白的身影。

    他抽中的是梵天谷中的一名弟子,只是三招,辛婵就见他已经将那弟子打下了试炼台,仿佛才开始就已经结束。

    任君尧眯起眼睛笑,又往嘴里喂了一瓣橘子。

    接下来辛婵又见许多人上去,有的人从上面被打落下来,有的人云淡风轻地从上头走下来,一轮复一轮,辛婵只见封月臣和程非蕴连着数轮赢下来。

    任君尧上去了几轮,遇到晏重阳后他就被打落试炼台。

    然后他便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胸口走回辛婵身边坐下来,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苹果啃了两口,算是压惊。

    最后进入关键一轮的,便只剩下正清山的封月臣,十方殿的□□,赤阳门的晏重阳,业灵宗的赵锦毓。

    程非蕴是败于业灵宗宗主的大弟子赵锦毓之手。

    而这些年来,赵锦毓与封月臣便是这试炼大会最为人称道的魁首人选。

    “天照阁是不参加的吗?”辛婵发现那位秦阁主一直坐在座位上,而他身后的弟子也不过只是两名,这比试从头到尾,都没有他们天照阁的人。

    “天照阁不属于九宗之内,他们是炼药用阵的,多少年来也一直在研究娑罗星的事,他们是不参与九宗之内的许多事的,但每年这位阁主也会过来观礼。”任君尧解释道。

    辛婵点点头,这才明白过来。

    眼看着就要决出最后的魁首,辛婵却忽然见那位赤阳门的掌门忽然看了她一眼。

    她眉头一皱,心下登时便有一种不大好的感觉。

    果然,下一秒她便见那赤阳掌门葛秋嵩站了起来,洪亮的嗓音瞬间便消弭了场上诸多的声音,“程掌门,往年这试炼大会除了艼云山之外,便只是我们八宗参与其中,可您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

    葛秋嵩笑了一声,那目光再一次落在辛婵的身上,“您将这位娑罗星主请到你正清山来已经有些日子了罢?既是娑罗星主,咱们也该让她也参与其中才是,若是将她去除在外,这魁首得来,怕是也少了些分量……”

    此刻,他又去望向四周,“在座诸位,你们说,是与不是?”

    人群中顿时便有议论声起,众人的目光不由再一次聚集到辛婵的身上。

    “……”辛婵一时如坐针毡。

    “这死老头,怎么一肚子坏水?!”聂青遥在后头忿忿不平。

    任君尧也皱起眉,偏头去看辛婵。

    这时程砚亭也不由看了辛婵一眼,随后他便在诸多目光中站起身来,朗声道:“辛姑娘并非是九宗之人,这试炼大会她参不参与,也都该是她自己的选择,我想,不论是葛掌门,亦或是我与在座诸位,都无权干涉。”

    葛秋嵩却不以为然,“程掌门这话就有失偏颇了,当初是您不声不响的,便将娑罗星主请来了正清山,她既在你正清山,便该参与这试炼大会。”

    在场的许多人早已听出,这赤阳门掌门是不满当初程砚亭悄无声息地就将人请到了他自己的地界儿来。

    除了艼云山和一向不过问世事的十方殿,其他的宗门哪个不想让娑罗星主入了他们的山门?

    偏是正清派抢了先。

    “葛掌门说得是啊,既然娑罗星主已然出世,便理应参与这试炼大会,否则这选出来的魁首,又有多少效用?”那梵天谷主叶司苍也开口了。

    “他们这是想逼你啊,辛姑娘。”任君尧也不吃东西了,偏头对辛婵说道。

    场面一度难以控制,一时起了诸多微词。

    程砚亭也颇有些无奈,于是他便看向辛婵,道:“辛姑娘,不知你以为如何?”

    那试炼台上的四人,以及身旁的任君尧程非蕴,甚至许多人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纤瘦少女。

    “辛姐姐……”聂青遥在她身后小声唤她。

    辛婵沉默片刻,但最终也只能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橘子,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然后迎着众人的目光站起来,她一双眼眸清凌如水,“托葛掌门的福,竟还给我争取了个争夺魁首的机会。”

    她抬手时,凭空有一簇霜雪骤现,在她手中凝成一柄半透明的长剑,那冰蓝的光映着她的眉眼。

    “那便来罢。”

    作者有话说:

    小蝉:打死你个在我面前吃烤鸟的死老头:)

    谢灵殊:我下章来给小蝉加油:)

    ——

    晚安么么哒!

    第24章 争夺魁首 [V]

    辛婵最先对上的,是曾经便在烈云城中交过手的晏重阳。

    他仍是那样一个看似冷峻的男人,再见她时,神情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平淡道:“辛姑娘,又见面了。”

    “晏公子。”辛婵颔首。

    晏重阳很清楚自己的修为仍在辛婵之下,毕竟此前在烈云城中他就已经败在了辛婵的手下。

    但这也并未让他觉得难堪,如今再交手,他也显得十分从容。

    晏重阳用鞭,辛婵用剑,两人缠斗之时,便有雷电滋滋作响,又有两种不同的气流带起阵阵罡风,比这本就凛冽的风拂在人的脸上时,还要刺疼。

    晏重阳仍是败了。

    但他却也没有显露出任何忿忿不平的神情,那张俊美的面庞就好像天生不会有太多的情绪一般,他只是平静地对辛婵拱手。

    “晏公子比之前在烈云城时,修为似乎更精进了许多。”辛婵却忽然道。

    晏重阳只看见底下他师父葛秋嵩那张阴沉的脸,却不防忽然听见辛婵这样的一句话。

    他回头看她。

    片刻后,他朝她轻轻颔首,随后便飞身下了试炼台。

    “葛掌门,怎么样?”那天照阁主秦昭烈忽然道一声。

    葛秋嵩闻声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再闭眼抽了一次玉牌后,辛婵对上的,是业灵宗的赵毓锦。

    业灵宗剑术一绝,这早已是世间千门万宗人尽皆知的事。

    如今业灵宗宗主赵平澜身体抱恙,深居简出多年,宗内大小事务便都交由其子赵景颜处理,而赵景颜患有腿疾,不良于行,无法参与试炼大会。

    而赵毓锦身为业灵宗宗主赵平澜的首徒,尽得其真传,这几回试炼大会的魁首,便总在他与正清派大弟子封月臣之间产生。

    “早闻娑罗星主之名,今日有幸得见,还请指教。”

    赵锦毓生得端方隽秀,穿着他们业灵宗弟子常穿的青丹衣袍,手中那柄剑的剑鞘上有一条银龙蜿蜒盘踞,龙须麟甲,栩栩如生。

    辛婵多看了他那剑鞘两眼,直到他拔了剑出来,刀鞘便已幻作流光隐没在他的层叠衣袖内。

    “辛姑娘的剑,好特别。”他也许是注意到了辛婵手里的那柄半透明的长剑,那剑刃竟如霜雪所铸,剑刃之上还常有如盐细雪簌簌而落,宛如满覆生机般,倒不像是一件死物。

    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是出了名的有洁癖,而业灵宗的赵毓锦则是出了名的剑痴,他们也算是这年轻一辈中的两个“怪人”了。

    “赵公子的剑也很特别。”辛婵见原本盘踞在他剑鞘上的那条银龙就在剑鞘消失的瞬间就已经缠在了他的剑柄之上,龙首贴着剑刃的首端,凛凛生威。

    赵锦毓往往在听到旁人称赞他的这柄驯龙剑时,便会笑起来。

    “辛姑娘,请。”他颔首轻道。

    当辛婵与赵锦毓剑刃相抵时,便有强烈的气流迸溅开来,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不敢从这试炼台上移开。

    娑罗星主与天下第一剑痴的交锋,这当是众人最想看到的场面。

    辛婵很清楚,此次比试,她必须要赢。

    赵锦毓的剑术无愧业灵宗之最,辛婵与他缠斗起来,也的确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够躲闪开他那些凌厉剑招的。

    但在正清山的这段日子,她每日都有刻苦勤修,再加上银泉池水淬炼筋骨,她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娑罗星的力量,这令她在短时间内便修为大涨。

    众人只见那从试炼台上一跃而起的少女衣袂飞扬,下一刻翻身向下,那柄长剑在她手中翻转飞出,她躲过赵毓锦的剑锋间向她而来的那一簇形如游龙般的强大剑气,冰蓝的光芒凝作簌簌的霜雪四散,使得那看似可气吞万里,使风云骤变的游龙骤然凝结成冰。

    人群里陡然多了一些吸气声,他们只见那龙形冰雕在刹那间就已经碎裂散落,融在地面,形成了或深或浅的水渍。

    而之前从辛婵手中飞出的那柄剑早已横在了赵锦毓的脖颈间。

    少女轻飘飘地落在地面,她的裙角犹如飘忽的云层一般轻轻摇曳晃荡。

    试炼场上鸦雀无声,谁也没有料到这场比试,仅仅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结束了。

    赵景颜静静地看着试炼台上,衣裙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那个姑娘,他停在扶手上的手指忽然收紧了一些,他蹙起眉,也许是没有想到,当初烈云城中一剑挑百人的她,来了这正清山也不过短短几月的时间,比之当时,修为竟更加深厚了许多。

    正如天照阁阁主秦昭烈所言,娑罗星并非常人能御,即便成为娑罗星选定的主人,要彻底驾驭它的力量,也许会耗费几十载或者百年的时间才能成其所愿。

    可这个姑娘,却只用了短短几月的时间,便已达如此境地。

    这绝非是寻常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若说是娑罗星成就了现在的她,这话其实也并不全对,她的天资早已超过这试炼场上,甚至是千门万宗里,那许多的人。

    彼时,赵毓锦垂眼看着悬在自己脖颈间的那柄长剑,“我输了。”

    随后在辛婵收回长剑时,他便对她拱手,“辛姑娘的剑法实在新奇,我此前从未见过,我赵锦毓心服口服。”

    赵锦毓说罢,又抬眼看她,“还望日后,能与姑娘多多讨教。”

    辛婵点头,“好。”

    那天照阁阁主秦昭烈此刻见辛婵与赵毓锦的比试结束,他才又笑出声来,去看那脸色凝重的葛秋嵩,“葛门主,我早说过,娑罗星再厉害也需要一个好的主人,而这位辛姑娘并非池中之物,今日的她,比之当日在烈云城中,修为似乎更精进了些。”

    葛秋嵩今日之所以一定要将辛婵推至这风口浪尖,也许是仍惦记着那日与她同行的谢灵殊将那烈云城的火,烧到了他赤阳门的头上。

    又或是他也的确想再试探试探,被娑罗星选中的这个姑娘,修为到底有没有精进。

    事实上,辛婵如今的修为,已令葛秋嵩大吃一惊。

    “若无娑罗星,她怎么可能得此修为?”最终,葛秋嵩冷哼了一声。

    这也许便是许多人内心里的心声,无论辛婵再怎么多作努力,他们也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只会想当然地言其今日所有,不过全是仰仗那一株选中她的娑罗星罢了。

    若无娑罗星,她也许仍是那烈云城里最低等的奴婢,连活着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之前辛婵也是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想要这些人抛开娑罗星,正视她的努力,可现在,当辛婵站在试炼台上,面对着台下那许许多多双眼睛,她忽然又觉得,这原本也没有那么重要。

    因为从她被娑罗星选中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和它再也分不开。

    为什么,一定要区分开来呢?

    那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葛掌门这话说来好笑,娑罗星既选了辛姑娘,那便是她的运道,如此得天独厚,旁人无论如何都是羡慕不来的。”秦昭烈觉得他那话听起来有些泛酸,便忍不住笑起来。

    “秦昭烈!”葛秋嵩实在是厌恶极了这位总是阴阳怪气的天照阁主。

    “好了葛掌门,”

    程砚亭适时站起来,“辛姑娘已经赢下了此场比试。”

    说着,他便望向站在那试炼台上的少女,温声问道:“辛姑娘可再抽玉牌,选定下一人来比试。”

    程砚亭话音方落,便见试炼场外那长街之下已有一抹殷红的身影正慢悠悠地走上来。

    那人金冠玉带,姿容惊艳,手里提着一小坛酒,正往这试炼场来。

    “看来我似乎错过了很多事。”他飞身,轻飘飘地落在试炼场上,如此清冽低沉的嗓音响起,便教在场的许多人都回头看向他。

    “谢公子。”少陵忙唤一声。

    程砚亭瞥了一眼身旁那忽然站起来的少陵,随后又笑眯眯地去看已经越来越近的谢灵殊,“谢公子来了?”

    “程掌门,抱歉,昨夜睡得晚了些,”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那站在台上的姑娘,弯唇轻笑,“我们家小蝉今晨也没叫醒我,便来得迟了。”

    又是这般暧昧的话,登时便教程砚亭这么一个老头子呆愣了一下,随后还是少陵先开口,“谢公子来得倒也不算晚。”

    谢灵殊看他一眼,随后便往那试炼台边走去。

    辛婵看着他走过来,也见他朝她招了招手,“小蝉,过来。”

    辛婵当着那么多双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试炼台旁,干巴巴地问:“你怎么来了?”

    谢灵殊却并不答她,而是更靠近试炼台一些,仰头望她,“小蝉,你低下来一些。”

    “……”

    辛婵手里还握着千叠雪,见他在台下仰头望她的样子,她半晌才慢吞吞地蹲下身。

    “你今晨怎么不叫醒我?”也是此刻,她才听见他问。

    辛婵垂眼看他,“你昨夜喝了那么多酒,我叫醒你做什么?”

    谢灵殊却弯起眼睛,偏头瞥了那边正在看他们两人的葛秋嵩一眼,“你不叫醒我的后果,便是被这老家伙欺负。”

    “我才不会被他欺负。”辛婵下意识地反驳。

    谢灵殊轻笑一声,“是,我们小蝉已是今非昔比。”

    两人自顾自地说着话,在场所有的人都在盯着他们两人看,周遭一片鸦雀无声,气氛有点奇怪。

    少陵抹了一下额头上的薄汗,走上前去,“谢公子,今日乃是试炼大会,这也马上就要决出今日的魁首,你看你是不是先坐下来……”

    谢灵殊听了,便又去看辛婵,他仍是那样笑盈盈的,那双眼睛里仍是温柔的光影,“小蝉,去罢。”

    对她,他从来都不是一味的劝诫。

    他总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教会她许多的事情,也从来都是这样鼓励着她的勇敢,他从不轻易对她说她到底是对是错,只是温柔安静地望着她,从不轻易阻拦她的任何选择。

    辛婵无法否认的是,有他在时,她心头的喧嚣仿佛都安静了许多。

    当她闭眼再抽玉牌时,便抽到了十方殿的慧明。

    他手持一只漆金莲花的转经筒,那转经筒便是他的法器。

    “辛姑娘,贫僧有礼。”慧明低首道。

    辛婵也回以一礼。

    大抵佛修便是如此,连功法与其他仙宗不同,辛婵手中剑刃擦过慧明的转经筒时,便擦出了层层的火星子,震得她手腕发麻。

    辛婵握紧了剑柄,周身的冰蓝气流涌动,剑招凌厉,迅疾如影。

    慧明一时不防,被辛婵手中剑刃激荡起的剑气震得往后踉跄着后退了数步,然后又见她举剑而来。

    慧明匆忙躲过,两人跃入半空时,众人已看不清他们两人的身影,只能见到那两束流光激烈碰撞着,仿佛要将那天幕都撕开一个口子来。

    直至慧明手中的转经筒旋转着涌出道道梵文连接而成的符印,迅速缠绕起来,将辛婵困在其中。

    “谢公子,辛婵姐姐不会有事吧?”聂青遥见辛婵整个人都已经被那道道流转浮动的符纹包裹起来,就有点着急了。

    谢灵殊靠在太师椅上,半睁着眼望着半空中的情形,漫不经心地又灌了一口酒,他弯起眼睛,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担心,“小卷毛,你还是将你辛婵姐姐想得太弱了些。”

    此刻所有人都在看着半空之上,程非蕴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蹙了眉。

    “非蕴。”

    封月臣见她站了起来,便唤她一声。

    程非蕴回头看他,“师兄,辛婵她……”

    “不要担心,”封月臣抬首望了一眼半空里那操控着转经筒的慧明,又去看那一道又一道缠裹成圆球一般的金印,“辛姑娘未必会输。”

    果然,他话音方落,众人便见那浑圆的金光忽然破碎,强大的气流四散,便骤然引得地面震颤,那如弯刀一般流散出去的剑气竟使得不远处山崖上的诸多树木折断。

    在场的一些修为低弱的弟子,差点都没办法稳住身形。

    而那慧明也因着气流而从半空落下,堪堪在试炼台上站稳。

    破开金光的姑娘身如幻影一般,徐徐下落,众人只见她额角隐隐已有些薄汗,那白皙的面庞也泛起了微红的痕迹。

    “辛婵胜!”少陵适时站上试炼台,朗声宣布道。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尘埃落定 [V]

    至此,辛婵已接连迎战三人。

    她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提着剑站直身体,此刻再临着这凛冽山风竟也再不觉寒冷。

    “师兄。”台下的程非蕴适时望向身旁的封月臣。

    彼时封月臣正在望那试炼台上的姑娘,闻言便又偏头对上程非蕴的那双眼睛,他弯唇,笑得很轻柔,“这结果,倒也不意外。”

    若非是赤阳门的掌门葛秋嵩刻意挑唆为难,辛婵也不必参与这场试炼大会的任何比试,而按照原本的规则,封月臣、晏重阳、赵锦毓、慧明四人便该抽取玉牌,两两相对,三局两胜,最终再决出两名胜者,这争夺魁首的最后一场比试,便是一局定胜负。

    这是试炼大会早定下的规矩。

    但如今辛婵是半道上被葛秋嵩和那许多人的附和之声逼到试炼台上的。

    封月臣四人都是经历过层层比试才在那试炼台上站到最后的,辛婵的参与对于他们来说便多少有些不公,于是程砚亭只能重新与几位宗门之主商议,最终定下来,让辛婵一人抽取玉牌,挑战四人的规则。

    每场比试,都是一局定胜负。

    如今辛婵已连赢三人,最后便只剩下封月臣。

    封月臣站起身,躬身向一旁的正清掌门程砚亭行礼,“师父。”

    程砚亭点点头,只道一声:

    “去罢。”

    封月臣当即转身,抽出搁在一旁案几上的长剑,飞身一跃,便落在了试炼台上。

    “辛姑娘,你入正清山的这些日子,我亦无甚机会向你讨教,今日这样,倒也不错。”封月臣便是提着剑,仿佛也是一派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模样。

    他气质清淡,明明浑身都透着书香墨韵的气息,可辛婵却也见过他手执长剑,在这试炼台上气势凌冽的姿态。

    “山中弟子都说,封公子如今不再轻易同人切磋,今日也的确算是我的机会。”辛婵颔首道。

    在场的众人都很清楚,这封月臣身为天下第一仙宗——正清派的掌门首徒,更是当了数次的试炼魁首,他该是这年轻一辈中,修为和天资都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便是连业灵宗的赵锦毓,前些年也是数次败在他的手下,只不过后来兴许他也是勤修苦练得了法门,这才堪堪能与之比肩。

    这是正清山首徒与娑罗星主的较量,在场的众人都紧紧地盯着试炼台上的那两人。

    他们之间辛婵与封月臣同时往前,剑锋直指对方,却又在剑锋相抵时,几乎同时侧身。

    两人出招都很快,那剑气铮鸣的声音更引得在场之人耳膜震动。

    “任师兄,你月臣师兄是不是特别厉害啊?”聂青遥捂了捂自己的耳廓,又忍不住去问坐在前面的任君尧。

    任君尧不假思索,“那当然,我月臣师兄便是我们这些正清弟子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了,”

    他说这话时,还刻意回头,用手挡着自己的脸,压低声音对聂青遥道:“更不提旁的那些宗门里,都挑不出几个能与我月臣师兄相比的,也就业灵宗的赵锦毓了,如今他的剑术倒是越发厉害。”

    毕竟赵锦毓也是担过那魁首声名的。

    “那他和我辛婵姐姐,谁更厉害啊?”聂青遥又问。

    这却将任君尧问住了。

    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若说是他月臣师兄罢?可方才他观辛姑娘剑挑三人,那三人也并非是泛泛之辈,可她赢下来却也不算艰难。

    更何况,她连那担过魁首的赵锦毓都已经打赢。

    这……

    怎么好像他月臣师兄的胜算又少了些?

    一旁的谢灵殊听着两人的说话声,目光仍未从试炼台上离开,他半睁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并不像那许多人一般坐得端正姿态,反而慵懒随意了许多。

    他的那双眼瞳里看不出多少神情,好似那个姑娘在试炼台上与人缠斗的影子也没有那么清晰。

    彼时辛婵仍在与封月臣来回斗法,手中的长剑早已飞出她的手,冰蓝的光芒寸寸盈满剑身,她翻身躲过封月臣的剑尖,足尖落在他的剑刃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再一跃而起。

    千叠雪带起阵阵剑气,引得试炼台周遭的铁索尽数断裂,两种强烈的光线碰撞相接,刺得在场的许多人都快睁不开眼睛。

    这场比试早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台下的赵锦毓惊愕地发现,如今的封月臣比之五年前,修为似乎变得更高了,他也许是勘破了什么,灵台已明,如今竟更上一层楼。

    少陵忍不住从衣袖里拿出来一方帕子擦了擦被这风沙刺激发红的眼眶,偏头去看程砚亭时,才见他早已捂住了口鼻。

    也是此刻,两抹犹如流火一般的气流缠裹着呈现出更加混沌的颜色,其中满携雷电,火星迸溅,其中光影犹如细丝一般旋转流动,看起来便犹如寰宇缩影一般,显现出无垠的浩瀚之态。

    众人几乎都被这般气流攫住了所有的目光,那天照阁主秦昭烈更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分明是那般气定神闲的一个人,也唯有在得见娑罗星主的力量时,才会显露出这样欢欣复杂的神情。

    此时此刻,他们都在那样的流火罡风里,看清了那个姑娘额间闪动的那一抹银蓝双色的火焰痕迹。

    冰雪凝固了封月臣手中的那柄长剑,气流涌动着甚至击碎了试炼台的一角,延烟尘四起时,他手中结冰的长剑便应声碎裂,寸寸寒冰落在地上,瞬间融作了水痕。

    封月臣接连后退,到底还是勉强稳住了身形。

    风烟散尽,流火尽灭,所有的光芒尽数消失,唯有辛婵站在那儿,鬓边的碎发早已被汗水浸湿。

    试炼场上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几乎都忘了言语。

    直到他们听见有人轻飘飘鼓掌的声音,许多人寻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便见那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随手搁下了手里的那一小坛酒,从那张椅子上站起身来。

    少陵回神,忙收好自己手里的帕子,行至那试炼台畔时,还多看了那被损毁的一角,底下散落着不少石块,他飞身上去,朗声道:“辛婵胜!”

    至此,一切便已尘埃落定。

    这一年试炼大会的魁首,非是这八宗之内的任何人,而是那自烈云城中走出来的,曾经他们眼中的烈云奴婢,如今的娑罗星主。

    辛婵几乎有些脱力,放松下来之后,她的腿就有些发软。

    但当着这么多人,她却只能剑尖抵着地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在那儿。

    谢灵殊随意地理了理衣袖,便上了那试炼台。

    看着眼前这个满头大汗,脸色也已经有些不太好的姑娘,他伸手用衣袖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意,那双琉璃般的眼眸望着她时,仍是清辉满溢,笑意温柔,“我们小蝉真厉害。”

    汗水沾湿了她的浅发,就那么狼狈地贴在她的侧脸,而她抬眼望他。

    风声仍在耳畔,底下是那么多双眼睛。

    恍惚间,辛婵好似又想起曾经在烈云城主府后的藕花细水,极夜笼罩下,船上渔灯摇晃,宛如滚烫的火星子悬在水面。

    烈云城常年寒冷,从未见过夏花。

    那夜他躺在船上,殷红的袖袍里流散出来的淡金色的光芒便在水面点染出一簇又一簇的藕花,她是他从冰冷湖水里捞出来的小水鬼。

    此后在禹州城那一年多的时光,他教会她成长。

    也教会她去看这世间的四季轮转,雪月风花,那些烈云城中从来都见不到的颜色,他都交给了她。

    而此时此刻,当她立在这试炼台上,立在这天下仙宗所有人的眼前,她也再不是曾经的自己。

    他扶住她的手臂,不着痕迹地让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靠,随后抬眼再看向试炼台下时,众人只听他道:“既然比试已经结束,那么有些账,我也该替小蝉清算,”

    谢灵殊看向那手握火元杖的赤阳掌门葛秋嵩,“葛掌门几次三番为难于小蝉,实非宗门之主该有的作为,小蝉年纪尚小,这攻心之术到底不比你葛掌门,如今这结果,不知你可还满意?”

    他不再笑,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看不出多少情绪。

    葛秋嵩闻言便站起身来,“这位公子是在向我发难?她既是娑罗星主,那么有许多的事情,她自然是躲不过的。”

    “葛掌门说得是,”

    众人只见那立在试炼台上,衣袍殷红的年轻公子忽而轻轻一笑,鬓前的两缕龙须发也在随着这凛冽的风而晃荡,“可我就是见不得人为难她。”

    “教她怎么做人,怎么去担这娑罗星主的声名,该是我的事,我不喜欢旁人多管。”

    他一向温柔散漫,辛婵几乎从未见过他此时此刻的这般凌冽沉冷的模样。

    辛婵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却不防他忽然偏头看向她,那双眼睛弯起来,眼瞳里又是清晰柔软的笑意,长风裹着他的衣袖,猎猎翻飞间,她被淡金色的光芒托着稳稳地落在了她之前坐着的那把椅子上。

    辛婵还有些发懵,抬眼便见他手中握着的,竟是她的千叠雪。

    她又去望自己空空的手掌。

    “葛掌门,切磋一下如何?”他弯着眉眼,抬手以剑指向底下的葛秋嵩时,剑锋还晃了晃。

    葛秋嵩曾在烈云城是看过这位神秘的年轻公子使出过召灵术,那并非是常人能够掌握的功法,即便是他也从未寻得此等秘法。

    此人的修为到底如何,尚未可知。

    周遭议论声起,葛秋嵩只是扫视一圈,便正见那天照阁主秦昭烈那副幸灾乐祸般的嘴脸。

    “葛掌门,你意下如何啊?”

    秦昭烈将他阴沉的脸色看在眼里,便觉得越发好笑,“若是不应战,可有些说不过去。”

    葛秋嵩最讨厌他这般爱说风凉话的做派,他冷哼一声,火元杖在地上重重一拄,随后便站起身来,“这位公子好生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来头!”

    程砚亭仍稳坐钓鱼台,见葛秋嵩已上了试炼台,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端起旁边的茶盏来喝了一口。

    少陵的神情则有些复杂。

    他也是想劝诫谢灵殊两句,却又碍于这人多眼杂的场面,无法上前一步。

    赤阳门是九宗之中的第四宗,他门中独创的祝火功便是他们山门长盛不衰的核心功法,葛秋嵩身为赤阳掌门,祝火功已修炼至最后一重,他的心火可焚尽万物,要消杀一具血肉之躯更是轻而易举。

    此前在烈云城中与辛婵比试时,他其实也未尽全力,毕竟那时他也不知辛婵修为到底如何,虽有一时不察,令辛婵有了一丝的可乘之机,但若非是程砚亭叫停,那辛婵当日,便不会只是受那么一点伤了。

    这些事,葛秋嵩记得,谢灵殊自然也记得。

    当葛秋嵩操控着火元杖,催生出熊熊烈火趁着这寒风袭向谢灵殊,他站在原地却没有丝毫要躲开的意思,手中那柄千叠雪剑刃一翻,便有簌簌霜雪伴随着冰蓝色的剑气流散开来形成如冰层般的屏障,同烈火相互碰撞时,那种炽热与寒冷相互交替的气流拂开,引得这试炼场上上一刻如炎炎夏日,下一刻却又如凛冽严冬一般。

    那一抹红衣身影好似游龙一般,从容地迎上葛秋嵩的每个招式,却又无端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观感,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葛秋嵩那些越发凌厉的招式而显露出半分慌张之色。

    辛婵坐在台下,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台上的他。

    “这谢公子……”

    程非蕴此刻心头是难言的惊诧,她立刻去看身旁的辛婵,“原来你的剑术,是谢公子教你的?”

    辛婵闻言看向程非蕴,点了点头。

    “他的剑术和功法,我从未见过……”程非蕴大约是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此前对这位年轻公子的印象是出了错。

    此刻只是见他与那赤阳门主比试,她虽仍看不出他修为深浅,但单看他的剑招和他所使的功法便已经不简单。

    彼时,葛秋嵩终于被谢灵殊的散漫应招而彻底惹怒,他手中的火元杖早已被火焰灼透,炽烈深红的火焰里裹着金色的内焰,心火流散蔓延,裹着强大的气流,卷起的烟尘沙石都在顷刻间被灼烧得连一撮青灰都不剩,这种炽热的温度炙烤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脸庞。

    众人在这热流弥漫,灼人难耐的境况下,便见那簇簇的火焰已涌向那位手执长剑的年轻公子。

    如此霸道的功法,众人已是多年未曾这般直观地见识过。

    比试之所以是比试,自当不可伤人性命。

    葛秋嵩作为赤阳门掌门,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到底还是留了些余地给谢灵殊的。

    只是无论是他亦或是在场的那许多人,都没有料到,他们原以为那位红衣公子必是要在他葛秋嵩的手底下吃些苦头,却不料那好似能气吞万里一般的烈焰火舌却连谢灵殊的一寸衣角都未曾燎过。

    陡然迸发出的强大气流散开,寸寸寒冰封冻了半空之间的熊熊烈火,最终破碎成一粒粒的雪花落下来,消却声息。

    葛秋嵩被金色流光打落在台下,他胸口气血翻涌,到底没忍住吐了血。

    “师父。”晏重阳立刻上前想要去扶起他,却被铁青着脸的葛秋嵩一把挥开,他都顾不上去抹自己唇角的血迹,几乎是不敢置信一般地望着地上已经断裂成两截的火元杖。

    那是他千辛万苦从钟山找来的神木,用以镶嵌他修炼半生所得的火元珠,此种神木自附灵气,能够滋养他的火元珠,从而淬炼出更加纯粹的心火。

    可如今,这神木却已经在他眼前损毁。

    谢灵殊轻轻地“啊”了一声,手腕一翻,将千叠雪收到身后,才慢声道:“这可是钟山神木?那倒真是可惜了。”

    他如此轻飘飘的一句话,便令那握着两截已经没有什么效用的残损神木的葛秋嵩心窝子里头像是又被扎了一刀。

    谢灵殊见他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便伸出手掌,一截颜色暗红的长木便已出现在了他的手中,那上头未经雕琢,却有细微藤蔓犹覆其上,隐隐浸润着微微闪光的灵气。

    “葛掌门放心,我赔给你便是。”他一伸手,那截神木便已落在了葛秋嵩的眼前。

    仅以肉眼,葛秋嵩便看出这一截神木远比他此前寻到的那一块要更为出挑,其中灵气馥郁,皆属火性。

    但他此刻却仍是气得青筋微鼓,脸色也越发不好。

    但此刻葛秋嵩却再也没有办法轻视那个无门无派,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年轻公子,他明显察觉到,谢灵殊今日仍在刻意压制着自己的修为,也许他远比葛秋嵩想象中的,还要更加强大。

    思及此,葛秋嵩的神情便越发复杂难堪。

    试炼场上少却人声,谢灵殊从试炼台上走下来,向着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的素衣少女而去。

    他将手里的那柄千叠雪递到她的眼前,垂眸看她,只道一声,“走罢。”

    此时的天空仍有簌簌霜雪落下,甚至在她接过他手中的千叠雪时,便有极小极小的雪花融在她的手背,她迎上他那双清亮的眸,随后点了点头,轻应一声。

    当辛婵被谢灵殊扶着回到烛明殿里时,她松懈下来,整个人都躺倒在软榻上。

    谢灵殊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辛婵忙撑着坐起来,接过茶盏,道一声,“谢谢。”

    “小蝉与我,何必言谢?”谢灵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华棠露水沏的茶也多少有一些消解疲乏的功效,辛婵喝了一杯之后,便觉得原本还有些泛疼的太阳穴也不怎么疼了。

    “小蝉一剑挑四人,何况这四人还是这几宗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真是辛苦你了。”

    谢灵殊说着,又看向她腰间的那一枚半透明的冰晶佩,那冰晶佩的形状犹如层叠的星盘一般,其中有金色的光芒星星点点的,犹如坠在天际的星子一般。

    那是试炼魁首才有的信物。

    封月臣有,赵锦毓也有,如今辛婵也有了。

    “小蝉可想下山?”谢灵殊忽然道。

    辛婵的那双眸子仿佛明亮了许多,她忙点头。

    “下山”这两字在她的脑海里自动转换成了红烧肉,鸡丝面,烤羊肉之类的东西。

    谢灵殊望着她此刻的模样,那双眼睛里笑意温软,总带着几分纵容。

    无论过去多少年,她终究还是她。

    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总有热闹的夜市,人间炭火溅出来的火星子大概也算是一种看得见的红尘滋味。

    在街边的小桌上,当初在禹州一起生活过的四人终于又重聚。

    林丰与聂青遥烈云城一别再见时,竟也没有生分许多,他们两个还是吵吵嚷嚷,打闹不停。

    “小卷毛我觉得你打人的力气又大了许多……”林丰捂着自己的胳膊,瞪她一眼。

    聂青遥哼了一声,自顾自地吃起烤羊肉。

    辛婵和谢灵殊便是这桌上最安静的两个人,一个忙着吃肉,一个忙着喝酒。

    辛婵忽然记起来些什么,她停下吃烤羊肉串的动作,脸颊还鼓鼓的,抬头望他,“你昨夜已经喝了不少酒,今日在试炼场上我见你又喝了一小坛,”

    她说,“喝多伤身,你还是别再喝了。”

    谢灵殊一手撑着下巴,闻言却在望着她轻轻地笑起来。

    那笑声清冽低沉,无端有些撩人。

    “原来小蝉在试炼台上同人比试,也不忘看我?”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很多,偏头就凑在她的耳侧。

    尾音微扬,动人心扉。

    辛婵像是被火燎了耳尖,她慌忙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了些。

    “我才不管你。”她只干巴巴地说一句。

    谢灵殊仍在笑,却是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竟真的不再喝了。

    空气里都弥漫着食物的香味,放眼去望着一条长长的街,道路两旁的摊子好似绵延不绝,来往的行人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这该是人间独有的热闹。

    谢灵殊半睁着眼睛,在看那檐上燃着的绢纱灯笼里朦胧的光。

    “辛姐姐,你说那正清山有什么好的?上头又不准吃肉,还不如在这镇上自在。”林丰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对辛婵说道。

    辛婵用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喂进嘴里,“山上单是素食分量也很少,根本不够我吃。”

    “仙宗大抵如此啊,我们丹砂观也不食荤腥的!”聂青遥吃得满嘴流油,还一边插话。

    “那你为什么还在吃?你不是要守你们丹砂观的规矩吗?”林丰扔了一粒花生米到嘴里。

    聂青遥一顿,然后说,“那我师父压根儿又没打算把我留在观里,等我十八岁,她就要把我送回家去,那我干嘛放着肉不吃,只是那些绿油油的菜啊?”

    “那这么说,”

    林丰的那双眼睛期盼似的望向她,“你就也不用守你们丹砂观那除魔卫道的规矩了?”

    “那不行!”

    聂青遥下意识地反驳:“即便我不是丹砂观的弟子了,那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也是我该做的事情。”

    林丰眼睛里的神光暗淡下去,“……哦,那就是说你还想着杀我呗。”

    但见他这副模样,聂青遥抿了一下嘴唇,支支吾吾一会儿,又有点不大自然地开口:“我又没说要杀你……”

    林丰闻言,果然他眼底的光又清亮起来,他把自己面前的烤羊肉推给她,“那咱们说好了,我们就是朋友,我不会杀你,你也不要杀我。”

    “就你还想杀我,你等下辈子吧你。”聂青遥哼了一声,倒没拒绝他推过来的烤羊肉。

    人心到底都是肉长的。

    即便聂青遥听惯了师父善微所说的那些“妖无好坏,皆该诛杀”的话,但当这么一个稻草妖怪,是如此赤诚,单纯地相待,她却觉得自己反而更像是一个坏人。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害过人,也没有过什么坏心思。

    相反,他有点傻傻的。

    在禹州城里生活的那段日子,聂青遥也曾笃信妖一定都是坏的,而谢灵殊施在林丰身上的术法让她没有办法用火符烧了这只稻草妖。

    于是她就只能悄悄地跟着他,观察他。

    想要抓他作恶的把柄。

    可事实上她看到的却是,他帮推不动车的老大爷把装了好多菜的车推到菜市,将在街上滑到的孕妇送到医馆,他还和城东的那些小乞丐们玩得很好,常给他们带好吃的。

    他还总像个凡人一样,去学堂念书习字。

    他看起来如此简单,平日里连一只活蹦乱跳的鸡也不敢杀,还只能去买来别人已经处理好的鸡肉来给大家炖汤喝。

    后来在烈云城,危急时刻,也是他及时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挨了一剑。

    他后肩浸出的鲜血,是那冰天雪地里,最为刺眼的颜色。

    在那个堆满冰雪的小院子里,他递到她手里的那一碗热腾腾的面,也总让聂青遥觉得有些难以忘怀。

    妖,真的都是坏的吗?

    在遇见林丰之前,聂青遥一直这么坚定不移地以为着。

    可如今,她却动摇了。

    反正无论如何,她都得不到师父的认可,反正无论她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全都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师父迟早会将她送出丹砂观。

    那么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该由着她的内心,而非是那冰冷的山规铁律?

    作者有话说:

    更新送达,啵啵啵!!

    第26章 他在看她 [V]

    玄女峰上夜风寒凉,吹得山石小径上的晶石灯随之微晃,就好似夜空里浮动的萤火。

    辛婵扶着谢灵殊走在华棠花林里,她原本身体就已经很疲累,如今却还要扶着他,便更有些吃力。

    “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爱喝酒……”辛婵忍不住小声抱怨。

    他也许是听到了,又轻笑了一声,垂眸看她,“酒是好东西啊小蝉,”

    “它能让人至少有那么一刻,能忘记许多事情。”

    他的声音里裹着几分醉态,更显低冽。

    “你这是自欺欺人。”辛婵扶着他,只道一声。

    谢灵殊忽然停下来,拂开她的手,却又将手臂横在她颈后,殷红的衣袖落在她的肩头。

    辛婵不防忽然被他这样半拥着,她仰头望他。

    “小蝉说得是,我就是自欺欺人。”

    他弯起嘴唇,在这风声花影里,在晶石灯的光照在他的侧脸,朦胧的光影更衬得他这张脸姿容惊艳,情态动人。

    一如初见时,他躺在那小船上,衣袖半浸在湖水里,他的容颜该是那月华渔火里,藕花细水间唯一的绝色。

    “可是小蝉,”

    他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仰面去望那点缀疏星的夜幕,“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此刻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很淡很淡,那双眸子里仿佛沾染了夜空的黑,那种浓黑压在他的眼底,好似深不见底的荒凉。

    “……谢灵殊?”辛婵轻唤他一声。

    他堪堪回神,再看她时,那张冷白的面庞上却又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他伸手拂开被风吹乱的她耳畔的浅发,温声道:“今日我在试炼台上时,小蝉是不是一直都在看着我?”

    在他这样暧昧温柔的目光下,辛婵的脸没由来地有点发烫,她忽然挥开他的手。

    也许是她慌乱之下用了些力气,而他又喝醉了,此刻竟是不防,踉跄着后退几步,直接倒在了一棵华棠树下。

    辛婵连忙又去扶他。

    谢灵殊支起身体,索性也就靠着那棵华棠树坐着。

    当她在他面前蹲下身,华棠花的花瓣簌簌落下来,在他的肩头,也在她的发顶。

    他在看她。

    在这片寂静的华棠花林内,唯有风声裹着片片的花瓣,香风花雾,迷人心神。

    也是此刻,他忽然伸手摘下眼前这个姑娘发顶的花瓣,随后又用指腹轻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小蝉若能一直这样看着我,该有多好?”

    他的声音很轻,足以碾碎在这风里,不留丝毫痕迹。

    可这样近的距离,她又怎么可能听不清?

    耳廓仿佛被火燎过,她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变得不够听话,脑海里好像什么也不剩下,但最终,她憋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却浮起几分愠怒。

    他总是这样。

    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轻易说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站起身,转身走了几步,但踩在那落叶残红间,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负气地回转过身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去拽他的手臂,只硬邦邦地说一个字:“走。”

    谢灵殊眉眼含笑,任由她动作粗鲁地扶起他,往这华棠花林尽头的烛明殿走去。

    长夜漫漫,灯火微黄。

    谢灵殊斜靠在软榻上,那双眼睛半睁着,在看那正替他煮茶的姑娘。

    白烟缭绕浮动,内殿里暖意融融。

    谢灵殊接了她递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垂眼望着杯盏里的茶水,却是忽然问她,“小蝉可想好了今后的路?”

    辛婵正在吃林丰打包给她的酱牛肉,忽听他此言,便停顿下来,似乎是认真地思虑了片刻。

    曾经她以为,外面的世界应该也与烈云城没有多少差别。

    可是当谢灵殊带着她离开烈云城,当她自己亲眼看见了外面的那许多颜色,那许多的人,她才发觉,外面和烈云城是绝不一样的。

    烈云城,是锁在风雪深处的一座孤城。

    而她曾是被锁在贵人脚下的奴。

    父母与亲弟的惨死,曾让辛婵在绝望中自暴自弃地想要成为一个比那座城主府里的那些人,还要更坏的自己,因为善良,在那座城里,总是最容易被轻贱的东西。

    仇恨,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

    但偏偏,谢灵殊当日以那般直截了当的方式,用那个男童的幻象逼迫她正视自己。

    “我不知道,”

    她忽然开口:“但是我想,万事由心,我就走一步,看一步罢。”

    殿中灯火尽灭,也许是因为白日里太过疲累,辛婵几乎是一沾床榻,便已沉沉睡去。

    而在与她的房间相对的另一间房里,一抹流光凝聚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形,在此间昏暗中,他看清床榻上,那个衣襟大敞,乌发披散的男人。

    他胸口的伏灵印仍在散发暗光,好似他浑身的血肉筋骨,都在被这道烙印牵动折磨。

    “公子,您这是何必。”少陵走到他的床前,长叹一声。

    他伸手施术,便有浅淡的气流寸寸浸入谢灵殊的眉心,也算替他缓解了一时的痛苦。

    “辛姑娘既已赢了比试,那葛秋嵩也再翻不出什么浪花来,您又何必动用神力来惩戒他?”少陵蹙着眉,手上的动作仍未停。

    谢灵殊的额角已经浸满薄汗,他咳嗽了好一阵,才轻声嗤笑,“这话你说出来,你自己可信?”

    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嘴唇都已经泛白。

    “如今小蝉的修为还未达纯青之境,就免不了有人算计她,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日后他们要再想夺娑罗星,便是难上加难。”

    “今日葛秋嵩试她,将她推至风口浪尖,也让人看清了她如今的实力,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就更好针对她了?”

    谢灵殊望着上方的承尘:“你我又岂知这葛秋嵩,就没有打娑罗星的主意?”

    即便是仙宗,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不想争夺娑罗星这样的上古神物。

    少陵也很清楚那葛秋嵩的脾性,那本来就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人,也是此刻,他才明白过来。

    谢灵殊今日所为,原是警告。

    “我若不让他,让那些人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在,”

    谢灵殊忽而冷笑一声,“他们便真当小蝉身后无人了。”

    “可是公子,您的伏灵印……”少陵收回手,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意,却是仍有些担忧谢灵殊的境况。

    “无碍。”谢灵殊摇头,只对他道:“你先回罢。”

    少陵无法,只得颔首称是,转身便身化流光,消失无痕。

    屋内寂静下来,谢灵殊便像是脱了力似的,躺在床榻上,那双眼睛里神光模糊暗淡。

    这长夜,她在安睡,

    可他却只能这样苦捱着,难以入眠。

    ——

    自试炼大会后,辛婵之名更是震动九州。

    无人不知这位娑罗星主,亦无人不知她在试炼大会上一剑挑四人。

    那四人皆是天下盛传的天之骄子,是仙宗里年轻一辈中最为出色的弟子。

    但这试炼魁首,却最终成了辛婵。

    有人说,她原先不过只是烈云城中的一个奴婢,却偏生得了那上古神物娑罗星,从此改换命运,从这世间最深的泥淖里,站上了最高处。

    有人说,若非是娑罗星,她不可能有今天。

    有人钦佩她,有人嫉恨她,还有人干脆编了娑罗星主的小传,那书都卖到了正清山下的望仙镇上。

    林丰抱着小传读得可开心。

    “辛姐姐,你看,这上头写你出生时,烈云城的冰雪都融化了,”林丰将书卷凑到辛婵的眼前,“上头还说了,说你少时便力大无穷,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猛兽!”

    “……”辛婵吃着松云糕,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写辛婵的话本有许多,有的是将她夸成了天生神仙一般的存在,有的却是在贬她,甚至说她身为烈云城大小姐予明娇的奴婢,却忘了予明娇的救命之恩,不忠不义。

    但是听说,写这种贬低辛婵的话本的那名作者,已经被许多人堵家门口骂了好多回了,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都往上扔。

    自试炼大会后,辛婵也常跟着正清弟子一同下山捉拿作恶的妖魔,是算是一种锻炼。

    谢灵殊却总有不见人的时候,辛婵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么。

    时值第二年的冬季,九州之内传言四起。

    时有新的魔尊降世,藏身于魔域之中的大批魔兵苏醒,那锁着阴戾魔气的长生渊内,早已混沌不清。

    辛婵回到正清山的时候,程砚亭正与几位长老在主殿中谈论此事。

    “辛婵,我父亲有事,想请你去主殿。”程非蕴在山石小路上远远地便望见了正从底下慢慢往上走的少女,她便快步走下去,拉住辛婵的手就往上走。

    “是什么事啊?”辛婵被她一拽,手里的糕点差点掉地上。

    “我父亲说,天照阁阁主秦昭烈观星时,便发现了东南方向无端生出了一颗被混沌魔气笼罩的异星,他算出,那该是魔域新的魔尊降世了。”

    程非蕴一壁拉着辛婵往上走,一壁同她说道。

    “只观星,便能知这么多事?”辛婵有些好奇。

    程非蕴简单地解释:“天照阁占星之术天下无双,秦阁主算的准没错。”

    “那,他还算出什么了吗?”

    辛婵又问。

    程非蕴闻言,脚下的速度倒也慢了些,她回头看向辛婵,“这我也不太清楚,我们还是先去主殿罢。”

    等程非蕴和辛婵到了主殿中时,

    便见除了掌门程砚亭,和正清山的几位长老,以及首徒封月臣之外,那天照阁的阁主秦昭烈竟也在殿中。

    “辛姑娘来了。”程砚亭抬眼便望见了同程非蕴一起走进来的辛婵。

    那秦昭烈一听“辛姑娘”这三个字,便回头看向那两名走进殿中的姑娘。

    一见辛婵,他便轻轻颔首,脸上竟也带了些笑容,“辛姑娘。”

    对于辛婵,天照阁似乎从来都给予了最高的礼遇,这位一向高傲,脾气怪的秦阁主,待她却是一向和善的。

    “程掌门,秦阁主。”辛婵也道一声,随后又向那几位长老一一见礼。

    “辛姑娘,相信你也听非蕴说了,如今有新的魔尊降世,而那延州境内的长生渊乃是魔域通往人间的一个入口,这数千年来锁在长生渊内的曾经那位已故魔尊的大批魔兵已经苏醒,这长生渊的结界震动,我与其他几位宗主这连日来已在延州加固那结界数次……”

    “但如今北方雁山又有山石塌陷,落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当地已有不少居民被莫名的力量牵引过去,落入洞中不见身影,我怀疑那里或有妖魔作祟,不知辛姑娘,可愿与月臣非蕴同去雁山一探究竟?”

    程砚亭如今也是抽不开身,他午后便要再去延州,根本无暇再顾忌旁的事情。

    “好。”辛婵倒没有犹豫,直接应了。

    程砚亭见她答应了,便也松了一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来谢灵殊,便问:“不知谢公子可回来了?”

    辛婵神情微顿,只道:“没有。”

    程砚亭点点头,随后便道:“那便多谢辛姑娘了。”

    随后他便又去嘱咐封月臣:“若有异动,立刻报我,切不可鲁莽行事。”

    “再有,”

    程砚亭又看了一眼站在辛婵身旁的程非蕴,又对封月臣道:“看好你这师妹。”

    “是,师父。”封月臣当即俯首应声。

    当辛婵转身走出主殿,却听身后忽然传来秦昭烈的声音,“辛姑娘留步。”

    辛婵回头,便正好看见秦昭烈迈出门槛。

    “不知辛姑娘,可否与我喝杯茶?”秦昭烈站在那儿,笑着问道。

    即便是冬日,即便此刻的天幕中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来,那一片绵延的华棠花林却仍然绿意葳蕤,繁花娇艳。

    秦昭烈坐在廊椅上,看着眼前这案几上炭火绯红的风炉,上头的茶壶里不断有热气流散出来,浅淡的茶香混合着华棠花的香味迎面而来。

    他捧着一杯热茶,轻叹道:“这正清山倒真是人间福地,连华棠花都有如此繁盛的一大片。”

    片刻后,他又笑,“看来程掌门待姑娘是真的不错,连这烛明殿都让你住了。”

    “亏我担心,你在这里住得不好。”

    他这样的一番话,倒让辛婵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如此热络,可分明这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来往。

    秦昭烈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些还什么似的,便又道:“我天照阁曾经便是因娑罗星而创立,我的先祖穷极一生都在追逐娑罗星,而我们阁中的占星之术也都是娑罗星赋予的,可惜先祖虽曾有幸得见娑罗星,却终究不是娑罗星选中的主人。”

    “即便如此,对于我天照阁而言,娑罗星仍是绝不一样的存在。”

    秦昭烈话至此处,便又望向辛婵,“所以,姑娘既是娑罗星的主人,便也该是我天照阁最尊贵的客人。”

    “我今日与姑娘相谈,便是想告诉姑娘,今后若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我秦昭烈,我一定相帮。”他说着,竟还用杯盏碰了一下辛婵的茶盏。

    “多谢秦阁主。”辛婵垂眼,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

    “他们正清山的素食,姑娘可吃得惯?”秦昭烈忽然又问。

    “……还好。”辛婵现在都有点习惯了,反正谢灵殊在时,便总会给她带些好吃的回来,他不在时,她偶尔也会自己下山去。

    林丰也尝试过让正清弟子带些肉给辛婵,却是从未成功过。

    山中弟子戒荤腥是铁律,他们更不可能替人送上山。

    “我天照阁可没那么多规矩,反正我们也不靠修为立足于世,阵法和炼药才是我们的立足之本,姑娘若是在正清山待够了,便来看看我天照阁的风光。”秦昭烈笑着说。

    “阁主盛情相邀,若有机会,我一定去。”辛婵举杯,认真道。

    在同秦昭烈说话时,辛婵明显感觉到这位阁主跟他在外所表露出的模样仍是有些不一样的,如今她竟觉得他原是一个性情中人。

    也许正因为天照阁不在九宗之列,故而他身上也没有那么多仙宗固有的条条框框,人也分明是洒脱豁达的。

    “辛姑娘不如猜一猜,我如今的年纪?”秦昭烈吃了一块辛婵从内殿里拿出来的松云糕,这普通凡人爱吃的东西,倒也有些意趣。

    辛婵愣了一下,果然认真打量起他。

    他看起来仍然年轻,生得也清俊,于是她便试探着开口:“约莫二三十岁?”

    秦昭烈大约是最喜欢听人猜他的年纪的,这会儿他笑起来,却是摇头。

    辛婵看着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才道:“我与程掌门同岁。”

    辛婵听程非蕴说过,她的父亲程砚亭修行有道,如今约莫已有一百多岁,而现在秦昭烈却说自己与程砚亭同岁?

    辛婵瞪圆眼睛。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天照阁擅长炼药,这延续青春的药,我这里也有许多,旁人是一粒难求,但若是hi辛姑娘想要,我自当奉上,辛姑娘想要多少都可以。”

    秦昭烈放下手里的茶盏。

    “……多,多谢。”辛婵干巴巴地说了一句。

    她到底是怎样都没料到,这位秦阁主,竟已有一百多岁的年纪。

    待秦昭烈走后,辛婵便收拾了那些茶具,再回到殿内时,她的目光停在那张软榻上片刻,又去看左侧那扇雕花木门。

    那是谢灵殊原本住着的房间。

    但他已有七日不曾回来。

    辛婵把手里的东西全都放好,便走到右边推开自己的房门,开始收拾包袱。

    她却不知,此时的少陵早已急得怄火。

    他施了术,便有在半空浮动的两行字化作一抹流光窜入天际。

    彼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辽阔海域的谢灵殊方才从深海里一跃而出,四周便激荡出千层的浪花。

    一抹金光落在他的眼前,逐渐凝成了一行字的模样。

    他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在看见那行字时,便轻声笑了。

    第27章 雁山妖魔(捉虫) [V]

    延州的雁山很荒凉。

    山中树木稀少,便是连枝叶也是枯黄萎顿,毫无生机。

    但听从山上搬下来的村民说,雁山原本也曾蓊郁苍翠,却在半月前山石塌陷形成了那个“吃人洞”之后,山上就好像无端被一种瘴气笼罩,山上的花草树木都变得稀疏,甚至看不出丝毫的生机。

    “几位仙长,你们可千万小心,那山里头的吃人洞可不是说笑的,单是我一家,就被卷进去两个人,我的儿子和儿媳都……”

    说着这话的,是一位佝偻的老妇。

    她原本也是雁山村里的人,自从那雁山出了这样的怪事之后,她便和村里其他幸存下来的人趁着瘴气还算稀薄的清晨逃下了山。

    可是山下哪有什么落脚的地方。

    他们逃得匆忙,也没带什么物件,这镇上吃住都是要钱的,于是他们只能聚集在镇外的破庙里头。

    程非蕴安抚了那老妇的情绪,与辛婵同行的林丰这时也从镇上买了些烧饼之类的吃食来,连忙分给了所有的村民。

    他们应该是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林丰把那些吃的分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几乎个个都是狼吞虎咽。

    这些人是被山上的瘴气侵蚀过的,他们身上或多说少都生着毒疮,也是因为这个缘故,镇上的人便更容不得他们,都生怕被这怪病给传染了。

    辛婵看见那个小男孩的腿上的毒疮都已经溃烂,而这会儿吃东西的时候,大约就是他这两日最有精神的时候了。

    “师兄。”程非蕴转头就看见封月臣走了进来。

    封月臣朝她点了点头,便对众人道:“我去探查过,山上的瘴气的确有毒,但目前,我还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什么毒。”

    “师兄,那我们还去吗?”任君尧抱着剑问道。

    “为何不去?”程非蕴抢先道,她回头去看那些病恹恹的村民,皱起眉,“若不搞清楚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若那雁山上的毒瘴漫下来,这镇上也得跟着遭殃。”

    “程姑娘所言极是。”

    忽有一抹清朗的嗓音从外头传来,众人回眼看去时,便见来人正是那手持一柄驯龙剑的业灵宗首徒赵锦毓。

    “赵锦毓?”封月臣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赵锦毓笑了笑,先是向封月臣颔首轻道一声,“封兄。”

    随后便看向身后,“不单是我,还有他们。”

    随后辛婵便看见不少人出现在那摇摇欲坠的门框外。

    另几宗的弟子,竟都有人来。

    那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是一点儿也不想踏进那看着就灰尘蛛网满布的破庙里,他就站在外头,皱着秀气的眉,“这雁山怎么说也是在我幻蟾宫的地界里,我父亲让我来给他们送些吃的用的,再给他们安排着住个舒服的地方,顺便再让医官给他们看诊。”

    说罢,他便睨了旁边那个留着络腮胡,身材较胖的男人一眼。

    那人便是幻蟾宫的左护法——沉戟。

    沉戟眼见着少宫主瞪他一眼,他便连忙招呼着后头的弟子将那些带过来的东西全都送到庙里头。

    旁边有一位年轻女人,生得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是以纱遮面,让人看不清面容,但她前额垂着的一颗晶莹绿石,便也能让众人猜出,她便是幻蟾宫的右护法,传闻中能御蛇的女郎——绿翡。

    辛婵还见到了晏重阳和慧明。

    晏重阳仍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腰间系着一把长鞭,站在那儿便如青松一般笔直颀长。

    “辛姑娘,好久不见。”赵锦毓一见辛婵,便上前拱手。

    辛婵回神,也连忙回礼,“赵公子。”

    “不知这一年多,辛姑娘的剑术可是又有进益?”这大约是赵锦毓最为关心的事情。

    “好了锦毓,你难不成还想在这里拉着辛姑娘比试?”封月臣哪里不知道他这位朋友是个什么脾性,便连忙打断他。

    赵锦毓摸着手里的驯龙剑,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对不住啊辛姑娘……”

    辛婵摇头,把自己手里沾了糖霜的糖果递给他,“吃吗?”

    “啊……”赵锦毓愣愣地接过来,往嘴里一塞。

    糖霜并不甜,反而有些酸,可里头裹着的那颗糖却是甜的。

    赵锦毓起初被酸了一下,眉眼都有点皱,但后头的甜又让他舒展了眉眼。

    说实话,他还从来没有尝过糖的滋味。

    那姜宜春连门都不肯进,更不用说去接辛婵递过来的糖了,但他看了她,又觉得她是如此干净清澈的一个姑娘,那双手也是白净的,更不提她当日在试炼大会上的每一场比试都被他看在眼里。

    她是娑罗星主,还是试炼魁首。

    讲道理,姜宜春是有点钦佩她的,毕竟他在幻蟾宫的小书房里,都已经收集了好几本有关于她的话本了。

    所以此刻,众人都很惊诧地看见,那位向来洁癖严重的幻蟾宫少宫主,竟然伸手接了辛婵递过去的糖。

    虽然他是用手帕接的。

    这也仍然很令人吃惊。

    “谢谢辛姑娘……”姜宜春小声说。

    辛婵摇了摇头,又给旁边的晏重阳递了一颗过去,“你吃吗?”

    晏重阳垂眼盯着她手指捏着的那颗糖果,无声摇头。

    “辛姑娘,贫僧爱吃。”惠明却笑眯眯地伸手将那颗糖拿走,喂进嘴里。

    辛婵见他笑,也不由笑了笑。

    丹砂观派来的是观主善微的大弟子瑞玉,那是一个看着就很严肃板正的年轻姑娘,她也并不吃辛婵给的糖,却还是很有礼地道了谢。

    “你们观中的弟子聂青遥没有来吗?”辛婵在她身后的那十多名弟子里来回看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聂青遥的踪影。

    “青遥师妹年纪尚小,师父便让她留在观中。”瑞玉答道。

    实则她带着这些弟子离开时,聂青遥还闹了好几通,非要跟着来,却到底还是被师父善微给关进了屋子里。

    “哦……”

    辛婵想了想,这里也的确挺危险的,小卷毛不来也好。

    “如今镇上的居民不肯让这些村民去镇上居住,这外头也没有什么可以住的地方,不知幻蟾宫要如何安排他们?”封月臣将一碗水递给靠在墙角的老者,便回身问姜宜春。

    那胖乎乎的左护法沉戟也不知道从哪儿给姜宜春搬来了一把太师椅,擦拭得锃光瓦亮,才让姜宜春就在外头坐下。

    “我也不知这瘴气是有毒的,原本父亲是要让我安排他们在镇上住下,可如今镇上的居民又闹成这样……”姜宜春手里握着一方锦帕,掩在口鼻间。

    “那这可如何是好啊?”任君尧挠了挠后脑勺。

    辛婵还在吃林丰从背后的布包里掏出来的梅子干,她随手递给一旁的程非蕴,倒将正在思考的程非蕴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在看辛婵,谁也不太知道,她和她那位朋友林丰身上的布包里,到底还装着多少吃食。

    “那就只能自己建房子。”辛婵看大家都在看她,她也有点不太好意思起来,就开口说了一句。

    封月臣垂眸,这似乎的确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要建一间足够宽敞简单的茅草屋暂居,他们这些人手也是足够的。

    赵锦毓从未想过,自己手中的这把驯龙剑有一日竟会用来砍树。

    他正瞅着眼前的这棵树发呆,却忽然感觉地面震颤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偏头,就看见辛婵已经用她手里的那柄千叠雪砍掉了一棵足有人两臂环抱都无法抱住的大树。

    ……?

    辛婵嘴里还在吃果干,也许是察觉到赵锦毓的目光,她便偏头看向他。

    “是不是我这棵有点大了?”辛婵又去看倒在地上的那棵树。

    “不大不大,辛姐姐,你在把它劈成小的就好了。”林丰在旁边说。

    辛婵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也不再纠结,直接去找下一棵树了。

    虽说茅草屋简单,但他们这一帮人都是仙宗子弟,平日里只顾修炼,哪里懂得怎么修房造屋。

    木材是够了,可要怎么做呢?

    幸好有那些村民在,他们在山上定居,基本也是互相帮着建的房屋,向他们请教之后,大家也算是掌握了一些窍门。

    仙宗弟子建造房屋的好处便是他们能用术法,这样也就减少了许多的时间。

    将那些村民安顿好之后,姜宜春也安排了从幻蟾宫带来的医官留下来。

    几宗各安排了几名弟子留下守着这里,随后大家便开始商量着该怎么去这雁山。

    “山上的毒瘴可不好办啊。”任君尧摸着下巴说。

    封月臣坐在桌前,沉吟半晌,便道:“我记得有一种竹兰草,佩之便可令人屏息一时,如此也应该能不受毒瘴所扰。”

    “那我去寻竹兰草。”赵毓锦直接便站起来,转身就往外头跑。

    晏重阳也站起身,却是不说一句话,便往外头走了。

    “他的脾气倒是跟他师父一样怪。”姜宜春坐在沉戟专替他准备的椅子上,看着晏重阳离开的背影,便说了一声。

    “少宫主你不也挺怪的。”任君尧剥了橘子吃了一瓣。

    姜宜春直接将手里的玉盏扔向他。

    任君尧直接被砸了一下脑门儿。

    而此刻,惠明却在一旁小声地念经。

    辛婵想听清他念的是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明白。

    他睁开眼,看着辛婵,“这是小僧的早课,便是不在十方殿中,也该做完。”

    辛婵点了点头,也不再打扰他。

    但说起十方殿,辛婵不由地又想起之前在试炼大会上,看见的那位佛子明昙。

    “辛姐姐。”旁边的林丰忽然唤她。

    辛婵回过神看向他。

    “我真的不能和你一起去雁山吗?”林丰似乎还是有点想去。

    “不可以的,”

    辛婵看着周围的所有人,便凑近林丰,小小声地说,“那上面很危险,而你又和他们不太一样……小丰,我怕你被发现。”

    山上的那个所谓的吃人洞里不知道是住着什么东西,辛婵也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所以她就更不能让林丰陪她涉险。

    他是稻草妖,如今虽有谢灵殊的术法帮他封住了妖气,但也难保会不会在上头出些什么事情,再被这些仙宗子弟发现端倪。

    “可是我答应过谢公子,我要替他好好守着你的……”林丰忽然说。

    辛婵闻言,纤长的睫羽颤了一下。

    她偏头看向林丰,“什么?”

    “就……”

    林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但随即他又想,谢公子似乎也并没有说不许他告诉辛姐姐,于是他动了动嘴唇,又道:“之前在烈云城,在你家,那个时候你睡着了,谢公子跟我说,他不在的时候,让我一定要替他守着你……”

    明明只是听林丰这么说。

    辛婵却不知道为什么,呼吸稍窒,她的脑子已经乱了。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林丰才等来她一句,“那你也不能去。”

    林丰当即耷拉下脑袋。

    竹兰草并不是那么好寻得的,赵锦毓和晏重阳他们带着几十名弟子找了一天一夜,才勉强够大家用。

    天色方亮,所有人便已至雁山山脚下。

    “不是……少宫主你这穿的是什么啊?”任君尧在看见那坐着竹编轿子来的姜宜春时,就“嘶”了一声,惊诧道。

    众人只见姜宜春身上穿着一件月白长袍,那衣裳外头还罩着一层没有丝毫缝隙纹理的轻纱袍,隐隐还散发着莹润含光的光泽。

    “这是鲛纱所作,又浸了一层我幻蟾宫特制的染料,这染料能令布料所有的纹理缝隙都融合消失,也就是真正的无缝□□。”

    姜宜春颇为得意地轻抬眼眉,“如此一来,我也不必担心这山上的脏污沾染在我的身上了。”

    “……真不错。”任君尧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却是又翻了个白眼。

    姜宜春懒得搭理他,只跟随着众人一同往山上走。

    雁山上的毒瘴显出暗红的颜色,令人行走在其间时,多多少少也有些看不太清前面的一切。

    “大家小心些,一定不能单独走。”封月臣走在最前面,用浸润过清气凝神的药水的布巾捂住口鼻,以传音之法对众人说道。

    辛婵同程非蕴走在一起。

    程非蕴或是担心辛婵会走散,便一直攥着她的手腕。

    他们这一行人加起来便也有近百人,穿行在这山道上,缓缓前行。

    此时正值清晨,是毒瘴最稀薄的时候。

    只是初上山时,便见草木枯萎,已逐渐露出山石原体,可再往前,却又有些遮天蔽日的高木,那些青黑的叶片如簇,遮挡了许多的光线。

    辛婵眼见着走在前面的晏重阳的肩头忽然飞来一只鸟。

    那是炙凃鸟。

    辛婵曾在烈云城见过。

    它周身的翎羽都添了橙黄泛金的色泽,如一盏明亮的灯火一般,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再往前走,众人便望见了隐在暗红瘴气中的村落。

    那应该就是那些村民们原本生活的地方。

    如今却已是荒无人烟。

    凭着村民所画的地图,封月臣带着所有人终于还是找到了那个传闻中的“吃人洞”。

    乱石堆砌在那洞的边缘,辛婵甚至还看到了上面残留的血迹。

    封月臣垂眼看着那洞口,并不能确定它到底有多深,于是他伸手施术,便有一抹流光窜入洞中,往下探去。

    “师兄,如何?”程非蕴传音问道。

    封月臣皱眉,“确实很深。”

    这底下,怕是藏着什么东西。

    “这山里的瘴气很浓,可我方才探查下去,这地洞里却没有一丝瘴气。”封月臣看向众人,说道。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任君尧忙问。

    封月臣正待传音,却忽然察觉到地面开始不断地颤动着,不远处的石壁上渐渐显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来。

    程非蕴反应迅速,在看见那张狰狞的人脸时,便将手中的长剑扔出去,深深地嵌入石壁中。

    剑刃不断晃动着,发出清晰铮鸣的声响。

    奇怪的嘶鸣声传来,那张模糊的人脸骤然消散在程非蕴的剑刃之下。

    “大家小心些!”封月臣往后退开几步,一伸手时,便也有长剑握在手中。

    地洞里传来诡秘的叫声,所有人屏息凝神,便见那洞口飞出来许多蝙蝠,它们的身形都比寻常的蝙蝠还要大一些,身体的毛发已经从黑色转变成一种暗红的颜色。

    它们自洞中飞出便袭向人群。

    所有人连忙用手中的剑来抵挡这些蝙蝠的胡乱攻击。

    而那晏重阳却没什么动作,只因他肩头的炙凃鸟一张开鸟喙,便吐出火球来,将攻击他的那些个蝙蝠直接烧成了灰。

    而那些蝙蝠一接触到辛婵手中千叠雪的剑刃时,便骤然凝结成冰,摔在地上,就成了破碎的冰碴子。

    “你们倒是方便得很!”任君尧忙里偷闲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感叹了一句。

    封月臣施术替众人挡开许多蝙蝠的攻击,却又见那漆黑洞口里又一次涌出如暗红的漩涡一般飞出来的蝙蝠群。

    辛婵替程非蕴挑开向她袭来的蝙蝠,总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办法,她抬眼看了封月臣一眼,便见他朝她颔首。

    于是辛婵当即用剑锋抵在地面,手中掐诀,冰蓝的光芒缠绕着千叠雪的剑身,她周身都泛着浅淡的光芒,冰蓝的光芒自剑锋在地面拂开,众人只见脚下的尘土沙石上都已经凝结了一层薄冰,冰层蔓延百里,簌簌霜雪从半空落下,哪怕有一粒霜雪沾染在蝙蝠的身上,便能令其骤然封冻结冰。

    众人只见那些好似永远也杀不完的蝙蝠骤然变作了冰坨子从半空落下来,砸在地上便成了细碎的冰花。

    他们再回头去看那洞口时,便见那冰层也已经裹住了洞口,那些还没有飞上来的蝙蝠,怕是也已经被冻成了冰碴子。

    “村民口中的红云应该就是这些蝙蝠。”封月臣看着地上那些已经快要融化的碎冰,忽然道。

    如村民所说,总有红云漩涡拖着人落入那地洞里。

    他们所说的红云,应该就是这群毛色暗红的蝙蝠。

    “看来这底下住着的东西,已经被我们惊动了。”封月臣再看那洞口,便又传音嘱咐大家,“千万不要张口说话。”

    但众人等了半晌,却不见那东西再有丝毫的反应。

    “它这是想龟缩着,假装自己不在?”任君尧挠了挠脸。

    封月臣沉吟片刻,回身便看向晏重阳,“晏公子,不知你可否用祝火功逼一逼它?”

    晏重阳“嗯”了一声,直接走上前,手掌里的心火燃烧着落入洞中时便扩大如火龙一般钻入底下。

    一种烧焦的味道弥漫出来,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过分恶臭。

    姜宜春不防忽然嗅到此种味道,转身就开始干呕。

    就连任君尧也忍不住俯身呕了两下。

    辛婵用手帕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口鼻,胃里也有点不太好受。

    下一刻,这地面便震动得更加厉害,所有人都听到了尖锐的嘶鸣声,那藏在底下的东西似乎是被彻底惹怒,众人此刻连稳住身形都有些难。

    辛婵只好将剑锋嵌在尘土里,勉强站稳。

    “是蛇啊……”那从头至尾都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幻蟾宫右护法绿翡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说了一句。

    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传音。

    果然他们便看见那地洞里探出来一条粗壮的蛇尾,那蛇尾青翠如碧,从洞中蠕动出来,便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卷到洞里去。

    他们匆忙躲开,却仍有几名弟子一时不察,被拖入洞中。

    赵毓锦见此,便立即往前跃入洞中。

    “锦毓!”封月臣见此,便大唤一声,却也已是来不及,于是他也无法,便只能匆匆对众人道:“我下去探探,你们留在这里!”

    说罢,他便也一跃而下,落入洞中去了。

    “师兄!”程非蕴和任君尧都往前几步,却只看见封月臣的衣角,转瞬消失。

    “这怎么办?”

    任君尧看着众人,“难道我们真的要在这里等着?”

    也是此刻,那地洞里便又探出来紫色的蛇尾,鳞片在这样昏暗的境地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又有人被拖了下去。

    “这是不止一条蛇?”任君尧大惊。

    辛婵眼看着那地洞里又探出来一条黑色的蛇尾,便当机立断飞身上前,手中的千叠雪向下,毫不犹豫地斩断了那蛇尾。

    腥臭的味道弥漫开来,那乌红的血喷溅出来,姜宜春又没忍住俯身干呕。

    辛婵看见程非蕴跳了下去。

    她也来不及想那许多,便也跟着跳下去。

    这地洞的确幽深,辛婵落下去时便用剑锋抵在石壁上,这样便增大了阻力,令她下落的速度慢了一些,最终便平稳地落在地面上。

    原先探出洞口的蛇尾都已经收了回去,辛婵扶起程非蕴便往前走。

    地洞内没有毒瘴,所以她们便能自由说话。

    “辛婵,我与师兄有寻踪蝶。”程非蕴忽然想起来这件事,便伸手施了术法,召出那只散着银光的蝴蝶。

    寻踪蝶往前飞时便流散出一道稍显微弱的银色光芒,程非蕴当即牵着辛婵的手便往前走。

    身后又有了人的脚步声,辛婵回头就看见了任君尧和晏重阳。

    “辛姑娘,非蕴师姐!”任君尧说着便往她们面前跑。

    “你们怎么来了?”程非蕴皱了眉。

    “这不是担心你们吗?放心,外面有姜宜春和惠明小师父守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任君尧说着便催促道:“我们快去找月臣师兄他们罢?”

    提起封月臣,程非蕴便也不再耽搁下去,拉着辛婵便往前走。

    这甬道很长,几乎快绕了百里,再往前走时,他们忽然听到打斗的声音,便赶紧快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眼前骤然开朗许多,偌大空旷的石室内,辛婵看见了好多条颜色不一的蛇尾,可当她的视线顺着那些长长的蛇尾蜿蜒而上,却只见到一个蛇头。

    那蛇头竟还生着长发,时而是人脸,时而是蛇头。

    任君尧都来不及去数那蛇尾巴有多少条,一见封月臣和赵毓锦此刻都被蛇尾缠在里头,他便提剑上去,与那其中一条蛇尾打斗起来。

    封月臣此时也已经看见了他们,却已经无暇顾及,他只掐了诀,剑刃便从衣袖中飞出,划破了蛇鳞,他周身淡色的光芒涌动着,那六尾蛇吃痛,蛇尾下意识地松开来。

    程非蕴此时也已经飞身上前,却见那蛇头忽然探出长长的蛇信来,尖利的毒牙闪烁着森冷的光,淡绿色的毒液迸溅出来,她便连连后退。

    辛婵适时出手,冰蓝的光涌出去,直接便将那毒液给挡了回去,竟淋了那六尾蛇满脸。

    “你们是哪里来的东西,竟敢打扰本座清修?”六尾蛇甫一开口,便是沙哑粗粝的嗓音,且始终带着一种阴戾之气。

    “就你这还是清修?”

    任君尧看了一圈这石室内都快铺了满地的森森白骨,“你清修可真是费人命啊。”

    那六尾蛇显现出的一张人脸看起来苍白到没有丝毫的血色,他那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黑沉沉的,看着人时,便无端令人背后生寒。

    “不过是仙宗里的几个小杂鱼,便都留在这儿罢。”他笑起来,声音始终嘶哑沉冷。

    封月臣彼时仍在静观那六尾蛇,他将一枚金针弹出,刺入了探过来的蛇尾里,那点微末的疼痛于六尾蛇而言或许根本无法惊动他,而那金针也在穿透他的麟甲融入血肉里时便已化作一道微小的光深入他的躯体。

    这六尾蛇似乎已有几百年的修为,方才封月臣探查他的体内,便更察觉到他的身体里还藏着魔气。

    身为蛇妖,身体里却又藏着魔气。

    这实在不简单。

    也因此,他们这些人便不是他的对手。

    可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封月臣见蛇尾袭来,便闪身躲开,再次握住长剑与之缠斗起来。

    眼见着又有弟子被蛇尾卷起,封月臣便扔出手中的剑,在半空旋转一圈,抵在那蛇尾上时,重重刺穿,这才使得蛇尾松开来,那名弟子也因此摔落在地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着。

    这蛇妖麟甲极其坚韧,非是一般的剑刃能够刺穿的,也唯有程砚亭赐给封月臣的化雨剑,或是赵锦毓的驯龙剑才能堪堪刺破。

    但程非蕴却忽然想起来辛婵此前用她的剑砍断了一条蛇尾,果然她一回头,便见辛婵已经举起千叠雪,那蛇尾便像是砧板上的软肉一般被轻易劈开。

    只是这迸溅出来的腥臭味道实在是太过难闻。

    辛婵的脸颊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她被臭得差点要吐出来。

    “辛婵!”

    也是此时,封月臣忽然高声唤她。

    辛婵抬眼便见封月臣已飞身往前,她当即领会,便也足尖一点,飞身朝那蛇头而去。

    与这些乱七八糟的蛇尾缠斗终究不是解决之法。

    那蛇头陡然换了人脸,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暗色的气流浮动,他的蛇尾竟在刹那间转化成千万条蛇,密密麻麻地落了满地,那些张着嘴巴的蛇头随着气流蜿蜒往上时,便开始撕咬封月臣和辛婵的衣角,辛婵的脚甚至被咬了一口。

    她吃痛,陡然摔在地上。

    “中了我的蛇毒,你该死了。”六尾蛇张狂地笑起来。

    “辛婵!你没事罢?”程非蕴想要跑过来扶她,却被那些细长的蛇身给缠住,每一尾蛇的脑袋都在望着她,发出嘶嘶的声音。

    那原本还在与蛇尾缠斗的晏重阳见此,便过来扶她。

    辛婵被他扶着站起来,道了一声谢。

    “没事罢?”她终于听到他开口。

    辛婵缓了一下,摇摇头。

    她动了一下自己的脚,除了有些痛之外,却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旁的征兆。

    那六尾蛇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怎么还没死?”他几乎是有些不敢置信。

    辛婵见封月臣都已经被那些细长的蛇给缠了好几圈,除晏重阳外的所有人都在半空中被控制着,眼看着那些蛇头就要往他们的身上咬,有弟子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

    辛婵当机立断,手中的千叠雪飞出去,她掐诀操控着,冰蓝色的剑气便在刹那间铺展开来,如疾风一般,却如断叶一般斩断了那些层层叠叠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蛇身。

    也是此刻,封月臣当即反应过来,伸手时,落在地上的化雨剑便已回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与辛婵一同往前一跃,对准那蛇头而去。

    辛婵一剑下去,直接刺进了那六尾蛇的一只眼。

    尖利的嘶鸣声起,那些浮动的暗色气流骤然变得更加强烈,他身体里流散出来的魔气涌动着,将封月臣和辛婵都震了出去。

    辛婵的后背撞上凹凸不平的石壁,她摔下去,胸口气血翻涌,直接便吐了血。

    额间银蓝双色的火焰印记开始发光,她只觉得额头有些烫。

    胸口仿佛有种陌生的戾气在激荡着,令她握着千叠雪剑柄的手指不断收紧,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一些不太清晰。

    赵锦毓见封月臣倒下,便往前迎上那蛇尾,替他们抵挡住这发了狂的六尾蛇的攻击。

    也是此刻,辛婵周身散着冰蓝的光,所有人都见她忽然站起身来,提着那柄犹覆霜雪的长剑飞身往前,她举起长剑时,巨大的冰蓝色气流便在剑锋涌动着,大有吞天之势。

    周遭的石壁开始晃动,有碎石不断落下来。

    剑锋落下,巨大的气流散开,众人也不免因此而被震出了几米开外。

    彼时站在地洞外的姜宜春与慧明差点也站不住脚,他们亲眼看见那不远处的山崖骤然崩裂,有冰蓝色的气流从其中流散出来,而他们脚下的地面便开始塌陷。

    暗红的毒瘴却在此刻也慢慢消散开来。

    巨大的嘶鸣声仿佛要震破人的耳膜。

    姜宜春和慧明带着一众弟子忙往后撤时,便见那冰蓝色的光裹挟着许多人自不远处山体在不断陷落的山崖内一跃而出,飞身落在了他们的眼前。

    那六尾蛇的身体已经残损不堪,寸寸的蛇尾却仍在动。

    任君尧恶心得不行,赶紧用剑又扎了几刀。

    辛婵摔在地上,明亮的天光刺得她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她像是脱了力,剧烈地喘息着。

    努力地睁开眼时,她却好像瞥见了一抹殷红的衣角。

    辛婵几乎以为自己是错觉。

    “看来是我来得晚了。”

    可她却又清晰地听见那一抹熟悉的嗓音,似是轻叹一般。

    随后便有一双手温柔地扶起她。

    辛婵望见了他的脸。

    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她的影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红了眼眶。

    “小蝉是怎么了?”他似是毫不在乎沾染在她脸颊上的血迹有多么腥臭,用指腹替她轻柔地擦去,望着她时,仍是从前那般温柔含情。

    她的眼睫抖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咽,竟还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委屈:

    “我好臭……”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如何是好 [V]

    六尾蛇妖一死,雁山少了那些暗红的毒瘴,便又恢复成往日的葳蕤生机。

    那些住在镇外茅屋里的村民们身上的毒疮也都因幻蟾宫带来的药而有了些许好转的迹象,因着仙宗的介入,镇上的人也都不再像之前那般抗拒这些村民去镇子里。

    辛婵自雁山下来的当晚便要了好几次水沐浴,其他仙宗的人也都纷纷要了水,这夜客栈的伙房里很费了些柴火,才勉强供给上客栈里所有仙宗子弟的热水。

    辛婵沐浴后,便坐在炭火旁用干燥的布巾绞发。

    敲门声忽然而至,随后便有一抹熟悉的嗓音传来,“小蝉,是我。”

    辛婵当即站起来,走过去打开房门时,便见谢灵殊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小坛子酒,而在他身后,还跟了个端着饭菜的店小二。

    辛婵退开几步,谢灵殊便一撩袍子,率先走了进来,那店小二便也忙跟着走进来,将饭菜都放在那圆木桌上,随后便低首说了声“二位慢用”便转身走出了屋子,又回身关上了房门。

    辛婵坐在桌前,给谢灵殊倒了一杯热茶。

    她瞧了一眼他手边的那坛酒,“既然有茶,你便不要喝酒了。”

    谢灵殊闻言,便弯起眼眸,一手撑着下巴望她,“小蝉倒是乐意管着我。”

    辛婵方才端起眼前的小碗,便听了他这话,她瞪他一眼,“明日便要启程回正清,”

    她抿了一下嘴唇,“我是怕你醉得太厉害,明日耽误了时间。”

    “小蝉怎么不问我去哪儿了?”谢灵殊却忽然道。

    辛婵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抬眼望他。

    “你会告诉我吗?”辛婵却反问他。

    谢灵殊轻笑一声,“小蝉为什么不试着问我?”

    他指的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无故消失,还是说那许多被他刻意隐瞒下来的许多事?也许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见她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话,谢灵殊忽而叹了一声,“有时候,我到希望你多一些好奇心。”

    她乌黑的长发已经被术法烘干,此刻就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低头吃饭。

    这样平静的时刻,倒是像极了他们曾经在禹州的那段日子。

    因着六尾蛇妖被斩杀,镇上的人便办了大宴来请这些仙宗子弟们前去,这客栈外的一整条街都悬挂了绵延起伏的灯影,将这一方天地照得亮堂堂的,外头还有烟火绽放的声音。

    谢灵殊起身推开那轩窗,便有各色的光线落入窗棂内,时明时暗,照着他的侧脸更添几分不真实感。

    辛婵跑过去看热闹都不忘端着碗。

    谢灵殊偏头看见捧着碗的辛婵,便笑她,“你合该去那宴上吃一回的,那里可少不了你肉吃。”

    辛婵却摇摇头,“我不习惯。”

    那些镇民们的过分热情反倒让辛婵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在那样的场合里她便没有自己待着的时候吃得自在一些。

    谢灵殊坐回桌前喝茶,只静待着辛婵将那些饭菜都吃得精光,他方才轻声道:“将鞋袜脱了罢。”

    辛婵一时没反应过来,抬首愣愣地望他。

    “你走路都不稳,要瞒我到何时?”谢灵殊轻瞥一眼她的右脚,淡声道。

    辛婵的脚其实早已经不疼了,只是不知为何,就是有些麻,她方才沐浴的时候看了一眼,只是有些乌青的痕迹,倒没有多严重。

    “我自己上药就好了……”辛婵嗫喏着说。

    谢灵殊却已经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来,朝她抬了抬下巴。

    辛婵仍旧有些犹豫。

    “小蝉,听话。”他声音轻缓,态度却已经很明确。

    辛婵只好俯身脱掉了自己右脚的鞋子,又将长袜褪了下来,也是此刻,她方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只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就已经肿了起来。

    那肿得甚至都比她小腿要粗一些了。

    辛婵瞪圆眼睛,“怎么成这样了?”

    “你该庆幸是你命大,这六尾蛇妖拥有数百年的修为,他的蛇毒,当然也是熬了数百年的剧毒,若非是娑罗星,我如今或许便再也见不到小蝉了。”

    谢灵殊慢悠悠地说着,伸手时,手掌里便已有了一只圆口的小瓷瓶,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伸手扶着她的腿踩在他的膝上。

    他的衣料冰冰凉凉的,辛婵下意识地要收回自己的脚,却被他稳稳地扶着,没能挣脱。

    “不要动。”他皱了一下眉。

    冰冰凉凉的药膏被他用手指轻柔地涂在她的脚踝,那种麻木感仿佛减轻了一些,她紧张得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要放在哪里才好。

    明明他是这般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如今却蹲在她的身前,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膝上,还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替她涂药。

    呼吸有点乱了。

    辛婵忽然有点不敢看他。

    他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的事情?

    明明有许多事,他都可以不用管她的,甚至从一开始在烈云城里,他明明可以不必救她的。

    “小蝉日后行事,需再小心些,若是再遇上今日的事,若我又不在你身畔,你又当如何是好?”他一壁替她涂着药,一壁道。

    也许是久久都等不到她的声音,他便抬眼看向她。

    此间昏黄灯火里,她的脸庞好似染上了些许颜色,替她掩藏了那种因耳根发烫而蔓延出来的薄红。

    “小蝉怎么不说话?”他含笑轻道。

    辛婵的手指揪紧了衣角,她仍未对上他的眼,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我以后……会小心的。”

    谢灵殊将瓷瓶收好,站起身来,走到一旁去,在那放置在架子上的铜盆里净了手,有用布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方才回转身来,又走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拂开她耳畔的浅发,只道,“但愿你能长些记性,可千万不要叫我徒生挂念才好……”

    他的声音稍低,隐含笑意,语气又是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难言的暧昧。

    辛婵挥开他的手,身形却有些不稳,眼看便要往后一仰,摔在地上。

    谢灵殊轻易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在她随着惯性而猛地落入他的怀里时,他干脆便直接俯身将她抱起来。

    “谢灵殊!”辛婵惊慌失措,连忙挣扎。

    谢灵殊却按着她的手臂,径自走到她的床前,便将她扔到了那柔软的床榻上,随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俯身将里侧的被子拉出来,盖在她的身上。

    她眼见着他在床沿坐下来,又忽而伸手轻拍她的肩,说,“小蝉,睡罢。”

    他复而站起来,转身便往房门处走去。

    辛婵看着他走出屋子,也看着那房门在他走出去时便好似被一阵风带着合上,她整个人都被他裹在被子里,愣愣地盯着那扇门看了好久。

    他是个讨厌鬼。

    辛婵已经不止一次这样想。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同去平城 [V]

    一夜好眠。

    辛婵再醒来时,天色也方露出浓墨冲淡后的青白余韵之色,外头拢着薄雾,在半支起来的轩窗外头缭绕着如寒烟般冷淡的颜色。

    辛婵打开房门后,便去敲隔壁的房门,却并未听到半点回应,适逢程非蕴自楼下走上来,见辛婵仍在敲门,便出声道:“辛婵,谢公子已经走了,他没告诉你吗?”

    “走了?”辛婵收回手,转头看向程非蕴。

    “谢公子只说有些事要处理,天还没亮便匆匆离开了。”程非蕴出门在外,睡眠总是不如在正清山时好,今日也醒得极早,正好瞧见谢灵殊离开。

    他从来神秘,又不是正清派中人,谢灵殊不提,程非蕴自然也不好过问他的事情。

    辛婵垂着眼睛,轻轻地应了一声,随后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方才发现自己的枕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白玉。

    她伸手将那玉拾起,指腹方才摩挲过那白玉温润的表面,便有金色的光芒流散出来,在半空中凝聚成一行字:

    “我有些事要做,你乖一些,等我回来,万事不要逞强。”

    辛婵伸手挥去那一行字迹,捏着手里那枚白玉半晌,才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背上包袱走出屋子。

    与晏重阳和赵锦毓他们告别之后,辛婵便同封月臣和程非蕴一行人启程回正清山,只是方行半日的路程,原本该向西而行,回灵虚宗的赵锦毓却带着那些灵虚宗的弟子们追了上来。

    彼时,封月臣也方才收到了掌门程砚亭的传信。

    “先是幻蟾宫境内的雁山,如今又是灵虚宗管辖的平城……这些妖魔,究竟想做些什么?”封月臣总觉得这两件事并非是毫无关联的。

    “有劳诸位,与我同去平城。”赵锦毓拱手,神情颇有些沉重的意味。

    平城原本也是那一方水土之间最为繁花的一座城,辛婵虽从未去过,却也早有听闻,皮影戏,折扇舞,还有夏日河畔的采莲女,是平城三绝。

    平城的女子,是出了名的柔美。

    便是这样一座孕育了波光莲香的南方水城,如今却成了这般破败浑浊的模样。

    昔年热闹繁华的街市中,是灵虚宗的弟子在来回运送那些早已没了声息的百姓的尸体,每人脸上都拢着白色的布巾,神色都不太好。

    大街小巷倚靠着不少病恹恹的人,他们身下是匆匆垫的枯草堆,上头也是那些灵虚宗弟子用油布搭起来的棚子,有些简陋,却也足以挡去这日绵密的小雨。

    只再等些时候,便有人来将他们送去附近那还算宽阔的院子里安顿,如此也方便救治。

    “平城依水而建,但我方才看那桥下的河水竟已成青黑之色……”封月臣回身去望不远处那烟柳画桥下掩映的一片浓烈水色。

    “是,这水源出了问题,喝了这水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赵锦毓不知道为什么短短梁三日的时间,这平城便已死气沉沉。

    “水里的毒液应该是什么妖怪魔化之后释出的,一开始水还没有什么颜色的变化,所以百姓们都未曾察觉,只是到了今日这水才渐渐变了颜色。”

    赵锦毓早已命人去取了水探查过。

    “到底是什么妖物,这么毒?”姜宜春手里仍捏着一方雪白的锦帕,时时挡在鼻间,遮掩那些若有似无的酸臭味道。

    “如今尚不能确定,”

    彼时有一抹清朗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辘辘声,辛婵等人回头时,便见身着鹅黄衣裙的予明娇正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灵虚宗少君赵景颜前来。

    她身后除了婢女惊春之外,还跟着诸多灵虚宗与烈云城的弟子。

    “诸位在雁山除妖已是辛苦,如今又要来平城助我,我赵景颜,感激不尽。”赵景颜被推着走近时,便轻轻颔首,对众人说道。

    “赵少君言重,宗门之间,本该如此。”封月臣开口说道。

    赵景颜微微一笑,“如今还下着雨,封公子与诸位,先同我去避避雨罢。”

    檐外雨势将大,众人立在廊上,辛婵和林丰便在廊椅尽处坐着,在封月臣他们与赵景颜交谈之时,她便偏着头在看雨。

    “辛姐姐,吃糖吗?”林丰掏了掏自己的布兜。

    “不吃。”辛婵摇了摇头。

    林丰便只好自己拿了一颗芝麻糖来吃,他见辛婵盯着雨幕出神,便又问,“辛姐姐在想些什么?”

    辛婵犹豫了一会儿,又伸手去接了接那从檐上掉下来的水珠。

    冬日的雨,总是要显得更寒凉些。

    “小丰,谢灵殊还不知道我们没有回正清山去,而是转道来了平城,你说我该不该给他写一封信?”

    她还是问了林丰。

    林丰想也不想,“当然要啊,不然谢公子找不到我们可怎么办啊?”

    “嗯……”

    辛婵的下巴抵在栏杆,偶有雨滴溅在她的脸庞。

    她伸出手指,冰蓝的光芒牵引着檐下那一滴又一滴的雨珠凝成了一行简短的字迹,随后被她挥袖一抹,那雨珠便如通灵的纸鸢般跃入天际,化于无形。

    也是此刻,她垂眼看清自己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蝉,她才又陡然想起来,只要有这玉蝉在,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她的行踪。

    就如同在雁山时,他的忽然出现。

    辛婵想要再召回那行字,却已经来不及。

    她正有些懊恼,回眼却见坐在另一旁,正接了婢女惊春递过来的一杯热茶的予明娇此刻正在看着她。

    那样的神情,仍旧轻蔑。

    辛婵移开目光,并不看她。

    也是此刻,雨幕里忽有一行人撑伞而来,步履匆匆,踩着雨水,溅起层层水花。

    辛婵一眼便望见了走在最前面的晏重阳。

    他身姿颀长,又长相俊美,最是好认。

    “晏公子也来了。”赵景颜一见晏重阳踏上阶梯,便朝他点头。

    晏重阳话不多,此时也不过轻应一声。

    也许是感知到了什么,他偏头便见辛婵也在看他,他对着辛婵颔首,随后便一掀衣袍,走到廊椅旁来坐下。

    他性子寡冷,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所以倒也没有人在意,他们仍在商议着有关平城妖魔的事情。

    晏重阳垂着眼帘默默地听着,却忽见眼前多了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水,他抬首便望见辛婵的脸。

    “这是姜茶,你淋了雨,应该驱驱寒。”辛婵是见他一身衣袍都已经被雨水浸湿,身后的长发也已经沾湿,便顺手递给了他。

    她方才已经喝过一杯了。

    晏重阳一向不爱说话,开口也总是“不必”之类的拒绝的话,他几乎从不接受旁人的好意,但此刻他盯着那杯颜色浓如琥珀般的姜茶片刻,竟伸手接了过来,低声道,“多谢。”

    姜宜春见了,几乎要将眼珠子都瞪出来。

    晏重阳喝姜茶便如喝酒一般,仰头一气喝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将手里的杯盏放回桌上,此刻仍坐得端正笔直,一只手也总是下意识地抚在腰间的长鞭上。

    天色暗下来时,辛婵同众人吃了晚膳,随后便打算上楼休息,却在楼上遇见了被惊春扶着踏出房门的予明娇。

    她看起来仍是个柔柔弱弱的娇小姐,靠着那么多年不肯多吃一口膳食养出来的小鸟胃,她的身姿纤巧,腰身更是不盈一握。

    “站住。”也许是见辛婵几乎是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便要绕开她往另一边走,予明娇忽然道。

    辛婵果然停顿,她回神去看予明娇时,便见那位曾经的小姐此刻正扬着下巴,用那双漂亮的眼眸轻睨她。

    随后,她便松开惊春的手,步履袅娜地走到辛婵的身侧,这才又偏头在看她的耳垂,她应该是想起了曾经在烈云城的那一日。

    是她亲手用尖针,毫不犹豫地刺穿了坐在铜镜前的姑娘的耳垂,替她戴上了自己恩赐给她的耳珰。

    但如今的辛婵,耳垂上早已不见了当日的金耳珰,而是一对金翅蝉。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贱奴永远是贱奴,这天下的人都知道你辛婵,曾是我烈云城的奴。”予明娇的声音有些轻,带着几分刻意的嘲笑,清晰地传至辛婵的耳畔。

    她说着这样的话,那双眼睛片刻都未曾从辛婵的脸上移开,却并未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丝毫的怨愤。

    “曾经是,现在却不是,这就足够了。”辛婵迎上予明娇的目光,“予小姐不用一直提醒我,我不会忘了我是从哪里走出来的。”

    予明娇刻意说着最尖锐的言语,却像是一刀狠狠地扎在了柔软的棉花上似的,眼前的少女双眸清澈,神情坦荡,似乎从来没有将过去在烈云城的城主府内为奴为婢的那段岁月当成是多么屈辱的记忆,也从来没想过要将其遮掩抹去。

    辛婵绕过她时,予明娇还有些恍惚。

    她忽而又听得一声轻笑,抬首时便正好撞见那位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见他脸上笑意分明,予明娇顿时心中便更有郁愤,却也只低道一声,“惊春,回房。”

    “予小姐。”在要绕过姜宜春身畔时,她却忽然听得他悠悠开口,“一个人的出身没有谁能改变得了,但投胎投得好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辛姑娘走到今日是她自己的机缘,旁人啊,怕是羡慕不来……”

    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当然姜宜春自小也不懂得什么是委婉。

    予明娇横他一眼,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捏紧了惊春的手腕,痛得惊春蹙起双眉,却始终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待予明娇离开后,一直在姜宜春身后的护法沉戟才出声道,“少宫主,这予小姐不但是烈云城的大小姐,还是灵虚宗少君的未婚妻……你这么说,不太好罢?”

    姜宜春倒是不以为意,“我管她是谁。”

    说罢也懒得再理沉戟,自顾自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这夜辛婵睡得并不好,她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她,可当她屡屡从睡梦中惊醒,室内却又寂静无声,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旁人。

    可半梦半醒时,她却又好像总是听见有一抹极轻的女声在声声唤她“姐姐”。

    再睡不着,辛婵索性披了外衫,推开窗一跃而下。

    屋檐下燃着的一盏又一盏的暖灯凝成了这湿润路面上粼粼的光,辛婵走在寂静的长街之上,路过的更夫送了她一盏灯笼。

    手里灯笼的光照见了不远处那棵大榕树底下仍升腾着缕缕热气的小摊,身形干瘦佝偻的老者正在收拾碗筷,回身却望见了那不远处抱着一只灯笼正立在那儿的纤瘦少女,便朝她招了招手,“姑娘。”

    辛婵抬步走过去时,暖光照见老者那张苍老的面容,还有那样一双浑浊的眼。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街上?”老者不再收拾摊子,反倒烧了一锅热水来,又将竹篓里的面条抓了一把来,扔进沸水里。

    “睡不着,出来走走。”辛婵简短地答了一句,又问他,“老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摆摊?”

    平城如今的境况并不好,夜市也根本没什么人,她一路走来,也唯有这么一个老者在这里摆摊。

    “城里的水原本是喝不得了,但这几日连连有雨,这雨水啊倒也算是救了我们这些百姓的命,如今少君和其他宗门的仙长们为了整治水源是不分昼夜,我在这儿摆摊,也是想让他们吃上两口热乎饭。”

    毕竟因为水源的问题,这平城里已经许久未有热食了。

    辛婵看着老者将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她的眼前,上头还有大块的肉,她拿起筷子道了声谢,却又忽然停住,转头问他,“老伯,有酒吗?”

    老者听了她这话,便笑得眯起眼睛,“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倒也学会贪这口了?”

    虽是说着这样的话,但他到底还是将一坛酒摆到了她的眼前,“少喝些。”

    辛婵吃完了一碗面,才终于倒了一杯酒来。

    初嗅之下,便是一种说不出的清香,如花草般的味道,又好像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她试探着喝了一口,又觉得甘香清冽,倒也没有多少那种如烈火割喉般的辛辣。

    可是喝着这样味道柔和甘冽的酒,她却在面前摆着的这一盏灯笼融融的火光里,似乎又想起了藕花层叠的湖水,还有那只小船上摇摇晃晃的渔火。

    “老伯,您还有这种酒吗?”辛婵捧着酒杯,忽然回头去看那老者。

    老者正在擦洗碗筷,听到她的声音,便道,“你姑娘家,还是少喝些为妙。”

    “不是我喝……”辛婵摇头。

    老者停下手里的动作,笑着看她,“姑娘是想送人?”

    见辛婵点了点头,他便俯身又在底下给她搬了一坛来,“这都是我自家酿的酒,外头可没的卖。”

    辛婵在自己的衣襟里掏出一锭银子来递到他的手里,“谢谢您。”

    这夜似乎很长,辛婵坐在桌前也不过只喝了三杯酒,她将下巴抵在酒坛子上头,期间不断有几宗弟子匆匆来这儿吃面,又匆匆离开的。

    有人认出辛婵,就连忙行礼,“辛姑娘。”

    还有人硬要请她吃面。

    她是娑罗星主,更是试炼魁首,此前雁山之行,她与正清首徒封月臣斩杀六尾蛇妖的事迹更是流传甚广。

    仙宗之间早有不少人敬慕她。

    辛婵生生吃了四碗面,最后撑得连酒也喝不下去,就歪着脑袋盯着桌上的那盏灯笼发呆。

    在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辛婵下意识地轻抬眼帘,在那样昏暗的光影里,她恍惚间好像望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有一瞬以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初到禹州的那个深夜。

    只穿着单薄雪衣的年轻公子披散着乌浓的长发,赤着一双脚走到她的面前来,踩着尘土碎粒,就算脚底被割破流血,他却也仍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痛似的,仍坐在她的对面,在她一口一口地吃面时,他在喝酒,在用那样一双含笑的眼睛看她。

    可是这一刻,那个走近她的人的脸庞却在光里慢慢褪去朦胧的影,成了另一个人的脸。

    他穿着玄色的长袍,皮质的鞶带束起的窄腰间悬挂着一柄赤金鞭,发髻梳得整齐,眉目俊美凌厉。

    “辛姑娘?”他甫一开口,便是低沉平淡的嗓音。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犹如幻梦 [V]

    “是你啊。”

    辛婵终于看清他的脸,然后坐直身体,一手撑着下巴,“你坐。”

    晏重阳似乎有片刻犹疑,但见辛婵仍在看他,他还是一撩衣摆,在她身旁的凳子上坐下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随便走走。”辛婵大约是有一丝醉意的,即便她喝得不多,但此刻她的头脑也多少有些模糊朦胧。

    那酒还剩下大半坛,辛婵索性都推到晏重阳的面前,“你喝吗?”

    晏重阳沉默颔首,自己斟了一碗来喝。

    辛婵适时问他,“好喝吗?”

    “嗯。”晏重阳放下酒碗,只应一声。

    辛婵笑了笑,捧着脸去看未拆封的那一坛酒,“是挺好喝的。”

    晏重阳话少,几乎是辛婵说什么,他都只简短地答一两句,两人谈话的内容着实没有多少趣味,最终辛婵才问,“你是怎么拜入赤阳门下的?”

    “我父亲是赤阳门中负责豢养培育炙凃鸟的鸟奴,我原本就生在赤阳门。”

    晏重阳的身世原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与那许多宗门子弟不同,他原本就是赤阳门中奴隶生的儿子。

    辛婵愣了,大约是又想起了那个总是刻意为难她的赤阳门门主葛秋嵩,她半晌才道,“那你们赤阳门倒是要比烈云城好一些。”

    毕竟在烈云城,奴隶是从没有资格修行的。

    晏重阳却扯了扯唇角,并未同她多说些什么。

    赤阳门比之烈云城从来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从奴隶之子到如今的赤阳门首徒,其中艰辛多少,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我们也算是有些缘分,”辛婵干脆倒了一碗酒给他,自己却只倒了一点点,她端起碗对着晏重阳笑,“我敬你。”

    晏重阳瞥见她碗里那几乎只一小口便能喝光的酒,再去看自己面前那被她斟了满满一碗的酒。

    清澈的酒液里映着桌上那只灯笼的光,弯弯的一侧剪影,好像月亮。

    “我若是再喝,可能就走不回去了,你酒量比我好,合该多喝一些的。”辛婵端着小碗,理直气壮地说。

    晏重阳倒也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那一满碗的酒,同她轻碰,随后便仰头饮尽。

    “你和你师父还真的很不一样。”辛婵一手抱着灯笼,一手抱着一坛酒往回走时,还在同晏重阳说话,她踩着地砖积聚的少许雨水,在湿润寒冷的冬夜里,呼吸之间就有缭绕的雾气。

    “师父为人是固执古板了些,还请辛姑娘见谅。”晏重阳自然清楚自己的师父葛秋嵩到底为难了辛婵多少回。

    “你的炙凃鸟呢?”喝了酒的辛婵却思绪跳脱,忽然又将话头牵到了别处。

    晏重阳稍有些愣神,随后却又拿出一枚骨哨来,那是死去的炙凃鸟的骨头所制,吹出来的声音就好像风拂过叶片的簌簌声似的。

    但随即辛婵就听到一声鸟鸣,一只翎羽火红的炙凃鸟轻飘飘地立在晏重阳的肩头,它一来,便如携带了融融暖意的火炉一般,驱散了那拂面而来的寒气。

    就连天空中细碎的雪花也在落下的瞬间融化蒸发,根本没有机会触碰到他和他肩头的那只鸟身半分。

    “你们赤阳门的冬天,是不是都没有雪?”辛婵忽然说。

    晏重阳点头,“嗯。”

    赤阳门主修祝火功,常年与烈火为伴,再加上这天生属火的炙凃鸟,整个赤阳门几乎年年都如身在酷热夏季一般。

    那里的确是从未下过雪的。

    千万仙宗之内,也唯有烈云城与赤阳门的季节从不分明,一个常年冰雪覆盖,一个则从来炎热难消。

    “辛姐姐!”站在客栈外头张望了许久的林丰提着一只灯笼,远远地便见着那捧着灯笼与一小坛酒的姑娘同另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自长街尽处走来,他忙迎上去,却见辛婵此刻已是脸颊微红,稍显醉态。

    “辛姐姐你大晚上的怎么就跑出去喝酒?”林丰将她手里的灯笼接过来,原想再帮她拿着那一小坛酒,她却往后躲了躲。

    “你好好照顾她。”晏重阳只对林丰说了一句,便率先踏上阶梯,走进了客栈大门里。

    林丰将辛婵扶回房间,见她将那一小坛酒放在桌上,又坐在那儿发呆,他也许是想起了些什么,便道,“辛姐姐,这酒,是要给谢公子的吗?”

    也许是“谢公子”这三个字令辛婵陡然清醒了几分,当林丰递过来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就忙摇头,“是我要留着自己喝的。”

    林丰挠了挠后脑勺,只觉得自己猜错了,便“哦”了一声,又将辛婵手里的茶盏接过来放下,随后说,“辛姐姐还是早些睡罢。”

    在平城四五日的时间,原本因妖物魔化而污染的水源已经被几宗合力整治干净,平城的百姓也终于得以有喘息之机。

    封月臣同赵景颜他们原本算准了那属水的妖物依附于平城的水泽山石庙里,而水泽山石庙是这些靠水吃水的平城百姓供奉河神而修建的庙宇,就建在平城后头的山崖之间,是一座嵌在山崖内的石头庙。

    但当辛婵跟随封月臣他们一同去往水泽山石庙时,她方才站上那悬崖栈道,便只见暗紫的光冲破庙宇横梁,彼时忽有狂风席卷而来,裹挟着山石砂砾还有诸多枝间枯叶而来,呛得众人直咳嗽。

    辛婵只闻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腥臭味,随后便是风烟俱净,除了那破了个大窟窿的庙宇屋顶,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藏在平城的妖物就这么逃了,几大宗门的人还未曾动用任何术法,那妖物早就已经没了影踪。

    也是那一日始,便有传言说试炼魁首辛婵方至水泽山石庙,便已吓得那祸害平城的妖物仓皇逃窜。

    一时间,辛婵其名,比之从前,声名更甚。

    “辛姑娘到底还是厉害,往那栈道上头一站,便吓得那妖物闻风丧胆。”幻蟾宫的少宫主姜宜春这几日听了不少关于辛婵的传闻,还不忘在用膳的时候说两句,揶揄她。

    辛婵一手撑着下巴,没什么兴致听他逗弄,赵锦毓喝了一口粥,却附和道,“那日之事说来倒是也奇怪,偏生辛姑娘往那儿一站,那妖物便赶紧逃了,分毫不敢与我们缠斗。”

    “……巧合罢了。”辛婵勉强笑了一下,她也实在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就传成了这副模样。

    林丰这几日最热衷在她耳畔念叨外头那些百姓口中流传的关于她的事,将她说得比那神仙还厉害,只需往那儿一站,便能震慑妖魔。

    昨日还有不少百姓在客栈外头跪拜辛婵,这两日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是辛婵的肖像画,百姓们将她的肖像画贴在大门上权当辟邪之用。

    就连客栈的掌柜也买了两张,就贴在了客栈的大门上,辛婵这会儿一抬头,便能望见自己的肖像画。

    这实在是……有点尴尬。

    既然妖物已经逃离平城,那么各宗的弟子便该启程回宗门了,临别之时,予明娇推着赵景颜前来送行。

    “多谢诸位这些天来的帮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灵虚宗的地方,只管开口。”赵景颜对众人轻轻颔首,随后又看了辛婵一眼,“辛姑娘,若有空,不妨也来我灵虚宗做客。”

    站在赵景颜身后的予明娇此刻微抿红唇,她垂眼去看赵景颜,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松开了轮椅的扶手。

    “是啊辛姑娘,你若来灵虚宗,我定好好招待!”赵锦毓无论何时手里都始终捏着那柄驯龙剑,“届时,我还想向姑娘讨教剑术。”

    辛婵点头,“好。”

    “封兄,”

    彼时赵景颜又对封月臣道,“路上小心。”

    “告辞。”封月臣应了一声。

    也是此刻,辛婵忽然听到身旁有人开口唤她,“辛姑娘。”

    她偏头一望,便见来人正是一身玄衣的晏重阳,像他这般淡薄寡言之人,此刻竟也垂眸道,“再会。”

    随即他便回身上马,与赤阳门中的那些弟子们扬尘而去。

    再回到正清山时,已是一个雪夜。

    林丰不能上正清山,便只能再回到望仙镇上住着,与辛婵分别时,他还特地给辛婵买了些吃的,塞进她的布兜里。

    辛婵撑着伞回到玄女峰上时,这冬夜里雪色漫漫,那片华棠花林里积压着的寸寸冰雪或有压低枝头簌簌落下,连带着粉白的花瓣也不由掉下来。

    辛婵俯身拾起一枚几乎被冰雪封冻在其间的花瓣来,在晶石灯的火光里来回看了好几眼,直到冰雪在她的手掌里消融,化作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去。

    热水沐浴,洗去一身疲乏。

    辛婵都来不及用术法烘干自己的头发就困得睁不开眼,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殿外繁花覆雪,冰霜凝在枝头,将每一寸粉白的颜色都裹在其间,凛冽的风一吹,就吹得那细枝摇晃,一颗一颗的冰雪不断下坠,打在回廊栏杆间,是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辛婵好似半梦半醒,在那样偶尔的清脆响声里,她又好像听见了很轻的脚步声,当她半睁开眼,灯火微暗的内殿里,那一寸殷红的衣袖便如朱砂般浓烈。

    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直到那一抹身影在她的床沿坐下,修长的手指挑起她的一缕长发,用手中的巾帕替她擦拭。

    辛婵愣愣地望着他好半晌。

    “小蝉何时变得这么懒了?头发不擦干便睡,若是明日头疼了又该怎么办?”他甫一开口,便是敲冰戛玉般的清冽嗓音。

    在这寒凉的冬夜里,他的声音却温柔得像是一场梦。

    辛婵仍在盯着他看,直到他曲起指节,轻轻地敲了敲她的额头,她才终于彻底清醒。

    她坐起身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蝉以为呢?”谢灵殊仍在不紧不慢地替她擦拭头发,那双含笑的眸子望向她时,又道,“我可是一回来,便来看你。”

    大约是懒得再替她擦了,他双指一并,淡金色的流光带着丝丝缕缕的热雾升腾,她那原本还有些湿润的长发便在此刻彻底干透。

    随后他便站起身,走到那桌前坐下来,“过来。”

    辛婵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过去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彼时谢灵殊一手撑着下颌,看她坐下,又示意她打开纸包。

    辛婵打开纸包,就见里头是两只烤鸡腿,那样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令她下意识地就吞了吞口水。

    谢灵殊正在打量她,辛婵抬首就撞进了他那双眼眸,她浑身都有些僵硬,不由抿了抿唇,“你,看什么?”

    “小蝉在外头的这些日子,应该是吃得不够好,看着倒是瘦了些。”他说着,便要伸手去触碰她的发顶,却又被她躲开。

    辛婵吃着鸡腿,也许是因为始终顶着他的目光注视,让她有些不太自然,连肉喂进嘴里是什么味道她也没太在意。

    后来她忽然站起身,草草地用巾帕擦了擦手,就跑到床榻边,蹲在那儿翻找被自己随手丢在地上的包袱。

    谢灵殊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背影,见她再站起来,转过身时,手里便已抱着一小坛酒。

    她像个别扭的孩童,当着他的目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他的面前来,将手里的那坛酒递到他的眼前,随后她便偏过头,也不看他,只轻道一声,“送你的。”

    谢灵殊将目光移到那坛酒上,大约是想到了什么,他双眸微弯,其中清凌的光影更甚,终是伸手接了过来。

    随后他又忽然站起身,手指轻轻拂开她耳畔的浅发,嗓音稍低,在这样寂静的夜,却显得仍旧清晰,“看来小蝉在外头,也是时时刻刻记挂着我。”

    又是这样。

    他总是擅长将这些看似普通的言语,说得暧昧缠绵,令人一听,便如心火蔓延灼烧在了耳畔一般。

    辛婵不由后退了两步,她有点羞恼,脑子也有点乱哄哄的。

    “你,”

    她呐呐开口,结结巴巴好半晌,才只憋出一句,“你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

    她有些莫名的恼怒。

    谢灵殊听了,却也并不生气,他将眼前这个别扭的姑娘所有的情态都收入眼底,笑得也越发温柔。

    “可是我们小蝉,却很讨人喜欢。”他干脆将那一坛酒放下来,“不过几日不见,小蝉就已经成了比门神剪纸还要管用的辟邪良方了。”

    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揶揄调侃,辛婵更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袖袍里掏出来一张纸,那上头赫然便画着她的肖像画,虽然并不像她,毕竟见过她的人并不多,所以那些百姓也多是想象了她的样子,画出来的肖像画总是不尽相同。

    但上头却都写着“辛婵”两字。

    辛婵一时着急,伸手便要去夺,却被他攥住手腕,她抬首又撞进他那双笑眼里。

    她见他当着她的面,将那肖像画舒展开来,在金光浮动间飘在半空,那上头的女子臻首娥眉,身姿纤娜,衣裙飘飘,犹如乘风的神妃仙子般,缥缈出尘。

    “只是这画上的女子,却不像小蝉啊。”被他攥住手腕的姑娘几乎已经贴在他的胸膛,谢灵殊垂首看她,语气仍有些轻飘飘的。

    辛婵挣脱不开他的手,只能负气道,“我知道我生得不如她好看。”

    谢灵殊轻轻地“啊”了一声,却又忽然松开她的手腕,转而用双手捧起她的脸,似乎是在认真打量她的面庞。

    辛婵只见眼前的他忽然粲然一笑,眼底便好似有敛在水波间的粼粼清辉翻覆,那眼尾的一颗小痣便更显殷红,“可我怎么觉得,我们小蝉比这画上的女子,要好看许多?”

    胸口里的那颗心脏在不听话地胡乱跳动,辛婵几乎忘了呼吸,眼睫颤啊颤,她几乎忘了从眼前这男人的那张惊艳动人的面庞上移开自己的目光。

    可他却又施施然松了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极其自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只道一声,“夜已深,小蝉早些睡罢。”

    随后他便拿了桌上的那一坛酒,转身走出了内殿。

    辛婵在原地呆立了片刻,便施了术法将那仍飘浮在半空的画像给烧了个干净,随后她才回到床榻上,将自己埋进被子里。

    此夜仍长,立在长阶之上的红衣男人垂眸在望自己手里的那坛酒,彼时有一道光影乍现,少陵的身影适时显出,他轻轻地走到谢灵殊的身畔,“如何啊公子?我早与您说过,辛姑娘在平城买的这坛子酒,是要送您的。”

    有关于辛婵的任何事,少陵从来都是事无巨细地禀报给了他。

    谢灵殊并不言语,却是忍不住微弯唇角,又仰头喝了这第一口酒,清冽甘香的滋味令他不由舒展眉眼。

    夜风吹着他鬓前的两缕龙须发来回微晃,明明才只喝了一口酒,可他那张冷白无暇的面庞上却好似已有一种迷离朦胧的醉态。

    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些什么过往的事情,他的眼尾有些细微的泛红,在这寂静深夜里,他的声音好似随风碾碎:“少陵,我好高兴。”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