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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 第 101 章

    ◎“指甲怎么断的?”◎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 程峥乍闻此事,正握笔批奏折的手一顿。他撂下笔,深缓着气从椅上起身。传信的小太监惶惶不安, 只怕龙颜大怒殃及自身, 却见程峥动了动唇, 身形一晃, 忽然晕了过去。

    再睁眼时,纱帐外人影晃动。

    他隐约听见郑昌的声音,“圣上如何了?”

    太医的声音也隔着纱帐传来,“圣上这是郁结多日, 身体本就抱恙,又一时急火攻心,这才晕过去。唉,说到底是心病, 但长此以往可不是个办法, 还得静养为好啊,郑公公多劝劝吧。”

    郑昌点着头, “自然,还请太医慢调吧。”

    太医这便回太医院开方, 郑昌命人随去抓药, 这才返回内室。程峥这会儿正从床上坐起来,郑昌忙上前扶他,“圣上醒了,可有不适?”

    程峥摇头, 无力又挣扎地说:“你去, 派人把沈文芥给朕叫回来, 朕没有下过什么清田的旨意, 他一个翰林院的,谁让他出京了?”

    “圣上。”郑昌稍顿,说:“此事恐怕不妥了。”

    程峥斜眼看他,咳嗽了几声说:“怎么,你也觉得公主此举是对的,如今连你都向着公主?”

    郑昌缓叹了声,说:“不是老奴向着公主,是眼下外头已经传开了,都说圣上是为了陇州百姓才下旨清田,此时再下旨召回沈大人,只怕落人口舌。”

    “才这么会儿功夫……”

    程峥倏地扯了下唇,喃喃笑道:“阿姐真是好本事啊。”

    眼下清田之事已经白纸黑字的定局,他不认失的是民心,认下又得罪了世家大族。

    程峥这回真是吃了个闷亏,“传旨下去,收回朕的私印,不许公主再插手朝中事务——”

    不,这时他若再追究程慕宁的过错反而不妙。没了程慕宁,朝中无人愿意接手清田这个烫手山芋,届时程峥只能被迫揽下此事,那么世家之怒,皆会冲着他一个人来。

    程峥深呼吸,咬牙说:“传旨下去,清田既是由公主所提,那此事便全权由公主负责。还有,裴邵乃御前近臣,他今日所为并未提前呈报,罚三个月俸禄以示惩戒!”

    郑昌应了声是,却并未马上下去办事。他从小太监手里接过一封信函,说:“圣上,眼下只怕不是料理此事的时候。乌蒙新王来信,他们将按照惯例,在今年除夕朝见天子,只怕……来者不善啊。”

    ……

    乌蒙的信函送进京时先过了裴邵的手,程慕宁在程峥之前便已经看过,信函落款岱森二字,单看那字迹便知是何等狂傲之人,未必比斯图达好说话。

    程慕宁翘起小腿,说:“除夕就在三日后,可见这个岱森早就进到大周境内了,眼下就在京城也说不准。神出鬼没,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你对他有了解吗?”

    裴邵蹲身捉住程慕宁的脚腕,揉了两下骨头,说:“他原本是乌兰巴日帐下一员猛将,很得斯图达器重,这两年乌蒙向北不断拓宽领土,其中一大半都是他的功劳,不过再多消息也没有了,往年乌蒙来朝的人里,并没有这个人。”

    察觉到程慕宁微微缩了下脚,裴邵动作轻了点,“很疼?”

    程慕宁神色自然道:“不疼啊。”

    “少来。”裴邵捏了下她的脚腕,那力道正好让程慕宁轻嘶了声,他说:“谁让你出门的?”

    程慕宁“唔”了声说:“我邀冯夫人喝茶,没有走多少路。话说回来,你眉尾这伤……冯誉打你了?”

    裴邵眉尾有一道不深的划痕,程慕宁俯身来看,指甲盖的长短,伤口看着还很新。

    明知道程慕宁在转移话题,裴邵还是配合地抬起头,“没有,他砸了自己的腰牌,碎块飞溅划到的。”

    “哦。”程慕宁摸了摸,“还好没划到眼睛。”

    她从裴邵的眉骨摸到眼尾,指腹轻轻摩挲两下便要收回手,却被裴邵摁住了手腕。

    铁锈的味道。

    裴邵定定看向她,猝不及防地拉过她一直握拳搁在膝上的手。程慕宁怔了一下,心虚地往回扯了扯,但已经于事无补。

    裴邵挑眼看她,“敢问公主,指甲怎么断的?”

    “嗯……”

    程慕宁还没有想出个说辞,裴邵就说:“你去大理寺了?”

    裴邵是个洞察力极强的人,话说到这里程慕宁也不隐瞒了,说:“冯誉的宅邸就与大理寺隔着一条街,我送她夫人回府时顺路去看了看。”

    图雅等人就关在大理寺,程慕宁手上这伤怎么来的裴邵想也知道。

    他抿了下唇,没说什么,只是熟练地进屋翻找出药箱。偏生程慕宁这几日伤得太频繁,那箱子空了一半,裴邵烦躁地啧了声,程慕宁见状也不敢吭声。

    她把眼睛撇到一边,捧起杯盏抿了口茶。

    就是这种心虚的模样,让裴邵恨不得上手捏她。

    裴邵忍了忍,出门吩咐周泯拿药来,又瞥了眼里间的人,低声说:“公主今日去大理寺,做什么了?”

    朝廷还没有下令处罚乌蒙使臣和图雅,是因为还没有摸清岱森的意思,万一现在把人杀了,这个新的年轻可汗会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

    程慕宁是个谨慎的人,但永昭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从猎场回来后她几次夜里啜泣,嘴里还念着永昭的名字,那是没能护住小妹的愧疚。

    这种愧疚会动摇理智,即便她醒来后神色如常。

    周泯知道事情始末,也偷偷往里觑了眼,说:“公主对图雅动了刑,但没让我进去,不过我看后来小姜大人从刑房出来时脸色不是很好看,只怕下手不轻。”

    裴邵心下有了判断,说:“活着?”

    周泯摇头,“小姜大人看着,出不了乱子。”

    裴邵便没再多问了。

    ……

    翌日天晴,难得无风,程慕宁约了陆戎玉赏花,却被周泯拦在了门外。

    程慕宁挑眉,“这是软禁?周泯,你好大的胆子啊。”

    周泯摸着脑袋说:“公主,您就别为难我们了。殿帅说了,您安心把病养好,除夕前都不许您出门,陆公子新培育的花我们都给您搬来了,喏,您瞧!”

    程慕宁一撇头,果然见满池塘的莲花。

    这个季节能开出莲花,陆戎玉还真不是一般人。而且它这个莲叶也与寻常莲叶不同,叶片更小更浅,花蕊又很大,乍看之下像一盏盏粉红灯笼,银白季节里喜庆得很。

    程慕宁看着这些花眉目舒展,片刻后说:“银竹,你让人将这些送到皇后那里去。”

    她说罢又道:“算了,纪芳你去。”

    一直随侍在后头的纪芳愣了愣,忙应下说:“是,公主真是个贴心人,娘娘是个爱花之人,看到这些必然高兴。”

    程慕宁没有再应声,兀自回去书房翻看公文。

    纪芳扭头看公主的身影,他知道长公主这是给他机会去宫里走动,他毕竟是个太监,离开内侍省太久难免失了地位,说到底郑昌的干儿子也不止他一个。

    纪芳有时也不禁感慨,公主这人的确面面俱到,有时瞧着冷硬,有时却也温和。

    只要做好分内事,伺候她要比伺候圣上简单很多。

    思及此,纪芳忙张罗人将莲花小心打捞出来。

    杜蔺宜就在这时候来了,他瞧见这一池塘花亦是一愣,“这是?”

    纪芳道:“嗐,陆小公子送来的,公主让送到宫里去。杜先生,这是又来与公主谈论公务?”

    杜蔺宜面露讪讪,他到底是公主府的幕僚,程慕宁拟新政条案这阵子杜蔺宜也没少在旁听着,他原本摩拳擦掌以为自己寒窗苦读终于要有用武之地,可几日下来却大受打击。

    他根本听不懂,也无法给出中肯的意见,当程慕宁将朝政与沈文芥侃侃而谈时,杜蔺宜才发觉自己前二十多年犹如井底之蛙,所见所闻都如此浅薄。

    “我……对。”杜蔺宜左右扫了眼,小声问:“纪公公,殿帅可在里头?”

    纪芳笑说:“放心,一早就走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每他与公主说话,殿前司那位两只眼睛就盯在他身上。说倒是没说什么,就是怪瘆人的。听纪芳这样说,杜蔺宜才松了口气,长揖道谢。

    行至书房,杜蔺宜叩门而进。

    程慕宁撂下笔,莞尔道:“一大早,杜先生有什么要紧事?”

    杜蔺宜眼下听着“先生”二字就心虚,忙岔过去说:“是这样,今日公主府内外戒备森严,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慕宁扬了扬眉,“没什么大事,杜先生就是来问这个的?”

    杜蔺宜尴尬地捏了捏手,才说:“我听说沈大人是公主指去陇州的,清田从陇州开始,公主想必也是想彻底肃清当初武德侯在陇州的同党。”

    程慕宁说:“所以呢?”

    “所以——”杜蔺宜犹如第一次自荐进公主府般鼓足勇气,道:“陇州是鄙人的家乡,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陇州的民生,沈大人虽聪明,但地方民情却不是一日两日能摸清的,我想若公主能指派我与沈大人同行,我定能助沈大人一臂之力。别的不说,哪怕当个引路小厮也是好的。”

    “引路小厮?”程慕宁笑了笑,“那未免也太屈才了。只是,沈文芥已经出城一整日了,这会儿恐怕已经过驿站了。”

    杜蔺宜忙说:“我可以骑马去追!”

    程慕宁道:“那马匹和行囊准备好了吗?”

    杜蔺宜道:“我这就——”

    “银竹。”程慕宁温声说:“把东西给杜先生。”

    杜蔺宜一怔,就见银竹从架子上捧来个包袱,上前递交给他,说:“马匹已经备好了,这是路引,杜先生要出城的话现在便启程吧,天黑之前能赶到驿站。”

    杜蔺宜迟疑地接过来,心下顿时了然。

    他朝程慕宁拜下去,“鄙人定不负公主所托,到了陇州,拼上我这条性命也要助沈大人顺利清田。”

    ……

    除夕将近,闹市人烟稠密。

    这日杜蔺宜牵着马挤了一路,好不容易挤出人群,迎面却是一匹疾驰而来的黑马。

    那速度如追风逐电,快得惊人!

    杜蔺宜吓得不敢动弹,直到那马蹄在他头顶高高抬起,杜蔺宜一个后退将自己绊倒。

    紧接着,那马背后面下来个头戴帷帽,身着鹅黄裙袄的女子。她抚着胸口平复着呼吸,声音里还带着后怕和责备,“都跟你说了,不要骑这么快,又不是在草原。”

    说罢,女子又上前扶起杜蔺宜。她撩开帷帽,递上一锭银子说:“抱歉,伤着你了吗?这个给你。”

    杜蔺宜的目光在这人脸上停了一瞬,莫名眼熟,但他一定没见过这个人。

    杜蔺宜拍了拍衣袖上的灰,说:“不用了,我没有大碍。”

    他正想劝告这两人京中不可快马疾驰,可马背上的男人目光如鹰,满脸都写着不耐烦。

    气势上倒与裴邵有几分相似,总之看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杜蔺宜忙攥紧缰绳,要务在身,还是不要徒添事端。

    杜蔺宜走后,女子却还在看他。马背上的男人不悦道:“看什么,这人瘦得像个小鸡仔,有什么好看的?”

    女子说:“他手上拿的,是公主府的令牌呢。”

    【📢作者有话说】

    久等

    102  ? 第 102 章(结尾有增补)

    ◎“没得商量。”◎

    除夕当夜, 宫中披红戴绿,悬灯结彩。

    各国使臣都在前几日陆续进京面过圣了,但为显隆重, 也为表达大周愿与各国亲如一家的美好企盼, 往年正式接见使臣都是在除夕家宴。这日是皇宫一年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丹凤街上车马骈阗, 程慕宁进宫时正好碰见张吉和冯誉。

    两人看到她皆是脸色一变。

    张吉小心翼翼瞥了冯誉一眼,冯誉则冷哼一声,连礼都不行,甩袖离开。张吉尴尬笑了两声, 拱手说:“公主勿怪,冯大人他……”

    “我知道。”程慕宁道:“冯大人还在生本宫的气。”

    张吉又悻悻地笑。

    何止是生气,冯誉这个人是最讨厌别人跟他玩阴的,偏偏又被公主摆了一道, 如今朝中人人都以为他与公主往来密切, 即便冯誉几次开口言明,却都无人信他。

    而且听说那之后兵部好几个官吏都去了公主府拜会, 在清田的事上,各级官吏更是多有让步。

    否则沈文芥拿着兵部的堪合出城, 一路也不会如此顺畅。

    总之公主的目的是达到了, 但想得冯誉一张好脸怕是更难了。

    张吉干脆岔开此事,说:“听说公主这两日于府中养病,不知脚伤可有好转?”

    “已然大好了,多谢张尚书挂念。”程慕宁食指上缠绕着帕子, 脚下步调缓慢, 说:“听说乌蒙可汗是昨日才进京?”

    提到乌蒙, 张吉顿时敛了笑意, 点头说:“是,各部中乌蒙到得最晚,昨日傍晚才踩着时间进宫面圣。嗬,这是明摆着要下圣上的面子,”

    程慕宁说:“张尚书见过岱森,觉得如何?”

    张吉闻言确实难得“嗯”地叹了声气,斟酌过后说:“年轻气盛,言语中多有狂妄,看起来也不比斯图达好说话。”

    程慕宁说:“他可有提出任何要求?”

    张吉摇头,“就是没有才令人不安,怕就怕他在除夕宴上折腾,让人下不了台。”

    程慕宁沉吟不语,片刻才说:“如若乌蒙没有与大周交好的意思,岱森不至于亲自前来,他既然来了,事情应该不至于太坏。”

    张吉背手点头,“但愿如此。”

    前方就要到设宴之地,程慕宁还要去给皇后请安,便与张吉在此处分开。

    皇后的身孕已有七个多月,双生子的缘故那肚子看起来大的吓人,她如今已经到了需要卧床保胎的时候,就连多走动两步,都有滑胎的风险。以防万一,今日除夕自然也去不得。

    程慕宁也不敢与她说太多话,简单宽慰几句便退了出来。

    银竹望了眼奉药进去的宫人,低声说:“娘娘这胎怀的实在凶险,孟太医说了一个不慎只怕连……几个月前孟太医私下委婉劝过,这胎还是不要为好,但娘娘不肯松口,是拼了性命也要这两个孩子。”

    “那是自然的。”𝒸𝓎 程慕宁说:“皇后这些年一直被许嬿压着,从未当过一天真正的皇后。这也罢了,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她过得不好,姜家也不会好,姜覃望这些年又何曾不是处处叫许敬卿压着?虽然如今没有许氏作乱,但往后难保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人,比如……我啊。”

    银竹一惊,“公主?”

    程慕宁笑了一下,缓步朝甘泉宫走去,“在其位谋其事,世家大族的女子,若不能为家中博一条出路,便是负了父母的恩情,皇后是个有担当的女子,她行事自有考量。只要能诞下皇子,无论将来是谁把政,她都是太子的母亲。”

    “皇后既有防着公主的心思,公主为何还这样护她?为了把孟佐蓝送到凤栖宫照料皇后,公主可没少费心思。”

    程慕宁提裙上了台阶,说:“圣上可以不要皇后的孩子,但大周需要皇嗣。”

    姜亭瞳是了解程慕宁的,她知道程慕宁最在乎什么,无关品行和情谊,只要涉及江山社稷,程慕宁就一定会护她周全,所以在保胎这件事上,姜亭瞳会毫不犹豫地求助她。

    银竹闻言也明白了,正缓缓点头,就见不远处姜氏父子朝此处走来,“公主,是姜家两位大人。”

    程慕宁看过去,果然是姜覃望与姜澜云。

    自打没了许敬卿,姜覃望在朝中愈发说得上话,也因此公务更加繁忙,脸上肉眼可见地疲惫了不少,但却比从前更显干劲,反而是姜澜云的脸色不大好,他看过来的眼神较以往有些微妙的变化。

    程慕宁并不在意,互相让过礼后便进了内殿。

    酉时开宴,男女分席而坐,程慕宁一眼就看到了岱森。

    准确来说她并不认识岱森,但这人十分好认,那不同于常人的高大身量一看就是武将,虽然没有图雅那样的异色瞳孔,但那双浅眸傲寒凌厉,深棕色的裘皮长袍裹不住雄鹰的气场。

    但他现在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裴邵看。

    那眼神,比起敌意,更多是较量。

    男子之间的较量。

    裴邵却恪尽职守地扫视大殿,今夜他身上还担着巡防要职。

    程慕宁微微挑了下眉,就见岱森后侧方的侍女轻轻拉了下他的衣袖。岱森的身量将那侍女的身子遮住了一半,程慕宁的视角只能看到她半边裙袄,再想细看,却只能看到她脸上的珍珠面纱。

    后面几个乌蒙侍女都是这样的打扮,乍看并无什么不同。

    可是岱森偏过头时绷紧的下颔都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不知那侍女说了什么,只见他眉峰一皱,坐正身子时还有点不高兴,但视线却再没放在裴邵身上。

    只老老实实吃着盘子里的花生,趁人不注意时,他又往后面塞了两颗剥好的葡萄。

    程慕宁看得入神,银竹忽然推了她两下。

    “嗯?”程慕宁转回视线,就见裴邵正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看。她一笑,低头抿了口酒,掩唇说:“银竹,今夜宫里可有给乌蒙可汗准备美人?”

    “自然有的,昨日礼部的王大人还特意挑了个浓眉大眼的,说是要符合草原人的眼光。”

    每年这些外邦部族来朝,都会将自己部落的美人献给大周,大周也不例外。无论是什么时候,交换女人永远是笼络关系最快速最便捷的方式,即便这种关系一戳就破。

    程慕宁道:“叫礼部的人把人撤下。”

    银竹不解,“公主,为何?”

    程慕宁剥着葡萄说:“他身边有人了。”

    “那个侍女么?”银竹说:“一个侍女而已,美人哪有嫌多的?”

    程慕宁道:“你见过谁给侍女剥葡萄?”

    银竹噎了一下,不再多问。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已然热闹。王冕作为礼部侍郎,这一顿饭没吃好,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嗓音已经劈叉了,“可汗似乎不怎么喝酒,可是宫里的酒不合可汗的胃口?”

    岱森说:“并非,宫里的酒醇香甘甜,一闻就是好酒,可惜我不擅酒力,唯恐喝了酒,在皇帝面前失态就不好了。”

    程峥发话说:“今日是家宴,哪有什么失不失态,自然是在家中怎么放松就怎么来。来,朕敬可汗一杯,就当是敬乌蒙与大周的比邻之谊。”

    岱森拿起酒杯,他弯了弯唇,却没有敬。

    有官吏道:“可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圣上敬酒,焉有不饮之理?”

    岱森笑了笑,说:“我只是听到圣上说比邻之谊,一时感慨。王庭刚经历过一场政权更迭,斯图达虽与大周有姻亲关系,但斯图达死了,一切由他制定的规章标准都该埋进土里。”

    张吉听明白了,说:“可汗的意思是,不打算继续履行与大周的休战条约?”

    “不。”岱森微笑,“当初你们用一个和亲公主达成休战约定,我仍愿意与你们继续和平共处。我的意思是,同样,你们可以再挑选一位公主与乌蒙和亲。”

    话音落地,岱森身侧那只手又捏住了他的衣袖,她的声音掩藏在众人的议论声下,急切地说:“你干什么?”

    岱森不理她,兀自将衣袖抽出来。顺着席间众人的目光,岱森也看向女眷席位上的人。

    程慕宁捏着酒杯没有动弹,她抬眸迎上岱森的视线,眼神并不避让。

    岱森好像在打量她,但那并非男人对女人的打量。

    “不可能。”裴邵冷飕飕地侧过眸子,“四年前永昭公主嫁入草原,斯图达也并未完全履行休战条约,几次出兵试探,不久前图雅更是以互市相逼,乌蒙边境线上那成倍的兵力你当我们瞎?”

    “咳咳。”王冕说:“好商量,别吵别吵,可汗这不是也是随口一说嘛,既然是和谈,那自然是两边互相商量,哪有单凭一人说了算的?”

    “没得商量。”裴邵摁下钢刀,说:“乌蒙王庭根本没有讲和的意图,几次三番上门凌辱,王大人作为礼部侍郎,身担邦交之责,却不护住圣上的颜面,究竟是何居心?”

    “我——”王冕一个着急撑案跪起来,“殿帅,大庭广众下说话可要讲证据,为人臣子,我所为皆以朝廷为先,自问无愧于心,无愧君主!”

    张吉见状,忙出来打圆场:“唉呀,事情还没个定论,今日是家宴,不要伤了和气。”

    “和气能填补张大人所管之下户部的亏空吗?”裴邵不给张吉面子,说:“阿日善以互市相逼时,张大人可不是这样的说辞。”

    张吉噎了一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我也没说什么。”

    “好了别吵了。”冯誉皱着眉头,看了看这几个人,语气不善道:“永宁公主是圣上唯一的亲人了,要将公主送去和亲,只怕圣上也不舍得。君子不强人所难,两国邦交,只要有心和谈,除了联姻,自然还有许多其他法子。”

    岱森看热闹似的,始终勾着唇角。

    只是这人生得凶悍,即便弯着唇也显不出半分和善,反而给人一种狂傲的姿态。

    他没有立马回冯誉的话,而是转向了裴邵,打量他说:“听说这位裴大人乃朔东裴氏次子?我听说过你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这几年他带人将西北最强的天狼部打得节节败退,我很敬佩。你们裴家的功夫我也早有耳闻,一直很想领略一下,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试试裴二公子手里的刀?”

    王冕说:“使不得使不得,今夜可是除夕宴,天子在上,众宾欢饮,怎能——”

    “好啊。”裴邵摁在刀柄上的指腹微微摩挲了两下。

    两个身量相仿,气场相仿的男人,打从一对上眼就已经生出了较量,这一晚上心猿意马,就等现在了。两人目光相碰,无形间露出了危险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发波红包

    机关枪小裴

    (上次在宴上突突怼人的还是冯誉

    103  ? 第 103 章

    ◎“他要娶的和亲公主,也是你?”◎

    往年外邦来朝也有武斗环节, 但通常不安排在除夕宴上,可眼下气氛烘托到这里,若是再拒绝反而显得大周畏缩不前, 各双眼睛看过来, 程峥犹豫之下也只好应了, 吩咐人去取来岱森的刀。

    大殿施展不开手脚, 裴邵与岱森携刀到了殿外,程峥为首的一行人依次在廊下排开。

    程慕宁视线看向裴邵那边,程峥瞥了眼她淡然的神情,“阿姐就不担心裴邵比武败了, 丢了大周的颜面吗?”

    程慕宁还没有回话,王冕就絮絮叨叨地说:“是啊,怎么就轻易应了,这岱森又不是图雅, 这可是乌蒙王庭数一数二的大将啊!”

    程慕宁手里的帕子捏紧了, 说:“裴邵不也是御前数一数二的大将吗,王大人这话, 把圣上置于何地?”

    王冕一哽,心虚地觑向程峥。来不及反驳, 程慕宁又说:“裴邵在御前这几年没有战场博弈的机会, 但诸位不要忘了,他十六岁时就跟着裴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过命,裴氏出将才,这可是先帝亲口说的话。”

    嚯, 圣上, 裴公, 先帝。

    这一尊尊大佛, 再有人质疑下去,可就是大不敬了。

    王冕当即歇了声,程峥也轻咳了一声,不再多言。

    此时,裴邵与岱森已经拔刀相对。

    两人的刀法都是极快,挥起来的片刻只能看到残影。

    “锵”地一声,凶猛的力道让两个人都后撤了半步,但刀刃还相抵着的,谁也没有要多退一步的想法。这变成了一场力量的较量,两人额角的青筋逐渐暴起。

    忽然,裴邵松开力道,单手重重甩出一道银弧,岱森侧身避开,闪到裴邵身后,刀锋扫向他的后背。裴邵背后却像长了眼睛,反手横扫过一刀,正正劈开岱森的刀。

    力道之大,若不是岱森够稳,这一刀足够将他手里的刀震飞!

    岱森邪气一笑,然后又慢慢放平唇角,眉眼逐渐认真。他握紧刀柄,指骨都泛起了白色,猛地朝裴邵冲去。

    两人越打越快,手里的刀逐渐看不清形状。刀刃相撞的声音与大殿内的乐声融为一体。

    这种比武通常都是点到为止,但两人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裴邵刚开始还避着点岱森的要害,但当岱森招招致命后,场上的打斗逐渐升化。

    这两个人仿佛是打上头了。

    眼看旁边的一尊石狮子被劈开,碎石飞溅,虽隔着一定的距离,但廊下众人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内侍举起衣袖挡在程峥面前。王冕擦了擦额角的汗,虚惊一场道:“这是做什么,又不是比武招亲?还是、圣上,还是叫他们停下来吧?”

    程峥鲜少看到这样激烈的打斗,听着刀剑锵锵的争鸣声,不由咽了咽口水,正犹豫着,就听旁边的程慕宁平静地说:“卫嶙,去把殿帅叫回来。”

    卫嶙迟疑了一下,看向程峥。

    程峥这时才点头,忙说:“对,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即可,晚宴还要继续,莫要耽误了众人用膳。”

    卫嶙这才拱手下去,试图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叫停他二人。

    然而不知是距离太远还是刀剑争鸣声太大,裴邵和岱森谁都没有听到卫嶙的叫唤,反而越打越凶,眼看就有你死我活的架势,卫嶙忙走近几步,提高音量说:“殿帅,可汗,圣上有旨——”

    两半刀刃猝不及防地向卫嶙飞来,卫嶙反应迅速抬刀挡下,却被这刀刃的力道震得手麻。

    那边裴邵和岱森的刀已经砍得只剩半截了,两人对视一眼,干脆把残刀一扔,赤手空拳地打了起来!

    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切磋的范围,似有你死我活的架势。

    程慕宁眉心一蹙,骤然向前:“住手!”

    与此同时,另一边也响起一道声音,“岱森,住手!”

    两道声音重叠响起,那边打得已经失去理智的两个男人竟真的停下了动作。

    程慕宁倏地怔住,脑中忽然空白了片刻。

    廊下纷纷议论起来,但程慕宁什么也听不见,她耳边喧嚣尽退,罕见地听到了自己错乱的心跳。她的视线缓缓转向开口的那个乌蒙侍女。

    侍女回过头来与她对视,少顷才缓步上前。

    她生得娇小,步态又极其端庄,若不是穿着乌蒙的服饰,实在是不像乌蒙人的样子。

    只见她行至御前,还没靠近,就被周围的禁军举刀拦下。侍女站定,倏地双膝跪地,两手交叠垫在额头下,行了个标准的宫廷大礼,“永昭拜见圣上,此行回京,未得朝廷应允,还望圣上恕罪。”

    她说罢摘下了面纱。

    廊下骤然一阵唏嘘,程峥惊得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内侍搀扶,还险些叫大殿的门槛绊倒了,他半响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永,永昭?”

    永昭抬首,却没有再看程峥。

    她唇畔带着点少女天真柔婉的笑容,“阿姐,我回来了。”

    ……

    程慕宁带永昭回了扶鸾宫。

    裴邵把险些就要跟进宫的岱森拦在外面,“后宫不是可汗能进的地方,宫里已经给可汗备好了住处,还请可汗移步。”

    岱森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裴邵也没好到哪去。两人各自横眉冷眼,岱森轻哼一声,才抬脚跟内侍离开。

    岱森走后,裴邵正要入殿,转头却被银竹拦下了。

    银竹道:“殿帅,公主说了,今夜要与永昭公主说话,不便让殿帅入内。”

    裴邵“嗯”了声,却没有挪步。他往殿内看了眼,说:“公主……是不是生气了?”

    银竹张了张唇,沉吟不语。

    裴邵便明白了,沉默片刻说:“晚些会让人将补药送过来,还是照旧盯着公主喝下。”

    银竹应下,裴邵这才离开。

    殿内灯火通明。

    程慕宁牵着永昭的手往寝殿走,说:“不知道你回来了,盘玉宫几年没人住定是住不了人了,先在我宫里歇一晚吧。不过我也许久不在宫里住了,底下人懒怠,偏殿乱着,今夜你跟我睡,好不好?”

    永昭四处看着,笑着说:“好啊,我跟阿姐住,像小时候一样。”

    程慕宁吩咐侍女备好换洗衣物,到了灯下才拉着永昭上下打量。四年过去了,当初刚及笄的少女已然长大,眉眼间都不像少时那样明媚无忧了,程慕宁根本不敢去想她这些年的经历,未免失态,赶忙说:“一路回京,路上可安全,有受伤吗?”

    永昭被她转了一圈,站稳才说:“没有,我跟着岱森回来的。”

    “我原本以为你……”程慕宁温声问:“你为什么与岱森在一起?他欺负你了吗?”

    永昭拉长尾音“嗯”了声,思考后还是摇头,“没有吧,要不是他,我恐怕也回不来。”

    程慕宁拉着她坐下,给她倒茶,“发生了什么?”

    永昭沉吟道:“这事说来话长。”

    程慕宁说:“话长也要说。”

    永昭轻轻道了声“好吧”,才慢慢回回想几个月前的事。

    当时岱森又立军功,都说功高震主,乌兰巴日见他在斯图达跟前愈发得势,又听说他与其他王子有所往来,以免养虎为患,便寻机栽赃他心怀不轨,意图谋反。

    斯图达本就已经病重,许多事愈发糊涂,任由乌兰巴日将岱森关进地牢。

    但乌蒙军中一大半都是岱森带过的兵,一个地牢根本关不住他,没多久他便逃狱而出,但也很快就被发现了,人还没有出庭帐,就被乌兰巴日带人四处追捕。

    岱森躲藏中进了永昭的帷帐。

    那时已经入夜,永昭正侧睡在榻上,她听到帐外的动静,也听到了帐内的动静,岱森翻箱倒柜许久,才在桌上找到了出行的令牌,但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稳步朝睡榻走来。

    永昭屏住呼吸,不敢睁眼,藏在被褥里的手紧握成拳。

    岱森撩开幔帐,永昭终于忍不住了,噌地一下抱着被褥坐起来,“你、你干什么?”

    岱森轻笑,那唇畔的弧度烛光下却显得阴森,“我现在是逃犯,可敦看到了我,我当然应该杀人灭口啊。”

    永昭又怕又气,“我本来都睡着了,谁、谁让你过来的?令牌不是在桌上么,你拿走就是了,我,我又没有拦着你!”

    “哦?”岱森俯身下来,“你该不会是故意放我走的吧?怎么,难道是乌兰巴日设的陷阱吗?”

    永昭简直冤枉,她正要否认,庭帐就闯进来了一行人。

    永昭在王庭并不受敬重,底下的侍女也拦不住闯进来的兵士。这些人没有顾忌她可敦的身份,眼看就要闯进屏风,岱森一个抬脚就躲进了床帐里。

    永昭吓得险些失声,却被一把捂住了嘴。锋利的匕首抵住她的脖颈,岱森在她耳边轻轻“嘘”了声,永昭惊惶点头,岱森才缓缓松开她。

    士兵搜到帐前,永昭攥紧了被褥,隔着幔帐说:“放、放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逃犯,可汗还没有死,你们胆敢擅闯我的住处,是乌兰巴日等不及要取他父汗而代之了吗?若是如此,可需要我明日替乌兰巴日向可汗转达他的意思?”

    这些人闻言互相看了看,见帐内的确没有他人的痕迹,才拱手退了下去。

    永昭鲜少这样疾言厉色过,待人一走,身子便软瘫下去,紧接着就听到岱森轻轻地笑了。

    她虎躯一震,当即又警惕起来。

    岱森没有立即下榻,甚至手中的刀都没有挪开,还保持着威胁她的姿势,“可敦今日帮我,究竟有什么企图?”

    不及永昭反驳,岱森又说:“我这人向来知恩图报,你现在告诉我,我若能做,自然会做。”

    永昭抿了下唇,“真的?”

    岱森对她的质疑不屑地冷哼一声。

    永昭迟疑地说:“你能不能,先烧掉王庭的粮仓。”

    岱森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眉梢一扬,收起匕首问:“为什么?”

    永昭摸着脖颈说:“乌兰巴日派人前往大周,有意挑起大周朝廷内乱,他们想要趁乱起兵。”

    岱森明白了,“粮仓烧毁,他们就无法发兵。”

    他笑了一下,“大周的公主,果然还是心向大周。好,我帮你,不过你放心,乌兰巴日没有机会实施他的计划。因为,我会杀了他。”

    他离永昭太近了,那眸子里的杀意令人胆寒。

    永昭正害怕,岱森就已经放开她翻身下去了。不过眨眼间,人就消失在了帷帐内。

    ……

    永昭省略掉个中细节,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她说得口干,喝了口水才继续道:“后来,图雅将我丢在九毒山时,岱森一行人正好藏身于此。”

    程慕宁了然,“所以是他救了你。”

    “嗯。”永昭点头。

    “所以,”程慕宁说:“他要娶的和亲公主,也是你?”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他俩了[星星眼]

    104  ? 第 104 章

    ◎“是你说什么都可以的。”◎

    永昭不自然地抿了下唇, 闷声说:“不知道。”

    程慕宁观察她的表情,又问:“那你怎么想?”

    永昭低头不答,几次动了动唇瓣, 半天又泄气, 嗫喏道:“我不知道。”

    没有直接拒绝, 说明永昭并不抗拒, 但很难说她是不抗拒岱森,还是只是为了大周和乌蒙的安定,再一次选择牺牲。程慕宁摸了摸永昭的发,说:“不想就是不想, 这次可以拒绝。”

    永昭抬眸,轻轻“嗯”了声。

    两人早早洗漱上了榻,面对面侧卧。姐妹俩四年未见,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 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了这四年, 程慕宁甚至没有过问她乌蒙的政局变化,只与她回忆了些幼时在宫里的趣事。

    其实很多事程慕宁都记不清了, 她小时候一心只往政事堂跑,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文章, 并不爱与同龄人游戏, 即便是程峥,程慕宁更多也是跟他一同读书学习,而和永昭在一起的时间要比程峥更少。

    永昭由她生母抚养,静妃原本又是皇后从自己的陪嫁侍女里挑出来的, 因此对皇后格外敬重, 唯恐永昭逾矩, 她对永昭的教导尤为严苛, 言语间甚至有打压的倾向。永昭也因此养成了个事事不敢的胆小性子,所以她对程慕宁这个皇后所出的嫡长姐也是望而却步,就连说句话都磕巴。

    永昭七岁以前由嬷嬷单独照料,七岁后才跟着程慕和程峥一起读书识字,因为跟不上先生的速度,她常有不解之处。可即便程慕宁就坐在她左手边,她却连问都不敢问。要不是程慕宁敏锐察觉,永昭能把自己憋死。

    程慕宁几次讲解下来,永昭才渐渐与她生出几分亲近。

    或者说是程慕宁知道她的性子,在有意向她释放善意。譬如她会主动叫永昭到自己宫里,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同床而睡,谈论一些时下京中流行的花样,可即便如此,永昭也始终拿着分寸,不敢挨她太近。

    在她心里,长姐就是天上的神女,轻易不可冒犯。

    但时隔四年,死里逃生,永昭嘴上不说委屈,今夜却贴着程慕宁很近。

    她低声问:“阿姐,你生病了吗?”

    “嗯?”程慕宁方才喝过药,现在还一股药味,她笑了一下说:“没有,是补药。”

    永昭松了口气,又说:“裴邵对你很好。”

    程慕宁又笑,“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永昭说:“我就是知道,他陪着阿姐,阿姐很高兴。”

    程慕宁轻轻掐她的脸,许久才说:“阿姐希望你高兴。”

    “对不起,永昭。”

    ……

    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永昭这觉睡得很长。程慕宁嘱咐了底下人不许打搅,是以程峥等人生生等到了快晌午才见到她二人。

    昨日事发突然,又顾着外邦宾客,程峥没能与永昭说上话,这会儿正式重逢,程峥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脸上的笑容很勉强,起身迎上来道:“可汗都与朕说过了,你这一路回京实属不易,朕让内侍省重新装扮了盘玉宫,你一会儿去看看喜不喜欢。”

    永昭看了眼岱森,福了福身说:“多谢圣上。”

    岱森早早坐在那里,脸上还挂着伤,看到人来,他下意识要撑案起身,又忍住了。

    程慕宁注意到他的动作,目光打量时瞥见了裴邵。

    他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脸上肉眼可见的沉闷。

    程慕宁眉心微动,没有去看他,而是说:“可汗的伤可好些了?昨日是我们招待不周,还请可汗见谅。”

    岱森坐得板正,说:“小伤,永宁公主不必挂怀,只是昨日没能分出个胜负,还盼着来日能找个机会与裴大人再切磋切磋。”

    裴邵看了眼程慕宁,这回倒是没有应承了。

    程慕宁笑了笑说:“总之多谢可汗这一路对小妹的照拂,既然到了京城,本宫定着人好生相待,可汗若有任何需求,本宫也定竭力满足。”

    程峥也说:“对,底下人若有怠慢,朕定严惩不贷。”

    岱森一笑,说:“我倒没有别的需求,就是昨日话还没有说完。”

    程峥太阳穴一跳,生怕他再提和亲,忙说:“朕觉得可汗初到京城,还是先——”

    “我此次特意来朝拜会,是带着十足的诚意来与大周谈和。”岱森打断程峥的话,说:“当初斯图达从延景帝手中夺走了瀛都六州,因此大周与乌蒙彻底结了梁子,哪怕和亲也不能打消这种仇怨。今日大周嫁我一位公主,我将此六州尽数奉还,再与大周签订百年休战条约,正式握手言和,圣上觉得如何?”

    话音落地,大殿众人皆是一怔。

    就连几个侍奉茶水的内侍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想过将来大周的将士或许能从乌蒙手里抢回土地,但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乌蒙会双手把土地奉还。

    以瀛都六州为聘,不要说一位公主了,他就是都要,朝廷也没有不应的道理。

    这是一个值得文武百官为此大辩一场的话题。

    程峥心下亦是大惊,他果然动摇了,顾忌着旁边的裴邵,他克制着没有侧头去看程慕宁,只说:“先帝子嗣稀薄,如今只永宁公主未嫁,但,但是恐怕……”

    程峥察觉到裴邵的目光,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当初许敬卿提议将程慕宁送去和亲,程峥没有同意,一来的确是存了几分同胞之情,狠不下这个心来,二来也是因为裴邵,他当初尚不知裴邵对程慕宁究竟用情多少,以防万一,所以做决定时分外慎重。

    眼下也一样,乌蒙和朔东,哪个程峥都不想得罪。

    见程峥如此为难,岱森此时显得十分善解人意,他和气地说:“谁说只有永宁公主,斯图达死了,王庭改朝换代,永昭公主便是自由之身。我抱着谈和之心来,无论是哪位公主都欣然接受,全看大周朝廷的意思,当然了——”

    他话音一转,看向裴邵说:“要是永宁公主愿意,本汗也不会推拒,自会八抬大轿,喜迎公主。”

    “那才不行呢。”永昭当即说:“我阿姐是不会嫁去乌蒙的。”

    “哦。”岱森定定地望向她,说:“那你替她?”

    永昭一哽,咬住了唇。

    程慕宁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转换,便知道岱森的真正意图了。

    程峥这会儿也回过味来,不由暗自惊讶,永昭嫁过斯图达,岱森竟然不介意,或许他和谈之心不是假的。

    这么片刻的功夫,程峥心下已有主意,说:“兹事体大,朕需召群臣再议,左右可汗还要在京城停留几日,朕改日再给可汗答复。”

    岱森应下了。

    几人又说了会儿场面话才散开。

    ……

    “你、你松开!”

    出了大殿,岱森用乌蒙侍女将永昭骗了过来,拽着她的手往自己暂居的宫殿去。

    一入宫室,他便将门关上了。

    屋内暗下来,永昭惊惧地贴在墙上,眼看岱森走近,她一双杏眼瞪圆,“你又干什么?”

    岱森却把药瓶塞进她手里,挑眉说:“上药,能干什么?”

    说到上药,永昭说:“你昨日做什么为难裴邵?”

    岱森坐下说:“谁为难他了,切磋武艺而已。”

    “才不是。”永昭自然而然地倒出药水给他上药,说:“我虽然不会功夫,但也看得出来,你分明就是在挑衅他,你还打得那样凶,他顾忌你的身份,又不能还手。”

    “他还没有还手?”岱森闻言又站起来,阴恻恻地说:“你是说,昨日没能分出个胜负,是他让着我?”

    他身量高大,站在面前像根冲天柱。永昭咽了下唾沫,心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要上药,快坐下吧。”

    “哼。”岱森说:“你不是说裴邵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吗?我看也不过如此,昨日若无人阻拦,我定能打得他跪地求饶。”

    “……”

    永昭小声反驳:“我阿姐看上的男人就是这天下最好的,即便你打赢了他,他也是最好的。”

    岱森一把拍开永昭的手,“你不要忘了,是我救了你。”

    “那……”永昭底气不足道:“那也是一开始我先给你令牌放你走,否则你也不能顺利离开。要不是这件事,图雅也抓不到我的把柄,我就不会在九毒山,总之我们之间早就还清了,我不欠你的。”

    这个人胆子不大,说话却一套一套的,岱森气急,“哦”了声说:“好啊,那你就眼睁睁看着永宁公主嫁到乌蒙——”

    他冷漠地勾了下唇角,“我一定让她生不如死。”

    “你——”永昭恼怒,她举起手想药瓶往他胸膛砸,最后却只是重重搁在了桌上,说:“岱森,你简直不可理喻!”

    岱森弹了弹衣襟,他居高临下,一字一句地说:“在九毒山,你是怎么求我的?永昭公主,是你说什么都可以的,我岱森从不轻信他人,我既然信了,你就算是胡说八道,也得给我变成真的。”

    【📢作者有话说】

    久等~

    105  ? 第 105 章

    ◎“他若是非要娶你,我就杀了他……”◎

    程慕宁回扶鸾宫的一路, 裴邵就在后面跟着。腰间的佩刀和甲胄碰撞的声音不容人忽视,临近宫门的那一刻程慕宁顿步停下,回头道:“你不在御前, 跟着我做什么?”

    左右还有宫人, 裴邵面不改色地说:“巡防, 护送公主回宫也是巡防要务。”

    程慕宁轻轻哼了声, 也不说什么,由他跟着进了宫苑,边走边说:“你知不知道你昨日太冲动了,岱森万一有个三长——嗯、”

    程慕宁踏入殿门, 刚转过身,就被裴邵抵在门板上,银竹一行人猝不及防地被关在殿外。男人乌压压的身影将程慕宁整个人罩住,他低下头说:“岱森能有什么事, 有事的是我, 我受伤了,你看不到吗?”

    程慕宁的腰被掐得有点疼, 她轻嘶了声,这么近的距离, 她能很清晰地看到裴邵脸上的伤口。岱森下手也真的没有客气, 程慕宁还是头一次看到裴邵这么狼狈。她抿了下唇,忍住没有上手去摸,停顿片刻说:“你昨日,是不是想杀他。”

    裴邵眉峰微动, “没有。”

    “你有。”

    若说刀光剑影程慕宁或许还看不清楚, 但拳脚相向的时候, 裴邵的拳头几次都是往岱森太阳穴砸去。要不是岱森反应快, 就裴邵那一拳头,人当场就能咽气。

    两人对视僵持半响,裴邵眸色暗下来:“对,他若是非要娶你,我就杀了他。”

    程慕宁蹙眉,“事情都没弄清楚,而且除夕家宴,大庭广众,御前行凶,你不要命了?”

    “所以公主现在要问我的罪吗?”

    裴邵就这么幽幽地盯着程慕宁。盯得程慕宁无言以对。

    裴邵这个人看着凶冷,但骨子里却很正,那是武将世家刀枪剑戟下磋磨出的硬气,他一直以来给程慕宁的感觉都很靠谱。大抵也是顾着朔东和裴氏,无论是刚入京还是执掌殿前司后,裴邵在人前说话行事都很谨慎,即便偶尔露出的桀骜自恃,那也是在权责范围内,几乎让人抓不到把柄。

    像昨日那样不管不𝒸𝓎 顾下狠手的情况,实在罕见。

    程慕宁抿了抿唇,抬手摸上他破损的嘴角,口吻软下来说:“疼吗?”

    “现在才问。”裴邵说:“你说疼吗?”

    程慕宁拇指指腹在他伤口边沿打圈,须臾踮脚用唇轻轻碰了一下,“怎么不上药?”

    裴邵不爽地哼了声。

    程慕宁笑了,“你至于吗,我与永昭四年未见,你让让她怎么了?”

    裴邵还是这么盯着她。

    程慕宁被他这么架着有点累,索性把两手搭在他肩上,说:“岱森这件事,你怎么看?”

    “他有病。”裴邵不假思索地说。

    程慕宁轻轻踢了他一下,“我是问你乌蒙议和的事。”

    裴邵敛了神色,他松开程慕宁,说:“岱森愿意把瀛都六州归还大周,他知道这个条件一出,大周朝廷绝不会拒绝,他讲和的诚意的确十足,但也说明眼下和谈于他有益,否则作为一个开疆拓土的武将,已经入嘴的肥肉他怎么舍得吐出来?”

    程慕宁想了想,说:“虽然岱森杀了斯图达,但王庭内乱并没有就此停歇,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坐上王位,只会掀起更大的乱子,眼下他已经没有余力能应付与大周的纷争。”

    裴邵缓步往里走去,他搁下刀,边倒茶边说:“何止,瀛都六州归还大周也不是岱森一个人可以抉择的事,乌蒙内部总有人不依。”

    程慕宁一怔,明白过来,“届时这些人就会与大周起冲突,大周要想顺利拿回瀛都,就得配合岱森料理内乱。”

    说到这里,程慕宁扯唇笑了,“原来是这样。岱森刚刚称王,凭他自己,恐怕压不下乌蒙王庭那些老人。”

    裴邵唇角的伤口被茶水烫得一皱眉,他又搁下杯盏说:“朝廷不会拒绝的,能顺利拿回瀛都,无论如何对大周来说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但我不会让永昭再去和亲的。”程慕宁漠然道:“他们让永昭嫁了一次,还想嫁第二次?满朝文武,站在太和殿上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却逮着一个姑娘挥霍,我看他们的老脸往哪里搁。”

    “万一是郎情妾意呢?”裴邵坐下道:“刚才怎么不见永昭公主?”

    程慕宁微顿,她方才似乎是见永昭往瑶华台的方向去了。小丫头跑太快,程慕宁都没来得及叫住她。

    她微一皱眉,“你是说,永昭对岱森……”

    “我不知道。”裴邵道:“但我知道,昨日兴头上能把岱森叫停的,不是一般人。”

    程慕宁闻言陷入沉默。

    的确,昨日两个人打红了脸,卫嶙上前喊停都险些被误伤,但永昭一开口岱森就停手了,可见永昭在他心里,至少分量不一般。

    思及此,程慕宁想到什么,倏然一顿。

    她侧目看向裴邵,裴邵也正挑眼看她。

    程慕宁一笑,弯腰摸他的唇角,“是我不知好歹了,殿帅。我给你上药吧,上完药好当差。近来宫里多闲杂人等,你差事重,就不要回公主府来回折腾了,我留在宫里陪你呀。”

    “少来。”裴邵一把将她拽到腿上,逼近她说:“陪我还是陪永昭?”

    “陪——”

    程慕宁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吻住了唇。她舔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裴邵轻轻地咬她。

    ——

    岱森是外男,只在宫里的瑶华台住了一宿,此后便搬去了之前乌蒙使臣住的宅子。朝廷很快就接受了岱森的议和方略,但就是这和亲公主的人选实在令人头疼。大周没有将一个公主送去和亲两次的先例,老家伙们也开不了这个口,至于另一位公主嘛……没人敢提。偏偏岱森日日进宫来,催着程峥问和亲的人选,朝臣不知道岱森怎么想的,程峥还能不知道吗,他只好背着程慕宁把永昭叫到跟前再三试探。

    先是打听永昭的意愿,再是提一提朝廷的难处,几天下来,永昭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

    这日入夜,盘玉宫刚熄了灯。

    永昭正翻了个身,就听窗外“吱呀”一声,她警觉地坐起身,下意识摸出枕下的匕首,屏住呼吸,待那黑影走近,朝幔帐那边刺过去。

    但下一瞬,手腕就被捉住了。

    匕首也落到了来人手上。

    岱森“啧”了下说:“不是都教你了吗,快准狠,你犹豫什么?”

    “我——”这人又倒打一耙,永昭偷偷翻白眼,翻了一半又怕他发现,忙说:“我哪知道宫里禁卫森严还会有刺客,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的禁军呢?”

    岱森把匕首收好,坐下说:“谁知道,有人故意的吧。”

    永昭立即推他,“你不能坐这里。”

    “嗤。”岱森勾唇,“现在说这个晚了吧?这一路你跟我同车而眠好几回了。”

    “你别说了。”永昭头皮发麻,说:“我感谢可汗送我回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但你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吧,这是在宫里,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岱森说:“喊吧。”

    永昭绷直了嘴角,“算了,你要坐就坐吧,我不睡了——”

    她说着就要伸腿下榻,岱森却踢走了她的鞋。永昭瞪眼,索性光脚踩在地上,岱森拉她的衣摆,让她跌坐了回来。两人大腿挨着大腿,这样近的距离,永昭身体不自觉绷了起来。

    岱森没有察觉,反而离她更近了,“你到底应不应?”

    永昭不答。

    岱森说:“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要知道你如今没有选择,皇帝拖着时间,不过想要你主动答应,他免得再做一次恶人,但无论如何,他都由不得你不应,你——”

    岱森忽然发觉永昭在发抖。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怕我?”

    岱森松开她,退开了距离,半响才说:“你把我当成了谁,斯图达吗?”

    永昭摇头,艰难从喉间挤出两个字:“没有。”

    她的声音带着令人难以察觉的细微哭腔,但岱森听出来了。他面无表情,有点生气,但那怒气却不是冲着永昭。他缓了缓,平静地说:“我不是斯图达,也不会像斯图达那样对你。你不想,我不碰你。”

    “我知道。”永昭的声音更低了。

    她相信岱森,从九毒山到他称王,再到回京,这一路岱森有很多机会,却都没有碰过她。

    永昭埋下头,“我只是……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岱森说:“我还是不会放过你,你最好明天就同意。”

    “……”

    永昭在昏暗里看了他一眼,把眼泪收回去了。

    岱森今夜是借口与皇帝商议和谈条约来的,送他出宫的内侍长时间找不见他定会闹得阖宫皆知,他不能久留,于是起身说:“我走了,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永昭看不清,只从他手里接过来一团油纸袋,一打开,竟然是……糖人?

    “这是个……”

    “哦,原本是个兔子。”岱森说:“你在乌蒙不是说这东西好吃吗,我试了试,一般,粘牙。”

    “哦……”永昭捧着这已经只剩半个脑袋的兔子,忍了好久才没有笑,“谢谢你,岱森。”

    106  ? 第 106 章

    ◎“永昭接旨,跪谢圣恩。”◎

    岁首的七日休沐过去, 程峥当朝宣布了和亲事宜。拟好的圣旨刚出政事堂,程慕宁紧跟着就推门进来了。内侍不敢拦她,碎步跟在后头, “公主, 里头在议事, 您不能……圣上, 这……”

    殿内站着好几个议事的大臣,见程慕宁这样闯进来,就连平日疾言厉色的冯誉都只是低头撇开。几个老臣也纷纷摸着鼻子转开眼,个个脸上都是心虚的神情。

    程峥起身, 抬手挥退了内侍,“殿内议事,公主逾矩了。”

    程慕宁冷眼看过去,“圣上下旨令永昭和亲, 可事先知会过永昭了?”

    程峥视线游离, “朕……已经与她谈论好多次了。”

    程慕宁说:“她应了吗?”

    程峥也恼道:“国之大事,岂容她不应?瀛都六州是父皇的心愿, 他临终还在牵挂此事,阿姐难道忘记了?”

    程慕宁说:“父皇要你收复的不是大周的国土, 而是大周的脸面, 你却一而再地拿公主去换取安定,荒唐!”

    “那阿姐有什么好主意?”程峥说:“千万将士的命不是命吗?朕为了最大程度降低伤亡有什么错?”

    程慕宁蓦地扯了下唇:“四年前你对乌蒙卑躬屈膝,也是为了降低伤亡吗?程峥,这四年你在做什么?”

    “公主!”不待程峥说话, 冯誉就声色俱厉地打断她, 提醒道:“公主慎言, 口舌之争无济于事, 再辩下去,可就是大不敬了。”

    几位臣僚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公主素来温和,鲜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不由让人想起四年前,公主最后插手朝政的那段时间。

    也是站在政事堂上,日日和圣上吵得不可开交。

    为缓和气氛,张吉也开口道:“公主也是为了永昭公主,说到底是护妹心切,倘若此次还是像四年前那般与斯图达签订个不痛不痒的和谈条约,我等定不会再应,可这次……岱森以瀛都六州为聘,是带着诚意来的,圣上有一句话说得对,万千将士的命也是命。公主,大局为重啊。”

    程峥难得扳回一局,闻言甩袖而坐。

    程慕宁胸前起伏不定,她久久不言,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头。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永昭闻讯赶来,“阿姐!”

    永昭隔着袖子攥住程慕宁的手,发觉她的小臂已然绷到僵硬。她朝程慕宁摇了摇头,才捧着圣旨跪了下来,“永昭接旨,跪谢圣恩。”

    话音落地,殿内长久无言。

    张吉等人连头都不敢抬。

    程慕宁眼神逐渐放空,逐渐没有情绪。

    此时,岱森正在去大理寺狱的路上。程峥已然答应将关押的几个乌蒙使臣都交给他,姜澜云不久前接到口谕,这会儿正等在狱寺门外。见岱森勒马走来,他上前拱了拱手,“人都在里头了,可汗请。”

    岱森在除夕宴上见过他,笑说:“有劳姜大人,不过我并非是要刑讯审问,姜大人把人提出来即可。”

    姜澜云稍顿了顿,“有的人,可能提不出来。”

    岱森扬眉,“什么意思?我方才问时,你们那位裴大人可是与我说人都活着,一个不差的。”

    姜澜云抿了下唇,“的确是都活着,只是……”

    “算了。”岱森略有不耐,将缰绳交给侍卫,“我进去看看,外头等着。”

    他到底谨慎,斜眼瞥了眼姜澜云,说:“一炷香的时间。”

    剩下的话不必言明,一炷香的时间他若没出来,侍卫便可带着人杀进去了。

    姜澜云闻言也不多辩解,只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在旁给岱森引路。狱里一股腥臭味,岱森走得面不改色,这与他平素所见的尸山血海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行至一间封闭牢房外,姜澜云示意狱卒开门。这里守备森严,显然不是关押寻常犯人的地方,岱森进到里面,果然是阿日善一行人。

    阿日善面色灰败但平和,见到岱森来,眼里最后一丝亮色也熄灭了,只轻轻闭上了眼。倒是其余几个年轻使臣便噌地便起了身,“你、岱森,你这个叛贼!你把可汗怎么了?”

    岱森背着手扫视一圈,没有答话,反问姜澜云,“图雅呢?”

    姜澜云顿了顿,“可汗随我来。”

    “岱森!你回来,你把话说清楚!”

    见岱森抬脚要走,使臣高声叫嚣。岱森则充耳不闻,他看着姜澜云推开旁边那扇门。待走近,血腥味直冲鼻息,饶是岱森这样见过大场面的都不由皱了下眉。

    这是野兽的血味,混着人血。

    他脚下迟疑,缓步入内。

    入眼即是一滩已经干涸的血,几只山狼的死尸躺在地上,还有几片撕扯下来的肉,在封闭的空间里散发着腥臭。角落里蹲坐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她浑身都是凝固的血,小腿被撕咬得露出了白骨,手里握着匕首,身体紧绷,一副随时准备防卫的状态,但视线却不往声音的方向看,分明是已然神志不清的样子。

    岱森眯了眯眼,“那是……”

    姜澜云收回视线,说:“是图雅公主。”

    岱森回过神,侧目说:“你们对图雅动刑了?”

    姜澜云说:“图雅与那日苏有刺杀天子之嫌,长公主审讯时的确动过刑。不过可汗放心,公主有分寸,并未伤及图雅性命。”

    分寸,岱森把这两个字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缓慢地瞥了图雅一眼。

    下一刻,他却忽然笑了。

    姜澜云一怔,抬眼看他,“可汗?”

    岱森勾了勾唇,“挺好的,告诉你们永宁公主,我一定谢她。这些人便请大理寺替本汗代为看押吧,待整队离京时,我自会将人料理干净。”

    他说罢,便阔步离开。

    姜澜云拱手恭送,却是一脸不解,他侧首望了眼图雅的方向,眉头紧皱成“川”字。准确来说,当时公主并未审讯,她从始至终都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人惨叫连连。

    程慕宁很清楚图雅的极限,所以连放进去的狼的数量都算得刚刚好,她并不让图雅死,她只是在折磨图雅,让她恐惧,让她疯。待到图雅失血过多快死时,还要请太医救治她。以图雅现在的伤势,身上的肉都掉了好几块,已然是生不如死。

    姜澜云入大理寺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认什么酷刑没见过,但却从未……

    从未用过这样残酷折磨人的刑罚。

    也从未见过那样的长公主。

    姜澜云一直以为的公主聪明智慧,温柔神圣,却没想她折磨人时如此的,冷漠。

    最叫人胆寒的倒也不是她的手段,而是她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的模样,让姜澜云感到无比的陌生。

    那一瞬间,姜澜云觉得畏惧。

    ……

    程慕宁打了个喷嚏。

    一连半个月,宫里从贺新岁到筹备和亲事宜,红绸粉缎没断过。永昭赶忙撂下手里正在过目的陪嫁物件,“阿姐,屋子里烧了这么多炉子,阿姐怎么还冷?从前没见阿姐这样怕冷啊?”

    这张烫金喜帖写坏了,程慕宁握着笔说:“前不久冬狩着了风寒,没好全。”

    永昭说:“阿姐别写了,让礼部忙去吧,这些不打紧的。”

    程慕宁搁笔,说:“永昭。”

    “嗯?”

    程慕宁起身坐到她旁边,说:“岱森在乌蒙的状况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所以他才急于与大周达成合作,我们的确想要瀛都,也的确不想开战,但眼下是他有求于我们。”

    “嗯……”永昭说:“阿姐是想说,我可以拒绝和亲。”

    程慕宁握住她的手,“是,还来得及,只要你不想,我一定不让你去。当年我无能为力,可如今——”

    “可是阿姐。”永昭打断她,低声说:“我喜欢岱森,我愿意嫁给他。”

    程慕宁眉心一蹙,怀疑地打量她的神色,“你是真的喜欢岱森吗?乌蒙那么远,你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宫,你是真的愿意为了他,再次离开京城吗?”

    永昭唇畔微翘,浅笑说:“嗯,岱森他对我很好。他和斯图达不一样,不会欺负我的,阿姐不要担心。”

    程慕宁依旧不信,“可是——”

    “公主!”银竹推门而进,神色惊慌,看了眼永昭,又缓声说:“政事堂来人了,圣上宣召。”

    程慕宁顿了顿,“知道了,天气冷,备轿吧。”

    永昭起身拉住程慕宁,担忧道:“阿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慕宁摇头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能出什么事,你在宫里等着我,晚膳备了你喜欢的菜式。岱森的事,你再好好想想,我们回来再谈。”

    永昭抿了下唇,说:“好……那,阿姐千万别再为了我顶撞皇兄。”

    “好。”程慕宁应下。

    永昭看着她离开,脸上担忧不减。她拿起那张喜帖看了看,愁容满面地咬住了唇,眸光一点点淡了下去。

    程慕宁站在廊下,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待银竹把门阖上,她才问:“出什么事了?”

    轿撵到了,银竹扶着程慕宁上轿,说:“陇州几个世家干扰清田,闹了起来,乱中死了个人,正好是晋国公李家的人,眼下那几个世家联名上奏,告到了御前。公主,这下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

    107  ? 第 107 章

    ◎“来人,拿下。”◎

    几个大臣等在政事堂, 追着程峥要一个说法。程峥派人去请了程慕宁,便到暖阁里来躲清静。侍女端茶进来,程峥捧起茶盏, 他近来总口渴, 三两口就饮了大半, 说:“眼下也是难办, 外面这些人都是先帝时期的老臣,朕也不好太拂他们的面子,郑昌你说呢?”

    郑昌余光掠过那侍女一眼,才答道:“事情发生在陇州, 且事出有因,沈大人的来信里也解释了缘由,这事非要算在公主头上,是不是, 太勉强了些。”

    “事出有因也死了人, 怎么说都是沈文芥办事不力。”程峥说:“沈文芥是公主派去的,她当初先斩后奏, 现在出了问题,她不担谁担?”

    郑昌知道程峥在想什么, 这波清田他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公主的新政他也并不同意,眼下陇州出了事,世家老臣们又逼得紧,这是取消清田最好的时机, 顺便还能趁机问长公主的罪。郑昌心下虽不认同程峥此举, 但未免惹他不悦, 也不在此事上多辩, 只问:“那圣上想要如何处置公主?”

    “也不是朕想处置公主,主要还是为了平息老臣们的怒气。如今是止戈兴仁的好时候,朝廷不能再生乱子了。”程峥招呼侍女来添茶,说:“还是先听听公主如何解释吧。”

    话音落地,便听门外有人喧哗。

    内侍推门进来,“圣上——”

    程峥已然起身,他抻了抻身上的龙袍说:“知道了。”

    程慕宁刚一入内,那几个老臣便围了上来。那个家中死了人的晋国公袖手在旁,由着其余几个老臣声嘶力竭地声讨。这些人原本都受许敬卿庇护,与程慕宁本就是新仇里带着旧怨,说话也没有客气。

    程峥停步在屏风后,听其中一人道:“老臣实在不知道,公主推行清田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打着清田的旗号打击异党!我等早年与许相往来颇深,如今也不同意公主干政,所以公主便从陇州下手,有意刁难晋国公吗!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到我们了?要不公主给个痛快,杀了我们几个老家伙得了,也免得费人费力地搞什么清田!”

    其余几人纷纷附和,“是啊,我等死了不要紧,可盼公主莫要再拿国政开玩笑了!”

    群情激奋,张吉在旁试图阻拦,“唉呀,也不至于……”

    奈何声音很快就被盖了过去。

    程慕宁站在大殿当中,只抬眼看着屏风下投落的影子,一声未辩。程峥稍候了片刻,没有等到她的辩词,只好走了出来,喧哗忽止。程慕宁连同诸臣行过礼,程峥始终望着程慕宁,只见她身形端正,神色一如平常,看不出半点波澜。

    她永远是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少时程峥喜欢她这样,每每惊惶时见她在旁,程峥总是觉得心安,可如今只让他觉得挫败。

    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的感觉,让程峥分外不平。

    好在这时有人朗声道:“圣上,臣等请圣上,还晋国公府一个公道!”

    程峥顿时握了下拳,坐下说:“好了,都冷静一下。朕也没想到清田会闹出人命,此事公主怎么看?是不是先召回沈文芥,好好审一审?”

    “我觉得不妥。”眼下召回沈文芥,清田势必中断,再先起头就难了,程峥明知他们的意图却还要助长他们的威势,程慕宁又如何不知他的打算。程慕宁与他对视中并不退让,说:“敢问圣上,沈文芥出行陇州是否已得圣上允准?”

    提到这事,程峥眸色不免幽沉,那旨意上盖着程峥的私印,偏偏私印是他早前亲自授给她的,他也早将事情认下来了,现在还能反口吗?

    “可看起来,沈文芥和公主,都并未将此事办好。”

    程慕宁道:“按理来说,清田事宜应由沈文芥亲自上报,再不济,也是同行的户部官吏来上报,再再不济,此事也应由陇州衙门呈奏,怎么倒是晋国公与几位大臣先得知此事?是已经拍板定案了吗?”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辩驳,“公主的意思,是我等有意为之,陷害沈大人不成?”

    程慕宁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大抵是沈大人和陇州衙门的马,跑得都没诸位大人的快吧。这可不行啊,地方办事效率如此低下,看来也得好好整改一番。”

    “你——”那人一甩衣袖,“哼,公主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此次死的是晋国公祖家的公子,他生父李泉曾是瀛都一战战死的功臣,先帝亲自追封的大将军!这样的身份,难道不值得将沈大人召回审问吗!”

    “此事自然要查,本宫也想知道,沈文芥奉旨清田,李家究竟为何要拦?晋国公身为朝廷要员,不会不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吧?”程慕宁看向程峥,说:“只是山高水远,此事又在陇州发生,单召回沈文芥也未必审得明白,依我看,不如让大理寺着人核实过,再行审查。”

    “公主好口舌,我晋国公府死了人,怎么反而被扣上抗旨的罪名了?”晋国公终于开口,“况且一来一回多费时,公主是在包庇沈文芥,还是担心问出点什么,牵连自身?”

    他跨上前一步,拱手说:“沈文芥因私徇公,臣恳请圣上,速速着人缉拿沈文芥归案!且不说公主与此事牵连甚广,祖制不可违,本朝以来,从未有公主干政的先例!清田一事,理应暂且搁置,再另行安排他人接管。”

    蒋则鸣此时慢悠悠地接过话:“谁来,谁能当这个差?陇州是国公你的家乡,你也不适合办这差事啊。”

    晋国公道:“朝中数百官员,难道除了公主推举的沈文芥,就没有别人了吗?”

    蒋则鸣瞅了瞅周遭几个老家伙,“有谁愿意接管?”

    众人纷纷撇开头。

    当初不就是估量着没让愿意接这烫手山芋,圣上才会不得已让公主接手吗,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但这些世家旧贵本也不是为了让旁人接手,而是想就此将此事压下去,再也不提最好。

    于是有老臣道:“一码归一码,该由谁管,那是圣上的考量,总不能让沈文芥在陇州继续无法无天!”

    张吉抚须说:“这话说得言重了,事情还没个说法,怎么就给沈文芥定罪了,此次清田兵部也参与其中,不若叫个兵部官吏回京问话好了。”

    冯誉斜眼看了张吉一眼。

    果然经张吉一点,冯誉手下几人忽然纷纷替程慕宁说起话来。

    在这些人眼里,冯誉早已经是公主麾下的人,冯誉效劳的人,自然也是他们要维护的人。

    尽管冯誉解释了数次,但听其言观其行,他明里暗里都在维护清田,分明是站在公主那头。

    见冯誉袖手旁观不阻拦,这些人扯着嗓子便与旧贵们吵了起来——

    “清田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怎么到诸位大臣嘴里,倒成了打击异己了?谁存有私心,谁自己知道。”

    “只说沈文芥办事不力召回受审,没说不让清田,难道没了沈文芥这田还清丈不得了?这天下,莫不是公主说了算?”

    “胡言!公主乃奉旨接管清田事宜,与我等一样,都是为君分忧。”

    “公主乃龙血凤髓,怎能与我等相比!且不说公主屡屡插手政务和不合规矩,就说她与裴邵的艳闻满天飞,又置皇家颜面于何地,我看抓紧定下亲事,成婚才是公主的当务之急!”

    “这、这艳闻怎可当真……”

    提到公主这桩艳闻,兵部官吏也是无话可说。

    政事堂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程慕宁依旧站在大殿中央,程峥依旧站在她上首。

    程峥紧紧盯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慌张。

    哪怕是一丝。

    然而程慕宁却始终面无表情垂着眼。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掩在衣袖一端的手紧紧攥住。

    她回京时正是朝中举步维艰的时候,彼时插手政务无人敢过多置喙,后来又接二连三扳倒了许家的势利,更是没人敢吱声,但此事若要摆在明面上分个是非黑白,那便大为不同了。偏偏这件事越不过去,也不能越过去。

    程峥当年可以用公主干政这条罪名将她驱逐出京,只是如今没有了许敬卿这个倚仗,再想故伎重演,就得再三考虑了。

    所以他不能再次堂而皇之将程慕宁软禁,他现在必须要有所凭据,必须要将一个实打实的罪名,摁在程慕宁头上。

    有裴邵在他不敢动她,但他至少可以扣下沈文芥。

    那么程慕宁为推行新政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绝对不行。

    “依我看。”程慕宁忽然抬眸,殿内倏然一静,只听她高声道:“所有干扰清田之人,都该以抗旨之罪论处。”

    “公主此言——”

    “四年了。”程慕宁沉声说:“若不是有一群蛀虫啃食大周,国库怎会空虚至此,前有阿日善欺我等无力对战要朝廷让出互市,后有岱森议和,朝廷又再次将永昭送去和亲,倘若大周国富力强,我们何至于如此被动?眼下清田也是为了充盈国库,这些扰事之人究竟存了什么居心,危害国祚,危害圣上,即便是两朝元老,也该当即罢黜收押!”

    “你、区区一个公主,怎敢如此大放厥词,简直反了天了!圣上,臣恳请——”

    忽然“砰”地一声,殿门倏地被推开。力道之大,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唯有程慕宁绷直的肩颈缓缓沉下。

    只见裴邵踏入殿中,他身后涌出两列禁军,从两边围住了政事堂,那甲胄碰撞的飒飒声叫人头皮发麻。

    程峥噌地一下起身,“裴邵!你这是做什么?”

    冯誉也拧眉,警告道:“裴邵!”

    裴邵面不改色地说:“臣查细作一案,查到晋国公等人与闻嘉煜,也就是那日苏多有往来,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臣身担巡防要职,必须确保圣上的安危。来人,拿下。”

    108  ? 第 108 章

    ◎“我这位小主子啊,天生不是帝王命。”◎

    裴邵话音落地, 禁军便冲上前去拿人。晋国公等人没料到天子眼皮子底下,裴邵竟敢如此逾矩,吓得惊慌失色, 几番挣扎下,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只闻方才声讨公主的世家老臣大喊, “圣上、圣上!”

    张吉被碰歪了帽檐, 一个踉跄险些撞到程慕宁,裴邵伸手搀了他一把,张吉连连道:“多谢多谢……”

    裴邵和程慕宁对视一眼,发觉她鬓角渗出点汗。

    程峥也没见过这种场面, 一时懵住了,直到那几个老臣被按在地上,仪容不整,程峥才大声喝道:“住手!都给朕住手!”

    禁军训练有素, 令行禁止, 然而听的却不是程峥的命令。程峥的叫喊对他们全然无用,而真正能发号施令的人此刻却背着刀站在大殿中央。

    “听到没有, 还磨蹭什么!捂了嘴押下去,惊了圣驾拿你们是问!”

    “朕、朕是说让禁军住手!”程峥气血上涌, 脸都红了, “裴邵,殿前司拿人也要经过朕批允,何况这是在御前!那日苏伪装成大周臣民在朝中行走,朝臣与他来往也实属正常, 通敌可是大罪, 你这般大动干戈, 可得有切实证据!”

    裴邵侧目, 示意卫嶙捧上卷宗,“这是审问那日苏的案卷,还请圣上过目。”

    内侍接过递上,程峥一把夺了过去。那卷宗好几页,密密麻麻全是与那日苏往来人员的名单,裴邵还贴心地将晋国公等人的名字用朱笔圈了起来。

    程峥捏皱了纸页一角,“你是说这么多人,都与细作有干系?”

    “暂且无法断定。”裴邵说:“只是为了圣上的安危,需得尽快排查。国公等人与那日苏往来甚密,且不单是公事的往来,还有银钱上的往来。”

    “那是——”被摁下的一个老臣说:“那是因为他是御前新贵,又是外乡人,我们对陆小公子不也一样、一样周到吗?殿帅想以此定我们的罪,未免太过儿戏!”

    “说起陆戎玉,上回御史台弹劾诸位行贿之风,此事还没个眉目。”裴邵说:“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一桩,小姜大人要不一并查了?”

    姜澜云在角落搀着险些跌倒的姜覃望,闻声一怔,他迅速扫过殿内的情况,需得在短时间内就眼下情形做出个判断。程慕宁没有看他,反倒是程峥紧紧盯着他。这一刻,他要替姜家做一个抉择。

    忽然,姜覃望的手不动声色地握了下姜澜云。

    姜澜云眼眸微抬,盯着上首帝王紧迫的目光,出列说:“臣以为正合适,这事原本说大不大,御史台弹劾过也就罢了,只是如今牵扯到细作一案,未免漏掉些重要的内情,理应细细审问。”

    他说罢拱手道:“臣听凭圣上吩咐,愿协助殿前司办案。”

    “你们、你们——”

    程峥脚下踉跄,郑昌前去搀扶,又被他重重甩开。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个时候,裴邵执意要带走这些人,以这样粗暴的方式,究竟是这些人真与细作有关还是他存了别的心思,程峥心知肚明。

    这何尝不是一场盛大的,冠冕堂皇的逼宫!

    再看张吉等人垂首不语,虽未言辞,行为举止上却党派分明。程峥竭力想要平复呼吸,胸口却还是起伏不定,“事有轻重缓急,朕今日若是执意要先查清田死人的案子呢?”

    裴邵淡然道:“事有轻重缓急,无论何时,圣上的安危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旁的事再大,也越不过去。”

    “那你的意思是,即便朕不同意,你𝒸𝓎 今日也要抗旨?”程峥握拳,“裴邵,你不要忘了你裴氏满门的荣辱!”

    “臣不敢。”裴邵拱手说:“裴氏满门忠贞,护的就是大周百姓与天子,此前圣上受歹人蒙蔽,以至细作行走御前,臣有失察之罪,断不能容此事发生第二次。若眼下为求自保而弃圣上安危于不顾,也绝非忠臣良将所为,为了圣上,臣愿接受御史台的弹劾。”

    他说罢抬头,“如今宫里不安全,卫嶙,送圣上回宫。”

    “是!”卫嶙应声,一列禁军整装待发。

    程峥被架在那里,御案挡住了他发软的双腿,他几乎要撑着桌子才能站稳。

    可他难得没有退!

    他知道退了这一次,往后便次次都要退了。

    从前有许敬卿和程慕宁站在他身后,如今他身后却空无一人,失控和失权的恐惧感已经淹没了程峥的胆怯,他稳住呼吸,说:“朕再问一次,裴邵,你可是要抗——”

    话未落地,程峥忽然一阵气短,刚抚上心口,喉间血腥味往上窜,紧接着竟呕出一口血来!

    “圣上!”

    诸臣大惊,郑昌上前搀扶。

    殿内立马乱了。

    ……

    太医在内殿诊脉,程慕宁独自站在廊道角落吹风。

    裴邵从里间出来,还没有走近程慕宁就听到他的佩刀响,侧首问:“如何了?”

    “气血攻心,太医正施针。”裴邵拿出她宽大衣袖里的手,“手凉,冷的?”

    眼下正是化雪的时节,但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程慕宁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裴邵目光巡查了下四周,趁人不备,将程慕宁拦腰提到了拐角处,捂着她的手吹了几口热气。这个位置正对着御乾宫的西窗,太医和郑昌说话的声音还清晰可闻,裴邵嗓音也压得低,说:“不是冷的,那就是吓的。”

    程慕宁莞尔,用同样低的声量说:“是啊,他们人多势众,我不能害怕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玩笑的口吻,但裴邵却没有笑,他深深凝了程慕宁一眼。

    其实把沈文芥放出京的时候,这些结果都是程慕宁早就设想过的。清田不可能顺顺利利,陇州一定会出问题,她能够义无反顾,所赌的就是如今朝中愿意支持她的泰半大臣,赌的是程峥不敢动裴邵的心上人。

    但这其中有一项最令人为难的变数,就是裴邵。

    倒不是裴邵这个人,而是他背后的裴氏。

    裴邺抵京时的态度很明确,裴氏可以放任她大逆不道,却不可能与她“同流合污”,裴邵不能违背裴氏头顶的这个“忠”字,他必须当好天子的盾。

    他所作所为都必须有所估量,必须合情合理。

    这个分寸极难把控,至少他方才带兵闯进政事堂,就已经踩了红线了。

    裴邵松了松她的指骨,说:“你是怕我不来吗?”

    程慕宁屈了屈被他捏住的指节,看他灵活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说:“我只是在替你烦恼,明日御史台要是真弹劾你,程峥借题发挥怎么办?裴二公子,你要怎么跟家中交代呢?”

    裴邵知道她根本不是在担心这个,只配合地嗤笑道:“几鞭子而已,我受得住。受不住的话,公主再替我挡一挡。”

    “好啊。”程慕宁靠在墙上,换了一只手给他,说:“我是公主,他们不敢动我。”

    “嗯,你是公主。”裴邵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指,“那公主,送你回宫吗?”

    程慕宁摇头,正好瞥见太医从里头出来,“我进去看看,不必着人送我。”

    裴邵让开路。

    然而程慕宁刚走两步又停下,她忽然回头抱住了裴邵。裴邵眉峰微挑,“做什么?”

    程慕宁侧脸贴着裴邵冰凉的甲胄,长长缓了口气说:“多谢你。”

    裴邵摁着她的腰没让走,“就这样谢?”

    ……

    太医已经走远,郑昌正着人煎药,迎头与程慕宁打了个照面,他行过礼说:“公主还没有走?”

    程慕宁看了眼里面半卷的帷幕,说:“本宫听闻圣上这阵子晕过几次,这回又呕了血,实在放心不下。”

    郑昌说:“圣上这是气急攻心,太医说是情绪激昂所致,还需静下心慢调,可这一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心下焦虑,脾气难免也大了些,还望公主多体谅圣上难处,不要与他计较。”

    “公公哪里的话,他是本宫的君上,也是本宫的弟弟。”

    郑昌缓缓颔首,“公主只要还记得他是公主的弟弟,老奴也就放心了。”

    程慕宁微顿,又朝他半屈了屈身,说:“无论如何,多谢公公。”

    这没头没尾的道谢郑昌却并未追问,只躬身退了下去。

    小厨房里吊了参汤,田福随行郑昌身后,说:“干爹何必亲力亲为,自有宫女看着火候,再不济差遣儿子就是。”

    郑昌摇头:“参汤旺心火,圣上醒来必要大发雷霆,换茶吧。”

    田福说:“还是干爹想得周全。也是,圣上就爱喝您泡的茶。”

    此时锅炉的火已经歇了,田福掀开门帘,只见一个侍女背身站在炉子旁,手里的声响窸窸窣窣。田福一顿,轻轻“啧”了声,那侍女闻声一骇,转身过来挡住了桌案,“公、公公……”

    郑昌缓步入内,绕过她瞥了一眼,那锅里的粉末都还没有搅拌均匀,半数都撒在锅口,郑昌抽出她手里攥着的纸包,说:“御前行事如此莽撞,是要掉脑袋的。”

    绿萝扑通一声跪下,磕头说:“公公饶命!”

    郑昌搅匀参汤,说:“先温着吧,夜里再给圣上端去。”

    绿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公公?”

    郑昌不愿多说:“去吧。”

    绿萝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起了身,这走出小厨房的几步犹如行尸走肉。

    田福探头看了眼锅炉,好心地替她擦去桌上残余的粉末,嘟囔说:“真是,这丫头毛手毛脚,要不是干爹她早死上一百回了。不过,干爹这样替公主周旋,就不怕……”

    郑昌盯着锅炉,说:“公主手里有分寸,她不会要圣上的命。”

    他说罢一叹,“我这位小主子啊,天生不是帝王命,奈何先帝就他这么一个儿子。退下来歇一歇,也好。”

    109  ? 第 109 章

    ◎“我眼瞎,是个收破烂的?”◎

    程峥一连病了三天, 这三天里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裴邵用那样强硬的手法带走了那些世家老臣,必定令人难安,未免殃及自身, 不少人赶在殿前司动手前就已经上奏弹劾。此事又与清田脱不开干系, 打蛇打七寸, 眼下朝中质疑公主这项新政的声量愈发高昂。

    从太和殿辩到政事堂, 这些人吵急眼时甚至动了手。

    银竹边磨墨边说:“御前那个田福拉架时还撞破了脑袋,圣上干看着也不加以阻拦,分明是有意想将事情闹大。”

    程慕宁在给陆楹回信,眼下鹭鹤骊三州的军防重建已初见成效, 陆楹显然放开了手脚,连字迹都眉飞凤舞的,程慕宁见此不由一笑,闻言又略敛了唇角, 说:“如今没有许敬卿在前朝替他张罗声势, 他只能放任事态发展来达到目的。事情一旦大到六部几位大人都兜不住,他就有赢的机会。”

    眼下她和程峥都在赌。

    赌谁的声音更大, 谁先捱不过去。

    程慕宁笔尖微顿,说:“殿帅在哪里?”

    银竹回话道:“在刑房, 还在审那几位大人。”

    程慕宁偏首, “没有动刑吧?”

    银竹摇头,“都是世家老臣,没有确凿证据,殿前司不能动刑, 强行扣押已经引得御史台议论纷纷, 眼下只能口头问询, 只怕过不了多久, 就得把这些人放了,公主,我担心……”

    “不打紧。”程慕宁撂下笔,折好信封说:“他们虽然比不得武德侯那般贪赃枉法,但这么多年总有错处,殿前司关上他们一阵还不是问题。两封信,一封回给陆楹,一封快马加鞭送到陇州,催促沈文芥把李家田地的清丈情况上报,我要确凿的罪证。”

    晋国公等人既然这么快就对沈文芥下手,说明陇州田地有极大的问题,只要能拿出世家的罪证,这杀鸡儆猴的一局,程慕宁就能占得上风。

    见程慕宁这般冷静,银竹也渐渐缓过神来。她不敢耽搁,福身退了下去。

    殿门推开的刹那,永昭一个转身藏到柱子后。

    她拧眉望了眼扶鸾宫的内殿,一脸的心事重重。

    翌日太和殿商讨和亲事宜,岱森也早早到了。这几日朝中事多,一来二去倒把正事耽搁了,不过这也不是朝廷第一次与乌蒙和亲,礼部按照上回的规制,操办得得心应手。

    唯有一件事尚未明了,就是议和条约。

    按照此前与斯图达的签订那份条约有诸多于大周不公之处,朝廷定然是要一改再改,就这件事商讨了好几日,难得是岱森竟然意外好说话,每每张吉蓄力要与其争个高低时,岱森都欣然应下。

    一来二去,诸臣对岱森的态度也有所缓和。

    却在即将商定时,一直分外配合的岱森骤然出声,“稍等。”

    王冕正要捧着条约要递给内侍,闻言手一顿,那内侍伸过来的双手也跟着停在半空。上首的程峥近来没有睡好,撑着额头问:“可汗还有何要议?”

    “的确还有一事忘了谈。”岱森说:“乌蒙与大周边境素有军府驻扎,互市也由知州打理。”

    张吉颔首,“这有什么问题?”

    岱森说:“我要求边境事宜,都交由永宁公主全权接管,包括互市。”

    “什么?”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程峥也凝神正坐起来,蹙眉说:“此事一向由兵部与户部负责,从未有公主接管的先例,可汗难道是信不过我朝廷官吏?”

    岱森笑说:“朝廷近来好像也不太安生,据我所知,就这半年,大周官场更迭频繁,谁知道今日在这殿上商谈之人,明日又会不会沦为阶下囚?”

    这话说的,众人满脸晦气,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有官吏不满道:“条约上白纸黑字,即使朝廷有什么变动也不会影响我们与乌蒙的关系。”

    岱森说:“既然白纸黑字没什么影响,由公主接管又如何?公主到底是皇室中人,有公主出面,足以见大周的诚意,我乌蒙王庭以瀛都六州为聘,大周皇室难道连这点体面也不肯给?”

    这根本不是体面与否的问题,边地屯兵数万,互市又是长年累月的交易,一旦程慕宁接管此事,朝廷若想与乌蒙保持长久的和平,就不能轻易动她。

    程峥捏紧了袖袍,迟迟没有松口。

    岱森敛了笑,“看来,皇帝并非诚心与乌蒙讲和。罢了,和谈之事,还是往后再议吧。”

    “等、等等——”王冕忙出列说:“圣上,公主行事稳重,虽未有此先例,但也不防一试,这些与和谈相比,实乃小事,圣上切勿因小失大啊!”

    众人闻言,有点头附和也有摇头否决。

    程峥怔怔坐在上首,耳边嗡声不绝,他垂着的双目逐渐失神,只觉得头疼得快要炸了。

    忽然,他一拍扶手,“好了!”

    大殿骤然安静。

    须臾,程峥平静地说:“王冕,依可汗所言,加上这条。都散了吧。”

    王冕一怔,“欸,欸!”

    程峥当下看起来很冷静,只有身后的郑昌看到他因为克制而微微发抖的身体,连带着臂膀都紧紧绷着。

    待人散去,他才摇摇晃晃地跌在椅上,颤声道:“郑昌,阿姐究竟要做什么……”

    ……

    “下个月就要临盆了,阿嫂怕不怕?”

    姜亭瞳这胎已经九个月了,身子重到连腰都直不起来,前阵子多走几步还见了血,眼下只能卧床保胎。永昭这几日不是在扶鸾宫就是在凤栖宫陪她说话,姜亭瞳倒是很喜欢她,每每见了永昭,脸上也有笑。

    “怕,阿嫂也是头一回怀胎生子。”

    永昭摸她的肚子,动作很轻很轻,“阿嫂别怕,太医稳婆都备好了,我还抄了好些经文,让人拿去崇圣祠供着,阿嫂与小皇嗣们定会平平安安。”

    永昭说得很认真,神色看起来比姜亭瞳还要紧张,直把姜亭瞳给逗笑了。

    但笑着笑着,姜亭瞳的眼神逐渐哀伤。

    先帝三个孩子,唯有永昭性情最为简单纯良。

    实在太可惜了。

    永昭倾身道:“阿嫂怎么这样看我,是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姜亭瞳回过神,说:“就是累了。”

    看姜亭瞳的脸色的确不好,永昭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时恰有侍女挑帘入内,低声唤她:“公主。”

    永昭微顿,询问地看过去,那侍女却别别扭扭地使眼色。姜亭瞳便说:“去吧。”

    永昭收回手,颔首道:“那我明日再来看阿嫂。”

    退出宫殿,永昭妥帖地阖上门,走下台阶才说:“出什么事了,是阿姐——”

    岱森抱臂倚在凤栖宫的宫墙外,永昭一脚刚踏出来就叫他吓了一跳,她慌张地四下张望,“这是后宫,大白天的,你怎么又来了?”

    岱森挑眉,“又不是偷情,你紧张什么?我进宫议事,迷路了,烦请永昭公主给我带个路,不行吗?”

    永昭皱眉,“岱森。”

    岱森弯了弯唇,他喜欢永昭用这样毫无威慑力的警告喊他的名字。岱森一个借力抵墙站直了身体,走近她两步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办好了,永昭公主,没有奖赏吗?不带这么过河拆桥的吧。”

    永昭抿了抿唇,挥手屏退侍女,把岱森拉到一旁的凉亭下,说:“圣上同意了?”

    岱森说:“有瀛都六州作饵,我就是让你阿姐嫁到乌蒙他也得同意——”

    见永昭又要皱眉,他紧接着“啧”了声,“我又没让她嫁,说说不行?”

    永昭下颔绷紧,“不行。”

    岱森眉峰微动,静了须臾说:“既然你觉得嫁到乌蒙是件这样糟糕的事,糟糕到哪怕有一丝可能发生在永宁公主身上都不行,那你为什么同意?你就不怕吗?”

    永昭咬唇,腹前的两只手紧紧扣着,“岱森,你答应过我的,你会——”

    “对,我会照你说的做,这于我不过是张个嘴的事。”岱森垂目看人时压迫感十足,他的身形能把永昭整个人笼罩在阴影里,“但你为了帮她,愿意做到这个份上?就只是为了帮她吗?”

    永昭偏过头去,垂下的双目藏着不为人所见的苦涩,她盯着荷塘里残败的绿叶,声音很轻地说:“我本就是大周送出去的和亲公主,王庭政权更迭,斯图达死了,按照草原的规则,可汗要我,我就得给。有幸回到故土,我已经很满足了,区区残花败柳之身,还能为阿姐做——”

    “够了。”岱森声色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

    永昭迟疑地转过身,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身后,距离之近,仅半步之遥,永昭吓得一个退步,“你,干什么?”

    岱森面无表情地俯首看她,“你自诩残花败柳,那我是什么?我眼瞎,是个收破烂的?”

    永昭一怔,“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岱森逼问。

    永昭又露出了愁眉苦脸的表情,憋了半响才低下头说:“对不起……”

    岱森深吸一口气,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拿惯了刀枪的人分外无力,“算了。”

    他说罢抬腿就走。

    永昭追上他,“你去哪里?”

    “出宫。”

    他身高腿长走得快,永昭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可是你走错了,宫门的方向在——”

    岱森猛地刹步,永昭一时不查撞上他的小臂。

    正这时,凤栖宫那边跑来个内侍,横中直撞的,因为着急连跌了好几个跟斗,岱森一把拎住他的领口,永昭问道:“慌慌张张的,怎么回事?”

    内侍扯着嗓子道:“娘娘,娘娘发动了,流了好多血,公主,快叫太医和稳婆吧!”

    110  ? 第 110 章

    ◎“可以心甘情愿,为你做很多事。”◎

    “怎么提前了?这才九个月, 稳婆和太医呢?”

    程慕宁的轿撵正往凤栖宫赶,银竹匆匆跟在旁,“稳婆一直凤栖宫偏殿候着, 太医也已经赶过去了。皇后这胎本就怀得危险, 这阵子常常腹痛落红, 太医说了, 提前月余生产也是有可能的。”

    程慕宁道:“知会圣上了吗?”

    银竹颔首:“差人去禀报过了,但圣上才从太和殿退下来,正犯头疼呢。公主,要不要再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 让人时时报信就是。”落轿了,程慕宁刚下轿,永昭就提着裙摆从里头小跑出来,走近了脸上都是泪, 她慌张道:“阿姐、阿姐——”

    “怎么回事?”程慕宁扶住她, 望向后面的宫女,“娘娘如何了?”

    宫女福了福身, 同样是一脸惊慌,摇头说:“娘娘流了好多血, 孩子怎么也出不来, 稳婆也束手无策,奴婢正要去宫外请几位生过孩子的命妇进宫来。”

    程慕宁往里走,“太医呢?”

    “娘娘身子不好,几位太医也不敢用重药, 正商量着……公主, 里面您不能进。”宫女拦住她, 说:“污秽之地, 公主还是止步吧。”

    正这时,殿内姜亭瞳的痛呼声逐渐低弱。

    程慕宁在原地蹙了蹙眉,须臾挡开宫女,径直推门入内。

    屋里血腥味冲天,宫女一盆血水一盆血水地往外端。帷幕之外,孟佐蓝与几位太医捧着医书和药方急得抓耳挠腮,总算见到个能做主的人,忙围上来说:“公主,眼下我们有两个方子,一个方子用药较轻,可暂时吊着皇后的性命,但她若迟迟使不上劲儿,恐有诞下死胎的风险,另一个方子用药较重,可保子嗣无恙,只是恐怕,恐怕娘娘有血崩之难……此等涉及子嗣与凤体的大事,我等实在不敢抉择,还请公主示下。”

    程慕宁太阳穴跳了两下,“你们就没有两全的法子?”

    孟佐蓝叹气,“若是有,我等也不必为难了……眼下皇后已然晕过去,再不施药怕是皇后与皇嗣都无法保全,还请公主速速决定吧。”

    “保皇嗣。”门外忽然踏进一人。

    “郑公公?”众人一怔,几位太医满怀期待地朝门外看,“那圣上……”

    “圣上头疼,不宜下榻,差老奴过来看看。”郑昌朝程慕宁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程慕宁不放心地瞥了眼安静的帷幕,随郑昌走到角落,“可是圣上有要紧事交代?”

    “时间紧迫,老奴就开门见山了。”郑昌道:“公主应该知道,娘娘腹中的皇嗣对如今的朝廷来说意味着什么。圣上不是个好皇帝,别看眼下外蕃议和,朝廷众志成城,可一个没有希望的君主,终究还是要面对朝纲的崩坏,太傅当初为何要告老还乡,为何在国危时闭门不出,正是因此。储君才是稳定局势的关键,也只有有了储君,公主想要走到台前,才更容易,这不正是公主暗中替皇后保胎的缘故吗?何况,皇后是个明事理的人,豁出性命替姜家生两座靠山,也是她的选择。”

    程慕宁沉吟道:“圣上不想要这个孩子,公公一而再地帮我,是为什么?”

    郑昌缓声道:“公主不必疑心,老奴侍奉两代帝王,也只会效忠于帝王,所做之事,自然是为了圣上好。有些事圣上当下还想不明白,但来日他会明白的。”

    程慕宁垂目不语。

    郑昌道:“其实公主心里早已有了抉择,公主想要的位置,容不得人心慈手软,无论是对永昭公主,还是对皇后。”

    程慕宁倏地抬眸,定定望向郑昌。

    帷幕里传来微弱的哼声,孟佐蓝上前催促,“公主,得尽快拿主意了。”

    程慕宁沉默,面上神色渐冷,少顷握住了指节,“用药,保皇嗣。”

    “欸!”孟佐蓝与众太医松了口气。

    但下一刻,孟佐蓝的衣袖被拽住。

    程慕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神色冷得很,直看得人毛骨悚然。孟佐蓝刚缓下的一口气不由又提了起来,他正色道:“臣明白,皇嗣平安之余,臣等也一定竭尽全力保皇后性命。”

    程慕宁僵硬地松开手,眉头始终没有松动。

    她忽然侧目看向廊下焦急不安的永昭。

    ……

    程峥僵坐于案前,怔怔地看向窗外。

    内侍一阵一阵儿地来报信,一会儿说皇后难产,一会儿说皇后晕过去了,一会儿又转达太医的话,什么死胎血崩的,程峥脑袋嗡嗡直响,做不出任何反应。

    内侍也不敢催他,气氛安静得诡谲。

    角落里陡然传来陆戎玉的声音,“我母亲就是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的。”

    程峥像是被人拉回了思绪,缓慢地转开视线。

    陆戎玉还是程峥的禁卫,这个人真是没心没肺,在御前当官也没长半点心眼,程峥曾几次挑拨陆戎玉与殿前司的关系,可陆戎玉像团棉花,从来都一笑置之。

    程峥才逐渐明白过来,原来当初裴邵并非受他扶持才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

    他无法将陆戎玉变成第二个裴邵。

    但程峥却还是留陆戎玉在身边当差,他刀抗不利索,花却养得极好,倒春寒的时节,外面雪还没化尽,宫里已经花花绿绿。看着一片盎然生机,程峥连日憋闷的情绪也能舒缓些。

    程峥看着他手里那盆吊兰,哑声说:“陆夫人……去世得很早,是陆指挥将你带大的。”

    “那倒不是。”陆戎玉搁下花盆,说:“父亲执掌一州军政,忙得很,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回,我和阿姐都是府里的嬷嬷带大的,后来阿姐长大了些,便是她和嬷嬷一起带我。其实我阿姐就比我长两岁,但她懂得比我多,少时我都跟着她玩,不过后来我就不爱跟她玩了。”

    程峥问:“为何?”

    陆戎玉跟着程峥久了,规矩也没那么重,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顺手跟宫女讨要了一块帕子,说:“因为我阿姐喜欢舞刀弄枪,我不喜欢,也不擅长,久而久之就不爱跟她玩儿了。不过她舞她的刀,我养我的花,也挺好。”

    程峥垂目:“朕少时也是这样,阿姐喜欢读书写字,朕不喜欢,便常常与伴读的几个公子玩耍,他们住在宫外,知道的新鲜事也多,朕常常想,要是朕不是太子就……”

    说罢,程峥一顿,抬头道:“但你就不怕,有朝一日陆楹会取代你在陆家的位置吗?”

    “我的位置?我的位置不过就是父亲的儿子,我巴不得阿姐能接替我的位置呢。”陆戎玉懒懒地说:“什么时候父亲不再执着要我接管军中庶务就好了。”

    程峥讽笑道:“朕年少时,也是你这般想法。”

    但总会有声音在耳畔缭绕——

    太傅告诉他:“殿下,你是太子,是储君,你要挑起这天下人的担子。”

    其他讲师又小声议论:

    “当初让圣上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圣上偏是不肯,这下好了,就这一个皇太子,还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子。”

    “嘘,别说了,太子虽然比不得公主,好在年岁还小,还能再教导。”

    “造化弄人,公主当真是生错了性别,若是能换换……唉!”

    后来许敬卿说:

    “圣上谨记,公主与殿下从前是姐弟,如今却是君臣,臣不能越君而去。君主失权,则性命堪忧。”

    “臣知圣上与公主姐弟情深,但倘若公主有一丝一毫顾念着同胞之情,便该懂得收敛锋芒,也不至将圣上至于如此难堪的境地。公主当真,没有二心吗?”

    “有朝一日公主越权,圣上又该如何自处呢?”

    ……

    ……

    “圣上?”陆戎玉见他呆住,狐疑地唤了两声。

    程峥刚回过神来,田福就扯着嗓子从卷帘外跌了近来,“圣上、圣上!皇后,皇后她——”

    程峥心下一紧,起身时碰掉了砚台,他屏住呼吸说:“皇后怎么了?”

    “生了!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奴才恭喜圣上,贺喜圣上!”田福欢天喜地地跪下来,抹着眼泪说:“天佑我大周啊!”

    程峥怔住,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攥住了手心。

    是啊,如今连储君都有了,他如何自处呢?

    ……

    夜已深,凤栖宫灯火通明。

    皇后产后血崩不止,几位太医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堪堪将她最后一口气吊了回来。

    阖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程慕宁看过两个嗷嗷啼哭的孩子后便回到扶鸾宫,刚一进内殿,就腿软得险些跌下去。

    银竹赶忙将人搀住,“公主站了一整天,热水备好了,奴婢伺候公主沐浴吧。”

    程慕宁的裙袖上全是血,点头说:“嗯。”

    “公主——”那边红锦得知喜讯,正欢欣鼓舞地推门而出,却见银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她摇头使了个眼色。红锦反应极快,嘴角一收,正色道:“公主,水备好了。”

    待程慕宁进了湢室,红锦才低声问:“公主这是怎么了?皇后与皇嗣不是都平安吗?”

    银竹摇了摇头,叹气道:“殿帅在哪儿呢?”

    一整日提心吊胆,程慕宁身心俱疲,沐浴后便早早睡下。但她睡得并不安稳,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惊醒时却什么都不记得,只怔怔望着昏暗的光影,脑中空白了许久,身体才渐渐反应过来。她身后像是抵着堵墙,腰间被松松桎梏着。

    “裴邵……”

    程慕宁缓过神,很轻地翻了个身。

    裴邵睡着了,察觉到动静也没有睁眼。大抵也是很累了吧,他的气息依旧缓慢,只从喉间挤出一道短促的声音以作回应,搭在程慕宁腰间的那只手收紧了些。

    烛火已经快燃尽了,光亮微弱得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程慕宁伸手去碰他的鼻梁,仰首吻他的唇。

    “嗯……”裴邵似醒非醒地回吻她。

    亲吻逐渐深入,又逐渐缓慢,呼吸交缠中裴邵睁开了眼,他嗓音干哑,道:“怎么这个时辰醒了?”

    程慕宁吻够了劲儿,稍稍退开点说:“你怎么过来了?”

    “轮值,困。”裴邵说:“懒得出宫了。”

    程慕宁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吵醒你了?那你再睡会儿。”

    裴邵已然清醒过来,一手将程慕宁往上带了带,擦去她嘴角的水渍,说:“怎么,凤栖宫一切顺利,还不高兴?”

    程慕宁似是觉得闷热,双手从被褥里挣出,平躺着说:“高兴啊。”

    裴邵没有追问,也没有出声。

    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程慕宁能感觉到裴邵在昏暗中注视着她。须臾,她长吁一口气,说:“裴邵,我今日为了保下皇嗣,舍去了皇后。”

    裴邵说:“嗯,大局为重,应该的。”

    “不全是。”程慕宁盯着头顶的幔帐,说:“我同永昭说,只要她不愿意,就可以不去和亲,但是你让禁军几次给岱森放水进宫,我知道,你怕再生事端,想让岱森顺利娶走永昭,其实我都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止。我看得出来岱森对永昭有情,我妄图利用那几分情谊,推动这场和谈能落到实处,也为我在与程峥这场周旋中增加胜算。我盼着永昭能真心喜欢岱森,这样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送她和亲。这些,都不全是为了朝廷。”

    裴邵没有说话。

    程慕宁的声音逐渐没有情绪:“我恼程峥没有做好这个皇帝,我怨他不争气,但我并不恨他当初逐我出京,因为他下意识的恐惧并没有出错,比起扶持他,我的确,很想代替他。我甚至,有点嫉妒他。”

    嫉妒他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可以轻而易举就做到很多程慕宁想做的事。

    所以与其说是程峥赶走了她,倒不如说是她放任程峥一个人在京城糜烂了三年,就是为了等一个天下大乱的契机,来向所有人证明程峥的软弱无能,再让所有人崩溃绝望,包括太傅,也包括像冯誉这样耿直不屈的忠臣。

    打碎他们的希望,才让他们重新审视和抉择。

    她才有机会,站在所有人面前。

    而不仅仅是政事堂后面的一把长椅。

    但程慕宁不敢将这样纯粹的欲望宣之于口,她只能假装被动,假装自己是个救苦救难的救世主。

    “裴霁山。”程慕宁侧首说:“我或许,没你想得那么好。当初我为了赢过程峥,可以抛下你,现在也可以放弃永昭,可以不顾及皇后的性命,或许来日,还会有舍弃你的一天。”

    “不会。”裴邵斜眼看她,“我如今不止有裴氏这个姓,还有手里的数万禁军,整个京城,你找不到第二个比我更好的。”

    程慕宁一笑,“你怎么……你不生气吗?”

    裴邵道:“气什么?”

    “你当初不是很生气吗,气我利用你。”

    裴邵移开视线,看着头顶说:“我以为你很聪明。”

    程慕宁道:“什么?”

    裴邵说:“有人临走前将我算计得干干净净,却连个计划都不肯吐露,公主,你不信我。”

    他说罢,烛火恰在这时燃尽了。

    裴邵正要起身点蜡烛,刚坐起来就被程慕宁摁住了手背,“我要是不信你,就不会让你做这些。”

    “你相信我的能力和敏觉,可以办好你的差事。”裴邵默然,他停了片刻,在一片昏暗里说:“但你不信我爱你,可以心甘情愿,为你做很多事。”

    【📢作者有话说】

    久等,这章写得有点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