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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宋钰没打算现在就成亲。

    在宋钰很小的时候, 他还没有察觉到舅舅舅母费尽心思掩藏起来的秘密,只以为舅舅舅母和天底下许许多多的平凡夫妻一样,那时候虽然舅舅舅母手里藏了一些钱财, 但到底不敢露富, 他们住着破败的小宅子,周围都是家境算不得特别好的人家。

    有道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话其实很有道理。

    宋钰总能听见周围的邻居夫妻吵架。今儿是这家的妻子嫌弃丈夫性情老实、发不了财;明儿是那家的丈夫嫌弃妻子五大三粗、学不会柔顺。但舅舅舅母从不吵架。

    难道舅舅舅母是什么完美的人吗?

    肯定不是!

    那他们为何从不吵架呢,为何他们从不互相嫌弃呢?

    小宋钰慢慢地想啊、慢慢地想啊,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

    人都是不完美的。

    作为夫妻, 你若是喜欢对方的优点,那也要一并接受对方的缺点,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和和睦睦。好比说, 舅舅知道心疼人, 比别人家的男人都爱干净,这些是他的优点。但同时舅舅力气小, 不像别人家的男人那样能干重活。舅母心地善良, 从不乱发脾气, 这是优点。但同时舅妈笨手笨脚的,学不会捻针拿线。舅母喜欢舅舅的性情,便不去强求舅舅能干重活。舅舅喜欢舅母心地善良, 也从不强求舅妈针线活好。

    等到宋钰再大一点, 当他洞悉了这个家里最大的秘密,他当然知道舅舅舅母比一般夫妻和睦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了。但小时候悟出的那些道理好像也不能算是错的。

    正是这些体悟成就了现在的宋钰。

    所以在自己的亲事上,宋钰秉承着一个原则——

    喜欢她什么, 就要在那方面支持她, 然后不能再寻别的借口去苛责她。

    所以,如果他贪恋的是姑娘家的容貌, 那么他就要像养一盆珍奇的花儿一样去养她,让她一直美丽;如果他贪恋的是姑娘家活泼的性情,那么他就要想办法让她远离各种琐碎的烦心事,让她始终开心。他不能强求一个姑娘在保持美丽的同时还精于下厨做饭、下地耕种;也不能强求一个姑娘在永远活泼的同时还有端庄大气的做派。

    宋钰并未见过万喜乐,所以自然不会贪图她的容貌。

    宋钰也没有和万喜乐相处过,所以也不会贪图她的性情。

    万喜乐之所以在宋钰心里留下痕迹,是因为风里曾经传来过她和先生讨教问题的声音。宋钰便知道安信侯府里有这么一位姑娘,她受着很不一般的教育,同时她很适应这份教育。后来又一次听声辨人,宋钰仿佛能想象万喜乐在太夫人面前的模样。

    非要说宋钰贪图什么,他贪图的便是人家姑娘在长辈的关爱中逐渐长成的这一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模样。

    所以,宋钰没打算现在就成亲。

    因为他知道自己心里的这位姑娘肯定不会早早嫁人。

    哪怕宋钰并不能感知到万商那种“孩子们十八岁才算成年、二十岁以后才能结婚”的现代人心理,但宋钰知道太夫人既然给侄女安排了那样的课程,定然是希望侄女学有所成、学以致用的,又怎么舍得叫侄女早早嫁人,从此困于婚姻的诸多琐事之中?

    而他自然也要等她学有所成、学以致用,并且要保证日后不能叫她囿于内宅。

    今日和太夫人聊过,宋钰觉得太夫人说得有道理,便打算和舅舅舅母聊聊心里话。说起来他的年纪又不算大。和詹家兄弟比,他比詹权年纪小些,比詹木舒大些。

    如果他没有考上状元,这个年纪正是为功名使劲的时候,舅舅舅母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催他娶妻生子。总不能怪他天资聪颖、过目不忘,这个状元头衔拿早了吧?

    归家后,宋钰直接问舅舅舅母,盼他成亲是不是想要给他生母一个交代。

    舅舅舅母对视一眼。然后,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一方面确实是想要给宋姐姐一个交代,你母亲定然欢喜看到你娶妻生子、安定一生。另一方面呢,主要是我的私心。我这些天思来想去……额……我就是想……”

    宋钰鼓励舅舅往下说。

    舅舅仍是不好意思。

    舅母在一旁看不过去了,抢话道:“她想假死了。”

    “什么?”宋钰被这个话里的“死”惊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舅舅受委屈了。

    舅舅却说:“对……我想假死,抛掉现在这个身份不要,换回女装后,就说是远房的早年守寡的大姑姐来投奔,日后陪着你舅母,一对守寡的姑嫂一块儿过日子。”

    其实最适合换回身份的时候是宋钰刚刚公开自己的“身世”的时候。

    但那时的舅舅并没有换回女装的勇气。

    哪怕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自己要是不装男人,那她们的假身份就没有隐患了,但她毕竟是作为“男人”,用这个身份成功保护了一家人,所以她不敢放弃男性身份。她要是没有装成男人,说不得她们一家三口早被人连皮带肉地吞吃了。

    “但现在不用担心了!”舅舅兴高采烈地说,“有太夫人她们在,我反倒是觉得恢复女装后,日子更有盼头一些。”第一步先恢复女装,第二步跟着太夫人一起做事!

    舅母在一旁帮腔:“见一回太夫人,你舅舅就羡慕我一回。我也觉得她恢复女装挺好的。”北堂已经被皇上打废了,世家再没有以前的嚣张,世道肯定会越来越好。

    宋钰哪怕自己也很喜欢万商,但还是没能忍住,幽幽地说:“所以,舅舅之所以想要恢复女装,都是因为太夫人可靠,而不是因为我现在长大了,能保护你们了?”

    舅舅:“!!!”

    舅母:“……”

    啊,这……早知道就忍着心里的这股兴奋了,接下来该怎么哄孩子?

    如果舅舅假死,虽然他们自己人知道是假死,但外人不知道,所以宋钰肯定是要守孝的。而以舅舅舅母对宋钰的恩情,在外人看来,既然舅舅舅母没有亲生子嗣,那么宋钰最起码也应该给舅舅守上一年,甚至完全可以用承嗣子的身份去守上三年。

    那要是这样的话,宋钰的亲事确实会被耽误。

    所以舅舅舅母才觉得应该在假死之前把他的亲事安排妥当。

    知道这份缘由后,宋钰觉得幸好听了太夫人的话和舅舅舅母说开了。守孝并不会耽误他。他早先就和舅舅舅母提过,考虑到他的年纪和他真实的身世,皇上会重视他,但不会立刻重用他。因为皇上不会叫人有机会发觉宋钰真正的身世。至少在未来二十年里,宋钰最好都是以宋大人的嫡孙这一层身份活着,方便朝廷推广宋氏注解。

    当然,不是说宋钰要沉寂二十年。但一般来说,沉寂个三四年总是要的,等着世家的这股余波彻底平复。而这三四年里,宋钰正好可以待在礼部领些清贵的差事。

    如果舅舅选择在这个时候假死,那么在事业上自然不可能耽误宋钰。

    “亲事上也不会耽误什么。”宋钰含糊地说,“我心里都有数。”

    “怎么不会耽误……”舅舅有些着急,“其实我不假死也没事,咱们现在过的日子已经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

    舅母扯了舅舅一下,附在舅舅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舅舅恍然大悟。

    被舅舅舅母用眼神拷问,宋钰佯装淡定地说:“总之……我心里真的有数。”

    再说回安信侯府。

    詹木宝和江姑娘的亲事正式开始走礼。

    待到第二年初春,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里,詹木宝正式迎江姑娘过门。

    这一日,整个京城都很热闹,许多百姓自发走上街道,对着新人说吉利话。哪怕他们很多人只能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一望成亲的队伍,吉利话没法真的传到詹木宝的耳朵里,但是这一点都不影响他们高兴的心情,也不耽误他们真情实意地给出祝福。

    万商倒是早有预料,知道百姓肯定会凑热闹,于是提前叫人备好了礼物。

    礼物并没有特别贵重,是用红色的细布条系起来的一个油皮纸小喜包,面上还放着一枚洗干净的铜钱,红布条穿过了铜板中间的小孔,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拆开小喜包,就见里面放着一块厚实的白面饼、一块香甜的麦芽糖和一把红枣花生。

    对于一个高门侯府来说,这样的小礼包似乎有些拿不出手,但架不住量大啊!

    高小小作为府上的管事,负责在一个街角给百姓发小喜包。他粗略地算了算,从他手上散出去的小喜包就有几千个!而府上负责发小喜包的管事远不止他一人!亏得现在天气还没有很热,白面饼和麦芽糖都放得住,要不然光准备这些东西都够呛。

    百姓收到这样的小喜包,基本都是开心的。

    他们有着自己朴实的价值观。这小喜包连外头系油皮纸的红布条都是好的,能给家里的姑娘当头绳,更不要说面饼、麦芽糖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没有糊弄人!

    就是侯府什么都不给,他们也真心实意地祝福新人。

    而既然侯府这么厚道,他们越发觉得自己的祝福没有给错人。

    江姑娘就在这漫天的祝福中出嫁。

    早先刚刚订好亲事时,族里有那种平日里玩得不好的姐妹,故意跑来说些风凉话,说什么她未来的丈夫虽然是侯爷,但在乡下长到这个岁数,只怕一年到头洗不了一回澡,一上桌吃饭肯定粗鲁得不行,而她以后就得和这样粗野的男人过一辈子了。

    再后来发现詹木宝其实挺好的,外祖父说那是一个老实人,又有她继母那样的人说男人老实有什么用,老实人都是最没本事的,回头把爵位弄丢了,那就可笑了。

    又后来出了不少事,从太夫人站出来维护她时,关于她的亲事,说风凉话的人终于少了,羡慕的人渐渐多了。但紧接着江家闹了疫病,哪怕是继母作恶,但她作为江家一员,名声肯定还是受了连累。生父病逝后,更显得侯府娶她,这门亲事亏了。

    但这时的她已经不会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时的她已经足够了解未来的夫家。

    坐在稳稳当当的花轿里,就好似她未来的人生也会平平顺顺。江岳想起表兄背她出门子时小声说过的话:“今日满城的百姓都在祝福你们,这是侯府挣来的脸面。日后若过得不好,你只管回家来,我们帮你做主;若过得好,莫忘记这份好是怎么来的。”隔三差五就有权贵成亲,何曾见过百姓如此高兴,就好像他们自己有了喜事?

    这份好是怎么来的?

    大约就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吧!

    第132章

    詹木宝娶媳妇, 万商心里没有任何的酸涩感。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是发自内心地高兴。

    待到第二日,詹木宝领着江岳来请安,虽说万商完全不打算立规矩, 什么站着伺候全家用饭之类的, 一律当恶习摒弃掉,但万商作为长辈, 还是有个训话的环节。

    万商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个单身狗哪有什么经验去给新婚小夫妻提出建议?

    万商倒是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个心理学名词叫“共生绞杀”。其实这个词应当是用植物中的概念来形容不健康的亲子关系的,但代入夫妻关系,有时也能成立, 过分地把别人的需要当成是自己的需要,把别人的情绪当成是自己的情绪,这显然是不对的。

    再怎么亲密的两个人, 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变成一个人。

    真正的健康关系中应当有着“你是你、我是我”的区分, 夫妻都拥有独立人格。

    站在万商的角度来看,她觉得一段关系里最重要的是“平等”和“尊重”。

    于是, 江岳婚后第一天按惯例听从来自婆母的教导和训诫时, 她听到了完全不在意料之中的话, 根本不是什么“你别欺负她”、“你要是委屈了,我给你做主”一类的。

    万商说:“人们常说夫妻一体,这话自然不能说是错的, 因为夫妻之间确实要互相依存、互相扶持、共同前行, 你们既然结为夫妻,从此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但是,夫妻一体不等于夫唱妇随。我倒是更愿意引用书上的一句话, 是孔圣人说的, 君子和而不同。我觉得夫妻之间也应当和而不同,不是说成婚了就成了谁的附庸。”

    江岳还在惊讶竟然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来不及摆出乖巧的姿势。

    詹木宝已经站起来领训,表示母亲说得对。

    江岳跟着站起来。

    隔着宽大的衣袖,詹木宝偷偷握住了江岳的手。

    万商忙说:“总之,我对你们没有别的特殊的期盼,唯有和而不同四字,你们记在心里就行。好了,快坐下吧。”

    吃着饭的功夫,万商顺便提了下府上的规矩,比如她不耐烦一大早被人请安之类的,所以不用清晨来荣喜堂里问候,大家好吃好睡、身体健康就是最大的孝顺了。

    万商说:“但若实在喜欢我这个荣喜堂,或是喜欢这里的氛围,或是觉得我这里饭菜好吃,那么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偶尔过来陪我用个饭,我当然也很欢迎你们。”

    这显然是一句玩笑话。江岳越发觉得婆母好相处。

    府上还有别的规矩,比如所有的大额支出都需要打报告,万商自己就是这么做的,技堂那么烧银子,她从来没有落下过书面汇报。而这个“大额”支出,真的就是指大额支出,是每个人的私房银子根本支应不起的开销,必须要向库房支取大笔银子。

    不至于说江岳买个零嘴做件衣服的都要报告。要是詹木宝日后把自己的俸禄和月钱省下来,然后花大几百两给江岳买首饰,这笔钱也不小了,但是这也不用报告。

    万商解释得很仔细,江岳在外祖家里学过掌家理事,自然知道这样做的好处,绝对不是侯府故意给自己这个新媳妇一个下马威,便欣然接受。万商顿时更高兴了。

    或许别人眼中的好儿媳要么来自高门,要么自身才气逼人,但在万商看来,江岳通情达理、一点就透,能毫无障碍地融入到侯府现有“体系”中,这就已经很棒了。

    最重要的是看詹木宝和江岳之间的相处,小夫妻彼此害羞但又透着一股甜蜜。万商便觉得当好婆母好像也不难,只要成为詹木宝和江岳的CP粉,好好磕CP就行。

    哦,说句题外话。

    新婚之夜,江岳说了自己的名字后,詹木宝特意问是哪个字。

    江岳就用手比划了一下。

    按说,她只要回答是代表高山的“岳”就可以了。但是江岳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见詹木宝问得真诚,就忍不住展开来仔细说了说。她确实一直都叫江yue,但早先是江月,那是生父起的名字。等到生父过世,外祖父忽然说“月”字不好,不如改作“岳”。

    因为此时女人的名字少有外传的,所以改了一个同音字,并不会闹出很大的动静。江岳内心当然更喜欢祖父起的这个名字。她一边说着,一边偷看詹木宝的表情。

    就见詹木宝一脸羡慕:“你这个名字好,有山有水,山河都在你心里装着了。”

    江岳抿嘴一笑,心里那种因为环境改变而产生的些许惶恐又被拂去不少。

    所以万商觉得詹木宝和江岳之间的相处有些甜,这真的不是CP粉的CP眼。确实是有些甜的啊。老实人一句真诚的“山河都在你心里装着”,这不是情话也似情话了。

    婚后没几天,詹木宝问朝廷请了探亲假,就带着江岳去给亡人迁坟了。

    万商说:“反正假期够长,你们路上走得慢一些,停船靠岸时,不妨去岸上走一走,看看各地不同的风景。你们的爷爷奶奶姑姑姑父都是极好相处的人,最喜欢看到小辈们和和睦睦的。所以只要你们一路过得开心愉快,就是对长辈们最大的孝心。”

    总而言之一句话,请好好度蜜月!

    前后脚的事儿,新婚小夫妻刚刚离开,一个在印书坊工作的面容严肃的女吏就找上了安信侯府,郑重其事地向思玉邀稿。这意味朝廷很快就要推出“报纸”了!万商琢磨着日报不太可能,应当会是月报吧。但就算是月报,也是操控舆论的一大利器。

    印书坊之所以向思玉邀稿,自然是因为思玉是一个奉旨写稿的撰稿人。

    既然是奉旨,那思玉的言论基本都能上报,不会被人找理由压下去。在世家渐渐失去话语权的时候,思玉没想到自己一个主动抛弃世家姓氏的人反倒有了发言权。

    这明明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万商的道贺,思玉忽然就克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好久好久,不夸张地说把太夫人的半个肩膀都哭湿了。

    这一哭,倒像是把心里的许多愤懑和委屈都哭出去了。

    “第一份报纸快要出来了,说明老二快要回来了。”万商又找了静华道人来说话。

    静华道人自然高兴得不行。等到詹权这次回京,职位上定能升一升,然后也该正式迎娶昌华郡主了。在静华道人看来,詹权这一成家立业,以后再不用她操心了。

    万商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来来来,想哭就哭,这半边借给你用。”

    静华道人本来确实眼中含泪呢,被万商一逗,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明知道万商是在开玩笑,但某一刻,静华道人不知怎么想的,大约是忽然萌生出“既然你敢借,那我就敢用”的一股豪情,真的就扑了过去,把脸埋在万商颈窝里。

    这倒是叫万商愣住了。

    被定了两三秒,她才伸手搂住静华道人。

    哎,盼着先侯爷泉下有知,要好好感谢我,要保佑我长命百岁。

    你看看嘛,你的老婆们孩子们,我都帮你照顾得很好!

    詹木宝和江岳一路南下。小夫妻俩的身体素质都不错,又很幸运地没有晕船的毛病,真就按照万商说得那样,不着急赶路,路上走走停停的,遇到美味的食物就多吃两回,遇到美好的事物就多看两回。不出半个月,小夫妻之间就越来越有默契了。

    这一日,他们又在一处码头停靠。

    从码头的扛包苦力口中得知,这个镇子最大的酒楼特意架了戏台子,专门请了戏班子连演一个月的《詹水香传》,小夫妻俩就决定去看看。他们特意换了衣服,装作是富商家里出来的闲人小夫妻,带着同样换过了衣服假装成护院的侍卫们下了船。

    酒楼的老板请了戏班子来是为了赚人气的,因此并不禁止路人免费观看。整个酒楼快要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了。好在就是周遭百姓对着酒楼老板投桃报李,老板免费让他们听戏,他们也不耽误老板的生意,还留了一条路让食客们能自由进出。

    只不过詹木宝和江岳初来乍到,不知道哪条路是通的,没注意就挤到了人群里去。起先是詹木宝一直护着江岳,怕她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结果自己走路没注意,不小心踩到了路人的后脚跟,差一点就摔了。江岳见状不打算装了,直接提着詹木宝——倒也没这么夸张,其实就是扯着詹木宝的衣袖——稳稳当当地把他带出了人群。

    这么一闹,他们就和侍卫走散了。小夫妻俩站在路口面面相觑。

    “还去人群里挤吗?”江岳问。

    詹木宝摇摇头,脸上倒没什么失望,还是高兴地说:“这么多人都喜欢姑姑呢!”

    两个人逆着人群往外走,在这个小镇上溜达起来。路过一处民居时,见几个小姑娘闹着家里人领她们去听戏,詹木宝脸上刚露出笑容,就见院子里一个老妇人笑着对小姑娘们说:“这戏确实排得好。詹水香一心顾着娘家,帮忙带大了侄子,她侄子多有良心啊,从来没忘记她。要是詹水香没死,现在肯定就跟着侯爷侄子享福啦!”

    詹木宝皱起了眉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呢?

    虽然,如果姑姑没有早逝,他确实会好好孝敬姑姑。

    江岳扯了扯詹木宝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说话。然后她上前一步,大声说:“这得是侄子有良心。若有个可怜女人没学詹……詹大姑的神,只学了她的形,一辈子都为娘家操劳,但碰上侄子没良心,老了干不动了就被人赶出去,她岂不是太可怜了?”

    老太太遇到一个陌生人拆台,正要破口大骂,但见江岳一身衣服挺值钱,觉得自己不太惹得起,又把脏话憋了回去。江岳才不管这个老太太,直接对院子里的几个年纪各异的小姑娘说:“侄子有孝顺的,也有大把不孝顺的,谁还能去赌这个不成?”

    她说:“所以想把日子过好,不如先替自己打算,先替自己操劳。你们爱听戏,戏里的詹大姑遇到山匪了,也是先自救成功了,才去救家里人。你们要记住这个。”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了,觉得江岳要把孙女们教坏,喊了她儿子出来揍人。

    江岳眼尖,看到一个壮汉拎着一把杀猪刀从后院里钻出来,立马拉上詹木宝狂奔。夫妻俩一路跑到了码头上,詹木宝累得不行了,像狗狗一样地扶着膝盖直喘气。

    等他恢复了,他看看江岳,江岳看看他。

    彼此都是狼狈的模样,江岳头上的簪子都跑歪了,还没顾上扶。

    夫妻俩却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第133章

    很快又是侯府里一季度一次的例行查账, 查账的主力军依然是金宝珠。

    这姑娘的算盘打得贼溜,手指几乎成了残影,万商看一次就感慨一次。

    等到又一个账本查完, 金宝珠右手负责计算、左手验算, 两边算盘上的最终结果一模一样,就代表计算过程没有出错。万商像从前很多次那样, 用力地鼓起掌来。

    金宝珠哭笑不得。

    偶尔……咳,真的就是偶尔啊,她觉得太夫人身上藏着一些孩子气。金宝珠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不应该, 但又觉得太夫人的孩子气是一种非常可贵的东西。

    万商一边鼓掌,一边不吝赞誉:“每次看到宝珠你打算盘,都觉得像是在欣赏一项艺术表演。”真的太厉害了, 明明不是左撇子, 但竟然两只手都能拨算盘珠子哎。

    “那太夫人您要不要跟我学学?”金宝珠笑着问。

    万商摇头:“先申明,不是我懒得学, 主要是我学了没用。我估摸着这是最后一次跟着你查这些账了, 等到老大夫妻回来, 以后府里的这些账就全都交给江岳了。”

    按说万商应该给江岳起一个昵称以示亲密,但詹木宝私下偷偷和万商说过,江岳很喜欢自己的大名。那就叫大名吧!万商也觉得这样大气的名字很衬江岳这个人。

    金宝珠愣了一下:“这就交账了啊?”

    这也太干脆了吧?

    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 谁家的新媳妇进门不得好好熬上几年, 才能从婆婆手里接到一点点管家的权利?而且有时就算接了管家权利,因为婆婆还捏着公中的库房钥匙不给,所以与其说是成了当家的大奶奶, 不如说是像极了婆婆身边的管事大丫鬟。

    像万商这样不等新媳妇生下孩子就交账的婆婆绝无仅有。

    万商却说:“因为守孝, 老大夫妻成婚晚。如果江岳进门只有十五六岁,那我们可能还需要教一教她。可她和老大都已经二十多了, 难道家里这些账本还管不好?”

    如果江岳真的只有十五六岁,那估计万商会发挥“恶婆婆”本色,直接把她接到自己院子里来住,先当女儿似的养几年。十五六岁的孩子们都还没有定性,但二十多岁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考虑这时的人比现代人早熟,二十多岁完全能当得起一个家。

    非要说的话,江岳和金宝珠就是同龄人。金宝珠多能干啊!

    金宝珠有些迟疑地说:“话是这样说没错……”

    万商笑道:“反正我以后的主要精力肯定是放在五溪铺那边。某些热衷于在家里跟儿媳妇争权夺利的婆婆,一方面因为自己以前都是被磋磨过来的,自然容不得儿媳妇松快;另一方面是因为她们没事做,只能盯着内宅一亩三分地。但我不一样啊。”

    五溪铺算是万商在这个时代中经营出来的一份正儿八经的事业,她也喜欢干这个。哪怕三五年出一样成果,只要每个成果能让生产力有些微小的进步,就是好的。

    万商也不是真就毫无私心了。要是詹木宝不孝顺,万商一旦放弃内宅的这么点权利,生活品质就会大幅度下降,那什么都不必说,她肯定会死死抓住权利不放。不对,要是詹木宝不孝顺,她肯定早就想办法把这个人压制下去了,不会由着他得意。

    问题是詹木宝比谁都孝顺;江岳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万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且自从江家出了事,考虑到江父已经“病逝”,江家更是都分家了,那么在世俗的观念中,江岳现在算是没有娘家可以依靠的——哪怕其实她外祖一家非常疼爱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头难免会有流言蜚语,觉得江岳配不上詹木宝。万商直接把管家权过渡给江岳,其实也是在给江岳撑腰。从长远的角度来说,这有利于侯府的安定。

    金宝珠听了万商的话,自己又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快就露出一副彻底想明白的表情,点着头说:“太夫人您确实不一样,咱府里这些人都是发自内心地尊重您。即便叫夫人管了家,您凭本事挣来的威望也不会少了一分,我们依然最最尊重您。”

    因为詹木宝是侯爷,所以江岳一过门就是夫人。

    万商只当是金宝珠嘴甜,见漂亮姑娘主动凑到自己面前,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金宝珠哼了一声,因为被捏着鼻子,所以有点像小猪叫。万商坏人似的笑起来。

    金宝珠也跟着乐起来。

    金宝珠觉得那些喜欢磋磨儿媳妇的恶婆婆其实都是没本事的人,因为没本事,才会仗着孝道在家里作威作福。而太夫人自来与别人不同。她有本事,就有底气。有底气,在这个家里就不需要刻意压制谁,反倒是热衷于发现大家的优点并提拔大家。

    总归这府里的事情里里外外都已经被太夫人理顺了,交给年轻人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就是真出岔子了,太夫人还在呢,有太夫人兜底,年轻人慢慢就历练出来了。

    金宝珠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倒是金宝珠的奶娘,也是她的陪嫁老嬷嬷,听说太夫人想提拔夫人管家后,脸上露出了几分着急。背着无人时,奶娘问:“等夫人正式管了家,咱们可怎么办啊?”

    金宝珠有些莫名其妙,说:“不怎么办啊,夫人又不会为难我们。”

    既然太夫人那么喜欢夫人,那夫人肯定是个好姑娘。

    奶娘道:“哎!我的意思是夫人有夫人的心腹,等夫人正式管了家,自有她的心腹帮她查账,就用不上你了。”金宝珠如今能在府里得意,不就是因为她能查账吗?在奶娘看来,一旦不能参与到查账中,那就相当于失去了权利,岂不是又被人轻看?

    金宝珠一拍额头:“我也是好日子过久了,竟是忽略了这个问题。没事,若夫人用不着我,我依旧跟着太夫人做事。五溪铺那边摊子越来越大,太夫人需要帮手。”

    奶娘欲言又止。

    金宝珠整一个就是万商的脑残粉,笑语盈盈地安慰奶娘:“我知道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都要多,但咱们府里有太夫人在呀,你之前的那些经验都是用不上的。”非要把那些传统的女眷之间争权夺利的思路往安信侯府里套,那完全就是没事找事。

    金宝珠又给奶娘举例子:“譬如思玉姐姐,待到她敞开心扉了,我们才知道她其实算不得先侯爷的妾,只是担了这样一个名分,找了一个地方求生而已。以前我们不知道这些时,都以为她是先侯爷的妾,奶娘你何曾见过哪家的妾能在家里开私塾?”

    这确实是个稀奇事。奶娘摇着头说:“不仅开私塾,还写文章呢。”

    “对啊,所以说奶娘你的经验用不上嘛。”金宝珠眼睛亮亮的,“等思玉姐姐的文章在那个叫报纸的上面顺利登出来,肯定有更多关系好的人家愿意把姑娘们送咱府里求学了。我忽然想到一个,其实我也能去府里的私塾当先生,就教姑娘们打算盘!”

    打算盘是掌家的必备技能,姑娘们都该学学。金宝珠很有信心地说:“总而言之呢,太夫人既然费心给我们每个人都找好了出路,就不会由着我们在内院受磋磨。”

    奶娘双目微合,忍不住对着漫天神佛拜了拜:“太夫人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思玉如今在府里有一间独属于她的大书房。

    府里现有的书籍、外头搜罗来的书籍,按照万商的意思,都需要先满足思玉和詹木舒的阅读所需,然后再分去给别人。所以,一些非常难得一见的珍籍古籍,原版都在思玉这里,詹木宝这个侯爷按说是一家之主吧,反倒是只能先看下人的抄录版。

    万商说,这叫做物尽其用。

    别管府里的下人能不能理解这一份“物尽其用”,要是由着正在参加科举的三爷詹木舒先看,大家其实都能理解,可思玉是什么身份?她一个女人看这么多书干什么?难道她也要去参加科举?难道她日后也能做官?

    但因为这是万商做出的决定,所以下人们并没有质疑,反倒是提高了警惕,把思玉放在了和三爷詹木舒一样的位置上。怎么照顾詹木舒的,就怎么照顾思玉,比如不能随便进思玉的书房、动思玉的桌子,不能发生太大的声音影响思玉写文章等等。

    而思玉本人自然无比珍惜万商的这份优待。

    在印书坊的小吏上门邀稿之前,思玉对于自己的第一份投稿已经有思路了,还查阅了大量地质、人文方面的书籍。闭关了几日后,思玉拿着写好的稿子找上万商。

    思玉想叫万商帮着指点一二。

    万商连连摆手:“我哪能指点你呀?不行不行不行……”

    万商觉得如果府里的众人测一测智商,思玉的智商肯定稳稳超过她。更不要说思玉在当世书籍方面的阅读量、思玉对当世朝廷的理解,这些也都超过万商。所以万商并不觉得自己可以居高临下地指点思玉。万商唯一的优势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思玉却在万商展开了稿纸,认真地说:“太夫人您先看看我写了什么。其实我这篇文章的灵感就是从您那里得来的……还记得我们府里第一次团建的时候……”团建这个词自然又是从万商口中听来的,当时府里的女人们一起躺在院子里用秘方美容。

    其实万商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那时说了什么了。

    思玉帮着万商回忆起来,当时静华道人提起她小时候街上有个卖梨的老嬷,这位老嬷特别擅长种梨,一样的土质一样的树,老嬷家的梨就是比别人家的好吃。万商听闻此言,直接做了一个假设,如果她是当地的父母官,那么她会去请教这个老嬷,如果老嬷的种梨之法方便推广,那么这赫然就是一条适合当地的发家致富的道路……

    “……我当时就觉得太夫人您若是为官,定是真正能为民做主的好官。”思玉满目憧憬地说,“反倒是朝廷中的一些官员,看似满腹经纶,其实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

    有人去了地方上,一心要谋个大政绩,结果完全不考虑当地的实际情况,反而把百姓折腾得更加凄苦;所以很多时候有官员不去折腾百姓,由着百姓休养生息,就算是好官了。可是,如果不思变、不求变,百姓就会一直苦着,很难富裕幸福起来。

    “我明白了!原来你想搞一个扶贫专题啊!”万商脱口而出。

    “扶贫?”思玉把这两个字在心里细细品味了一番。

    良久,她郑重地点点头:“是的,我想写一写扶贫,还请太夫人不吝指教。”

    第134章

    万商觉得思玉找了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之前思玉那篇十年磨一剑的策论之所以会被皇上重视, 一个是因为思玉原本就出身于世家,对于世家内部的很多东西都是知道的,另一个是因为她几乎燃烧了自己只为了那一篇策论。日复一日地烧, 年复一年地熬, 使得那篇策论里全部都是精华。

    但现实就是思玉并没有真正当过官,甚至她还一定程度上缺乏社会经验。

    思玉仅有的那点社会经验还是在从家里逃出去后被好心的戏班子班主收养的那几年里获得的。她只读过万卷书, 但是没能走过万里路,也没能见过各种好人坏人。

    当然,即便是这样, 思玉也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不少懵懵懂懂就当了官的读书人且不如她呢!

    只不过,想要思玉再写出一篇像之前那篇策论一样叫人惊艳的文章,这很难。

    于是思玉干脆放弃了宏观叙事, 转而从小处着眼。

    在这个读书人考科举走仕途几乎都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个人的功名利禄的时代里, 少有人正儿八经地思考过“如何当好一个县令”这样的问题。偏偏对于习惯逆来顺受的底层百姓来说,县令负不负责、有没有作为, 这直接关系到了他们日常生活。

    意识到这一点时, 思玉常常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 为何此前从未有人正式思考过呢?

    就算偶尔有靠谱的人发表靠谱的看法,那往往也都是他们自己当了县令,去了地方上, 经过反复尝试, 然后终于带着当地百姓取得一定成果——也就是说,都是具体事情具体分析,但很难找到一些像样的像指导读书人如何考科举一样当县令的书。

    思玉就觉得自己应该去在意这个问题。

    这不是巧了么?关于“扶贫”, 万商还真能说出点什么来。

    因为在万商生活的时代, 她的国家一直非常重视扶贫工作。而正是因为国家的这份重视,哪怕万商本人并不在体制内工作, 她本人也不是生活在贫困地区需要被扶贫的对象,但日积月累地接受相关讯息,万商的脑子里真就装着一些干货。

    当然,她脑海里的“知识点”都是松散的,这里记了一点点,那里记了一点点。

    不过现在和思玉聊天也够用了。反正万商只为启发思玉。

    用万商的眼光来看,这个时代中的人,除了权贵,百分之九十九的百姓都陷在贫困之中。而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想要叫他们实现万商眼中的脱贫,这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只是叫百姓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点,这还是很有希望做到的。

    就像是万商她们开的送鸡铺。只是给百姓送几只鸡,对权贵来说,几只鸡算得了什么?可是百姓得到了这微不足道的好处,他们就发自内心地觉得日子比以前好。

    万商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扶贫这个事情,首先要弄懂百姓为什么贫困。比如之前世家的族地所在,其实当地百姓的日子非常惨,因为他们的土地被世家掠夺,为了生存被迫从良民转为世家的佃户,从此生死由人。针对这种情况,只要叫世家释放土地,让百姓重获自由,他们日后有田可种、有地可耕,那日子就会比以前好过。”

    思玉点点头:“也有贪官污吏欺压百姓,那么只要把贪官污吏除了,百姓的日子就比以前好了。”这种都是相对来说比较好处理的,因为现在王朝新立,皇上谁的面子都不会给,连世家都在皇上手里得不到好,贪官污吏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处理掉。

    万商说:“但除此之外,还有因病致贫、因缺技术缺劳力致贫、因懒致贫……”

    “因懒致贫?!”思玉好似有些不能理解。

    “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吗?”万商摇了摇头,“我不敢说这话绝对正确,但放在某些地方、放在某几个人身上,并没有冤枉人。我知道南方有个地方,其实当地的气候土壤都很适合种庄稼,同样大小的一块地,粮食产出比别的地方都要高。只要稍微勤快一点,就不会缺一口吃的。但当地始终很穷。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懒?”思玉问。

    “确切地说是因为男人懒。当地的女人被迫家里家外一把抓。她们生了孩子,要把孩子绑在背上下地。地里的活干完了,再赶回家去给男人做饭。哦,当地还有一个叫什么产翁的习俗,就是女人生完孩子,男人在家里做月子,女人继续下地干活。”

    思玉目瞪口呆地看着万商。这……这简直颠覆了她的三观。

    “你想啊,家里只有女人干活,就能保证全家不被饿死了,如果男人勤快些,多开些荒地,他们的日子就比全国绝大多数的百姓好过。但男人就是什么都不干。”万商嗤笑了一声,“如果有县令去了那地,你觉得他应该怎么去带领百姓脱离贫困呢?”

    老天爷喂饭给你,你都懒得吃到嘴里,县令能做什么?挥鞭子强迫他们干活?

    思玉意识到自己之前想得还是太过简单了。

    万商继续说:“至于缺技术……之前我们团建时,我说得那个推广种梨,其实能归到这一类里面。有些地方的百姓坐拥金山银山而不自知,这就需要地方官有眼界,知道怎么带领百姓去开拓金山银山。当然了,开拓的同时不能忘记守成,不能影响百姓原本的耕种。”此时毕竟和后世不一样,搞发展的同时绝对不能叫一个地方缺粮。

    思玉认真点头。

    “再就是……”万商脑海里浮现出了很多耳熟能详的口号,“想要富先修路……加强基础医疗建设,降低孩子夭折率……”

    听到这里,思玉忽然把自己摊开放在万商面前的稿纸收了起来。

    万商好奇地看着她。

    只见思玉三两下把文章撕成碎片,然后丢进了纸篓里。万商阻拦不及。

    思玉却不沮丧,很有信心地说:“我之前写的这些,现在想来还是太虚了……我得重新写。”她知道怎么引经据典,更知道怎么去历史中吸取教训。但这样还不够。幸好有太夫人在,加上太夫人的这份智慧,她肯定会写出真正能帮助更多人的文章。

    就当思玉再一次闭关的时候,万商收到了詹木宝和江岳寄来的信。

    小夫妻俩常常给万商写信。信是通过驿站送来的。此时远不如后世方便,不是每封信写好了都正好停船靠岸遇到驿站,所以经常会几封信攒一块儿给万商寄过来。

    万商就觉得自己收到的不是“信”,而是“包裹”。

    这次的“包裹”尤其大。

    万商用小剪子拆开外头的那层油皮纸,摆在最上面的是几封信,把信拿出来先放到一边,最底下竟然的一本手抄书。万商心里觉得奇怪,心道:“大宝知道我这个人没啥文学功底,江岳也不是一个喜欢钻研四书五经的,他们夫妻竟然给我寄书?”

    这么想着,万商拿起手抄书,打算翻上几页。

    这一翻,万商乐了。

    竟然不是什么高深的著作,而是一个特别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话本,万商读着完全不费力。这个话本算是《詹水香传》的同人本,名字叫做《詹水香传之后续》。

    大致情节是詹木宝这个侯爷侄子帮姑母迁了坟,又叫姑母的事迹在世间传唱,然后身在地府的詹水香跟着受益,许许多多的功德回向她,地府城中之人纷纷高看她一眼。更有地府官员送来官服和官印,说地府里是以功德论本事的。生前恶事做尽,便是倒欠功德,在地府里要下油锅。而像詹水香这样有功德的,便可以在地府当官。

    许多人羡慕詹水香,觉得她生前没有白对詹木宝付出,所以侯爷侄子竟比亲儿子还可靠,叫詹水香成了大功德者。詹水香却一点都不自傲,反倒是请了父母高座,又请了弟弟(先侯爷)上座,然后对着父母和弟弟下拜,说自己能有今日多亏亲人。

    詹水香说,若不是父母生前慈爱,对着她和弟弟一视同仁,家里只要有一口吃的都要均分给她和弟弟,她如何能养出健康体魄,在逃灾时活下来?还反哺了全家?

    詹水香又说,若不是弟弟争气、战场上奋勇杀敌,给自己挣来侯爷的爵位,她那个虽然孝顺却老实的侄子又去哪里继承这个爵位,使得她这个亡人跟着受了大益?

    听了詹水香此话,父母连忙起身抱住女儿,连连说父母养儿养女天经地义,哪里值当一声谢。弟弟(先侯爷)也说,男人拼搏理所当然,若是留在家里万事不干、凡事不出头,那才是要叫人唾弃的。周围之人见状,纷纷感慨这一家果然家风和谐。

    ……

    看到这里,万商已经觉得这个话本是“话里有话”了。

    再继续往下看,看到詹水香当了地府官以后,判的第一个案子,说的就是一个女人听从父母的话,一心一意为娘家谋划,结果遭夫家厌弃,等被休回娘家后,娘家人却也变脸,她走投无路最后吊死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了,求詹大人做主。

    “啊……所以果然是话里有话?”万商顿时觉得这个同人本有意思起来了。

    可惜故事没有写完,不知道地府里的詹水香会怎么判第一个案子。

    等万商拆了詹木宝和江岳的信件,才知道这个同人本竟然是江岳写的!

    江岳起先还不好意思把同人本给万商寄过来,因为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文采,遇到应该写个小诗用来抒发情绪或者应该写个新词用以创造意境的地方,她总是写不出来,全篇都用了大白话。但在詹木宝的鼓励下,她还是鼓起勇气全给万商寄过来了。

    万商看了信就知道小夫妻之间更甜蜜了,让她这个CP粉可以尽情地磕。

    一段时间后,詹木宝和江岳收到了万商回信。

    万商回信时自来都是詹木宝一份、江岳一份,用不同的信封装起来。她不管小夫妻会不会交换信件看,反正她寄的时候,从不会把某个人当成是另一个人的附庸。等到詹木宝看完自己的那封,转头看向江岳,就见江岳难得露出了几分害羞的模样。

    詹木宝好奇地问:“娘写了什么?”

    “娘她……她催稿来着。”江岳的不好意思中还隐隐透着几分骄傲。

    天底下哪有婆婆对着儿媳妇喊“饭饭、饿饿、稿稿”的啊!

    但这种感觉……说真的并不坏。

    第135章

    万商也觉得这种感觉不坏。

    虽说她总是想得很开, 只要自己活着的时候无愧于心,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就已经很好了。等她死了, 她根本管不了后人如何, 也无从知道后人们将会如何。

    万商并不打算用自己现代人的三观去重塑别人。

    她做得最多的是“引导”,能引则引, 能导则导。若是不能,那也就罢了。

    现在从江岳身上看到了一点点苗头——江岳写同人本的用意,万商能够从字里行间看出来一些——说不定江岳未来会是一个很好的接任者, 万商又觉得非常高兴。

    事物都有两面性。万商在最初决议创造《詹水香传》时,是真心想要塑造一个坚韧强大、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充满智慧的女性形象。她根本想不到等詹水香为世人熟知,竟然会有人断章取义, 试图用这样一个人物来驯化女性, 让她们当牛做马。

    “是我太善良了吗?所以洞悉不了人性的恶?”万商扪心自问。

    幸好江岳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及时做出了补救措施。同人本完全可以用单元剧的形式, 一部接一部地创造下去。如果未来都能排成杂戏的话, 即便日后依然有人断章取义, 但只要杂戏足够流行,传唱度足够高,那么总能实现教化一部分人的目的。

    这也是万商所乐见的。

    她越发觉得给詹木宝和江岳安排一场蜜月旅行, 这事做得太对了。一方面有利于小夫妻提升感情, 另一方面也是叫他们到处走走看看,趁着年轻多看看世间百态。

    闲着有空时,万商把江岳写的同人本读给了府里的大家听。

    然后全府齐齐掉坑。

    在坑里换着姿势躺了又躺, 因为填坑的人不在, 大家只能转而聊起其他。

    思玉就顺势说起了扶贫,主要是万商说到因懒致贫时举得那个例子太超出她的认知, 如果她当了县令,辖区内的男人全都那么懒,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他们,总不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吧?思玉就想问问大家的看法,说不得集思广益下就有办法了。

    木蕾问:“天底下竟然真有那么懒那么无耻的男人?还不是个例?而是整一片地方都是那样的人?那当地的女人为什么要嫁人呢?图什么?图自己的日子太过了?”

    木蕾想了想,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难不成当地不给女人分地?田地也好,房产也好,只能挂在男人名下?所以即便男人什么都不干,家里没个男人却不行?”

    大家看向万商。

    万商连连摆手:“我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当地具体情况如何,我并不知道。”

    她心说,后世大家都是平等的,村官碰上无赖,村官不能对无赖动手,说不得还要被无赖拿捏,但此时谁敢拿捏县令?只要县令态度强硬些,很多问题都能解决。

    思玉道:“若是蕾儿说的那种情况,那县衙只要依照大律改了制度……但这又衍生出来一个问题,如果女人名下有田有地,她们不打算成婚,那么人口的增长速度就会降低。对于很多县令来说,大力发展人口才是他们应该做的,反过来就是失职。”

    所以很多县令明知道应该那么做,他们却不会那么做。

    金宝珠眼珠子一转,似乎有了什么坏主意:“想要发展人口?很简单啊,当地县衙直接对外贴出告示,如果有外来的男人在当地落户开荒,开出来的田地可以免十年税赋。若是这个外来的男人和当地女人成婚了,他名下的田地还能再免十年税赋。”

    金宝珠的亲爹就是金家酒楼的金胖,很有些急智。

    金宝珠长得不怎么像金胖——金胖是祖坟冒青烟才生出这么漂亮的女儿。但到底是亲父女,她此时狡黠地笑起来,就神似金胖。只见她摊开手做出一副无奈模样:

    “虽说大家都讲究安土重迁,但如果我是外地一个没田没地的孤儿,或者我家里好几个儿子,田地却不多,一家子人根本吃不饱,勉强给大哥娶了媳妇,到我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么当我听说了某地有开荒免税赋的政策,幸运的话还能在当地安家,你们觉得我敢不敢去拼一下?反正我穷得只剩下一身力气了,父母又不用我奉养。”

    “等到从外地来的落户开荒的男人多了,这些男人虽然穷,但是能干啊,既然能顺利开荒,说明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和当地的懒男人一比,女人看不出谁更好吗?”

    “最好就是当地女人最后都挑了外地男人成婚,让当地的懒男人自生自灭去!”

    木蕾使劲给金宝珠鼓掌。

    思玉都忍不住笑了。虽然金宝珠出的这个主意带着几分天真,但听着解气啊。

    万商笑着看大家讨论。不知道等江岳度完蜜月回来,她会不会喜欢参与到这样的聊天之中。万商心说:“不喜欢室内聊天也没事,反正现在府里还有夜跑的习惯。江岳是在外祖家长大的,自小跟着外祖父习武,大家有空在练武场上笑闹也挺好。”

    此时此刻,江岳也在想着万商。

    宣纸摊开了摆在桌子上,上面还空无一字。

    詹木宝见江岳似乎很苦恼的样子,关心地问:“是哪个情节没有理顺吗?”

    江岳极其难得地有一些扭捏姿态:“这第一个案子,本来我心里已经有一些想法了……但现在娘那边等着看呢,我就觉得最好再重新构思一下,想得更全面些……”

    詹木宝没有敷衍地说什么只要是你写的娘肯定都喜欢。

    他问:“你最开始写这个后续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

    一提这个就来气!江岳说:“不就是那次停船靠岸,听到那个老太婆胡乱教导孙女们……”脾气一上来,直接骂人家是“老太婆”,反正那么教孙女的肯定不是好人。

    詹木宝说:“所以,你写这个故事就是想要针对那个老太婆。”

    “针对她们那一类人吧。”江岳道。

    “她们那一类人最在意的是什么?”

    “自然就是她们的儿子、孙子了!”江岳若有所思,“所以我这第一个案子的判决结果其实不需要弄得面面俱到,只需要让这一类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样就好了!”

    詹木宝点点头,却说:“表面的面面俱到还是要有的,若不然岂不是叫人觉得姑母判案不公?”一旦明面上的公正都没有了,那以后就没法继续借姑母教化百姓了。

    “我知道了!”江岳高兴地说,“我就这么写,这个自尽的女人为娘家人哄骗,折损了自身的福分。而被哄骗去的福分,大多是用在了她的侄儿身上,剩下一点用在她兄长身上,反倒是她父母所用不多。判决结果就是把这些不属于他们的福分拿走。”

    这样的判决结果看上去很公正,只是把原本不属于他们的东西拿走而已。

    “但福分一被拿走,他们就会被反噬。之前占得越多,反噬就越厉害。”江岳越发兴致勃勃,“所以最后就是她侄儿大病一场、几乎抵命,虽然侥幸没死,但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怕是没办法再传宗接代了……”这应该就是给那一类人最大的打击了吧?

    詹木宝冲着江岳比了一个大拇指:“这个想法真不错!娘肯定喜欢。”

    说着就撸起袖子,表示要给江岳研墨。其实江岳才研过墨,一个字未写,哪里就需要重新研了。詹木宝无非就是找理由想离着江岳近一些罢了,倒也不用拆穿他。

    一直到六月底,詹木宝和江岳才结束行程,紧赶慢赶地回到安信侯府。

    虽说府里从来没有催他们早些回来,但自从知道詹权已经回京了,詹木宝和江岳就没有再在外逗留,第一时间赶回家里。一个呢,詹权之前去了战场,因为军事多为机密,很久没和家里联系,现在平安回来了,詹木宝有点想他。再一个,詹权既然平安回来了,那么他和昌华郡主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詹木宝和江岳更不敢耽搁。

    詹权此次归京,因为战功积累,直接提为四品武官。考虑到他的年纪,这已经非常了不起。此时又开国还没两年,文官武官之间的差距不算特别明显,不会出现同品级武官远远不如文官的情况。而且詹权是去了京郊锐锋营任副手,只要顶头上司退了,他毫无疑问可以接替这位顶头上司出任正手。那么,这辈子至少是个三品大员。

    正手需要每日上朝,所以并不常驻兵营。所以反倒是詹权这个副手需要常常和士兵们同吃同住。万商仔仔细细地问清楚了,詹权差不多是每半个月在兵营十天在家五天这样子。在兵营的日子就是二十四小时待在兵营中。在家的日子是需要上朝的。

    万商就找了静华道人和詹权一起商议。既然詹权未来几年有三分之二的日子都在兵营,那么等他和昌华郡主成婚后,那三分之二的日子,不如就让郡主住郡主府。

    一般的郡主都没有郡主府。不过昌华郡主又和一般的郡主不一样。她既然有一座御赐郡主府,万商觉得理由都是现成的——御赐的府邸怎么可以由它空在那里呢!

    静华道人却不用万商找理由,忙说:“正该如此呢!”

    襄国公夫妻只生了昌华郡主一个女儿,自从襄国公病逝,襄国公夫人便是和昌华郡主相依为命。静华道人又说:“其实就是老二在城内的日子,都可以陪着郡主去郡主府住一住,叫襄国公夫人放心。”襄国公府和昌华郡主府是两座相邻的大宅子。

    万商觉得静华道人开明。郡主毕竟和公主不同。

    静华道人摆摆手:“不过是将心比心罢了。”

    她当年自请去城外道观,没两日就被太夫人接回来了。

    她体味到了太夫人的善待,这几年越发觉得太夫人人品可贵。她虽做不到像太夫人那样能统领全府、主管大局,但学太夫人的模样去体谅别人,还是能做到的呢!

    第136章

    昌华郡主其实一直在心里盘算着, 想要婚后依然住在郡主府。并非是她不孝顺不愿意奉养公婆,实在是因为她太孝顺,不想叫自己母亲孤单一人。难道在一对新人里, 只有男方的父母需要孝敬, 女方的父母却被抛在脑后?世间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昌华郡主以为自己需要用上一点点技巧再配上一点点手段才能达成这个目的。

    然而万万想不到,还没等到两边正式成亲, 根本不用她自己费尽心思找个合适的时机用最为稳妥的口吻提出来,安信侯府那边就郑重地表明了态度,说什么御赐府邸不好空着, 待到年轻人成婚之后,不如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一起住在郡主府里。

    以为需要自己“争取”才能得到的东西,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送到了她手里。

    昌华郡主心里自然有所触动。

    很多事情自来都是两好并一好, 安信侯府既然这样为她着想,她便也重新捡起礼单, 看看婚后见礼时送给大家的礼物是不是还需要继续斟酌, 送些更合人心意的。

    等到詹木宝和江岳回到府里, 詹权的亲事已经提上日程。

    按照此时的风俗,如果家里有人新丧,那确实不好举办婚事, 毕竟丧事和喜事之间有冲突。但如果只是迁坟, 就不会碍着喜事了。甚至迁坟一事,大多都是子孙孝顺,才会想着要帮亡人迁坟, 而孝顺这个品质最为世人看重, 这是家风纯善的体现。

    故而在詹权成亲之前,安信侯府打算先把迁坟一事办了。

    挑了一个风水上极适合迁坟的日子, 直接在先侯爷的坟地周围找了合适的地方新起了两座坟,一座是供先侯爷的父母合葬,另一座则是供詹水香和周富夫妻合葬。

    迁坟的时候,大家都去了。

    不仅是詹木宝江岳夫妻,还有詹权,连在“寄宿学校”里奋战“高考”的詹木舒都特意为此事请了假,还有木蕾生的小四和金宝珠生的双胞胎姐妹,全都做孝子贤孙的打扮。在万商的潜移默化下,从头到尾都没有人提出双胞胎姐妹是不是有参与的资格。

    在许多百姓心中,安信侯府自来无小事。

    府里有人成婚了,百姓必然要凑这个热闹;现在府里为亡人迁坟,百姓也都一路跟随。这里头还有许多人是詹水香的“粉丝”,趁着这个机会想要瞻仰一下“偶像”。

    百姓中倒是有人觉得奇怪,怎么孝子贤孙的队伍里还有俩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因为对安信侯府的信重,他们只是奇怪,没有不长眼地跳出来说于理不合。

    甚至还有人一直帮安信侯府想理由,当即有人自认为想明白了,淡定地说:“都说外甥似舅、侄女肖姑,詹水香的侄女岂是一般人?必然要胜过别家的儿郎无数倍。待我日后有了女儿,若是有幸像詹水香一样厉害,我家的族谱给她单开一页都成!”

    “嗯,这么说的话……我老家那边有位孝女,也是在族谱里留了名字的。”

    路边就有妇人抱起了咿呀学语的女儿,哄着她说:“回头叫你阿爷想想办法,他不是说他认识五溪铺技堂里的人么,咱也去技堂学本事!咱也和庄大人一样当官!”

    女儿就咿咿呀呀地说:“当!官!”

    “哎呦!真有志气!”妇人喜得不行,直把女儿搂在怀里。

    迁坟是有流程的,待到孝子贤孙们依次往新坟里填了土,流程便走到了尾声。

    万商把詹木宝拉到一边说悄悄话:“等我以后死了,你切记把我单独葬啊。”

    顿了顿,又说:“让静华道人和先侯爷合葬。”

    詹木宝有些不解,但没有反驳万商的话。时人其实很看重合葬的资格,有些人娶过继妻,等到过世,原配子女和继妻子女就极有可能为究竟是谁的母亲和亲爹合葬而吵起来,要是继妻的子女更有出息,那更是会吵得昏天暗地,吵得老死不相往来。

    万商说:“我和先侯爷……实在是生疏。而且我……我一个人住大房间都住习惯了,死了也想自己一个单间。所以千万千万千万别让我和先侯爷合葬。记住了没?”

    詹木宝便点点头:“记住了。”

    万商心说,对詹木宝她是放心的,但谁知道子孙后代里面会不会蹦出个脑子冒泡的?所以她还要自己记着这事,估摸着快要死了,留个遗嘱下来,切记让她独葬。

    詹木宝虽然听话,却不爱听万商说什么死不死的,抿了抿嘴唇,抗议道:“母亲年华正好,待到母亲百岁,我还要给母亲祝寿。不,母亲得奔着一百二十那样活。”

    “行行行,只要我健健康康没大病,活一百二也成的。”万商开玩笑说。

    在詹权和昌华郡主金敏行正日子的前几天,苟太监奉皇上的口谕来安信侯府里送水果。皇上给侯府赐水果,这是常有的事情,什么天南地北不常见的果子,或是常见但不应季的果子,只要皇上那边得了,只要能分出一点来,总不会落下安信侯府。

    不过苟太监是个大忙人,除非遇到紧要事,若不然万商其实不常见到他。

    苟太监宣完口谕,不等他自己开口,万商就很有眼力劲地拉起了家常:“过两日我们府里有大喜事,大管事您若是不忙,不如来府上喝一杯喜酒,沾沾喜气。”既然苟太监因为某种原因高看詹权一眼,那么詹权的成亲宴,苟太监肯定是愿意参加了。

    苟太监眉一挑,虽然没有拒绝,却说:“会不会惊扰他人?”

    万商懂了。

    苟太监是真心想来参加婚礼,不想在宴会上和别人社交。以苟太监在皇上面前的地位,许多人背地里厌弃他,当面却要巴结他,所以只要他出现,就会被动社交。

    万商就说:“我原本就有意在内院里摆上一桌,不招待外人,只招待自己人。”

    之前詹木宝成亲时就这样,内院里摆一桌,金宝珠、木蕾、万迎霜、万向阳几人都在这桌。万喜乐为了照顾思玉,也在这桌。万商的大嫂詹花花最后也选了这桌。

    苟太监要是想来内院吃饭,万商就再设一个小桌,回头去五溪铺请了庄头刘大山他们来陪客,不会真的辱没苟太监,而刘大山他们也不会对着一位太监巴结不已。

    听了万商的话,苟太监矜持地点点头:“就这般安排吧。”

    送走苟太监后,万商连忙去找静华道人。毕竟是她亲儿子的婚事,哪能不叫她参与进来呢?而静华道人以前当过家,现在筹备个成亲宴什么的,肯定是没问题的。

    得知要为苟太监再开一桌,静华道人有些讶异。

    “我倒是觉得……苟太监不是真的高看老二本人。其中的因由怕不是要落在昌华郡主身上?”静华道人小声地问。先侯爷在世时,也从未听他提过和苟太监有交情。

    万商想了想说:“老二和郡主成亲,襄国公府那边也会设宴,苟太监不去那边赴宴,偏要来咱们这里,说明就算他是和那边有旧,却也不希望这层关系被人注意到。所以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苟太监费尽心思隐瞒的秘密,没必要给他捅出去。

    静华道人连忙点头:“我自是知道轻重的。”

    别管苟太监此人在外口碑有多不好,他待安信侯府始终不薄。再加上太夫人对苟太监这个人从无不满、更无不屑,静华道人相信万商的判断,就觉得苟太监不坏。

    静华道人对自己现在的日子满意得不行,先侯爷刚过世时,她总担心一家子被世家害了,结果愣是想不到那么张扬的世家会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侯府竟安全了。

    可见,听太夫人的话肯定是没错的。

    等到只剩下万商和乌嬷嬷两人,嬷嬷犹豫了一会儿:“太夫人您有没有觉得苟太监……他与襄国公夫人有些相似?”虽然嬷嬷手里毫无证据,但她相信自己的眼力。

    万商愣住了。

    她和襄国公夫人荀一默同为百花会成员,皇上又为两家儿女赐了婚,所以她和荀一默也算是有了交情。之前为了用魔法打败魔法,传万商被神仙托梦赐下了一夜印书之法,万商就是请了荀一默在金家酒楼的大箱子里抽取文章,以示公平公开公正。

    万商也相信乌嬷嬷的眼力,有些迟疑地问:“我第一次见荀夫人时,确实觉得她瞧着面善,好似有一些眼熟。但非要说她和苟太监像,好似……好似也没有吧?”

    乌嬷嬷摇头:“他们不是那种特别像的像,而是需要特定角度去看的。”

    说着,乌嬷嬷就摆出了一个姿态,头稍微低下来一点,下巴微微往里收,然后嘴角微微上提,笑不露齿地显出一个娴静的微笑。这是荀夫人脸上常有的一个表情。

    苟太监却很少这样子。他向来是张扬的。他脸上也几乎不会有娴静的微笑。

    他只会冷笑、坏笑、似笑非笑。

    万商有些恍然:“所以,难不成苟太监和荀夫人有亲戚关系?”

    两人的姓氏不同。

    但苟太监的这个“苟”,据乌嬷嬷所说,他自认是皇上的狗腿子,原本是想直接抛弃自家姓氏,直接叫自己“狗太监”的,还是皇上觉得这样不文雅,最后改成了“苟”。这点就和万商的兄长万苟差不多,万苟的小名叫狗儿,这是他亲生母亲起的,过继后不想丢开亲生母亲给他的唯一的东西,还是想叫自己狗儿,最后便折中取了“苟”字。

    万商若有所思:“皇上应当不会随随便便改人姓氏。如果原本的姓是荀,然后去了一横变成苟,这好像说得通。”

    乌嬷嬷又提醒道:“荀夫人好似也是没有娘家的,说是乱世里走散了。”苟太监同样是没有来历的,谁也不知道他在成为皇上的心腹之前,生活在哪里,家人都是谁。

    万商忙说:“可不能再说下去了。既然是苟太监费尽心机隐瞒的,咱们没必要寻根究底。”

    乌嬷嬷自然明白万商的意思,不打算得罪苟太监,只小声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苟太监真的非常在意荀夫人和昌华郡主,那么以后都不用担心他会对府上不利。”

    万商笑说:“他忠于皇上,咱府上也忠于皇上,自然不存在谁对谁不利了。”

    嘴上说着漂亮的场面话,万商心里的疑惑却更深了。苟太监如果真和荀夫人有亲戚关系,为什么不相认呢?他又是如何变成太监的?他身上真的藏着好多谜团啊。

    第137章

    在安信侯府的安排下, 苟太监顺利参加了昌华郡主和詹权的婚宴。

    侯府这边的开宴时间设在傍晚。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除了请刘大山庄头等人来陪客,考虑到这一桌上没有主家不太好, 哪怕苟太监并不介意这一点, 他既然想要避开其他参宴的宾客,自然会考虑到侯府的不方便, 万商还是叫金宝珠生的双胞胎姑娘领着木蕾生的小四,让他们姐姐弟弟一起帮着待客。

    也只能叫这些小不点帮着待客了。

    詹木宝作为(名义上的)当家人,如果不在外头宴请众多宾客, 别人还以为是侯府不给昌华郡主面子呢,又觉得是詹木宝和詹权兄弟不和。詹木舒也是一样的,他已经长到了能正经当个大人使的年纪, 如果外头的宾客瞧不见他, 难免会心生猜疑。

    而双胞胎和小四年纪小,之前也少有在人前露面, 他们不去外院就不会有事。

    双胞胎姐妹天生就比小四胆子大, 用佛家的话来说, 这是阿赖耶识里带的。而府里的大人从未在后天打压过双胞胎的天性,反倒是有意培养她们坚韧大方的性格。所以她们虽然年纪不大,还是第一次待客, 但表现一点都不差, 十分小大人的样子。

    小四的胆子小一些。但他自幼和姐姐们一块儿长大,习惯了做姐姐们的跟班,所以哪怕桌子上没有一个熟悉的大人, 但只要有姐姐们在, 他也能乖乖地独立吃饭。

    被托以重任的双胞胎姐妹十分认真,轮流招待苟太监, 还陪着他说话。

    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呢?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太监,什么是权阉。也不知道什么身份地位。他们只知道这是家里的客人,长辈们信任他们,叫他们好好招待的。

    于是他们就好好招待了,用清脆的声音喊着伯伯。

    苟太监有些恍惚。

    太出乎他意料了!

    他觉得这傍晚的风好似有一些醉人。哪怕他从来没有在安信侯府里遇到过任何难堪,但万商竟然由着这么小的孩子招待他,还是让他受宠若惊。就好像他真的成了侯府的亲戚,还是那种和蔼的亲切的不会给孩子们带去不好影响的受人尊敬的亲戚。

    苟太监下意识在身上摸了摸。自从世家逐渐老实,皇上的内库终于没有那么穷了。皇上对许多忠于他的人一直都很好,苟太监现在全身上下很有几样贵重的东西。

    他胡乱地解下来,也不管成不成套,先送两样给小姑娘,再送一样给小男孩。

    小布丁们不懂这些物件的价值,想着太夫人他们说了,不用和这位伯伯太过见外,双胞胎姑娘便双手接过来,脆生生地说了声谢谢。小四见姐姐们都接了,也起身用双手接过,然后小声说了谢谢。就见三姐弟动作一致地低头翻看自己身上的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们各自爱吃的零食。

    一人挑出一样最喜欢的,用小手递给苟太监,作为回礼。

    苟太监:“……”

    苟太监下意识嘴角微提,冲孩子们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果万商在这里,作为被乌嬷嬷提醒过的人,她肯定能看出来,此时的苟太监真的有几分像襄国公夫人!

    安信侯府的这场婚宴办得非常热闹。

    听着外院里的喧嚣声,苟太监心里慢慢回忆起了从前。

    正如万商猜测得那样,苟太监的出身并不算很差,家里也算是小有余财。他上头有一个大他好几岁的亲姐姐。在他四岁之前,他是一个被父母宠坏的熊孩子,会让姐姐趴在地上给他当大马骑。姐姐稍有不乐意,他会大声哭闹,父母就会打骂姐姐。

    其实他们家里并不穷,不至于像穷苦人家那样,恨不得一个铜板掰成八瓣使。

    但苟太监的父母家人还是把大女儿当丫鬟一样养着。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好似她多吸一口气,都占了家里的大便宜。她就该像影子一样,在这个家里毫无存在感。

    苟太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因为从他出生开始,家里就一直是这样的。

    直到有一天,他被忧心忡忡的父母领着去见了一个人。路上,为了哄他高兴,父母还给他买了一个精致的机关小鸟。等到了那地,那人脱了他的裤子,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对着他父母摇摇头。苟太监仍然记得,父母就在那一瞬间齐齐变了脸色。

    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是个医书还算高明的大夫。

    大夫检查出来苟太监是个天阉。

    哪怕苟太监当时什么都不懂,但小孩子其实也能读懂气氛,他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打算像以往那样嚎啕大哭。结果从前一看到他哭嚎就心疼得不行的父亲,那天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他被吓到了,半边脸肿起来,漂亮精巧的机关鸟掉在地上,鸟头摔了个稀巴烂。他下意识看向母亲,母亲却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盯着他。

    父母在一夜之间变了。

    苟太监不断地哭不断地闹,但父母还是变了。

    他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慢慢接受家里的变化。

    和姐姐比,他的处境没有一差到底。因为他的父母不易怀孕,或者就算怀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容易生下来——现在想来全然是因为他父母的血缘关系太近了——他们努力了好多年,才终于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儿,又努力了好多年,才生下苟太监。

    他们对女儿不满,就是觉得女孩不该投胎到他们家里来;只有对女儿不好,以后才不用再生女儿了。他们把苟太监宠上天,自然是苟太监是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

    当苟太监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他也就失去了父母的爱。

    但因为苟太监外表是男孩,在父母始终生不出健康儿子的漫长的时间里,他就是父母的“脸面”,让他们不至于丢人现眼。至少在吃穿上,他并没有被亏待。父母最多就是在外人瞧不见的时候,狠狠地掐他的胳膊,打他的大腿,骂他是个没良心的。

    在这个家里,苟太监终于拥有了和他姐姐类似的地位。就算他外表是儿子,能骗得了别人,但在父母心里,他也成了女儿。当他拥有了女儿的处境,他才终于学会思考,姐姐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她不是丫鬟,更不是他的玩具。他们是亲人啊。

    他对不起姐姐。

    在父母的漠视和仇恨中,他和姐姐都跌跌撞撞地长大了。

    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就是一双混蛋。他常常想,如果自己是个健康男人,那么他肯定会长成和父母一样的混蛋。他永远不会去怜悯姐姐,去心疼姐姐,去共情姐姐。

    之后,乱世拉开了序幕。

    乱世的最开始只有少数的几个地方爆发民乱,前朝的朝廷勉强还能应对,给这片土地上的大多数人一种好似一切仍在朝廷掌握中的错觉。但在发生民乱的地方,对于当地的富户来说,暴民路过如同恶鬼过境一样。他们不得不舍弃家业想办法逃命。

    而苟太监家乡所在的地方之所以会发生民变,是因为当地人遭灾了,粮食的收成几近于无,朝廷却还在暴政苛捐。这一逃命,周遭几乎全是眼睛饿得发绿的灾民。

    有一次深夜,苟太监饿醒时发现姐姐不见了,闭着眼睛听父母小声说话,才知道他们把姐姐“卖”给了别人,换了一小块鲜肉。母亲高兴地说,她又怀孕了,这次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这次肯定能生下一个健康的能帮家里传宗接代的儿子!父亲说,母亲这会儿想吃肉,肯定是因为肚子里的儿子想吃,这个儿子是一个天生享福的命。

    那一刻,苟太监不知是怎么想的,可能他确实没有良心,可能他确实是畜生,他忽然爆发起来,挟持了生他的母亲,用一块石头对着她的肚子,对着生他的父亲大喊:“大姐哪去了?你们把大姐卖哪去了?如果不说,我就……”我就狠狠地砸下来。

    他咬着牙追上那支买走姐姐的队伍,趁着夜色想办法把毒草混入到他们的食物里,然后找到了被捆绑起来的姐姐。这会儿姐姐已经被吓傻了。原来这支队伍吃人。

    他们优先吃的是孩子。姐姐看到了他们杀人。

    姐姐傻了,苟太监只能背着她逃命。

    他知道那些毒草毒不死人,只会叫人不断拉肚子,只要这些拉肚子的壮汉意识到出问题了,把另一半休息的人叫起来,他们发现队伍里有人逃跑,肯定会追上来。

    所以苟太监不敢在路上跑,只能往深山老林里钻。

    也是幸运,在野兽极多的老林里,他们硬是没有遇到过吃人的野兽。勉勉强强藏了半个月,姐姐清醒了,但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也不会说话。

    再后来,等到他们撑不下去时,他们遇到了皇上领着一支队伍急行军。

    再后来……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苟太监和姐姐生得不像,除了皇上和皇后,再没有人知道襄国公夫人是他亲姐姐。皇上始终信任苟太监,一方面是他确实忠心,另一方面是因为知道他有软肋。一个有软肋的人是一个有底线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能被拿捏的人。

    苟太监永远不打算和姐姐相认。

    还记得那时,皇后把姐姐安置好了,而姐姐确实聪慧,虽然在很多年里都不能说话,学东西却很快。苟太监偶尔会从旁人的口中听说姐姐有多好,但他自己并不敢去打听。当姐姐和当时还只是一个小谋士的襄国公成婚,他把自己的积蓄交给皇后。因为皇后本来就打算给姐姐添妆,这些积蓄混在了添妆里,正好给姐姐当压箱银子。

    一转这么多年,姐姐都过得不错。

    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襄国公早逝。

    但想到襄国公生前对姐姐很好,那是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比着许多空有寿数其他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强了不知多少,苟太监并不怪他。想必姐姐也不会怪他。

    如今连姐姐的女儿都成婚了,婚后依然能伴姐姐左右,他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多好啊!”苟太监一口喝干杯中米酒。哪怕年少时他曾无数次痛恨自己的身体,但时至今日早已经坦然。他真心觉得一切都是时也命也,至少他拉着姐姐活下来了。

    米酒度数不高,他却好似醉了。

    朦胧之中,他好似又看到了自己梦中的姐姐,尚且年幼的他哭着说对不起。

    这一次,姐姐笑着回了一句没关系。

    第138章

    詹权和昌华郡主金敏行回门时, 安信侯府这边表示,回完门直接住郡主府吧,不用往回赶了。万商笑说:“总要给老二一些时间, 叫他熟悉下郡主府的里里外外。”

    詹权的新婚假还有几日, 暂时不用去兵营。

    若是等到他假期用完,再送昌华郡主回郡主府里住, 倒像是刚成婚就闹分居似的。不如趁着还有假,一块儿都住过去,这才说明小夫妻之间情意绵绵、不负皇恩。

    皇上待襄国公一家格外不同。

    之前论功行赏时, 就特意挑了两座相邻的宅子赐下去,后来又亲自抽空查看图纸,命匠人仔细改建过——皇上对自己住的皇宫都没这么精心——所以襄国公府和昌华郡主府的大花园是连在一起的。小夫妻住在郡主府, 就相当于是住在了襄国公府。

    哪怕是在后世, 新婚小夫妻住在岳家都不怎么常见,何况是在这个时代!

    定会有多嘴多舌之人在背后嘲笑詹权当上门女婿去了。

    换作一般的岳母, 定会觉得诚惶诚恐, 好似受了亲家家里了不得的大恩。襄国公夫人荀一默始终很淡定, 她确实挺喜欢詹权的,但对着詹权依然是长辈对着小辈该有的寻常态度,或许更慈爱一些, 也更亲切一点, 但绝对没有把詹权高高地捧起来。

    这样处事不惊的气度是荀夫人在婚后慢慢养出来的。

    已逝的襄国公之于荀夫人,不仅仅是丈夫,有时也像是可靠的兄长, 有时也像是宽和的父亲。他和世间的大多数男人不同。那些男人别管在外头有没有本事, 哪怕在外头只能是趴在别人脚底下当一条狗,回到家里, 也要当这个家的“君王”,甚至是“暴君”。他们常对着家里的女眷说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说“你一个女人知道什么”。

    襄国公却不是这样。当他看到新婚妻子在一些事上稍显稚嫩,他会称赞她的表现,肯定她的付出,然后耐心而仔细地教导她,让她渐渐成长起来,变得越来越好。

    一朵花开得好,它最应该感谢的当然是它自己,是自己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但另一方面也要感谢阳光雨露……襄国公大约就在荀夫人的生命中充当过阳光。

    饭后,荀夫人笑着打趣说:“你们别守在我这儿了,快去逛逛园子,这会儿正是好时节呢,花花草草热热闹闹的,各处都是好景致。”小夫妻自己找地方恩爱去吧。

    昌华郡主哈哈一笑,拉上詹权,快步跑了出去。

    当着岳母的面被妻子攥住了手,詹权有些不好意思,都没敢去看岳母的表情,唯恐在她眼中看到戏谑,只好低头快速道别,乖乖跟着昌华郡主,被郡主领了出去。

    荀夫人果然被这一幕逗乐了。

    不过詹权不比詹木宝老实,当着长辈的面不敢造次,四下无人时就敢了。

    路过一处花架子,各色的攀援的盛开的花挤满了架子,远远瞧着就像是一堵厚实的花墙。詹权和昌华郡主藏在花墙后面,一直顺从郡主被她乖乖牵着的詹权,忽然抬起手,就着牵手的姿势,把她的手递到自己嘴边,然后叫人猝不及防地亲了一口。

    郡主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

    詹权一脸无辜地瞧着郡主,知道郡主肯定不好意思说什么亲不亲的。

    我的郡主,既然你没法说出我的罪名,那我必然是无辜的。

    等到詹权销假去了兵营,昌华郡主才有空整理婚礼时收到的各类贺礼。

    在有一些人家,还未分家时,这类的贺礼多由长辈帮忙收着。这并非是长辈专制,是因为收了贺礼需要日后找机会回礼,而回礼一般都是从公中出,既然如此那么贺礼充公也显得正常。万商却没这么做,安信侯府经营有道公中富裕,不差这一点。

    从詹木宝和江岳成婚时就划下了道道,贺礼什么的都直接交给小夫妻了。

    不过查验礼册时,昌华郡主还是去万商面前求了个嬷嬷来帮忙。

    万商懂她的意思,直接把最得用最可靠的乌嬷嬷派过来了。

    这样一来,每当昌华郡主查验一样礼物,是谁家送来的,价值多少等,乌嬷嬷就顺便在一旁解说:“这是府上的老关系了……当年先侯爷去世时他们就……后来他们也……侯爷初次上朝时,这家的老爷还……他们家的少夫人是个雅致的人儿……”

    再查验一样,乌嬷嬷又解说道:“这位是二爷去留山打仗时才熟络起来的。”

    再多的话就没有了,这是詹权自己经营出来的关系,昌华郡主若有什么不懂,只管去问詹权,也是增加他们夫妻感情的一种方式。再或者,昌华郡主去请了詹权的亲随过来相问,这也是可以的。女主人往往用这种方式慢慢掌握男主人的生活圈子。

    苟太监送了一对花好月圆的玉佩。

    时人对于玉的好坏,主要是看色,并不怎么在意水头。这对花好月圆的玉佩,显然是从同一块原石上取下来的,放在一起特别相配。带了抹黄色的地方被雕成了月亮,那一抹紫里透红的色带则被雕成了繁花,又有作为主体的绿色,价值显然不低!

    再看雕工……雕工不算特别出众,应当不是名家作品,但也质朴可爱。

    昌华郡主有些讶异:“府上竟与苟总管有交情?”

    这礼不低呢!

    乌嬷嬷举着这对玉佩看了一会儿:“好好收起来了吧,应当是苟总管亲手雕的。”

    昌华郡主越发诧异了。

    乌嬷嬷心里转过了许多的想法,却不露声色,嘴上只说:“苟总管在外头名声不佳,但仔细想来,他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是吗?安信侯府守孝的这几年,多赖他照顾了。”苟总管既然瞒着他和襄国公府的关系,那乌嬷嬷自然不能说破了。

    昌华郡主笑道:“我爹生前常说,苟总管心里藏着一腔正义。只是他的这腔正义与世人不同,世人便觉得他可恶了。但谁又能说世人是对的呢?”假如被世家掌了天下,世家去推行什么女则闺训,当大多数人都赞成女则闺训,难道它们就是对的吗?

    乌嬷嬷笑着点头:“襄国公果然慧眼如炬。”

    昌华郡主又说:“既然是苟总管亲手雕的,那平日就仔细收起来吧。闲时编些漂亮的绳结和它们配上,哪天我与夫君一同入宫赴宴,就把玉佩戴上。”她并不知道苟太监在暗中护过她好几回,还以为苟太监送礼这么重,是看在了安信侯府的面子上。

    昌华郡主也乐意为侯府维系住这份面子。

    在詹木宝和詹权先后成婚之后,詹木舒忽然成为了很多人眼中的香馍馍。

    不是詹木舒个人条件有多出众——他在国子监里虽然不差,但不冒尖;他身上还没有像样的功名;他父亲已逝,家中做主的是哥哥,说不得未来分不到多少财产。

    但詹木舒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安信侯府家风好,长辈从来不为难小辈媳妇。

    看江岳,她娘家式微,论家世真有些配不上侯爷,结果太夫人为难她了吗?没有!新婚不足半年,肚子里还没消息,太夫人就把管家权放给她了,彻底承认了长媳的地位。再看昌华郡主,新婚后依然能住回自己家里,安信侯府竟然没有半点意见!

    许多疼爱女儿、舍不得女儿吃苦的人家就这样瞄上了詹木舒。

    仔细想想,詹木舒其实也不差。虽然他学业不算出众,但听说他做学问认真,多给他一些时间,肯定能挣来功名;虽然他生父已逝,但他性格开朗、为人谦和,品性上叫人无可指摘,大不了女方家里多陪些嫁妆,小夫妻一辈子吃吃喝喝不用愁了。

    詹木舒本人住寄宿学校里,还不觉得怎么样,万商这边就热闹了。

    面对众人的暗示,万商只说詹木舒年纪还小,先由着他全心全意筹备科举,婚事以后再说。这是万商的大实话。她是真心觉得詹木舒年纪还不大,这两年又是他科举的关键期,不管怎么样,总要先把“秀才”的功名拿到手吧?最好再顺利拿到“举人”。

    至于之后的进士,万商知道此时的科举有多难,她倒也没那么魔鬼,非要詹木舒成为进士、当了官再议亲。但秀才肯定是要考到的,詹木舒脑子不笨,他的学习条件又那么好,不需要他养家糊口,国子监里还有名师指点,拿不到秀才说不过去呢。

    一部分人觉得万商说得有道理,反正他们女儿还不算大,还等得起,那就再等一等。一部分人就觉得万商这话是托词,考虑到万商还有个侄女养在跟前,有些自以为聪明的就觉得万商想把侄女配给詹木舒——这倒也挑不出错,有利于府里和睦嘛!

    连宫里的皇后都知道了这事,找了个机会开万商的玩笑,问她想要给詹木舒找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万商心说,为了詹木舒日后的仕途好,自然是要找文臣家里的姑娘。毕竟他们一家子武勋,都是武勋的思维,没有人能系统地教导詹木舒文臣们的那些弯弯绕绕。

    但这话不适合在皇后面前讲出来。

    家里的孩子还没什么功名就开始算计仕途了?听上去不像样子。

    万商就说:“您忽然这么一问,我还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要求。您是知道我这个人好相处的,只要孩子性情好,我都喜欢。不过非要说的话,我确实有个要求。您看我家老大、老二就知道,我喜欢孩子们年纪大一点再成婚。所以我不会给老三找年纪太小的。”绝不会等詹木舒十八九时给他找个十三四的小姑娘,除非婚事能拖几年。

    皇后愣了一下。詹木宝和詹权成婚晚,不是被守孝耽误的吗?

    看万商的意思好像不觉得被耽误,反倒是乐见其成。

    皇后追问道:“这事可有什么说法?”

    万商说:“一方面呢,是因为年纪越小,性情越不成熟,他们还担不起组建一个家庭的责任,不如好好读书、学学本事;另一方面,夫妻年纪太小,尤其是妻子年纪小,怀孕后容易难产。我估摸着医书里应当有类似的记载,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平日里却不提这个。反正根据我的经验,夫妻十八之后再成婚,对孕育子嗣是最好的。”

    考虑到近亲成婚不利子嗣也是万商提出来的,皇后对万商很信任,表情立马严肃起来:“我原以为十六七岁就已经成丁了,这时成婚不算早。原来要等到十八吗?”

    万商道:“不如请教一下众位太医?叫他们来辩一辩?”

    第139章

    万商从不小看古人的智慧。

    事实上医书上确实对婚育的最佳年龄有过记载。

    对比时人的平均成婚年龄, 可以说此时的医书提倡的完全就是“晚婚晚育”——当然和后世一比,这个“晚婚晚育”其实刚好踩着国家的法定结婚年龄,虽不早也不晚。

    既然从黄帝内经开始多少医书都在倡导晚婚晚育, 那是因为这个知识太过专业了, 只有勤读医书的大夫知道晚婚晚育的重要性,以至于普通人都不懂吗?也不是。

    据万商所知, 虽然在这个纳妾合法的时代里,少有男人可以把处男之身保留到新婚之夜,但在一些像样的人家, 他们不会早早给家里的男丁安排通房——如果男丁自己把持不住诱惑,像贾宝玉那样偷摸着和袭人有了肌肤之亲,那另当别论。但长辈基本上不会过早给小辈安排这些。因为他们知道让男子太早出精, 这不是一件好事。

    既然知道太早行房对男子不好, 那女子还要担负生育的职责,难不成让她们过早行房就好了?要知道怀孕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孕早期的不适, 孕晚期的浮肿, 还有各种各样的不可预测的风险,当母体还没发育成熟,她们真能负担起怀孕的过程吗?

    只要一个人长了脑子, 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 就知道女孩同样不该早婚早育。

    但现实就是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家不怎么提及这些事。

    只有在一些真正疼爱的女孩的人家里,恰好家里的长辈又稍微知道一点有用的知识, 他们会让女儿晚嫁。再不济先嫁人也行, 但肯定会和亲家商量着晚一些圆房。

    考虑到民间的识字率,知晓利害关系的长辈显然是少数。

    知晓利害关系并且疼爱女儿的长辈就更少了。

    但总归晚婚晚育的医学基础确实是有的, 所以万商理直气壮。

    把太医叫来!由着专业人士说!

    当值的太医都被请来了。一位好太医在医术高超的同时还要谨言慎行,但皇后问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问题,只是想知道医书上记载的婚育最佳年龄而已。这个一查医书就知道了,同时又不涉及任何宫闱隐秘,太医们自然毫无心理负担都有一说一。

    因为太医日常还承担着给后妃公主们看病的职责,这些都是贵主子,不能用看待寻常妇人的目光去看待她们,故而太医里有两位非常擅长妇科。涉及到自己专业内的东西,这两位太医还结合了骨骼发育、五脏平衡等内容详细说了晚婚晚育的好处。

    叫太医暂时先离开,皇后的视线久久地落在万商身上:“我自是知道太早成婚对身体不好,但我一直以为十三四岁才叫太早,十六七岁便已经成丁了……当然,疼爱女儿的人家,可以把女儿留到十八九再出嫁,大公主就被我留到了这个岁数。但我并不知道十六七也算太小了。”她自己就是十六岁那年嫁给皇上的,这在边城很常见。

    之所以留女儿到十八九,也不都是意识到了早婚早育不好,更多的还是知道去了婆家的日子没有在娘家松快,因此想让女儿再松快几年,舍不得她早早嫁人吃苦。

    万商心说,考虑到此时的人喜欢算虚岁,十八岁都不算大呢!

    万商心中的十八岁成年指的是十八周岁!

    万商不想和皇后掰扯年龄,因为真正的困境并不在年龄上。她认真地说:

    “很多人把经血视为污秽,所以我们女人日常羞于提及这个;很多人视贞洁为头等重要的事,所以我们身体不舒服了也羞于去找大夫看病。这个觉得羞耻,那个也羞耻,久而久之就没有女人会谈论这些了,无论遇到什么问题都只能憋在自己心里。”

    古人早就说了,闭门造车是要不得的。

    没有人讨论,就形成不了一个科学的学科。在这个没有网络、识字率很低的时代里,绝大多数女性能接受到的极为有限的生理教育就来自于她的母亲,问题是她的母亲也不一定懂啊,或者懂了一部分却不好意思给女儿讲解,只由着女儿自己去悟。

    真是见了鬼了,这能悟出什么东西来!

    万商说:“很多年轻女孩并不知道经期疼痛是一种病,早早看大夫,叫大夫帮着调养一下,大多数情况都能养回来。她们只能一个月一个月地熬着。更不要说生完孩子后的种种不适了,都是自己苦熬着,仿佛对外说上一句,自己这张脸皮就没了。”

    万商说:“这些都是不对的。”

    皇后觉得万商好似话里有话,她仿佛触及了这番话背后的东西。

    因为没有人谈论苦难,所以苦难就变成了女人的私密事,就被这个男权社会彻底忽略,就变成了习以为常。万商心里藏着很多话想说,但等到她开口,她还是把一些不合时宜的话咽了回去。皇后再是一位好皇后,她也摆脱不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性。

    所以,万商要说一些“应该”说给皇后听的话。

    万商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人口繁衍是头等大事,但一个女孩从出生跌跌撞撞长到十四岁,如果她在十五岁那一年死于难产,那么不仅对人口增长毫无贡献,她本人成长起来所耗费的物资也全部打了水漂。而若是她健康地成长起来了,到了最合适的年纪再出嫁,不会死于难产,不会死于产后的各类疾病,那么在她的一生中,保守估计她能养活三到四个孩子。同时,她也是一个劳力,对一个小家庭是有贡献的。”

    皇后隐隐知道万商真正想说的话并不是这些,但是这些话非常冠冕堂皇,非常适合搬到朝堂上去说给那些大人们听,甚至也非常适合说给皇上听。那便先这样吧!

    万商又说:“越是穷苦的地方,女孩出嫁的年纪越小。咱们站在另一面想,越是穷苦的地方,当地的男人越是难以娶到媳妇,他们需要付出对比他们收入来说很大的代价才能成家,而他们娶媳妇的目的主要就是传宗接代,结果因为女孩出嫁太早,容易死于难产,再或者就算侥幸活下来了,头胎伤害太大没法再孕育第二胎……百姓想要的东西很简单,有地有粮食有子嗣,如果满足了他们,就几乎不可能发生民变。”

    皇后:“……”

    有时候皇后是真心佩服万商的这张嘴。由着万商这么说下去,让女子早婚早育迟早激发民变,简直就是祸国殃民之举,推行晚婚晚育则成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恍惚之中,皇后好似有一种感觉,觉得万商似乎是在引导自己。

    皇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一方面她确实是个擅长纳谏的人,她一直都在努力学习如何当好一个皇后。另一方面万商的态度并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她是悲悯的。

    长期以来的交流已经叫万商在皇后心里留下了一个很好的印象。

    皇后从不觉得万商会弄权。

    皇后眼中的万商总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一些人生活得更好。就像是文人们常说的那样,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当万商还是一个农妇时,她应当就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她成了侯太夫人,她依然真诚热切,对弱者充满怜悯,对下位者充满善意。

    在播散善意的过程中若是能不动声色地掌握一些权利和声望,这也无可厚非。

    这不叫弄权。

    这是一位尽责尽职尽善尽美的妇人本该享有的待遇。

    这句话适用于万商,也适用于皇后。

    当世家逐渐老实后,大皇子的地位越发稳固。皇后却没有沾沾自喜,因为她知道这并不是一件绝对的好事。纵观历史,历代的皇子和皇上之间的关系都是微妙的。皇子不能太没用,这会让皇上失望;但是皇子又不能太能干,这会让皇上感到威胁。

    虽说皇上和大皇子之间还完全没有出现这样的苗头,但皇后要未雨绸缪。

    这就让皇后也变得难做了起来。她不能表现得太无欲无求,权利还是应当掌握在自己手里比较好;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有野心,不能叫皇上觉得她想要兴风作雨。

    所以,皇后不打算直接插手政务。

    那么,她能做些什么呢?

    万商似乎正在给她指明一条路。

    皇后知道如果她对着万商问出口,问她是不是在引导自己,万商肯定不承认。

    那便这样吧。

    彼此之间有些不必言说的默契,就好了。

    皇后认真地问:“你既然知道越是穷苦的地方,女孩儿嫁得越早,那么你也当知道这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彻底养成的一种……类似风俗的东西。这是很难去改变的。”如果朝廷强行要求他们把女孩养到十六岁甚至是十八岁再出嫁,穷苦人只会觉得养女儿的投入太大了,然后溺死女婴的事件就会大大增加……这反倒叫情况变得更坏了。

    万商对着皇后比了一个耶,不紧不慢地说:“我有两个建议。一个是,之前联合各地的送鸡铺把《常见草药集》在百姓中做了一个推广,已经有些人能靠着采摘草药养活自己了。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安排大夫们再写一本《常见女科病症自医手册》,手册里不能记那种需要下重药、下猛药才能治好的病,以防有人照着书把自己治死。”

    其实就是一个科普手册,带一点点轻症的治疗方法。因为主要是针对穷苦女性的,所以只能是“自医”了,寄希望于在她们刚出现小症候时就能摸索着抓药、采药把病看好。或者民间出现特别有天赋的妇人,看了这本医书,能摸索着给身边人治疗。

    这个建议是可行的,另一个是什么呢?皇后洗耳恭听。

    在这个时代生活得越久,万商越知道“改革”不是一拍脑袋就能促成的。

    小农经济的最大特点就是自给自足。在男耕女织的大社会背景下,“女织”只要能满足一家人的日常所需就好了,很难靠着这个赚到大钱。天底下也不可能凭空冒出一个老板去面向所有农户大量收购布匹,因为这个老板囤了那么多布匹后将毫无销路。

    但是……皇上不是在建造大船吗?

    虽然皇上建船的目的是为了去海上的岛屿抓捕北堂余孽。但开国皇帝肯定要有点魄力在身上,等到除掉了北堂,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好的船摆在港口里当装饰品吧?

    海洋那么大,海岸线那么长,皇上不得安排人去看看?

    一旦海洋贸易建立起来了,那么……

    咳,在大船还不见踪影时就去想什么海洋贸易,似乎是想太多了。万商遗憾地收回思绪。总而言之一句话,所有问题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生产力的进步”这一点上。

    万商说:“另一个就是提升她们的价值,让她们的家人舍不得她们太早出嫁。”

    第140章

    万商决定给皇后粗浅地讲一讲生产力和生产关系。

    真就是粗浅地讲, 甚至不涉及“生产力”、“生产关系”、“生产资料”这样的名词,用一些生活化的浅显例子,用口语去解说许多利益背后的关系。而且万商还不能讲等到生产力进步后, 这对于社会阶级造成的影响……毕竟皇后本质上属于统治者阶级。

    这么一删减, 万商能讲的东西真的非常非常有限,竟是只有一些皮毛。

    但即便是这样, 皇后还是听得入迷了。

    她若有所思地问:“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是不是?只有做好了准备,当这个世界发生变化, 我们才能第一时间抢占名额成为主导者,而不是成为随波逐流的人。”

    不愧是武将家里出来的女人,一开口就带着股金戈铁马的味道。

    万商喜欢这样的皇后。她没说是, 也没说不是, 只笑着看向皇后。

    皇后又说:“而在那之前,我们要做的也不仅仅是被动的等待。”

    她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就像是万商在五溪铺筹备的技堂。哪怕她们只把这个世界往前推进了一点点, 只要世界真的前进了, 那么她们期待的变化就会尽快来到。

    好比说那个已经在民间逐步推广野豆子肥田法。

    它有效吗?当然是有效的。

    但它的效果真的那么惊人吗?其实也没有。

    可是,只要这个方法是有效的,用了这种肥田法后, 百姓的收获是大于他们的付出的, 它就应该被大力推广。正所谓积少成多,这就是在努力推进粮食的亩产量。

    而当粮食的亩产量不断增加,增加到一个数值, 就会量变引发质变。

    皇后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会好好想想的。”

    “辛苦您了。”万商真心实意地说。

    大船尚且不见踪影,可见海洋贸易远不可及。但该做的准备也应该做起来了。如果不做准备, 大家同一时间入场,在这个男人掌握话语权的时代里,女人永远抢不过他们。但如果女人能提前准备,一入场就直接冲刺,那么至少能抢下来几分利益。

    就像是万商弄的那个印书坊——现在已经收为国有——万商最初的排版员和审核员都用了女人,等到皇上接手时,他会自然而然地觉得雇佣女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然后在朝廷里的那些大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直接和世家于私底下达成了协议,从现在已经退出京城权力圈的司马家族中挑拣了很多颇有学识的中老年女人,让这些人秘密进入印书坊,占据了里面所有的位置。

    虽说等到朝廷的官员意识到报纸的重要性,他们肯定会试探印书坊,试图找各种借口把女人从重要位置上赶走,以期待他们自己能控制舆论。但皇上不是吃素的,当他觉得印书坊的这些女人很好用,而在这个时代里,是男人造反多,还是女人造反更多?肯定是男人啊!皇上怎么可能会把一柄控制舆论的利器轻易送到朝臣手里去!

    主强臣弱!

    哪怕朝臣会找各种理由进行攻讦,甚至栽赃陷害。

    但在皇上强盛时,女人在印书坊的位置都不可能被男人夺走。

    而要是万商最开始用的全是男人,等到皇上接手时,按照强大的惯性依然会用男人。哪怕这时万商再站出来说,换作女人风险更低,但也很难抢到位置给女人了。

    这就是抢占先机的重要性。

    说句题外话,印书坊收为国有后,皇上给万商的补偿就是庄子。所以万商名下现在又多了两个大庄子。一个在江南,一个在京郊,都是属于有钱都买不到的那种。

    万商觉得皇上这个算盘打得真精。以万商对技堂的重视,这两个庄子到了万商手里,固然会让万商每年都有些收入,但万商肯定会在这两个庄子里开设试验田……

    等试验出结果了,得利的还不是皇上!

    当然了,当着大家的面,自然不好说皇上会打算盘,而土地确实是重要财产,万商只说皇上是投其所好,知道她最重视田地就赏赐她大庄子,果然是皇恩浩荡啊。

    除了大庄子,还有印书坊里最初隶属于万商的那些工匠,根据他们各自的功劳大小,或是封做小官,或是选为小吏,这也给万商增加了很多名望。此时的匠人地位并不高,但在安信侯府的太夫人手里,已经不止一个匠人顺利改换门庭当官了!

    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万商简直就是全天下匠人最向往的伯乐。

    所以在世家逐渐老实、不得不放出大量的土地和佃户时,他们手里的匠人也有不少抓住机会离开了,其中最顶尖的那些自然是被皇上吸纳,但还有些投奔了万商。

    投奔的匠人越多,万商手里的研究人员就越多,就越容易出成果,研究人员的各方面待遇就越好,于是前来投奔的研究人员更多了……这就陷入了一种良性循环。

    皇后从万商今日说的话联想到了印书坊,心思越发定了。

    正所谓事以密成,皇后没有继续拉着万商说个不停。很多时候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设想发展下去都是因为话太多了。而皇后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她要好好想一想。

    皇后转而提起其他:“其实今日请你入宫,本来是想找你聊聊府上的赵郎君。”

    赵郎君就是指赵佑,就是他算出了日食月食。之前皇上拿他当个秘密武器,唯恐他被人收买或者是暗杀,所以虽然知道他功劳很大,但是一直都没有明着赏赐他。

    好在赵佑本人完全不在意这一点。

    现在留县那边的情况已经几乎都在皇上控制之中,该论功行赏了。

    皇后压低声音说:“皇上本来是想要赐爵位的……”

    万商有些吃惊,她之前以为赵佑能入朝做官呢,没想到直接赐爵位!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能理解,因为赵佑的功劳确实非常大,皇上能避开世家的阴谋还反算计了他们一把以至于最后彻底压制住世家,这都是赵佑的计算结果带来的。皇上赐他爵位也算千金买骨,说不得之后会有更多这类的人才心甘情愿为皇上效力。

    皇后又说:“赵郎君画的那个管道图,就是你们不久前交上来的那个,工部很多大人都看不懂,只能按照图形先做个模具,看是不是这样最利于排水……皇上的意思是工部那些官员都不如一个赵佑。”赵佑画的是关于京城贫民窟改建的下水道图纸。

    万商连忙替赵佑谦虚起来:“倒也不能这么说,赵佑也有很多欠缺的地方。”

    皇后摆摆手:“我和你一样都爱惜这个人才,皇上更是。现在留县那边在造船,但之前北堂放了几把大火,把老工匠连带着图纸全部烧了,我们需要从头开始。皇上就有意把赵佑派去留县……这样一来,为了赵佑的安全,倒是不好先赏他爵位了。”

    只要不想被当做昏君,赏人爵位时肯定要说说原因吧。

    说赵佑算出了月食日食?那赵佑就成了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其他世家低调了、北堂逃亡了,他们并非就一无所有了,暗中使些手段暗杀一个赵佑还不容易?

    皇上现在无比珍视赵佑,故而不能承担任何失去他的风险。

    “故而只能委屈赵佑先隐姓埋名,等到他从留县回来,再大行赏赐。”皇后说。

    万商认真想了想,皇上如此看重赵佑,她自然不会拦着赵佑去挣前程。但赵佑此人的性格太过特殊,出于对人才的爱护,万商说:“赵佑刚投奔安信侯府时,我派了一个叫林乙的小厮去照顾他。这个人很是机灵,很快就摸清楚了赵佑的脾性……”

    如果要让赵佑出差,那务必带上林乙,若不然赵佑和别人沟通肯定会出问题。

    皇上早就把赵佑查了个底朝天,皇后自然知道他的缺陷,便说:“日后赵佑封爵了,府里总要放个长吏帮着打理琐事;先叫这个林乙跟在赵郎君身边做个小吏吧。”

    万商立马说:“那我立刻把林乙一家放为良籍。”

    没道理林乙都给朝廷当小吏了,林乙的家人还在安信侯府里当下人,这简直就是落朝廷的脸面。《红楼梦》里,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作为自由人,求了贾府当了知县,而赖家除了他之外的人还在贾府里当奴才,反正这样的错误,万商绝对不能犯。

    万商离开时,皇后亲自把人送到了宫殿外,然后目送着万商走远。

    因为安信侯府待长媳、次媳好,之前大家都把詹木舒当香馍馍时,皇后只有一分心动,故而还能开万商的玩笑。但和万商聊过后,皇后这一分的心动迅速变成了九分!她一共生了两个女儿,分别是大公主和二公主。大公主已经出嫁,二公主待嫁。

    皇后自然知道其实从安信侯府中给二公主选驸马,从各种利益关系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好选择,侯府也根本没想过尚主。但是,如果她不是一个皇后,她仅仅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她希不希望二女儿能有一个像万商这样的婆婆?毫无疑问她想!

    再说詹木舒此人,从他自身的条件来说,他算不得特别拔尖,但也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了。他虽然不是万商亲生的,但万商待他并无不妥,仍是认真地教导他。

    一个由万商教养出来的女婿……更心动了,有没有!

    作为母亲,当然想把最好的留给女儿。作为皇后,她还不能任性一回了?

    “如果与皇上商量此事,只拿我的一番慈母之心说事,皇上十有八九不会反对。”皇后在心里慢慢思量起来,“本朝并没有驸马不得为官的规定,安信侯府应当是打算安排詹木舒走科举,日后当一太太平平的文官……唔,文官嘛,没人指点可不行。”

    皇后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詹木舒安排一个好师父。

    在文官里扒拉扒拉,谁忙碌政务之余还有时间能指点詹木舒呢?恰好这个人还要和詹木舒脾性相投?最好呢,他手里还有一张并不显眼但也不容小觑的关系网……

    想到想着,皇后忍不住笑了:“我真是魔怔了,这便宜女婿连个影子都没有落我碗里,我竟是正儿八经替他安排上了。万一之后事有不成,还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若真事有不成,倒是能找太夫人邀邀功,挣些太夫人的好感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