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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

    晌午后阳光明艳, 风吹过木窗,阮祺听到自己一阵快过一阵的心跳声。

    鹅黄的帷帐内,清珞安静合眼, 呼吸轻微起伏, 纤长的眼睫投下淡淡的阴影。

    阮祺觉得此刻自己该想点什么的,比如,思考眼前的场景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并没有,他只是呆愣着, 脑海里面一片空茫。

    晶莹的水珠晃了晃, 忽然自半空掉落,有几滴划过清珞的脸颊,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怎么了?”

    阮祺迅速回过神来,拿衣袖帮他擦脸:“对,对不住,我刚才没留神把水泼到你身上了。”

    水?

    清珞皱眉抬眼, 注意到他手里的药丸和水杯, 顿时无奈。

    “我已经好了,不需要再吃药。”

    准确说,是吃药了也没用。

    这些凡间伤药对他的效用近乎于无, 他能如此快就痊愈, 完全得益于两人间相连的姻缘线。

    自对方体内回渡来的仙灵之力,足够他在短期内彻底恢复。

    “那也不行, ”阮祺不懂这些, 伸手将清珞拉了起来, 把药塞到他手里, “要按时吃药,大夫说你受了内伤的, 必须仔细调养才行。”

    药丸苦涩,估计是加了当归,有种古怪的腥甜味,清珞很不习惯这股味道,没等吃便先皱起了眉。

    瞧着他这副模样,阮祺心底的恐惧消散了些,轻哼道。

    “快点吃,你就算看再久,它也不会开出一朵花来。”

    眼前人大多时候都是松散随意的,漫不经心,仿佛对世间一切都不甚在意。

    偏偏吃药时像孩子一样,眉头紧蹙,浑身上下都写满抗拒,非要人哄着才肯吃。

    将刚才诡异的画面抛到脑后,阮祺推了推眼前人。

    催促道:“好了,我给你买了芝麻糖,等下还要去庙市上帮忙呢。”

    说罢不等他拒绝,阮祺从怀里取出一枚纸包,露出圆滚滚沾满芝麻的糖球。

    清珞瞧了眼芝麻糖,终于闭眼咽下药丸。

    “乖。”阮祺勾起笑,刚塞了颗芝麻糖给他,忽然身体一轻,直接被人拽进怀里。

    阴影从头顶压下来,阮祺很快尝到那颗芝麻糖的香甜味道,再被松开时已然满脸通红。

    “你方才是有什么话想与我说吗?”

    那股药味总算被压下,清珞蹭了蹭他的颈间,懒洋洋问。

    阮祺迅速摇头:“没,就是瞧你睡得熟,犹豫要不要吵醒你。”

    “对了,下午伯母要弄烤鱼的摊位,时辰不早,我得过去帮忙了。”

    清珞困倦地“嗯”了一声,却依旧双手环着他,丝毫也没有松开的打算。

    “捞鱼只有我能捞,好多客人都等着呢,去晚伯母要过来催了。”

    这时候也很像小孩子。

    阮祺心底软软的,侧头亲了他的脸颊:“……要不,我和大伯商量一下,今晚留在庙里陪你,就说庙市后要祭神,大伯应当能同意。”

    清珞似乎笑了下:“祭神吗,好,那我在庙里等你。”

    阮祺:“……?”

    虽然觉得对方语气有些怪,阮祺却没心思多想,满脑子都是先前的水珠。

    他不善于撒谎,也不是能藏住事的性格,但情况实在怪异,他反而不敢轻举妄动。

    最好是等一切都弄清楚后,再考虑如何与对方摊牌。

    阮祺暗自深吸口气,无论如何,这人都是自己的郎君。

    烤鱼摊位架起来时,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群,真想要吃鱼的没几个,多数都是来瞧热闹的。

    因为见清珞还困倦着,阮祺便没有再吵醒他,自己一面朝摊位走,一面思考着关于对方身份的事。

    是妖怪吗?

    还是某种法术?

    阮祺幼年曾经在集市上看过那种穿青袍的道人,据说法力高强,能吞火炭,下油锅,不过后来伯母也说,那些把戏都是糊弄人的江湖路数。

    至于妖怪,阮祺就只在传闻里听到过一些,比如狐女嫁人,比如仙鹤报恩。

    能控水的妖怪……鱼吗?

    想到鱼,阮祺突然就有些不能直视摊位上的烤鱼了。

    “发什么呆?”董念还以为他病了,伸手探他的额头,见没事后才开口道。

    “给你备了新渔网,你去试试看顺不顺手。”

    “嗯!”阮祺连忙答应,转头去取渔网。

    不能是鱼,鱼都是离不开水的,那人平常看不出有多爱水,偶尔沐浴也都要阮祺催着才肯去。

    倒是很爱干净,衣摆袖口处没有半点污渍,即便在厨房里被油烟熏染过,身上也总是清清爽爽的味道。

    “小庙祝来捞鱼了,我今天可是特地赶来的,排了大半日的队呢,可算是等到小庙祝了!”

    “今天准备烤什么鱼,不如捞条鲛鲨给咱们瞧瞧?”

    一看见阮祺现身,排队村人顿时便吵嚷起来。

    “还鲛鲨,”董念帮忙整理渔网,边笑骂道,“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这么厉害,怎么不叫祺哥儿给你捞只玄武上来。”

    排前头是芜河村的人,与阮成丰一家相熟,故意逗阮祺。

    “行啊,祺哥儿若真能给我捞只玄武,我把传家宝的银簪子给他当添妆。”

    周围顿时都笑,说他小气,银簪有什么稀奇,要拿就拿他家羊脂玉的镯子给人做添妆。

    说话人也是豪气,直接颔首答应:“成,倒也不用玄武,就那种比脸盆大的乌龟,若是祺哥儿能给我捞一只上来,我就把那玉镯子送给他。”

    阮祺还在发呆,根本没听清众人的对话,兀自拎着渔网走到岸边。

    新买的渔网比先前的好用许多。

    材质结实,网眼大小适中,重量也十分趁手,无需太过用力,便能朝外抛出很远,不用再担心被岸边的石块勾坏。

    不过乌龟。

    阮祺有些走神,还没等深思便迅速摇头,不不不,不能是乌龟,气质完全不相符。

    但若真是的话……阮祺努力说服了一下自己,似乎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

    至少乌龟寿命长,喂些鱼虾果蔬就行,感觉很容易养活。

    阮祺正想着自家郎君本体是乌龟的可能,突然觉得手上一松,围观人群炸开了般,瞬间传来震耳欲聋的惊呼。

    怎么了?

    阮祺下意识垂头,就见他根本没来得及收网,被他网住的事物已经慢悠悠自己从芜水河里爬了出来。

    四条腿,眯着眼,背着沉重坚硬的后壳,全加起来足有两个脸盆大小。

    之前说要给阮祺添妆的村人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三两步跑上前,帮着他一起将乌龟拖上岸。

    “哈哈哈哈,神了啊,真的是脸盆大的乌龟!”

    阮祺满头雾水,被村人拉住道谢。

    “果然还是小庙祝厉害,我找这龟找了好久了,今日终于找见了!”

    “说话算话,答应你的添妆,那羊脂玉的镯子,我晚上就送你大伯家去。”

    周遭人群吵着道:“这么大龟,赶紧烤了吃吧。”

    “滚你的,”村人转头骂,“这龟我是要拿回家供着的,烤什么烤。”

    村人姓柳,是做木材生意的,最近库里的贵重木料总是莫名起火,问过算命先生,才知是命中犯火,必须寻一只足够大的乌龟养在西北角上,才能镇得住家中邪火。

    村人花了一整月也没寻到合适的乌龟,简直心力交瘁,眼前这龟简直是救了命了。

    阮祺听解释总算明白了,心情复杂地与乌龟对视一眼,看着对方被村人小心翼翼地捧走。

    盯着岸边的渔网,阮祺突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的问题。

    他并不擅长捕鱼,无论是庙市上烤鱼,还是先前从河里捞出的珊瑚和珍珠,都是自从遇到清珞后才发生的事。

    不会真的是水里的妖怪吧。

    阮祺越想越觉得可能。

    ……如此,似乎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总算将庙市的事情忙完,阮祺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了,与伯母打过招呼,顾不上收好渔网,匆忙跑到江锐安那边。

    同样是哥儿,江锐安的个头比阮祺高上许多,因着常年在山中打猎,皮肤晒成小麦色,伸手一把将阮琪提到面前。

    “跑什么跑,等下别撞着你。”

    “有急事!”

    阮祺将自己的后领解救出来,左右环顾了圈,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才用力将他拖进林子里。

    庙市是在山脚下的,往西不远便是一片树林,里面种着红豆杉,细细密密的绿色叶片几乎遮蔽住整片日光。

    阮祺停下脚步,压低声道:“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事,”江锐安抱着手臂,神色促狭,“是问怎么与你郎君洞房吗,那你可问对人了,我这里有不少画本,如果你需要的话。”

    “别闹!”阮祺红着脸打断,“是正事。”

    江锐安耸肩,摆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然而四周安静下来,阮祺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这事情太过离奇,别说是眼前好友,便是他自己此刻也无法完全相信。

    斟酌了半晌,阮祺终于道:“我有一个朋友……”

    “你如今在村里只有我一个朋友。”江锐安淡淡提醒。

    阮祺被噎住,江锐安抬手,示意他继续。

    阮祺深吸口气,到底还是无法将事情和盘托出,只能换了个方向问:“你觉得这世间有妖怪吗?”

    江锐安掏了掏耳朵,以为是自己听错。

    “……你在说笑?”

    面前人抿着唇一脸严肃,明显不是在与他玩笑,江锐安伸手挠挠头,却是有些为难了。

    “妖怪啊,山里确实总有妖怪的传闻,我进深山里打猎时候,偶尔也能遇到些怪事,所以若说相不相信的话,那应该还是信的吧。”

    所谓敬鬼神而远之。

    江锐安的确相信这世间有妖怪鬼神,却从未想过要深究。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芜水河的河神,据传就是条比山峰还高大的巨蛇,你去隅山村的河神庙瞧瞧,就能发现庙里到处都是蛇鳞和蛇头的图腾。”

    阮祺眼眸亮了亮。

    “所以我觉得,你就算真遇见了什么,其实也无需在意,去庙里求张符也好,睡一觉忘干净也好,总之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江锐安补充道。

    他向来不懂得安慰人,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然是绞尽脑汁了。

    “我明白了。”阮祺认真颔首。

    两人并不同路,在山林里便分开了,走到半路时,江锐安后知后觉拧起眉,突然感觉背脊一凉。

    ……好友不会当真遇见妖怪了吧?

    傍晚庙市散后,阮祺如约留在庙里。

    大伯虽然不愿,却被伯母扯了扯衣袖,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再次叮嘱他近日不要到常渊县去。

    “可我在县里木匠那儿定了家具,这两日应该快打好了。”阮祺迟疑。

    木匠那里虽然包送货,但像架子床,或是红木的顶箱大柜,都是不给配送的,非得亲自验货才行。

    “让你大伯过去,雇辆车直接拉回来,”董念坚持道,“你就呆在村子里,若是实在憋闷了,就去山里逛一逛,别到处乱跑。”

    伯母的语气难得严肃,神情也紧绷着,阮祺拗不过她,只能点头。

    “好吧。”

    山路崎岖,猛兽也多,伯母往常最反对他没事朝山里跑,怎么瞧如今的架势,却像是县里比山上还要危险了。

    夜里收拾了碗筷,阮祺抹干净桌面,倒了半杯药酒给清珞,将刚才的话讲给对方。

    “……看来往后若是想买东西的话,只能绕路去毓川县了,就不知那边东西贵不贵。”

    “这新知县的事也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希望能快点结束吧,我还想再去趟鬼市呢,那边瓷器便宜,正好给家里补充些碗碟。”

    清珞将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药酒是柳郎中新酿成的,不醉人,清珞放下酒杯却忽然倾身,伸手将阮琪拉到面前。

    “哎!”阮祺没站稳,险些跌坐进对方怀里,垂头便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瞳。

    那瞳仁墨色幽深,藏了些许笑意,仿佛层层荡开的水波。

    “今晚留下来吗?”

    阮祺脸颊发烫,却没能从对方的怀里挣脱开,只得嗫嚅着道:“月底就要办婚仪了,再睡在一起不好。”

    “没关系,”清珞靠近,带着药酒的苦涩味道,“先留下,等夜里我再将你送回去,不会在这边过夜。”

    柳郎中作为芜河村唯一的郎中,除了给人治病,最擅长的便是酿制各种药酒。

    如今这药酒用了阮祺先前在山里采的人参,添了诸多珍贵药材,有淡淡的土腥气,还有种奇异的苦香。

    阮祺细细品尝着,感觉自己似乎也有些醉了。

    身后的手臂逐渐收紧。

    自家郎君不会是蛇妖吧,阮祺忍不住分神想,这般缠人,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尾巴。

    第42章 第42章

    阮祺隔日醒来果然已经回到大伯家里, 身上衣衫完整,其余也没有什么古怪的痕迹。

    就是用早饭时大伯臭着张脸,一副想教训他, 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行了, ”反而是伯母宽慰他,“小夫妻两个,难得相聚,不是给送回来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

    阮成丰绷着脸, 想起昨晚对方抱阮祺回来的模样就忍不住来气。

    分明月底就要成婚了,这人竟然连这点时间也等不及吗,还敢拿祭神当借口,也不怕被神明降罪。

    阮祺只得讪笑,满脸讨好地夹了鸡腿给他。

    早上做的是蒸鸡,只用简单的盐和姜蒜调味, 蒸好后鲜嫩多汁, 沾董念新调的辣酱,轻轻一夹便能脱骨。

    阮成丰最爱吃鸡腿,不过平常向来都把这些让给阮祺, 如今吃着侄子亲手夹来的鸡腿, 神色总算缓和了些。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阮成丰冷哼道。

    “不是大伯拦着你们相处, 白日里你们随时想见都可以, 但他现在毕竟在庙里借住, 来来往往都有人盯着, 你在这时候留宿,最后没事也要被人传出事来。”

    “嗯。”阮祺连忙颔首, 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董念倒是没想那么多,反而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们今天,还打算去县里?”

    “是吧,”阮祺咽下一口鸡肉,被辣得直灌冷水,“准备到河市去,若是还有空闲的话,再顺路去趟毓川县。”

    婚仪要用的事物很多,与其最后手忙脚乱,倒不如趁空闲一点点预备起来。

    “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急,我同你魏婶子商量了,过后她会拿一批婚仪用的东西过来,喜帕红烛,花灯彩轿,都是顶好的,保管比县里的便宜。”

    董念喝着菜汤,假装不经意道。

    阮祺疑惑,总感觉伯母似乎不太想让自己去县里。

    不只是常渊县,便是稍远些的毓川县也最好不要过去。

    这常渊县的县太爷,总不能连隔壁县也一并影响了吧。

    “对了,”董念打断他的思绪,“你先前买的那两亩良田,地契都已经办下来了,你今日得空记得去里正家取一下。”

    “到底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别什么都不上心。”

    阮祺闻言愣住,他是真忘了还有这件事。

    田地虽然归芜河村所有,但办理地契却要到衙门用印才行,最近新知县上任,各种法规更改频繁,江里正也是费了几趟工夫才把地契办下来,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

    这回无需伯母叮嘱,阮祺也没法再跑去县里闲逛了。

    用过早饭,阮祺先到水神庙,盯着清珞吃过药,这才领着对方一同去了里正家里。

    江聿升今日并不在,唯有一名仆役帮忙取来地契,临出门前迟疑着道。

    “你家里已经有人开始在田上种地了,老爷让我告诉你,最好别越界太多,不然只能把旁边那块田也一并买下来了。”

    阮祺以为是自己听错,他家人,提前把田地种了?

    阮祺大伯是猎户,哪怕是在过去,一家也从未指望靠田里的收成过活,便是伯母,也很少会在种田的事上费心。

    然而等到了地方,望着郁郁葱葱的田地,还有在田间忙得热火朝天的陶玄景,阮祺总算是知晓答案了。

    “君上和阮公子来了,”陶玄景放下锄头,擦净脸上的尘土道,“地里的韭菜已经长成了,属下还种了些菠菜,正鲜嫩呢,公子可要摘点回去?”

    “种得真好。”阮祺由衷感叹。

    “只是随便弄弄,”陶玄景谦虚道,“是夫人说这两亩田公子已经买下了,如今时节好,不种些东西可惜了。”

    “那个,应该是能种的吧?”陶玄景不确定问。

    菜地比灵田好种,起初他还对凡人的事物有些排斥,如今逐渐适应,偶尔甚至会觉得田地太少,种着不够尽兴。

    “能种,只是要注意边上的石块,不能越界。”阮祺给他指了田埂边的石基。

    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倘若自家郎君是妖怪的话,那作为清珞的下属,眼前这一位很可能也不是普通人。

    陶玄景为人精明,处事利落,虽然性格有些阴郁,却并不难相处,偶尔交代他去办事,也都是任劳任怨。

    阮祺歪头打量。

    对方也是妖怪吗?如果是的话,那会是什么妖怪?

    “那就好。”陶玄景被瞧得心里毛毛的,忍不住出言提醒。

    “是要现在把菜都摘下来吗,还是晚点再帮您送到家里?”

    阮祺回过神,不好意思道:“嗯,韭菜和菠菜都要些,晌午我做饭,你们也一起过来吃吧。”

    田间的风带着草木的馨香,吹得人很是舒服,阮祺回过头,才发觉被自己拉来的清珞已然靠在树荫下昏昏欲睡。

    刚犹豫要不要将人叫醒,就感觉有熟悉的身影凑到跟前。

    正是昨日应当离开的梅少东家,梅秀舟。

    “哎,君上这是困了吧,我给您搬两张椅子过来,您先歇着,我帮您去把地里的菜摘了。”

    虽然同样是下属,但和那两人相比,梅秀舟常年在外经商,说话办事都更加周到圆滑。

    阮祺每次与对方相处时,都会不自觉有些拘谨。

    “不用,椅子我自己来搬就好了,需要的菜不多,我马上就能摘完了。”

    梅秀舟直接挽了衣袖:“别别,公子金尊玉贵,怎么能干这等粗活,放着小人来就行……您要的韭菜是炒菜用的,还是做馅儿用的?”

    “炒菜的韭菜必须用已经长成的,不然在锅里很容易炒烂,做馅的韭菜则要用鲜嫩的,菜汁多,皮薄馅儿美。”

    “哦。”阮祺被说得晕头转向,只能任由对方帮自己摘菜。

    一旁还在除草的陶玄景眉心狠狠跳了下。

    他亲手种的菜,倒是被别人拿来献殷勤了。

    不过他也不是好欺负的,陶玄景将手擦抹干净,利落抢过梅秀舟带来的食盒。

    从里面拿出一盘元宝酥,一壶薄荷水,小心摆到阮祺面前。

    温和笑道:“早上日头大,公子累了吧,来喝点水,这煮水的薄荷叶是从南方船运过来的,清凉解渴,正适合如今来喝。”

    “谢谢。”阮祺的确是口渴了,接过杯子道谢。

    常渊县附近很少能见到薄荷,即便有,价钱也并不低。

    加了薄荷与绿茶的香饮清凉适口,阮祺喝着不错,转头给清珞也喂了些。

    才刚摘完半筐韭菜的梅秀舟恨得咬牙,两人在半空中对视,全都眯起了眼。

    “……怎么了?”岳将军左右环顾,一头雾水。

    梅秀舟捧了竹筐走来:“公子,菜都已经摘好了,我瞧着山脚林子里似乎长了些嫩竹笋,要不要也去挖一些。”

    “有竹笋?”阮祺惊讶。

    山脚下竹林少,很少能挖到像样的春笋,一般家里要吃的话,都只能到集市上买,或者进深山里挖来。

    “当然有,公子……”梅秀舟话音未落,就被身旁陶玄景打断。

    “不必劳烦少东家,春笋我已经给公子挖好了,满满一竹筐,都放在后面呢。”陶玄景微笑。

    两人再次对视。

    岳闻朝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凑趣:“哦,我打了两只兔子,等会儿也给公子送过去吧。”

    “那,再加一道油焖笋,一道辣炒兔丁。”阮祺盘算着道。

    说罢忍不住感慨:“你们感情可真好,大伯和伯母去外面摆摊了,到时我下厨,晌午你们一起过来吃饭吧。”

    陶玄景、梅秀舟:“……”

    清珞“嗤”了一声,阮祺疑惑回头,被对方捏了脸颊。

    “不用理他们,你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因为不能去常渊县,上午去庙里一趟,阮祺便再没什么事情可做了,闲着无聊,索性早早开始做午饭。

    家里还剩下许多白面,做普通的面条太无趣,阮祺准备挑战一下相对高难度的刀削面。

    刀削面需要三揉三醒,每次揉面都要静置一刻钟,以便使面团光滑。

    为了避免中途出差错,阮祺揉了好大一个面团,又从隔壁魏婶子那儿借了木板和削刀。

    趁着醒面的工夫,阮祺先将春笋剥皮切成小段,起油锅炒肉片和姜片,将肉片捞出,用糖炒出糖色后倒入春笋,翻炒均匀后加入回锅肉片,最后加酱油和白糖调味。

    阮祺爱吃甜,做油焖笋总忍不住多放糖,出锅后色泽油亮,味道鲜美。

    还没摆上桌呢,阮祺便先塞了块到清珞嘴里。

    “好吃吗?”

    刚揉完面团,阮祺鼻子上还沾着白面,好像从面粉堆里滚出来的小花猫。

    清珞抬手擦了下他的鼻尖,笑着颔首:“嗯,味道清甜,炒得刚刚好。”

    阮祺开心得眼睛都亮了,不过还是矜持地点点头,继续洗择好的韭菜。

    “还行吧,只比我伯母做的差一些。”

    韭菜切段后做了韭菜炒鸡蛋,很快便能出锅,兔子虽然不好处理,但大伯过去常常打野兔回来,阮祺也算有些经验了,利落剥皮切肉。

    辣炒兔丁要用花椒,干辣椒和姜蒜,其中干辣椒是自家田里种的,不会特别辣,却香味浓郁。

    正适合阮祺这种不怎么能吃辣,又很爱往菜里放辣椒的类型。

    几道小菜很快炒好,阮祺捧着已经醒好的面团和削刀,满脸严肃地站在铁锅面前。

    “我帮你削吧。”铁锅里的水不断翻滚沸腾,清珞瞧着心惊,忍不住开口道。

    阮祺身量本来就小,举着那么大一个面团,别说是削面,单只是拿稳都有些困难。

    “没事,”阮祺屏气凝神,十分有自信道,“我已经提前练习过了,绝对不会有问题。”

    乡下吃饭早,临近午时,各家烟囱里已然冒出炊烟。

    陶玄景几人是一起过来的,路上两人还别着苗头。

    “陶大人不必紧张,”梅秀舟笑容和善,“我就是太久没回无念天了,如今终于能在仙君跟前伺候,总想多做些事,并非是要抢陶大人的功劳。”

    陶玄景瞥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子,仙君无法回归无念天,事后你我都逃不开责罚,眼下你挖空心思讨好阮公子,不就是指望对方到时能帮忙求情吗?”

    仙君有多重视这位未来君后,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此时仙君身侧唯有他们几个,即便不考虑事后求情,他也绝不会将这大好机会拱手让人。

    “陶大人多虑了,仙君无法如期回归无念天,这责罚是我该受的,我可从未想过要逃避。”梅秀舟的语气越发真诚。

    “至于讨好,我所做的一切皆是发自真心,何来刻意讨好一说。”

    陶玄景冷笑:“你发你的真心,我发我的真心,大家各凭本事吧。”

    “好香,”岳闻朝吸了吸鼻子,流口水道,“是已经做完了吧,你们在这里吵,我先进屋吃饭了。”

    家里的饭桌是四方形的,边角的木板能够拆卸,全展开后足够一大家子使用。

    阮祺摆好了碗筷,却见那几人全都站在门外,没一个敢进门上桌的,顿时不解。

    “怎么不进来?”阮祺热情招呼道,“只差刀削面了,先进屋等一会儿,马上便能开饭。”

    谁敢进来啊!

    三人面容僵硬,刚刚还在争吵的陶玄景和梅秀舟全都偃旗息鼓,目光呆滞,神色间满是惊恐。

    灶台前,铁锅里的开水不断沸腾,清珞一手端着盛放面团的木板,一手侧握住削刀,手起刀落,利落将削下的面条甩进滚水之中。

    面条大小均匀,正是最正宗的三棱形柳叶面。

    阮祺眼眸晶亮,凑近赞许道:“还是你厉害,要是让我来,今天估计只能吃面片汤了。”

    刀削面是个技术活,阮祺自觉已经和人学过了,但等真正上手后才发现有多困难。

    面团捧不住,削刀握不对,削出来的面条好像一片片面疙瘩,还是大小完全不一样的面疙瘩。

    清珞表情平淡,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削刀,而是什么神兵利刃。

    “不是还要做两道凉菜吗,菜已经洗好了,到那边装盘吧。”

    阮祺转过身,才发现趁自己摆碗筷的空当,对方已经将所有要用的青菜洗净切段,只需要最后加调料拌匀就好。

    清珞身份特殊,刚成亲那会儿,阮祺明显能感觉到他对家中俗务一窍不通。

    不会做饭,不会洗衣,甚至连铺床都是后来才慢慢学会的。

    望着眼前认真忙碌的身影,阮祺心绪起伏,仿佛最柔软的角落被戳中,连呼吸都透着暖意。

    “谢谢。”阮祺踮起脚,凑近小声道,却没留神被对方吻住嘴角。

    “嗯,”清珞笑着道,“别被水烫到了,去外面招呼客人吧。”

    正在门口罚站的客人们:“……”

    第43章 第43章

    午饭并不算丰盛, 却是十分家常。

    翠绿鲜嫩的韭菜炒鸡蛋,油焖笋,麻辣油香的辣炒兔丁, 两道凉拌小菜, 其中最显眼的,还要属每人面前那一大碗刀削面。

    骨汤做底,面条筋道爽滑,上头铺了满满的肉片与油辣子, 单只是瞧着, 便叫人胃口大开。

    可惜,三位客人全都呆坐在桌边,表情僵硬,竟无一人敢最先动筷的。

    “怎么了?”阮祺取来青梅酒,依次替几人倒上,“是菜不合胃口吗, 还是你们不能吃辣?”

    应该不是菜做得太辣, 梅秀舟也就罢了,岳闻朝和陶玄景可是经常到家里吃饭的,吃的也都是家常菜, 看不出有什么忌口。

    “没没, ”陶玄景哪敢说是不合胃口,赶忙摇头, “主人家还没有上桌, 我们哪里好自己先动筷。”

    “都是自家人, 这有什么的, 快点吃吧,再等会儿菜都要凉了。”阮祺笑着道。

    因为身上沾了面粉, 他与郎君都重新换过衣裳。

    说话间工夫,清珞已经换了湖蓝色衣衫进门,还是阮祺给他缝的那一件,只是袖口和缘边处做过修改,添了新买的银线,细细密密的水纹越显灵动。

    “动筷吧。”清珞扫了众人一眼,坐到阮祺身旁。

    三人总算松了口气,陶玄景最先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夹起根菜梗放进碗里。

    随着清珞入座,一屋人总算开始专心吃饭,几人不敢对仙君亲手做的刀削面发表意见,只好对着阮祺做的菜品一顿猛夸。

    “哎,这道韭菜炒鸡蛋做得不错,”陶玄景认真品鉴,“鸡蛋滑嫩,无论火候还是时间都把控精准。”

    “韭菜长短适中,既不会太长难以咀嚼,也不会太短到影响味道,就连咸淡也恰到好处。”

    “……谢谢。”

    阮祺汗颜,一道简单的韭菜炒鸡蛋,瞧这架势,还以为他做的是什么珍馐美味。

    那头梅秀舟也不甘示弱,吃了口菠菜,面上顿时露出赞许神色。

    “嗯,公子厨艺果然精湛,尤其是这一道凉拌菠菜,鲜嫩和脆爽都刚刚好,调味加的那一点陈醋更是点睛之笔,依我看就连县里的酒楼,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水准。”

    阮祺更正:“……那个,其实菠菜不是我烫的。”

    炉膛里火势太旺,清珞担心他被烫到,几个需要提前焯水的菜都是对方帮忙,阮祺只负责最后加调料拌匀就好。

    梅秀舟被噎住,嘴里的菠菜也瞬间咽不下去了。

    陶玄景垂头忍笑。

    一旁岳闻朝觉得自己似乎不合群,犹豫了半晌,也跟着夸赞道:“哦,辣炒兔丁里的笋子很脆。”

    “是,”梅秀舟努力为自己找补,“这辣炒兔丁里的春笋放得正合适,口感脆嫩,特别入味。”

    阮祺继续更正:“春笋也不是我烫的。”

    梅秀舟:“……”

    屋内落针可闻,清珞实在看不过几名下属耍猴戏,给阮祺夹了菜,轻声道。

    “先吃面吧,再等会儿要坨了。”

    “嗯。”阮祺连忙颔首。

    虽然汤底和调味都是他弄的,但到底是郎君亲手煮的面,等坨掉再吃就太可惜了。

    和阮祺想象的一样,面条筋道,上面挂满汤汁和辣油,越嚼越香。

    吃到底下时候其实略有些烫,加上阮祺本来就不太能吃辣,嘴唇被辣得通红,却仍旧停不下来。

    看对方吃得满足,清珞也露出些笑。

    “这次调味和面汤都不错,等日后有机会了,可以给你大伯他们也做一回。”

    这话正说到阮祺的心坎上,他灌了杯冷水,忙不迭点头。

    “好好,那下回也是你来煮面吗?”

    “嗯,”清珞取过布巾,帮他擦嘴边的辣油,“你如果想的话,往后都是我来做。”

    三名客人埋头吃面,半点也不敢吭声。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几人离开时面容古怪,表示这段时间还有事情要忙,往后就不过来蹭饭了,也免得劳烦阮祺。

    “这有什么麻烦,”阮祺疑惑道,“反正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做饭的,一起吃还更热闹些。”

    “不不不,”陶玄景汗如雨下,坚定拒绝,“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最近确实忙碌,就不打搅公子和君上相处了。”

    阮祺:“……”行吧。

    这一日过得清闲异常,不用摆摊,不用到庙里帮忙,阮祺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

    隔天实在闲不住了,便和大伯说想去毓川县一趟。

    结果再次遭到反对。

    董念心底发沉,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假装轻松道。

    “毓川县太远了,雇车也要坐好久,你准备去买什么?”

    “没,就是到街上随便逛逛,”阮祺将新洗好的被褥晾在杆子上,“我已经几天没出门了,庙里那边也说最近不用帮忙。”

    即使能外出摆摊也好,阮祺就是太憋闷了。

    只是可惜,大伯和伯母以他月底就要成亲为理由,说什么也不肯叫他跟着一起摆摊。

    家里的杂活就那些,董念又是手脚麻利的,阮祺即便将屋子抹得一尘不染,也根本费不了多少时间。

    与其整日无聊发呆,阮祺宁愿找点活干。

    董念与阮成丰对视一眼,阮成丰收到暗示,心思转得飞快,突然有了主意。

    笑着道:“毓川县和常渊县差不多,街市嘛,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如果真是无聊了,等明日大伯带你到山里去,现在好多野花都开了,你去挑几株移栽进院子里,给你成亲时用。”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春夏婚仪要用花草,秋冬婚仪要用果实,都是寓意美满的意思。

    阮祺终于来了兴致:“真的,可伯母最近不是不让您进山吗?”

    “只是摘几株野花,又不是到深山去打猎,”董念咳嗽了声,“快去快回就行。”

    阮祺点头答应,这事便算是过去了。

    白日大伯和伯母照例到外面摆摊,阮祺被留在家中,一面打扫院子,一面考虑着明日要挑选什么花草。

    最好是颜色鲜亮的,红色或者茜色都行,要能容易成活,若是没到婚仪便都枯死了,也不吉利。

    这一点倒是可以去找陶玄景帮忙,对方先前移栽的那两株花椒树都已经顺利成活了,长势十分喜人。

    阮祺这边打算得好,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二日棱子峰上便有黑熊伤人的消息传出,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董念本就是谨慎的个性,这回更不敢放两人进山了。

    “再等几日吧,”阮成丰安慰阮祺,“村里已经让猎户一同进山,到时将那黑熊赶到别处,咱们便可以过去了。”

    董念也跟着安慰:“你不是闲着无聊吗,明天我和你大伯都不去摆摊了,正好月底你成婚,我也想提前把屋子都收拾一下。”

    “别别,”阮祺赶紧摇头道,“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顾虑我。”

    目送两人离开,阮祺蹙眉,百思不得其解。

    县里到底有什么,让伯母宁愿不去摆摊,也要拦着他不许出门。

    “……实在好奇的话,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清珞坐在桌边道。

    阮祺塞了枚药丸给他,心底依旧犹豫:“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

    清珞艰难咽下药丸,伸手将他拉到身前:“有我在,别担心。”

    阮祺扬了下眉,目光直直落在对面人身上。

    对哦。

    差点忘了,自家郎君可是妖怪,那确实是没什么好怕的。

    清珞:“……?”

    毓川县距离芜河村有些远,即便雇车,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赶到。

    为了节省时间,车上时候,阮祺仔细规划了今日的行程,还有具体要购置的货品。

    毓川县无论面积还是人口皆少于常渊县,整座县城内唯有两处比较大的街市,一处是东街琳琅坊,一处是北街鼎烹阁。

    顾名思义,东街卖杂货,北街主饮食。

    阮祺其实很想尝尝毓川县几个比较出名的美食,不过今日恐怕是来不及了,只能暂时搁置。

    车一路行至琳琅坊外,阮祺风风火火拉着清珞下车,直接奔最近的古玩店而去。

    “你要买古玩?”清珞望着面前描金的匾额问。

    阮祺向来不喜欢铺张浪费,家中能称得上摆设的唯有一个插花枝的青瓷瓶,叫他花钱买不实用的古玩玉器,倒宁愿多买两只鸡仔。

    果然,阮祺迅速摇头:“怎么可能买古玩,我是过来买神像的。”

    “上回成亲你一直昏迷着,所以估计不清楚,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完整的婚仪至少也要有三个步骤,拜堂,祭神,合卺。”

    “祭神要买自家供奉的神像,可以是水神、河神,也可以是其他神像,除了不能使用铜铸与铁铸,并没有别的限制。”

    阮祺仔细解释:“大小其实都无妨,但为了摆着好看,一般都会选择比喜烛稍矮一些的,当然也不能太小了,否则会显得不够庄重。”

    “等成婚后或者留在家中,或者也可以捐给庙里,让庙祝帮忙处理……比如先前成亲时用的那尊水神像,因为冲喜沾了晦气,就被崔庙祝做法事沉到芜水河底了。”

    阮祺说得事无巨细,清珞却听得神色古怪,最终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

    “打算买水神像?”

    “这是自然,”阮祺理所应当道,“我可是水神庙的继任庙祝,成亲用别的神像,多不像话。”

    清珞欲言又止:“……行。”

    店铺名叫品珍阁,地方不大,却是毓川县最出名的古玩店,其中最赫赫有名的,当属店里的金玉神像。

    刚进到门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铜鎏金的六尺水神像,手持利刃,身覆金甲,带着摄人的威压。

    阮祺还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水神雕像,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住了。

    “客官。”店伙计身材矮胖,瞧见有人进门,连忙笑脸迎上前来。

    “这是咱们师傅新铸的水神像,特地用了凶神相,可以穰灾辟邪的,您若是需要的话……”

    “不不,”阮祺往旁边挪了挪,“是成亲要用的,不需要这么大尊的神像。”

    水神是上位神,根据地域习俗的不同,也分善神相与凶神相。

    善神相就是芜河村庙里供奉的那种,慈眉善目,保佑人平安康健。凶神相则是更北方的地方会供奉的,可辟邪穰灾,驱除邪祟。

    比如边关将领开战前若是要祭祀水神的话,便会选择凶神相的水神。

    总之是因地制宜,大家各取所需。

    “哎呀,原来是成亲要用的,”伙计笑眯眯道,“那还请两位客官到里面,我们有专为成亲准备的水神像。”

    “有银铸的,有玉雕的,还有用陶土烧成的。”

    “知道芜河村最出名的水神庙吗,我们店里所有成亲用的水神像,都是找那位崔庙祝亲手供奉在神前,受足七七四十九天的香火才摆在货架上售卖。”

    “婚仪当天用我们店里的神像,保管二位得神仙保佑,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店伙计嘴皮子很快,跟台上唱戏文似的,直说得天花乱坠。

    阮祺虽然疑惑崔庙祝怎么还接这种杂活,却还是不免被对方说动了。

    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阮祺的脸颊有些红,故作镇定地点点头道:“也行,那你拿几样过来我瞧瞧吧。”

    品珍阁内的神像的确不错,整体价格也算合适,阮祺最终花五两银子挑了尊象牙白的瓷器水神像。

    做工精细至极,从眉目神态到法袍褶皱,无不端庄流畅,即便是凑近打量,也几乎找不出一丝瑕疵。

    伙计一边替他打包,一边赞许道。

    “果然还是客官有眼光,这象牙白的水神像别看价钱有些贵,却是所有神像里做工最复杂的,前后加起来足有七八十道工序,尤其是这种没有瑕疵裂痕的,更是一等一的难得。”

    挑到心仪的神像,阮祺也很是开心,刚想询问清珞觉得如何,就见对方视线转向店外,似乎正盯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阮祺付了钱,忍不住凑过去问。

    今日街上的摊贩格外多,即便隔着门窗,也能听见外面吵闹的叫卖声。

    阮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越过拥挤的人群,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眸顿时睁大。

    其实本不应该感觉熟悉的。

    毕竟,阮祺已经十数年没有与对方相见了。

    那人穿着灰色衣袍,颧骨很高,眉眼有些刻薄,似乎正在与街边的摊贩争吵,最终拂袖离去。

    行人如潮水,那人也如同水中的一粒沙,转眼便消散无踪,再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阮祺木着脸,神情空白了一瞬,手指用力拧紧。

    背后有人在唤他,可他已经听不清了,只低声念出一个字。

    “爹?”

    第44章 第44章

    今日时间不多, 除了神像,阮祺原本还计划着将布置婚房的喜烛和红纱灯笼一并买来。

    然而站在专卖灯笼的店铺面前,阮祺却是有些走神了, 犹豫许久也没有推门进屋。

    刚刚那个人, 他应该并没有认错。

    对于父亲阮成彪,阮祺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只依稀记得对方和大伯很像,也是生得人高马大, 眉间总是紧皱, 带着说不出的刻薄。

    五岁前娘在家里时还好,阿爹虽然偶尔也会打骂,但并不会特别苛待他,有时候心情好了,甚至会摸一摸他的发顶,给他一块饴糖。

    直到娘亲与阿爹和离, 没过多久便改嫁了他人, 阮祺的生活便彻底坠入了深渊。

    没有饭吃,没有厚衣,寒冬腊月里, 阮祺只能穿着薄薄的棉衣, 要到山里翻好久,才能勉强翻找出一些能够果腹的食物。

    到后来, 连阿爹也不肯要他了。

    “怎么了?”清珞靠近, 伸手抚过他的面颊。

    阮祺闭眼蹭了蹭:“没什么, 只是刚好瞧见一个熟人。”

    对方的手掌很暖, 带着湖水般清新的味道,仿佛有再大的风浪也能止息。

    “要去找找吗?”清珞问。

    “不了, ”阮祺仰起头,努力撑起笑脸道,“快到下午了,先进去买纱灯和蜡烛吧。”

    要说完全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

    阮祺也想直接追上去,质问那人当年为何要抛下自己,为何明明回来了,却依旧对自己不闻不问。

    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

    阮祺拉住身边人的手,他现在有郎君,有大伯和伯母,一切都很好,再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

    卖灯具的是一家杂货铺,问明两人要买的是成亲用的红纱灯,连忙从库房里搬了许多出来,满脸热情道。

    “二位客官来得可太巧了,最近县里刚好有家富户要办婚仪,定做了好些红纱灯笼,有些用不上的,便都留在了店里。”

    “您瞧这做工,瞧这用料,往常大几百文也未必拿得下,如今五十文就能挑两盏回去,随便客官挑,保管您不吃亏。”

    红纱灯不好清洗,放久了很容易变旧褪色,一般只有赶在婚仪之前才会有人定做。

    有现成便宜的灯笼自然再好不过。

    阮祺最后挑了四盏,两盏莲托座,两盏如意座,家里有个很久没用过的灯几,上面雕刻的也是莲花,到时摆在角落,搭配起来一定好看。

    店里原本就有喜烛售卖,由于阮祺灯买得多,伙计问过掌柜后,干脆白送了两支给他。

    大红的蜡烛上烫着金色的喜鹊祥云,竟是比寻常香烛铺子里卖的还要精细。

    时辰不早,再留在县里吃饭显然是来不及了,阮祺只得在糕饼摊买了两块白糖糕,准备在路上垫垫肚子,等到回家了再做午饭。

    然而没抱什么期望的白糖糕却出乎预料的美味,阮祺刚尝过第一口,眸子便亮了起来。

    “居然是有夹心的。”阮祺将糕点掰开细看。

    外表是再寻常不过的雪白方糕,内里夹着的却是满满的蜜红豆,豆子煮得绵软,香甜的滋味几乎入口即化。

    瞧着他总算开心起来,清珞的神情也跟着缓和了些,将自己手里的白糖糕递过去。

    “嗯?你的是蜜枣馅儿的,”阮祺杏眼圆睁,“这个也不错,两种一样好吃。”

    心底却是有些可惜,这般好吃又便宜的白糖糕,早知道就多买几块了。

    “既然喜欢的话,两块都给你。”清珞眸色温和,帮他擦去唇边的糖霜。

    “我们一人一半,”阮祺露出笑,将掰开的那半块塞进他嘴里,“这样两种味道都能尝到了。”

    阮祺性子向来豁达,刚刚还有些低落,等吃了香甜的白糖糕,回到家中,便彻底将阿爹的事抛到脑后。

    用过午饭,就开始抓着清珞研究婚仪当日的布置。

    “……那天花轿要从大伯家离开,到时村里人都会过来观礼,所以这边的布置也不能马虎。”

    “门窗要贴喜字,桌上要盖红纸,家里鸡鸭也要绑红布,前院得有鲜花和果树,没有果树的话,摆些果子在外面也行。”

    “至于花的话,”阮祺扫了眼前院的空地,“最好是能去山里采,县里鲜花卖得贵,只摆一天的话总感觉不划算。”

    原本是计划今日去山里采花的,可惜有猛兽流窜,也不知是否会伤人,若是赶不上月底的话,便只能花高价去县上买了。

    好比春季最常见的瑞香,山里费些工夫就能寻到,可一旦拿到街市上,最低也要三四文钱一株。

    到时婚仪用上几十株,加起来两百文都挡不住,想想都觉得心疼。

    “如果只是普通的鲜花,我其实已经叫人先准备了一些,”清珞问,“要去看吗?”

    “你叫陶玄景他们进山采的?”阮祺惊讶。

    他都不知对方何时准备了鲜花。

    “算是,”清珞颔首道,“没花钱,已经移栽到山脚下了,就在大田附近。”

    没花银子就好,阮祺连忙点头。

    芜河村位置偏北方,春季天气凉爽,能在此时盛开的花朵都比较娇小,颜色偏粉白嫩黄的多,极少有特别浓艳的。

    去看花之前,阮祺已经做好了要在一堆绿叶里寻找星星点点小花的准备了。

    然而越过田地和密林,还没来得及回过神,阮祺就被大片艳红的花丛晃花了眼。

    那花苞足有碗口大小,很像是牡丹,花瓣一重重叠在一起,错落有致,灿若朝霞,不断散发出幽幽淡淡的清香。

    阮祺看得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花?”

    “焰心莲,是从西域船运来的花,可以水生,也可以养在土里。”清珞温声解释。

    “梅秀舟本打算拿到河市上售卖,只可惜这边与京城不同,寻常百姓并不爱养花,故而剩余许多没能卖出去,我便拿了些东西与他交换,算是没有花钱。”

    花也是能用船运的吗?

    阮祺忍不住疑惑,眼前的鲜花一朵赛一朵娇艳,生机勃勃,就连最顶上的露珠也都是晶莹剔透,分毫瞧不出刚经历过长途运输的模样。

    不过考虑到郎君和下属可能都不是凡人,阮祺便也释然了。

    “替我谢谢梅少东家,婚服和花都有劳他帮忙了。”阮祺认真道。

    虽然才相识不久,但梅秀舟对两人的事情一向尽心,前后着实帮了不少忙。

    “谢他可以,”清珞倾身靠近,嗓音平淡道,“那我呢,这些花可是我连夜挪来的,不该也谢谢我吗?”

    闻着空气里似乎有些酸,阮祺红着耳朵,揪住衣领亲了他一下。

    “……你是我郎君,不用谢你。”

    贴在面颊上的唇温温软软,清珞伸手将他揽住,终于也弯起嘴角。

    阮成丰和董念回来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阮祺准备了晚饭,全程表现乖巧,努力遮掩自己今日偷跑去县里的事。

    现如今阮祺已经多少能猜到,伯母之所以会一再阻拦他去县里,其实正是因为不想他与阮成彪相见。

    离家多年的父亲,对于所有人而言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阮祺是如此,当年被父亲坑掉大笔银钱,险些背上负债的大伯一家同样也是如此。

    既然他们都不想再与那人扯上关系,之前的偶遇也权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吧。

    “……对了,村里几个猎户已经找到那黑熊的踪迹,估计再有两三日,应该就能彻底解决了。”阮成丰喝着汤忽然道。

    “这么快?”董念顿时惊讶。

    以前棱子峰上也曾经闹过黑熊,只是那会儿全村猎户联合起来,又是设陷阱,又是投毒饵,都没能彻底解决。

    最后还是那黑熊自己搬走了,山里才总算恢复宁静。

    两三日,即便是打头狼也没有这样快的吧。

    阮成丰扫了眼桌对面的两人,叹息道:“说来也多亏有清珞下属帮忙,那个叫岳闻朝的,他找到黑熊最常住的几个洞穴之一,已经带人设下陷阱了。”

    “运气好的话,可能连两三日都用不上。”

    阮成丰原本就是村里的打猎好手,碰见其他猎户,总忍不住相互比较一番。

    不过有了先前在山里的经历,他对于这叫岳闻朝的下属也算是完全服气了。

    “神仙保佑,”董念抚着胸口道,“可快点解决了吧,家附近有只黑熊四处转悠,睡觉都叫人不踏实。”

    晚饭吃得早,收拾了灶台和碗筷,窗外还微微亮着。

    阮祺索性开了柜橱,准备将许久不穿的衣裳整理一下,好给婚仪用的东西腾出地方。

    虽然伯母习惯节省,但对于阮祺吃用上的事物一向大方,不止过年会有一整套崭新的衣服,就连每年生辰时,也会给他买当季时兴的衣裳。

    这样积年累月下来,着实是不小的数目。

    清珞在一旁看着,忽然伸手拿起件藕粉色的小衣。

    那衣裳已经有些旧了,针脚并不细密,质地却柔软,能看出应当是极好的料子。

    “这是我六七岁时穿的,”阮祺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解释,“伯母亲手给我缝的,家里好些小衣都已经送人了,只有这件我舍不得,所以一直压在箱底。”

    “缝得不错。”清珞道。

    “嗯,”阮祺接来衣裳,目光带着怀念,“伯母也说这是缝过最好的一件,累得眼睛都疼了,下回再做,非等到……”

    非等到他自己有孩子那日不可。

    “嗯?”清珞盯着他。

    阮祺偏过头,迅速遮掩住脸上的红晕,伸手将他推开。

    “好好好了,你别捣乱!如果闲着没事做的话,就去帮我把抹布拿过来。”

    北方雨水少,灰尘大,屋子稍有几日忘记打扫,便会到处落满浮灰。

    阮祺正擦着柜门,忽然听外面传来物品打碎的声响,顿时吓了一跳。

    阮祺望了眼清珞,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便再次听到伯母的骂声。

    “……你个杀千刀丧良心的东西,你还有脸回来!”

    阮祺听得心头莫名发紧,后面似乎有大伯在小声劝架,却被伯母一并骂了进去。

    “你惯着他,我可不惯着他,照我看,你们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心眼儿全叫他一人长去了,什么来参加祺哥儿的婚仪,你也敢信他的鬼话!”

    董念瞪着面前人,眼底满是怒火。

    “我已经和魏婶子打听过,你弟自半年前便回来了,就住在毓川县里。”

    “整整半年啊,之前咱家里那么困难,你伤得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弟有想过来看看你吗?现在生活好了,他倒是哈巴狗一样跑回来,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果然是阿爹回来了。

    阮祺脸色有些白,突然后悔不该跑去毓川县,倘若他乖乖留在家中,对方是不是便不会寻上门了。

    “不是你的错,”清珞轻声道,“就算没有你,他也一样会找来。”

    应和着清珞的安慰,外间很快传来阮成彪的声音,明明已经十数年未见了,阮祺却像是还能清楚记得那个嗓音。

    “我说大嫂,您讲讲道理啊,我只有这一个哥儿,他如今要成婚,我怎么就不能回来了?”

    那嗓音并不沉,甚至带着令人不快的尖细。

    “至于我大哥嘛,他现在不是好好的,没缺胳膊没少腿,哪儿就有你说的那般严重了。”

    董念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什么叫没缺胳膊没少腿,这说的是人话吗?

    阮成丰爹娘早亡,几乎是费尽辛苦才将这弟弟拉扯长大,供他吃喝,给他娶妻,甚至最后还要帮着他养孩子。

    结果对方倒是精明,有难的时候躲得远远,声儿都没有,恨不能假装自己死了。

    眼见他们日子变好,就又削尖脑袋想来家里打秋风,董念狠啐了一口,直接拎起手边的木棍。

    “滚!你大哥已经不认你了,再敢踏进家门里一步,看我不把你两条腿打断!”

    阮成丰虽然沉默,却一直在旁边盯着,阮成彪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躲着木棍道。

    “不认不要紧啊,我可是祺哥儿亲爹,他那几大箱子的纳采礼,你们总不能都吞了吧?”

    纳采礼?

    这人竟然是奔着纳采礼来的。

    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董念眼前一阵阵发黑。

    阮成丰也深吸口气,上前一把揪住阮成彪的后领,直接将人丢出门外。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大哥!”阮成彪表情不忿,还想再冲进屋内,却突然对上一双眼眸。

    男子面孔陌生,应当是阮祺的新郎君,神色平淡无波,却莫名让阮成彪遍体生寒,不敢再踏上前半步。

    “等、等着,我明日再过来!”

    第45章 第45章

    阮成彪狠狠吐了口唾沫。

    晦气!

    他抬脚走出院门, 眼里满是阴鸷,那女人还是和过去一样,比泼妇还不讲道理。

    他是许久不曾回家没错, 也的确是将孩子扔给大哥抚养, 可他那是到外面做买卖去了,若是日后发达了,自然也能帮衬家里一把。

    董念不明事理也就罢了,居然还撺掇着大哥开始疏远自己, 一家子都如此短视。

    ……还有阮祺。

    想起那个躲在里屋的身影, 阮成彪便气不打一处来。

    好容易回来了,对方竟然连一声“爹”都不肯唤他,甚至眼睁睁看着他被扫地出门。

    然而不叫也没用,阮成彪踢开脚边的碎石。

    那孩子依旧是记在他名下的,对方新郎君送的纳采礼,合该也有他的一份。

    “阮哥, 怎么样, 你大哥肯将钱给你了吗?”快到村口时,有人从林子里走来,脸孔黑瘦, 眼里透着谄媚。

    阮成彪瞥了他一眼, 这人叫程贰,是附近有名的混混, 整日偷鸡摸狗, 之前阮祺收了几大箱子纳采礼的事, 便是这程贰偷偷告知给他的。

    “呵, 我大哥如今完全被那女人把持着,根本一个子儿都不肯给我。”阮成彪冷哼道。

    “不能啊, ”程贰也跟着忿忿不平起来,“阮祺再怎么说也都是你辛苦教养长大的,眼下不过寄放在别家几日,没道理连亲爹都不认了。”

    “那箱子里的东西我可瞧见了,半人高的红珊瑚,一串串的珍珠,还有比拳头还大的夜明珠,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足够后半辈子吃用了。”

    程贰说着,目光里忍不住露出贪婪神色。

    阮成彪的神情也渐渐焦躁起来。

    程贰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全信,在回到村里之前,他特地找能信得过的人仔细打探过。

    证明消息确凿无误,阮祺郎君的确是在关外做买卖的,也曾经做过海运生意,连京城来的梅少东家见了他都要毕恭毕敬。

    阮成彪也没有太多奢求,只要这些人能从指缝里漏出一些来给他就行。

    没道理都是一家人,所有人都越过越富裕,就只有他一个依旧要在外面奔波劳累。

    “其实我有一个法子,”程贰转了转眼珠,忽然压低声道,“就是恐怕会坏了祺哥儿的名声,不知你愿不愿意尝试。”

    阮成彪眉头一皱,不过很快舒展开来。

    “什么法子?”

    程贰嘿嘿笑道:“很简单,我可以帮你伪造一张婚书,就说是你在外头做生意时,不清楚村里的情况,已经将阮祺许给了别人。”

    “再把婚书拿给你大哥看,若是他们肯分钱给你呢,那你便愿意承担下这毁约的罪责,让这婚书一笔勾销。”

    “若是不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阮祺也只能听你的话乖乖嫁给旁人了。”

    “不成,”阮成彪皱眉,“大哥也就罢了,那女人精明得很,根本不可能相信。”

    他与董念斗了不知道多少年,即便有大哥偏心,也从未在那女人手里讨过便宜。

    一纸伪造的婚书,阮成丰兴许还能相信,董念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信。

    程贰声音更低,笑容意味深长道:“不需要他们相信。”

    “你忘了,阮祺未来郎君可不是普通人,你大哥大嫂当真敢冒这个风险吗,一旦婚书的事情曝光,不管是真是假,都必然给对方留下疙瘩。”

    “但凡他们真心疼爱阮祺,都绝不可能留下这样的隐患。”

    阮成彪眉头紧皱,只听着程贰的话语絮絮传进耳中。

    “……试试吧,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大哥大嫂对阮祺比亲生的都要亲,最后一定会妥协的。”

    日落西山,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昏沉下来,屋内却并没有点灯。

    董念和阮成丰站在原地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气氛过于压抑,阮祺先受不住,怯生生道:“哎,时间过得可真快,已经这么晚了,先把灯点上吧。”

    阮祺话音未落,那边清珞已经将油灯点亮。

    昏黄的火光照亮房屋一角,总算显得没有那般压抑了。

    “对了,我刚学到一种做香饮的法子,是锐安教我的,我去弄来给你们尝尝吧。”

    四周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阮祺蹑手蹑脚走到灶台边上,先用开水煮了茶叶,再将茶叶滤去,加入少许蜂蜜,最后泡上今日在县里买的酸果子。

    家里并不习惯喝茶,不过最近总有人来,伯母便提前购置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茶叶味道醇香,配上蜂蜜的清甜与果子的酸涩,就连阮祺这种不怎么爱喝茶的人,也能喝上一大杯。

    接过阮祺泡好的香饮,董念呼出口气,终于坐回桌边,神情间说不出的疲惫。

    “没事,”董念望向阮祺,“今晚家里太乱,去和你郎君到庙里住吧,最近几日都别再回来了。”

    阮祺心底一跳,故作轻松道:“伯母,我和郎君还没办婚仪呢,不是您说的吗,神庙来往人多,容易传出闲言碎语,所以最好不要在庙里留宿。”

    “这时候知道避嫌了,”董念没好气道,“天天和你郎君难分难舍的,再不叫你们住在一起,咱家窗户都要叫你们踩烂了。”

    阮祺顿时脸红。

    就是隔着窗户说话……也没有要把窗户踩烂吧。

    “行了,”阮成丰叹息道,“也不差这几日,水神庙是崔庙祝做主,有他护着你,想来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别闹出孩子就行,最近我和你伯母都忙,怕抽不出空来照顾你。”

    “大伯!”阮祺这回连耳根都红透了。

    虽然理由有些古怪,但被董念催促着,阮祺也只好收拾了物品离开。

    目送两人走出院子,董念终于收起轻松,把手里的杯子丢到桌上。

    “你猜,你兄弟为了那几箱子的纳采礼,能想出什么新鲜主意?”

    阮成丰垂头没有吭声。

    毕竟一起生活多年,阮成彪是什么脾性,两人都再清楚不过。

    为了银钱,对方甚至能不顾脸面将魏婶子家的进货钱尽数偷去,若不是阮成丰后续一点点替他补齐,魏婶子早就报官将对方抓进牢里了。

    不,阮成丰忽然想,或许是自己做错了。

    他当年就应该任由阮成彪被关进牢里,说不定还能长些教训。

    可惜眼下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暂时先别叫祺哥儿回家了,”阮成丰沉声道,“庙里人多,崔庙祝也是能镇住场子的,成彪欺软怕硬,估计不敢过去造次。”

    “至于咱家这边,明日去和江里正通个气……剩下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阮祺和清珞回到庙里时,崔择川还没有歇下,有些奇怪两人怎么这时候过来,随口问了一句。

    知道隐瞒不过去,阮祺索性照实说了。

    来时的路上他就已经想通了,大伯和伯母之所以宁愿被说闲话也要让他搬来和清珞一起居住,估计也是预料到以阿爹的性格,根本不可能轻易放弃,日后多半还要过来闹事。

    他们不想阮祺临近婚期了,还要为这些事情费神操心。

    崔庙祝闻言眉头都立起来了,提高嗓音道:“那混账东西!”

    “不必怕,你爹是个什么性情村里没有不知道的,你尽管安心住着,我叫仆役日夜巡视,保管他不敢来寻你的麻烦。”

    崔择川义愤填膺,伸手拍了拍阮祺的肩膀。

    “明日我就去找江里正,他临走前不是还偷了魏婶子家的财物吗,正好,咱们新帐旧账一起算!”

    虽然时隔日久,偷盗财物也都已经被阮成丰补齐,官府那边估计是不会受理了。

    但律法归律法,村里也有村里的法规,没办法彻底收拾了,狠狠打一顿还是可行的。

    崔择川平日总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难得如此愤怒,阮祺心底忍不住涌起暖意。

    “嗯,我知道了。”阮祺点头。

    “去歇着吧,”崔择川道,“放心,咱们芜河村这么些人,还轮不到他跑来放肆。”

    似乎是崔庙祝的宽慰起了作用,这一晚阮祺睡得格外好,只是夜半三更,又梦见自己站在河面中央。

    芜水河波光粼粼,月色雪亮,阮祺望向对面身影模糊的清珞。

    风吹过鬓边,不知是不是阮祺的错觉,梦中的郎君似乎与现实里的很不一样,分明还是相同的容貌和气质,却叫他浑身战栗,不敢直视。

    微凉的指尖帮他将碎发抚平,熟悉的嗓音传到耳畔。

    “……你想要他的命吗?”

    “啊?”阮祺瞬间呆住。

    嗓音的主人温和道:“阮成彪,只要杀掉他,便不会再有人惹你不开心了。”

    不不不!

    阮祺被吓傻了,也忘了自己是在梦里,拼命摇头。

    “没那么严重,他就算对我不好,还将我赶出家门,但他毕竟是大伯的亲弟弟,他死了,大伯会难过的。”

    不是自己会难过,而是大伯会难过。

    阮祺自五岁起便没有再见过阿爹,在他的心底里,大伯和伯母才是最亲近的家人。

    阮成彪死了,他或许只会怅然一瞬,但绝不会如大伯那般在意。

    “那就抹去你大伯的记忆,”耳边的声音继续道,“还有芜河村的人,等到所有人都忘了他,便没有人会在意了。”

    杀掉一个人,再将他所有身边人的记忆抹去。

    阮祺莫名打了个寒颤。

    察觉出他的恐惧,声音的主人缓缓叹息,凑近吻过他的脸颊,那唇有些凉,仿佛初冬的浮冰。

    “……既然你不愿,那便先放过他一回吧。”

    黑漆漆的天,已经是子夜之后。

    伪造婚书毕竟不是小事,阮成彪今日留在芜河村内,与程贰商量了整夜。

    具体的伪造事宜全权交给程贰来操办,他虽然是个混混,但在三教九流上着实结交了不少人脉。

    按照对方的说法,区区一张红纸,无需一日,只半日就足够做出叫村里人瞧不出破绽的婚书了。

    婚书的问题解决,大哥那边阮成彪也有办法拿捏,唯一的变数,反而是阮祺那位明显并不简单的新郎君。

    “你说,”阮成彪皱着眉头迟疑道,“若是那人不在意祺哥儿已经定亲,坚持要与他成婚,亦或者是前来找我的麻烦,该怎么应对?”

    程贰“嘶”了一声,也觉得这问题有些棘手。

    关外那种吃人的地方,能活下来且还能赚大钱的,想也知道绝非是什么善类。

    若是真将对方惹急了,别说阮成彪,恐怕连他也要跟着一起遭殃。

    不过想到那几大箱子的宝贝,程贰咬了咬牙道。

    “富贵险中求,咱们一切都在暗处进行,尽量不要让那人和那人身边的下属们知晓。”

    “实在不行,大不了一走了之,最多不过是在外面躲藏段时日,等他领着阮祺离开芜河村,自然也就不会来寻咱们的麻烦了。”

    富贵险中求。

    阮成彪的神情也跟着逐渐坚定,颔首道:“事不宜迟,明天一早你先去伪造婚书,我到大哥那边透露些风声,咱们分头行事。”

    村里没有酒楼客栈,阮成彪是在程贰家中留宿的。

    被褥是从箱底翻找出来的,不知沾了什么污渍,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

    即便是阮成彪已经习惯了风餐露宿,也被熏得干呕了一声。

    这程贰,是拿被褥垫茅坑了吗?

    阮成彪嫌弃地将被子推开,刚要起身,就瞧见一个人影立在床前。

    那人身形瘦削,应当是名女子,头发湿淋淋黏在一起,裙摆拖曳在地上,显得格外诡异。

    阮成彪望着她,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对方究竟是谁。

    程贰并没成亲,这几年里始终都是独身一人,也从没听说过他与村里哪个姑娘相好。

    “你……”阮成彪瞬间警惕,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女子紧抓住脚踝,一把从床里扯了下来。

    月光透进窗子,等看清女子空白一片的面孔,阮成彪瞬间僵住,甚至连挣扎都忘了。

    水鬼。

    这女子是水鬼!

    阮成彪曾听村里老人说过,与传言不同,并非所有水鬼都是活人死后所化,有些水鬼,其实是聚水中怨气而生。

    “那死人所化的水鬼,与怨气所化的水鬼,究竟有什么不同?”幼年时的阮成彪好奇问。

    村里老人磕着烟筒,笑呵呵道:“很容易就能分辨,那怨气所化的水鬼,是没有脸的。”

    “……你若是撞见了可一定要远远逃开,否则啊,也要陪着她去做那真正的水鬼喽。”

    阮成彪一路惨叫着被扯到河岸,女子抓着他的双脚,缓缓将他拖拽进水中

    水花溅起,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阮成彪却连呼救都不能,只能任由冰冷的河水逐渐没顶。

    有细碎的声音传进耳畔。

    忽高忽低,忽远忽近。

    “呀!仙君说要放过他了。”

    “可惜了唉,可惜了唉。”

    “等下次……”

    第46章 第46章

    天色微明, 早起的村人已经开始劳作,灰白的炊烟飘散在风里。

    阮成丰坐在房檐下,表情却是有些沉郁。

    今日不需要摆摊, 他们从早起便一直等待着阮成彪上门。

    以阮成丰的了解, 对方并不是能耐得住的性子,既然已经对纳采礼起了贪念,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或许今天,或许明日, 对方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让他们无法拒绝。

    不知为何, 阮成丰心神不宁,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来了吗?”董念将灶台擦抹干净,朝前院探头问。

    “没,”阮成丰迟疑着道,“要不……”

    “不行,想都别想, ”董念不等他说完, 直接打断道,“纳采礼是要祺哥儿成亲时带走的,别说一半, 一个子儿我都不会分给你弟弟!”

    阮成丰忍不住叹息, 他何尝想要如此,然而只有千日做贼的, 没有千日防贼的。

    他毕竟是阮成彪的大哥, 缠上自己他倒是不怕, 可是阮祺呢?

    自古财利惹祸根, 阮成丰不敢赌,阮成彪会不会铤而走险, 为了钱财做出更极端的事情。

    没等阮成丰再张口,董念忽然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院门的方向,眉心微皱,似乎有些疑惑。

    阮成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很快瞧见一张惨白到过分的脸孔。

    与往日的嬉皮笑脸不同,眼前的阮成彪魂不守舍,四肢抖成筛糠,几乎是踉跄着跌进院里。

    阮成丰下意识想要扶住他,不过很快将手收回,语气强硬道。

    “这又是什么新把戏,装病?你还当我会像之前一样受骗?”

    “我已经与你说过了,纳采礼是祺哥儿的,无论谁来,我和你嫂子都不会将东西交出去,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

    纳采礼?

    阮成彪恍惚着,终于记起自己今日的目的。

    只是神情依旧呆愣,过了许久才出声道。

    “是你们弄出来的对不对,你们故意扮鬼来吓我,就是想让我知难而退。”

    “什么扮鬼?”

    这话驴唇不对马嘴,阮成丰满脸疑惑。

    “一定是你们!”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阮成彪抬起头,表情扭曲道。

    “你是我亲大哥,就为了那么点礼钱,居然狠心半夜扮鬼来吓我,还把我按进水里,想要直接淹死我!”

    阮成丰越听越迷糊了,不过还是仔细打量眼前人。

    对方依旧穿着昨日的衣裳,袖口衣摆处有些破损,却洗得还算干净。

    河岸边都是污泥,若对方当真被谁按进水里了,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不,是祺哥儿那新郎君,”阮成彪晃着脑袋,否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测,“是他想要害我,还假扮成无面水鬼,以为我会害怕吗,别做梦了!”

    原本还在困惑的阮成丰却是反应了过来。

    ……水鬼,无面水鬼。

    “那无面水鬼,看起来可是名女子?”阮成丰忍不住问,心底却想起自己腿伤痊愈后第一次进山的场景。

    他那时与朋友一同打猎,也是见到了女子模样的无面水鬼。

    阮成彪的眸子瞬间睁大。

    “没人装鬼骗你,”阮成丰都有些同情他了,语气诚恳道,“那女鬼确实是咱们村子的,你应该是真的撞见鬼了。”

    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两兄弟分明都见了鬼,阮成丰只是受到点惊吓,什么伤害都没有,阮成彪却是被按进河里,险些连半条命都没了。

    “没事,”阮成丰安慰弟弟,“崔庙祝说了,那女鬼应该是侍奉在水神身侧的仙婢。”

    “咱们庙里时常有神仙显灵,那女鬼估计也是偶尔路过,对村里人并无恶意,你大约是离开家太久了,她才不认得你。”

    阮成丰像是终于找回大哥的身份,开始絮叨着教育弟弟不要做恶事。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若是不做那些坏事,便也没有女鬼半夜里寻上门来了。

    阮成彪脑中嗡嗡作响,并没有被安慰到,脸上的血色已经彻底褪尽。

    所以真的,有水鬼。

    “还有纳采礼的事……”阮成丰刚要说到正题上,就听对面人惨叫一声,转身冲出院门。

    阮成丰:“……?”

    “他怎么了?”阮成丰回头问媳妇。

    董念撇了撇嘴:“管他去死,饭做好了,进屋吃饭。”

    直到忙完田里的农活,用过午饭,阮成彪仍是不见踪影,夫妻俩总算都松了口气。

    只是依旧嘱咐阮祺,叫他好生呆在庙里,等事情彻底解决了再回来。

    阮祺倒是很开心能与清珞住在一起,结果还没等开心完,转头就被崔庙祝领去隔壁另一间客房。

    这客房比之前带静室的屋子面积稍小,房内摆设却是一样舒适雅致,明显是特地留给贵客居住的。

    阮祺满脸失望。

    “你这是什么表情?”崔择川斜眼瞧他,“你伯母特地叮嘱的,叫你们婚仪前都不许睡在一处。”

    “放心,咱们庙里别的不多,就这客房管够,保证能叫你们分房直到成婚那天。”

    阮祺:“……”

    倒也不必这么体贴。

    水神庙有仆役负责洒扫做饭,来到庙里,阮祺一下子变得无所事事起来。

    原本想要去帮忙解签,却被崔庙祝中途拦了下来。

    按照崔庙祝的说法,他替人解的签文都过于应验,名声已经宣扬到外面县城了。

    芜河村只是个小村子,举办庙市,赚点零碎钱是无妨,可一旦阮祺的名声传到州府上面,恐怕便要惹出祸端来了。

    “所以我往后都不能替人解签了是吗?”阮祺失望问。

    “不至于那么严重,”崔庙祝高深莫测道,“只是时间不能固定,要叫人琢磨不准,而且不能每回都讲实话,最好是七分真,三分假。”

    简而言之,就是要藏拙。

    阮祺听得半懂不懂,不过还是乖巧点头。

    见他听话,崔庙祝一脸欣慰,招手叫仆役抬了整箱的衣裳进门。

    “来来,这些衣服都是照你的尺寸做的,你往后再来主殿解签时,记得自己挑一件穿上。”

    因为崔庙祝先前就提过给他做衣裳的事,说是为了神庙的颜面,阮祺便也没推辞,顺势收了下来。

    睡过午觉,清珞刚从房里出来,就见阮祺穿了蓝白相间的衣裳走出隔壁的客房。

    这衣服应当是从祭服上改制来的,去掉金线与过分累赘的挂饰,仅保留了衣服本身的飘逸。

    袖口宽大,绣纹精致,寸余宽的丝帛大带圈出窄细的腰身,仿佛不盈一握。

    清珞脚步顿住,视线落在他的腰间。

    “怎,怎么了?”被郎君盯得有些羞赧,阮祺微红着脸问。

    “不错。”清珞将他拉到身前。

    看这颜色和样式清珞就明白了,怪不得之前梅秀舟取来布料和图样叫他挑选,原来是用在这里的。

    梅少东家这回也是学乖了,担心阮祺会拒绝,所以并没有直接送来,而是走了崔庙祝的路子,用神庙当借口拿给阮祺。

    阮祺捏着衣带上的挂饰,小心翼翼道:“那……你心情好一点了没?”

    “嗯?”清珞愣了片刻,才发觉对方正满脸认真地盯着自己,眉心蹙着,似乎很是担忧。

    “你从昨晚心情就不太好,”阮祺理了理挂饰上的珍珠,轻声道,“今早瞧着也不高兴,是在与我阿爹生气吧。”

    “你能看出我在生气?”清珞问。

    “当然。”阮祺点头。

    他又不傻,虽然郎君表现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说话语气低了许多,仿佛身周都带了寒意。

    “其实没关系,都已经那么久了,阿爹过去是怎么对待我的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他对谁都是一样的混账,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阮祺平日说话都是偏清亮的少年音,可是一旦把声音放低,就会显得有些绵软,好像街边卖的桂花糕,软软甜甜。

    “可我还是生气,怎么办?”清珞凑近问。

    阮祺顿时犯愁,几乎快将衣带上的小珍珠揪掉了。

    过了半晌,才轻声商量着道:“那我晚上偷偷去隔壁陪你,行吗?”

    庙里巡视的仆役有些麻烦,不过阮祺个头小,动作也还算灵活,找准时机的话应该不会被发现。

    原本只是想亲一下的清珞神色平稳:“……好。”

    程贰去县里找人伪造婚书,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晌午过后。

    因为要等着婚书做成,程贰早上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已然是饥肠辘辘。

    本以为阮成彪会弄些吃的回来,结果进到屋里才发现灶台上空空荡荡,半颗多余的米都没有。

    程贰不好与阮成彪生气,只得无奈道:“阮哥,你晌午不会到你大哥家吃饭了吧,怎么也不记得给我留点儿回来。”

    阮成彪似乎在里屋睡觉,半晌都没有回音。

    缸里的米已经见底,白面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估计连烙张面饼都困难。

    “唉,赶紧弄些钱吧,这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程贰叹息着,用手指仔细将面粉拨到碗里,就连最边上凝块的碎屑也没敢浪费。

    倒水和面,起锅热油,临到最后关头却发现锅铲不见了。

    程贰饿得难受,只得重新起身去寻锅铲。

    常用的铲子找不到了,好在他记得之前从别处顺回来一个,就放在里间的方角柜里。

    这柜子也是他从别处偷来的,一人多高,当时家主人离开到外地去了,房里没人。

    程贰常年在码头扛包,力气大,凭着股子蛮力居然一个人就搬回来了,每每和阮成彪讲起时都满是得意。

    屋内一片死寂。

    程贰拍掉身上的面粉,哼着小曲将柜门拉开,还没等反应过来,就与蜷缩在方角柜里的人四目相对。

    “唉!”程贰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了,待看清了里面人是谁,顿时舒了口气。

    “我说阮哥,您躲在这里做什么,好险没把我吓死。”

    阮成彪不说话,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目光直愣愣盯着眼前人。

    半张脸孔都躲藏在黑暗,唯有眼仁是白的,瞧着有些骇人。

    程贰背脊有些凉,不过并没有当回事,上前便要拉他。

    “行了,别闹了,既然你也在家,那咱哥俩到外面去吃饭,我记得魏婶子家的炊饼味道不错,可以叫她给咱们算便宜点。”

    阮成彪依旧不说不动,只是伸出根手指,僵硬指向程贰的身后。

    “到底怎……”

    程贰疑惑转过身,正对上一张空白平整的人脸。

    水神庙今天依旧热闹,阮祺穿着改制的祭服,也不用给人解签,只偶尔教一些香客如何敬香,如何许愿。

    等再知晓阮成彪那边出事时,已经是临近傍晚。

    “到底怎么了?”阮祺丝毫没有担心,只是好奇问。

    崔庙祝拈着香,一脸的幸灾乐祸:“还能怎么样,撞水鬼,被吓得魔怔了。”

    阮祺忍不住惊奇。

    自先前阮成丰在山里撞了水鬼,便经常有村民瞧见一名女子打扮的水鬼在村中游荡。

    没有脸,穿着水色衣裙,常常走入河里便消失不见。

    所幸这水鬼并不伤人,偶尔还会将落水的孩子送到岸边。

    崔庙祝怕人心浮动,干脆出面安抚,说那无面水鬼是侍奉在水神座下的仙婢,只要行善积德,便不会有事。

    没想到胡乱说出的话,居然真的应验了。

    “都是报应,”有香客插话道,“那程贰惯会在村里为非作歹,连里正都治不住他,这回怎么样,被个水鬼收拾了吧。”

    “可不是,”另一名更年长的香客颔首,“怎么说来着,人恶人怕天不怕,这恶事做太多了,总是能撞见鬼的。”

    “别说,还是个女鬼,程贰不是最爱欺负村里的姑娘吗,这回艳福不浅,可真是便宜死他了。”

    众人哈哈一通大笑。

    问清程贰和亲爹只是被吓得有些疯癫了,性命倒是无碍,阮祺便也懒得再管,和清珞一同回去吃饭。

    神庙的素斋太寡淡,阮祺已经习惯了借庙里的厨房做饭。

    叫清珞帮忙洗菜时,突然想起什么道。

    “对了,那个无面水鬼,好像是自打你来到村里后才出现的吧。”

    语气自然,仿佛阮祺很早前就已经想这样问了。

    清珞择菜的动作停顿了下,不过很快恢复如常。

    “……是吗。”

    阮祺严肃瞧他:“嗯?不会真的与你有关吧?”

    水鬼和妖怪虽然不尽相同,但阮祺莫名觉得,二者间必然存在某种特殊的关联。

    阮祺刚吃过糖,嘴角红润润的,清珞凑近亲了一下,温声问。

    “倘若我回答是呢?”

    阮祺眼眸晶亮,不假思索道:“那太好了,庙里做法事掉了尊铜鼎到河里,能叫她帮忙捞上来吗?”

    铜鼎是崔庙祝特地找人定做的,可贵了,丢了实在可惜。

    清珞:“……?”

    第47章 第47章

    似乎没料到阮祺会是这种反应, 清珞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直接作答。

    对方不开口,阮祺便也没催促, 照常做饭炒菜。

    晚饭过后, 阮祺刚洗好碗筷,转头就瞧见一尊铜鼎摆在房间中央。

    铜鼎半人多高,因为被河水浸泡,边角还带着污泥的痕迹, 正是先前庙里遗失的那一个。

    阮祺心底惊喜, 直接冲进里屋,整个扑到郎君怀里。

    “真的寻回来了!”

    清珞伸手将对方稳住:“嗯,冲到下游去了,所以多费了些工夫。”

    “能找回来就好。”阮祺忍不住高兴。

    他如今帮忙管着庙里的账册,知道神庙每日进账多,但花销也一样不少。

    尤其祭器关乎到祭神仪式, 若是银钱不够, 买了廉价的回来,说不准还会惹得香客不满。

    “……你是何时发现的?”清珞垂眸问,抚过他有些发红的面颊。

    阮祺眼里还带着笑, 既然已经开诚布公了, 便也没再隐瞒。

    “那天你睡熟了,我正准备叫你吃药, 期间没拿住水杯, 泼出去的水全浮在了半空, 我就发觉不对了。”

    “不害怕?”清珞问。

    阮祺先是摇头, 随后又点点头:“起初是有些怕的,不过你是我郎君, 我们已经成亲了,往后便是一家人。”

    阮祺是个死心眼,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宁愿一条道走到黑。

    冲喜那日他与对方保证过,只要郎君不嫌弃他,那么他便也不会嫌弃对方,和对方把日子好好过下去。

    “我本想等月底办完婚仪后再将一切都告诉你的,不过如今知晓了也好,关于我的身世,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阮祺心里轻哼,等婚仪后再告诉他,这人是担心他跑了吗?

    不过罢了,他向来心胸宽广,就不与对方计较这种小事。

    至于想要问什么,他确实好奇清珞的真身,特别想搞清楚对方究竟是不是蛇妖。

    “那个,你讨厌吃蛇肉吗?”

    已经做好准备回答对方有关无念天,以及关于水神的种种问题。

    清珞:“……?”

    “就是,”阮祺眨了眨杏眼,“如果大伯在山里抓了条蛇,打算炖蛇羹,你会觉得不高兴吗?”

    清珞心底疑惑,第一次读不懂眼前人的心思,只能道:“最好不要,我不爱吃蛇羹。”

    阮祺恍然颔首:“嗯,我明白了。”

    清珞:你明白什么了?

    …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时间一晃而逝,转眼到了四月底。

    田里的青菜都已经长成,旧宅被重新修缮,棱子峰上的黑熊搬去了别处,大伯又可以时常进山里打猎了。

    已经疯癫的程贰被江里正带走,据说安排了村人看管,确保他不会再出来闹事。

    倒是阮成彪没了踪影,起初阮祺一家还有些担忧,后来许久都不见对方出现,便也只能暂时搁置到一边。

    “先忙婚仪的事吧,”阮成丰皱眉道,“我已经托人去找了,等将人找到之后再说。”

    董念点头,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一切都按部就班。

    晨曦微露,天边才刚泛白,阮祺就被人从床榻上揪了起来。

    望着贴满红色双喜的房间,阮祺揉着眼,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在大伯家里。

    “这孩子,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自己成亲也能起晚!”董念气得捏了他一把。

    “快快,婚服放哪儿了,赶紧起来洗漱,再晚点花轿就要过来了!”

    跟进屋帮忙的魏婶子呵呵笑道:“这是昨日睡太晚了吧?没事,都这样,我成亲那会儿紧张得睡不着,最后在新房里直接睡死过去了。”

    “锅里热着如意糕,先吃块垫垫肚子,发饰都已经带过来了,等会让你伯母给你梳头,不着急。”

    阮祺顿时脸红。

    其实并不紧张,他昨晚刚沾枕头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明,否则也不会起晚。

    好在是他大喜的日子,伯母懒得和他计较,念叨了两句后便催着他起身换衣。

    成亲的喜服从里到外都是大红的,里衣上没有太多装饰,袖口边那一小朵并蒂莲花还是阮祺自己绣上的。

    婚服依旧是从梅少东家船上买的那一件,只是经过多次修改,细节处越发服帖,缘边的金线仿佛荡开的水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唉,这婚服可真贵气。”魏婶子帮他将衣襟理顺,一面低声感叹。

    阮祺也忍不住望向镜中的自己。

    他与伯母平常都没有梳妆的习惯,这铜镜连同底下的妆台,还是梅秀舟昨夜里才匆忙送过来的。

    铜镜表面不知用了何种方法打磨,平整透亮,甚至连阮祺脸上的红晕也能清晰照出。

    董念帮他擦干净面颊,心底一阵感叹。

    时间过得可真快,仿佛她昨天才帮阮祺换上嫁衣,满心都是愧疚。

    可惜,还没等她回过神来,铜镜前的阮祺忽然摸了摸肚子,可怜兮兮问。

    “伯母我饿了,能先煮碗面吃吗?”

    他是真的饿了,昨晚家里忙得脚不沾地,只吃了两张中午剩的饼子,阮祺临睡前就想找东西吃了,一直坚持到现在。

    满腔的伤感瞬间烟消云散,董念拍了他一记,恨铁不成钢道。

    “吃什么吃,沾一身味道,外屋有如意糕,等梳完头了再给你拿。”

    如意糕其实就是加了花生莲子的白糖糕,味道寡淡,阮祺慢吞吞嚼着糕点,倒是把对面的魏婶子逗笑了。

    “你这孩子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吗?”

    “还好。”阮祺努力将糕点咽下。

    与其说是不紧张,不如说他 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实感。

    毕竟上回冲喜时已经算办过婚仪了,加上他一直与郎君同进同出,重办婚仪除了弥补遗憾,似乎对他的生活并无太多影响。

    正在梳妆的空当,门外的炮竹已经燃了起来,噼里啪啦的震响,仿佛空气里都多出了喜气。

    外面有人催促:“祺哥儿好了没?那边花轿已经到路上了。”

    “就好了!”

    董念手忙脚乱取来喜帕,确认阮祺的装扮再没有任何问题,伸手帮他盖在头上。

    “赶紧,别吃了,鞋子放哪儿了,快点把鞋子换上!”

    没吃完的如意糕被抢走,阮祺只能抿抿唇,估计要到晌午才能吃上饭了,这样想着,似乎如意糕也没那么难吃了。

    换好鞋袜,一阵兵荒马乱,阮祺终于被伯母扶着迈出里间,门外的炮竹声震耳欲聋,远远甚至能听到鼓乐奏响的声音。

    唢呐高亢,热热闹闹的也不知吹的是什么,阮祺小心迈过门槛,听得有些想笑。

    除了县城上面,寻常人家成亲都不时兴这一套,估计也是陶玄景临时想出的主意。

    陶玄景心思活络,各种稀奇古怪的主意也多,阮祺视线被喜帕遮挡,只能侧耳听着,越发感受不到紧张了。

    董念还在抓紧时间叮嘱:“等会儿花轿要在村外面绕一圈,你坐稳了,记得中途千万不要自己下来。”

    “还有,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你魏婶子就跟在后面,会一直陪着你到那边去,我和你大伯也会到新房等你。”

    “伯母放心,我都记着呢。”阮祺回握住她,小声安抚道。

    阮祺的手温温热热,董念莫名眼圈儿一红。

    “……你郎君是个不错的,你们好好过日子,若是有什么困难了,就和家里说。”

    时辰已经不早了,董念担心自己真在这时候掉眼泪,赶忙将阮琪送进花轿。

    原本这一步该是家里兄弟或长辈帮忙背上花轿的,只是阮祺顾念着大伯腿伤刚好不久,无论如何也不肯同意,最终只得作罢。

    “起吧。”陶玄景招呼了一句,抬轿的汉子齐齐用力,周围吹鼓手的奏乐声更大。

    阮祺伸手扶住座位,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新房的旧宅已经修缮完毕,都是在一个村子里,两边离得并不远。

    原本清珞是要骑高头大马过来迎亲的,可惜围观的村人太多,江里正担心惊了马匹,临时否了这一条。

    如今阮祺却是庆幸,围在花轿外的人群简直比集市还要热闹,这要是弄匹马过来,搞不好真要惹出事来。

    花轿摇摇晃晃,恭喜声,起哄声,瞧新鲜的议论声,所有人声夹杂在鼓乐声音里都听不分明了。

    视线里是一片喜色的红,阮祺捏着袖口,迟来的紧张突然蜂拥而至。

    阮祺也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整个婚仪都是他亲手经办的,甚至为了不出岔子,他还提前找郎君演练了一遍。

    清珞在这种小事上向来依着他,夜里被拽着拜堂也不生气,只是逗他。

    “只练一次就够了?不然我们再多拜几回。”

    “别闹,”阮祺还考虑着自己刚才的动作,“……你说我婚仪上绊倒了怎么办,盖喜帕看不清路,到时会不会很丢脸?”

    屋里红烛明亮,清珞什么都没说,只凑近吻了他的脸颊。

    花轿内,阮祺忍不住后悔,应该将婚服改短一些的,他如今心跳得厉害,说不准真的会摔倒。

    “落轿。”外面再次传来陶玄景的声音。

    花轿剧烈摇晃了一下后落在地面,阮祺的呼吸停滞,紧张从脚底蔓延到指尖,甚至连起身的动作也变得困难。

    外面的人声越发嘈杂,一时竟压倒了炮竹的震响,阮祺强自镇定地迈出花轿。

    ……别摔,千万别摔。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阮祺太过注意脚下,没留意腰间配饰勾住轿帘,带着他直接朝前扑去。

    一双手将他接住,天旋地转,等阮祺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稳稳被人揽在背上。

    “哎呦!”是伯母的声音。

    “这是要背着夫郎啊,”魏婶子拍手笑道,“也行嘿,来来,马鞍都准备好了,快来跨马鞍。”

    芜河村里信仰水神,故而婚仪并不会跨火盆,而是如同北边一样习惯跨马鞍子,寓意平平安安。

    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周,阮祺脸颊滚烫,被人背着越过马鞍,一路进到堂屋。

    等落回地面时,阮祺的心跳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别怕。”身旁人低声道。

    阮祺没有答,红着脸轻轻点了下头。

    目光被喜帕遮挡,只能看到脚尖前的一小片空地,阮祺被人拉着行拜礼,堂屋正中摆放着白瓷制成的神像。

    水神像依旧威严慈和,仿佛俯视着芸芸众生。

    屋外观礼的三名下属皆都沉默了一瞬。

    梅少东家先用传音道:“救命!谁把神像摆这里的?”

    “估计是公子大伯,”陶玄景吸了口凉气,也有些急了,“我先前叮嘱过他们不要将神像摆在堂屋了。”

    旧宅被重新修缮后,厨房已经被单分了出去,并将原本的外间改作堂屋,为的就是方便日后举办婚仪。

    只是让水神本尊来拜水神像……这究竟是哪个天才想的主意?

    果不其然出了变故。

    就在清珞拜下的瞬间,“啪”的一声脆响,素白的神像瞬间碎裂。

    陶玄景来不及犹豫,连忙捏起法诀,破碎的神像重新合拢,至少粗略看去再没有任何不妥。

    崔庙祝“咦”了一声,紧盯着台面上的白瓷神像,用力揉了揉眼睛。

    应该是,瞧错了吧?

    最后夫妻对拜,阮祺心跳又开始加速,他也不明白自己在脸红个什么,只是想到夜里的洞房花烛……

    脚下差点踉跄,阮祺赶忙收拢住心神,按照先前练习过的双手交叠,深深下拜。

    有红光一闪而过,正连接在两人之间,等阮祺定睛望去时,却又转瞬消失无踪。

    红线?阮祺直起身来,疑惑地环顾四周。

    “礼成了,该送入洞房了!”观礼的村人起哄笑道。

    县里婚仪一般都行在黄昏之时,乡下农家不愿多费灯烛,便将迎亲改在了白天。

    这会儿自然是不能送入洞房的,董念笑骂道。

    “行了,自己家没那么多规矩,祺哥儿不是饿了吗,回屋换件衣裳一起出来吃饭吧。”

    婚仪的席面早就准备妥当,由梅少东家牵头,专门请了毓川县酒楼的大厨,两名主厨,带了七八名帮厨,足够请全村人开席了。

    听到可以用饭了,阮祺整个人都雀跃起来,却被清珞伸手拉住。

    “急什么,还没掀盖头呢。”

    阮祺顿时老实,神情乖巧的被郎君拉回里屋。

    喜帕被掀开时,阮祺正对上清珞漆黑的眼眸,那眸子里藏了笑,仿佛风吹过河面,荡起细微的涟漪。

    阮祺像是受到蛊惑,忍不住凑近过去,就听耳边传来浅笑。

    “想现在洞房?”

    阮祺忽地回神,红着脸将人推开:“我我饿了,要先吃饭!”

    来观礼的人比想象的还要多,除了芜河村的人,常来庙里的香客也全都赶来祝贺,若不是有魏婶子帮忙,恐怕家里的碗筷都要不够用了。

    伯母单独给阮祺端了饭菜进屋,听见外面吵嚷的敬酒声音,阮祺顿时担忧。

    “郎君酒量不好,等下不会喝醉了吧。”

    董念低声笑道:“放心,那酒是兑了水的,喝不醉。”

    清珞的酒里兑了水,大伯杯里的却是实实在在的竹叶青。

    阮成丰酒量虽好,却也受不住轮番猛灌,饭菜还没吃完就已经醉迷糊了。

    阮成丰一喝醉便开始胡话,跌坐在桌边,拉着清珞讲阮祺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祺哥儿刚来我家才五六岁,丁点大的人,被我那兄弟苛待得不成样子,满手上都是冻疮。”

    “到家里连饭都不敢吃,只捡我们不要的烂菜烂叶,被他伯母发现了,心疼得抱着他哭。”

    “当时我就在想,不就是个孩子吗,我兄弟不要了,大不了我们自己来养!”

    阮成丰打着酒嗝,眼圈渐渐红了:“后来,后来我家那混小子跑去参军,一年到头连个人影都没有,若不是有祺哥儿陪着,我和他伯母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了。”

    周围人都在笑,说你家那小子过两年就回来,如今阮祺也成家了,你们夫妻俩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阮成丰却是胡乱摇头,两手越发用力,神情难得严肃。

    “我知道,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但祺哥儿愿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好阻拦,只求你别……别辜负了他。”

    清珞并未敷衍,认真颔首道:“您放心,我会好生照顾阮祺,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院里吵吵嚷嚷,流水席一直到傍晚才终于停歇。

    暮色渐沉,阮祺点燃红烛,重新换了婚服,安静坐在绣鸳鸯牡丹的喜被之上。

    清珞进来时先是愣了片刻,随即才放轻动作,缓步行至床前。

    “客、客人都已经送走了?”

    阮祺脸红得厉害,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慌张起身去拿茶盏。

    “今天喝了不少酒吧,我给你煮了醒酒汤,你先喝了,不然明天该闹头痛了。”

    兑水的酒也是酒,郎君酒量太差,阮祺总担心对方会不会难受。

    “没喝醉,”清珞伸手将他按住,“只是白水,没有兑酒。”

    “哦,”阮祺松了口气,脸却是更红了,“那你困了吗,要不先睡一会儿吧?”

    郎君向来有歇晌的习惯,今日别说是歇晌,中间几乎没有休息的空隙,阮祺勉强稳住心跳,转身正打算铺被,一双手忽然从后将他抱紧。

    嗓音贴在耳畔,带着清浅的笑意。

    “困了,不过……可以晚点再睡。”

    傍晚风有些凉。

    树林深处,只有枝叶偶尔扫过的沙沙声响。

    阮成彪蜷缩在山脚下,表情呆滞望向前方。

    突然,他的耳朵动了动,听见有声音自极远的地方传来。

    像催促,像蛊惑。

    阮成彪整个人都瑟缩起来,直到听清了那句问话……过了许久,才强忍着恐惧,用力点了下头。

    第48章 第48章

    阳光煦暖, 阮祺再起身已然是晌午时候。

    他是被饿醒的,还没等睁开眼,便已经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着抗议。

    “起来吧, ”身旁传来轻笑, 有人捏了捏他的脸颊,“给你带了早饭回来,你伯母做的……不对,应该是午饭了。”

    阮祺愤然睁眼, 郁闷望着面前的罪魁祸首。

    到底是谁害他起晚的?

    昨日他都说过不要了, 结果还是被人扯回来,就好像已经成了块糖糕,被人里里外外啃了个遍。

    “我的错。”清珞诚恳道歉,漆黑的眸子垂下来,在他的面颊落下一吻。

    阮祺怒气未消,伸手用力将人推开, 两人闹了一阵, 阮祺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身来。

    “差点忘了,早上还要敬茶!”

    按照芜河村的习俗, 新成婚的哥儿通常要在婚后第三或是第六日回门, 倘若郎君家境殷实,一般还要备上足够丰厚的回门礼。

    如果两家是同村的话, 便没有那么麻烦了, 第二日给公婆敬过茶后, 便可以领着新郎君去给自家爹娘敬茶了。

    回门礼也只是意思一下, 送两只鸡鸭,或者送两袋米面都成。

    清珞没有长辈在这边, 阮祺如果要敢偷懒三日后再回门,非被伯母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别急,”清珞取来布巾帮他擦脸,“才刚午时初,你伯母早上来看过你,说傍晚之前回家就行。”

    已经午时了!

    阮祺脸更红了,胡乱穿上衣服到外间洗漱。

    来得及个鬼,以大伯的性子,过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念叨他。

    紧赶慢赶,阮祺总算赶在下午之前到了大伯家里,正如他先前所料,两位长辈果然早早便已经等着他们了。

    阮成丰穿着过年时新做的外袍,似乎很不满阮祺的姗姗来迟,蹙眉轻哼了声。

    “行了,时辰还早呢,”董念出来打圆场道,“吃午饭没,灶台上给你们留了葱油鸡和炒河虾,还有祺哥儿爱吃的牛乳糕。”

    “不急,先敬茶吧。”阮祺连忙摇头,可不敢顶着大伯的目光吃午饭。

    中午起得匆忙,阮祺只来得及换了桃红素罗的衣裳。

    头发随意梳起,明明没有多余装饰,却衬得面颊红润,精神也好,从里到外都透着喜气。

    阮成丰抬眼瞧他,心里再多的不满也都散了,伸手指了指灶台道。

    “嗯,都给你泡好了,直接倒茶盏里就行。”

    阮祺乖乖跑去倒茶,将其中一只茶盏递给身边清珞时,却是忍不住迟疑了。

    郎君身份特殊,让他给大伯和伯母行礼敬茶,会不会有些为难。

    董念也跟着反应过来,赶忙道:“那个,我们毕竟不是祺哥儿的爹娘,你们站着敬茶就行,不用……”

    清珞未等她说完,十分自然地牵着阮祺行礼,双手将茶敬上道。

    “二位自幼将阮祺教养长大,当受晚辈一礼。”

    “哎呦,”董念受宠若惊,慌忙接过茶盏,“快起吧快起吧。”

    阮成丰心里满意,对方肯敬重他们夫妻,说到底还是看重阮祺。就是被对方这样一跪,让阮成丰莫名有些坐立不安,忙也跟着扶人。

    “咱们芜河村没有外头那些规矩,姑娘和哥儿即便成婚搬出去,也依旧还是自家人,往后你们遇到什么困难了,记得同家里说,别都自己闷在肚子里。”

    “还有,祺哥儿性子单纯,有时直来直去,若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只管来告诉我们,我和他伯母教训他。”

    这话听着是站在清珞这边,却是明里暗里在为阮祺撑腰。

    清珞没做声,面上始终带着笑,只在最后轻轻颔首。

    晌午敬过茶,阮成丰和董念便忙着去摆摊了。

    阮祺本想与清珞一道吃饭,结果刚吃到中间,就有庙里的仆役过来,说崔庙祝有急事寻他,让他尽快到水神庙去。

    “叫我去庙里做什么?”阮祺给身边人夹了牛乳糕,疑惑问。

    附近县里很少有卖牛乳糕的,阮祺爱吃,却总舍不得花钱买,估计也是伯母想着他今日回门,才特地买来给他的。

    用新鲜牛乳和糯米做的糕点香甜黏糯,入口即化,阮祺接连吃了几块,才听仆役迟疑着道。

    “小的也不清楚,说是崔庙祝昨晚被梦魇住了,今早起身后一直魂不守舍的,想来是这个缘故吧。”

    做噩梦?

    阮祺更糊涂了。

    不过也罢,崔庙祝向来神神叨叨,为了一个噩梦来唤自己,倒很像是对方能做出的事情。

    “你先去庙里,别四处乱跑,我晚些再过去找你。”清珞忽然道。

    最近郎君总单独出门,阮祺估计他私下有什么事情要忙,便也没有多问,随意点了点头:“好。”

    原本还有些担心崔庙祝那边,等到了水神庙里,阮祺才发觉自己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客房静室内,崔庙祝神采奕奕,一脸振奋地朝他招招手,给他看装在匣子里的东西。

    “过来瞧瞧,上等的虫漏老料,这要是做成供神香,香味绝对浓郁。”

    阮祺:“……”说好的噩梦呢?

    他对香料一窍不通,自然看不懂眼前漆黑油亮的木块究竟有哪里好。

    崔庙祝见他没有上前,终于咳嗽了一声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是我昨晚得神仙托梦,说我做的香不够好。”

    “刚好,下回祭神是你负责主持,我便想着,不如将这制香的手法教给你,供神香这种东西啊,到底还是要亲手制成的才够有诚意。”

    “只剩不到半月了,能来得及吗?”阮祺问。

    制香也算是一门手艺了,崔庙祝肯主动教他,阮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这线香单是阴干窖藏就需要月余,半月时间根本就不够。

    崔庙祝摆摆手:“形式不重要,研磨成香粉,直接打香篆也成。”

    制作香粉的原料需要多次研磨过筛,阮祺担心将衣袖弄脏,便回里间换了日常的粗布衣裳。

    然而研磨香粉瞧着简单,等真正上手后阮祺才发现,这事情完全就是个力气活。

    庙里的捣药杵很大,连带研钵自身也十分沉重,忙活了不到半个时辰,阮祺便已然觉得腰酸背痛了。

    什么做噩梦,估计都是骗人的鬼话,崔庙祝压根就是叫他来出苦力的!

    阮祺都有些郁闷了。

    谁家成亲第二日就要开始做体力活的,昨晚的腰酸还没有缓过来,如今倒是越发加重了。

    静室外传来响动,阮祺一喜,连忙直起身。

    “怎么才来,快过来帮我……”

    话语被堵在喉咙里,阮祺眉心微蹙,眼看着来人迈进房内。

    “爹?”

    阿爹不是不见踪影吗,怎么突然回芜河村了,阮祺攥着研钵,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阮成彪搓搓手,努力摆出温和的神情。

    “你是昨日成亲的吧,爹原本是想过来观礼的,结果路上误了时间,今早才赶回来。”

    阮祺朝后退了半步。

    这会儿还是下午,崔庙祝去取楠木粘粉,才刚离开不久,庙里来往香客众多,无论这边有什么声响,外面应当都能听到。

    “爹来找你,其实是有些话要和你说,保证说完了就离开。”阮成彪并不意外他的警惕,仍旧笑着道。

    “没什么好说的,”阮祺直接打断他,“我留了笔银子在大伯那边,爹自己去朝大伯要吧,就当作是五岁前您养育我的花费了。”

    “至于其他,您若是还有别的打算,我不介意再叫那水鬼过来,让她亲自来招待您。”

    提起水鬼,阮成彪明显畏缩了下肩膀,不过还是强撑着道。

    “你无需吓我,我今日来只说一件事……我亲生的哥儿刚出生那日便难产夭折了,你是我从棱子峰里捡来的孩子。”

    轻飘飘的话语,却让阮祺僵立在原地。

    阮成彪很满意他的反应,呵呵一笑道:“如何,现在有空闲可以与我仔细聊聊了吗?”

    刚下过场雨,山里的风有些凉。

    阮祺却像没有察觉到一般,只呆愣盯着敞开的门窗。

    ……自己不是爹娘的孩子。

    虽然初听时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外。

    毕竟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村人背地里议论他与大伯并不相像,估计是娘亲在外偷生下的孩子,所以娘亲才会抛夫弃子,和离改嫁。

    也亏得伯母强势,帮他挡住了碎嘴的村人,如此才没有让年幼的阮祺被村里的流言中伤。

    “……大伯和伯母,也知晓这件事吗?”阮祺轻声问。

    “有可能知道吧,不过那不重要,”阮成彪神情得意,“我今日来这里寻你,是因为我已经得到你亲生爹娘的消息。”

    阮成彪说罢比了个手势,目光贪婪道:“只要这个数,我今晚就离开,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阮祺点点头,已经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了,思绪只剩下一团乱麻。

    对方要的银钱虽然不算少,但也只比阮祺最初准备给对方的多一些罢了,并非负担不起。

    先回家把钱取来吧。

    还要问问郎君的意见,他已经不想与眼前人再继续牵扯不清了。

    阮祺无意识朝屋外走去,刚迈出门槛,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笑。

    那声音有些哑,仿佛岸边粗糙的石砾。

    不对!

    阮祺从混沌里回过神来,静室内一片空荡,哪里还有阮成彪的身影。

    四肢仿佛灌了铅,阮祺拼命想要挣脱,却是半步也无法挪动,只能任由灰袍老者缓步上前。

    “……仙君将您保护得严密,老臣也是实在无奈才出此下策。”干枯的手掌按住阮祺的肩头,安抚地拍了拍。

    天际响起惊雷,老者向外望了眼,眸中闪过笑意。

    “既然小君后自己迈出房门了,那便随老臣走一趟吧。”

    第49章 第49章

    惊雷炸响, 无数道闪电划破天际,望不见尽头的乌云翻滚似浪潮。

    豆大的雨滴拍打地面。

    水神庙山脚下,陶玄景喉咙一甜, 直接呕出口鲜血。

    “仙君!”梅秀舟也跟着跪倒在地上, 眼里满是恐惧。

    清珞站在雨里,目光自两人身上扫过,面容无悲无喜。

    原本站在台阶上的崔庙祝却是猛地回过神来,手里装楠木粘粉的盒子滚落在地, 满脸疑惑地环顾四周。

    “这是, 这是怎么了?”

    崔庙祝头晕目眩,勉强记起自己下午忽然突发奇想,以噩梦为借口将昨日才刚刚成婚的阮祺叫来水神殿,试图教导对方调配供神香。

    期间发现少了楠木粘粉,没有支使仆役,反而亲自去江里正那边去取, 再回来时遇见阮祺郎君, 硬要拦着对方说话。

    结果刚说了几句,头顶便开始霹雷下雨。

    不对!

    崔庙祝脸色一变,像是突然记起什么, 颤巍巍指向梅秀舟道:“梅少东家, 方才……方才你是飞着过来的?”

    真的是凭空飞来的,他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然而对上清珞漆黑的眸子, 崔庙祝瞬间被噎住, 默默垂头不敢再吭声。

    “是谁让你今日叫他来神庙的?”清珞问。

    那语气并不咄咄逼人, 甚至平静得有些过分。

    崔庙祝却是膝盖一软, 险些也跟着跪倒在地,磕磕巴巴道。

    “没没有谁, 哦对了,是我昨晚做梦听见神谕,说我做的供神香不够好,再有半月就是水神祭了,我便想着让祺哥儿过来试试。”

    清珞没有做声,只静静望着他,眸色漆黑恍若深潭。

    崔庙祝眉心猛然剧痛,伸手用力撑住额头,只感觉有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不是……不是噩梦,是个老头,一个多月前,他在村外拦住我,让我在今时今日,找借口将祺哥儿叫来水神庙。”

    崔庙祝越说越心惊,哪怕再是迟钝,也终于意识到事情诡异了。

    一个多月前,阮祺甚至都还没有决定要重办婚仪,那老者是如何提前预知到此事,甚至故意选在成婚第二日,借由他之口将阮琪叫来神庙。

    “……祺哥儿出事了?”崔庙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被人带走了,”清珞垂眸道,“近期估计都无法回来,你去告诉阮成丰夫妇,就说我在关外有急事,临时将阮祺领走,让他们不必担忧。”

    “好,好。”

    崔庙祝赶忙颔首,很想问需不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可瞧着对方的脸色,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清珞望了眼山上的水神庙,确认那里已经再没有阮祺的气息,转身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直到目送清珞走远,梅秀舟这才顶着大雨快步上前,伸手将陶玄景搀扶了起来。

    见他还在吐血,忍不住低声道:“你行啊,不是说联系不到无念天吗,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将仙翁招来的?”

    陶玄景抹干净唇边的血迹:“不是我。”

    “啊?”梅秀舟以为是自己听错。

    “如果当真是我,君上方才便不会留我一条性命了。”陶玄景艰难道。

    他刚刚完全是被君上迁怒了,好在带走阮祺的是瑶台仙翁,至少安危应当是无碍的。

    想到瑶台仙翁,陶玄景禁不住有些胆寒。

    他先前一直以为自己聪明绝顶,是众仙家里第一个寻到君上所在的,却全然忘了仙翁同样也是精通卜算。

    不同的是,对方从最初起便已然察觉到仙君提前苏醒,且根本不打算回归上界,所以并未直接与仙君对峙,反而暗中蛰伏下来,利用他们这些星官天将干扰视线,以此来叫仙君放松警惕。

    甚至,他们无法联络到上界,也压根不是无念天出了事故,完完全全就是仙翁本人的手笔。

    眼下阮祺成功落入对方手中,再让仙君妥协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了。

    目的达成,陶玄景却是分毫也没有感觉到轻松,反而心底沉甸甸的,半晌开口道。

    “仙翁严厉,也不知会如何对待阮公子。”

    “是啊,”梅秀舟叹息,同样忍不住担忧,“公子性子和软,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希望仙翁能把握好分寸,不要太过为难他吧。”

    相处月余,他们几人包括岳闻朝,都对这位小君后十分有好感。

    眼下对方被掳走,仙君震怒,后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乌云依旧黑沉,空荡的宅院里一片死寂。

    清珞推门进入房中,红色双喜仍然贴在窗上,帷帐因为晌午起得急,左面半敞开着,露出里侧的鸳鸯牡丹。

    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昨日。

    外间传来响动,无面水鬼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着不敢出声,潮湿的水汽向外蔓延,整个房间顿时越发阴冷。

    “仙翁提早做了布置,自然不会被你们轻易寻到。”清珞神色如常,手指轻抚过床沿。

    无面水鬼抖得更加厉害,似乎也要跟着散成一滩水雾。

    它们被派去看护阮祺,这两月来都没有出现过任何差错,偏偏昨日仙君大婚,二人正式同房,使得阮祺身上也沾染了仙君的威压。

    它们毕竟只是水中怨气所化,灵智有限,下意识不敢靠得太近……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疏忽,竟然也能被瑶台仙翁抓住了时机。

    下界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仙君的神力,如今人已经被带走,想要在短时间内寻到阮祺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窗外雷声震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幕撕裂。

    “封闭所有往其他域界的通道,搜寻没有水流经过的地域,沙漠,深渊,凡人体质有限,应当逃不出太远。”清珞道。

    无面水鬼不敢反驳,只能垂首应诺。

    房门再次被合拢,四周寂静无声,清珞立在原地,目光划过,最终停落在桌边的白瓷瓶上。

    那瓶里装着阮祺托郎中给他开的伤药,据说加了许多昂贵药材,一瓶就要几十两银子。

    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

    借由与阮祺相连的姻缘线,压制在他身上的魔气早已经消散,现在要做的,也不过是等待旧伤自行恢复。

    ……可他并不讨厌吃药。

    每回阮祺哄他的时候,嗓音都是软绵绵的,有时会红着脸偷笑,说多大人了,怎么还害怕吃药。

    清珞盯着瓷瓶,伸手拧开瓶塞,取出一枚放入口中。

    药丸的苦涩迅速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震响的雷声终于缓缓停歇。

    阮祺是被渴醒的。

    四周轻微摇晃,似乎是辆马车,刺眼的日光透进帘布,将整个车厢烘烤得滚烫。

    实在太热,也太过干燥了。

    阮祺眉头紧皱,感觉自己活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眼看就要被生生渴死了。

    有水杯递到他面前,阮祺来不及多想,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谢……”

    话音未落,阮祺突然反应过来,连忙警惕起身。

    马车内空间有限,这下起得过急,让他直接撞到车窗,瞬间痛呼出声。

    “呵,”老者被他逗乐,满是褶皱的面孔上露出兴味,“别急,您可以朝窗外看看,这里究竟是何处。”

    阮祺迟疑着掀开车帘,紧接便被铺天盖地的沙尘迷了眼。

    阳光浓烈,炙烤着漫无边际的沙地,干燥的风吹打在面颊上,连同蜿蜒起伏的山峰也皆是由黄沙铺成。

    沙漠。

    阮祺莫名想起从《边城游记》里看到的词汇。

    书里配有插图与大段的描述,然而纵使再精准的词句,再生动的画面,也仍旧无法描绘出眼前的场景。

    ……原来这便是大漠。

    “你是谁,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阮祺放回车帘,努力稳住心神道。

    漫天黄沙,纵使眼前的老者肯放他离开,以阮祺的本事,也根本无法自己走出这里。

    既然反抗无用,倒不如先弄清楚眼前的情况。

    老者面容枯瘦,比芜河村里的柳郎中还要苍老许多,仿佛行将就木。

    声音喑哑如刀,眼眸泛白,哪怕是笑容温和时,也依旧让人感到阵阵胆寒。

    “您不是见过梅秀舟他们吗,老臣与他们并无差别。”

    老臣?

    阮祺心底疑惑,不应该是下属吗,怎么变成臣子了。

    只是想到他们总称呼清珞为“君上”,似乎也没什么奇怪了。

    “所以你也是妖怪吗?”阮祺直接问。

    “妖怪?”这回轮到老者疑惑了,眯着眼,将这两个字细细咀嚼了一遍。

    “您以为……君上是妖怪?”

    “不是吗。”阮祺理所当然道。

    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自认为已经与郎君心照不宣了,唯一还存有疑问的,便是对方的原身具体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妖怪,哈哈哈哈哈!”老者以手抚膝,笑得险些直不起腰来。

    “君上知道,您错把他当作妖怪吗?”

    阮祺:“……”

    阮祺的脸瞬间红透,即使再傻,此刻也意识到自己闹出笑话了。

    直到阮祺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老者终于止住大笑,望向阮祺的目光不再轻视,反而多了些许严肃。

    “所以,倘若君上当真是妖物,您也愿意同他在一起?”

    “这问题好奇怪,”阮祺手指捏着衣角道,“妖怪只是传说里的东西,是好是坏,我都不认识……郎君却是实实在在与我过日子的,是好是坏,我自己能分辨。”

    阮祺并不爱幻想,他只愿意相信切实存在的事物,传说里的妖怪是虚假的,而清珞却是真实的。

    所以究竟是蛇妖也好,其他也好,都不重要。

    老者沉默良久,最终一声喟叹:“小君后通透,倒是老臣愚钝了。”

    车厢安静,只能听见车外的烈烈风声。

    阮祺又觉得口渴了,端过先前的水杯,将杯里已经放凉的清水一饮而尽。

    缓解了干渴,阮祺小心翼翼望向闭目养神的老者,却没等来刚才话题的后续。

    不要说半截啊!

    话都已经聊到这里了,不能顺便讲清楚郎君到底是什么吗?

    阮祺抓心挠肝,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是他说的,自己并不介意郎君的身份。

    可不介意,又不代表不会好奇,他真的快要好奇死了!

    老者歪过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杏眼:“您想知道?”

    阮祺用力点头。

    “呵,做了那么久的继任庙祝,却连供奉的神祇本尊都不认得,您也算天底下独一份了。”

    阮祺皱眉疑惑,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神祇本尊”指的究竟是什么,一瞬间眼眸睁大,整个人都呆住了。

    “不……”不可能。

    老者温和笑道:“是,无念天主,清珞仙君,执掌诸天水域,这世间但凡有水流经过的地方,便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否则您以为,老臣为何要将您领到这漫天黄沙的地界来。”

    马车平稳行进。

    阮祺深吸口气,半晌都找不回声音。

    ……水神。

    第50章 第50章

    郎君居然是水神。

    提起水神, 阮祺最先能想到的便是在庙里见的各种神像。

    最高的神像在主殿里,似乎是片岩雕成,历经岁月侵蚀, 仍旧不改威严, 静室里小尊的神像则是用铜水浇铸而成,表面附着鎏金,耀目华贵。

    然而无论是哪种神像,都与阮祺印象里的郎君相差甚远。

    在阮祺面前的清珞总是慵懒随意的, 仿佛对一切事物都漫不经心。

    明明样貌出尘, 却丝毫也不会有距离感,时常懒洋洋环抱着他,将他逗得脸红了,再勾出一抹淡笑。

    ……怎么瞧都与九天之外的神明扯不上干系。

    行进的马车里,听着对面阮祺的碎碎念,老者嘴角抽搐, 神情一言难尽。

    阮祺皱着眉, 似乎想起什么道。

    “可是如果,郎君当真是神仙的话,那为何之前会流落在芜河村附近, 神仙那般厉害, 竟然也是会重伤昏迷的吗?”

    郎君或许有隐瞒过自己,但初见时的伤势却绝非是作假, 那些几乎撕裂整个胸膛的焦黑与伤疤, 阮祺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心惊。

    没等老者开口, 马车先缓缓停下, 外面传来车夫低沉的嗓音。

    “仙翁,已经到地方了。”

    老者望向阮祺, 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指了指窗外道。

    “已经是用午膳的时辰了,车外就是凡人的集市,小君后是要吩咐仆役过去,还是自己去买些吃食回来。”

    沙漠里有集市?

    阮祺被转移了注意,考虑片刻道:“我自己去就好了,正好活动下身体。”

    马车虽然平稳,但空间毕竟有限,坐了一个多时辰,饶是阮祺什么都没干,也着实有些腰酸背痛了。

    “好,”老者递了钱袋给他,“之后还要赶路,还请小君后速去速回,不要耽搁了时间。”

    马车停靠在路旁,有仆役掀开车帘,伸手扶着他下车。

    阮祺不习惯被人伺候,原本还想避开,等看清楚仆役的容貌后顿时一愣。

    “你是,杉十二?”

    他不可能记错,眼前人正是最初来到芜河村里用五十两银子做交易,让他给郎君冲喜的那名仆役。

    对方不是消失不见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仆役弯着腰,神情恭顺:“小人是杉十五,杉十二损毁严重,暂时还无法使用。”

    “啊?”阮祺满脸迷惑。

    车内老者低咳了声,替他解惑道:“这是傀儡仆从,原身是杉树所化,灵智有限,小君后只管将他当作普通的物件就好,不必挂心。”

    物件?

    阮祺张着嘴巴,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杉十五身材中等,肩膀宽阔,容貌端正老实,无论眉眼还是轮廓,都是最寻常人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傀儡物件。

    “沙地难行,还请君后注意脚下。”似乎并不在意阮祺的打量,仆役垂着头道。

    “哦。”阮祺依旧紧盯着对方,险些忘了自己下车来是要做什么的。

    最终被腹中的饥饿提醒,阮祺只得先收回心思,准备等之后再找机会探究。

    沙漠里的集市虽然比不过县里的街市,却也远比阮祺想像中的要热闹许多。

    地上铺满黄沙,故而大部分摊位都并不摆在路面,而是直接装在车厢里,由马匹或者骆驼拉着在道边上售卖。

    “这里名叫噶什集市,意为移动中的集市。”杉十五低声介绍。

    “大漠天气恶劣,沙匪肆虐,居住在此地的人都是逐湖水而生的,不管村庄还是集市的所在都并无固定。”

    “逐湖水而生?”阮祺总觉得这词听着有些古怪。

    “噶什湖,”杉十五耐心解释,“是附近唯一的水源,因并不与外界相通,也被称作死水湖。”

    噶什湖,噶什集市,似乎这里的所有事物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

    阮祺神色担忧,郎君要在这样的地方寻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花费多久的时间。

    老者虽没有直接跟下来,却是限制他两刻钟内必须回到车上,阮祺没敢再继续耽搁,而是顺着仆役的指引快步进到集市之内。

    集市里贩卖的货品种类还算齐全,但几乎没有商贩叫卖,周围只能听到风吹动帐幔的呼呼声响。

    阮祺越过几家卖香料的摊子,终于勉强找到一处似乎是售卖吃食的摊位。

    摊主是名中年壮汉,生了满脸的络腮胡子,面上围着厚厚的粗布头巾,正将一张张白饼塞进面前的炉膛。

    “那个……”阮祺小心翼翼凑过去。

    中年壮汉抬头望了他一眼,叽里咕噜说了大堆话,却是半个字也听不懂。

    阮祺愣了下,他忘了,这里已经出了大昭境内,两边语言根本就不通。

    没等他转头看过来,杉十五已经先开口道。

    “您可以仔细倾听,上神通晓天下文字,您已经与仙君成婚,借由仙君神力,应当也能听懂这里的语言。”

    像是注意到阮祺并非是本地人,壮汉露出轻蔑的笑容,再次叽里咕噜说出一长串话。

    不仅是他,身旁同伴也跟着凑了过来,眯起双眸仔细打量阮祺,低声说了句什么,明显不怀好意。

    这怎么可能听得懂!

    阮祺面对陌生人本来就有些胆怯,此刻连饭都不想吃了,只想快点回到马车。

    “这位……”

    一名路过的年轻公子走来,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似乎是想要替阮祺解围。

    可惜已然来不及了,还没等他说完,对面壮汉已经伸出手来,直直朝阮祺的方向抓去。

    然而不过是转瞬之间,那壮汉甚至没能碰到阮祺的衣角,胸口便像是被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重重砸进身后的沙丘。

    “怎么回事!”壮汉的同伴一脸震惊。

    前来解围的年轻公子转过头,神情惊恐地望向阮祺。

    阮祺抓了抓耳朵,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刚才好像……忽然能听懂了。

    类似的场面在这边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人群只随意投来目光,见没什么新奇后,便又转身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要解决这两人吗?”杉十五垂首问。

    “算了,”阮祺赶忙摇头,“他应该已经得到教训了。”

    无面水鬼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若无必要,阮祺可不敢让清珞的下属随便去“解决”某个人。

    找到诀窍后,再想听懂这里的语言就很容易了。

    离开面饼摊,阮祺穿行在各种摊位面前顿时轻松了许多,借助当地的语言,不过半刻钟便将自己需要的东西买齐。

    正要往回走时,却被那名年轻公子拦住。

    对方容貌清俊,笑容和善,穿着圆领长袍,明显是大昭人打扮。

    “抱歉,刚刚没能帮上忙,在下初到此地,公子似乎听得懂这里的语言,若是方便的话……”

    阮祺先是警惕,随即意识到或许能向对方打听下这里究竟是何处,以及距离大昭有多远。

    可惜还没开口,一股莫名的力量便将他束缚住,让他半个字也无法吐出。

    阮祺:“……”

    行,怪不得老者敢让他独自离开,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抱歉,”阮祺试了几次也没办法开口,只能换了个话题,“我们过会儿还要赶路,不能继续留在集市。”

    年轻公子露出失望神色,叹息道:“如此……那便只能有缘再见了。”

    阮祺随着杉十五离开集市,路上回忆着那名年轻公子,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说古怪其实并不恰当,更准确说,应当是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感。

    仿佛他们在哪里曾经见到过。

    阮祺晃了晃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沙漠食物匮乏,哪怕老者给了他足够的银钱,任由他购买所有需要的货品,能买回来的吃食依旧十分有限。

    那种在炉膛中烤出的面饼阮祺最终在别家买到了,体积大得惊人,像是椒盐味道的,质地坚硬如石块,一口下去差点没将阮祺的门牙崩掉。

    必须处理一下,不然他今日非得挨饿不可。

    瑶台仙翁原本正在车厢内合眼假寐,忽然间闻到一阵浓重的香料味道。

    再睁开眼时,就瞧见某位小君后已经搬了个火炉进来,上面架着海碗大的小铁锅,里面咕噜噜冒着热气。

    仙翁:“……”

    仙翁表情平稳:“冒昧问一句,小君后是在煮饭吗?”

    “对啊,”阮祺利落颔首,将沙葱丢进锅里,用一把小勺仔细翻炒,“这边的面饼太硬了,加点汤汁炒一下,不然咬不动。”

    “还有,君后就君后,能把前面的小字去掉吗?”

    都成亲了,阮祺自觉已经不是小孩了,过去陶玄景也总是小公子小公子的乱叫,被他纠正了好久才勉强改掉。

    仙翁嗤笑一声:“您的年纪连老臣的零头都不到,怎么就不能称您作小君后了。”

    罢了。

    阮祺撇嘴,不和老人家计较。

    集市上售卖的香料与芜河村里惯用的很是不同,味道辛辣浓郁,起初会忍不住排斥,但等真正习惯后便有些停不下来了。

    面饼被掰成小块,倒入鸡蛋液煎成金黄,加沙葱和酱料翻炒,最后撒入切碎的肉干与这边特有的香粉调味,一道简单的炒馍丁就算是完成了。

    “嗯,”阮祺尝了咸淡,满意点点头,“要是再加点五花肉就好了,集市卖的都是肉干,油脂太少,单独卖的茶油味道也很怪。”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茶叶居然也是能榨出油的,且价格还贵到离谱,即便出钱的不是自己,阮祺也不由觉得心疼。

    好在他吃不惯,也省得浪费银子了。

    铁锅太小,每次起锅都只够做一个人的份量。

    阮祺将新出锅的炒馍盛进碗中,和筷子一起递给对面的老者。

    “这里食材太少,只能简单做做了,仙翁来尝下味道如何?”

    瑶台仙翁抬眸,满是褶皱的面容上露出意外。

    “老臣以为,小君后该很讨厌老臣才是。”

    “也还好,”阮祺不甚在意,继续将碗筷推过去,“如果你肯放我离开的话,我也可以不讨厌你。”

    芜河村山清水秀,村里的老人大多长寿,在阮祺眼里,对方与那群固执守旧,却个性别扭的族老们并没有什么分别。

    “老臣不可能放您回去,小君后还是死心吧。”瑶台仙翁接过碗筷,尝了口里面的炒馍丁,皱眉品评道。

    “太咸,辛辣味重,下回可以少放盐和香料。”

    品评完还要教训他。

    “您是仙君伴侣,身份尊贵,这种杂活合该叫旁人去做,不该自己动手。”

    阮祺皱了皱鼻子,将地面收拾干净,低头做第二锅炒馍。

    ……果然与那群族老们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