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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41 章   战事已终

    鱼其微有点恼,但是她不说。

    她是绝对不会扭过头拽着恩师的袖子哭哭啼啼说他们欺负中层骨干什么事棘手什么事往她身上扔的。

    至少在表情上,她稳得很。

    跟在身边的女官羡慕地看着鱼其微的脸,偏过头去悄悄碰碰眼神。

    这是多么仪容端庄而秀美的一张脸呀,眉眼间总有种从容而清贵的神采,看向人的眼神也是盈盈含笑的。

    若是鱼主事她不是一位娘子,而是一位郎君,她们是很愿意上去与她谈谈生平琐事,问问年岁籍贯的。

    哐,尘土伴随着蹦跳的石块飞炸向两边,喧嚣立刻安静了,刚刚还跃跃欲试想要冲到中场打起来的双方闭嘴,退后,以石锁为圆心空出半径三米的空地来。

    嬴寒山走过去,擦擦石锁上的土,在上面坐下了。说说吧。她看看两边,一个一个说,白门先来。

    林孖松开那白门的小伙子,拍拍他的后背把他往前推了推。

    刚刚还看着要给对面脸上再补两拳的小伙子站定,想了想,眼眶突然就红了。

    他指了指对面的人:“姨妈,伊讲我。”

    “……叫寒山。”

    “寒山姨妈,伊讲我。”

    嬴寒山默默捏裂了半边石锁:“他讲你什么?”

    “伊讲我四眼狗。”看归看,没人赶上去打扰,在他们眼里这个玩水的行为差不多和文王演周易一样,一定有什么玄奥的意义在里面。

    其实什么意义也没有,嬴寒山纯粹是在放空大脑。

    她坐在树下,面前一套五个小瓷杯子,是裴纪堂上次拿来抵她工资的东西。

    她不喝茶,随手往书箱里一塞就忘了,今天翻出来上面积的灰已经能养花,她就找了个地方一边洗杯子一边放空。

    其实这个世界对她真的很过分。嬴寒山想。

    从淡河守城,到杀襄溪王,到柏鹿渡口战,再到现在拿这么一点人去挡近万人的大军,每一次摆在她面前的困难都是寻常人难以解决的。

    诚然,她不是常人,但她难以利用她异常的那个点。

    她可以作为杀生道随时随地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但既然她决定不那么做,她就被迫面对这些事情。

    嬴寒山倒空最后一个杯子,正准备把它们收起来,突然意识到有谁坐到了自己对面。

    苌濯今天穿了件甘石色的直裾,介于灰色和棕色之间的温暖色调,称得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也稍微有了点生气。

    他垂下眼看那五个杯子,又抬起头看嬴寒山:“斥候带来消息,河口的船队用铁索连船了。”

    我知道,嬴寒山说,我在想怎么办。

    苌濯不答,他把五个杯子装了水,看着嬴寒山仿佛在等什么,看她没有反应,他才有点困惑地继续说:“铁索连船是水战惯用的手段,畏火,然而……”

    他抬头看向军营上旗帜飘扬的方向,旗子正被西北风刮得猎猎作响。

    然而,南方秋天刮西北风,对面在上风口。刚刚站在门口时这位选手就开始偷眼打量上一位涂的脂抹的粉穿的红着的绿了。哼,俗气,一身铜臭臭不可闻,一点都不懂得清贵为何物。

    他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对站在门前的嬴寒山苌濯见一个礼,迤迤然进门在客室落了座,预备与素屏后的淑女来一场“目虽不见,心已相知”的长谈。

    但一抬眼没看到屏风后窈窕的倩影,倒看到屏风前八风不动坐着,笑得一脸狐狸相的青年。

    “您是……?”

    青年笑眯眯地用食指敲着膝盖:“阁下可曾听闻‘白鳞军’?”

    白地青纹龙鳞甲,控弦张弓夜斩旗。上一次裾崖关白鳞军斩首田恬的事情在战后传了出去,因为他们特别的出身,还有被传得如同鬼神一样的百步弓,所以整个沉州都或多或少听到过这支军队的名字。这个世家子不敢怠慢,也挺直了后背:“您是?”

    眼前这位锦衣玉冠,不佩刀剑,坐在一辆有轮的车上,倒不像是武将,可是他说白鳞军……

    “阁下既然知道白鳞军,又可曾听闻白鳞军中那位斩杀敌首的女将军?”

    海石花,这位女将也随着上一场战役的胜利而声名大噪,这世家子几乎站了起来:“您究竟是——”

    “她母亲的未曾谋面的非族谱上的妹妹的姐姐的仰慕者。*”

    “啊?”

    狐狸轻轻眨了眨眼睛。

    “算了,阁下就当作我是嬴鸦鸦她阿兄吧。”

    “现在,坐下,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半个时辰之后,那位世家子一脸神游地从屋里走了出来,面朝苍天两腿笔直差点没撞在庭院里那棵榕树上。

    嬴寒山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给他转了个个,才让他顺利走到大门口。

    里屋的门还开着,淳于顾坐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眯缝着眼直乐。

    “淳于你干什么了?”嬴寒山问。

    “也没什么,就是问了几个问题,”淳于顾说,“比如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爷娘在否,家里有几间房房上有几根梁家私是埋在屋东向还是西几岁尿过床……”

    “?”

    “哦对了,这人纳过妾还有通房,小生觉得不行。”狐狸做了个总结。

    确实不行,但嬴寒山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你怎么问出来的?”

    “小生也做过这种事啊,”他向后一仰,打了个手势,“拷问啊刑求啊之类的……可惜了只能让小生问,不能动手,不然或许他祖父辈的事情都能捋得清清楚楚。”

    “……”

    请这俩神仙来你知道错了吗。系统轻声问她。

    “知道错了。”嬴寒山说。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被这一狐一鬼俩兰若寺表演者拦住,总还有人顺遂地走到了最后。有个小士族没让子弟过来,也没派媒人,而是叫了家中有头有脸的管家老先生来相看。

    这种家族里管家往往是家生子,跟着老爷辈的长大,又照看着家里的子辈长成,给点面子说他也顶小半个长辈。再加管家往往是替家里主人露面交涉的,谈吐也圆滑不会出大错,派来这种场合也算合适。

    他眼神好,没把苌濯认成嬴鸦鸦,狐狸盘问一通也没盘问出什么来。于是这位老人家倒成了第一个走到最后的相看人。

    嬴鸦鸦面前象征性地拉着屏风,屏风前摆着她刚刚沏好的茶,那位老管家低头审视了一阵子茶具摆放,又抬头看向屏风后隐隐约约的少女身形,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

    “这样的茶道,即使是在上京之中也罕有所见。老朽已经年过耳顺,今日方知人言‘兰不隐于谷中’,淑女的德行与行止,即使远在国土之南,也已经传扬开来。”

    屏风后的少女深深低着头,一副谦逊而文雅的样子。

    “老朽代主家前来,为淑女与家中长郎君说和,郎君方至冠年,为人恭谦和顺,仪态翩翩,亦颇知书,将入仕途。素闻鸦鸦淑女美名,故上告父母,以求两家结得秦晋之好。若淑女首肯,愿以锦缎百匹,珠五十斛,钱百万,黑无杂马三十匹,婢女二十人,珠漆宝盒……为聘。”

    屏风后的少女略微点了点头,老管家听到她的声音。

    “那么,以此等重宝为聘,于我有何求呢?”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谁家要出嫁的女儿会问夫家对她的要求?老管家定了定神:“望淑女与郎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柔顺和婉,敬爱父母,和睦叔姑。闻淑女素有善持家美名,愿以中馈交以淑女,并以田产,商铺,淑女皆可做主。”

    嬴鸦鸦轻轻地笑了。

    “老丈闻我有善于持家的美名,可曾听闻我有其他美名?”

    又是一个古怪的问题,那老管家顿了一会才回答:“听闻淑女敬爱长姐,德行完满,恭顺温柔……?”

    他是听说这个女子曾经一人打理淡河庶务,所以才有前面的“善持家”一说。但现在嬴鸦鸦追问还听说过她的其他美名,他就只能比着她有个姐姐这件事往上套。形容女子温柔恭顺总不会有错,至少不会得罪人。

    然而,下一秒,他却看到那屏风后的影子轻轻地从发间抽下了一根发簪。

    “昔日我着男装,于阿姊一同出使蒿城,”她平静地说,“蒿城县令韩其出尔反尔,狡诈无信,欲置我等于险地。”

    “其子威逼于我,我趁其不备,以此簪断其喉。”

    簪子的影子在屏风上一掠而过,被她收入手中。薄薄的屏风挡住了它的寒芒,也挡住了那老管家震悚的眼睛。

    “所以,老丈希望我柔顺和婉,那是不能的。”

    “阿姊战功赫赫,杀敌千百,我不如阿姊。”

    “但我也是刚烈不折,受了侮辱便会杀人的女子。即使这样,那位郎君还要求娶我吗?”

    那位老管家脸色不虞地出来之后,几乎就没再有什么人再走到嬴鸦鸦面前了,期间倒是有几个问嬴寒山是否招赘,愿给女将军做赘婿的。“和我打一场不缺胳膊断腿的我就答应。”嬴寒山礼貌地回,但没什么人真和她打。

    一直到黄昏,最后一个来相看的人走上台阶。这是一个圆脸的年轻人,脸上笑微微的样子,长得不算多么英俊,但莫名让人觉得有些敦厚可亲。

    “晚生崔蕴灵,”他双手奉上名刺,“请与淑女一见。”

    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普通,太中规中矩,以至于看了一天奇行种的三个人对这样的正常人出现有些诧异。

    他站在堂屋前恭恭敬敬地回答完了狐狸的问题,然后被嬴寒山领着走向设了屏风的堂屋。

    就在这时,淳于顾轻轻拉了拉嬴寒山的袖子,示意她稍等。

    俩人对坐着沉默一会,嬴寒山勉强开了个玩笑。“我不会求风求雨这种事,专业不对口,苌濯你会吗。”身着甘石直裾的年轻人摇头:“亦不会。”

    “但有别的解决方式。”

    “那些水军编制并不完善,军士如同白沙,而他们的将领如同包裹白沙的绢布。如果绢布破损,沙子就会泄露得满地都是。我们需要拖延十天,让白沙泄于绢也是拖延的方式。”

    “派一人诈降,以献军情为名义接近他们的将领刺杀,一旦成功,那将领所率的部众难免自乱阵脚。或许乱不了很长时间,但他们绕路到此地已经耽搁了两日,如今铁索连船又是两三日,只要这次刺杀能掀起一丝波澜,他们的时间就不够了。”

    “靠近主帅必然不可能带武器,但我的软剑能藏于发髻不被人察觉。如果可以,请让我去。”

    他平淡地,近乎于理直气壮地说着,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嬴寒山凝视着苌濯那双蓝色的眼睛。“你要如何回来?”她问。

    不重要。他说。

    嬴寒山低头看着那五个杯子,又抬头看向苌濯,一瞬间有点拿起其中一个杯子泼他一脸的冲动。怎么着,哥们,上杆子自/杀/式/袭击拿自己当消耗品?

    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不像是在讨论拿自己当耗材,像是在讨论南山上的一棵树或许能砍了烧火。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杯子,思考用哪一个泼他,苌濯也跟着默了一会,再次开口。

    “我不赞成淳于之前说过的话。”他说,“并非是指摘他。”

    她才注意到这青年长了一对菱眉,很短,有点醒目。

    嬴寒山点点头,示意他后退,转向另一边:“你怎么说?”

    “我没说,”被说骂人的那个淡河兵钝钝地回应,“我与他无冤无仇,骂他作甚,我就叫了一句伙计。”

    两边的兵都帮着自家人说话,一边说骂了,一边说没骂,但谁都没法很确切地说出那是怎么个情形。

    只知道淡河的拍了拍白门的肩膀,说了句什么俩人就扭打在一起。

    杜泽没法做主,他地位尴尬,既是白门人的大兄,又是淡河的县尉,怎么决断都影响工作。

    林孖就更不用说了,他本身就是白门人。裴纪堂是大领导,士兵斗殴喊他来好像不太对劲,最后坐在这的就变成嬴寒山了。

    嬴寒山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刚刚捏碎石锁的时候指甲劈了一小片。她低头把它咬下来,抬起头看向两个人。

    “林孖,海石花,我不太懂。你们平时认真发誓的时候,是对着什么发?”

    林孖愣了一下,海石花答得很快:“阿妈,海姆阿妈。”

    嬴寒山点头,示意那个白门青年上前:“你发誓,你听到他骂你了,就拿你们的阿妈发誓。”

    青年嗫嚅着,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阿妈!汪讲白贼,汪阿妈不保,汪不进祖瘄。”

    他眼眶红得更厉害了,肩膀起伏着,最终还是被林孖拉回去顺气。嬴寒山点点头没说什么,又转向那个淡河士兵。

    “你是本地人吗?”她问,对方一头雾水地点点头。

    “爷娘在吗?”点头。

    “好,我去请你爷娘,你也发誓,去你家祖坟发。”

    有些解决方式放在现代是神经病,但放在特定的年代就有用。

    在伏惟圣朝孝治天下的年代,家族的威慑力是强大的,“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在这时候不仅是一句开场白,还是一句程度极重的强调语。

    【前颐四世十一年冬,高祖率军战于随,不旋踵克之。因旧德故,释苍峪王自戮。】

    【时天孤闻战,纵兵扰边。苍峪王妃徐姓讳镜者,携世子守城。兵克闻苍峪王殁,亦往而终。高祖哀之,令同葬。世子栩与将秦昼不知何往,余将或降或殁,不能一而相量。】

    【至此,天下将统,战事已终。】

    “你说,她会有遗憾吗?”

    “可她毕竟一直走下去了。”

    ——某古文论坛摘抄帖

    第 342 章   殿下她说:

    后面那俩默默地走了,前面仨还很不甘心地望着她,仔细地敷过粉的脸上露出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她压压眉头,还想说什么,就看一支生着细小白色花苞的枝条牵住最后一人的衣袖,把他往后一拽——

    屋外响起了一连串尖叫和奔跑声。

    “怎么了?”嬴寒山从立方体展平成长方形,“谁在外面?”

    “是濯,有鼠,惊吓了他人。”

    苌濯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来,嬴鸦鸦眨眨眼,把脑袋转回去了。

    停驻在蒿城的军队改道东北,向着更远但是更宽敞的河道进发。

    侯定的火还没撒完,但暨不接他的茬,田恬一个信使派出去,莫名其妙突然带着他那一千多号兵走人,侯定想发火也找不到人。

    只能拿着脑袋撞桅杆。

    好在桅杆比他脑袋硬,他撞不倒,也不耽搁开船。

    这仍旧浩浩荡荡的的船队一路北行,遮天蔽日地驶向宽阔的河面。

    然后就闹鬼了。“唔呃,怎么还会伤到的。”他抱怨一样喃喃,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嬴寒山也捂住了肩膀。

    那把剑刺进去了。若不是她反应迅速抛出峨眉刺,它几乎就从她的后肩穿出去。修士与修士之间没有反应力和身体强度的差异,同为金丹她毫无便宜可占。更何况还有头顶那些……

    嬴寒山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如果这是一群魔修,她还能尝试引一次天雷,但现在这是一群正道,落雷要劈也先劈她。

    血浸透了她的衣服,把她的手指染得黏黏糊糊。这大阵能隔绝周遭的声音,混淆凡人试听,她喊不来任何人——喊来又有什么用?

    嬴寒山轻轻吐了口气,换了一个站姿:“为什么杀我?我做错什么了?”

    那剑修眨了眨眼睛,他脸上没有厌恶也没有愤恨,仍旧是一派轻快的少年神情。

    “因为你是魔修啊。”

    “我未曾作恶,所修也非邪——”

    少年轻轻摇了摇头,他用那双澄明的眼睛看着嬴寒山,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没说你做过坏事,但你是魔修啊。”

    “你是魔修,就应当被斩除。”

    剑光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圆环,他跃起离开原地,闪至嬴寒山侧身。峨眉刺只适合正面交锋,并没有枪与长剑回身格挡的功能,他是看准这个防守空当,向嬴寒山右侧虚掠一步,反手砍的是她后背。

    嬴寒山矮身躲过,却反常地没有顺势用峨眉刺刺他腹部,她怪异地向上一抬手,刃尖割破少年护腕,扎进了他手臂里。

    连那剑修少年都愣了一下,他防备着她袭击胸腹,却没料想她小孩子打架一样一峨眉刺刺进了他手臂。这一下倒是见了血,但根本谈不上什么杀伤力。他抽手后退两步,困惑地看向嬴寒山。

    看到的却是一个粲然的微笑。

    嬴寒山指了指自己衣服上的血,又指了指峨眉刺的尖端。

    他感到自己手臂传来一阵异样。

    ——刚才系统那句“但是,宿主……”的后半句是:“上次从金丹初期突破到中期,你获得了一个技能点,要现在用吗?”

    “当然。加在以血化生上。”

    魔修干了太多好事,就容易被人忽略掉骨子里的杀气和狠戾。

    杀人的招数救了太多人,就容易被忘记它本身有多危险。

    以血化生,榨取他人血液与生机供养自身,是以血为介质的邪术。它能作为停在他人身躯中输送力量的救命之物,也能成为侵蚀肌体的噬骨之毒。

    暗青色的枝蔓迅速从少年手臂上的伤口爬出,窸窸窣窣地覆盖了他右手皮肤。他喉头一哽,居然立刻将剑倒手对着自己的右臂斩下。可还是迟了一步,不祥的纹路在眨眼间已经漫过胸口,他握剑的手震颤几下,最终还是脱力地松了剑。

    嬴寒山能感觉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刚刚她暗中沾在峨眉刺上的自己的血扎根在剑修身躯内,汩汩地吮吸着他的力量与生气。那把掉落在他脚边的剑铮铮作响,似悲鸣似挣扎。

    她箭步过去拽起他的领子,仰头对着正变换手势结印的其他修士:“都住手。”

    “他在我手里,别逼我伤他性命。”

    脚下大阵的白光弱了一瞬间,那几个半空中的人似乎对视了一阵,一个身后负剑,身上黑衣有浅银色暗纹的剑修出列,向下投去一瞥,然后公事公办地对周围几人开口。

    “可惜!周师弟少年英才,竟然已为此魔修所害!我身为观剑楼弟子,焉能不为师弟报仇雪恨!”

    这话一出来不要说嬴寒山,被嬴寒山拎着的那小哥都愣了一愣。旋即她意识到这人在说什么。

    修士不仅通过视觉来确定人的状态,他很清楚这个少年人没有死,但他就当做他死了,这群人根本就不在乎这个首先冲上来的少年的性命——

    大阵骤然合拢,高悬在天幕的几人拔剑而下,剑光幻化为漫天剑雨,直直向着阵中心的两人刺下去。两道峨眉刺挟着冷光横扫周遭,旋成一片巨圆挡住坠下的剑锋。它们叮叮当当地碎开,发出裂玉一般的声响,而更多剑阵正从它们消散的地方生成,毫不留情地扑向下面两人。

    “你倒是睁开眼看看谁是魔修!”嬴寒山咬牙切齿地紧了紧手,“我还没有要杀你,你同门倒是动手了。”

    “你是魔修。”少年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靠。

    秋后河上多雾,快日出时四周影影幢幢,像是晾着千层万层的纱。

    船家叫这种雾神女帐,说是有缘人如果独自划船驶入雾中,就能与神女在河上相会。

    不过现在没人思考这个旖旎的传说,所有士兵都握紧手中的武器,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扑面而来的白雾。

    那晚鬼魅一样的夜袭足够可怖,以至于现在面前的雾气都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他们不知道那雾背后是否躲藏着预备偷袭的小船,是否会有人突然从水里冒出来用勾爪把他们拽入水中。

    也有老练的士兵宽慰同行人,这里水阔风平,易于追击,就算敌军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这里设伏挑衅。

    话音还未落下,远处青色的雾气中就隐隐约约浮现出了什么。

    那是一叶小舟,窄小得容不下第二个人。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坐在那上面,仿佛一只趴在草丛里的灰鹳。

    她没有武器,也没撑船篙,不像是士兵,也不像渔民。

    “那船夫!”站在舢板最头上的士兵对着雾气里的小船高声喊,“停船!否则一律当做细作,格杀勿论!”他身边的控弦士立刻开弓搭箭,对准了那一叶孤舟上怪异的蓑衣人。

    船慢慢停下,船上人站起身,斗笠向上偏转了几寸——阴影挡住了她的脸,船上的士兵看不到具体的形容。

    他们只看到一双眼睛,在这湿润的青色雾气中,一双金色的眼睛如同疾电。实际上在嬴寒山的旗帜绣好之前,她就准备好要离开淡河前往蒿城了。

    裴纪堂很想给嬴寒山拟一个号,他到底是个世家子弟,总是在乎一些“名头是否好听”的问题。

    对此嬴寒山倒是很不在意:“只要不叫姨妈将军就行。”

    但真的拟起来反而不那么好拿主意。“伏虎将军”似乎很好,但与其说是打虎,倒不如说嬴寒山本人更像是那只虎。

    那些波啊涛啊海啊相关的名号也不合适,嬴寒山听完之后说它们应该留着发给白鳞军,而不是给她这个晕船的人。

    最后还是没定下来,暂时还是叫“嬴将军”或者“寒山将军”。

    这次去蒿城,第一负责人是嬴寒山,鸦鸦一定要跟上,就顶了一个书官的头衔,和苌濯一起当副使。

    淳于顾笑眯眯地拒绝了同行的提议。“不能让淡河的这些谋士都随行呀,”他说,“小生不才,看个家总是可以的。”

    他在闹脾气。嬴鸦鸦小声地对嬴寒山说:“他好像对自己的意见没被采纳有些不痛快。”

    有吗?嬴寒山看着那张狐狸一样的面孔,觉得他那条不存在的尾巴还是摇得挺欢实的。

    截击那三个水军将领是在水道上,淡河军没有真正地靠近蒿城,嬴寒山也对这地方没什么印象。

    在她脑内,除了第五争那个被打扮得像是北方军事重镇的踞崖关,其他南方小城都和淡河区别不大。但一路乘车走来,她发觉这么说不全对。

    在蒿城附近,就开始有大小坞堡的存在。

    最小的坞堡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有坚壁的院子,大的就几乎像是一座城,它们好像一个巨大仙女圈上各不相同的蘑菇,零零散散地出现在嬴寒山的视线里,又零零散散地消失。

    在淡河周遭她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

    嬴寒山有点诧异地看向她,嬴鸦鸦腾地红了脸,把脸颊埋进头发的阴影里。

    “我卖弄了,”她小声说,“是在县衙里听别人说的,就学来了。”

    县衙里哪一个说的?嬴寒山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却被马匹轻而整齐的嘶鸣打断。

    马车逐渐慢了下来,蒿城近在眼前了。

    韩县令单名其,看着将将四十岁出头,有张很标准的南人圆脸。

    他的脖子和肩背都稍微有些习惯性地前倾,给人一种什么事都热切过头的印象。

    嬴寒山一下车这位守在城门口的县令就迎了上来,他仿佛是诧异地上下打量了嬴寒山一眼,然后整肃脸上的微笑,后退两步合手再拜。

    他说久闻嬴将军武功,未详今日得见,果有天人之威。

    ……不是,哥,我当将军的时长还没你跑路回来的时间长。再者说,我出发之前你就应该知道是我来吧?

    嬴寒山默默地OS,把手缩回袖子里掐了一下自己,转移掉寒毛倒竖的尴尬。

    苌濯也获得了这样的待遇,韩其握着他的手真情实感地称赞了一通那位苌姓的太史令,说到他曾经以一言保下淡河时还湿了湿眼眶。

    “仁者不寿啊,”他感叹着,“苌公横遭此难,令人闻之肝胆摧折。今见苌郎君,有公昔日之风,怎不令人涕下。”

    嬴寒山还在认真思考着这人到底有没有见过苌濯他爹,韩县令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刚刚下车的嬴鸦鸦身上。这位满肚子是词儿的仁兄好像突然死机了几秒。

    “这位,这位使君……?”他斟酌着用词,显然没想到这位跟着副使一起来的书官是位年纪不大的女郎。

    她和嬴寒山,苌濯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当她撩开帘子探出脸颊时,不论谁看到都会觉得她更适合穿着一身颜色鲜嫩的衣裙,头戴朱钗被乳母丫鬟服侍着下车。

    但她穿着改小了的男装,作少年人的发式,与那个预想中的形象大不相同。

    “这是小妹,嬴鸦鸦。”嬴寒山说。

    韩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稍微露出一点光亮

    设宴不是在官府,是在韩其的私宅。

    宅子有些像是二十一世纪某些四位数起步的会员制餐厅,院落里疏密地栽植着很多原产地不在这里的草木。

    两棵古樟一前一后地覆盖了大半园中,枝叶伸展,青绿色的叶冠如同华车的羽盖,当佣人扫除落叶时,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香樟气息。

    传菜的侍女们穿银线绣的烟青褙子,一行一行袅娜地从廊下走来,布菜,而后莞尔而退,像是一群有了人形的水鸟,翩翩而来,又盈盈而去。

    韩其笑眯眯地劝菜劝酒,余光却一直瞥着嬴寒山。这个年轻女人一直看着眼前的食案出神,只偶尔喝一杯酒。

    她是不喜欢这饭食吗?还是心存警惕?韩其当然听说了嬴寒山在水上呼雷召电,施展术法的传说,但他实在没往她不吃东西这方面思考

    她只是在走神。

    韩家应该不比裴家显赫?就算是旁支,裴纪堂应该也能负担得起这样的私宅吧?

    但他一天到晚就住在府衙里,甚至一个眼看不到就直接睡书房,实在搞不明白这个人的财产持有度。

    眼前的东西好像挺好吃的,环境也蛮不错的,如果放在二十一世纪这一桌子大概也挺贵的。但这副身体没有食欲,对进食甚至有强烈的抗拒,喝饮料已经是极限。她拿着筷子在山葵酱里戳了半天,最后还是放下。

    又有侍女上来,双手托着一盘个头不大的禽类。“此为子鹅炙,”韩其曼声道,“是取白羽鹅雏,以精白米与鱼肉饲至绒羽褪去,取鹅脯以桂花酒酿制,请尝,请尝。”

    嬴寒山礼貌地夹了一块,在盘子里放下了。

    又有一盘上来,切得极为薄的鱼肉在盘中摆出了牡丹的花形。“此牡丹鲙也,取一尺半鲈鱼,以最精处制。”

    嬴寒山礼貌地夹了一片,在盘子里放下了。

    “我是终南之人,”她说,“白日辟谷,万望见谅。”

    韩其立刻笑呵呵地接上话,开始谈起修身之学,大赞辟谷轻身延寿,自己也心向往之,奈何俗务缠身无力修道,只能羡羡而不得了

    酒敬过两巡,堂上开始上舞乐,蒿城周遭已经称得上荒凉,但这些被豢养在府上的伎人还是彩衣乌发,雪肤花容,一副升平时的富贵相。

    一开始因为嬴寒山什么也不吃而稍微有些僵的气氛在乐声中松弛下来。

    韩其一边劝酒一边与苌濯闲聊,问的都是些不太打紧的问题。他问淡河风物,问裴明府近况可好,问苌濯至淡河已有多久,如今可惯?

    又问嬴寒山自终南而来,终南何解,风土人情如何,家中高堂在否。间或夸赞两句嬴寒山赫赫之功。

    河水骤然开始翻涌,似乎水的精魄也被这双熠熠的眼睛惊动了。

    河浪以那条小舟为中心撞上最先的战船,水下翻涌着低沉的隆隆声,逐渐变大,逐渐变成野兽一样惊天动地的呼啸。

    “收帆!”有人在喊叫,转瞬淹没在了水浪的呼啸和船只碰撞的嘎吱声中。

    庞大的舰队被骤然涌起的风浪打散,运气不好的水兵脚下一滑坠入风浪中,勉强站稳身体的只顾得上抱着桅杆大吐特吐。

    而那个披着蓑衣的人还在原地,一颗熠熠发光的珠子正在她手中转动。

    “前方浪起,勿要前行。”

    六七千人的船队就这么被浪堵在了河口,前进不得,倒回去只有狗牙窟。

    船队在原地僵了一天,突然列队沉锚,在船上搭起木板来。

    淳于顾天天绕到高处眺望船队的动向,下来就向嬴寒山开玩笑,说他们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像是要直接在这里建水砦。

    “我倒是希望他们建的是水砦。”嬴寒山说。

    到船队抛锚第三日,情报传来,船队正在以大型战舰为核心,用铁索链接船只。

    一旦整个船队被锁链连接在一起,风浪带来的力就会被分散消解,即使现在河面上滔天巨浪,他们也能像是一块铁板一样碾过去。

    斥候带来情报时嬴寒山正蹲在军营前面玩水,身后的白麟军淡河兵来来往往,谁走过去都得盯着她背影看一会。

    “阿姊,”她说,“其实我有个问题。”

    “——朝廷,为什么一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在嬴鸦鸦困惑的眼神里,嬴寒山突然露出一个相当微妙的笑容。

    有一只鸟落在窗棂上。

    隔着窗纸只能看到它优雅的影子,两条长翎在窗前盘曲,喙叩上窗框,一点一点。嬴寒山把地上的地毯卷起来在墙边,一抬头就正好看到这只停在窗外的大鸟。

    她走过去预备开窗,鸟却一扑棱飞了,一只手从窗框边缘伸出,敲了两下窗纸。

    第 343 章   殿下她又说:

    从州的春天来得比以往稍迟了几日。

    这个年总体过得不太好,这群腰围玉带身着朱紫的人过得尤其不好。

    老百姓还是该改善伙食改善伙食,该修屋子修屋子,偶然会有人在闲下来的时候迷茫地问一句:“不存点粮,打仗的时候躲兵用吗?”

    旁边的人就嘿嘿地笑他,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拢着袖子烧火,对发问的人摇一摇头。

    “不打仗了。”他们说。

    战斗的团体以姓氏或宗族相联系,最严重的冲突不亚于一场战争。

    杜泽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他很早就知道如何观察,如何安排队伍,如何在一场斗争中保护自己和兄弟们……以及如何取得胜利。

    但当裴明府告诉他,这次突袭由他指挥时,他还是愣了很久:“不应是……寒山先生吗?”

    在他心里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领淡河兵,这世上谁能在一夜之间解一城围?谁能从虎狼窝中护自己主公周全?为何不是她带兵呢?

    嬴寒山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他看不明白的意味。

    “我也会去,”她说,“去确保一些事情。但领兵是你领,我听说你在同僚里的人望,你一定可以。”

    杜泽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当了很多年官府里的差役,即使看不懂对方的脸色他也能揣度出对方的想法。

    几乎登时他就明白了,寒山先生不需要这场战斗的胜利带来的名望,她想要帮自己在士兵中树立威信,就像是成鸟带着雏鸟飞那样。

    她是在栽培他啊!

    这个刚刚步入中年的男人红了眼眶,用力地对眼前人深施一礼,当他抬起头时,她脸上的笑容更奇怪了。

    是错觉吧,他觉得这里面有些尴尬的意味。

    一只鸟从远处飞起来,它黑色的翅膀在日光下泛起金属质感的蓝。伏在杂草和枝叶下的杜泽稍微起了起身,他慢慢举起一只手。

    “踵汪来,踵汪来(跟我来)。”

    他没说在官府当值用的雅言,他带领的人也不需要他说雅言。

    山脊南侧的草丛缓慢地开始移动,草木下露出一双双眼睛。

    寒山先生说这一次在山脊伏击是袭扰,不是阻击,所以他只带了三百多个人。

    三百人里有二十几个是他的同乡,每个人都带领着十来个人。

    乡音点燃了他们的瞳孔。现在杜泽不是他们的差头,不是他们的上司,是他们的阿兄,远离海岸的淡河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新家,现在有人来破坏这个家了!

    在海畔的家乡时他们会谨慎地辨认彼此的姓氏,在这里他们就是同一个阿母的儿子,不管来者是谁,都把他们赶进河里赶进海里!

    有细碎的土石从马蹄下滚落到道旁草丛中,从林木间走到开阔的山脊上,臧州来的步兵们松了一口气,骑兵和辎重兵们的脸色却没多好看。

    山路没人修整过,骑兵们必须很留神地勒着辔头,以免石缝崴伤了马蹄。

    运送辎重的小头目吆喝着士兵,马鞭落在随军奴隶的脊背上,但辎重队还是渐渐地落到了后面去。

    项延礼的马走得很稳,他向着山脊的一侧看了一眼。

    刚刚他下令不许走河谷,全员上山脊,即使亲兵们劝他没有必要这么谨慎,料想那群淡河反贼此刻一定龟缩在县城里不敢出来,他还是坚决地放弃了河谷的路。

    虽然走山脊慢一些,困难一些,但值得。那平坦的河谷和刀削一样的两边崖壁总给他不祥的预感。

    项延礼收回目光,一只雉鸡咕咕咕地飞起来了。 嬴寒山还是拖了一阵子才回的淡河,踞崖关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青簪夫人和第五争的身后事也要安排。直接对外说青簪夫人不想入土肯定行不通,她找到陈恪,给他看了信的下半部分。

    “我知道这种事对人臣来说很难接受,”嬴寒山说,“但她不属于这里,也不应该作为谁的妾室下葬。如果你觉得她算是个好上司,好领袖,你就帮我完成这件事。”

    陈恪垂头看着地面,肩膀像是一杆被风吹的竹子一样摇晃。

    “恪只能装作不曾知晓。”

    “那也足够了。”嬴寒山拍拍他的肩膀。

    嬴寒山把青簪夫人绕在手上的木患子放进了第五争的棺椁里,而青簪夫人只有甲胄埋了下去,嬴寒山在夜里用它换掉了棺中的尸首。

    衣冠冢没有和第五浱的埋葬处放在一起,而是和她儿子临近而葬。嬴寒山找了一个月亮明亮,刮东南风的夜里,把她的骨灰散在风里。

    从这里到草原要跨越整个臧州,路途遥远,但若是月明,大概自有无形的狼在为她引路。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开始和淡河来人一起安排现在保有的这几个城镇的事情。

    大部分城镇认她手中的虎符,有几个想趁机发动叛乱的也被压制下去。

    谒阳的马匹是没了,小亭隘的粮草也付之一炬,但好歹地方还在。之后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地方都统筹起来,现在被烧了粮又被打了城的不是第五争,而是淡河府。

    ……或许很快,它就不叫做淡河府了。

    嬴寒山回淡河时已经快要立夏,淡河气温升得快,水气又足,满街的树都长出油亮的叶子,华盖一样。淳于顾院子门口有棵石榴,满树的花已经开败了,树枝上留着些干瘪的惨白的花托。

    淳于顾披了件半旧的衫子坐在院子里,仰着头眯起眼看光影斑斑的树梢。

    嬴寒山一进门他就低下头来,塌下脊背懒洋洋靠在椅子上。

    “蓬山多路啊,寒山。”淳于顾说,“这一去比你上次去臧州去得都久。”

    嬴寒山没搭茬,她拖了把胡床坐下来,看着他被衣服盖住的腿:“伤好点了吗?”

    “大好了,”他笑嘻嘻地说,“或许小生再好一好把皮肉长全,今年的稻蟹都赶得上吃。”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得淳于顾逐渐收起了脸上散漫的笑容。他的表情空白一会,嬴寒山听到他叹了一口气:“总还是站得起来的吧,小生平时又不骑马,管它呢。”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把脸别向一边。 一个山匪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手上还滴溜溜地转着一串钥匙。“助兴,助兴,群小娘们都让给弄得下不了地,哪个还能拎出来助兴。”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开锁,“好歹是还有几个刚带上山来的……”

    门锁喀喇一声开了,他走进去,嬴寒山也收敛了气息跟在他身后。看他在院里那间传出哭声的门前站住,用钥匙捅开了门:“哭什么哭!大晚上的晦气人!谁再哭一声老子给她剥光了挂到林子里!”

    屋里的哭声和呜咽往下压了一点,但还是有断续的呻吟和呼痛声。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一点月光照进来,隐约照亮那些蜷在墙边角落里的人形轮廓。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有一个轮廓动了起来,膝行着向门爬过去,借着夜视力嬴寒山看清楚了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几乎不着寸缕的女人。

    她的头发散着,挡住了半边脸颊,身上的衣服碎得很彻底,残留下来的一点布被打了几个结挂住,勉强挡住一部分身躯。

    她爬到这个山匪脚边上低着头:“爷,求您了……有个姊妹烧起来撑不住了,求您给碗水吧……”

    那个山匪俯下身来抓住她的头发,把她往上拽起来,女人喉咙里哽住声兔子被拽住耳朵一样的哀叫。他就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咯咯一乐:“要水是吧,成啊,跟爷出来一会,爷给你找水。”

    女人抖了两下,但没挣扎,他中意她的乖顺,把她往外拖,然后猛然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不挣扎。

    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的腿向下流,一条腿骨也已经折断了,刚刚她爬行的动作不是献媚,是她因为痛苦根本没办法站起来。

    那山匪嫌恶地看着她,一松手:“妈的晦气!一块烂肉也往我旁边凑。”

    那个女人跌在地上,悲鸣一声爬不起来,挣扎的样子好像激起了他的施虐心,他怪笑着走过去,一脚踩在她肋骨上。

    “你说你这个样活着有什么劲……”

    他慢慢地把体重压在那只踩上去的脚上,看着被踩住的那个女人因为痛苦而挣扎着在地上扑腾。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是从山下掳上来的,进得快,死得也快,他今天在这里把她玩死,没人会追责他……

    ……?

    他的动作突然停下了,一只冰冷的手轻轻从后面抚上他的咽喉。

    “她活着有她要做的事情,”那只手的主人说,“你活着实在是老天不长眼。”

    咔,就像掰碎一根冰凌一样清脆。

    嬴寒山轻巧地折断了那山匪一边的臂骨,再折,再折,在三下之间把皮肉里的那根骨头捏得粉碎。

    那山匪惨叫起来,下意识就要摸身上的刀,嬴寒山反手抓住他另一边的手臂,折,再折,碎茬咯吱作响,刺进肌肉里。

    “鬼!鬼啊!呃……呕……”他痛得呕了一地,整个人也倒在秽物里抽搐,两条软绵绵的手臂被嬴寒山在背后打成了一个“人结”。

    黑暗中他看不清来者的脸,他只能看到一双金色的眼睛在暗处发光。就算是野兽也没有这样的眼睛,仿佛是什么勾魂索命的神鬼,在这个混沌不清的夜里从地里爬了出来。

    一道恐惧的闪电闪过他因为痛苦而混沌的头脑,他想起来城隍庙里那些面目狰狞的神像,想起来曾经在某个破寺里遇到的老僧嘟嘟囔囔的车轱辘话。当时他一刀砍掉了那个秃瓢脑袋,在砍之前那个老僧说了什么来着?

    “心有魔障,十方恶鬼来见,诸行恶业,亦有天魔相报。”

    他猛地把沾满呕吐物的脸从地上抬起来:“爷爷,神仙爷爷!您饶了我,您饶了我……我不敢了,我以后不敢了,我去捐香火买血食供奉您,您留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双金色眼睛的主人默不作声,她俯瞰着他,仿佛在俯瞰一只渣滓堆里的蛆虫。

    你做过什么事?金眼睛的主人问。

    “小人,小人没做过什么……不是,这都是听当家的们吩咐,他们叫小人做什么小人就做什么,小人也是讨口饭……”

    夜风吹过满院子落叶,泥土中有簌簌的诅咒和哭泣。

    你从哪里来?那双金眼睛的主人忽然换了个问题。

    “从,从宴上来,说是山下来了一队兵,让小人提两个女的去劝酒助兴……”

    这里的人都在宴上吗?

    “是……也不是,今晚设宴都分了点酒肉,但是,外面还有百十号人放着游走哨……”

    周遭再一次沉默了,那双金色的眼睛注视着他,没有一点人类的感情。那山匪被注视得发抖,有些谄媚地抬起头:“神仙……神仙爷爷……不是,神仙奶奶,您饶了我,这一屋子的人我都当血食敬奉给您,您饶了我……”

    金色的眼睛垂下来,她没有答话,下一秒一只手按在山匪的后脑勺上,把他的脸按进地上的呕吐物里。

    嬴寒山怀疑自己的手劲有点大。

    他可能不是被呛死的,因为她移开手的时候,那个嵌进地里的后脑勺有点变形开裂。

    “宿主,”夜风里,她听到系统的声音,“您如果接下来打算和任何人进行平静的交谈,您需要深呼吸。”

    “我知道。”

    “您的愤怒放在普通杀生道者身上,足够催生一场屠杀。”

    “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三十秒,然后垂下眼用眼皮遮住她闪闪发光的金色虹膜,走向那个还躺在地上的女人。

    她的肋骨可能裂了,在这么短短一点时间里,她就已经从呼痛挣扎变成了微弱的喘息。当嬴寒山在她身边单膝跪下来时,她颤颤地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笑来。

    “真好,显灵……显灵了……”

    不知道哪一位被她祈求过的神,在这一刻和嬴寒山相互重叠。嬴寒山轻轻摇摇头,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额头贴上她浮着冷汗的前额。

    “没有神会显灵的,”嬴寒山说,“天道向来不管我们,我们得自己来。”

    “以血化生。”

    逐渐明亮的月光下,扭曲的,没有人形的山匪尸体旁,外道女修温柔地抱着那个垂死的女人。赤色的线条覆盖上地上的尸体,剥去皮肉,吞噬血液,然后缓慢地回到嬴寒山身上,又轻柔地笼罩住她怀里的人。

    在林间呼啸的风安静下来,周遭被银色笼罩,她的身形轮廓明晰了。屋子里还能行动的人慢慢地从阴影里挪动出来。她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金眼睛的恶鬼,不是杀人食血的凶兽,她们看到那样一个银色的人形,如此安静,近乎庙中垂目微笑的哪一尊善神。

    嬴寒山松开怀里的人,她的情况虽然不好,但比起当初已经死了大半的嬴鸦鸦来说还是好了很多。再加上地上还有一具尸体当做血库,所以当嬴寒山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有点头晕,并没有之前境界跌落的冷感。

    门里面那些女子凡是能移动的,能起身的,都已经走到了门前,月光下她们的眼睛闪动着微弱的光,所有人都默默无声地看着嬴寒山。

    “我是来带你们走的。”嬴寒山说,“先把伤得很重的人带到我身边来。”

    嬴寒山想伸手拍拍他,但这时候手放哪都不合适,她愣了愣,最后还是把手收回来的:“怎么会突然断车轴?雨天应该没什么驾车疾驰的必要?”

    “谁知道呢,”淳于顾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耸动着,“或许是小生太岁当照,命犯凶星,出门未省得好好看黄历吧。好在这条命是留下了。”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有几朵开败的石榴被风拽下来丢在地上,啪嗒一声。

    “淳于,”嬴寒山慢慢问,“‘有人要杀我’,是怎么回事?”

    他的下巴轻轻点了一下,原本搭在腿上的手下意识去找手边的东西,他总有这样的动作,要么是拿起扇子之类,要么是抓一把零食或者戳戳身边的谁。可现在他旁边什么也没有,这个掩饰性的动作只能落空。

    “不怎么回事,我都记不得了,被吓疯了说的昏话。”淳于顾说。

    “淳于,”她的手抓住他的椅背,身体前倾,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管如何,我,我们,都一直拿你当朋友。”

    “我们没有人怀疑你,也没有人芥蒂你的过去,不论你是从哪里来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确定你确乎是想和我们站在一起的,相信我们也希望我们相信你的。”

    “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隐瞒了什么事情,不管这个理由是善是恶。我现在都希望你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这一切就还有转圜余地。”

    “我讨厌别人骗我,你最好不要让事情无可挽回。”

    它黑白相间的尾羽在日光下反射着炫耀的光,一个士兵被它吸引了目光,不自觉抬起头去。

    下一秒他的身体骤然向反方向飞出,一道血线嗤然喷上身边人的盔甲。

    树木活了,地面活了,光秃的山脊上冒出了人影。身披葛布,头戴枯枝败草的淡河士兵们骤然起身,吆喝着甩出手中的武器。

    那是用绳索系住的钩爪,海匪们用来钩抓船身的工具现在成了夺命的利器。

    被惊动的马匹嘶鸣着把背上的骑士摔下去,传令兵一声敌袭没能喊出口就被钩爪缠住喉咙。

    杜泽手下的淡河兵们绝不纠缠,猿猴一样在林木间躲避。

    勾爪甩出一旦被盔甲或者树枝挂住就立刻砍断,要么换上腰间的新爪头,要么取下背上的长枪。

    “ 点嘿(火),惊嘚伊妹(马)!”

    十人小队里掷勾爪的人退后,隐藏在第二排的人取下腰间竹筒点燃。

    被袭击者里老练的骑兵一边稳住马不让队伍混乱,一边大吼:“他们点不起火!这是春末!不要乱!”

    春末的淡河山间多雨雾,点火药制造火焰惊马不容易。然而下一秒,这喊声就被掐灭了。

    所有淡河兵都拉上原本缠在脖子上的面罩,被丢出的竹筒迸发出的不是火光,而是浓重而辛辣的烟气

    位于队伍两侧的骑兵彻底陷入混乱,幸运者被马甩下,滚落到一边的丛草中,不幸者和同样倒霉的步兵摔在一起,头颅被马蹄踩得爆成一团粉色。

    这条队伍被拖得太长,这里的地形太狭窄,在骑兵混乱爆发的瞬间,整条队伍就被袭击者干脆地切成了几段!

    尖叫声,呼救声,马嘶和骨骼碎裂声混杂在一起。没人知道多少人袭击了这里,没人知道他们怎么能潜伏在这样陡峭的山脊。

    所有臧州兵都在恐怖中陷入短暂的狂乱。

    主将胯/下的青花马剧烈地喷着气,但它没有嘶鸣也没有尥蹶子,仍旧保持着稳定。在最初的诧异后,项延礼迅速稳下心来。

    这群淡河人居然设伏了,不在河谷两壁,在这山脊上!

    “牙兵何在!护将旗!”

    “各队主整肃阵型!”

    “有喧哗不听令者杀!乱阵者杀!”

    他还是轻率了,他怎么也没能料到对方预判了他的预判。他们是怎么猜到他会行山脊的?

    但是,这里是山脊,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潜伏几百一千人。

    在最初的混乱过后,镇定下来的伍长什长队主们像是从米中挑豆那样重整队形,喝令他们振作起来应战。

    一个抛钩爪的年轻人慢了一点,或许他是有点爱惜那枚卡在死人身上的钩爪,花了几秒试图把它拽回来。

    就在这几秒间青花马的马蹄踏向他,项延礼用枪尖扎透他的胸口,把他挑起来摔在山石上。

    “……兄!”

    一条白色的龙自她身后展开脚爪,巨大的身影几乎能够俯瞰城墙,日光照在它白色的鳞片上,霎时间给它罩上一层彩虹似的光晕。

    在这辉煌的巨兽之下,所有声音都变得像是虫鸣一样细微,墙上人与墙下人一道仰起脸来,恍惚地注视着龙金色的眼睛。

    那是龙吗?那怎么会是龙?在这座城池里的皇帝们一代一代穿着龙的衣衫,头顶着龙的花纹,竭力用自己活不过百年的身躯盛装它过于庞大的灵魂。可为什么此刻龙在她的背后,如此清晰的,不可思议的,像是梦一样浮现于千军之间?

    “我不需要天命护佑。”嬴寒山笑着收回手,白龙垂下头颅。

    “我就是天命。”

    第 344 章   殿下她还说:

    养锤千日,用锤一时,大锤八十,小锤四十。

    这个跟着她咩叽了六七年的小东西,终于有一天能给她出来撑场子了。

    ……但也就是撑个场子而已。

    理论来讲祂能打人,打人非常痛,可以一巴掌扇掉青云宗掌门的脑壳壳,实际操作来讲它动都不能动一下,只能飞在这充当嬴寒山的3D投影。

    她是人王,她与凡人的一切战斗都被视作凡间的斗争,是合理的,但王大锤参与战斗就不合理了。人王又不是暴风降生丹o莉斯,召一条龙出来打远程算什么呢?

    不太爽,嬴寒山想,她要是个法修不是体修,横竖要放三个特效出来闪瞎城楼上那群人的眼。

    而在这龙的主人颇感遗憾,围观者口不能言的时刻,一匹青白的马动了起来。马背上宽袍大袖,面如冠玉的郎君微微倾身,拍了拍还在发愣的李烝。

    杀掉,这里只有二十个人而已。他们已经没有别的亲人,甚至连血亲复仇的微弱可能都不存在。

    这甚至不能被称之为残酷,他们之中出现了一个刺客,他们全部是同党的可能性绝不为零,杀掉他们是为了安全,为了整个军队不因为一次意外而陷入混乱。

    至于那些可能存在的无辜者,你可以义正言辞地质问他们你们就没有错吗?你们没有发现自己和一个刺客同行,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吗?

    刑罚严苛的时期一人犯罪一保连坐,把你们一起杀掉又怎样呢。

    你们不就是这样一群很容易死的人吗。

    “暂时先留下,看管起来吧,”裴纪堂说,“到这次战事结束,细作的作用就不那么大了,确认好身份到时为他们编户,还按照之前的承诺带他们去淡河周边。”

    苌濯没有说话,淳于顾把手袖在袖子里,他不赞许地眨眨眼。嬴寒山照例不发表意见,她在看裴纪堂卸下来的那个小小的弩机。

    直到裴纪堂征询的眼神看了一圈,落在她身上。

    “寒山,你怎么想?”

    哦我想,她说,老板您睡觉也戴着这玩意吗,不重吗?

    “……”

    “没,嘴瓢了,您别理我。”她瞥一眼拿眼睛在那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的淳于顾,“不是,淳于,你想说什么就说啊,非得等我说完给我捧哏吗。”

    淳于顾没听明白她后半句话,但他已经很习惯嬴寒山这种不顾别人死活的说话方式,听懂了就算。

    “小……”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裴纪堂,收起摇摇晃晃的狐狸尾巴,“我并无什么异议,都听主公的。”

    “但只是突然想起,今早在营中灶前,我遇到一件怪事。我见到有人用油煎鱼要作鱼汤,油烧热,那人想要向釜中倒水,我拉住他说油热水冷,一遇即沸。他笑我痴,说油未沸,水未沸,二者相遇,何故沸腾?”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弯起来,他用手叩着桌面。

    “这淡河军,又何故沸腾呢?”

    淳于顾提了一个很现实的点。银甲凛凛,奔马萧萧,马匹粗重的呼吸听起来简直像是什么野兽的低吼,骑兵们曳着手中长枪扫过试图近身的敌人,被扎穿的尸体高高甩起,扑地砸在路边。

    城墙上的那位都尉眼睁睁看着这群骑兵冲进城门,他因为惊愕迟滞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关城门放箭!”他狠狠地推开身边一个还在呆愣的士兵,转过身去对身边人大吼。

    “都傻了吗!我说放箭!放箭!”

    空气中有无数嗖嗖的嗡鸣声响起,好像成百上千个人在半空中吹响了银打制的薄片。

    苗都尉身边的士兵没有动,他们手拿着还未张开的弓,缓缓地向着天空抬起头来,脸上是凝滞的惊恐。

    是箭,是难以计数覆盖了天空的箭,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射下来的,难道对方的弓弩手是在云端吗?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从高处坠下的箭钉在城墙上,穿过士兵的肢体,胸口,在地面上炸出圆形的血花。而第二队冲城人马紧跟在这波箭雨之后,马蹄声和金铁交错声让整个城墙颤抖起来。

    “放下武器者不杀!”混乱里赵一石的声音冲破嘈杂,他把枪尖不知何人的尸首摔在地上,一振枪上血珠。被打懵了的守军开始丧失斗志。

    守城战从来都是守一攻十,然而当城墙不复存在时,一比十的说法也荡然无存。

    不断有士兵丢下武器,他们曾经将流民视作羊,而现在铁骑踏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也变得像是羊一样蜷身发抖。

    巷间的马蹄声和嘶吼声惊动了院墙里的居民,但没有一个人胆大包天地开门看看情况,他们蜷缩在屋里,熄灭所有灯火,栓紧门窗,假装这里没有住户存在。

    两刻之后外面的声音逐渐小下去,被火光染红的天幕也逐渐褪去颜色,几户屋主壮起胆子来,借着梯子爬上墙头。

    夜色中士兵的铁甲反射着冷光,白地青纹的旗帜和燕字旗并肩而行,这些士兵不像是个体,反而像是一条铁灰色的龙在巷中穿行,为首的女领抬起头来,刚好和屋墙上探头探脑的户主对上眼神。

    “回去睡吧,”海石花说,“只是换了守军而已,无碍你们。”

    战斗结束得迅捷且干脆,天色转白之前嬴寒山的牙旗就插上了城楼。远处烈城隐隐约约还有火光闪动,在攻破叶城的同时嬴寒山就分兵去了烈城夜袭攻城。

    沉州兵们清理干净城墙上的尸首,把放下武器的守城军用绳子捆成一串。那个姓苗的花胡子都尉倒是命很大,箭落下来只射穿了他的腿,没有杀死他。

    亲兵把他捆起来拎到嬴寒山面前,后者只是在看着城下,没有分神给他一瞥。

    “天亮之后安抚一下居民,把城里的事务都接过来,以后这里也算后方了……有人去打听一下春耕组织了吗?”

    那都尉用力地眨眼,再眨眼,想要从稀薄的天光中辨认出眼前这个人的面容。他以为站在这里的会是那位沉州刺史,那个被人称赞得像是圣人一样的世家子,输给裴纪堂没什么好丢脸的,裴是高贵的大姓,裴纪堂又是三品朝廷大员……

    可是,可是这个人是谁?

    那个在同身边人说话的女人终于转过脸来,她金色的眼睛在天光中逐渐明晰。

    “你,你是……”都尉讷讷着,一个名字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

    嬴寒山伸手抽出了身边亲兵的佩剑:“我姓嬴,嬴寒山。”

    她语气平和,甚至可以称之为和善地回答,并抬手把那把剑捅进了他的胸口。

    叶城攻下,就像是独木桥从中间断开,两边的城池谁也别想援护谁。夜袭扒拉塌了烈城的一个角,围攻持续了三日,最终淡河的旗帜还是插上了城墙。

    城里的居民站在家门口,仿佛不确定洞口有没有黄鼬的兔子。他们只是睡了一觉,被惊醒,这座城池就完全换了主人。

    应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吗?可是这座城的主人姑且对他们不好,更何况是外来者?应该锁上门窗吗?但是城墙尚且不足以抵挡这群人,何况是院子呢。

    终于,有一个老妇人顶着凛凛的寒风走了出来。她拎着一罐汤,按道理那里面至少应该是浊酒,但显然她拿不出这样的东西。

    汤像是肥皂水一样浑浊,表面浮着几片看不清颜色的菜叶,她慢慢地走向军队,站在最前面的亲卫兵立刻挡住了她。

    其实他们大可以不必这么紧张,她裸露在外的手像是脱水很久的芦柴,上面的肌肉早就已经萎缩,即使她是刺客,她也没有拔出刀刺向谁的力量。

    老妇人慢慢地放下手里的罐子,从怀中摸出两个干饼放在罐子上,颤颤地跪下对着军队中行了一个大礼。

    “老妇人年老,膝下无儿无女,在家中空耗米粮,”她说,“没有肉食醇酒献给大将军。只有这一点饭食进献,请大将军不要怪罪。”

    “冬天恶寒,家中已无余粮,年轻的孩子们不是病死,就是逃荒。本应该进献财货饭食迎接,但实在是没有像样的食物了……老妇人年老昏聩,到这里冒犯大将军,请大将军饶恕。”

    嬴寒山从马上翻下来,示意身边的人让开,她走过去,微微屈膝,和这位老妈妈平视。

    “我们带粮食了,现在不需要从你们手里拿粮草。”

    她看到眼前这位老人浑浊的眼球颤动了一下:“……那大将军要什么呢?”

    他同意这群人应该不是同党这个观点,也同意裴纪堂扣押他们直到战争结束是个还不错的解决方式。但这同样是个理想化的解决方式。

    这是二十个人,不是二十根捆好了往仓库一扔就行的木头。他们刚刚失去了大部分亲人,失去村落,从泥水中爬出来逃生。

    他们不知道裴纪堂是怎样的人,只是因为他会温和地说两句话就抱着一线希望来投奔他。现在这个刺客的出现是在他们本就脆弱的神经上划了一道。

    没人会相信你裴纪堂不杀他们的,全世界的乌鸦都是黑色,你说你有白羽毛有什么用?

    一群恐惧的,面临着死亡威胁的,绝望的人就像是情绪的温床,这种情绪滋生到一定程度就会爆炸。

    而士兵们是最不适合接触这种爆炸性情绪的人群。

    换言之,这群人的危险性来自于炸营。

    “主公是明主,顾从未质疑过这一点。”他说,“但主公是大家子,从未在草野中生活过吧?我做过游侠,见过那些只要吓一吓就会发疯的人。”

    “发疯是一种瘟疫,很快就会传开。现在这二十个人是水,主公的士兵是油,主公就非得让这水待在油里吗——”

    ——您已经救过很多人了,这二十多个人真有这么重要吗?

    如果他现在主动出兵参与战斗,那就是旗帜鲜明地告诉所有人淡河永远不会再回到谁的麾下,这里只有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路了。

    “春耕刚刚过去,”他平和地说,“粮草恐怕难以支撑。”

    “抢。”淳于顾说,“他们必定想取道淡河押粮,彼之军粮即我之军粮。”

    “我们的士兵还几乎是农夫,”裴纪堂说,“他们刚刚被招募,没有作战经验。”

    虽然也有原本属于襄溪王的士兵在混乱中南逃,但数量实在是屈指可数。

    淳于顾哼笑起来:“明府,您等着他们在军营里躺着,躺到他们突然顿悟,从农夫变成士兵吗?”

    嬴鸦鸦没有说话,她用手指沾了沾桌上的一点水渍,这可能是刚刚倒茶时的失误。

    她用这点水渍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看起来像是在百无聊赖时随手在玩。

    嬴寒山注意到了嬴鸦鸦的手势。后者抬起头用一双杏眼注视着阿姊。

    “说呀。”嬴寒山小声说,“你想出来了不要推阿姊说。”

    嬴鸦鸦垂眼看着桌上的水渍,抬起头来:“不能守。”

    “若是淡河县城据守不出,那就与被打下来没有什么两样。峋阳王得到了军粮,又带着万数人亲征,怎么会打不过他侄子?得胜归来之后,就不是三千人围淡河,而是一万人围淡河。”

    “不战则死,别无他路。”女孩平静地,坚决地用与年龄毫不相符的口吻说。

    淳于顾向前倾了一下身体,他的眼睛又开始狐狸一样闪闪发光。“哎呀……哎呀!”他发出两声感叹音,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崩人设,立刻清了清嗓子,对嬴鸦鸦一拱手。

    “小女郎所言极是。”

    嬴鸦鸦瞥他一眼,表情有点奇怪。“但兵士与粮草都不足,明府说的也并没有错……贸然出战定然要伤筋动骨,我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

    裴纪堂点头了,问题从打不打迁移到怎么打上。大家又不说话,所有人又把目光落在嬴寒山身上。

    她正专心致志看桌上的水渍,似乎在等它什么时候会干。冷不防被注目礼,嬴寒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我干嘛,我就是个医生,我不懂的。”

    是是是,大半夜孤身入敌营斩首敌将的医生,读作doctor写作阿萨辛。

    桌上的水还没干,嬴寒山强迫症发作拿袖子开始擦,一边擦一边打岔:“裴老板,我在淡河人生地不熟。我有件事想问您。”

    她面前没有舆图,她却像是在注视一张舆图,一张漂浮在桌上,正随着她挥开的衣袖,如同画卷一样无限伸展的舆图:“臧州和沉州之间多林多山,他们是不是即使不想走山道,也很有一段林地要走?”

    她伸出手去,虚虚地指向半空,在她的眼睛里,那是小瑜山起伏的背脊,对第五特的军队来说,最理想的取道路线就是走河谷。

    这段距离最短,地势也较为平坦,比起牵马带辎重穿越山林,这是不二的选择。

    “如果他们走小瑜山脚下的这处谷地,那两边居高临下,是埋伏的好地方,如果在这里设伏,可以以逸待劳,以少胜多。”

    “淡河是个小地方,王驾下所出之人难免轻视,他们很难预料到我们会先发制人。”

    裴纪堂轻微地点头,又轻微地摇头。嬴寒山在这位守将眼里看出了一点细微的光。

    “若是领兵的不走河谷,硬要走山脊,又如何呢?”

    嬴寒山的手指动了动,她露出思索的表情。

    “……那也打。”她说。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淡河松树少,但山野里也有一些。农人们喜欢它们,因为松果是很好的引火材料。

    士兵们就没那么喜欢了,在阔叶树里穿行和在针叶树里穿行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没有人抱怨,因为他们的将领就在那里,沉默,平淡而低气压地走着,像是一片并不澄明的云浮在他们额头上。

    项延礼不是单纯地沉默,他一直在听,在思考。

    这位骑青花马的将领大概三十多岁,眉心有些细细的川字纹,那是时时蹙眉留下的痕迹。

    从踏入这片林地开始,他就一直留意着身边的声音。士兵们含糊的抱怨,丛草中虫豸爬动的声响,远处潺湲的水声,一切都化作丝线在他脑内被织成经纬。

    项延礼听说了柯伏虎在这里折戟的事情,那并不是个蠢货,只是死在太轻视这个地方,他甚至兵临淡河城下才搞明白对方并没有倒在大疫里。

    他们说柯伏虎是遇到了仙人才丧命的,这不对,项延礼想。

    即使没有那个夜中杀人的所谓“仙人”,他也肯定会折戟沉沙。

    斥候兵跑来了,短暂地打断了他的思考。“将军,”他说,“前面就要进凿石口了。”

    凿石口是河谷入口,从这里进去穿过河谷就直插淡河县城。马上的将军伸出手,比量着前路,扭过头对身边的亲兵开口。

    “那是个伏击的好地方啊。”他说。

    她做过很多次梦了,她梦见满墙的红梅白梅,梦见墨画的鸿鹄飞过梅枝。

    她梦见淡河府衙弯曲的回廊,一个影子提着一盏灯在前面走,时时等她却从不回头。

    时间太久了,他的眉眼细节已经开始从她的脑海中淡去,或许再过一年或者两年,她就要记不住他的眼睛,他的声音了。

    逐渐淡化的一切在眼前浓烈起来。

    嬴鸦鸦飞快地转过身,跑向她的马,士兵们分开,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就在她即将抓住马镫的前一刻,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衣袖。

    “鸦鸦。”他说。

    嬴鸦鸦闭上眼睛,抓住马缰的手紧了紧,最后还是松开。她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张脸,轻笑了一声。

    “道长低头。”她说。

    眼前的仙人茫然地看着她,慢慢俯身屈膝,矮下身来,脸上有些像是想要解释想要讨好的表情:“我……”

    然后嬴鸦鸦抬手,干脆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第 345 章   准陛下说:

    她渡劫的雷劫过了,年末的雷劫还没过,这么大喇喇飞在半空,无异于举着横幅朝天喊“丫来劈我啊”。

    一道电光出现在云端,第五浱听到那个女人用很轻,像是像玩笑一样的声音问:“哎?王爷,您说您积的德能不能挡住一次雷劈啊。”

    雷光轰然而下,在他们头顶飞散,那条紫色的龙气发出尖锐的啸声,顶住落下的天雷。

    第二道雷击碎了蛇形的龙气,炸响的雷把让人推飞出去。

    在双眼被白光短暂致盲的前几秒,嬴寒山看到的只有坍塌的襄溪王府,以及站在废墟中,毫发无伤仰望着天空的裴纪堂。

    ……他的肩膀上,怎么……也罩着一层紫色?

    十二月二十三日,雷击襄溪王府,王府正殿夷为平地,襄溪王薨。

    嬴寒山睁开眼睛时,他们都快回淡河县城了。那双眼睛盛着嬴寒山的脸,他忽然笑起来,满树碎光跌落进眼底,被揉成更细碎的光斑。“那怎么办呢,寒山,”他笑着说,“我早就不知道自己的善恶了。谎话说太多自己都当真,捋也捋不出头绪来。”

    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喉咙上:“不然你杀了我吧,好不好?”

    “就像最初你说的那样,这个淳于顾是混迹在游侠里的细作,你杀掉我,这么告诉大家。这不算错的。”

    被扣在他咽喉上的手略微紧了紧,他顺遂地阖上眼睛,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嬴寒山僵了一下,还是把手抽出来。

    “你到底是谁?”她问。

    “襄溪王长子座下死士,淳于顾。”他说。

    “是谁要杀你?”

    淳于顾眉眼弯弯地看着她:“是煜殿下,殿下没有死。”

    “淳于顾是一群人,我们不常一起行动,每个人独自外出时,都叫这个名字……”

    “我叫什么?不知道,我从小就被养在院子里,那时候我就没有名字。公羊古这个名字倒是我给自己取的,公羊记春秋,也让我这个什么都不记得的人沾点光吧。”

    “我确实不是个书生,这双手现在看起来皮肉不错是用药泡过,剥过一层。我们都得这么干,不然刺杀时一露面就被人认出来是死士了。”

    淳于顾把手翻过来,给嬴寒山看自己没有掌纹的手指。

    “我不想干了,没别的原因,死士活着就是为了被消耗。我不想被消耗,我喜欢市井,喜欢华服,喜欢黄金,喜欢像个人的日子……所以我逃走了。在那场刺杀殿下的混乱里,我没有像是那些人一样保护他,为他而死,我逃了出去。”

    这三年里嬴鸦鸦没有长高,脸也还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娃娃脸,好像时间在她身上被冻住了一样。

    她是她救回来的,失忆的人不可能记得自己几岁,捡回她的人也对她年龄没数。

    嬴鸦鸦在她脑袋里永远是那个染血马车里冷冰冰的小人偶,在她的斗篷中逐渐暖和起来。

    “鸦鸦应该已经十五了,”嬴寒山退了一步,“我几乎快要忘了她已经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这几年个子也没长,模样也没改,我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听到系统轻柔的沙沙声。您真的不知道那个女孩为什么一直不长吗?系统问。

    “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不会长大的,宿主。她早就死了,现在她活的是您分给她的命。”

    裴纪堂也不知道为什么嬴寒山想明白嬴鸦鸦今年已经十五之后突然消沉下来,头也低了话也不答了,收拾收拾手里的茶叶就要走。

    不过好在临走之前她松了口:“我去问问鸦鸦,看她的意见。”

    系统惯会抽冷子捅人心窝子,嬴寒山已经很习惯它干这种事,但现在突然提起嬴鸦鸦其实不能完全算活人这件事,她还是会有点胃疼。

    嬴寒山尽量强迫自己不去回忆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度过的时间,因为每次回忆,她曾经看到的所有事情都会翻涌上来。

    马车边的死人,叠在一起的尸塔,死在巷子里的三玉娘子,船上的白门乡民,燃烧的踞崖关……每当想起这一切时,她都会有一种被整个宇宙俯瞰的无力感。

    为什么要救嬴鸦鸦?为什么要救那些人?其实说白了只是因为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嬴寒山成为杀生道女修只是因为她落地就是杀生道女修,她完全有可能落地在那个沾血的马车里,成为伸着手请求谁来救救自己的垂死者。

    他们是无助的,他们把她视作救世主。但她很清楚,她也是无助的。

    无助者伸出手,拯救的是和自己一样的人。秦蕊娘并不是农家的妇人,她甚至不是挑担小贩家的女子。

    在她被带到青岩山上之前,她和她的丈夫一起经营着一家商铺。

    倒也不是多么大的铺子,门脸朝街,俩人站里面能转过身来,她坐在里面卖绣活,也替人补衣服,丈夫卖草编,鞋子,凉席,斗笠,招徕顾客。

    夫妻俩的手艺都还不错,有老主顾时不时地上门,家里渐渐地存了一点钱,她也生了一对儿女。

    有时候夜里秦蕊娘收起针线来,会悄悄打开盛着钱的匣子,在脑海里把这些钱分成几份,一份是女儿的嫁妆,一份用来给儿子娶亲,一份如果再攒攒,也够她和丈夫百年之后葬在一处。

    这样一小盒家私,已经胜过这世上奔走的千万流民。

    但说没了就是没了,也并不讲什么道理。青岩山上的匪下来了,这次走得远了一些,恰好撞上丈夫送她和两个孩子回娘家探亲。丈夫被杀了,两个孩子被绑在树上,她被掠上了山。

    被救之后那位金眼睛的贵人叫人去找了她孩子被绑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泥里土里有一点碎碎的布,上面还带着她缝过的针脚。

    兴许是让林子里哪家猎户救去了,做了儿女吧。秦蕊娘只能这么絮絮地念着,坐在板车上一路下了山。

    嬴鸦鸦看这个女人低头红了眼眶,就收声不再问。秦蕊娘用衣袖擦擦眼睛:“以前的事……都是以前了,还得活,”

    她挣扎着爬出来替人要那碗水的时候,想的也只有还得活。

    “小女郎,”她问,“若是用贝壳粉也能替,那么自己用手磨的话,岂不是也能做出百钱的胭脂?”

    嬴鸦鸦微微点点头:“是这样,但磨贝壳粉也有讲究,你想学的话,我也一并教你。你就会看账册么?”

    秦蕊娘有些苦恼地摇头:“以前都是家里汉子算账,我数钱是会数的……”

    “那关小哥会看,”嬴鸦鸦说,“我能教你,但我在府衙中还有庶务。你寻不到我的时候,就去问问关小哥吧。要是没有铺面,只卖胭脂是卖不出去多少的,要搭着别的物件卖。但卖多了,就要理得清账目才不亏本。”

    秦蕊娘看着钵里的小半碗胭脂,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之后关卢来这里时就总是被留一会,一开始是秦蕊娘留,说他袖子磨了,脸皲了,要替他补袖子或者拿些蜡脂擦擦脸,在这个空隙里就捧着些从嬴鸦鸦那里借来的旧账问他,后来有站在后面听的其他人也忍不住,一并跟着凑上来。

    她们给关卢搬了架胡床坐在院子里,像是听教书先生说话一样听他讲。

    但也有人不乐这样。

    那天秦蕊娘送走了关卢,一回头就看到院子里有个女人站在那里没有走。秦蕊娘对她有些模糊的印象,是比她后被掳上山的那一批里的人。

    “秦娘子切不可再如此了。”那个女人伸头看了看,确定关卢已经走了之后,才过来抓住秦蕊娘的袖子,“娘子行事太不检省,也忒缺考虑。要是想要再嫁,尽可以随着那小哥搬了出去,嬴小女郎想来也不会拦着你,何必要把他留在这里败坏我们姐妹的名声?”

    秦蕊娘收拾起账册,对她扬扬眉毛。

    嬴寒山就这么一路心事重重地走回去,没抬头突然撞在谁身上。

    “不长眼啊!”被撞那位很不客气,扭头就骂,“哪来的奴子急着去给你娘老子奔丧啊!”

    嬴寒山掸了掸衣服,没说话,抬头确认一下家门,对,这是自己家哈。

    自从朝廷那一道封她大将军的旨意下来之后,她就没法赖在府衙里了,好在裴纪堂清了拖欠她的工资,淡河现在又还有些空置的房屋,让她能在这置一间带院子的小屋。

    至于什么“将军府”……还是算了吧,谁也没在农村自建房上悬一“正大光明”啊。

    现在至少十几个人围在她的院门口,可以说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有簪着洋红色绢花脸上粉抹了二尺厚的婆子,也有抬着朱漆箱子的家丁,还有几个打扮得收敛点,有些管家气派的中年人。

    那个骂她奔丧的汉子穿着件半臂,隔着衣服能看到虬结的肌肉。他看这个撞在自己身上的人没反应,很不耐烦地拿拳头在她脸前挥了一挥:‘喂,你爷问你话……’

    嬴寒山慢条斯理地抬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反手一个推肘擒拿,大汉嗷地一声就被按在了地上。

    “抱歉,条件反射。”她松开手,“你把手伸到我面前晃,我就下意识自卫。撞到你了不好意思。”

    那汉子膝行了两步爬起来,面皮涨得通红,眼前这小子身量在南人里是个高的,但也不精壮,怎地一伸手就给自己按在地上了?

    他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她的衣服,那一身深蓝的胡服倒是很新,领子上有些细细的松花色花纹,嘴上没毛,应该是个年轻的……嘶这张脸怎么不像是男人?

    “……但是,你们堵在我家门口,”嬴寒山说,“也不合适吧?”

    他好像有些困了一样闭上眼睛,又好像是喝了一口酽酒一样有些醉意。

    “但殿下没死,他们找上我了。死士要是叛变了就不能用,得尽早处理掉。马车断轴的时候我从车窗跳了出去,保住了这条命。不过运气不好,腿没保住。”

    我说完了。他睁开眼,又笑嘻嘻地看着嬴寒山。

    “其实我现在说什么寒山可能都不太信了,给人当细作当间谍的人,就是拿一个又一个的谎话勾连着把自己撑起来的。信不信的呢……我说出来就安心了。现在我的腿坏了,日子或许也到头了……不过无所谓,我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我赚了。”

    “如果真的觉得我是细作,要杀我,我只有一个请求。”

    “跟着我的那群人都是来谋富贵的,他们没有错,留下他们或者给他们些钱让他们回乡吧。而我……杀我的话,我想请寒山来动手。”

    风吹过他们头顶的树,叶子簌簌地掉在两人的肩背上,门外人影晃动,有人来去。淳于顾用一只手撑着额头,拾起落在膝盖上的叶子,在手里轻轻折成几道。嬴寒山重重摇摇头,站起来。

    “谁说要杀你了。”

    “你还是好好把伤养好吧,你冻在冰窖里的那羊腿都要冻成石头了,再不养好我就把它分给府衙里人吃。”

    淳于笑出声:“别呀,寒山,小生的禄米可不够再买只羊了。”

    她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叶子,拎起胡床走向门口,身后风吹树叶的声音渐渐小了。

    当嬴寒山跨过那道门时,身后的淳于顾正在断断续续地哼着什么,那就像是母亲哄孩子的歌。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荣华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雷劫过后就是暴雨,裴纪堂从雨水里翻出和死人没什么区别的她,按照那张纸上的线路带她逃出了乌什。嬴寒山在马车上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装了半瓶子水的瓶子,晃一晃就要把魂魄晃出去。

    “老板?”她喑哑地叫他,裴纪堂立刻俯身递给她水:“在,可有不舒服?”

    她用力摇摇头,艰难地抓住裴纪堂的袖子:“……这次是,工伤……!”

    工伤按多少补偿来着?

    关于她一个人杀了三十来个甲士顺便抱着第五浱当场升天的事情,嬴寒山一个字也不认。

    问就说是老板你被吓傻了,明明是一道雷下来劈死了在场各位,就剩您一个人好好地站着。

    “那,当时你是怎么出现在我身边的呢?”裴纪堂放下车帘,问她。

    “……可能是缘分吧。”“妾是峋阳王侍妾,乌观鹭。要事求见将军。”

    从臧州到沉州,嬴寒山飞也要飞个几天。这个年代没有马车,没有路引,甚至连一匹快马都没有的女性到底是怎么从臧州过来的,她不知道。

    但乌观鹭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嬴寒山进屋点起了灯,随意给她指了一个地方请她坐。

    现在她看清楚了,这个一直扮作少年人的女性应该已经成年,约莫二十岁,面目生得温润恬静。嬴寒山说不出来这算是多美……但至少是美的。

    “你一个人从臧州到沉州……是逃出来的?”她回忆着之前从匪窝中救出她的经过,作男装打扮,孤身的王妾,大概是在逃跑途中。

    乌观鹭不点头也不摇头,她慢慢起身向前走了两步,伸手解开领子。

    嬴寒山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突发性的动作是什么用意,就看到了她掩盖在衣领下的脖颈。那里有一圈已经淡化的瘀青,皮肤上还带着擦伤留下的血痂。

    这一圈青紫色盘缠在喉咙上,像是一条不祥的蛇。

    “妾是被抛尸于郊,自复醒转,奔逃至此的。”

    峋阳王是个色痞这件事情,嬴寒山已经很清楚了。

    现在这人在她眼里就是个欺男霸女的狗大户,逼死人家爹强占人家妈,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搞起封建迷信来一个顶俩。

    但就在这里,在受害人对面,嬴寒山还是得承认自己二十一世纪的想象力想象不了十世纪的变态。

    乌观鹭是和堂姐一起被献上去的。

    对,是献,不是他抢。地方的小世家为了讨好王,把自家女儿洗刷干净包裹整齐了,像是盛在盒子里的金樽玉壶珊瑚树一样献去。

    峋阳王喜欢美人,王府如皇帝行宫般修建出了庞大的后院,不同的美人就像是各色摆件一样被安置在里面,谁也说不好他喜欢哪一件。

    或许,他就是喜欢把她们像是收集品一样放在楼阁里的感觉。

    乌观鹭不是个绝色佳人,献上去得不到王的青眼,于是不知道哪一个给乌家出了主意,把她同辈的堂姐拉来和她打了包,佯称是一对双生子一起献给王。

    她的堂姐乌观雁已经与青梅竹马的别家小郎许了亲,就这么被按头撤了婚约,送上前往峋阳王府的轿子。

    “她想逃。”乌观鹭说,“他也来接她了,但唯有死者可自王府出。”

    她悄悄寻到机会跑了出来,但一对想要私奔的情侣没跑出多远就被发现。王府的下人拿住了那个年轻人,然后把乌观雁推进了王府猎舍里饲养的獒犬群中。

    烛花轻轻爆了一下,乌观鹭的叙述在这里安静了几秒。

    到半路就遇到裴纪堂事先安排好的接应,确认没有追兵后,两人换了马车直奔淡河县。

    雷劈在肌肤上留下的淤红色网纹消退得很快,到第三天嬴寒山已经能坐起来。

    虽然肌肉和骨骼还有点不协调,但已经不是大事。

    看来杀生道的设定里没有雷劫重伤而死这个说法,只要她能扛过去,她就能好。

    而离淡河县城越近,她就越难以回避问题。她终究得给裴纪堂一个说法,自己是什么,雷劈算什么,以及——她还留下吗。

    裴纪堂叫人在离淡河最近的官道上停车,找了一处小驿和她谈话。

    临近年关,驿站也换了新桃符,一派热闹景象。谁也不知道这位风尘仆仆赶回的明府刚刚经历了什么,远方的乌什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新年,适合给过于波折的去年画一个句号。

    店家筛了酒煮热,殷勤地为两位尊贵的客人斟满。裴纪堂双手举杯起身,那是一个敬尊长上级的动作。

    “老板,您这是干什么?”嬴寒山侧身避过,“你要觉得我救了您,那您把我带回来就已经扯平了。”

    裴纪堂摇摇头:“若是寒山你还愿意留下,那这一杯酒就是替我自己,替淡河城的百姓敬你。若是你决意要走,那么这一杯酒就是敬谢送别。我会备好盘缠,送嬴小女郎来这里,你们可以乘这马车离开。”

    朔风在窗外簌簌地吹,嬴寒山缓慢地眨了很多次眼睛,终于明白裴纪堂的意思。

    襄溪王已死,他们难以回头了。

    即使天下人都是傻子,一致相信襄溪王的确是被雷劈死的,失去了上级长官的淡河县也难以安生。

    第五特来一次就会来第二次,这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第五浱没立世子,哪个孩子继位不好说,但不管是哪个孩子继位,对裴纪堂这个见证了自己爹诡异死亡的下属都不会有好脸色。

    第 346 章   准陛下说……

    “女郎何事?”淳于顾,或者说公羊古站定了,深施一礼,音色温润地问。

    哇,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纵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杀人如麻大魔王,嬴寒山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你不认识我?”她问。

    “再下淳于顾,方从北方来,并不识得女郎。”他答。

    “你再看看,或者你有没有个和你不一个姓的弟弟?”

    他真的认真看了看她的脸,那双眼睛里满是清澈的诚恳:“家中仅顾一人,并无兄弟,也着实不曾见过女郎。”

    嗯,好。她也诚恳地点点头。

    “我现在就去和明府说,新来的这个淳于顾是个混迹在游侠中的细作,不知道为谁办事,断不可留。”

    淳于顾张了张嘴,一行清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哽咽着抬起一只手,声音颤抖:“顾自乌什一路南行,九死一生至此,只为得一栖木。女郎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构陷于我?若此地不容顾,那我走便是,纵然曝尸荒野,也算为我主殉节了。”

    嬴寒山看着他。

    嬴寒山冷静而不为所动地看着他。

    “那你走吧,”她说,“我还是要进去跟明府说一声,你大概是个细作。另外我得补一句,这地方明府最相信我。 ”

    他立刻收声,收眼里,收手。那张刚刚还温润文雅的脸空白了两秒,慢慢挑起狐狸的微笑来。

    “哎呀……就饶了小生吧。”

    红毛狐狸轻轻用尾巴勾了勾她。

    淳于顾干脆地对嬴寒山承认了,他就是公羊古。

    “顾是王子幕僚,也是他的耳目,”他说,“有个市井间的身份是为了行事方便。”

    同时他也承认了那一天以游侠身份见她是别有心思。那艘小舟停下了,上面的人不言不语。

    “足下就是淡河那位通术法的天师吧。”暨麟英问,船上的那个人仍旧不回答,但蓑衣轻微摇晃了一下,应该是在点头。

    嬴寒山没有点头,她尴尬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自从寒山先生寒山壮士寒山姨妈之后,她终于再次升格,莫名其妙又多了个头衔。

    船上人不知道站在那里的那位蓑衣仙人正尴尬得咬嘴皮,他继续说下去。

    “此次我众前来,并非欲犯淡河,足下何故阻拦?淡河曾属襄溪王,然争公子非嫡非长,亦无王印,淡河不当属其,更无理由兴师动众,令足下来此挡大军去路。”

    嬴寒山叹了口气,向上一抬斗笠。

    “不是,虽然第五争人是挺憨的,但好歹也是你前东家吧,刚离职就黑前东家他是不是没给你N+1啊。”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一会。

    嬴寒山咳嗽一声伸手掀开斗笠,那张眉眼锋利,并不十分美的面孔被日光照亮。

    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仍旧听到对面的船上传来骚动。

    淡河仙人的名号已经从沉州传到了臧州,船上的那人甚至称呼她一声天师,但当她摘下兜帽时,她还是听到他们的惊呼。

    是个女的?

    侯定的目光游移了一阵,从嬴寒山的肩膀移动到她背后,仿佛要找出第二个存在在这里的人。

    暨麟英仍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这个站在河风里的女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嬴寒山朗声回答,“都是带兵的人,糊弄谁呢。”

    “既然淡河不过是长在他人身上的皮毛这样羸弱的东西,那么今天它不毁灭,明日也会毁灭。阁下是有移山填海之能的天师,何必屈就于这样一个地方?”

    我有移山填海之能?她问系统。“恪拜谢将军了。”他说。

    千年后的年轻人们,大多不会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认真思考死亡的问题。但千年前的年轻人们会。

    陈恪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死,每当他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孔时,都会短暂地瞥见自己父亲的脸。父亲是病逝,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病根,走得倒是不算痛苦。

    家里人讲究寿终正寝,所以在父亲病入膏肓的那几天,他就被从屋里抬去了正厅照顾。

    陈恪作为唯一的儿子,在那几天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父亲,他伏在父亲的脸颊旁,听他在弥留之际微弱地呼吸和喃喃。

    那可能是夜里,陈恪从睡梦的边缘醒过来,感到父亲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恢复了健康,又成为那个眼神明亮的文官。“您醒了?”陈恪很高兴地直起身,“您饿不饿?”

    那位老儒很缓慢地摇头 ,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陈恪俯身下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在四周沉沉的黑暗中,他听到断续的气音。

    我不甘心。父亲说。

    他抓住父亲的手,想知道老人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事情,可他只是断续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再一次因为疲惫闭上眼睛。

    陈恪不知道他父亲到底在不甘心什么,直到他带伤站在被火焰灼红的城墙上。

    他知道自己大概要死在今日了,以一个对读书人来说十分荣光的方式死去。

    尽忠是最大的嘉奖,殉城是最好的美名,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失血的冷感从指尖一直爬到胸口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不甘心。

    这条路太短了,短得不足以承载他的志向和愿望。他也有劝谏君主的思路,他也有经纶世务的想法,立德,立功,立言,他还一项也没来得及做到。他不怕死,当他低头看到蜷缩在城墙下的百姓时,陈恪就做好了先他们一步死去的想法。

    可是死去有什么用?死去不过只是留下一个壮烈的名声!

    如果他能活着,如果他能保护这群百姓在未破的城池里安居乐业,让幼童也成为老妪老叟,也能牵着她或他的儿孙在街上蹒跚,那比现在这样死去要好上太多!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啊,他只是一介书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被照亮了。

    笃信佛教的百姓们会朝夕叩拜,祈求一位佛陀脚踩天花而下,拯救世人。陈恪从不相信这些,从古至今千余载,无数人死了,无数城池覆灭了,佛陀的天花从未落下。

    要么就是这被叩拜的木雕泥塑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仙乐飘飘五色芬芳的天上听不见人间的哀嚎。

    但她来了。

    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是神,尽管她像是鸟一样在空中飞旋,尽管满城的血都在向着她升起。但他看到那件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斗篷,看到她被火光照亮的脸。

    那和一位长途奔袭过后的骑士没什么不同,疲惫,嘴唇开裂,瞳孔因为目睹这一切而紧缩。

    她不是因为悲悯而缓慢地伸下一只手掌的天人,她自始至终都尽了全力来拯救这座与她毫无干系的城池。

    就在这一刻,他想,如果跟随着这个人的背影走下去,直到像父亲那样闭上眼睛,他或许就甘心了。

    嬴寒山当然不会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她赶紧把他架起来拖进门里找个地方坐了。大病初愈本来就应该找个地方躺着,这小子倒好,重伤也不下火线,ICU里做幻灯片。

    真不应该生在这个年代啊。她磨着牙想,往后生上一千多年一定是资本家最爱的打工人。

    裴纪堂也不是拿大*的,收拾好之后就立刻赶了出来把陈恪迎进去。

    或许是陈恪听到裴这个姓已经下意识给他形成了一个世家子弟的形象,看到这么一个衣衫半旧室内清简的裴纪堂还稍微愣了一会。

    不是,老板,你那尊田黄呢!你拿出来撑个场面啊!你这和董事长在保安室里见新员工有啥区别啊!咱淡河门卫大爷的房间都快赶上你的了!嬴寒山绝望地开始腹诽。

    但陈恪显然不在意这种事,裴纪堂也架着他没让他拜第二次就转身坐了。

    在他来之前裴纪堂已经了解过裾崖关及周围几县的情况,陈恪只需要再补一点细节。

    您没有完全是因为您的实践充满创意而且效率极低。系统语调平直地回答。

    嬴寒山笑起来,逐渐笑得高声,笑得整个舰队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她说,“淡河是没有士兵,没有高墙锐矛,也没有野心勃勃雄主的地方。或许有一天这个地方会消失吧!”

    “但是,你听好——因为我乐意!”

    因为我进门时那守城的老人为我开了城门,因为我行医时卖汤饼的娘子记得我没吃早餐,因为我没个世家子样子的穷酸老板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因为这满街的人喊我一声先生!

    我就是乐意待在这!

    水龙珠从她的袖口升起,十里江河随着它的转动而奔涌起来,身披蓑衣的女人站在风浪里,与铁索相连的浩荡舰队对峙。

    “来吧,”她说,“在下淡河县令门客嬴寒山。”

    “让我看看你们的本事!”

    风浪骤起,被翻搅得浑浊的河水向着舰队涌去,船与船之间的铁索被拉扯得铮铮作响。

    水流组成的凶兽在咆哮,在一次次扑上舢板摔成白色的碎末,胆怯者已经紧紧缩在桅杆边,最老练的水兵也变了脸色。

    只有那个年过耳顺的老将还屹立在风浪中,与小舟上的那个人对视。

    他不信。

    他不相信眼前的这个术士真有翻江之能,他不相信她能让一河的水倒灌,掀翻这支被铁链联系在一起的舰队。

    她可能是方士,可能是妖女,甚至可能是仙人,但她不站在天命的那一侧——她不会成功!

    舰队被摇撼着,没有倾覆,浪已经无法掀得更大了,暨麟英用武器撑住身体,傲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对手。

    法术无法打败我们,你仍要一人螳臂当车吗?

    然后,他看到她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嬴寒山在穿来之前是北方内陆人,没怎么见过江河湖海,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有点晕船。

    站在那里对峙纯属在装,站了一会觉得再装可能会当场吐出来,她从善如流地坐了下去。

    风浪在变小,似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船上的人逐渐回过神来:“放箭!那个妖人已经没有把戏了!”

    箭矢暴雨一样倾泻下来,又被涌起的的河浪拍入水中,在白浪与白羽的交锋里,那个女人忽然举起一只手来。

    他们听不到,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空气中好像有什么改变了。

    嬴寒山在打响指。

    她以一种轻快的,紧凑的节律打着捻动着指关节,如果不是在这水面上而是在二十一世纪的街头,她或许更像是在给一段拉格泰姆伴奏。

    随着她的响指,浪开始改变,它们不再汹涌,而是以一种整齐的,近乎于机械的节律撞击船只。

    她不再在乎船上人,也不再在乎飞驰来的箭矢——甚至有一些穿过了海浪钉在她身边,嬴寒山仍旧视若无睹。

    135空,135空……

    整条船队都震颤起来,因为河浪的冲击,它们震动的频率逐渐趋于一致,在逐渐变得强烈的晃动中,甲板上的士兵们短暂地停下了步伐,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如果有人知道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他应该振臂高呼让所有人跑起来打乱这个节律。

    但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谨慎地,恐惧地,呆若木鸡地保持着自己的稳定。

    “咔。”

    谁也不知道第一缕裂纹是哪里产生的,但它迅速扩大,一条船骤然挣短了和周围的联系。

    惯性让它不受控制地撞上另一侧的船只,然后是两条,十条,百条,所有船都在铁链断裂的那一刻失去了控制,更大的战船碾过小的,失控的被惯性甩得侧翻。

    整条船队像是突然开始互相撕咬的兽群,陷入人仰马翻的混乱中。

    而那艘小舟,正顺着平静的水流离开。

    “如果您听了我的话逃走,裴明府就是孤身在此处,煜殿下想接触他就更容易,也更易在他孤立无援身处危局时拉拢他,只是……”

    只是襄溪王被雷劈死了,这谁也没想到,局势骤变,原本还在筹谋的王子煜已成刀下亡魂。

    “他真死了吗?”嬴寒山问。

    淳于顾脸上露出一点微妙的表情来,它既不属于端方君子,也不属于那只红毛狐狸。

    那微妙很快转化成一种难以开口的微笑,他保持着这笑容几秒,然后轻柔地问嬴寒山:“若是殿下未薨,顾甘为殿下间谍,为何不去其他两位王子处,而来这里呢?”

    ……翻译一下就是你觉得你们这破地方有值得潜伏的价值吗?

    话很难听,但很实诚,嬴寒山接受了。

    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顾与古,哪个是你?”

    愿为主君死节的端方君子和红毛狐狸,哪一个才是他的本质?

    淳于顾很轻微地摇头,脸上微妙的表情也消失了,他像是刚刚开机的新电脑,只有干净的屏幕。

    “皆是皆非,只看您觉得哪种相处起来合适了——不过在明府面前,我还得是淳于顾,那些世家人喜欢这个。”

    最后一句话暗示了他是谁了,寒山轻轻眨眼,他也轻轻眨眼:“……哎呀。”

    “那小生在您面前就不绷着了。”

    其实淳于顾来投,嬴寒山特别高兴。

    不是她是什么狐狸爱好者,是她急迫地想问他一件事。

    “无”是谁?

    淡河反了,反得仓促又尴尬。它夹在两州之间,左边是打得不可开交,但随时会停下来,想起淡河这个不驯服小城的两位王子。

    右边是刚刚被打了脸,如果不是贵人多忘事大概迟早想着报复的第五特。

    而淡河有什么呢,有一位人品还不错的主人,有青青的水稻,有一些老老实实过日子的百姓,有她一个嬴寒山。

    它太小,太不堪一击,纵然有一个修士为它坐镇,也不过是大象脚下的蚁窝竖起来一根针。

    为了保卫这里,他们需要士兵和武器。

    第 347 章   帝曰:

    嬴寒山其实不确定历史会怎么写这场践祚。

    和历史上所有开国皇帝一样,新班组的建立是从论功行赏开始的。当然,也和所有的开国皇帝一样,论功行赏是从一片混乱开始的。

    说是淡河班组直接升入核心,但实践起来全是毛病。苌濯的侍中已经定下,毕竟除了他谁也没长期给嬴寒山干过秘书官。嬴鸦鸦就任左相也算顺利,唯一的一点阻力来自她自己。

    “阿姊,”小鸟儿摆弄着新制的紫袍,脆生生地给嬴寒山来了当头一棒,“以后我不跟你姓啦!”

    这叫什么话!

    倒也不是要把姓改回叶,她给自己拟了个新名字,取“嬴”同音“应”,名字取“关月”,与寒山相对。

    倒是比某个一抬头看到乌鸦就管人家小姑娘叫鸦鸦的文盲取名水平强多了。

    尽管她一再解释左相位极人臣,改名改姓只是为了绝一些人乱想的心思,嬴寒山还是唰地躺平开始在头顶播放“完了我当个皇帝我妹就不要我了我不干了”的弹幕。

    好说歹说此事容后再议,才没在这里把三辞三让演完。

    乌观鹭任右相,至此还剩下中书令与尚书令两个位置,两个位置都开始闹幺蛾子。原本这两个位置里是该有陈恪一个的,论态度他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额安,一个人撑起过半个沉州,论资历他是班组初期,来得比乌观鹭还早些,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俩他想干哪个。

    他哪个也不想干。

    在尘埃落地,预备论功行赏的那天,那位曾经的别驾一架青布小车离开了都城,除去从踞崖关带来的一些行李,几卷旧书,陈恪什么也没带走。

    “他没留什么话吗?”

    来传话的人战战兢兢,摸不准这位准陛下是什么意思。虽然陈恪不是啥需要被仔细看管起来的要犯吧,但跑了一个准大员这事传出去也很诡异啊!谁知道往史册上写会怎么写,谁知道陛下想到史册上怎么写会不会发怒?

    亲娘嘞,这不仅影响仕途,还影响脑袋啊。

    好在这位一声不响撒丫子就跑的陈别驾是位缜密恤下的人,临走前留了郑重的文书,里面的理由也无懈可击。

    他说父早亡,母年事高,自己连年辗转,难以尽孝。如今圣朝将立,四海升平,更有后来英才效力于朝中,自己孤僻轻狂,木讷愚钝,理应让贤,归乡侍奉母亲以尽天年。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嘛,老套路。

    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捏着信默了能有半刻,眼一闭把它撂回桌上。阶下的人还在战战兢兢地等着,不知道这位帝国的新主人接不接受这个台阶。

    “算了。”半晌,他听到她轻轻嘟囔了一句。

    “他故乡在哪呢,”她说,“在那里划两千户给他,封个侯吧。”

    伏在地上的人松了口气,忙不迭就要去传这第一道谕旨,却被嬴寒山喊住了。

    “我记得前几日在宫中府库里,翻出一块羊脂璞玉。”

    那人愣了愣,想起来确有此事,那是块好玉,当时还有胆大的悄悄议论此玉若是雕琢得好,或堪为国玺之材。

    嬴寒山低着头想了一会:“拿去打一对玉珩,也送给他。”

    陈恪跑了,活没人干了,相位变成开春的过冬大白菜——卖不出去了!

    裴纪堂——现在应该叫玉未成,把他抓来干活是想都不要想,这几天这人迅速从羽衣翩翩的仙鹤变成了水沟里的狗,能看到他的几个时刻他都在试着靠近嬴鸦鸦,不用心理学学位也能看出来这人的精神状态快快地坏了。嬴寒山几次想和他谈谈“不然你先来上班然后同一个办公室你看到鸦鸦的机会还多点”,几次都计划泡汤。

    随他吧……

    那剩下的两个位置怎么办呢?

    乌观鹭迅速上了新王朝的第一份奏折——陛下!陛下耶!看看我学生,看看!

    鱼其微的年纪实在不大,但鉴于除苌濯之外其他几个相位都很年轻,这就算不上很大的事情。再说了,乌观鹭是真扎扎实实让她各个部门都历练了好几遍,她的能力也不是吹出来的呀。

    嬴寒山觉得还行,嬴鸦鸦觉得很不行。

    “陛下!陛下!”小鸟儿着急起来也不叫阿姊了,拍着翅膀就要和那边的大白鹭来一场中门对狙 ,“相位之中师生连气,朝中失衡,不可以!”

    嬴寒山心虚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应嬴鸦鸦这句话,作为当初让乌观鹭发展党羽的罪魁祸首,她实在不好说什么。

    对此乌观鹭神色淡淡,直言左相要是担心她携弟子弄权,不如也安置安置自己弟子,她没意见。

    “她是没意见!我学生是她妹!”

    乌如芸这个老实孩子站在门口听老师发飙,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进去了。

    最终终止了这场吵嘴的人是鱼其微。

    她母亲鱼召南过世了。

    一生在风暴中辗转,庇护了千卷古书,一整个家族,又引无数学生南行而去的家主,最终还是因为积劳去世在了新朝将始的春末。

    按旧例鱼其微要去官回家守孝三年,根本没机会担此重任,乌观鹭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为鱼其微准备好了解决方法。

    “你夺情吧。”她说。

    没有机会给你去为你母亲披麻戴孝,三年后不要说相位,朝中最微末的一口肉汤也要被瓜分殆尽,你已经蛰伏了这么久,这正是你破茧羽化的时候,不论谁死,不论发生了什么,我只许你向前。

    然而一向温顺地低着头,与恩师同气连心的鱼其微突然爆发出反抗。

    谁也不知道这对师生究竟是怎么吵的,毕竟在外的时候两个人都默着,谁也没干伸手拽对方头发拿笏板抽对方脸的事情,关起门来那就没有旁人,更没有话传出来。

    这场争吵最后以鱼其微上书去官结束。

    她是主事,乌观鹭的从官,这封辞职信被乌观鹭压下不批,她就直接告到了嬴寒山那里,主旨很简单,我妈去世,我不干了,天大地大,她是我妈。

    事情就这么巧,信递到嬴寒山手里时乌观鹭正好在,她匆匆撂下手里没奏对完的事情,扭头就出去和鱼其微吵了起来。起初两人声音很低,后来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爆发起来,鱼其微的声音被风卷着,飞到嬴寒山面前。

    “您让陛下夺情,考虑过我的声名吗?母亲已经不在,我孤木难支,为母亲守孝都做不到,我连最后的名声都不剩下了。我跟从您那么多年,您就这么不放心我,要把我的两条腿都打断,以后只能仰仗您吗?”

    “何况那是我母亲!我为她守孝有什么错!”

    争吵声骤然停止,风将门推开一小角,嬴寒山就那么坐着,看着乌观鹭略略透出冷酷的背影——

    她还记得最初见到乌观鹭的时候,那一尊轻声细语,敛目低眉的仕女俑。那时她什么都怕,说话不敢高声,脸上仍旧带着困于峋阳王府邸时惯常的粉饰痕迹。

    如今乌观鹭仍旧站在那里,仍旧是小小的个子,不宽的肩膀,但一种磅礴而威胁性的力量正从她身体中生发出来,用不满足的眼睛望向这个世界。不知何时她已经是一个政治家了,懂得细心经营自己的势力,懂得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像亲生女一样爱着她的学生,又像是上官一样仔细地控制她。

    鱼其微别过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抬头的一刻与门后高处的嬴寒山对上视线。那位未来的陛下望着她们,不知为何似乎陷入了沉思。

    最终鱼其微被放还守孝,嬴寒山以为她母亲在太学及国家书库塑像为交换,限她守孝一年后复出,参与科举授官。塑像本来就要建,嬴寒山只是找了个借口让她能够把忠和孝都全了,既能回去整理鱼家事务,也能及时回来参与朝政。

    她走那天乌观鹭又去送她,师徒两人好像没有吵过一样平和。马车碌碌远去,乌观鹭转过身来,摸索着从鬓角拽下了一根白发。

    文官至此分配完毕,两相空悬,其一等待鱼其微归来,余一等科举后再做安排。

    武官这边比文官简单,但幺蛾子也比文官大。

    两位女将各领柱国名号,其余将领均以战功安排,除去轻甲将军陆仁某死活要回都城干金吾卫之外,其余人基本上还是按照规章来。杜车前还没加冠,雪仔还没及笄,但名字都先照着他们父母的遗愿改了。杜车前改名为骏,杜雪仔改名为晴,林孖和海石花与杜泽有旧,两个孩子就被发去他们那里历练,预备着成年后拉回兵部。

    白门人这边一切正常,乌兰古部这里特别异常,异常就异常在天孤那边发来了文书。

    文书的主旨是恭贺新帝登基,我们已经被第五靖揍得很惨,看到你把他揍得很惨之后非常怕你,希望能和你和平相处,我们愿意朝贡。主旨之外冷不丁加上了另一条要求:既然您的大将图卢·乌兰古是天孤人,乌兰古部曾经也有过统治草原的女领袖,在如今这个我们一片混乱的时候,希望能够迎回她成为我们共同的王。

    文书十分诚恳,痛陈如今草原各部混乱,流寇丛生,有许多侵扰边境的小部落无法管束,急需一位臣服中原的王来统治他们,避免中原与草原发生摩擦。

    嬴寒山把这封文书给图卢看,图卢一边看一边嗑嬴寒山桌上的干无花果。“我能撕吗?”她客气地问嬴寒山,看嬴寒山无所谓地耸肩,就把它撕了丢进火盆里。

    “他们不是乌兰古部的同胞,我也做不成他们的王。”她说,“既然在危难的时候把乌兰古部当做猎物来狩猎,就不要想到今天要乌兰古部回去收拾残局。中原是女人的王朝,乌兰古部是母亲的氏族,我来到中原,就是回家。”

    “你真不回去?”嬴寒山笑眯眯地翻着火盆里的残渣,“你要想回去,我不拦你的,咱们两个不用说客气话。”

    她眨眨眼睛:“要说回去,也得回去,他们既然说天孤内部不太平,可能会袭扰边境,那我就去边境上待一待,让他们太平一下。”

    日光款款落入大殿,落在相视而笑的一对君臣身上。她们或许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多少草原鬼故事的主角,或许也并不在意这件事。

    ……

    春渐渐地老了,护城河的两岸就开起了美丽的,没有被血与腐骨的膏脂浸润过的花。一枝一朵都透着股太平盛世的清丽劲儿,吸引浣衣打水的少年们采摘赠送。

    这是一个好春天,也是一个好年景。

    从都城而来的马车已经到了从州,封侯的旨意暂时没有追上他,已过而立之年的书生从马车上下来,风鼓满了他的衣袖。

    真是个好时节。陈恪想,好得就像是他刚刚伤愈,就任别驾的那一年。远处的田野上覆盖着雾一样的青色,麦子已经起身,天气还不太热,料理完自家地的农人会去树荫下,用水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有人认出了他,有人遥遥地招起手来。“快看啊,”他们喊,“陈家那个有出息的小郎回来了!”

    已经不小的陈小郎咧开嘴,露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有细微的潮湿浸润他的眼角,又被春风吹拂而去。

    这一刻,他不再戚戚于他的将军了。

    太学已经办了起来,年轻的女孩和男孩们换上青布衫子,整整齐齐地走入这从来未有的地方。在正对大门的院中,一尊新立起的雕像静静伫于日光下。

    “那是什么人?”有人悄悄地问,随即被打了头。

    “不可孟浪,那是鱼校长。”

    鱼召南注视着那些鱼贯而入的年轻面孔,一如无数个午后她注视着自己的学生们在书斋朗诵课文,日光穿过古树的叶子,在她身上投下斑斑游动的金色日影。

    她没能飞去南方,但南方仍旧在召唤新的鲲鹏。

    崔蕴灵在都城里买了新的房子,房子里的花池家具都是他一手置办的,哪里都合他的心意。只是东看西看,似乎还缺了几件瓷器摆设,让很可心的前厅显得空荡了点。本来他就任户部长官,最不缺的就是给他递钱递物的人,奈何嬴鸦鸦刚刚敲打了他,说要是管不住那只猫爪子,就把他剩下的那只手也剁了。

    人威胁猫,猫喵曰,知道了知道了喵。

    趁着陛下还没登基,崔蕴灵向青城跑了一趟,预备着寻几个漂亮的瓷罐子拿回来摆,也把崔骋的墓扫一扫。

    崔骋本来应该葬在崔家祖坟,但他留的遗书里说自己颇对不起这座小城,不如留在这里肥田,崔蕴灵就把他安葬在了这里。几年没人洒扫,坟头的草长得挺高了,崔蕴灵一只手拔了一炷香半才拔完,累得直接躺在了坟边上。

    这坟地方一般,旁边就是条沟,一翻身没准就掉进沟里。崔蕴灵很不嫌弃地躺着,抬头看着天上白云流转,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二伯父要埋在这里了。

    他一辈子连滚带爬地掉进沟里,终于在躺下的地方看到壮丽的长天。

    “挺好的,二伯,挺好的。”

    玉珩送去沉州时,给秦蕊娘送去的东西也到了。随州一战她占大功,赐皇商号,予建立商会之权,专营沉州丝与茶。随诏而来的还有一把金丝檀的拐杖,恰好合她的身高。

    秦蕊娘忙得不可开交,这一阵子她正在向无家供制作农具的材料。之前做出的“水管”要继续铺设,一时间杜仲的价格有些上去,她也预备屯一批货来供药用。接到那柄拐杖她才想起来陛下快要登基大典了,可是送什么过去呢?这些年她林林总总地送了好多零碎,陛下都很爱惜地带在身上,如今这么重要的时候,该送个更好的东西才是……

    皇商娘子坐在屋中沉思,平平无奇的无家人奔走在大地上,追随着春去的脚步。

    启元元年,玄端章甫,冕旒十二,帝登坛封禅,践祚开国。

    在宫人们拉起珠链,大典即将举行的前一炷香时间里,嬴寒山最后一次打开了自己的系统面板。三块面板此地展开,上面的血色已经被金色所覆盖,原本第三块面板上淡金的数字已经变成一个平放的∞,它的一段从面板延出,指向即将随帘幕拉开而显露出的前路。

    “陛下。”外面是嬴鸦鸦的声音,“已经预备好了,现在起驾吗?”

    嬴寒山把面板收回,再一次整理了眼前的冕旒。所以历史到底会怎么写她呢?她想,怎么写这个新的王朝,怎么写她的过去和未来,怎么写这些和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们将会同路走下去,还是终为仇敌,不死不休?

    嬴寒山伸出一只手,于是那遮盖在眼前的珠链与帷布拉开了,所有人都低下头去,等待着帝国的新主人。

    “走吧。”她说。

    “我们就这样往前走,去见见他们。”

    就让未来的他们穿过重重的史书,到这里来见见我吧。

    至此正文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