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其他小说 > 阿满逃婚记事 > 19、第 19 章
    薛满站在那里,依旧其貌不扬,却散发着一股惊人的压迫感,使靳小姐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靳小姐捂着狂跳的心口,连忙朝奶娘使眼色。

    “哎哟喂。”奶娘颤颤巍巍地跪倒,“杨小姐,对不住了,是我年纪大不中用,端盆水都能崴到脚,不小心打湿了您的床铺,求您行行好,原谅我这一回吧!”

    听,老家伙多会装可怜。

    薛满道:“你倒是个忠仆,即便你的主子满口谎话,仍对她百般维护。”

    靳小姐像被踩住了尾巴,尖声反驳道:“谁说谎话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吗?”薛满不留情面地拆穿她:“你身上穿的的确是织锦缎,可仔细瞧便能发现,它花样多有残缺,针法凌乱稀疏,显然是用他人裁衣剩余的布料,粗制滥造而成。”

    “你说你的项链是南珠,南珠大多数产自合浦郡,备受皇家喜爱,历代皆被列为贡品。既是贡品,工匠便会在制作每一件首饰时,留下遇水则现的隐秘印记。靳小姐,你敢不敢将它放到水中,让大伙看看印记?”

    “你,你,你——”靳小姐脸庞涨红,以袖遮掩项链,结结巴巴地道:“我凭什么给你看,你以为你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薛满道:“我是杨巧燕。”

    她是这意思吗她?!

    靳小姐的讽刺扑了个空,直接恼羞成怒,“你给我等着,等到了晏州,我定要让姨父治你个污蔑他人之罪!”

    哦,看来这点没撒谎,她姨父真是晏州州同。

    薛满不见惧色,问:“靳小姐,你知道大周拢共有多少名五品官员吗?”

    靳小姐一脸茫然。

    “我来告诉你。”薛满道:“大周设一京十省,十省下设一百零八府,府后再设千余州县,其中文武官不计其数。而像你姨父这般的五品官,全朝约有六千余人,又何足道哉?”

    就这?!

    靳小姐骄傲地道:“大官是官,小官亦是官,我姨父乃一州佐官,怎么也比你这个庶民要强千倍万倍。”

    薛满道:“那便更有意思了。”

    躲在床上的姑嫂俩侧耳偷听:哪里有意思?

    “《官箴》有言:为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禄位,可以远耻辱,可以得上之知。”薛满忽然展露笑颜,黑眸灵动,丑中带着机敏,“你姨父是否知晓,你拿他五品官的名头逢人吹嘘,狐假虎威,惹是生非?”

    “……”

    到此,靳小姐已怛然失色。先前她只要搬出姨父的名号,旁人均是百般奉承,大大满足她的虚荣之心。原以为这杨巧燕又穷又丑,任人揉捏,谁能想到她本事了得,三言两语便戳破一切,更精准捉到她的命门,使她毫无招架之力。

    姨父若知晓她的行事,决计饶不了她!

    她也算能屈能伸,又是行礼,又是可怜兮兮地道歉:“杨小姐,是我小肚鸡肠,冒犯到了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

    薛满没有再追究,沉默地整理起床铺。靳小姐提出要换床铺,又让奶娘帮她一起收拾,都被她冷淡地拒绝。

    她赢得轻而易举,心里却无半分欣悦,她十分明白,道歉改变不了既定事实,床铺已被泼湿,三哥已爱上江诗韵,而她也已彻底出局。

    真是难过啊。

    便在她的情绪即将决堤时,一双带着薄茧的手伸出,替她叠好被打湿的被褥,道:“今晚你睡上铺。”

    来人正是佟蓉,她刚洗完衣裳回来,周身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皂角气味。

    不等她回答,佟蓉又道:“我头疼得厉害,没法爬上爬下,你身为小辈,总该懂尊老爱幼的道理。”

    这话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但她分明看得清楚,薛满的床铺湿得一塌糊涂。

    薛满愣怔地望着她,她的眼眸清亮而柔和,在那一瞬间,让薛满联想到已过世的阿娘。

    若阿娘还在,定也舍不得让她受这等委屈。

    她慢慢红了眼眶,“佟大婶,谢谢您的好意,但是——”

    “你先听我说。”佟蓉道:“我犯头疾时会意识不清,曾从屋顶摔落,休养了大半年才缓过劲。”

    薛满瞪圆了眼,果真?

    佟蓉解释:“从上船起,我便想跟你换床铺,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开口罢了。”

    那上次她主动跟自己搭话,便是存着换床铺的心思?

    薛满渐渐信了她的话,道:“不如这样吧,明日等床铺干了,我再和您换。”

    佟蓉却坚持要立马换,薛满最终没拗过她,拎着小小的包袱搬去上铺。

    她侧卧在干燥的被褥间,闻到一阵淡淡芬芳,似乎是花香,又似乎是独属于长者,令人安心宁神的力量。

    *

    经此一事后,靳小姐等人待薛满客客气气,再不敢嘲讽得罪她。而薛满跟佟蓉也变得相熟,在聊天交谈中,得知她远行的内情。

    佟蓉祖籍明州,是名绣工精湛的绣娘。她身负顽固头疾,犯病时苦不堪言,多年来一直未得到妥善治疗。两个月前,她听闻名医吴凡在甘埠县出没,于是便从昌源出发,一路乘船西下,希望能访得名医,药到病除。

    昌源隶属辽东地区,是个跟高丽国接壤的边陲小镇,离甘埠县足有十万八千里。

    “您不是明州人吗,怎会跑去昌源?”薛满好奇,“明州临海,四季如春,而昌源常年寒冷,极少有外地人肯去那里生活。”

    佟蓉苦笑,“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薛满想了想,转问:“您的家人呢,他们怎么没陪着您一道求医?”

    佟蓉眸光微黯,神色皆是怅惘,“我丈夫已逝世多年,而我儿……我亦有多年未见。”

    “为何?”薛满握拳,愤愤猜测:“莫非您的儿子不忠不孝,嫌您身患顽疾,拒绝掏钱替您看病?”

    佟蓉的哀思瞬时跑光,拭着眼角,啼笑皆非地道:“你想岔了,我儿聪慧好学,孝悌忠信,貌似潘安,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儿郎。”

    薛满眼中写了三个字:我不信。

    佟蓉并不生气,叹息道:“只他肩负重任,有数不尽的事要去完成。”

    “什么事能比自己的娘亲更重要?”薛满以己度人,“换作是我,哪怕舍弃一切,也要时刻留在娘亲的身旁。”

    佟蓉便问:“那你的娘亲呢,如今身在何处?”

    薛满的情绪跌到谷底,闷声道:“她在我两岁时便没了。”

    佟蓉联想到她之前说的身世:父兄经商失败,家徒四壁,将她前后卖了三回还债……竟也是个失去亲娘庇护的可怜孩子。

    她问:“你此番打算去往何处?”

    薛满如实道:“我要去白鹿城寻我祖父。”

    “他会护你周全吗?”

    “会。”薛满斩钉截铁地道:“他一定会。”

    “那就好。”佟蓉揽住她的肩,鼓励她的同时也在告诉自己,“无论眼前的路多艰巨,只要知晓远方有亲人在等候,我们便能勇往直前,坚持到底。”

    薛满闭眼,感受着从她身上源源不竭传来的暖意,“佟姨,今后等您治好了病,有机会的话,能来白鹿城游玩,顺道看望我吗?”

    “好。”佟蓉道:“若有机会,我带着我儿一起去看望你。”

    “……能不带他吗?”

    “为何?”

    “我长得丑,怕吓跑他。”

    “放心,我儿绝非以貌取人之辈。”

    薛满没再吭声,可眼里又明明白白浮现四个字:还是不信。

    *

    在剩余的路程里,佟蓉与薛满日亲日近,彼此都很珍惜这份萍水相逢的缘分。

    佟蓉蔼然可亲,处处照拂薛满,教会她不少生活窍门。而薛满撇开外貌不谈,心巧嘴乖,落落大方,让佟蓉打心底生出欢喜。

    随着不断接触,佟蓉也从细节处察觉出某些异常。比如薛满的衣裳领口,总会沾到暗黄色的污渍。又比如她右脸的大片黑色胎记,形状时有轻微变化。再比如她从不在人前洗漱换衣,偶尔拉高袖口时,能瞥见白得发亮的肌肤……

    她心知薛满有所隐瞒,但出门在外,伪装何尝不是最好的保护色?因此,对薛满的赞赏又添一分。

    客船顺流而下,追晚风,逐旭日,终于抵达了终点晏州。

    佟蓉与薛满皆要在晏州转乘,两人结伴下船,到卖票的地方打听后得知:去甘埠的船能随买随走,可前往杭州的船因天气恶劣耽搁在了半途,起码得等两天才能到岸。

    “不是吧?”薛满郁闷不已,“我特意看过皇历,选得良辰吉日出远门,可自打离家便诸事不利,仿佛老天在跟我作对一般。”

    “你想多咯。”卖票的小伙子道:“水路行船,遇到狂风暴雨,耽搁几天是常有的事,只要能安全抵达,嘿,一切便好说。”

    佟蓉跟着安慰:“他说得对,短短两天而已,我们等得起。”

    我们?

    薛满摇头,将她拉到身前,“佟姨,您赶紧买票吧。”

    佟蓉道:“我不着急,陪你在晏州待两天也无妨。”

    薛满道:“您要去甘埠找吴凡看病,自然是越早去越好。”

    “可是你……”

    “我会去城里找家客栈,好生休息两天,等去杭州的船来便走。”薛满佯装轻松地道:“您放心,我这么大的人了,完全能照顾好自己。”

    在薛满的再三催促下,佟蓉买了最早一班开往甘埠的船票,半个时辰后便出发。

    两人站在码头上告别,正是黄昏,瑰丽的火烧云遍布天际,江水倒映着夕阳,波澜绚烂,美不胜收。

    “巧燕。”佟蓉的两鬓染上霞光,眼底流淌着真切的不舍,“看来我们得就此分道扬镳了。”

    薛满垂眸,带着些微伤感,“是啊,人生似乎总逃不过分离,与相处多年的亲人要分离,与刚相识的朋友也要分离。”

    “傻孩子。”佟蓉笑道:“换个思路想想,先有分离,人们才会愈加期待重逢。”

    薛满勉强打起精神,道:“您说得没错,人生大笑能得几回?待来日你我重逢,定要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佟蓉道:“你竟会饮酒?不知酒量如何?”

    “很差。”薛满如实道:“大概三杯倒的酒量,醉酒后还会忘事。”

    佟蓉忍俊不禁,“那还是改成饮茶吧,我们还能多说些知心话。”

    说笑几句,离别的忧愁也淡了些。佟蓉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豆青色的荷包,递给薛满道:“这是我绣的荷包,若你不嫌弃,便留着当个纪念。”

    薛满当然不嫌弃,她接过荷包仔细端详,见上头绣着栩栩如生的金鱼花样,胖头胖脑,憨态可掬。

    “真好看。”她爱不释手地道:“佟姨好厉害,不像我笨手笨脚,苦心学习好久,绣工仍一塌糊涂。”

    “这有何难?你我约定好了,等再见面时,我认真教,你用心学,不出一个月便能学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夕阳渐没,薛满目送佟蓉离开后,在路边招了辆马车前往晏州主城。

    不远处,靳小姐与奶娘在路边等候,神色焦灼,不住地踮脚朝远处张望。

    “天都快黑了,姨母怎还没派人来接我们?”

    “小姐莫急,人定已在路上了,您且耐心等等……”

    几名官差恰好路过,其中一人打着哈欠,身上酒气未散,“知州大人前些日子传的命令,要我们去码头守着,盘查从京城方向过来的船,遇上独身出门、十五六岁的少女,无论相貌如何,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请,记住是‘请’回衙门问话,行事务必低调,不可四处张扬。”

    “咋,小姑娘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吗?”

    “小姑娘能犯什么事?我估摸跟上次一样,又是哪家的贵女走丢了,想悄摸摸地找回去。”

    “管那么多干吗,先找到人再说。”

    “找到可有奖赏?”

    “奖赏没有,巴掌倒是有很多,你要不要?”

    他们嘻嘻哈哈地靠近码头,殊不知要找的人正背道而驰,主动进了晏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