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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茗芳会, 顾名思义,先品茗,交流茶道心得;再赏花采撷, 以花之芳名行诗令,各显文学素养。

    ——但殿内气氛低迷, 众人皆小心翼翼,品茶一事便敷衍地揭过。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赏花, 众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出门, 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时,他们脸上才露出笑容。待到了别?院花林,入眼是一大?片的?花团锦簇,鼻息间?芳香弥漫。

    卫夫人不?知?去向?, 韩夫人与刘夫人在亭子?里乘凉, 命仆从们招呼各家小姐、公子?们去阴凉处摘花。

    薛满同其他小姐们一样,腕上挎了个竹篮, 一脸意兴阑珊:她是为打探令牌消息来的?,浪费了一上午也便罢了,这会儿才不?想摘什么花!

    她想找个机会偷偷溜走, 可那卫小白兔黏在她身?边, 走三步便要说?一句话。

    “阿满姑娘,你还在生气吗?”

    “气你母亲吗?”

    “是。”卫小姐不?安地绞着手指,“我父亲常年不?在家, 府中一切都是母亲在管,是以她性格强势, 常不?自觉地得罪他人。可你信我, 她心地善良,每个月都会去城郊布施, 还会给寺庙捐赠修缮。”

    “当真?”

    “不?信你可以去查!”卫小姐忙道:“她便是常人口中说?的?‘刀子?嘴豆腐心’,表面上口无遮拦,实际上最是心软。”

    “那又如何?”薛满慢吞吞地瞥她,“你再如何说?你母亲好,也抹不?去她今日对我莫名其妙的?恶意。”

    “我明白。”卫小姐红了眼眶,“我这样替她说?话,无非此?事因我而起。”

    “什么意思?”

    “其实。”卫小姐迟疑地道:“今日你坐的?的?位置,本?该是属于我的?,再者你我撞了同色的?衣裳……”

    薛满停住脚步,感到匪夷所思,“因这两件小事,你母亲便记恨上我了?”

    卫小姐惭愧地低头,声音带上哭腔,“阿满小姐,我母亲已知?错了,求你大?人有大?量,请许大?人开恩,千万别?叫我父亲知?晓此?事。”

    薛满没正面回答:“你母亲是头回干这样的?事吗?”

    卫小姐面露难堪:这自然不?是头回。

    薛满又问:“这是你头回为你母亲私下道歉吗?”

    卫小姐在心底摇头:也不?是,这许是第四……又或者第五次?

    薛满笑了,“卫小姐,你只要我宽宏大?量,却不?去追究罪魁祸首的?责任。同样是韩夫人邀请的?客人,你母亲有何立场对我发?难?还是说?你也觉得我身?份低微,不?配参加这茗芳会?”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无论?你是什么意思,我只问你,你打算一辈子?替她收拾残局吗?”

    卫小姐心中惶然,无措地咬着嘴唇。

    “我的?建议是,你与其浪费时间?来说?服我,倒不?如劝你母亲谨言慎行,免得往后惹出大?祸,才知?道什么叫悔之晚矣。”说?完这句话,薛满不?再理会卫小姐,顾自进了林子?。

    卫小姐呆在原地,面上滑落两行清泪,半晌后,她用袖子?胡乱擦干眼泪,转身?去寻卫夫人——

    阿满姑娘说?得没错,母亲不?能再这样了!

    *

    薛满躲过了卫小姐,又陆续遇上了其他人。因着方才的?一场闹剧,他们虽不?敢靠近,视线却总若有似无地飘向?她。

    薛满不?胜其烦,干脆循着小道往偏僻处走,慢慢地越走越深。

    花园深处连着山麓,草木葳蕤,绿荫蔽日,实为纳凉的?好去处。

    头顶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薛满仰头,见一只长耳松鼠从叶间?探出头。它睁着一双漆黑圆润的?眼,手中捧着一颗殷红的?果子?,毛茸茸的?尾巴半立,正好奇地盯着她。

    十六岁的?少女,大?多贪爱幼萌的?小玩意,薛满也不?例外?。

    “哇。”薛满惊喜,“小家伙,你好可爱!”

    小松鼠动了动长耳,灵活地沿枝而行,圆滚滚的?身?躯压得枝头颤颤巍巍。

    “你小心些!”薛满忍不?住伸手去接,“好歹挑根粗树枝,免得坠下来。”

    小松鼠吱吱两声,后足一蹬便跳到了相邻的?树上,偏还回头看她两眼,似乎在唤她跟上。

    薛满起了玩心,一时将来意忘得干净,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霎时间?,一人一鼠在林间?穿梭追逐,好不?快活。

    直至跑得气喘吁吁,薛满才停下脚步,她扶着腰抬头,发?现不?远处竟有一堵围墙。小松鼠自枝头纵身?一跃便立在了墙头,它仍捧着果子?,只是这次没再停留,眨眼便消失在墙后。

    薛满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有别?于花香馥郁,这股香气轻轻浅浅,却像是无孔不?入,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细密渗入,使她的?心情莫名愉悦,步履飘然。

    她不?由自主地沿着墙根前行,须臾后见到了一扇红色木门,门上并未挂锁。

    她伸出手欲推门,暗处陡然响起厉喝声:“什么人,竟敢擅闯韩府私园!”

    薛满被吓得一个激灵,立马收回手,望向?突然出现的灰衣中年男子。对方面容普普,身?形却魁梧奇伟,显然是个练家子。

    他面色不?善,步步朝薛满逼近。

    有危险!

    薛满按捺住心慌,做出一副无措的?模样,“我、我是韩夫人亲邀的?客人,本?是到花园中采花,可走着走着便迷了路。这位大?哥,你是韩府的?仆从吗?可否请你带我回去凉殿?”

    中年男子?止步,用眼神锐利地检视着她。少女气质孱弱,浑身?无害,不?像是在撒谎。

    “你是来参加茗芳会的?小姐?”

    薛满点头,举着竹篮子?道:“正是,我第一次参加茗芳会,对韩府别?院并不?熟悉,这才误到了此?地。”

    中年男子?道:“既如此?,我命人带你回去便是。”

    他屈指吹了声口哨,不?多时便跑来一名仆从,恭敬地道:“这位小姐,请跟小的?来。”

    薛满乖顺地跟着他离开,一路上,她本?想跟仆从打探令牌之事,但想到灰衣人的?眼神后又偃旗息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作为贵宾,许清桉由韩志杰亲自陪同,两人并未去摘花,而是另寻静处,举棋对弈。

    棋盘上黑白子?交错,势均力敌。

    韩志杰边落子?,边闲话:“我没想到,许大?人竟有兴趣参加茗芳会。”

    许清桉道:“这两日手中无事,凑个热闹罢了。”

    “许大?人在京中可有定亲?”

    “暂未。”

    “正好,今日茗芳会上的?均是衡州贵女,许大?人若有中意的?,不?妨向?我母亲透句话。”

    “尚未立业,何以成家。”

    “以恒安侯府之能,许大?人又何须立业?”

    “那是祖父之能,与我并无干系。”

    “恒安侯骁勇善战,威名远扬,你既承袭世子?之位,余生已是高枕无忧。”

    许清桉两指执一枚黑子?,更显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鸿鹄若由人牵绳,亦与燕雀无二,韩公子?以为如何?”

    韩志杰轻愣,垂眸喃喃:“话虽如此?,可若鸿鹄无能,振翅恐怕也难高飞。”

    一时静默,唯有棋子?落盘的?轻微脆声。随着棋子?交纷,黑子?势如破竹,一鼓作气地绞杀白子?,胜负已然分明。

    韩志杰自愧不?如,“许大?人棋艺高超,韩某甘拜下风。”

    许清桉道:“承让。”

    韩志杰欲言又止,“许大?人,我有一事想冒昧相问。”

    “请说?。”

    “许大?人想自立,可与阿满姑娘有关?”

    “这话从何说?起?”

    “我看得出许大?人待她不?同,而以她的?出身?,必然入不?了侯门。”韩志杰黯道:“不?瞒你说?,我曾有相似的?经历,结局却不?尽如人意。”

    “自立不?当为人,而当为己。”许清桉道:“若不?想受制于人,便该厚积薄发?,蓄力一搏。”

    怎么搏?

    韩志杰失魂落魄:无能如他,连健康的?身?躯都是奢求,他好似一棵未破土便生霉的?种,靠人硬灌着养分苟命,舍不?得死便只好赖活。

    韩志杰起身?告辞,“许大?人,我祝你心想事成,此?生无憾。”

    许清桉任他走远,随后去往相反的?方向?,随手拦了名婢女道:“我想四处走走,你可有空带路?”

    “奴婢有空。”婢女心中暗喜,娇羞地福身?,“许大?人请随奴婢来。”

    沿着青石子?铺就的?蜿蜒小道,许清桉欣赏两旁景致,走走停停。忽然广袖一扬,俯身?从草丛里捡起一枚令牌,递到婢女眼前,“这是何物?”

    婢女仔细一瞧,笑道:“回大?人,这是我们府上的?出入令牌,怕是有哪位护卫无意间?落在了此?处。”

    “你怎知?是护卫而不?是婢女?”

    “两者的?令牌有区别?。”婢女为表殷勤,从怀中取出一枚相差无几的?令牌,“大?人瞧,这是奴婢的?梨花牌,比护卫的?令牌多出一朵梨花。”

    “果然是这样。”许清桉唇角轻扬,语气平和,“你平日都随身?带着它吗?”

    婢女被迷得七荤八素,顿时知?无不?言,“是,否则办事不?方便。”

    “若弄丢了该怎么办,可会受到责罚?”

    “短时间?还能瞒一瞒,久了定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不?仅会被主人责骂,还要扣薪两月。不?过还有个方法,向?城东的?闻铁匠塞点银子?,请他私下再打一枚便好……”

    “那你得收好令牌,千万别?弄丢了。”许清桉合掌,将手中令牌放入衣襟内,“至于这枚令牌,待会由我交给韩夫人便好,省得替你惹来非议。”

    临走前,许清桉食指贴唇,朝她眨眼,“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可好?”

    小婢女恨不?得肝脑涂地:好,当然好,十分好,一万个好!

    *

    薛满随仆走出小径,刚拐回大?路,便迎面遇见一名颇为眼熟的?青年。不?等薛满细思,对方已退后几步,敛了首,恭敬道:“阿满姑娘好。”

    “你……”薛满记起来了,“你是韩志杰身?边的?那名护卫?”

    “姑娘好记性。”青年道。

    干巴巴的?对话,谁都说?不?出名堂,幸而那仆从接道:“戈护卫,你认识这位小姐?”

    “认识。”戈宏朗道:“阿满姑娘是夫人邀请的?贵客。”

    仆从打消疑虑,笑道:“那正好,我还有事,便劳你领姑娘回去吧。”

    仆从离开后,薛满悬着的?心落回原地,终于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懊恼地盯着戈护卫的?脑袋——对方一直低着头,不?肯多言语的?模样,能打探出东西才有鬼!

    罢了罢了……

    余下的?时间?里,薛满更找不?到打探的?机会,只能灰溜溜地打道回府。

    回到衙门后,她跟着许清桉进入书房,将门扉合好,一声不?吭地坐到了小书案后——这是之前她代?替凌峰办公的?位置,如今还保留着。

    许清桉也已归位,端起一盏热茶,不?徐不?疾地撇着茶沫,“你今日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满闷声闷气地道:“什么也没打探到。”

    “不?是出去了好久,怎会一无所获?”

    “按少爷的?意思,但凡苦读诗书十年,人人都能金榜题名了?”她话里不?无火气,说?完又觉得理亏,耷拉着脑袋认错,“好吧,我承认是我没用,在花园里贪玩迷了路,白白浪费了时间?。少爷,你罚我吧。”

    她想也不?想地朝许清桉摊开双手,动作娴熟至极。

    这般下意识的?动作,令许清桉思绪略顿:在她丢失的?那段记忆中,是否曾有人习惯这样罚她?倘若有,那人会是谁?

    薛满等了片刻,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心情蓦然由雨转晴,“放心,我不?记仇,你打吧。”

    她摊着一双白皙柔嫩的?手,微微歪着头,笑吟吟地望着他,仿佛不?是在等待责罚,而是掬一场消融料峭的?春雨。

    许清桉缓了声,“谁说?要罚你了?”

    “我没办好事,你不?生气吗?”

    “你没办好,自有人能办好。”

    “谁?”她瞠圆杏眸,“是你对不?对?你打探到消息了?”

    许清桉将韩府婢女的?话复述一遍,薛满闻言抚掌一笑,“那太好了,咱们只需要派人去找闻铁匠,看近日韩府有谁去找他偷偷打过令牌,便能揪出那晚袭击何姑娘的?黑衣人。”

    许清桉朝她摇头,“不?够。”

    薛满不?解,“哪里不?够?”

    许清桉用手指点点脑袋,示意她自己想。

    薛满蹙着眉,暗暗思量:黑衣人丢失令牌后,共有两条路可供他选择。一是主动向?主人坦白,虽能避免露出马脚,可总归是办事不?力。二是找闻铁匠补上令牌,虽能避免责罚,却也存在诸多顾虑。

    ……顾虑?!

    薛满灵机一动,“何姑娘意外?亡故,裘大?夫身?为她的?恩师自然悲不?自胜,该去外?地散散心才是。”

    该顾虑的?人要么死要么远走,黑衣人才会掉以轻心!

    许清桉长眸融融,“孺子?可教也。”

    薛满的?低落一扫而空,双手捧脸,乐陶陶地道:“啊,我就知?道我是可造之才!”

    许清桉凉凉拆台,“今日是谁在花园里迷路,耽搁了正事来着?”

    薛满避而不?答,眯起眼睛,耐人寻味地打量他,“少爷。”

    “怎?”

    “你用了什么法子?叫那婢女对你毫不?设防,甚至还答应替你守口如瓶?”

    “……”

    “我来猜猜,如此?有效,该不?会是美男计吧?”

    “……”

    一主一仆,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第42章 第 42 章

    却说许清桉与?薛满那?边进展顺利, 孟超这边也在暗中?使劲。

    他约了衙门?的仵作白杨喝酒,白杨满口答应,待下了衙便赶到?约定好?的酒肆。往常他们总坐在大厅中?胡吹海侃, 今晚改成了角落里的小包房。

    甫一进门?,白杨便闻到?一阵浓郁的酒气, 再看桌上空空,只摆着?两大坛子酒, 其中?一坛已经见底。

    孟超醉眼迷离, 朝他强颜欢笑,“你来了。”

    白杨年近三十,样?貌周正,性格和气, 平日?里跟孟超的关系不错。他清楚孟超对何湘的情意, 不免心中?叹息,“你身上还有伤, 悠着?点?喝。”

    孟超坐直身子,把着?酒坛替他倒上半碗酒,又替自己倒了满满一碗, “小伤而已, 快坐下喝酒。”

    白杨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我叫小二?送几个下酒菜,先垫垫肚子。”

    下酒菜上齐后?,两人边喝边聊。

    白杨语重心长, “我知晓你心里难受,毕竟是喜欢的姑娘没了, 可你再难过又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 还不如想开点?。”

    孟超眼眶通红,“我只是后?悔, 后?悔没在她活着?的时候表明心意。”

    白杨道:“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件遗憾后?悔的事?我曾经也有个心仪的姑娘,她是茶寮里说书?先生的孙女。那?时我胆子小,话?都?没敢跟她说,等到?鼓足勇气时却听?说她嫁给人做了妾,对方是个爱打女人的畜生,第二?年她便去了。”

    说到?这,二?人均悲不自胜,闷头干了一碗酒。

    “她刚没的那?会,我每天闭上眼便想起她,足足想了小半年。”白杨哑声道:“但这么些年过去,我娶妻生子,每天忙忙碌碌,想起她的时候便越来越少。”

    “真能忘掉吗?”

    “日?子总要往下过,你堂堂八尺男儿,难道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

    深夜席卷,酒肆大堂中?人声嘈杂,包房内的二?人醉意酣然。

    在孟超的刻意引导下,对话?已由何湘之死?转到?衙门?内的秘闻上。

    “我听?说前段时间停尸房起火前,有人接连几天在附近见到?了鬼火飘,怪吓人的。”

    “还有这事?我没听?说啊。”

    “你整日?对着?尸体,能知道什么?”孟超压低嗓子,说得煞有其事,“都?在传是那?在牢里自杀的谁——是叫柯友文吧?说他怨念太重,至今阴魂不散。他当时的死?状我可看得清楚,撞墙而死?,血染得半个地面都?是。”

    白杨正是当日?给柯友文收尸的仵作,随着?孟超的描述,他清晰回忆起对方的死?状,饶是身经百战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寻常人撞墙是头破血流,他恐怕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半边脑袋都?撞瘪了,脑浆流得到?处是,废了我好?几条长巾。”白杨狠狠咽了口酒,“被他杀的那?人也不过脖子挨了几簪子,对比起来,他对自己倒更狠得下心。”

    “我抓他那?天,他便精神恍惚,疯疯癫癫,进牢以后?常残害自己,后?来请了何姑娘来……”孟超适时地停顿,“何姑娘说他应当是生了病才会这样?。”

    “是吗,生了什么病?”

    “不晓得,何姑娘没查清,他便死?了。”孟超幽幽道:“白杨,他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人便是何姑娘,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缠上了何姑娘——”

    “呸呸呸!”白杨啐了一口,“我一个收尸的,从不信鬼神之说。何姑娘是意外身亡,他是得病死?的,两人各死?各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那?依你所见,他是得了什么病?”

    “说不准,天下之大,什么样?的疑难杂症都?有。更何况还有千奇百怪的毒,能将人折磨得痛不欲生。”

    “毒?”孟超眸光一动,“你尸检的时候,可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除去脑袋开了瓢,他身上也没几处完好?的地方,前胸后?背和大腿处被挠得血肉模糊,指甲里全是自己的肉碎碎。啧啧啧,不知是有多痒才能挠成这样?。”

    “还有呢?”

    白杨神神秘秘地道:“他有个地方不好?了。”

    “什么地方?”

    “就那?个地方。”

    “到?底哪个地方?”

    “男人还有哪个地方不好?明说?”

    这?孟超迟疑道:“莫非是鼠蹊处?”

    “准确来说是子孙袋。”白杨小小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个小小的圈,“缩得只剩蚕豆般大小,想必早就没用?了。”

    孟超愕然,正想继续问话?,门?外忽然响起韦霄的声音。

    “孟超,白杨,我听小二说你们躲在里面喝酒!”

    不等孟超起身,韦霄已不请自入,手中也拎着一坛酒。

    “不介意多我一个吧?”

    孟超面不改色,“当然不介意。”

    白杨拍拍身边的位置,“坐这一起喝。”

    韦霄一屁股坐下,扫了眼空底的酒坛,“你们在聊什么,喝得这么起劲?”

    白杨道:“我们在聊——”

    “韦霄不是外人。”孟超截过话?,一脸黯然神伤,“借酒消愁,自然是为佳人。”

    韦霄不疑有他,说话?一如既往带着?嘲讽,“佳人已死?,孟大情种,你喝完这场酒也该忘了。”

    孟超苦笑,“你说得没错,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

    翌日?,孟超趁休憩时找到?薛满,称他有重要的线索要告知许清桉。

    薛满道:“你直接跟我说,我转告他就好?。”

    孟超坚持,“我想亲自跟许大人说。”

    薛满狐疑,“你有事要瞒着?我?”

    “不是,只是……”孟超尴尬不已,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薛满哼了一声,倒没有为难他,替他引见了许清桉。

    他们在书?房里谈话?,薛满便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乘凉兼望风。正值盛夏,簇蔟槐花开得茂盛瑰丽,香气沁人心脾。风起时拂动枝头,槐花便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翩跹起舞。

    薛满欣赏着?眼前美景,不免回顾昨日?韩府里的那?堵围墙,悻悻然地想:她不过想看看墙后?种了什么花而已,那?灰衣人便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嘁,难道他们种的是黄金花?

    凌峰进院时,见到?的画面如下:天高云淡,落英缤纷,树荫下的绿裙少女乌发如墨,肤白胜雪,纤纤细指掬着?花瓣把玩,一张俏脸隐含衿骄,不知又在对谁耍小性子。

    凌峰厌极了她,此刻却挪不开视线。

    薛满横眸向他,打破这幅静谧美好?的画面,“凌大人,你看够了吗?”

    “荒谬!”凌峰狼狈地移开眼,“谁在看你,我明明是在看花!”

    不等薛满说话?,他便疾步跑进小间,砰的一声闭紧房门?。

    薛满无辜地眨眼,怎么还恼羞成怒了,真是开不起玩笑。

    半刻钟后?,孟超离开,薛满杵到?了许清桉的面前。

    “少爷,孟超查到?重要线索了?”

    “嗯。”

    “什么线索?”

    “柯友文精神错乱,身患奇痒,并且疑似……”

    “疑似什么?”

    许清桉神色古怪,闭口不言。

    薛满气恼,“孟超瞒着?我便罢了,怎么连你也这样??莫非你们想踢我出局?”

    “非也。”

    “既然不是,那?你说啊。”

    “你确定要知道?”

    “确定,一定,肯定!”薛满抬着?下巴,一副“你不说我便跟你没完”的倔样?。

    许清桉挥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薛满凑头去看,“不举?”

    许清桉颔首。

    薛满茫然,“少爷,什么叫不举?”

    这不能怪薛满无知,她是个可怜的失忆症患者,哪怕失忆前她熟读各种话?本子,对“不举”二?字也陌生至极,毕竟偶有“禁书?”,里头男主都?是银枪不倒,御女数日?之流。

    许清桉:“……”

    许清桉继续挥笔,遒劲有力的字体跃然纸上,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何为“不举”。薛满一怔又一傻,两颊红云遍布,偏又升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求知欲。

    “哦、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她目光游移,不由自主地飘向某人的下半身,欲言又止,“少爷……”

    “嗯。”

    “你们男子都?会这样?吗?”

    许清桉眼皮一颤,“自然不是。”

    “当真?”

    许清桉无意继续这话?题,屈指往她额头敲去。她往旁边闪避,额上无恙,左脚却绊到?椅子,哎哟一声栽向黑漆柳木的桌角。

    危急时刻,许清桉臂影一掠,将她稳稳接入怀中?。刹那?间时光滞缓,他拥住软香温玉,她紧依在他胸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扑通,扑通,扑通,谁的心跳得那?样?快?

    薛满揪着?他银绣描流云纹的衣襟,仰起头,见他的喉结轻轻一滚。

    咦,它动了。

    她觉得新奇,竟伸出手?想去触碰。许清桉一把捉住,果断将她往外一推。两人立时各归其位,高的坐着?喝茶,矮的站着?嘟嘟囔囔。

    “碰一下而已,这么小气。”

    许清桉几乎被气笑,恶人先告状也不过如此。

    “意图以下犯上,扣你两个月的月钱。”

    “你都?说是意图了,还没得逞,怎么也要扣钱?”

    “再顶嘴,多扣一个月。”

    强压之下,薛满唯剩腹诽:不碰就不碰,她才不稀罕嘞!

    *

    言归正传,许清桉道:“我已让孟超向裘大夫捎话?,明日?他会带着?张超出门?远游。”

    “闻铁匠那?边,要我去打探消息吗?”

    “你太显眼,让路成舟挑个人去。”

    “成,那?我帮你查诊籍找线索?”

    “嗯。”

    “没问题,找身患奇痒,体无完肤的不举者……”

    许清桉眼也不眨,堪比老僧入定。

    月明星稀,衙门?内人声渐息。薛满用?过晚膳,在伙房逗千里玩了许久,过足瘾后?踩着?皎皎银辉回院。

    “阿满姑娘,请留步。”身后?有人喊她。

    薛满转身,见不远处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他身着?官袍,面沉如水,威仪庒肃。

    韩越。

    此前薛满与?这位知州大人并未对过话?,偏在今日?,他们得到?重要的线索后?……莫非他察觉到?了什么?薛满疑心丛生,悄悄退后?半步,“韩大人。”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可方便?”

    薛满不说话?,潜台词:一点?都?不方便!

    韩大人道:“只说几句话?,不会耽搁你太久。”

    他目光不让,凛然可畏。薛满倍感压力,却没有服软,坚持一言不发。

    终是韩越先问:“阿满姑娘,你对许大人的身世了解多少?”

    薛满失忆后?便是个糊涂脑子,对《婢女奋进录》中?的剧情记得并不牢靠,常随机调整,一切以许清桉的实际情况为准。目前她了解的情况与?他人无异:许清桉父亲早逝,母亲身份成谜,四岁被老侯爷带回侯府亲自抚养。

    她照实讲:“跟旁人了解得差不多。”

    韩越问:“恒安侯世子四岁归府,父亲早逝,母亲身份成谜……除此之外,你不想了解更多吗?”

    不愧是知州大人,一句话?便轻松拿捏住了薛满。她心中?天人交战,韩越与?许清桉的父亲,前恒安侯世子是旧识,他还知晓许清桉的母亲姓佟……她望向不远处的屋廨,那?是银枭队的住所,若有意外,高呼一声他们便能赶到?。

    她做出让步,“这里没人,就在这里说,成吗?”

    韩越妥协:“也好?。”

    两人往阴影处挪了几步,薛满开门?见山地问:“韩大人,少爷的娘亲是谁?”

    “嫂嫂姓佟,本是明州一座岛上的普通渔女,偶然间救起落难的子放兄,他们二?人相知相爱,私定终身。子放兄早已厌烦侯府生活,干脆隐瞒身份,留在渔村与?她厮守,岂料老侯爷还是找上了门?。子放兄坚持带嫂嫂回府,可老侯爷极看重门?第,绝不接受一个渔女成为恒安侯府将来的女主人。”

    “所以是老恒安侯棒打鸳鸯,找回了前世子,却赶走了儿媳?”过河拆桥,这绝对是过河拆桥!

    “没错。”韩越道:“老侯爷久居高位,行事老辣独断,怎会允许独子任意妄为?他赶走嫂嫂,逼子放兄另娶,子放兄走投无路,只好?远赴边疆参军。”

    “然后?他死?了。”

    “他本可以活。”回忆往昔,韩越怅然若失,“贞元二?年,北蛮敌军突袭边境,我军主帅及数名副将被擒,余兵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子放兄明明侥幸逃生,却趁夜潜入敌营后?方,以一人之力破北蛮三百精兵围堵,救出了被俘的一干人,又主动留下替他们断后?,乃至英魂早逝……”

    薛满静默一瞬,“他走得痛苦吗?”

    “万箭穿心,然死?得其所。”韩越道:“他用?一条百夫长的命,换来主帅及若干副将的活,两个月后?,主帅重整旗鼓,带领我军歼灭了整整两万北蛮大军。”

    这是一段被岁月掩埋,沉厚哀楚的往事,如今被吹去砂砾,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薛满面前。

    旁人尚且觉得悲凉,何况是少爷?

    她问:“少爷知道吗?”

    “许大人不愿听?,即便听?了,恐怕也不屑一顾。”韩越平静中?隐含悲悯,“可子放兄有什么错?从头到?尾,他只想建功树业,好?能够接回嫂嫂。他死?时甚至不知嫂嫂有了身孕,替他生了个孩子。”

    薛满忍不住为许清桉说话?:“少爷无父无母,从小过得很苦,心里难免会有怨言。”

    “我理解。”韩越道:“恒安侯府乃望门?权贵,世代荣华,许大人幼时便承袭爵位,又无母族支持,必然举步维艰。”

    “可不是吗?”薛满为许清桉掬完同情泪,又问起重点?,“说起来,少爷的娘去了哪里,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

    韩越摇头,“我派人去打听?过,她简直像石沉大海。”

    “她,她还活着?吗?”

    “不知。”韩越道:“恐怕只有老侯爷才知道真相。”

    薛满磨磨后?槽牙,对这位自私、独断、狠辣、坏人姻缘的老侯爷十分不满!

    “阿满姑娘,我有一事想拜托你。”韩越从袖中?取出一枚红色匣子,“这是子放兄的遗物,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转交给许大人。”

    薛满没有接,面带疑惑,“韩大人,为何是我?”

    韩越道:“我听?夫人说了茗芳会上的事情。”

    “所以?”

    “许大人待你不同。”韩越眼神慈爱,蕴含期许,“阿满姑娘,希望你能代替子放兄和嫂嫂,陪许大人一直走下去。”

    第43章 第 43 章

    其实?无须韩越提醒, 薛满也会陪许清桉一条道走到黑。他是她的少爷,是她此生奋斗精进的动力,她将来还打算做侯府管家, 继续为小世子鞠躬尽瘁呢!

    薛满接过匣子,轻飘飘的, 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东西,“好, 我会帮你转交。”

    韩越道过谢后离开, 薛满目送他渐行渐远,依稀听见上官启的声音响起,“大人,您怎么还没回去?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今晚无论如?何得回去好好睡上一觉。造桥之事不急在一时?, 等朝廷的拨款和募金到账,您想休息恐怕都没机会……”

    韩越似乎是个好官, 惩治秦淮明?、筹募造桥、为故去多?年的好友正名……一桩桩都显得他为人清正,重情重义。

    可古云有言:知人知面?不知心,焉知这一切不是他的伪装?

    薛满若有所思?地回到屋里?, 打开红色匣子, 见匣内装着一叠蜡封完好的书信,信封上无一例外写着:蓉娘亲启。

    蓉娘,是少爷的娘亲吗?

    薛满点了书信, 共有九封,最下面?压着一枚流云纹银簪, 背后刻了四个小小的字:爱妻蓉娘。

    一盏烛光如?豆, 屋内昏昏欲坠。影影绰绰间,画面?如?陈旧的书页翻动, 卧房成了简陋的帐篷,娇小的身躯变为男子挺拔的背影。他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案上的信一封又叠一封。

    他撂了笔,从怀中?取出一枚银簪,以指腹反复摩挲,依恋低语,“爱妻蓉娘。”

    转瞬的工夫,他已?身处敌营。天际黑云翻墨,周遭狼烟四起,战鼓声穿云裂石,入目皆是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一场激烈的厮杀后,他喘着粗气仰倒在地,盔甲被无数翎箭射穿,鲜血汩汩而流,渗入干涸皲裂的地面?。他面?容模糊,像聚着一团雾,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一双桃花眸明?亮多?情。

    “爱妻蓉娘……”

    *

    天光大亮,薛满顶着两抹眼下淤青,幽魂般飘到书房报到。

    许清桉朝她脸上看了又看,“你昨晚没睡?”

    “睡了,还不如?不睡。”

    “失眠?”

    “做梦!”薛满痛苦地抱头,“做了一夜的梦!”

    “梦到什么了?”

    薛满语噎,总不能说她梦到他死去的亲爹,听对方喊了一晚的“爱妻蓉娘” 吧?

    许清桉抬手一拨,“回去睡好再来。”

    “不成。”薛满拨浪鼓似的猛摇头,“何姑娘还等着我们揪出凶手呢。”

    俊生送来早膳,今日是百合粥配酱笋脯、白菜豆腐、荠菜春卷、三色松菌。

    全素,清淡,难吃。

    薛满吃了两口便停筷,视线落在许清桉的脸庞。他生得极俊美,说貌比潘安也不为过,尤其那一双形似桃花的长眸,眼韵似醉非醉,不笑时?矜恹,笑时?眸光流转,潋滟多?情——便如?梦中?的前恒安侯世子。

    “我脸上有脏东西?”许清桉抬眸。

    “没有。”

    “那你为何不吃菜,光看我?”

    “你长得好看啊。”

    她坦然自若,纯欣赏他的美好颜色,并无一丝浅薄的垂涎和神魂颠倒。

    过了会,她又冒出一句,“少爷,你想你的爹娘吗?”

    许清桉唇角轻扬,笑容有多?柔软,眼神便有多?淡漠,“阿满,谁叫你这么问的?”

    “我想我的爹娘和兄弟姐妹了。”薛满答非所问:“唉,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等日后有空了,我得告假回去看看他们。”

    “我老?家在桃花乡,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弟弟,我排行老?四。我爹娘是农户,他们下地干活时?,我经?常去给他们送饭,还会帮他们插秧,施肥,割稻谷……”

    她越说越颠三倒四,许清桉越听越默然。

    “你的玉呢?”

    “玉?”薛满掏出脖间红绳挂住的羊脂白玉,“在呢,没丢。”

    许清桉道:“此玉价值千金。”

    薛满合掌一握,喜笑颜开,“那是当然,我爹娘对我视如?珍宝,好东西都留给我了!”

    许清桉喝完最后一口粥,已?然平静无波。

    *

    薛满的初次试探以失败告终,很显然,“爹娘”是许清桉的逆鳞,是问都不能问的禁区。

    少爷生气的那一瞬间,她浑身寒毛都立起来了!

    她拍拍心口压惊,从诊籍中?抬头,暗觑向?许清桉。后者有所察觉,投来目光,她便露齿一笑。

    “哈哈,少爷,我找到三个不举者了,看来不举的男子很多啊。”

    “……”

    许清桉捏笔的手指一紧,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

    午后的书房,阳光自窗斜入,清风徐徐,墨香淡淡。

    少女困乏至极,在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后,终于支撑不住,伏在书案上睡着。她呼吸轻匀,长睫纤盈,额际沁着些汗水,容颜如?斯美好。

    许清桉望着她。

    自四岁后,他的人生便遗失美好。永远疾声厉色的祖父,笑里?藏刀的姨母,怙势凌弱的表亲,爬高踩低的下人……

    他不愿弯腰,便只能挺直脊背,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上攀爬:要努力登上高峰,高到留名青霄,才有机会寻回娘亲。

    他不容许自己惰懈,宝马香车、玉液琼浆、长娇美人均是旁人为他精心准备的毒药,一旦沾染,他便彻底丧失与娘亲团聚的希望。

    ……那么阿满呢,她的刻意打探是否暗藏祸心?假使有,会是谁派她来的?大姨母,二?姨母,三姨父还是祖父?

    许清桉阖眸,心绪沉了又沉。

    薛满对他的猜忌毫无所察,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脸颊还有被手掌压出的五指印。

    来送午膳的俊生见状骇然,趁主?子走开时?,悄声关心薛满:“阿满姐姐,公?子、公?子是打你了吗?”

    “没有啊。”

    “那你脸上的指印……”

    “方才我不小心睡着了,应当是手指压的。”薛满笑眯眯地道:“少爷对我那么好,怎么可能打我。”

    “是这样没错。”俊生道:“我从没见公?子对谁这样耐——”

    眼角余光瞥到许清桉进门,俊生忙应声退下。

    用膳时?,薛满照旧用公?筷替许清桉夹菜,他没拒绝,却?从头到尾都没碰。

    薛满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少爷生气了怎么办?她惹的,当然是她哄啊!

    该怎么哄?

    她琢磨了半天,找到俊生打听:“你知道少爷平日里?喜欢什么吗?我打算送份礼给他。”

    俊生很惊喜,“阿满姐姐,你竟知道公?子的生辰要到了?我记得没告诉过你啊。”

    “公?子生辰是什么时?候?”

    “再有半个月便是了。”

    “那正好。”薛满乐了,一份礼作两份用处,简直物超所值!

    “说起来,我跟着公?子的时?间不长,没见他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不过公?子在朝中?为官,每日接触最多?的便是文房四宝,姐姐不如?送这个?”

    笔墨纸砚,够雅,很适合少爷。

    薛满便向?许清桉告了半个时?辰的假,往衡州有名的学子街而去。

    学子街,顾名思?义,是一条专门贩售文房四宝的商街。街两旁商铺林立,纸墨香浓郁,各家铺子的匾额上或铁画银钩,或龙飞凤舞,或风流写意,各有千秋。

    薛满揣着一小兜银子,走进一家顺眼的铺面?。

    铺中?装饰古朴,暗幽延绵,笔墨纸砚分门别类地整齐摆放。

    薛满目光如?炬,在笔柜前扫来扫去,这个粗糙,那个平庸……唯有一支由檀木盒子单装的毫笔稍稍顺眼。

    “这支多?少钱?”

    铺中?的伙计笑容可掬,朝她竖起大拇指,“姑娘,您的眼光真毒辣,这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唯一一支红湘妃紫毫笔。您瞧这笔杆,乃竹中?之皇红湘妃,再瞧这颜色,红中?透紫,意欲着吉祥富贵。毫毛则是天雪山紫兔毛,必须得是刚满六月龄的紫兔,只取其背部最尖韧且长短适中?的毫毛,往往五只兔子才能做齐一支毫笔。”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通,薛满没细听,只关心:“多?少钱?”

    伙计举起三个手指,“这个数。”

    “三两?”巧了吗这不是,她刚好带了三两银子出门。

    伙计尬笑,“呵呵,您真会开玩笑。”

    “什么意思?,难道它要三十?两?”他怎么不直接去抢?

    伙计笑容依旧,“姑娘,货有参差,这支笔是小店的镇店之宝,红湘竹笔杆,天雪山紫兔毫毛,是精品中?的极品。”

    “你直接说多?少钱。”

    “三十?金。”

    “夺(多?)少?”薛满提高声音,一口标准的官话扭了腰,“里?面?包了金子不成,一支笔要三十?金?”

    伙计做惯了读书人的生意,有一掷千金者,自然也有囊中?羞涩者,是以他素养极高,面?不改色地道:“读书人用的东西,再贵都不算贵。古语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说是不?”

    他肚里?还挺有墨水。

    薛满又走到砚台柜,指着一方彩石砚台,“这个多?少钱?”

    伙计双手掬在身前,笑道:“五彩瓷暖砚,二?十?六金。”

    薛满沉默,踱步到墨柜,随手指了条平平无奇的墨,“这个?”

    “这个便宜,松烟墨,三两银子有两条,但若是送人……”伙计指向?旁边一盒单独装的礼墨,“我建议您送这块潘云谷墨,遇湿不败,馨香久而不衰,乃文人墨客们的最爱。”

    不用问,这墨的价格必然奇高,而她,买,不,起。

    薛满摇摇头,正想换家店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轻佻的男声。

    “哟,瞧瞧这是谁。”

    那人锦衣玉带,气质轻浮,身后跟着四名随从——竟是那纨绔秦淮明?。

    秦淮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满,心中?又恨又痒。这小娘们和那监察御史害他在牢里?吃了不少苦,他本?想报仇雪恨,如?今见了面?,却?只觉得下腹烧得厉害。这张脸莹白剔透,这皮肤吹弹可破,这身段玲珑有致……比起被毒蛇咬死,她更该被他压在身下狠弄,那滋味想必快活极了。

    他暂耐住淫思?,摇着扇问:“阿满姑娘,你一个人出的门吗?”

    “干你何事?”薛满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算算日子,你这是刚从牢里?放出来?”

    换作以前,秦淮明?哪能忍这种嘲讽,定要不管不顾地将人绑回去,肆意折辱个够。但这小娘子身后有人撑腰,他须得忍气吞声,徐徐图之。

    “我在牢里?待了十?日,脑子已?清醒许多?。”秦淮明?朝她拱手,假模假样地道:“我向?姑娘道个歉,之前的事是我失礼,还请姑娘宽宏大量,给我个赔罪的机会。”

    “免了,我可受不起。”薛满不欲跟他纠缠,动身往外走。秦淮明?抬手,随从们便熟练地堵住大门。

    薛满俏脸微沉,“你想干吗?”

    “难得偶遇,我想多?与你说几句话而已?。”他一改之前的跋扈,嬉皮笑脸地道:“你来买笔墨纸砚?可有看中?的?随便拿,全挂在我的账上。”

    薛满不为所动,“秦公?子,你刚从牢里?出来,又想再进去吗?”

    秦淮明?诡辩:“我不过与你说两句话,顺便送些东西,难道御史大人便要押我下狱?这恐怕不合律法。”

    他这是要死皮赖脸到底了。

    薛满道:“我出门时?带了兵尉,他们在旁边办事,马上会来找我。”

    “那就等他们来了再说。”秦淮明?大手一挥,“伙计,这位姑娘看中?了哪些东西?全部拿出来包好,记在我的账上。”

    伙计不认识薛满,却?认识这位财大气粗的纨绔秦公?子,他将方才薛满看过的几样东西,包括那方砚台,都摆到案面?,“秦公?子,一共是八十?八金。”

    “嗯,这数字不错,够吉利。”秦淮明?扫了眼,夸道:“你眼光倒是刁,选的全是好东西。”

    薛满眼瞧着他做戏,内心十?分不耐,面?上仍半分不露。

    伙计端来茶水点心,秦淮明?好心情地招呼她,“阿满姑娘,来,坐下说话。”

    薛满身形未动,盯着门口,思?索硬闯的可能性……嗯,四个人严实?地挡着,她应当冲不过去。

    秦淮明?优哉游哉地闲聊起来,“阿满姑娘,你一个月有多?少月钱?考不考虑换个府做事?你若是来我秦府,我一个月许你十?金,你觉得如?何?”

    “隔壁揽月楼的糖蒸酥酪和白玉霜方糕很出名,是衡州小姐们最喜欢的点心,平日得提前三天预定才得一份,但要是跟着我去,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还有那鼎丰大酒楼,是衡州最出名的席面?,堪比宫中?御宴,你若是喜欢……”

    他像只嗡嗡嗡响的苍蝇,哪怕薛满一声不吭,他也能不厌其烦地唱着独角戏。

    “秦公?子。”薛满打断他,“天色不早,我要走了。”

    秦淮明?道:“接你的兵尉还没来,再等等也无妨。”

    薛满似乎站累了,终于肯坐下喝茶,随口对那伙计道:“你这茶不错,取两包吧,明?日我拿去送给知州夫人。”

    伙计呆了呆,她说谁?知州夫人?

    秦淮明?也怔住,“你认识知州夫人?”

    “何止认识。”薛满慢条斯理撇着茶沫,那模样与许清桉有几分相似,“你坐牢的时?候,韩夫人邀请我和少爷去参加了茗芳会。”

    秦淮明?晓得茗芳会,无非是一群年轻男女眉来眼去,还得扯上花啊茶的当遮羞布,简直矫揉造作得不行。

    按他说,看上眼的就抢回去,先睡了再说!

    薛满好认真地问:“秦公?子,你去过茗芳会吗?”

    秦淮明?脸皮一僵,他名声在外,韩夫人怎么可能邀请他?

    “我懒得去。”秦淮明?嘴硬,“没甚意思?。”

    “我觉得挺有意思?,韩府别院很漂亮。”薛满豁然笑开,“不瞒你说,我们来衡州前与韩夫人有过一面?之缘。韩夫人对我相当关照,又约我喝茶,又邀我去茗芳会,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秦淮明?若有所思?,他真是小看她了,区区一个婢女,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上韩夫人当靠山?

    他敢暗中?放蛇咬许清桉,无非觉得天高皇帝远,强龙奈何不了地头蛇。但扯上韩家,有些事便不好办了。

    那韩越虽与他爹有交情,但处事不通情面?,如?今他夫人再横插一脚……让他爹知道,他怕是讨不着什么好处。

    算了,来日方长,想他家财万贯,若是穷追猛打,哪个小娘子能不动心?

    如?此这般,薛满总算得以脱身。临走前,伙计将打包好的东西交给她,她暗啐一口,看也不看便出了门。

    谁稀罕这些又贵又糟烂的玩意儿!

    确定秦淮明?没跟上后,薛满转去街角,找了家不起眼的店铺,用仅有的三两银子,买了一盒普通的墨条。

    送礼不在贵重,而在心意。

    她抱着墨盒,匆匆往衙门赶,因着秦淮明?耽搁,此时?天已?近傍晚,回去后说不定要挨顿批。

    想到这,她干脆小跑向?前,眼睛时?刻注意着四周。

    大街上人不算多?,有少许收摊回家的小贩,几个孩童在附近玩耍,有人骑着马从远处跑近。

    那马膘肥体?壮,油光水滑,本?沿着路中?间安稳跑动。岂料街旁玩耍的孩子忽然身形一掠,擦着薛满的身子而过,直直冲往马下。

    马陡然受惊,嘶声仰起前躯,铁蹄踏孩童的脸面?而去。那孩童已?然吓傻,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马上的青年顿时?惊醒,迅速将缰绳在手中?缠绕数圈,竭力往右侧一勒,却?是收效甚微——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绿影扑向?孩童,抱着他往外滚了好几圈,成功避开踢踏。

    一场危机惊险地解除,那孩童开始嚎啕大哭,青年立刻跳下马,上前关心地询问:“你们还好吗?”

    薛满忍痛看向?青年,见对方面?容硬朗,高鼻深眼,布满血丝的双眸写满焦急。

    咦,竟是韩志杰身边姓戈的那名护卫!

    第44章 第 44 章(加更)

    薛满成功救下那名男童, 男童安然无恙,倒是她滚得浑身疼,掌心?也?被沙砾磨出了血。

    戈宏朗扶起她, 愧疚万分?地道:“阿满姑娘,实在抱歉, 我马上送你去医馆包扎。”

    “小伤,不碍事。”薛满边掸着衣上沾染的灰尘, 边低下头, 朝那男童凶巴巴地恐吓:“这次算你好运气,姐姐我见义勇为救下了你,但若有下次,我保证你的脑袋被马蹄子踩得稀巴烂!”

    那孩童哭得更加大声,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他的双亲闻声赶来, 得知经过后?向薛满千恩万谢。

    戈宏朗何尝不是躲过一劫?他坚持要带薛满去医馆,薛满道:“真的不用, 我还赶着回衙门。”

    她拾起滚落在一旁的墨盒,打开一瞧,墨都断成了两截, 好在没碎, 凑合凑合也?能用。

    戈宏朗忙道:“我再买一盒还给姑娘。”

    “你买的是你买的,我买的是我买的,得是我买的才有意义。”薛满道:“好了, 戈护卫,再会。”

    糟糕, 又耽搁了时辰, 回去准得挨批。

    到衙门时,伙房已经开始放饭。薛满本想清理干净, 换身衣裳再去找许清桉,转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狡黠一笑。

    她不顾一路上旁人的侧目,慢悠悠走?向许清桉的书房,期间还要扯扯辫子,攥攥袖口——随后?人往书案前一站,“少?爷,对?不住,我回来晚了。”

    许清桉看她一眼,闭了闭眼,再看她一眼:不是幻觉。

    她手里抱着个木匣子,发辫松垮,绿衣沾土,脸庞脏兮兮的,杏眸却?清澈明亮。像伙房的那只白猫,调皮捣蛋却?不自知。

    “你去哪了?”他问。

    薛满送出怀里的木匣子,“我去给你买墨了。”

    先不管她为何突然要买墨,许清桉只问:“你亲自去墨厂制墨了?”

    她理直气壮——她向来理直气壮,“我去学子街买的墨,但是一波三折,遇上好多事情。”

    她将“偶遇纨绔秦淮明,略施巧计脱身”“突逢孩童惊马,英勇无畏施救”两件事娓娓道来,末了挺起胸膛问:“少?爷,你说我是不是个聪明勇猛的好婢女?”

    许清桉紧抿薄唇,深眸难辨喜怒。他想批她冒失莽广,不计后?果,可?对?上她沾沾自喜的脸,话?便咽回喉中。

    他走?到她身前,“伸手。”

    薛满乖乖照做,只见掌心?擦伤半边,零星血迹混着沙砾,说不上严重,却?也?疼人。

    许清桉探向她受伤的位置,蓦地用力一握。

    “啊!”薛满痛呼着缩手,用力瞪他,“你做什么!”

    “疼吗?”

    “你明知故问!”

    “既然疼,便要学会别再多管闲事。”

    “你的意思是,我该眼睁睁看那孩子被马踢死?”

    “你与他非亲非故。”

    “再非亲非故也?是条人命。”薛满轻哼,“不成,我做不到。”

    她扭开脸,态度拒绝又倔强,一如他们为竹叶青吵架的那次。

    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再僵持下去,恐怕又是一场冷战。

    许清桉转身离开,薛满肩膀一塌,刚要骂他几句,他便已返回书房。

    两人的视线交汇,她双瞳剪水,怒光熠熠。他静默淡持,手中拎着一只药箱。

    她仍是生?气的模样,却?给了台阶,“少?爷,我手疼。”

    许清桉便替她清理伤口,动作轻缓至极。

    薛满的怒意烟消云散,软下声,“我知道你担心?我,不希望我以身犯险。可?当时他离我很近,我完全?可?以救他一命。”

    “你不过仗着运气好。”

    “是啊,竹叶青没咬到我,马也?没撞飞我,我次次逢凶化吉,还有主子亲自给上药,可?不就是运气好?”

    “事不过三,再有下回,你今年都别再想领月银。”

    薛满哀嚎:“不成,我兜里干干净净,没银子花了!”

    “你的银子呢?”

    “给你买墨了啊,三两银子一盒,可?惜都断了,你就凑合着用吧。”

    “为何要给我买墨?”

    “因为……因为……俊生?说你的生?辰快到了。”薛满吞吞吐吐,又补了一句,“而且,我夹的菜你没碰。”

    无需说太清楚,许清桉已心?领神会,微微叹息后?,替她仔细上好药,“我知晓了。”

    “所以你千万不能扣我的月钱。”

    他不置可?否,“今后?出门带上路成舟,他能保你安全?。”

    “他堂堂银枭队校尉,哪有保护一个婢女的道理?”

    “我会和他说。”

    “成吧。”薛满弯起嘴角,她家少?爷真厉害,连七品校尉都请得动。

    莫名地,她想起衙门失火被韦霄刁难那晚,她脱口喊出的一串名字:云斛、云飞、云齐……往后?她不需要瞎编乱造,真正有人随行保护了!

    *

    两天?后?,薛满与许清桉查完诊藉,排除了不少?人,最终确定?三名症状与柯友文相同的病患,时间跨度长达两年。

    无独有偶,路成舟也?有新发现,“昨日夜间,有名男子私下拜访了闻铁匠,童和尾随着他,一路到了韩府别院。”

    许清桉问:“查到他的身份了吗?”

    路成舟点头,“他姓戈,名叫戈宏朗,是韩府的一名护卫。”

    薛满突然问:“他是不是大约二?十?五六岁,高?鼻深眼,有些?异域人的模样?”

    路成舟道:“是,阿满姑娘认识他?”

    “他是韩志杰的护卫,早前在破庙里见过一回,后?来在茗芳会我也?碰见过,前几日更从他的马下救了一个孩子。”薛满很是诧异,“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路成舟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阿满姑娘,你太单纯了。”

    薛满又回忆起一处细节,“裘大夫说他用驱蛇粉撒伤了黑衣人的眼,我上次见戈宏朗的时候,确实见他眼睛通红。”

    “那便不会错。”许清桉道:“他仅是个护卫,身后?应当有人指使。”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人:韩志杰。

    薛满本就对?韩志杰印象差,闻言道:“他是韩志杰的护卫,此事肯定?和韩志杰有关。”

    许清桉沉吟一瞬,“路校尉,你派人盯住他们,看他们有什么动作。”

    他将整理出的病患名单交给路成舟,“你去调查这三人和柯友文,查清他们得过什么病,行踪轨迹是否有重合。”

    银枭队不愧是京畿营精锐,不出三日便复命:“许大人,我调查到这几人近年都得过一场重病,后?来家中重金求得神药,他们的病情迅速好转,可?一旦断药便性情大变,时常会出手伤人。”

    “其?他三人目前情况如何?”

    “一人在神志不清时跌落水塘溺死,一人被家中禁锢,免得他伤人伤己,还有一人……”路成舟道:“与柯友文一样,在杀了人后?自戕身亡。”

    “这案子可?禀到衙门?”

    “没,他杀的是自家小妾,他妻子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便将人草草埋了。”

    “他们没有继续用所谓的神药?”

    “那药得十?两白银一粒,每月少?则两粒,多时十?几粒也?有,富户吃得起,普通人却?难以为继。”

    薛满咋舌,“四个人中死了三个,疯了一个,那药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还有件事。”路成舟道:“那几户人说,何姑娘前段时间也?找过她们,恰好是在她遇难的前几日。”

    “何姑娘问了什么?”

    “何姑娘向她们打听了神药的来处。”

    一切都对?上了,何湘从柯友文的死联想到另外三人,再顺藤摸瓜查到神药,继而陷入险境。

    这神药究竟有何古怪,与韩志杰又有何关联?

    薛满忽然道:“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韩志杰像病了许久,形容十?分?憔悴,茗芳会时却?好转许多,会不会他也?在用药?”

    许清桉回忆与韩志杰仅有的几次会面,他因身体孱弱,言语间总是寥志灰心?,的确有服药动机。

    “极有可?能。”许清桉道:“但他既派人灭何姑娘的口,势必牵涉更深。”

    那便不能只从韩志杰处突破,还得追查那神药。

    “她们的药从何处购得?”

    “说是城外云清山的若兰寺,必须有熟人引荐作保才能购药。”

    许清桉道:“你安排人去一趟。”

    “许大人,那是座女寺。”路成舟道:“那药非女者不卖。”

    这?

    薛满傻眼,“还有这种规定??”

    “是,而且我提前踩过点,那女寺看似普通,实则防护严密,日夜安排三班女尼守卫,好几个身轻如燕,分?明是练家子。”

    害人的神药,严苛的条件,诡异的女寺。他们已接近真相的边缘,勇往直前便能解开一切谜题。

    薛满的心?怦怦直跳,说不清是兴奋或害怕,“我有个想法。”

    话?音刚落,许清桉便开口:“不行。”

    “我还没说,你怎么就说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为何不行?”

    “因为我是主子,你是婢女,你得听我的。”

    路成舟见气氛不妙,识趣地带门离开。

    薛满双手撑在案上,直视着许清桉,“银枭队全?是男子,你和俊生?也?是,只有我能进女寺。”

    许清桉言简意赅,“你不行。”

    “哪里不行?”薛满追问:“我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勇敢?”

    恰恰相反,正是她够聪明,够勇敢,他才不许她独闯虎穴。说好的事不过三,他便不会给她第三次冒险的机会。

    无论薛满怎么软磨硬泡,许清桉都不肯松口。

    薛满恨不得敲开他的木鱼脑袋,“我不去,你打算派谁去?”

    “我会请其

    依譁

    ?他府调女卫来帮忙。”

    “那路上又要多耽搁好几日!”

    “女寺不会跑。”

    “女寺不会跑,线索却?会。”薛满直呼他的大名,“许清桉,你身为监察御史,自然明白事不宜迟的道理。我们好不容易查到线索,若因此耽搁了时机,你不觉得可?惜吗?”

    “……”

    “此案事关数条人命,涉及知州之子,或许韩越也?难逃干系,一旦告破定?会惊动四方。”

    “……”

    “你怀壮志凌云心?,我也?有梦寐以求事,我早下定?决心?,一定?要帮你重整旗鼓,再不受旁人欺侮。”她道:“这是我们难得的机会。”

    她字字珠玑,直指许清桉的内心?深渊:他比谁都渴望出头,而眼下便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但这时机要用阿满的涉险来换。

    他拢着眉心?,良久后?吐字,“你可?以去。”

    “少?爷,你终总算想通了!你放心?,我保证圆满完成任——”

    “我与你一起去。”

    “诶?”薛满道:“可?那是女寺,只许女子进出。”

    隔着书案,许清桉倾过身子,轻托起她的下颏,咫尺的距离间,温热的呼吸已难分?你我。

    他嫣然一笑,天?地瞬时为之失色,“阿满,我美吗?”

    “少?爷若是女子,必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薛满晕晕乎乎,陶醉在他刻意释放的魅力中,随后?回过神,张口结舌:“难道你要——你要——”

    *

    没错,许清桉决定?男扮女装。

    他身量颀长,却?非虎背熊腰之流,又因五官俊秾,桃花嵌眸,认真改过妆后?便惊为天?人。

    此刻他云鬓雾鬟,青丝如墨。一袭缕金挑线纱裙,腰束兰色如意丝绦,更显他修肩蜂腰,身姿曼妙。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

    薛满绕着他走?走?停停,惊艳过后?便觉惋惜,“少?爷,你做男子太可?惜了,要是投成女子之身,估计全?天?下的男子都得为你倾倒。”

    许清桉淡道:“我要他们的倾慕何用?”

    “也?是,又不能当饭吃。”薛满讪讪一笑,“少?爷,你现在的样貌有十?足十?——不,是十?二?分?像女子,但这嗓子过低,一说话?准得露馅,还有你这喉结得遮住才好。”

    她找了块面纱,示意他低下头,“戴上试试。”

    许清桉配合地俯身,由她戴好面纱。织花皓纱半遮容颜,桃花眸欲说还羞,愈加引人遐想。当然,如果眼里少?点疏淡,多些?似水柔情就更好了。

    “少?爷,你的眼神不能这么犀利,得温柔些?。”

    “怎么个温柔法。”

    “你想象下,如今站在你眼前的不是我,而是你心?仪的女子。”

    “我没有心?仪的女子。”

    “那你想想能让你开心?的人和事,譬如你告破此案,得到圣上称赞,赏你良田百亩,黄金万两,官职一跃三级……”

    可?名利并不能令他感到欢愉,反倒是她方才的那番话?,那样洞悉他的内心?,那样坚定?不移地说:不再让他受旁人欺侮。

    “对?!”薛满鼓掌:“做得好,就是这个眼神!”

    “……”

    “少?爷,你想到什么了,眼神这样温柔?”

    许清桉敛眸,长睫适时掩住那一闪而逝的窘迫,“无事。”

    看来少?爷有秘密咯!薛满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既欣慰又兴奋,“你牢记此刻的心?情就行。”

    随后?,她又纠正起许清桉的走?路姿势,不能大步阔行,得莲步轻移,腰臀婀娜,裙摆摇曳……

    许清桉是个好学生?,很快便学得要领,举手投足皆优美多姿。

    薛满自愧不如:比起少?爷,她简直像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根本毫无韵味嘛!

    一切准备就绪,出门前,薛满又将他胸前塞得鼓囊囊,眉间点缀了一朵梅花花钿,随即赞叹不已,“少?爷,你真该当女人的!”

    回应她的是许清桉的屈指一叩——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

    离开水粉铺时,二?人已然是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走?出一段路后?,薛满忽然止步,若有所思地道:“少?爷,按我们编的身世,你是哑巴姐姐,我是嘴替妹妹,对?吧?”

    许清桉点点头,他如今是个哑巴,说不得话?。

    薛满道:“既是姐妹,你我的走?法便不大对?。”

    许清桉用眼神问:哪里不对??

    薛满指指脚下,他们大概隔着两脚距离,“太生?分?,容易被人识破。”

    许清桉一怔:所以……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特殊时期该特殊处理,你同意吗?”

    趁许清桉迟疑的功夫,薛满已钩住他的臂弯,亲热地喊:“姐姐,你生?得真好看,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妹妹!”

    她美滋滋地占着便宜,浑然不觉他的身躯一滞,耳根悄然泛红。

    她实在放肆。他想:下半年的月银……不,明年的月银也?该扣光。

    第45章 第 45 章

    路成舟用三百两银子买通那唯一存活的男子之妻姜氏, 请她为薛满与?许清桉引荐女寺。姜氏欣然应允,无他,她为丈夫治病几乎倾家荡产, 如今天降巨款,既能改善生计, 又?能继续为丈夫买药。

    她是?传统守旧的内宅女子,虽疑惑对方为何要找上自己, 但对丈夫的爱让她无暇顾及其他。她从没怀疑过神药背后有蹊跷, 她的丈夫被病痛折磨多年,是?神药让他恢复神采,虽然如今性?情迥异,但只要继续吃药……一直吃药……她坚信他会?有痊愈的那天。

    她满怀欣喜, 望向马车对面的一对姐妹:姐姐戴着面纱, 只露半张脸仍能窥见?绝世风华,只可惜是?个哑巴, 个头也高得过分。妹妹娇憨俏丽,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拉近了彼此距离。

    两姐妹一动一静, 好比天上月、水中花般相映生辉。

    妹妹阿九道:“姜姐姐, 我与?姐姐阿宁是?晏州人?,我姐姐的未婚夫乃日升当铺掌柜庞博涛的侄子,明年初他们?便要完婚。可他三月前突染疾病, 不吃不喝,竟连地都没法下了。庞叔叔为他寻遍名医仍不得法, 我父母劝我姐姐跟他解除婚约, 可我姐姐从小与?他青梅竹马,哪里舍得呢?于是?我们?姐妹瞒着家人?出?走, 到处寻访名医,看看是?否有法子能救回未来姐夫。”

    “我懂你姐姐的心?情。”姜氏不疑有他,有感而发道:“不瞒你们?说,我与?夫君虽是?按父母之命成的婚,但婚后他待我一心?一意?,即便我多年无子,房中却未纳一人?。他后来生了病,也曾劝我和离改嫁,可我不愿辜负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我总要守着他。”说到最后已是?哽咽。

    薛满为她感到怅然,随即咬牙切齿:那些?歹人?便是?利用了女子的这份痴心?谋财害命,真正是?令人?发指!

    “我姐姐也同你想得一样?。”薛满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她与?姜氏两两对望,那个叫惺惺相惜。许清桉淡扫薛满一眼?,她回过神,清嗓道:“姜姐姐,待会?儿你就说我们?是?你的远房表妹。”

    两人?对好口径,马车刚好抵达云清山下。姜氏提着裙摆下车,指着山间蜿蜒而上的青石阶梯,对两姐妹道:“此阶梯名为‘去病’,共有八百六十四阶,你们?第一次来,须虔心?诚意?,每登八步叩拜一首,叩完一百零八首,方有资格进入若兰寺。”

    ……路成舟没说有这出?啊!

    薛满无语凝噎:酷夏爬山,又?叩又?拜,简直与?受刑无异。但豪言壮语已出?口,她怎好再打退堂鼓?少?爷就在旁边看着呢!

    “来都来了。”她笑得很勉强,“劳烦姜姐姐带路。”

    姜氏在前头先给她们?示范了一次:每登八级阶梯便双手合十,作揖三下,再双膝跪地拜三下……薛满依葫芦画瓢,不多时便满头大汗,浑身酸痛。但见?许清桉一声不响,她便咬牙将苦咽回肚子,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将来的恒安侯府管家,坚持到底,你一定可以!

    爬完整整八百六十四阶,叩完一百零八首,薛满头晕眼?花之际,终于见?到了若兰寺的真容:白墙青瓦,平屋简致,它迎着山风伫立,由苍松翠柏环绕,看起来非常普通。

    薛满与?许清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也看到了额头上同样?的红痕——那一百零八叩着实伤人?不浅!

    薛满用帕子揉摁着额头,见?守在寺门外的长脸中年女尼微微颔首,朝她们?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姜檀越,好久不见?。”

    姜氏亦回礼,“方慧师太,好久不见?。”

    两人?显然是?旧识,略微交谈几句后,姜氏介绍起身后的两姐妹,“这是?我的两位远房表妹,听闻我受贵寺妙音濡化,两位妹妹亦有所求,故而此次与?我同来。”

    方慧师太望向如花似玉的两姐妹,短暂的惊艳后问道:“两位檀越,此番所求何事?”

    薛满便拿出?先前的那套说辞,将阿宁与?未婚夫可歌可泣的感情说了一遍。方慧不动声色,姜氏便朝她手中塞了一锭白银。

    姜氏软声道:“我的这位大妹妹身世坎坷,虽容颜绝丽,却天生畸高,幼时还吃坏了嗓子,再无法开口说话?。如今未婚夫危在旦夕,命运实在多舛,还请师太怜惜怜惜她吧。”

    方慧师太捏着银子,又?见?两姐妹额际红肿,柔弱美丽,哪还有不松口的道理,“阿弥陀佛,佛祖定会?怜惜阿宁姑娘的深情。”

    方慧师太领着三人往寺里走,一进门,薛满顿觉佛香袅袅,沁人?心?脾,因爬梯带来的酸痛逐渐消散。

    许清桉亦有所察,眸中掠过一抹疑色。

    他们?从山门进入,途经天王殿与大雄宝殿。方慧详细地介绍起两殿供奉的佛像,许清桉边拭目聆听,边一心?两用,暗中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寺内香火鼎盛,香客却不见?踪迹,唯有几个灰衣女尼在清扫落叶。她们?各守一方,脚步轻盈,臂力矫健,想来便是?路成舟探到的那几名守卫。

    他收回视线,恰好与?方慧对上眼?,不慌不忙朝她一笑。

    面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美人?,方慧顿觉意?乱神迷,赶紧念了句阿弥陀佛。

    离开大雄宝殿,方慧师太领她们?到偏殿休息,一名面白微胖,年纪更长,自称和慧的女尼现身。她看似和蔼可亲,如家中长辈般与?她们?闲话?家常,实则详细探听两姐妹的来历。

    好在她们?准备充分,又?有姜氏作陪,和慧师太并未生疑。

    此时离她们?进寺已过去个把时辰,一名年轻女尼进殿,朝和慧师太恭敬道:“师父,时辰已经到了。”

    和慧师太笑道:“请两位小檀越随贫尼来。”

    薛满和许清桉移步至药圣殿,只见?外柱楹联写道:妙手回春医百病;灵丹济世乐千家。

    跨过门槛往里去,殿中宝鼎燃香,弥弥烟云供奉着三尊高大佛像,均是?宝相庄严,慈悲肃穆。

    “此乃东方三圣。”和慧师太道:“东方净琉璃世界药师佛,左右胁侍为日光、月光两菩萨。三圣慈悲为怀,能除生死之病,常悯世间所有疾苦。”

    薛满与?许清桉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和慧师太道:“我寺住持五年前在梦中幸得三圣点化,醒后脑中竟凭空出?现一份药方。住持师姐便按此药方制成药丸,屡次试验后发现,此药丸竟可治百病。”

    “三圣大慈大悲!”薛满一脸深信不疑,“主持师太定是?德高望重,心?系苍生,才?能得到三圣垂青。”

    和慧师太点头,“正是?如此,今日你们?姐妹求药,亦需要在三圣佛前跪足半个时辰,此间倾心?吐胆,以求三圣庇佑。”

    和慧师太告退,只留他们?二人?在殿中。殿宇深幽旷静,三圣像栩栩如生,薛满毕恭毕敬地拜了三首,心?中默念:三圣在上,若你们?真能显灵,还请助我们?一臂之力,顺利解开“神药”背后的谜团!

    许清桉见?状:……她看起来很是?被感化的样?子。

    好在她悄悄投来怨念的目光:再跪半个时辰,腿都要断了!

    他们?不知隔墙是?否有耳,以防万一,要将戏演得彻底。于是?,佛前蒲团上跪着的两抹身影,姐姐口不能言,时常望向妹妹。妹妹与?她心?有灵犀,声情并茂地道:“三圣在上,我姐姐姓温名宁,乃晏州永城人?士,我姐姐与?未婚夫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姐夫突染重病,药石罔效……”

    随着时间流逝,许清桉望向薛满的目光愈加深邃。

    少?女纤细的身子笔直跪立,显然受过良好规训;她的声音琅琅盈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即便口干舌燥也未停下;无论?何时何地,她的眼?眸总是?明亮,蕴含着盎然生机,似春天的第一抹新绿,又?似开在佛前的一朵花。

    恍惚间,他见?到了新绿的美,也闻到了花的芬芳。

    *

    和慧师太再度出?现时,手中捧着一个签筒,“阿宁姑娘,请摇签吧。”

    许清桉摇落一根竹签,和慧师太捡起竹签,念道:“‘此日人?同昨日永,所求心?事自丰盈’,恭喜阿宁姑娘,此乃上上签,三圣已经听到了你们?的祈愿。”

    “阿宁”眼?泛泪光,喜极而泣。“阿九”则向三圣的佛像连连叩拜,又?转向和慧,语无伦次,“多谢三圣菩萨们?显灵,多谢主持师太神通广大,多谢和慧师太大发善心?……”

    和慧师太很是?满意?她们?的反应,笑问:“姜檀越可有向两位说明取药的最后一步?”

    “阿宁”忙从荷包里取出?一百两银票,“阿九”紧跟着道:“钱财不过身外物,只要姐夫能有好转,我姐姐愿长期供奉寺内香火,还望师太不要拒绝。”

    和慧师太没有推辞,收了银票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这里一共是?十颗药丸,我已将用法附在里面,你们?回去立刻喂他服药,一月内必能转危为安。待用完药后,你们?再来领取下个月的份例。”

    薛满感恩戴德地接过,实际万般唾弃:当着三圣的面就行这等龌龊交易,这伙人?未免太过猖狂!

    许清桉拉过薛满的手,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薛满便问:“我姐姐问,能否一次拿两个月的份例?”

    和慧师太道:“神药之所以有奇效,是?因为它供奉在三圣像前。每日受佛音熏陶,佛香浸染,若离开时间久了,药效自是?大打折扣。”

    “原来如此。”薛满恍然大悟,“多谢和慧师太解惑。”

    事毕,两姐妹总算能功成身退。薛满试图起身,可一双腿今日受了太多摧残,完全使不出?力。好在旁边递来一只修长匀亭的手,薛满顺势望去,感动极了:哇,还是?姐姐心?疼妹妹!

    她借力起身,走路一瘸一拐。许清桉并未松手,牢牢扶着她的腕,两人?的身子靠得极近。姜氏见?状感慨:真是?一对相互扶持的好姐妹!

    姜氏此时也得偿所愿,愉快地领着姐妹俩往外走,经过法堂,再穿过连廊,山门近在眼?前。谁都未曾注意?有抹娇影从暗处探出?半身,惊愕地捂住嘴巴。

    怎么会?是?——他们?怎么会?来若兰寺?!

    *

    与?姜氏分开后,两人?回到妆粉街。许清桉卸去伪装,变回清贵矜傲的许大人?,只是?伪装好卸,两人?额上的红肿却异常显眼?。

    薛满想到个好主意?,“少?爷,我可以剪刘海遮伤,至于你嘛……”

    薛满为他选了几条额带,约莫两指宽的天青色杭绸额带。正束在眉峰上边,遮去几分深晦莫测,多出?些?风流意?气。

    “姐姐。”她笑吟吟地道:“你真是?可男可女,雌雄莫辨呐。”

    许清桉威慑地投去一眼?,她这会?胆子肥得很,哪里会?怕,“这若兰寺根本?不危险,其实你不用陪我去的。”

    “不危险?”

    “是?啊,依目前来看,若兰寺里就是?群卖药的神棍,图谋钱财罢了。”

    “自古以来,谋财必定伴着害命。”许清桉顿道:“况且,你并非毫发无伤。”

    “皮外伤罢了,过几天便能痊愈。”她道:“最主要是?我们?成功拿到了药丸。”

    许清桉……感到不解。不解她惯来娇气,今日遭足了罪,却没喊苦喊累,反倒比他更看得开。

    他这样?想,便这样?问了。

    “此言差矣。”薛满认真脸,“你本?可以不来,但你不仅来了,还陪着我一起爬山跪拜受伤。说起来,这是?我与?你第一次共苦呢。”共苦有了,同甘还会?远吗!

    许清桉定眸一瞬,伸手揉乱她的碎发,“傻。”

    “疼。”薛满往后躲,方才?还觉得额头尚好,这会?忽然又?疼了,真是?奇怪。

    言归正传,薛满捻起一颗药丸。它约莫黄豆大小,乌黑圆润,闻着有股浓苦的药味,嗯,看起来跟若兰寺一般普通。

    “它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送去让裘大夫一验便知。”

    “我还有个问题。”薛满问:“明明是?银货两讫的简单事,她们?为何要弄些?折磨人?的手段刁难香客?”

    “依你看,什么样?的香客会?去若兰寺求药?”

    薛满想到姜氏,以及另外三名死者的妻子,“对丈夫一往情深的女子。”

    “还有一点,走投无路。”许清桉道:“她们?要筛选,选出?最容易掌控的一批人?。”

    越走投无路便越急乱,越急乱便越予取予求。届时递给她们?一条竹叶青蛇,她们?也会?认为那是?拉她们?上岸的绿枝。

    薛满忽然懂了若兰寺为何只肯让女子进入,换作男子,有几人?能倾尽所有去挽救重病垂危的妻子?

    自古男子多薄幸……

    记忆深处模糊地显现一道颀长身影,曾几何时,她待他满怀依恋,可他从不回头看她,他爱上了别人?,他——

    “阿满。”许清桉摁住她敲头的手,“怎么了?”

    “我的头好疼。”

    许清桉帮她轻摁起太阳穴,“这样?好些?吗?”

    “嗯。”

    “你累到了,回去早些?休息,睡一觉就好。”

    “好。”

    *

    两人?各自回房涤尘,半个时辰后,许清桉召了路成舟进书房谈话?。

    许清桉问:“韩志杰那边有情况吗?”

    “暂时没有。”路成舟道:“这两日他与?护卫没出?过门,全在别院待着。”

    “说说他的情况。”

    “我打探到的消息不多,只听说他生来便有顽疾,普通的伤风咳嗽都能要他的命,是?以他十八岁前足不出?户。直到两年前,他突然开始外出?,看着竟与?普通人?无异,去年还考上了秀才?。但好景不长,半年前他旧病复发,韩夫人?为此带他出?了趟远门,一个月前才?回到衡州。”

    便是?这趟返程,许清桉一行与?他们?在荒庙偶遇。

    “他可有未婚妻之流?”

    “韩志杰从未订过亲事,但他身边曾有个叫香雪的婢女,自幼陪在他身边,感情非同一般。但一年前,便在他考中秀才?后不久,香雪离奇消失,直到现在都没踪迹。”

    一名受韩志杰青睐的婢女,忽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背后原因值得推敲。

    门外响起叩门声,俊生恭敬道:“公子,韩大人?请你到书房议事。”

    许清桉应了声,对路成舟道:“路校尉,我有三件事需要你即刻去办。”

    路成舟抱拳,“许大人?请说。”

    “其一,将这三颗药丸送到裘大夫手中,请他务必尽快验出?药丸的详细成分。”

    “至于其二和其三……”

    许清桉薄唇翕张,声音低不可闻。

    第46章 第 46 章

    韩越此番找许清桉, 是邀他三日后同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建桥铺路乃民生大事?,需要经过?缜密的地质勘查,评估周边的水文、气象等因?素, 全部合规后方能施工动土。

    夏季雨水充沛,恩阳河近日又发?生了?一起翻船事?故, 三人因?此罹难。韩越内心不无歉疚,决意?将此事?加快进?度, 早日解决百姓们渡河难题。

    韩越之所以邀请许清桉同去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奉皇命而来, 对建桥此等大事?亦有监督之责。二来如今的工部左侍郎乃老恒安侯的表侄,按辈分来说,算是许清桉的表叔。

    衡州匠师的本领自然比不得京城,是以, 韩越想请许清桉帮忙引荐下工部左侍郎, 希望能向他探讨经验。

    许清桉听明他的来意?,答应了?后者, 拒绝了?前者。

    他道:“建桥一事?,由韩大人全权负责便好,本官还有许多文书账册没看, 库房亦未核资, 实在抽不开身。”

    韩越道:“只去半日就成,不会耽搁你太?久。”

    许清桉道:“本官南巡已近半年,衡州作为最后一站, 理该加快进?程,也好早日回京向圣上复命。”

    这理由冠冕堂皇, 但韩越知晓他白日与阿满姑娘出过?门, 怎到了?勘验河地便百般推辞?

    ……罢了?,这小辈惯来恣意?。

    韩越不再劝服。

    又听许清桉道:“在许某看来, 韩大人办事?稳妥,事?无巨细,建造一事?定然径行?直遂。”

    他目光清泠,难得口吐赞言。

    “那便借许大人吉言。”笑意?冲散韩越那常年的庒肃,他看向许清桉的额头?,“许大人的额带不错,莫不是阿满姑娘选的?”

    许清桉道:“是。”

    韩越道:“与你很相配,阿满姑娘的眼光不错。”

    阿满若是听到这番夸奖,定会翘起无形的尾巴,大言不惭地道:那是必须,也不看看我是谁家婢女?。

    许清桉道:“我会转告她。”

    两人转而谈起公务,韩越想留他用晚膳,外头?却有人传话?:“许大人,阿满姑娘正在院外候着,说是您答应今晚陪她一起用膳。”

    韩越哑然失笑,“行?吧,那本官便不与她抢人了?。”

    韩越送许清桉出院,刚过?圆形拱门,便见薛满等在围墙边,一袭碧色罗裙,与簇绿的地锦几乎融为一体。

    “韩大人,少爷。”她脆声喊。

    韩越笑道:“阿满姑娘,本官将许大人还给你。”

    薛满道:“多谢韩大人了?,我今晚给少爷炖了?猪肺汤,你知道的,他之前腿受过?伤,还需要继续进?补。”

    两人向韩越辞别,步伐异常同步地往青石道上走,晚霞在他们身后铺就一地瑰丽。

    韩越目送他们离去,半晌后才离开。

    *

    薛满与许清桉回到书房,一关?上大门,薛满便急忙问:“少爷,韩越找你说了?什么,难道他察觉到了??”

    许清桉道:“他邀我过?几日一起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他肯定是想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薛满倒吸一口凉气,“他果然察觉到了?!”

    许清桉便问:“你觉得他是坏人?”

    “他是韩志杰的亲爹啊……”薛满撇着嘴,“况且,每次我们有进?展他便会出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每次?还有哪次?”

    “呃,口误口误。”薛满不敢坦白她收下前世子遗物?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未必不知道韩志杰干的好事?,兴许他也参与其中。少爷,你一定要加倍小心,万不能着他的道。”

    “放心,我拒绝了?,不会与他同去。”

    “衙门里?的饭也有隐患,万一他下毒呢?从明日起,你只能吃我亲手做的饭菜。”

    “……我可以拒绝吗?”

    “不能。”薛满道:“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苦点累点也愿意?。”

    她愿意?,但是他不愿。

    许清桉转移话?题,“不是叫你去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又听俊生说韩越找你去书房谈话?,怕你有去无回……”

    许清桉挑眉,“在你眼里?,你家少爷是任人宰割之辈?”

    “小心驶得万年船。”薛满道:“毕竟在他的地盘,要是他跟晏州那个贾松平一样,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起来,若非遭了?贾松平的道,他便没机会跟阿满相遇。明明初时觉得她是个拖累,仅三个月过?去,一切都变了?。

    “我会注意?。”许清桉无比自然地撩开她的刘海,伤处已经敷了?淡绿色的膏药,“好些没?”

    “好些了。”她问:“你抹药了吗?”

    “没顾上。”

    “那我替你上药。”

    算礼尚往来吗?上回他替她上药,这次便轮到她了?。

    许清桉没有推辞,坐在椅上,由她不甚熟练地抹起药。

    她抬着手,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凝脂般白润的腕。指腹的力道很轻,带着些许温热,过?于小心地碰触着他的伤处。

    “少爷,这样疼吗?”

    “不疼。”

    “疼的话?不要忍着,得告诉我哦。”

    不,不是这样。

    他藏在袖中的手徐徐收拢,直至掌心传来痛意?。不管是吃了?有毒的东西,还是被人踹进?冬日的湖泊,又或是被遗忘在猎场过?夜……祖父总是冷着脸呵斥:你若连这些小事?都扛不过?去,整日哭哭啼啼找我主持公道,倒不如随你那蠢爹一般自我了?结,免得将来丢我恒安侯府的脸。

    薛满注意?到他忽然绷起下颚,长?眸覆上恹寒,唇畔扬起一抹讽笑。如此阴阳怪气的神情?,在前往衡州的马车上也出现过?。

    他想到了?何事??

    薛满有心询问,想起前些天的教训又将话?强咽回肚中。然而心思一分散,手中便失去准头?,挖着膏药的食指胡乱一戳——啧!恰好戳中了?许清桉的右眼!

    许清桉猛地往椅背一靠,捂着受伤的右眼,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薛满呆若木鸡,高举着罪魁祸“指”,须臾后挤出笑容,真诚地问:“少爷,我若说不是故意?的,你会信吗?”

    浓烈的薄荷凉侵袭了?许清桉的大脑,忿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这家伙,绝对是老天派来磨砺他的!

    一番手忙脚乱后,伤口总算处理完毕,薛满自告奋勇去伙房端膳,临出门时,与前来报呈的凌峰打了?个照面。

    薛满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没分他一点。凌峰抱着文书的手臂一紧,在心底暗骂:这空有颜色,毫无礼数的婢女?,待他回京,定要向老侯爷狠狠告上一状!

    他进?入书房,将账本摆到案上,恭敬道:“许大人,这是卑职近两日核对的账册,所有账目都核得上。”

    “嗯。”许清桉颔首,其实不止近两日,而是到衡州经手的所有档案文书、核查的所有库房,均是条条有理,毫无纰漏。

    “凌大人以为此地如何?”这里?自然特指衡州衙门。

    凌峰斟酌用词,认真道:“秩序井然,庭无留事?,弊绝风清。私以为韩大人克己奉公,材优干济,整个衙门上行?下效,才能有此优况。”

    “你对韩大人的评价很高。”

    “是,毕竟卑职随大人一路南下,前几个衙门或多或少都有怠忽,甚至还有贾松平、马建树等贪官污吏,唯有衡州独成清流。”

    许清桉以指轻叩案面,思虑盈于长?睫,“我知晓了?。”

    凌峰迟疑一瞬,道:“许大人,舍妹昨日来信,称家母有意?为她订门亲事?。”

    许清桉未抬眼,“这是凌大人的家事?,无须向本官禀明。”

    凌峰鼓起勇气道:“许大人,从很久前,舍妹便对您——”

    她对公子/少爷怎么样?!

    薛满和俊生趴在门上,屏住呼吸等待后续。岂料门扉承不住两人重量,“嘎吱”一声响后,两人跌撞着进?房,好半天才站稳身子。

    站稳后就很尴尬,特别尴尬。

    首先是凌峰,他瞪着二人,恼羞成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我与许大人谈话?!”

    其次是许清桉,他缓慢地摁着额角,一脸似怒非怒。

    俊生端着托盘,盘中的菜肴撒了?些汤汁,他惨白着脸,无措地看向薛满:姐姐,该怎么办!

    薛满镇定地丢回个眼神:莫慌,看我的。

    她并不理凌峰,对许清桉道:“少爷,到用膳的点了?,要摆饭吗?”

    凌峰气绝,这厚颜的婢女?,还敢装若无其事?!

    他正待讥讽,耳畔听得许清桉道:“凌大人,既已禀完正事?,本官可否用膳了??”

    这话?分明又在包庇那丫头?,凌峰却不敢造次,忍气作揖道:“卑职告退。”

    经过?薛满时,凌峰的视线如刃,刀刀剐向她的脸。

    薛满大方地受了?,乐意?瞧就瞧呗,反正不少块肉。

    俊生火速摆好饭菜告退,“公子,今日的饭菜我已经试了?,您和阿满姐姐慢用。”

    他飞一般地窜出门,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门扉。

    “阿满,你最近行?事?愈发?没规没矩。”

    “我晓得错了?,我保证痛改前非。今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遇见凌大人便装聋作哑,权当这人不存在。”

    许清桉想:她存了?心气死凌峰。

    “话?说回来,少爷,你对小凌姑娘真的毫无想法吗?”

    “小凌姑娘是谁。”

    “别装,小凌姑娘当然是凌峰的妹妹!”

    “他妹妹,我为何要有想法?”

    “男未婚女?未嫁,有想法才正常。”

    “那你便当我不正常。”

    许清桉坐到桌前用膳,薛满欲言又止地跟坐,目光试图瞄向某处:不知少爷是哪里?不正常,莫非是那处……?!

    许清桉夹起一片她最讨厌的素瓜,重重压进?她碗里?,“闭嘴,吃饭,否则扣你——”

    “月银!”薛满熟练地接话?,好歹肯安稳用膳。

    *

    余下的几日,无论是若兰寺还是韩府,乃至裘大夫都悄然无声。所有的风谲云诡都归于宁静,只是这宁静虚假且掩藏激流,叫人愈发?枕戈待旦。

    中伏当天,韩越早早起身,带人前往恩阳河畔勘查。巳时过?,天上仍烈日高悬,晴空万里?。可眨眼的工夫,天际便重云翻涌,雷电大作,苍穹似被一双无形的巨掌撕扯。

    空气闷热,潮湿,压抑。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如银河倒泻,整个衡州城陷入昏幽。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整整三个时辰过?去,风雨肆虐,恩阳河狂澜不止,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淹没河畔小草,吞噬弱小生灵。

    风雨如磐,城中大多数人家都门户紧闭,唯有一名身着蓑衣的男子在雨中奔驰,他径直入了?衙门后舍,不等通报便闯进?许清桉的书房。

    他扑通一声跪地,急赤白脸地喊:“许大人,韩大人出事?了?!”

    湿冷的空气灌入书房,粗暴地掐灭烛火,许清桉的脸隐在黑暗中,无人能看真切。

    “出了?何事??”

    “韩大人今日坐船去恩阳河巡视,不料突然变天,风雨太?大掀翻了?船只,韩大人、韩公子及船夫全部落水!当时我与其他三人在另一艘船上,见状立刻下水营救,但只找回了?船夫,韩大人和韩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韩公子为何在船上?”

    “韩公子来给韩大人送膳,他想和韩大人一起巡河,韩大人同意?了?,没想到突生变故,父子俩都——都——”说到最后,八尺高的魁梧男子竟隐有哭腔,“许大人,还请您主持局面,领我等去搜救韩大人吧!”

    “你们州同大人何在?”

    “刘大人今日在县衙里?办事?,得后日才回衡州!”

    “上官师爷?”

    “上官师爷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一直告假在家中休息。衙门里?此刻没有能主事?的人,所以我才冒昧来求许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大人吧!”

    那汉子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响头?。许清桉重新点起蜡烛,弱烛飘摇,跃进?他平静无波的深眸。

    “真不巧,本官昨晚得了?风寒,这会头?晕眼花,连下地都很困难。”

    汉子难以置信地抬头?,“大人,您竟不肯救韩大人吗?”

    “此言有损。”许清桉道:“韩大人是一州之长?,上了?官牒的四品官员,本官自当尽我所能地去搜救。”

    汉子忿道:“可您说没法下地,又谈何尽力搜救!”

    “本官虽身体不适,却还有京畿营银枭队的几位兵尉大人在。他们均武功高强,身经百战,在搜救一事?上比本官更顶用。”许清桉道:“快将恩阳河的河道图拿来。”

    汉子无奈照办。

    书案四角各置一根红烛,中间铺着河道图。许清桉一手牵袖,执笔圈出韩越落水的位置,又顺水流朝向划出几片区域,对兵尉任四琦道:“你即刻带队召集衙门里?所有的可用之人,去本官圈出的几片区域搜救韩大人与韩公子,务必将他们安全带回。记住,此事?不许对外透露风声。”

    任四琦抱拳,“我等马上便去!”

    任四琦迅速召集好人马,整队赶往恩阳河畔。

    滂沱大雨中,天地浩瀚,河水泗流,人类仿若蜉蝣涓埃。

    一夜过?去,雨势渐微,搜救毫无进?展。离河道不远处的简易茅亭内,韩夫人倚柱低泣,泪沾衣襟,痴痴望着河面。

    第?二日,匆忙赶回的刘州同与上官师爷也加入搜救队伍,第?三日……

    第?四日,他们在恩阳河支流的芦苇荡间,发?现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身高与衣着特征符合失踪的韩越父子俩。

    韩夫人看了?一眼便栽倒在地,上官师爷双眼通红,刘州同亦满面哀恸,其余人或骂老天无眼,或嗟悔无及,扼腕长?叹。

    彼时,许清桉正与薛满在下棋。一方棋盘,黑白子纠缠得难分难舍,薛满单手支颚,小脸异常专注,久久才走一步。

    许清桉左手捧书,右手随意?落子,看起来游刃有余。

    听闻韩越父子的尸体被找到后,许清桉若有所思。

    “确定是他们二人?”

    “尸体已有巨人观相,难以分辨五官。”任四琦说道:“但韩夫人亲自验过?细节特征,确认是韩越和韩志杰无疑。”

    “尸体现在何处?”

    “由刘州同护送回韩府了?。”

    许清桉默不做声,挥退任四琦。

    薛满震惊半晌,回过?神后甚是茫然,“我本以为韩越是用苦肉计引你冒险,没想到他跟韩志杰竟真死了??我们还没查清来龙去脉,没找到定他们罪的证据,他们便这样草率地死了??”

    许清桉摩挲着一颗棋子,将它落在了?该落的位置。

    薛满想到一种可能,“少爷,难道是他们知晓露了?马脚,干脆畏罪自杀,以免祸及全府?”

    “不无可能。”

    “若真是这样,他们倒还有几分真心。”薛满道:“只可怜韩夫人,忽然没了?丈夫和儿子,必定痛不欲生……哎呀,她该不会寻短见吧?”

    “会有人去劝解她。”

    “要不我也去一趟?”薛满不免心软,“不管韩越和韩志杰做过?多少坏事?,韩夫人却是个好人。从相识起她便对我十分关?照,连我住的院子也是她亲手挑的。”

    “不急。”许清桉道:“等我得闲与你一道去。”

    门外又有人敲门,这回是消失好些天的路成舟与童和。许清桉支走薛满,先听他们汇报了?两刻钟,又接过?一封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

    他略加思索,心中已有定夺,朝路成舟和童和低语一阵。须臾后,他推开窗子,眺着远方铺满碎金的屋脊,疏懒地眯起长?眸。

    凄风苦雨已散,今日是个艳阳天。

    他轻笑一声,“该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院中大喊:“小民上官启,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第47章 第 47 章

    上官启站在院中, 身旁跟着十?余人?,均是气势汹汹,怒形于色。

    是了, 他们的长官大人?落水失踪多?日,这位京城来的御史兼世子?爷却麻木不仁, 成日窝在书房里,宁可与他的婢女眉来眼去, 也不肯跟大伙儿一起去搜救。

    竖子?可恨, 竟连装模作样都不屑做!

    若韩大人?平安归来也罢,可他们父子?不幸遇难,许清桉仍稳如?泰山,实在可恶!可耻!可恨!

    上官启虽无官职, 却跟随韩越多?年, 情谊非同一般。其余人?亦对韩越忠心耿耿,此刻他们同仇敌忾, 非要逼许清桉去韩府吊唁不可!

    书房没有动静,上官启复喊:“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其余人?声如?洪钟, “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 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

    在众人?愤恨地注视下,书房门由内打开,角落里的凌峰忙现身:“许大人?, 他们人?多?势众,卑职拦不住他们。”

    许清桉扫视一圈, 全?是衙门里的熟面孔。

    “上官师爷所言极是。”他道:“于情于理, 本?官该为韩大人?吊唁。”

    “许大人?终于肯出来了?”上官启顾不得尊卑有别,讽道:“韩大人?生?前与您父亲是旧识, 您称他一声世伯也不为过。长辈落水失踪,许大人?却能不动如?山,着实叫小民大开眼界!”

    许清桉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本?官相信,能叫上官师爷开眼界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上官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何?其郁闷!“你——”

    “好?了。”许清桉淡声打断:“时间?不早,还请上官师爷领路。”

    上官启甩袖作罢,领了人?赶往韩府。一路上,他数次出言针对,许清桉却不偢不倸,端是心如?止水。

    上官启怒竭而悲,抹着泪道:“韩大人?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到了韩府,许清桉身边只有路成舟陪同,由韩府管家领向中堂。

    一路上鸦默雀静,奴仆们不见踪影,偌大的府邸死气沉沉。

    事出突然,韩府还未挂上白幡,唯有两口黑棺并排摆在堂中央。棺木四周点着一圈儿臂粗的白烛,烛泪无声淌落,似乎也在哀悼主?人?们的逝去。

    棺前有蒲团,身着孝服的韩夫人?正在跪祷。

    许清桉命路成舟在外等候,跨过门槛,打破一室凄寂,“韩夫人?。”

    韩夫人?并未回头,哀声开口:“许大人?,您来了。”

    “是。”许清桉道:“斯人?已?逝,还请韩夫人?节哀顺变。”

    “民妇同时丧夫丧子?,与其独自苟活,倒不如?随他们一同去了,一家三口也能在地下求个团圆。”

    “夫人?莫要这般悲观。”许清桉道:“依本?官所见,求死不如?求生?。”

    “好?一个‘求死不如?求生?’。”韩夫人?泫然欲泣:“万众皆苦,唯愿求生?,可惜天不遂人?愿,好?人?不长命,坏人?却能贻害千年。”

    她转过身,容颜憔悴不堪,竟是一下子?老了十?岁,“许大人?,能否请您替家夫和犬子?上炷香?”

    许清桉作揖,“理当如?此。”

    韩夫人?点燃三炷香,递到许清桉手中。许清桉执香上前,微微曲肘,拜祭三下——不知为何?,这佛香别样浓郁,窜入鼻间?竟叫人?浑身无力。

    许清桉倏然瘫软在地,一双桃花眸用力睁着,胸口急促起伏。

    “韩、韩夫人?。”他闭了闭眼,力求镇定,“本?官身体不适,劳烦你去请个大夫来。”

    “大夫不会来。”韩夫人?轻道:“许大人?,您说得没错,求死不如?求生?,我既然要生?,便只能送您去死。”

    许清桉眉头紧蹙,“本?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杀人?需要理由吗?”

    “当然需要。”许清桉忍着不适,道:“莫非你误会韩大人?和韩公子?的死与本?官有关?不,本?官可以解释,是他们二人?做了坏事被本?官察觉,怕祸及亲族,干脆畏罪自杀。”

    韩夫人?蹙眉,似在思考真假,“他们做了什么坏事,竟能祸及亲族?”

    “他、他们与城外云清山上的女寺勾结,高价卖一种?药丸骗钱,那药丸虽有奇效,但断了药便后患无穷,已?经害了好?几人?的性命。”

    “什么药竟如?此厉害?”

    “本?官暂时不清楚,但,但多?给些?时日,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你看。”韩夫人?道:“这便是我要你死的原因。”

    许清桉愕然失色,仔细打量起对方:面前的妇人?语态温柔,目光却截然相反,如?看一件死物般森冷地看着他。

    他后知后觉地道:“本官……错了,与女寺勾结害人?的不是他们,而是你。”

    “许大人?慎言。”韩夫人?轻拢鬓发,平静道:“我与诸位师太卖药救了许多人,哪怕在佛祖面前亦问心无愧。”

    “你竟说得出口?”许清桉道:“仅我查到的便有三人?因此药丧命,其中又牵连另外三条人?命,拢共六条人?命死于你们手中。”

    “行军打仗也会死人?。”韩夫人?坦然到冷漠,“区区几人?的死,能换来更多?人?的生?,这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强词夺理,不可理喻!”他不知想到什么,收敛敌意道:“韩夫人?,本?官虽与你接触不多?,却知晓你绝非利欲熏心之辈,本?官猜测你定是受人蒙骗,身不由己。”

    韩夫人浑身僵住,一时难以言喻。

    许清桉又道:“韩大人?德才兼备,深受百姓们爱戴,将?来定不止于四品官衔。你本?能安稳当官夫人?,又何?苦冒险去干这谋财害命的事情?除非有人?胁迫你,逼你同流合污。”

    韩夫人?闭上眼,胸口弥漫着无尽懊悔。他说得没错,怪她当初信错了那人?,一步错后步步皆错。晚了,她已?经泥足深陷,一切都晚了……

    许清桉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帘,“韩夫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本?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要你助本?官一臂之力,本?官定能匡扶正义,将?胁迫你的恶徒绳之以法。”

    他单手撑地,勉强坐立,饶是虚脱无力,仍旧风光霁月。

    “本?官说到做到。”

    六个字掷地有声,几乎砸开韩夫人?的心防,便在她面有松动时,门外响起一阵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啪。

    有人?推门进来,“许大人?好?口才,只做御史实在屈才。”

    许清桉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缎袍美髯,道骨仙风,这位和颜悦色的中年男子?并不陌生?。

    他吐出一个名字,“秦长河。”

    秦长河道:“正是在下。”

    许清桉道:“本?官早猜神药背后有精通药理之人?在谋划,但万万没想到是你,秦大善人?。”

    “老夫权当这是句夸奖。”秦长河踱步到韩夫人?身侧,“韩夫人?,你做得很?好?。”

    韩夫人?敛首,顶着他通透人?心的目光,慢慢退到墙角。

    秦长河转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许清桉,“这是我第三次与许大人?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许清桉眸光沉沉,“你铁了心要杀我。”

    “许大人?是聪明人?,可惜手伸得太长。”秦长河道:“你是监察御史,到衡州查查账册文书便好?,偏要多?管闲事,累人?累己。”

    “你别忘了,我乃恒安侯世子?。”许清桉气虚声短,姿态依旧高傲,“我祖父是恒安侯,我是圣上钦点的监察御史,身边还有京畿营的兵尉随行。但凡出点意外,便有人?马上传信去京城,届时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许大人?放心,秦某自有办法摆平一切。”秦长河随口道:“据闻许大人?与恒安侯的关系极差,你曾数次遇险,恒安侯都置之不理。祖孙情淡薄至此,想必你死后不久,他便会再立一位世子?。”

    杀人?不过诛心!

    “我不懂,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许清桉面色灰败,“你们不妨让我死个明白。”

    秦长河无意回答,倒是韩夫人?心有不忍:“是我的婢女芳汀……何?大夫之事后,我心有不安,便吩咐她去若兰寺与师太商量,想安排另一处寺庙作为接头地点。岂料前几日时,她竟在若兰寺中撞见了您与阿满姑娘。”

    “枉我如?履如?临,竟还是露了马脚……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许清桉自嘲一笑,似乎已?经认命,“不知二位准备给我个怎样的死法?”

    “韩夫人?会给世子?个痛快。”直到此时,秦长河仍是淑人?君子?的模样。这身伪善的皮披久了,竟叫他也嫌弃污糟之事来,横竖有人?替他动手。

    韩夫人?指尖发麻,艰难地动了动嘴,“便由戈护卫将?功补过……戈护卫,你且进来吧。”

    门外无人?响应。

    “戈护卫?芳汀?”

    外头一片寂静。

    秦长河暗叫不好?,欲箭步往外冲去。与此同时,门扉被人?踹开,路成舟一手持剑,将?昏厥的戈宏朗与芳汀依次丢进中堂。

    秦长河的视线落向他身后,空旷的庭院不知何?时竟全?是人?。他们或站或躺,站着的是一群劲装黑靴,肃容凛然的剑客,躺着的是……是韩府埋伏在暗处的护院,是他从秦家特?意挑选带来的五十?六名打手。

    近百名身形魁梧的壮汉,被这群剑客无声无息地解决。他们武功非凡,训练有素,没有一张衡州衙门的熟面孔——

    秦长河僵硬地转身,见许清桉端然站起,双手抄袖,一脸似笑非笑。

    他颤声道:“你……你方才是装的,你没有吸进迷香。”

    许清桉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能算计本?官,本?官自然也有后招。”

    秦长河怒火中烧,恶狠狠地瞪着韩夫人?,“你这贱人?,竟然敢背叛我!”

    韩夫人?从震惊中回神,慌张摇头:“不是我!”

    “不是你还会是谁!”

    “我按你所说,全?都分?毫不差地做了!夫君和志杰还在你手中,我怎会冒险去跟许大人?联手!”

    眼见他们剑拔弩张,许清桉抬手,示意他们住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本?官天资聪颖,算无遗策?”

    秦长河与韩夫人?齐齐盯着他。

    他道:“小小软筋香,提前服下解药便能预防,你该换种?更强劲的药来。”

    秦长河如?鲠在喉,重点不在药上,而是外面这群厉害的剑客!“你早知道我们是故意引你到韩府下手。”

    “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诱本?官出衙门,甚至设计了韩大人?和韩志杰的假死,本?官怎好?辜负你们的心意?”许清桉道:“本?官替你们介绍下,院中的诸位是本?官去广安府借来的精兵强将?。”这是当日他吩咐路成舟办的第二件事,派人?去往广安府搬救兵。

    从衡州到广安府来回起码六七日,这意味着在韩家父子?“出事”前,许清桉便推断到了一切。

    秦长河惊觉小瞧了他,“你从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异常?”

    许清桉淡道:“从一开始,所有的线索便指向韩志杰与韩大人?,的确,作奸犯科者大多?数都是男子?。本?官本?也以为是他们,毕竟韩夫人?是后宅女子?,堪称官夫人?的典范,待阿满又温柔可亲,在先入为主?的观念里,韩夫人?该是个好?人?。”

    “可你还是怀疑到了我身上。”韩夫人?问:“为何?会怀疑我?”

    “如?本?官所言,韩大人?德才兼备,品行有目共睹。”许清桉道:“便连募捐在即,秦公子?犯了错,韩大人?也能将?他打入大牢,处事不可谓不公。”

    韩夫人?含泪道:“许大人?,夫君他是好?人?,他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

    秦长河不耐道:“那你也该怀疑韩志杰,是韩志杰的护卫丢失令牌,才被你们抓到了把柄!”

    “是,从谋害何?姑娘的角度来看,韩志杰应当是主?谋。但从他生?病的轨迹来看,他不过是另一名用药的受害者。”许清桉道:“若兰寺只许女客求药,韩志杰不像其他人?那般有情深义重的妻子?,但有位爱他至深的母亲。韩夫人?,是你两年前替他求了神药,对吗?”

    韩夫人?面如?土色,“你都知道了……”

    “本?官要查一件事,便要查清来龙去脉,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这是许清桉吩咐路成舟的第三件事,命童和乔装深入韩府,打探关于韩夫人?及韩志杰的相关,“韩志杰天生?患有恶疾,身体孱弱,被断言活不过十?八,而韩夫人?爱子?心切,用尽各种?法子?仍不得愿。两年前,韩夫人?与秦老爷的继室相识,从她口中得知了若兰寺有神药可治百病,于是便登寺求药。而后来,等韩志杰离不开药时,秦老爷便以此威胁,要你替他做事。”

    韩夫人?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志杰吃了药,很?快便大有好?转。他能下地,能出门,能与常人?那般读书考试,眼看痊愈有望,我如?何?能断了希望。”

    “你宁为秦长河的爪牙,也要让韩志杰能继续吃药,但据本?官所知,韩志杰并不领情,曾三番两次主?动断药。韩夫人?,你可知晓他为何?不肯再用药?”

    “因他身边的婢女怂恿!”韩夫人?脱口而出。

    “香雪吗?”

    “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为何?要怂恿韩志杰断药?”

    “她不过是个侍病婢女,志杰生?病时尚有点用处,等志杰痊愈后娶妻生?子?,她便失去了作用。”韩夫人?暂时停住哭泣,眼中掠过一丝难掩的厌恶,“她身无所长,怕被志杰抛弃,便想用病一辈子?套牢志杰,可惜志杰看不清,竟真着了她的道!”

    “你错了。”

    “许大人?,我没错。”韩夫人?坚持,“她短视浅薄,欲壑难填,我决不允许她耽误志杰!只要志杰恢复健康,便能考取功名,娶妻生?子?……”

    “韩夫人?,你大错特?错。”许清桉道:“韩志杰此生?都不可能有后代。”

    韩夫人?怔住,“你,此话何?意?”

    许清桉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用两指捻着,轻描淡写地道:“此药,断子?绝孙。”

    韩夫人?身形一晃,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她急于向异样沉默的秦长河求证,“他在骗我,对不对?你说过只要志杰服用此药不断,五年后便能恢复健康!”

    秦长河顾不上韩夫人?的歇斯底里,目光阴郁地盯着许清桉,“你还知道了多?少?”

    “秦老爷怕我知道多?少?”许清桉把玩着药丸,道:“譬如?,这药丸的原料是何?。”

    秦长河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

    许清桉不卖关子?,“韩夫人?,神药的关键是一种?名叫蒂棠茚的花。”

    蒂棠茚?

    韩夫人?道:“不,他跟我说那花叫虞葸,是关外培育的一种?珍稀药材,能解毒治病,延年益寿。”

    “他撒谎了。”许清桉道:“蒂棠茚产自南垗,历来由南垗王室所控。它曾被引进前朝,风靡一时,可没过几年便被列为一等禁物,凡私培贩卖者均判以重刑,此令延续至今。”

    “随着朝代更迭,蒂棠茚渐渐被世人?遗忘。秦老爷此番行事隐秘,本?该神不知鬼不觉,可何?姑娘身为医者,对蒂棠茚定然有所耳闻。她从几位病患的症状中察觉出异常,顺藤摸瓜寻到了若兰寺,继而招了杀身之祸。”

    许清桉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抖开读道:“蒂棠茚,枝绿花粉,叶细而长,抱茎而生?,喜湿润阴凉,六月一开花,八月一结果。其优点:花可焚烧,香气抚心绪,祛疼痛。其果可入药,能愈伤,振精气,短期内效果显著,令人?面貌一新?。其弊端:服用此药超过半年,便会导致男子?不举,女子?不孕,且此药用则成瘾,假使断药,便会使人?精神错乱,奇痒难耐,暴虐成性。”

    他低而磁性的声音,吐露着残忍的真相,“韩夫人?,你误会了香雪,蒂棠茚才是披着美人?皮的恶鬼。”

    韩夫人?如?遭雷击:所以志杰恨她,不单因为她除去香雪,还因为、因为身体……

    “韩志杰曾努力挣脱。”许清桉问:“便在我们初遇的荒庙内,他手腕留有瘀痕,应当是下了狠心要断药。”

    可他失败了。

    韩夫人?揪住胸前衣裳,凄然跌坐在地。香雪死后,志杰仍坚持要断药,她面上顺从,暗地却使人?瓦解他的意志,最终如?了她愿,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志杰好?……

    “啊,啊——”韩夫人?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吼声,“是我害了志杰,我才是罪魁祸首!”

    “可怜天下父母心,韩夫人?爱子?心切,不料被有心之人?利用。”他这样说道,眼中却无多?余的情绪,“说起来,我一进若兰寺便觉得佛香有异,是因寺中焚了蒂棠茚的花,对吗?”

    秦长河仿若未闻。

    “秦老爷好?本?事。”许清桉顾自道:“蒂棠茚是禁花,由南垗走私进大周朝内,定费了秦老爷不少周章。你引韩夫人?入局,是利用她的身份好?在衡州行事,但本?官更好?奇的是,你从南垗何?处寻得此花,又用什么法子?在兰塬顺利入境?”

    自许清桉提及“蒂棠茚”三字,秦长河便收敛情绪,一脸面无表情。

    “你不肯说,本?官替你说。”许清桉道:“你的那名继室便是兰塬人?。”

    两年前,正是这名继室引了韩夫人?入局!

    韩夫人?心中恨意滔天,抄起身边的香炉,用力砸向秦长河。后者偏身一躲,香炉错肩而过,恰好?砸到了昏迷的戈宏朗身上。

    秦长河不理许清桉,朝她冷笑,“韩夫人?,你当真以为自己很?无辜?药是你替韩志杰求的,他的婢女与何?湘与是你派人?杀的,连若兰寺的运转你都参与了不少。醒醒吧,从你与我同谋开始,你便跟我没有区别。”

    韩夫人?无力反驳,绝望地低泣。

    秦长河环视周遭,诡异一笑,“许大人?,你当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

    许清桉听他对韩夫人?道:“你别忘了,你夫君和独子?还在我的手中。”

    韩夫人?身躯一震,短暂的天人?交战后,她抬起泪眼,对许清桉道:“许大人?,抱歉。”

    许清桉想:她为何?感到抱歉?

    下一瞬,她哑声朝偏堂喊道:“韦霄,带人?出来。”

    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衙门里的捕头。

    许清桉侧过身,路成舟的长剑便架上秦长河的脖颈,杀意一触即发。

    凝重的气氛下,韦霄用匕首胁着一人?出现,那人?的双手被绳索紧缚,嘴上堵着布条,满眼跃着怒火。

    看向许清桉时,她眼中又流转着委屈与歉恼,仿佛在说:少爷,对不住,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

    许清桉的心堕到谷底,“阿满。”

    第48章 第 48 章

    薛满被堵住嘴, 发不出?声,只能可怜地眨眨眼。

    “许大人,没想到?吧?”秦长河丝毫不惧脖子上的长剑, 即便脖间已有痛楚,“秦某也留有后手……不, 不对,应该是?韩夫人替秦某留的后手。”

    薛满用力瞪着韩夫人, 满眼愤怒:亏她一直以为韩夫人是?个?好人!

    韩夫人无地自容, 别开脸道:“对不起?,阿满姑娘,这一切并非我的本意。”

    许清桉道:“我命童和领人守在阿满的院外,所?以韦霄不可能从?外面掳人, 唯一的可能, 院内设有密道。”

    薛满猛眨眼,表示附和:没错, 她刚回房打算绣荷包,哪知暗处忽然?窜出?个?人,二话不说劈晕了她。等?醒来时便已在偏堂, 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韩夫人哽咽道:“你们初到?衡州时, 老爷请我为阿满姑娘安排住所?,他给我看了衙门?的宅邸图,我便知晓了衙门?的密道所?在。”

    “韩大人从?没有防过你, 但你辜负了他。”许清桉道:“如今你还要一错再错。”

    韩夫人道:“我别无他法,夫君和志杰还在他手里。”

    “韩夫人, 秦长河鬼话连篇, 居心叵测,哪怕他今日逃出?生天, 韩大人和韩志杰也不一定能活。”许清桉道:“比起?他,本官更值得你信任,只要你放了阿满,本官保韩大人和韩志杰性命无虞。”

    韩夫人接连遭受打击,对秦长河的信任已分崩离析,闻言犹豫不决。

    秦长河嗤之以鼻,“尔等?女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看向韦霄,当着众人面策反,“韦捕头,事已至此,你是?要跟随韩夫人束手就擒,还是?同秦某一条道走到?黑?若你跟秦某走,秦某保证不会亏待你。”

    韦霄暗自思量:这几年他受韩夫人驱使,跟秦长河牵涉甚深,即便自首也是?从?重发落。反观秦长河家财万贯,手段百出?,跟着他兴许能混出?其他名堂。

    他本就是?投机取巧之辈,生死面前更是?忘义?,“韦霄愿追随秦老爷。”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迥异。韩夫人难以置信,秦长河大笑出?声,薛满怒目圆睁,连路成舟都紧皱眉头。

    唯有许清桉不露声色。

    秦长河道:“韦捕头好气魄,秦某最欣赏你这样识时务的人才!”

    许清桉却道:“你们以为拿阿满威胁本官,本官便会就范?”

    “许大人对这婢女如何,一试便知。”秦长河道:“韦捕头,我的脖子见了血,阿满姑娘也当如是?。”

    韦霄压紧横在薛满脖间的匕首,即将划破凝脂般的肌肤时,许清桉出?声:“慢着。”

    韦霄及时停手,察觉到?怀中少女隐隐颤抖,是?被感动到?了?他不由嗤笑,一个?貌美的婢女而?已,竟真能威胁到?许清桉。

    许清桉问:“秦长河,你想怎么样?”

    “准备一辆马车和干粮,送我和韦捕头到?城外西郊,不许任何人跟着。等?我们到?安全地带,自会放阿满姑娘离开。”

    “我拒绝。”许清桉道:“若你们出?尔反尔,利用完便杀了阿满,本官岂非两头落空?”

    秦长河问:“那依许大人之见?”

    许清桉意味深长,“本官可比阿满有用得多。”

    堂内瞬时悄然?,秦长河迟疑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替换她?”

    许清桉颔首。

    路成舟忍不住道:“请许大人三思!”

    “唔唔唔唔唔!”薛满猛然?挣扎:拒绝!她强烈拒绝!

    “如此甚好。”秦长河大喜过望,“先送我们到?西郊,届时再换人跟我们走。”

    许清桉一锤定音,“路成舟,准备好他们要的东西,不许任何人跟随。出?了事情,本官一力承担。”

    *

    纵然?路成舟不情愿,却不敢违抗命令,准备好马车供他们离开。

    出?韩府前,秦长河曾问韦霄是?否带上芳汀,韦霄毅然?回绝。

    他道:“多带一个?人,路上便多一份风险。”

    秦长河实在欣赏他的无情,同样的,他也没想过带上其子秦淮明?或家中的继夫人。危难当头,大丈夫若总是?瞻前顾后,要这要那,如何干得了大事?

    两人一拍即合,直叫薛满深恶痛绝。她缩在马车角落,冰冷冷地瞪着秦长河,内心将他诅咒了千八百遍。上梁不正下梁歪,秦长河阴狠毒辣,难怪秦淮明?也是?个?败类残渣!

    秦长河得以脱身,这会儿气定神闲,“阿满姑娘,你真是?一步好棋。”

    我呸!

    薛满真想跳起来踹他脸上,踹碎他伪善的面具!

    秦长河又道:“许大人有勇有谋,实属可造之才,可惜古往今来,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

    他自言自语一阵,许是?觉得无趣,便取出薛满嘴里塞着的团布。

    原以为她会破口大骂,不曾想她一言不发。

    秦长河奇怪,“你怎么不说话?”

    薛满问:“你想听我说什么话?”

    “有意思。”秦长河甚是?玩味,“许大人为了你甘愿冒险,你却无动于衷,莫非他是?一厢情愿?”

    “他是?主,我是?仆,谈何情愿不情愿。”薛满憋着股气,不爽地道:“他用自己来换我,纯是?他傻,纯傻。”

    “许大人若听到?这番话,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人呢?”

    秦长河撩开车帷,往外看了一眼,“正骑马跟在后头。”

    薛满改问:“秦老爷,你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为何非要干这违法的勾当?”

    秦长河半抬眼皮,笑中带讽,“士农工商,商为最末,秦某纵有家财万贯,亦不过是?官府的银库罢了。今日铺路,明?日赈灾,后日修桥……秦某不做一本万利的生意,如何喂得饱这偌大的衡州官府?”

    “可这银钱并非官府私吞,而?是?用在了百姓民生上。”

    “百姓民生与秦某有何干系?秦某是?个?商人,不图虚名,只求钱财。”

    “……”坏人总能给自己找各种理?由,仿佛除了干谋财害命的勾当,便没有其他路子能走。

    秦长河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秦某无愧于心。”

    薛满见他歪理?一堆,懒得浪费口舌,沉默地靠着墙壁,暗中尝试解开绳索。

    良久后,马车停住,韦霄在外喊道:“秦老爷,西郊到?了。”

    秦长河揪着薛满下车,匕首牢牢地架在她颈间。四丈外,许清桉跳下马,与他们遥遥对望。

    他说话算话,独身前来。而?四周空旷,没有树木,免去了被蹲伏的危险。

    秦长河满意极了,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正要发表几句胜者感言,忽听薛满骂道:“许清桉,你真是?个?蠢货,堂堂恒安侯世子为个?婢女以身犯险,传出?去定让人笑掉大牙!”

    许清桉的目光很远,很淡。

    她又道:“你多大的人了,竟然?这样幼稚?一个?婢女而?已,绑了也就绑了,再找一个?便是?。当然?,你肯定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不过凑合下也能用。”

    许清桉问:“嗯,我知道了。”

    薛满松了口气,“知道了便好,你赶紧掉马回去,衙门?里还有许多事等?着你去处理?。你放心吧,等?他们到?安全处放了我,我立马自行回来。”

    若他们不放呢?

    许清桉没有错过韦霄偶尔投在她面上的垂涎欲滴,秦长河或许会遵守约定放了她,却不能保证她完好无损。

    而?他不接受她受到?伤害,丁点都不行。

    他不再看她,对韦霄道:“你放了她,我过去。”

    薛满怒喊:“你疯了,我不要和你换,你赶紧回去!”

    秦长河瞧着有趣,“若非带两个?人太过累赘,我一定不忍心将你们分开。”

    韦霄拿出?镣铐,抛至许清桉的面前。

    “铐上。”

    “不许铐!”

    “许大人,请吧。”

    “许清桉,我不会感激你的!”

    吵嚷间,天空毫无预兆地下起?大雨。

    隔着雨幕,许清桉弯腰拾起?镣铐,铐上一只手腕。秦长河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吩咐韦霄走向许清桉……

    雨点如豆,颗颗打在薛满的脸上,打得她神思恍惚,眼前生出?了幻觉。

    同样的下雨天,同样的对峙,她被人勒住了脖颈拖行,几乎要窒息而?亡。一抹浑身是?血的高大身影在喊:“放了阿满,我愿意跟她交换!比起?一个?孩童,我对你们更有价值!”

    画面瞬变,他躺在血泊中,朝她颤抖地伸出?手,并非挽留,而?是?催促。

    阿满,你快跑。

    ……

    她才不要跑!

    薛满瞋目切齿,迎着锋利的刀刃,利落地偏首,死死咬住秦长河持匕的手。秦长河陡然?吃痛,手中一松,匕首竟掉落在地。但他随即用另一只手拽住薛满的发髻,用力往后一扯,迫得她仰面朝天!

    “臭婊子,快松口——”

    薛满使出?吃奶的力气,咬得满嘴是?血仍不松口。秦长河气急败坏,用劲将她掼摔在地,拾起?匕首便往她脸上挥去。

    薛满翻身一滚,有惊无险地避开刀刃,眼看下一刀紧随而?至,她陡然?爆发蛮力,硬生生挣开腕间麻绳,双臂往前合举,试图接住那道锋利的寒光——

    咻的一声轻响后,利箭击穿雨帘,同时射/进?秦长河的胸膛。匕首砸进?土里,他瞳孔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步步后退,轰然?倒地。

    薛满急促呼吸着,转向许清桉的位置,隐约可见那处躺着一个?人,站着一个?人。

    她抹了把?脸,看清站着的人是?许清桉。他闯过雨帘,身形愈来愈急,直至将她切实地搂进?怀里。

    他绷着俊脸,雨珠滚过漂亮的眉眼鼻唇,没入急速起?伏的胸膛。

    他搂得太紧,她快不能呼吸了!

    薛满闭眼靠在他的胸前,抿抿嘴唇:唔,夏雨吃进?嘴里,好像有股淡淡的甜味。

    *

    薛满死里逃生,伤得乱七八糟。脖颈被匕首划出?一道浅显的血痕,两只手腕被麻绳磨得全是?伤,还有头皮被扯得发麻,精神受到?惊吓……等?等?等?等?。

    好在,她跟许清桉都活下来了。

    她这厢在暗自庆幸,那厢许清桉却挥退旁人,决意跟她秋后算账。

    哐当。

    他坐至床畔,将药箱随手扔到?脚边,横眸望着半靠在床头的少女。

    她已梳洗过一番,青丝披肩,俏脸雪白,眼中尚有余悸,难得显出?娇弱可怜的少女姿态。

    娇弱?可怜?她?不存在的。

    “我是?蠢货,嗯?”

    “……”

    “笑掉大牙,对吗?”

    “……”

    “人不可貌相,阿满,我总归小看了你。”

    “口误,是?我一时口误。”薛满摸着耳垂,顾左言他,“少爷,我脖子疼,手疼,头皮也疼……”

    “你是?迎难而?上的女中豪杰,受点伤,疼一阵是?应该的。”

    “我要上药!”

    “这是?你英勇的勋章,本官认为,你根本无需上药。”

    那还带药箱来?薛满看穿他的口是?心非,扶着脖子往后一靠,哼哼唧唧,“哎呀,我脖子好疼,恐怕伤口又流血了。那把?匕首当真锋利,差点就割断我的脖子了!”

    “……”

    “那麻绳粗粝,绑得又紧,我手快被勒折了!”

    “……”

    “还有,还有那秦长河,不知哪里来的蛮劲,扯得我头发掉了一大把?,往后要成个?秃子了!”

    “……”

    她绞尽脑汁地装可怜,许清桉通通不接招,一直冷眼旁观。

    得,他今日不吃这套。

    薛满悻悻然?地作罢,马上又唉声叹气,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许清桉,你又生气了。”

    仿佛他才是?做错事的那个?人。

    许清桉不理?她,低头抚起?平整的袖口,须臾后,一只纤手捉住他的袖角。

    许清桉的手往后一挪,她跟着往前伸臂,他再一挪,她再往前伸,几个?来回过去,清贵的公子犹不抬眼。

    行吧。

    薛满败下阵来,“少爷,我知错了。”

    许清桉总算肯正眼瞧她,“错在哪?”

    “我不该掉以轻心,落入韦霄的手里,成为他们威胁你的把?柄。”

    许清桉又挪手了!

    薛满忙改口:“错了错了,是?我不该铤而?走险,去咬秦长河的手。”

    “说得很好。”许清桉便笑,“道理?你都懂,但你改不掉,再来一次,你照样会这么做。”

    薛满心道:不愧是?少爷,真了解我。

    许清桉忍着蓬勃怒意,尽量冷静地道:“办此案前,我们曾约法三章,一切以你的安全为先。”

    “约法三章时,你可没说你会为我以身犯险。”她道:“难道只许你御史大人放火,不许我小老百姓点灯?”

    “你我身份有别,由我替换你去,他们不敢随意下手。”

    “开什么玩笑,秦长河狗急跳墙,在韩府时还打算杀你灭口。”

    “那又如何?”许清桉道:“我心中有数,假使落难也有办法安全脱身。”

    “我心中却无数。”她道:“我不要你为我去冒险。”

    这说不通的家伙!

    许清桉摁着隐隐抽痛的额角,她的话语又低低传来。

    “少爷,坦白说,你跟秦长河提出?用自己交换我时,我心中很欢喜,非常非常欢喜。但欢喜过后,我又觉得慌张,万一你出?了事,万一你回不来,万一我再也见不到?你……”

    他宽整的袖口被她攥出?涟漪般的褶皱,少女的脸庞莹润剔透,褪去冥顽不灵,她显得无措且害怕,怕什么,失去他吗?

    许清桉抬起?手,本想轻抚她的头顶,中途却改变主意,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

    傻瓜。

    她竟不知,他也会怕。

    第49章 第 49 章

    怒意悄无声息地散去, 许清桉没再不依不饶,替她轻柔地包扎起伤口。

    薛满松了口气,有?闲心追问其他后续, “秦长河跟韦霄怎么样了?”

    “秦长河死了,韦霄尚有?一口气在。”

    “秦长河死了?”薛满道:“他害人无数, 死了也是罪有?应得。”随即又兴致勃勃,“少爷, 你身?上带了什么不得了的暗器, 竟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是袖里?箭。”

    “能给我看看吗?”

    许清桉探入宽袖,长指拨弄几下,便?取出一柄黄铜质地,细圆筒样的物什。

    薛满接过东西, 在手中颠了颠, 又瞧了瞧:这?会?里?头是空的。

    “它能发几支箭?”

    “两支。”

    “刚好,一支给秦长河, 一支给韦霄。”

    许清桉忆起初次与她见面时,便?是她先用石块砸得黑衣人分神,替他争取了反击的机会?。当时他特意留了一支箭以防万一, 岂料三个月过去, 两支箭都为保护她而发出。

    今日阿满被?挟持时,他原想着先换下她,等她安全离开后, 他再设法摆脱危险。不曾想她反应会?如此激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反抗秦长河。好在韦霄并无防备, 好在她躲开了秦长河的袭击, 好在他一击必中,不曾失手。

    否则……

    许清桉凝神, 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阿满,你为何拼了命也要阻止我去冒险?”

    薛满想也不想,“你是主,我是仆,仆为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仅此而已。

    许清桉“嗯”了一声,早料到是这?个答案,不会?有?其他答案。她一心为他,皆因主仆道义。

    ……他总要替她寻回家人,亲手废去这?莫名?其妙的主仆关系。

    *

    出大事了!

    衡州衙门里?全员震惊:出大事了!

    先是知州韩越与其子落水身?亡,上官师爷与众亲信逼得监察御史许清桉去韩府吊唁,岂料两个时辰后风云突变:近百名?开封府的兵卫入驻衡州衙门,还押回了知州夫人及她的一干奴仆!除去此,银枭队校尉路成舟还带回了秦大善人的尸体,以及身?受重伤的捕头韦霄!

    听闻是知州夫人与秦长河暗中勾结,贩卖禁药,谋财害命,之前的柯友文与何湘姑娘之死都与此相?关!韦霄因着亲妹芳汀是韩夫人贴身?婢女的关系,暗中替他们卖命许久,事情?暴露后,竟然还敢伙同秦长河,挟持许大人的婢女逃命!

    一时间,与韦霄相?熟的众人都心惊胆战,生怕被?扣上“共犯”的帽子。其中尤以上官启最为哆嗦……是他带头逼许清桉入的韩府,说他清白……谁信呐?!

    上官启百口莫辩,唯有?负荆请罪——是真的背负荆棘,跪在许清桉的院外,祈求对方?能宽恕他的爱主心切。

    不多时,任四琦回来复命,路过上官启时脚步未有?停顿。

    “许大人。”任四琦道:“我已将韩家、秦家所有?的府邸别院,以及若兰寺都搜查了一遍,并未找到韩大人父子的身?影。”

    “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许清桉问:“秦长河的那名?继室何在?”

    任四琦道:“我赶到秦府时,秦长河的书房正起着大火,而那名?继室便?在书房中,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死得倒是时候。”许清桉淡问:“还有?谁死了?”

    “若兰寺死了住持和一个尼姑,我从香炉里?找出些未烧完的书册,似乎是这?几年购药的名?册。秦府死了个管家和两个婢女,其余活着的人,全被?我押进了大牢。”

    “嗯。”许清桉道:“命人继续守着这?三个地方?,再将找到的名?册本递上来。”

    任四琦正要领命退下,忽闻外面吵吵嚷嚷。

    “韩大人!韩大人您没死!”

    “大人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许清桉开门走出,果真见韩越站在院中,他一身?布衣褴褛,胡须蓬面,惯如松柏般挺拔的脊背此刻却是佝偻。

    “许大人,草民……”韩越双膝跪地,难掩悲戚,“草民韩越,束妻无方?,愿与内子一同抵罪!”

    话音刚落,韩志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哽咽着跪喊:“我母亲因我而犯下弥天大祸,恳请许大人将我与母亲关在一处,我愿与母亲一道抵罪!”

    父子俩跪伏不起,许清桉没有?多言,只命人带他们去大牢探见唐氏。她被?单独关押在一处牢房,见到韩越与韩志杰安然无恙时,她又惊又喜,泪如雨下。

    韩越从未想过,一家三口竟会?在大牢中重逢。那日他与志杰在恩阳河意外落水,狂风暴雨里?,一群黑衣人将他们救至岸边。本以为是遇上了好心人,没想到对方?却将他们囚禁在黑屋中,不知过去了几日,他们伺机成功逃脱,回到衙门时却听到了晴天霹雳的消息——

    夫人怎会?与秦长河勾结?还有?志杰,志杰身?体好转的背后,竟藏着那么多的隐情?而他身为丈夫与父亲,成日忙于?公务,竟对他们疏忽至此,才会?给了秦长河可乘之机。最可恨的是,他与秦长河相?识多年,竟从未识破过他的狼子野心!

    隔着栅栏,韩越与唐氏两两对望,均从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歉悔与痛彻心扉。

    “夫君,志杰。”唐氏抓着栏杆,失声痛哭,“是我拖累了你们,我好后悔,我不该轻信他人,害人害己?……”

    “是我的错。”韩越覆上她的手,强忍着泪意道:“若我能多分点心思给你和志杰,你便?不会?受歹人蛊惑,全是我的错。”

    “我又何尝无辜?”韩志杰惨笑?,心口仿佛被?捅了千百万次刀子,“我本不该苟活于?世,便?为我这?条烂命,母亲奔波劳累,闯下大祸,父亲操劳一生,不得善终,香雪也香消玉殒……明明该死的人是我!”

    他心如死灰,竟拼尽全力撞向墙壁,等旁人反应时已然不及——韩志杰撞得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志杰!”唐氏声嘶力竭,呕出一口鲜血后栽倒在地。

    韩越抱着浑身?是血的独子,望着生死不明的妻子,浑身?如堕烟海,忽觉人生如梦。

    他笑?着流下泪,扪心自问:此生万般勤苦,究竟为何?

    *

    不过片刻,此事便?传遍衙门,众人皆五味杂陈。沉寂了两日后,州同刘明通彻夜未眠,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陈情?书,由众衙役们共同签署,请薛满递交给许清桉。

    此封陈情?书内,详细描述了韩越的廉洁勤政,僶勉从事。他曾因洪灾祸民,奔赴救人前线,一连两个月都未归家门;他曾不畏强权,斩首贵族之戚,险些死于?报复;他为百姓民生殚精竭虑,常常秉烛达旦,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他们恳请许清桉看在韩越的份上,能对韩家从宽发落。

    薛满看完陈情?书后问:“少爷,韩越和韩志杰对韩夫人的所作所为当真不知情?吗?”

    “嗯。”许清桉道:“据我所查,他们的确没有?参与。”

    “怪我识人不清。”薛满沮丧道:“我一直以为韩夫人是好人,韩志杰和韩大人心怀叵测,没想到事实截然相?反。好人是坏人,坏人才是好人……要不是你足智多谋,我们昨日便?是全军覆没。”

    “韩夫人待你好,你被?迷惑了很正常。”

    “少爷,你有?过识人不清的时候吗?”

    许清桉将陈情?书叠得方?正,“有?。”

    是谁迷惑了少爷?

    薛满想问,见他一脸无甚情?绪,便?转移话题道:“韩志杰还好吗?”

    “他尚在昏迷,性命暂时无忧。”

    “韩夫人呢?”

    “浑浑噩噩,求死心切。”

    “她爱子心切是可怜,但祸害他人又极其可恨。”薛满闷声道:“她若轻易死了反倒是解脱,便?该让她好好活着,接受律法制裁。”

    许清桉怎看不出她的纠结?“嗯,我已叫人时刻看守,不会?再出现柯友文那样的情?况。”

    薛满稍稍安心,问:“韩大人在何处?”

    “他正守在韩志杰身?边。”

    “他会?被?连累下狱吗?”

    “我会?向圣上求情?,保他免受牵连,但也仅限于?此。”许清桉摇头,“他后半生的仕途已毁。”

    薛满想到那晚与韩越谈话,他言语中对前世子的缅怀,对许清桉的关切,对她的期许……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去探望下他。

    她当机立断,拉着许清桉去探望韩越。韩越见到他们时无悲无喜,“许大人,阿满姑娘,你们来了。”

    病床上的韩志杰满头绷带,昏迷不醒。韩大人眼?神空荡,一脸死水般的沉寂。

    薛满于?心不忍,十分老套地劝起他来。譬如“我们知晓您是无辜的,圣上定会?明察秋毫”“您要振作起来,才能成为韩夫人与韩志杰的依靠”“整个衙门的人都很担心您,您千万别自暴自弃”等等等等。

    “此案涉及诸多,影响深恶,内子虽是受秦长河蒙骗,但她手上亦沾了两条人命,按照律法,她当以命偿命。”韩越异常平静,“我与她夫妻几十载,她为我生下志杰,操持内务,辛苦半生。如今她犯下大错,我亦难辞其咎,理?当与她生死相?依。”

    什么意思,他打算殉情?吗?

    薛满听得心惊肉跳,忙道:“不,只有?一条人命,何姑娘还好好活着呢。”

    韩越怔住,“何姑娘没死?”

    “对。”薛满便?将何湘假死的事说了一遍。

    韩越心中燃起希望,何湘没死,那意味着夫人……

    “韩夫人兴许不用死。”许清桉道。

    没错,香雪无辜可怜,但她是韩家签了死契的婢女,即便?追究也不至死。只要夫人悔罪自新,争取戴罪立功,未必不能从宽发落。

    韩越眼?眶发热,朝许清桉的方?向双膝跪下,“许大人,救妻之恩,韩某无以为报!”

    别,长辈对小?辈可不兴跪啊!

    薛满赶紧扶他起来,又宽慰了许多,等他们离开时,韩越终于?恢复些许生气。

    *

    回院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几名?准备外出的衙役,对方?恭敬地站定朝他们拱手行礼,经此一事后,无人敢再轻视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

    薛满渐渐落后他两步,仔细瞧起他的背影。个高,肩宽,腰细,腿长……啧啧啧,除去那颗足智多谋的脑子,她家少爷的外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瞧着瞧着,她隐约又生出幻觉,那个浑身?是血的高大男子与他的背影重合,一声又一声地催促:阿满,你快跑,你快跑……

    许清桉回身?,见她呆愣在不远处,眼?中弥漫着一团雾气,那雾气浓郁且昏沉,几乎要将她的意志淹没。

    “阿满。”他走到她面前,拉住她欲敲头的手,“晚上想吃什么?”

    “吃……吃什么?”

    “我吃厌了衙门伙食,今晚想换换口味,去东来顺如何?”

    “不去东来顺。”薛满陡然回神,“换个地方?吃。”

    “那你想去哪里??”

    “唔,我之前听俊生说,西市那边有?条洒金街,里?面有?许多的小?食摊,有?肉燕、糖葫芦、桂花糕、羊肉面,对了,还有?葱油饼,驴肉烧……”

    她说得口齿生津,立马将劳什子幻觉抛之脑后。许清桉耐心地听她报完一连串的菜名?,“那便?去洒金街。”

    “你能吃得惯吗?”

    “得试过才知道。”

    “成,那我们去喊上俊生,对了,要喊路校尉他们吗?”

    “他们还在外面办事,得忙上好一阵子。”

    “是哦。”薛满叹了口气,“可惜秦长河死了,我们不知他往外头卖了多少药,害了多少人。”

    “慢慢查,总能查清楚。”

    “少爷,你这?算立了大功吗?”

    “大功谈不上,姑且算个小?功。”

    “小?功也少不得行赏。”薛满的眼?睛炯炯发亮,“不知皇上会?赏你什么东西,金子?良田?美人?说不定还会?直接给你升品阶。”

    身?在侯府,许清桉缺的从来不是金银珠宝或者地位,但见她兴致盎然,他也染上了几分趣味。

    “等我得了奖赏,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也有?奖励吗?”

    “那是自然。”许清桉抄着袖子,慢道:“毕竟我能办成此事,全靠有?个英勇机智,临危不惧的好婢女。”

    这?些薛满平日里?自夸的字眼?,轮到许清桉说出口时,不知怎么便?带些不可捉摸的意味来。

    究竟是何种意味?

    薛满不清楚,只是心口一热,脸颊也在发热。

    “我的确是难能可贵的好婢女。”她很有?修养,立即礼尚往来,“但你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少爷,我们俩是不相?伯仲的优秀。”

    主仆俩正在互相?吹捧,意外见到孟超出现在拐角处,他低着头顾自走,浑然不觉前方?有?一棵大树挡住去路。

    “孟超!”薛满喊他,“回神了!”

    孟超的脚步戛然而止,尴尬一笑?,“许大人,阿满姑娘。”

    薛满见他失魂落魄,问道:“你从哪里?来,怎么一副丢了魂的样子?”

    孟超道:“我刚才去牢里?见韦霄,跟他确认了一件事。”

    “很重要的事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孟超道:“何姑娘家失火时,韦霄恰好在现场。当时我以为他是凑巧路过,回头想想,何姑娘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

    薛满想起件事情?来,“何湘那晚夜探停尸房时,曾跟我说如果找到了线索,会?向韩大人禀明所有?,莫非是韦霄从中插了一手?”

    “没错。”孟超咬牙切齿,“何姑娘查到若兰寺后,便?将此事告知了韦霄,希望他能禀明韩大人。没想到他为虎作伥,竟对何姑娘痛下杀手。”

    “所以谋害何姑娘的不单是戈宏朗,还有?韦霄。”

    “是。”孟超又愧又悔,“要是我早点察觉出韦霄的不对劲,何姑娘便?能躲过一劫。”

    薛满无奈地扶额,“你又不是神算子,况且,你已经救了何姑娘一命。”

    “阿满姑娘说得极是。”

    一道虚弱的女声响起,孟超望去,见到了一张日思夜想的熟悉面孔。

    对方?朝他微微一笑?,“孟衙役,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第50章 第 50 章

    来人一身?牙色素裙, 面容端秀,身?形比之往常更为清瘦。

    孟超愣愣地?望着她,喉中哽了又哽, “何姑娘,你, 你醒了?”

    何湘道:“我昨晚便醒了,只是精神极差, 今日才有?力气下地?。”

    “你别?急着下地?。”孟超向前走近两步, 忍不住道:“你病了许久,起码得养上两个月,不能劳累,也不能思虑。对了, 我待会让我娘给你炖点党参鸡汤, 得赶紧把身?子补回来。”

    他神色焦急中透着无限欢喜,某种情感溢于言表。

    何湘朝他笑道:“多谢孟衙役的关?心。”

    她看向一旁的薛满和许清桉, 恭敬地?下跪,叩首谢道:“许大人,阿满姑娘, 此番是民女打草惊蛇才引来杀身?之祸, 幸得二位出手相助,将一场祸事化于无形。二位的大恩大德,民女铭记在心, 往后二位有?事只管吩咐,民女任凭差遣。”

    许清桉安心受了这一跪, 薛满也不扶她, 而是朝孟超使了个眼色。

    懂?

    孟超会意,立马扶起何湘, 小声道:“你无须多礼,许大人和阿满姑娘都是好人。”

    他的手遒劲有?力,稳稳扶着何湘的臂膀。

    何湘本想挣开,奈何浑身?无力且头昏眼花,只能借他的力勉强站好,“待民女身?体好转,再正式登门向二位道谢。”

    薛满笑道:“我家少爷是监察御史?,救你也好,抓坏人也罢,均是他的分内之事。反倒是孟衙役为了你冲进火场,眉毛被烧得精光,手和背也烫伤一片,也不知如今好些了没。”

    何湘盯着孟超,果真见他眉毛稀秃,也不知被衣服遮掩的地?方伤势如何?

    孟超道:“你别?担心,我皮糙肉厚,早没事了。反倒你一个姑娘家需精心修养……”

    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叮嘱何湘,说着说着便旁若无人。

    何湘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内心有?种异样的感觉滋生。除去师父,已经许久没人这般关?心过她。

    许清桉没兴趣旁听他人隐私,轻碰薛满的肩膀示意走人。

    薛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待到?无人处,眉开眼笑道:“少爷,我早说过孟衙役和何姑娘会有?点什么了。”

    许清桉想:她对旁人的事倒是耳聪目明。

    又见她摇头晃脑,“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有?人救了你的命,你便以身?相许?”

    “为何不是我救了别?人的命,别?人以身?相许?”

    “……”许清桉的腿忽然很沉,沉得迈不开步子。

    “放心啦,我这人言而有?信,说好一辈子当你的婢女,便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她信誓旦旦地?道:“即便有?人以身?相许,我也能坐怀不乱。”

    “……”许清桉彻底僵在原地?。

    *

    白?日炎热,洒金街的热闹便延至傍晚。天际夕阳欲坠,余晖在青石板路上铺就薄薄的一层熔金,洒金街的名?称便由此而来。

    街道不算宽敞,两旁列着各色各样的食摊,周遭杂声熙攘,烟火气重,诱人的香味引得人食指大动?。

    薛满的眼睛忙不过来,炸酥饼想吃,酒酿圆子想吃,羊肉面和荷花糕也想吃!

    “少爷,我要吃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你吃不下那么多。”

    “我可以每样只吃一点。”

    “然后剩下的全部浪费?”

    “……”薛满道:“你说得对,我们才富裕没几天,不能糟蹋粮食。”

    她纠结一番,下决心道:“我要吃羊肉面。”

    “羊肉是发物,你身?上有?伤,不宜食用。”

    “那酒酿圆子。”

    “发物。”

    “炸酥饼?”

    “发物。”

    “……”薛满请问了,“我能吃什么?”

    “都行。”

    “荷花糕,我先给姐姐买一份荷花糕!”俊生做起和事佬,飞快地?买来一份荷花糕。

    荷花糕绵密松软,香味纯正,薛满一口气吃了三块,还?想再吃,却被许清桉夺走口粮。

    “吃太多撑肚。”他道。

    “……”薛满默了默,问他,“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

    “那你为何针对我?”

    “你想多了。”

    “阿满姐姐,您别?多想。”俊生帮腔,“公子是关?心姐姐,怕您的伤口难愈合。”

    成吧。

    薛满姑且信了,最终她吃了碗鸡汤肉燕,又买了根糖葫芦,转去了隔壁的夜市街。

    夜市街上多是些有?趣的小玩意,珠簪、纸画、灯笼、团扇、磨喝乐……

    她停在磨喝乐的摊位前,拿起一尊白?衣彩带,手执荷叶的搪瓷女童磨喝乐,恰好一只手的大小。

    那摊贩递来另一尊相差无几的男童磨喝乐,殷勤介绍:“姑娘好眼光,这一对磨喝乐叫‘金童玉女’,专是为有?情人们准备的。再有三日便是乞巧节,您与公子买回去供奉祈愿,将来便能天长地?久,情比金坚。”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话,薛满放下东西便走。他不明所以,看向姑娘身?后的俊美公子,“乞巧节,公子不给心上人备点礼吗?”

    许清桉扫他一眼,跟着薛满走了。还剩下一名小少年,朝他摇摇头,大约在说:你误会了,他们俩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

    不是?

    摊贩哼道:“我见过的情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这两人若不是,我便把眼珠子挖下来,给隔壁的小牛儿?当球耍!”

    他可看得清楚,从入街开始,那俊美公子便明里暗里地?护着小姑娘,生怕她被人挤着碰着呢!

    *

    大多数姑娘家都喜爱逛街,薛满亦不例外?。她拿着糖葫芦慢悠悠地?逛着,即便不买东西也觉得有?意思。

    市井热闹,随处能听见说话声,什么有?的没的都有?人议论。

    “王二麻子前些日子捡了十?两银子,转头去了赌坊,被她娘子拎回家臭骂了一顿!”

    “羊林村的何家上个月买了一只母羊,昨日生下一只双头小羊,吓得何家老太太直接昏过去了!”

    “东市卖猪肉的那个鲁屠夫刚死了妻子,也不管儿?女哭喊,便将他的相好从红柳阁赎出来了,啧,真是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薄情汉!”

    “……”薛满跟着骂:确实?薄情!

    “我今早想去同善堂看病,一连跑了三家,发现?铺子全都紧闭,怎么着,秦大善人不做生意了?”

    “你不知道吗?秦家出大事了!三天前有?一大群人包围了秦府,连只苍蝇都不许进出。”

    “莫非是秦大善人那混账儿?子杀人放火了?”

    “非也,我听衙门里的亲戚说,是秦长河卖了不该卖的东西,被那巡视的监察御史?拿住把柄,并且此事还?牵扯到?了知州大人。”

    “不是吧,他们两位是出了名?的端方仁善,有?没有?可能是那御史?大人想立功,故意污蔑他们做文?章?”

    “不瞒你说,我也有?此猜测,纵观过往,靠踩人上位者比比皆是……”

    这两名?书生本守着书摊在闲聊,忽见一抹娇影停在摊前,好奇地?问:“你们认识那位御史?大人吗?”

    两人见她年轻貌美,便没计较她的冒昧,“不认识。”

    “那你们见过他?”

    “也未曾见过。”

    “你们不认识他,甚至没见过他,却能光靠猜测将他传成一个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之徒。”薛满皮笑肉不笑地?道:“真是好一群读书人呐。”

    两人一愣,随即面色涨红。那率先污蔑许清桉的人站起身?,话中俱是鄙夷,“你一个姑娘家懂什么!秦大善人与知州大人的善举无数,我们衡州人皆有?目共睹,倒是那监察御史?,不过仗着出身?才得了个七品官职,这等世家子弟,我们根本不屑认识!”

    “哦~”薛满拉长尾音,“我懂了,原是你们二位嫉妒御史?大人的出身?,所以酸言酸语地?编排他。”

    “你放——”他对上一双淡恹的桃花眸,对方站在少女身?畔,锦衣玉带,风流雅致,端是谪仙般的容资仪态。

    对方瞧着只弱冠的年纪,气势却十?足迫人,目光随意一掠,书生甲便觉得舌根发麻。

    他不由结巴,“论、论语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我懒得与你计较。”

    “巧了,我也读过几本书,譬如‘言为世范,行为士则’,‘行谨则能坚其志,言谨则能崇其德’。”薛满轻慢地?抬起小脸,“你们两个,当真丢读书人的脸。”

    眼见书生甲火冒三丈,书生乙按住他的肩膀,抢着朝那两人道歉:“对不住,是我们口无遮拦,妄议是非了。”

    薛满哼了一声,领着许清桉和俊生走人。

    书生甲甩袖质问同伴,“你为何拦着我!”

    “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我管他们是谁!那女子无端端地?挑衅讽刺你我,我岂能忍气吞声!”

    “恐怕……并非无端端。”书生乙苦笑,“我听那亲戚说,监察御史?是名?年轻出众的公子,他身?边有?一名?极其宠爱的婢女,约莫十?五六的年纪,娇俏伶俐,口才了得。”

    书生甲惊愕,瞪着走远的那几道背影,“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

    “应当是。”书生乙叹气,庆幸对方没有?深究,“蒋兄,你我今后当慎言,慎言!”

    *

    主仆三人继续逛街,无人提及方才那无足轻重的插曲,过了会,许清桉递出剩余的荷花糕,“还?吃吗?”

    “吃。”干嘛不吃。

    路过糖锣摊时,许清桉又主动?给她买了份松子糖,而且是大份的。

    “少爷,你真是个好人。”薛满乐陶陶地?收了,打开油纸包,捧到?他眼下,“你也尝尝,可好吃了。”

    按惯例,许清桉该说“我不喜吃糖”,但他没说,从糖堆里选了颗小的送进嘴,如她所言,味道确实?不赖。

    他跟在她身?侧,街道上灯烛辉煌,空气中漾起一阵香甜的风,周遭喧闹却美好。

    但这美好很快便被打破,许清桉察觉到?有?人跟在后头,暗中留意后,发现?了几张熟悉面孔。隔着人群,他们朝许清桉恭敬抱拳,在未得到?许可前,无人敢冒昧上前。

    ——他们是恒安侯从小放在许清桉身?边的护卫。

    想也知道,是祖父不能容忍他长期脱离掌控,又派人来跟踪监视。

    许清桉不置可否:南巡了结在即,不出两月,他们便要返回京城,届时阿满难免要对上祖父。以祖父的性格,对唯一的孙子尚且苛刻至极,更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丫头。往前数十?五年,祖父已成功赶走过娘亲,即便代价是失去亲子,亦始终不觉懊悔。

    祖父这一生打赢太多胜仗,习惯了无往不利,可潮涨潮落,再汹涌的浪涛都会消伏。世事变迁,权力更迭,总有?新人要站到?高处。

    许清桉看向薛满,她吃着糖,正没心没肺地?笑着。他想问她,是否害怕随他回那危机四伏的恒安侯府?转念又自嘲一笑,怕又如何?有?些事既已开始,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在不知不觉间往前走远,许清桉追上去,朝她道:“我还?要一颗。”

    薛满乐意同他分享,将松子糖又分他一块。

    一起受难是共苦,分食糖果便是同甘。

    *

    回到?衙署,许清桉要继续处理公务,俊生负责送薛满回院——她换了个新院子,离书房有?些距离。

    俊生送她到?门前,提醒道:“阿满姐姐,三日后便是公子的生辰,您想好送他什么礼物了吗?”

    薛满差点忘了这事,“三日后?那不就是乞巧?”

    “正是。”

    薛满想起磨喝乐摊贩的那番话,“我若是送少爷礼物,他会不会认为我对他居心不良?”

    “不能够。”俊生心道那样才好嘞,谁看不出少爷对姐姐您与众不同,偏偏您丁点未开窍……他这么想,嘴里却说:“我们所有?人都清楚,您跟公子是纯粹的主仆之情。”

    薛满道:“可我之前送过少爷礼物了,一盒墨条,整整去了我三两银子。”

    俊生知道这事情,“那墨条不是断了吗?”

    “不小心断的……而且了,就算我再送一份,我也送不起贵的东西。”这个月的月银还?没发,她好穷的。

    “银子不是问题,我可以借姐姐。”

    “哪有?借银子送生辰礼的道理?”

    “那……那……您可以送不花钱却有?心意的东西,绣个荷包、帕子,编个玉佩穗子都行。”

    薛满眯起眼睛,说到?荷包,她还?真绣着一个,只不过刚绣了个老鹰躯干,脑袋和翅膀还?没影子呢。

    俊生误以为她仍在顾虑乞巧的事情,干脆扮起可怜,“您忘了,公子在侯府处境艰难,生辰时连碗长寿面都没得吃,好在有?您不离不弃,才苦苦熬过这么些年。”前半段全是实?话,公子在侯府确实?不过生辰,至于后半段,咳咳,阿满姐姐信了便成。

    薛满很给面子,立刻进入剧情:少爷亲爹早逝,亲娘不知踪影,亲祖父又是个老顽固……可怜,太可怜了!

    “我知道了。”薛满拍拍他的肩膀,“我会给少爷准备礼物,再为他亲手做一碗长寿面。”

    俊生心满意足地?离开,未料刚出院门,便撞见许清桉站在一旁。他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求饶:“公子,我、我下回再不敢多嘴了!”

    他伏在地?上,视线内只看到?许清桉的黑缎皂靴鞋面,它沉默地?转了方向,迈着极为优雅的官步离开。

    公子没有?罚他,就这样走了……

    俊生疑惑:莫非,公子什么都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