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阜安府, 云县。
天寒地冻,银霜遍野。遥远的天际隐现一轮旭日,预兆这场陆陆续续下了两个?月的雪, 终于迎来消融的曙光。
通往县衙的道路还算宽敞,两旁厚雪堆积, 路中间被清理出一条马车宽的小道。两名娇影并排走着,左边高些的女子手中提着食盒, 右边矮些的少女拎着个?包袱。
少女天真烂漫, “姐姐,待会到了衙门,我?去引开空青,你便给许少卿送汤、送鞋, 最好再说上一会儿话。”
女子恬静淡雅, “无须,将东西直接给空青, 请他转交便是。”
少女道:“不亲手转交,哪能显出我?们家的诚意?许少卿帮我?们顺利找回父亲,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呢。”
女子道:“许少卿公务繁忙, 哪有空与闲人说话。”
少女道:“你怎会是闲人?不说父亲, 便是你擅长丹青绘像,帮县衙绘制过许多?犯人的样?貌,破获了好几起案件。”
女子道:“凑巧罢了, 如今父亲受伤在家,我?们姐妹出入衙门多?有不便, 最好办完事情便走。”
“父亲这次死里?逃生, 感悟甚深,昨晚话语间隐有辞官的意思。”少女语气憧憬, “若许少卿留下来接任,当新知县该有多?好。”
女子立马道:“小乔,你莫要胡言乱语。许少卿是侯府世子,又?是大理寺少卿,前途一片光明,绝无可能留在这小小云县。”
小乔皱皱鼻子,“我?开玩笑罢了,姐姐,前面便是县衙,你快送东西去吧。”
大乔犹豫,“即便我?送去,许少卿也不会收,算了,还是请空青转交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小乔怂恿:“父亲从前总告诫我?们,凡事不该害怕失败,既然有心,便该尽力一试。姐姐,你应该牢记这话,至少不该畏惧迈出第一步。”
大乔踌躇片刻,道:“好,我?去试一试。”
姐妹俩到达县衙,官差们对知县的这双女儿十分熟悉。大些的女子叫乔有容,风姿妍丽,秀外慧中,有一双擅长丹青之手;小些的少女叫乔有芳,活泼可爱,八面玲珑,与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他们不好直呼其名,便跟着乔家人一起喊姐姐大乔,喊妹妹小乔。
“大乔姑娘。”守门的衙役打招呼,“你们来了,知县大人今日恢复得如何?”
大乔有礼地道:“父亲今日好多?了,已能下地走上几步,多?谢吴大哥关心。”
小乔笑眯眯地问:“吴大哥,许少卿在县衙里?吗?”
吴蒙道:“许少卿在东公廨呢,你们有事要找他?”
大乔解释:“是我?爹,他感念许少卿的救命之恩,叫我?娘炖了鸡汤并缝了双牛皮靴,特命我?们来送给许少卿。”
吴蒙道:“你们稍等,我?这就去帮你们通传。”
小乔道:“不劳烦吴大哥了,我?们知道路,自己走去便是。”
吴蒙挠挠头,为难道:“许少卿吩咐过,无论谁找他,都需要经过通传。”
小乔机灵地道:“许少卿初来乍到,不明白我?们姐妹的为人,但?吴大哥跟我?们相识已久,还能怀疑我?们姐妹存着坏心思?”
吴蒙是个?一根筋,听完便松了神?,“小乔姑娘说得是,那你们直接进去吧。”
姐妹俩一起往东公廨走,靠近院门时,见到空青正抱剑守在树下,头顶还覆着一层薄雪。
小乔眸中闪过狡黠,先叫大乔站在暗处,随即双手往前伸,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我?……我?的头好晕!”
空青认出对方是知县的小女儿,“乔姑娘?”
小乔的身子东摇西晃,一副站不稳的样?子,“是我?,我?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
空青往前几步,没有伸手,“你哪里?不舒服?”
小乔扶着脑袋,“我?今晨出门时没吃东西,估计是、估计是饿着了,能否麻烦你扶我?去伙房吃点东西?”
县衙很小,伙房不远,正在隔壁。
空青想了想,道:“好。”
他让小乔扶着他的手臂,快步走向伙房。小乔偷偷弯起唇,暗中朝姐姐使了个?眼色。
等他们走开,大乔从暗处走出,整理了下衣裳,慢步走进公廨。
到了门前,她?却有些胆怯,抬手想敲门又?收回。
万一许少卿生气被打扰……
正当她?犹豫不决时,门扉由内打开,许清桉出现在门口?,两人恰巧四?目相对。
大乔往后退了半步,脸颊飞上两朵红云,“许少卿。”
许清桉淡道:“何事?”
面对这般俊美矜贵的青年?,连平日内敛的大乔也难免意动,鼓起勇气道:“家父感念你的救命之恩,要我?前来送鸡汤和一双御寒的皮靴,还望你不要嫌弃。”
许清桉言简意赅地拒绝,“不喝,不穿,以后无须再送。”
大乔顾不上被拒绝的失落,盯着他泛着异红的脸庞,“许少卿,你生病了吗?”
“无碍。”许清桉道:“本官还有事,先走一步。”
拢共不过片刻,许清桉便结束对话,绕过她?往外走。恰好空青也送完人回来,见到院中的大乔后,不由摸着鼻子感慨。
世子爷真是吃香,走到哪都有人上门送殷勤,奈何他一概拒绝,真正是郎心似铁。
说起来,世子唯独对那位薛大小姐是例外中的极例外,特殊中的大特殊,只可惜啊……
他自知失职,不敢多?言语,跟上许清桉的脚步。
“世子,您要去哪?”
“胡阳村。”许清桉道:“大雪封了出村的道,我?得领人去清理,再送些吃食衣物过去。你去叫县丞带上准备好的东西,与我?速即出发。”
空青劝道:“您在生病,要不让县丞去便好,您留在县衙休息一晚,等退了热再去监督。”
许清桉从不是听劝的人,“一刻钟后我?要出发。”
空青无可奈何,先去找了县丞,又?抽空与卷柏私话,“自从跟阿满姑娘闹了不快,世子便将自己当成牛马在使。来云县的二十三天里?,世子才休息了几个?时辰?再这样?下去,他迟早要生场大病。”
卷柏皱眉,“确实,世子太不将身体?当回事了。”
空青道:“你去劝劝?”
卷柏摆手,“除了阿满姑娘,谁都劝不动世子。”
空青长吁短叹,“世子捡什么人不好,非捡回端王殿下的未婚妻,这下争也不是,不争又?放不下。”
卷柏道:“你少说两句,世子的事轮不到我?们操心。”
两人前去赶车,须臾后,乔家两姐妹也走出衙门。
小乔左张右望,见门口?的人整装待发,便问:“姐姐,你知道他们要去哪吗?”
大乔道:“世子说要去胡阳村清道路,送物资。”
小乔看向没送出去的食盒和包袱,心中又?生一计,“我?们去跟县丞伯伯说,叫他带上我?们一起去。”
大乔轻斥:“小乔,他们去办正事,不许你跟去胡闹。”
小乔振振有辞,“我?们也可以跟去帮忙啊,世子不要鸡汤和靴子,我?们便转送给胡阳村的其他人。还能一起发放物资,帮大家早点干完活。”
眼看车队要出发,大乔仍是举棋不定,小乔跺脚道:“姐姐,错过这村,便没有这个?店了,难道你不喜欢世子吗?”
大乔忙捂住她?的嘴,“你别?瞎说八道!我?对世子除去感激便别?无他意!”
“好好好。”小乔了解自家姐姐的内敛,暗叹一声后道:“那你先回去吧,我?跟他们走一趟,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她?拿好东西,追上县丞的马车,主动要求跟去帮忙。
在小乔心里?,姐姐大乔温柔聪慧,是整个?云县里?最优秀的女子。她?本该配个?优秀专情的男子,幸福美满的过一生。但?在她?前段时间的恶梦里?,姐姐奉父母之命,嫁给了一名徒有虚表的贵公子,最后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好在悲剧还未开始,她?下定决心要帮姐姐改写命运,重?新嫁个?真正的好儿郎!
比如这位从天而降的许少卿,无论外貌、气质、学识都配得起姐姐。姐姐难为情,不好意思追上去,她?却好意思得很。
她?可不想错过这么优秀的一个?姐夫!
……
大半个?时辰后,一辆外形普通的马车停在县衙前。吴蒙动动发僵的手,上前问道:“车上何人,来衙门有何事?”
他问的是赶车青年?,回答的却是车内少女,她?官话标准,洋洋盈耳,“这位大哥,我?们来这里?找人。”
吴蒙问:“找谁?”
少女道:“我?找许清桉。”
吴蒙愣了片刻,依稀想起许清桉是许少卿的大名,“你找许少卿有何事?”
少女道:“有很重?要的事情,劳烦你请他出来,便说京城来了旧相识。”
吴蒙不满她?的态度,“你要求见许少卿,该由我?先去通报,你去侧屋等着。若许少卿愿意见你,你跟我?去拜访。若许少卿不愿意,你便该打道回府。”
少女有些恼,“我?跋山涉水来见他,他不出来恭迎便算了,怎么还要给我?下马威?”
赶车青年?接道:“这位大哥,你放心好了,但?凡你跟许少卿说我?家小姐从京城而来,他便是睡着也能从梦中惊醒。对了,是惊喜的惊。”
吴蒙闻言又?松动了,他总是很容易松动,“你们真是许少卿的熟人?”
青年?咧嘴笑,露出整齐的牙齿,“千真万确,许少卿的护卫叫空青与卷柏,我?没说错吧?”
没说错。
吴蒙左右打量,见青年?满脸笑容,气质爽朗,不似歪门邪道,便道:“许少卿这会儿不在县衙,要么你们先进侧屋坐,等他回来再说。”
一人掀开车帘,露出粉妆玉琢的脸庞,竟是名娇俏灵动的妙龄少女,“请问他去了哪里??”
吴蒙在心底嘟囔,这小姑娘长得怪好看嘞,“甭管许少卿去了哪里?,你们乖乖留在县衙等他便是。”
少女郑重?其事,“这位大哥,你可知晓奇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吴蒙不由自主地问:“什么关系?”
少女道:“我?是他的表妹,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
吴蒙不疑有他,她?与许少卿虽长得不像,但?样?貌、气度一脉相承,都像勋贵家养出来的贵人。
少女幽幽叹息,“表哥此番离京办事,姑母牵肠挂肚,特命我?前来照顾表哥的衣食起居,以免他粗心大意,落下一身病根。因阜安下雪,我?已在路上多?耽搁两日,好不容易到了云县,他出门办事,我?不知得等上多?久……”
表哥表妹什么的,年?龄相仿,千里?奔赴,又?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铁定耐人寻味。
吴蒙自以为勘破了某些秘密,顿时放下戒心,会心笑道:“我?懂,我?懂,人已近在眼前,等待最是难熬。”
少女裹紧狐裘,云县真的太冷了!“大哥,劳烦您告诉我?他的位置,我?自己去找他,好吗?”
吴蒙欣然应是,将许清桉去胡阳村的事如实告知,甚至热情地指了路。
云斛道过谢,掉转马车驶向胡阳村。薛满缩回温暖的马车,手捧着袖炉,心口?怦怦直跳。
一路紧赶慢赶,他们终于到了云县。她?无心留意周遭,也无心顾虑明荟等人是否会露馅,满脑子想的全是:她?马上要见到少爷了!
他还在生气吗?见到她?时会开心还是斥责?会恼怒地推开她?,或是无防备地张开双臂?
薛满一时蹙眉忧虑,一时抿唇笑开,唯有圆杏般的眼眸总是晶亮,亮得对面的明萱都哑然失笑。
她?从未见过小姐这般任性?的模样?,以前喜欢端王殿下,小姐总是笑脸迎人,体?贴大方。但?面对这位世子爷,光凭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便能察觉小姐待他的与众不同。
会夸会恼,会担忧会期待,会抛却一切,让小姐远赴阜安府相见的人,想必已经超越了寻常男女间的喜欢。
在明萱看来,小姐以往对殿下是日积月累后的倾慕,而对这位侯府世子,则是刻骨铭心的爱恋。
纯粹且热烈的爱恋,何其美好,何其叫人艳羡。
*
另一厢,许清桉带人到达胡杨村后,速即令衙役们分头行动。先快速清理出村口?的通行要道,勉强可供马车驶入后,再由县丞领人进村分发物资,许清桉则留下,指挥其余人收拾残局。
前几日的风雪声势浩大,摧得老树连根拔起,鱼塘结了厚厚的冰层,路边更分散着许多?逝去的小生灵。
许清桉掩唇轻咳,吩咐空青、卷柏一道帮忙后,沿着小路往山脚走。
胡阳村正处山脚,经过这般雪虐风饕,须得勘查山体?有无崩落的危险。
一路上,皂靴踩过断枝落叶,发出轻微声响。他并未穿厚重?的氅衣
依譁
,披着一件天青色竹纹斗篷,在凌乱不堪的环境中,更显遗世独立。
他登上一座山坡,约莫一丈半的高度,能俯瞰清附近的村庄,房屋错落,篱笆环绕,百姓们正欢欣鼓舞地迎接送来的物资。往近处看,稻田阡陌纵横,覆着厚厚的一层积雪,不知冻死了多?少越冬害虫。
古语有云:瑞雪兆丰年?,但?这雪已然过量,千万莫再卷土重?来。
他缓步走下山坡,眉眼间萦绕着淡恹,一是因身体?疲乏,而是因思绪缥缈。
不远处的田埂前,似乎站着一抹新绿色的少女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听不见声音,他却清楚知晓对方是谁,为何会出现在这。
心魔罢了。
生病之后,他在面对白茫茫的雪景时,经常会生出幻觉。阿满会出现在他生活的每个?角落,无处不在,仿佛从未离开。
他们已有三十日未见面,其间他离开京城,远赴阜阳。而她?在京中过完年?后,便与端王一同前往江南“养病”,不知归期几何。
收到她?的信时,他愣怔许久,连烛火烧到信纸都没察觉。等到吹熄火苗时,信件已缺了一角,犹如他的人生般残缺不全。
从过去到现在,他总是难得圆满。
先有娘亲,再是阿满,他一次次拥有却又?一次次失去,用?尽所有办法仍无能为力。
为何老天不肯善待他?因祖父手中性?命无数,而他身为祖父的血脉,享受了侯府带来的光耀,便该替侯府偿还孽债?
这不公平。
许清桉无数次地想,这不公平。祖父有孽,老天尽管去讨祖父的债,凭什么要连累他的一生?若娘亲和阿满能在身旁,他愿意放弃所有归隐山林,余生做个?安分守己的好人。
甚至于,他可以试着相信神?佛,去到处的寺庙参拜,请他们看在他虔心诚意的份上,能否高抬贵手,成全他一次所愿?
纷杂的思绪侵占脑袋,他必须得喝上许多?茶水,来维持片刻理智。
不能去找她?。
他奉皇命来阜安查案救灾,本以为完成一切后便能返回京城,昨日却收到圣令,命他三日后赶往永州,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
他想写信告知她?一切,却不清楚信件该往哪去,是否会落到端王手中。倘使端王发疯失常,阿满身边无人相护,该怎么面对他的怒火?
倒不如等有朝一日,他们久别?重?逢时,他心意依旧,而她?亦大发慈悲,愿意施舍些许回应。
心里?有道声音在问:若她?跟端王殿下相处时回忆起旧情,对你弃之如敝屣呢?
许清桉长睫微敛,神?情与雪色般冰凉苍茫。
他自言自语:“抢回来便是。”
他早说过,既开始,便没有潦草结束的道理。即便她?真嫁了端王,也不过是再穿一回嫁衣,再由他掀一次盖头的区别?。
……
“许少卿!”
有人雀跃地喊着他,听声音,是乔县令的小女儿。
许清桉头也不回,顾自检视山林,在发现一处隐有滑坡风险的区域后,瞬间想过几个?可行的方案。
是叫人上去清理?或是命村民直接搬离?搬离费时费力,可到处都是雪,人工清理恐怕危险倍增……
小乔已站到他身边,丝毫不介意他的冷待,“许少卿,你在看什么?”
许清桉用?余光扫她?一眼,十四?五岁的少女,聒噪地讨嫌,“你有事?”
小乔喜笑颜开,邀功道:“我?方才帮县丞伯伯发完了物资,还将你不要的鸡汤和皮靴送给了村民,让它们发挥了本该有的用?处。”
她?故意说了这番话,本以为他会赧然或不自在,哪知他面无所动,“跟我?有何相干。”
“……”小乔强调:“那是我?娘给你的谢礼。”
许清桉蹙眉,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小乔感受到了一种别?于冰雪的寒冷,呃,是面前这人的威慑吗?她?收起嬉皮笑脸,认真地道:“许少卿,你觉得我?姐姐怎么样??”
“……”
“不是我?吹嘘,我?姐姐真是位很优秀的女子。”
“……”
小乔道:“她?会琴棋书画,更善于捕捉人相特征,靠描述便能准确画出人的五官模样?,曾帮衙门破获了许多?起案件。”
“……”
“你与她?郎才女貌,年?龄相仿,又?都不曾定亲……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她??”
“……”
“你在大理寺任职,平日需要破获案、抓捕犯人,若能有我?姐姐这般聪慧能干的帮手,将来的仕途必然节节高升。”
“……”
小乔满含期待地望着他,“许少卿,你肯听我?说完这些,是因为你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对吗?”
许清桉懒得看她?,他之所以不走,是因为靴子陷进雪地,试了好几次都拔不动。
小乔误会甚深,正以为打动了许清桉时,身后传来一声嘹亮的叫喊。
“许清桉!”
许清桉一动未动,这样?会出声的心魔,他已见了百八十次。
小乔不明所以地转头,见不远处的山坡上站着一名少女,狐裘乌发,肤白如雪。
对方又?喊了一声,“许清桉!”
见许清桉还是不理会,小乔便问:“你是何人,竟然直呼许少卿的姓名?”
几乎在她?开口?的那瞬间,许清桉如梦初醒,缓慢地转过身子,望向山坡上那抹雪色身影。
他日思夜想的少女在朝他挥手,眼眸比繁星更亮,再度照亮他晦暗了二十年?的人生。
她?张开双臂,清脆大喊:“我?要跳下来啦,你得接稳我?!”
“疯了吗?”小乔瞪大眼睛,虽然山坡高度有限,但?摔下来不死也伤。至于让许少卿冒着危险接住她??许少卿哪像热心肠的好人!
偏偏奇怪的事发生了。
许清桉直接舍弃皂靴,仅着袜子飞奔到山坡前,朝坡上的少女张开双臂;少女则甩开厚重?的狐裘,像只奔赴自由的鸟雀,义无反顾地往前一跃——
许清桉接住了。
他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倒在地,头昏脑胀,背部?疼痛,可眼中绽开涟漪桃花,紧紧搂住怀中人。
而少女仰起笑脸,开心地道:“少爷,瞧,我?又?抓住你了。”
第82章 第 82 章
许清桉凝视着怀中少女, 忍不住用手?轻触她的脸颊——有温度,她不是幻觉,是活生生的人。
“你……”他张了张嘴, 太多话语拥挤在嘴边,反而?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你怎会?来这里?你不是去江南了吗?你是跟谁一起来的?一路上有没有遇到危险?”薛满一口?气说出他想问的所有问题, 笑吟吟地道:“我想来便来了,江南无趣透顶, 我带了婢女和护卫一起来, 路上遇到好大的风雪,马车差点摔翻在沟里。”
许清桉失了沉稳,忙拥着她坐起身,“伤到了哪处?我立马去找大夫……不, 我带你去阜安府, 给你找找最有名的大夫……”
薛满学他教训自己的模样,在他额头上轻弹一下, “你听糊涂了吗?我说马车差点摔翻,全靠云斛转危为?安,稳稳当?当?地停稳了。”
许清桉的眼眸柔和, “云斛是谁, 你的护卫之一吗?”
“没错,他对我忠心耿耿,为?我打抱不平, 被裴长旭关在地牢足足半年之久。”薛满哼道:“你小心些,若是敢得罪我, 云斛定会?打得你鼻青脸肿, 丑得没法出门见人。”
“何止云斛。”许清桉道:“祖父第一个饶不过我。”
“好像是会?这样……你坦白说,我才是你祖父的亲孙女, 对吧?”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着话,周遭的风啊、雪啊、物?啊都成了摆设,当?然也包括小乔其人。
小乔愣怔了许久,回过神后颇不是滋味。什么啊,她明明向空青和卷柏打听过,确认这位世子爷没有定亲。可眼前这一幕算怎么回事?,他对少女温声?细语,跟对她们的冷淡判若两人!
她踢了一脚雪,视线离不开那边的两人。还?朝廷命官呢,也不管附近站着个大活人,便搂着姑娘窃窃私语。有什么话不能回去再说,非要一股脑全倒完?
她清了清嗓子,正想提醒他们还?有外人在,岂料许清桉忽地往后一仰,俊美的脸上犹带笑意?。
……这咋了?
小乔听少女惊呼,“许清桉,你怎么了!”
……怎么了?显然被你砸晕了!
小乔朝他们走?近,正伸手?想推开压着许少卿的少女,可眼前晃过一道银光,有名青年举剑对准她的肩膀。
“手?拿开。”青年肃声?道:“不许碰我家小姐。”
小乔恼他不识好人心,“她是金子做的人吗,碰一下都不行?”
青年道:“拿不拿?不拿我戳你了。”
他提剑欲刺,吓得小乔往旁边跳开,惊魂未定地道:“她砸晕了许少卿,空青和卷柏不会?放过你们的!”
说曹操,曹操便到。空青和卷柏飞奔而?来,在看到地上昏迷的主子和焦急的少女时,两人不惊反喜,“阿满姑娘,您可算来了!”
……
许少卿被人砸晕的消息很快便传遍县衙。
大乔为?等小乔,一直留在伙房帮忙,听到风声?后赶忙出来,恰巧见到满腹狐疑的小乔。
大乔担心地问:“小乔,出了什么意?外,许少卿怎会?被人砸晕?伤势严重吗?”
“唔,算是飞来横祸吧。”小乔道:“我跟着他们一起去胡阳村救灾,本找了机会?跟许少卿说话,山坡上却忽然出现名少女,不管不顾地跳下来,直接砸晕了许少卿。”
大乔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谋害许少卿吗?”
小乔道:“非也,她与许少卿是旧识。”
既是旧识,对方?又是名女子,千里迢迢赶到胡阳村……
大乔怔了怔,脑中闪过一个可能,“许少卿是自愿伸手?接的她?”
小乔点点头,“是。”
说没有点失落是假的,但大乔立刻释然,“那位姑娘能冒着风雪到云县来找许少卿,想必与他交情匪浅。”
何止匪浅?
小乔回忆起那两人的相处,不由失望道:“原以为?他没定亲,堪为?姐姐的良配……没想到他竟有个相好的少女。姐姐,你无须在意?,我将来定帮你找个更好的夫婿。”
“……”大乔将她拉到角落,严肃地问:“小乔,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突然执着于帮我选夫婿?”
小乔神色复杂,想将梦中的一切托盘而?出,但顾及姐姐不信鬼神之说,硬生生咽了回去,“没有,我只是希望姐姐能嫁个好夫婿,和和美美一生。”
大乔知晓这个妹妹向来主意?多,并?未往心里去,“这事?无须你操心,自有爹娘帮我相看。往后不许在外胡说八道,若再口?无遮拦,我便叫爹送你去庄子里修身养性。”
小乔恹恹地答应,转头又去找人打听,“大夫出来没?许少卿伤得严重吗?”
姓徐的衙役道:“大夫还?没出来,但许少卿的护卫们都很冷静,想必没有大碍。”
小乔的理智告诉她该适可而?止,但情感上执拗万分。她被梦境困扰许久,一直寻不到破解的方?法。好不容易遇见优秀的许清桉,希望他带姐姐跳出火坑,没想到对方却心有所属……她太想知道,那从天而降的少女有何优点,能叫许清桉另眼相待?
屋内的薛满丝毫不知被人深切惦念,她坐在床畔,一遍遍向大夫确认:“他真是睡过去,不是被砸晕了?”
老大夫摸着花白的长须,好声?好气地道:“姑娘放心,许少卿虽在发热,但并?无其他异样之处,脑后也无损伤,的确是劳累过度睡着了。”
“……”薛满收起歉疚,转向空青,“我的脸很催眠吗?”
空青先请走?大夫,再眉飞色舞地开始描述:自有璟阁与薛满分离后,世子有多么多么的沉寂,多么多么的厌世,多么多么的寝食难安,多么多么的透支身体……
薛满耐心听完,等空青带门离开后,将视线落回床上闭眼的青年。
真是个傻瓜。
她单手?撑着脸颊,趴到床畔,隔着一掌的距离,仔仔细细端详他的脸。眉眼如画,鼻梁修挺,轮廓分明,皮肤无瑕更胜女子……老天对他真是厚待,将他的脸捏得这样好看。
“笨蛋许清桉,我跋山涉水来见你,没说上几句话,你便因为?困乏而?睡过去。知情的知道你是累得,不知情的都要传,肯定是我太圆润,所以砸晕了许少卿。”
哈,她还?挺有预见性。
“一个月没见,你比记忆中瘦了一些,憔悴了一些,弱不禁风了一些。胜在你底子好,百般折腾仍旧风采夺人。”她道:“但下不为?例,往后可不能仗着本钱好,便随意?挥霍美貌,真变丑了我可不喜欢。”
许清桉安然阖眸,仿若陷入沉睡的婴童。
她玩心大起,用手?指戳戳他的脸颊,皮肤陷进去一个小凹,随即又浮现红点。
“你要是醒着,肯定要怪我作?弄你,非得还?回来不可。我猜猜,估计又是弹我脑门,不疼又不痒,我根本不害怕。”她半阖着眼,闻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带点雪松的清新?香气,闻着便叫人心安。
角落里放着炭火炉子,整个屋子弥散着懒洋洋的暖意?。
少女本絮絮叨叨说着话,渐渐低了声?,从喃语变为?平缓的呼吸……
今夜,他们都得到了久违的好眠。
*
翌日,许清桉睁开眼睛,见到熟悉的青布帘帐,简约的书桌屏风。
他仍在云县,方?才又是一场过于真实的美梦。
他闭了闭眼,强压心头苦涩,撑着床想要下地,却发现背部疼得厉害。
不是某处疼,而?是整片的疼痛,仿佛他真如梦中一般接住阿满,连人摔倒在地。
他难得浮现迷茫之色,愣怔间,屋外响起一道少女脆声?,“明萱,你再帮我捏一只乌龟,我将它?们五只并?排放在一起,刚好组成许清桉的官职名。”
……胡闹,说好不往外说,仅在院里传的呢?
他眼底铺开一层浅淡的水光,胡乱套上靴子,穿上披风便往外冲。开门时却轻手?轻脚,生怕吓走?昙花一现的幸福。
院子简陋狭小,无花无草,却有世上最美的风景。
她背身坐在小凳上,面前是半人高的雪堆,不顾雪白的狐裘拖地,正摆弄地上的四只雪龟。
明萱朝右看了一眼,弯起嘴角,拿着未捏好的乌龟悄悄退下,自有人会?帮小姐完成所愿。
“这只是阿大,这只是阿理,这只是阿寺,这只是阿少……”
薛满全神贯注,将它?们从大到小地列开,隐约察觉一道身影走?近,蹲在她的身旁。
“阿少吃得多,比阿寺宽上半掌,你该将他们换换位置。”他忍住头晕目眩,语调几不可闻地颤抖。
“是吗?我离开时明明阿寺更强壮。”薛满侧首,发间的珍珠樱花流苏簪轻轻晃动,“你没有故意?克扣阿寺的粮食吧?”
“又何须我故意?克扣?”他拨开她颊边的碎发,“自你离开后,它?便食欲奇差,夜不能寐,消瘦亦是正常。”
她依旧关注点奇特,“乌龟也要睡觉吗?”
“当?然。”他失笑,“所有活物?都要睡觉。”
“哦。”她拍散手?上的雪,捧住他的脸颊,“那你呢,空青说你已经很久没好好睡觉,每日眯一会?儿便起来。”
他闭上眼,感受她掌心柔软的冰凉,“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
“你猜。”
“肯定是你睡前没关严实窗,不断有冷风灌入,而?且屋里没有烧足够的炭,你冷得睡不着。”
“嗯,你猜对了。”
“对什么对。”她叹了口?气,“你太笨了,没有我这个忠心耿耿的婢女在身边,一点都照顾不好自己。”
“是。”他睁开眼,将她的手?拢到袖中取暖,“你能在这待多久?”
“你想要我待多久?”
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变成满脸皱纹的老人。
他道:“你能出现在这,我已经心满意?足。”
“你的心可真容易满足。”她笑弯了眼,长睫像两把?小扇般眨动,“我们这样算和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
不出薛满所料,云县快速传开“新?来的许少卿被表妹千里寻亲,但那表妹足有两百斤重,一见面便扑倒撞晕许少卿”的传闻。
唯有县衙里见过薛满的人知晓事?情:许少卿这位薛姓表妹朱唇粉面,窈窕动人,与许少卿站在一起时男才女貌,何止登对二字。
云县亦有貌美的女子,譬如乔家两姐妹便容貌佼佼,身边示好的男子无数。许少卿对两姐妹从不侧目,当?她们是路边的花花草草,偶有交谈亦是惜字如金。
他待这位薛表妹却特殊到离谱!
“我方?才见到许少卿给这位表妹整理裙摆。”吴蒙与其他衙役们在闲话,口?气相当?震惊,“四品少卿,竟然蹲下身子帮表妹的裙子拍雪!”
“自古以来,表哥表妹间成的婚事?最多。”另一名衙役道:“薛小姐说是表妹,恐怕是许少卿将来的妻子。”
吴蒙道:“看她带来的婢女和护卫训练有素,想必是出身富贵,与许少卿门当?户对。”
又有一人道:“可哪家的贵女会?仅带两个奴仆,便独身前往外地寻找意?中人?传出去恐怕要丢光家族脸面。依我猜测,她估计是寄住在恒安侯府的表小姐,占了天时地利的光,才得了许少卿的青睐。”
众人无伤大雅地推测着两人间的关系,小乔躲在角落听了几句,一脸若有所思。
昨日在山坡下,她分明听到那位薛小姐喊许少卿是“少爷”,怎的一转头,他们便成了门当?户对的表兄妹?
有古怪。
她催着娘亲做了热乎的肉包子,特意?送到衙门给大伙加餐,绕了一大圈,可算转到东公廨前。
今日除去空青守门,还?多了一道伟岸身影,正是昨日拿剑要刺她的莽撞青年。
他们人高马大,一左一右站在门外,活像两尊不好惹的门神。
小乔拎着食盒上前,“空青大哥,我娘做了新?鲜热乎的包子,特意?要我给许少卿送来一些。”
“小乔姑娘。”空青笑道:“我替世子谢过夫人的好意?,但我家世子从不吃外食。”
小乔半开玩笑地道:“怎么,你怕我娘会?给许少卿下毒吗?”
“你想岔了。”空青道:“世子真不吃外食。”
小乔道:“我娘是县令夫人,为?感谢许少卿对我爹的救命之恩,这才送吃送喝送鞋。”
空青笑容可掬,“我替世子心领夫人的盛情。”
小乔不打算放弃,未料旁边的青年道:“说完话就走?,别?挡在这里妨碍我们站岗。”
小乔瞪眼,“我没和你说话,你吱什么声?!”
青年道:“你太碍眼了,但凡站远点,我才懒得理你。”
小乔仍记得昨日他的鲁莽举止,顿时怒火旺盛,“你一个小小护卫,竟敢对县丞之女出言不逊!”
云斛是敢讽刺端王的狠角色,岂会?将她放在眼里,“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再大声?喧哗,我不介意?将你丢出衙门。”
小乔不输气势,“衙门里都是我爹的部下,要丢也是他们丢你出去!”
云斛双手?抱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你尽管喊他们来试试。”
空青忙劝架:“消消气,大伙都消消气。小乔姑娘,你将包子给我,我和卷柏待会?再吃。云斛老弟,你比小乔姑娘年长许多,不该跟个小姑娘置气。”
云斛道:“她昨日想推我家小姐,我没给她一剑已是客气。”
……好家伙,比瑞清院的护卫还?要护主!
空青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出门在外,咱们还?是低调为?好。”
云斛瞥她一眼,“薛家护卫从不怕惹事?。”
小乔炸了,这可恶的家伙,“你敢动我一下试试,我让我爹将你关进大牢!”
云斛嗤笑:“更厉害的地方?我都去过,还?会?怕你这小小县衙的大牢?”
眼看场面失控,空青头疼不已间,许清桉开门出来,身后又探出薛满的小脑袋。
“谁在吵架?”她问。
空青尴尬地道:“阿满姑娘,是您的护卫和小乔姑娘,两人起了一些口?角。”
小乔率先告状,“这位小姐,你的护卫昨日要拿剑刺我,方?才又威胁要丢我出衙门!”
云斛则道:“小姐,她非要送许少卿包子,空青拒绝了几次还?不肯走?。”
薛满没有断他们的案,只问许清桉,“少爷,你要吃她送来的包子吗?”
“不吃。”许清桉道:“趁着冰雪未化,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
小乔眼睛一亮,听!她又喊的少爷!她与许少卿绝非表兄妹的关系!
不等她参出奥秘,身后忽然出现一队气势汹汹的青年。为?首那人锦衣玉带,俊雅华贵,吐字冰冷清晰。
他道:“许少卿要带她去哪里?不如带本王一起去。”
第83章 第 83 章
院中?很静, 落针可闻。
小乔常出入县衙,自认是见过世面?的女子,此刻却胆战心惊, 遵于本能地畏怯退步。
这些突然出现的人是谁?他?们腰间悬剑,威风凛凛, 绝非普通人家?的护卫。那开口?说话的俊雅青年显然是头领,他?自称“本王”……小乔猛地捂住嘴巴:本王?什么王?莫非他?是皇子皇孙?
杜洋见状, 朝身后轻微颔首, 马上有人拖着小乔踉跄离开。
裴长旭并不理会周遭,凤眸透着幽寒,盯着台阶上的两人,一字一顿道:“许清桉, 你当真狗胆包天。”
许清桉面?不改色, 将薛满护到身后,“殿下来得比我想得要快。”
裴长旭望着那抹仅露出衣角的身影, 下颚线条愈加分明,“本王给你最后的机会,只要你交出阿满, 本王便对此既往不咎。”
许清桉问:“事已至此, 殿下还想自欺欺人?”
裴长旭语气森然,“本王知晓她生了病,神思混混沌沌。而?你许清桉巧捷万端, 在明知她丢失记忆的情况下,百般诱她一错再错……许清桉, 本王不介意杀了你, 彻底斩断这场意外?。”
话毕,他?身后的侍卫们齐齐拔剑, 空青跟云斛也跟着同样动作。尖锐的鸣声钻进薛满耳中?,她使劲揉了揉耳朵,从阴影处站到人前?。
她迎上裴长旭锐利的目光,“好汉做事好汉当,是我主动跑来云县,你为何要迁怒许清桉?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伤害无?辜的人,我定和?你势不两立!”
此时此刻,她依旧理直气壮,没有一丝被未婚夫抓到偷会其他?男子的心虚,反倒对他?疾言厉色。她变得太多,全然不似记忆中?的内敛羞涩,坦荡到无?所畏惧。
都怪他?,是他?有错在先,才?会逼得她性情大变。
“你放心,我没有伤害你的人,他?们都在箛城等着你。”裴长旭朝她伸手,带着温柔和?无?底线的包容,“阿满,乖,回三哥的身边来。”
“我不。”她干脆利落地拒绝,“早在薛小姐逃离京城时,她便与你划清了界限。”
“你是薛家?小姐,代表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裴、薛两姓的世代交好。”裴长旭问:“为一个?许清桉,你要毁掉薛家?拥有的一切吗?”
换作从前?的薛小姐在,定会顾全大局,悬崖勒马。可惜眼前?的这位阿满姑娘相当意气用事,她既敢偷跑到云县找许清桉,便做好东窗事发后该面?对的责难。
“裴长旭,你为何不能放我一马?”她道:“所谓婚约,不过是你我两家?的交易罢了。薛家?曾经是辉煌无?限,但祖父已身无?官职,对你的未来没有任何助力。你大可以找个?权势正盛的世家?联姻,一个?不够便两个?,两个?不够便十个?,自荐者定前?仆后继。”
裴长旭看向另一人,“许少卿的意见?”
许清桉道:“若殿下肯成全我与阿满,恒安侯府往后将听从殿下调遣。”
这般坚定不移的话语,如一把泛着锈迹的钥匙,轻松拧开裴长旭的回忆。
三年前?的某一日,他?比许清桉更矢志不渝,在凤仪宫中?跪了足足半日,恳求母后成全他?与江诗韵的真情。
他?道:母后,我谁都不要,只想要书韵一人。
母后大发雷霆,怒骂他?的昏头,斥责诗韵的居心叵测,软硬兼施地逼他?看清局势……身为皇子,怎能因个?婢女而?抹黑皇家??
初时的他?据理力争,誓要守护这份跨越门第的感情,顽固不化?到母后气急攻心,险些晕厥。
母后百思不得其解,问他?为何会对个?婢子着迷。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书韵温柔美丽,体贴入微,乃他?此生心之所向。
时至今日,裴长旭对江诗韵仍充满愧疚与惦念,独独想不起过往的刻骨铭心。他?扪心自问,昔年到底是因为真爱江诗韵,或是被人不断阻挠,才?被激出满身逆骨,非要与俗世礼教争个?输赢?
一如面?前?这二人,究竟是因为真心相爱,抑或是在接连不断地分离、阻挠中?同仇敌忾,将此错认为了爱意?
裴长旭抬起手,杜洋领着侍卫们鱼贯离开,空青、云斛也在得到主子们的示意后安静退下。
“错觉罢了。”裴长旭道:“你们对彼此的所有感情,均是如梦如幻的泡影,待你们恢复理智,便会后悔此刻的莽撞妄为。”
许清桉道:“殿下从哪里得出的结论?莫不是您与江诗韵的那段往事?”
裴长旭微顿,没有否认,“正因如此,我才?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你们,在铸成大错前?便该回头。”
“你也好,韩志杰也罢,你们都说我们是你们,劝我们趁早回头是岸。”薛满直接牵住许清桉的手,“可我们不是你们,断不会走你们的老路。”
许清桉回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裴长旭死死盯着他?们交握的手,眸中?掠过一抹嗜血的寒光。他?多想砍掉许清桉碍眼的手,将阿满抢回来,余生寸步不离地禁锢在身边……但越强硬的手段,只会将她推得越远,一如三年前?遭遇同等经历的自己。
筹谋所爱,便该卧薪尝胆,忍常人之不能忍。待阿满恢复记忆,区区许清桉,又有何资本与他?们十几年的感情对抗?
“要我同意解除婚约,也不是没有可能。”他?闭了闭眼,将杀意完美地隐匿,“但撇开婚约,阿满也是我疼惜了十几年的表妹,我不会将她轻易交到他?人手中?。”
这是对婚约松了口?的意思?
不等许清桉与薛满再问,他?突然道:“许清桉,你本该在两日后前?往永州,等待本王到达后,一道前?往兰塬办案。如今本王到此,刚好与你提前?会合,本王命你今、明两日处理好云县事务,后日一早启程永州。”
薛满后知后觉地回神,敢情裴长旭计划好要跟许清桉会合?那岂非只要她来找许清桉,便等于自投罗网?
……那又如何!
待裴长旭看向她,她抢先道:“我不会回箛城的,我要陪少爷去兰塬查案!”
许清桉沉吟一瞬,知晓此趟行程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从私心来讲,他?不希望阿满跟去冒险。
“阿满,此趟行程凶险——”
“说好的患难与共呢?”薛满打断他?,“难道你以为我是娇滴滴的姑娘家?,吃不得苦,只能在家?枯苗望雨?”
“当然不是,可是——”
“阿满可同去。”裴长旭道。
许清桉和?薛满一愣,齐齐望向他?,听他?神色自若地道:“与其让阿满独身返回箛城,倒不如与我们同去,本王相信以阿满的聪明勇敢,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咦?
薛满惊喜地发现:端王开窍了,竟变得不讨人嫌了!他?不仅对婚约松了口?,没有让他?们当场血溅三尺。还夸她聪明勇敢,同意带她去兰塬办案!
她使劲戳戳许清桉的手臂,“少爷,比你官职大的人已经同意了,不许你再推三阻四!”
许清桉眸光幽深,内心思量万千。他?不似阿满单纯,坚信裴长旭另有所图,“按殿下的意思,阿满该以什么身份与我们同去?”
裴长旭道:“阿满曾是许少卿的婢女,对否?”
薛满生怕许清桉说她坏话,抢答道:“对,我当婢女时以一敌十,最是忠心耿耿,英勇机智,全天下也找不出比我更优秀的婢女。”
裴长旭道:“既如此……”
薛满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要说:你便继续当许清桉的婢女吧。万万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趟该轮到表妹当我的婢女了。”
“……”许清桉。
“……”薛满。
“我赶了几天的路,先去小作休憩。你们不妨商量过后再告诉我结论。”始作俑者淡然一笑?,“阿满要去要留,全凭许少卿的意见。”
很好,端王将棘手的问题抛给了他?。
许清桉想,端王殿下精于算计,能屈能伸,不愧为皇子表率。他?若答应阿满留下?便要眼睁睁看她当裴长旭的婢女。他?若不答应阿满留下?以她执拗的性格岂能善罢甘休。
裴长旭让他?们二选其一,等着他?与阿满生出间隙,分崩离析。
他?望向阿满,见她捉着他?的袖子,虎视眈眈地威胁:“你敢不答应,我便将你是有璟阁幕后老板的事情散播出去,叫所有人都知道你狡兔三窟!”
许清桉无?奈,这叫什么威胁?
薛满又迅速变脸,摇晃着袖子撒娇:“给他?做名义?上的婢女而?已,他?难道真舍得奴役我做粗活?无?非是精神上想折磨你我,报复下被悔婚的不甘罢了。”
他?问:“你明知他?存心报复,还愿意跳进陷阱?”
她振振有辞,“有你护着我,我会怕他?报复?况且了,他?言语中?对婚事有所松动,兴许一路上见我们心意相通,返回京城便同意解除婚约。”
哪有这么容易。
许清桉苦笑?,“阿满,裴长旭心机深沉,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正因为他?不简单,我才?更要跟去。”薛满亦有考量,“你们同去兰塬,万一他?途中?想加害你呢?有我当他?的婢女,至少能时刻监督,防患于未然。”
许清桉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仿佛明知山有虎,他?与阿满却不得不前?行。
薛满看出他?的纠结,将脸埋在他?的胸前?,闷声道:“少爷,我不想再离开你了。”
许清桉拥着她,叹息道:“我不该在有璟阁逼你。”
不逼她,她便不会快速认清内心,不会舍弃一切来云县,不会走入端王另有所图的圈套。
或许他?要继续忍受一厢情愿的苦楚,却能谋求别的机会挣脱困局。
她持相反意见,“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我宁可快刀斩乱麻,也不想因优柔寡断而?失去。”
——便如端王一般,游移在两名女子中?间,最后失去了阿满。
许清桉在她脸颊印下一吻,“你说得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我同在,便无?所畏惧。”
*
裴长旭听闻许清桉答应薛满同去时,面?无?表情地捏断一支笔,“他?倒是纵着阿满。”
杜洋苦笑?,以这位阿满姑娘的性格,莫说许世子,便是殿下,乃至皇后娘娘……估计都无?可奈何。
“恕属下多嘴。”杜洋忍不住问:“殿下何不强硬一些,让许世子知晓您的厉害,彻底消失在薛小姐的生活?”
“还要怎么强硬,杀了许清桉吗?那只会叫他?成为阿满的心病,今生今世都无?法忘却。”裴长旭道:“我不会蠢到制造出第二个?江诗韵。”
“殿下所言极是。”杜洋深以为然,又问:“但带阿满姑娘同去兰塬,这一路上,她若与许世子……”他?点到为止,不敢往下再说。
裴长旭点破,“她若当着我的面?与许清桉眉来眼去,举止亲昵,我当如何自处?”
杜洋小心翼翼地点头,实难揣测主子的用意。
裴长旭笑?了一声,轻蔑且笃定,“许清桉能做的事,我又何尝不能?他?对阿满一分好,我便对阿满十分好。他?捧阿满到天上,我便送阿满去往青霄。”
杜洋恍然大悟,“是,薛小姐忘记了过去,当务之急是重新?领略殿下对她的好。”
裴长旭重新?抽出一支狼毫,点好墨,在纸上游笔落字,“关?太医道,多与亲密之人相处,阿满便更容易找回记忆。之前?在京城时,她浑身带刺,抵触我的接近。而?今我假意松口?婚约,许她希望,再趁兰塬一行与她日夜相处,重温过往的点点滴滴……”
等到阿满恢复记忆,有人会黯然离场,有人则欢欣鼓舞。
在这场感情的博弈中?,他?裴长旭绝不做输的那位。
第84章 第 84 章
小乔震惊地发现, 云县来了?位比大理寺少卿更厉害的人物。厉害到哪种?程度呢?对方的护卫登门?,给父亲看了?一块令牌后?,父亲立即换上官服, 拖着病躯前?往县衙拜见?——
对,穿官服去的便?是?拜见?!
小乔向来求知若渴, 变着法子向父亲和衙门?里?的人打?探,以往多少能窥得风声, 这次却是?一无所获。
神秘, 太神秘了?。
小乔对姐姐咕哝:“我分明听到那人自称‘本王’,结合父亲对他的态度,他必然是?哪位封了?王的皇子皇孙。姐姐,你见?多识广, 可知晓哪位王爷相貌俊美, 气度谦雅,年约二十左右?”
大乔忙捂住她的嘴, “他既对外封锁了?消息,便?是?不想大张旗鼓。小乔,你这次千万不能再任性, 以免为父亲惹来灭顶之祸。”
小乔缩了?缩脖子, 难得将姐姐的话听进心里?。换作寻常人,冒犯便?冒犯了?,但对方是?天潢贵胄, 动动手指便?能捏死整个?乔家!
她收敛脾性,没再敢往县衙跑, 大乔却得到消息, 是?父亲让她立即去趟县衙。
小乔大惊失色,“姐姐, 该不会是?那王爷贪图美色看上了?你,逼父亲送你给他做妾吧?”
大乔哭笑不得,“你脑子想的什么乱七八糟?那人没见?过?我,又怎会贪图美色?”
小乔着急,“我听说好些个?好色的王公贵族,到一处便?要搜罗当地的美女?,落到他们手中的女?子皆会沦落成玩物!”
大乔闻言亦有些担忧,随即摇头道:“父亲不是?卖女?求荣之人。”
她安抚小乔几句,特意换了?件朴素的裙子,坐马车赶到县衙。门?口守着的依旧是?吴蒙,却不复平日松散,严肃到令人陌生。
“乔小姐。”吴蒙客气地道:“请跟我来。”
大乔跨过?门?槛,见?县衙内多出好些高?大威猛的青年。他们目不斜视,威风凛凛,与本地衙役的随和形成鲜明对比。
小乔说得没错,新来的这位肯定位高?权重。
她暗自心惊,举止愈加谨慎,待来到大堂前?,有人引她进门?。趁着极短的工夫,她快速扫了?一眼,堂中主座坐着一名华贵青年,父亲则站在一旁,恭敬道:“公子,这位便?是?下?官的长女?乔有容。”
华贵青年开口,语调缓慢低沉,“抬起头来看看。”
大乔汗不敢出,顺从地抬头,“有容拜见?公子。”
青年饶有兴致地端详她,“听你父亲说,你天赋异禀,对人之面貌揣测精确,通过?描述便?能勾勒出案犯的大致模样。”
大乔道:“民女?不敢当此夸奖,不过?是?运气好,偶然猜中了?几次。”
青年道:“你无须自谦,运气好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大乔福身,“多谢公子夸奖。”
青年微笑不语,捧起茶盏一掂,对门?口的护卫道:“叫人添茶。”
乔县令上前?,“公子,下?官来添……”
“无须麻烦。”青年道:“我的新婢女?能办好这点?小事。”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穿着厚实的少女?走进来。她里?头穿着件湖绿点?梅花袄裙,外头罩着银狐轻裘披风,脚上蹬着一双鹿皮靴,噔噔噔地走进来。
不打?招呼,不行礼,不笑脸迎人,她径直走到青年面前?,拎起茶壶往茶盏里?倒。
“够不够?”
“不够。”
“够了?吗?”
“再倒一点?。”
“再倒溢出来了?!”
“你控制力道,少倒一些些……”
“你自己?来。”少女?将壶递给他,“想倒多少倒多少。”
裴长旭适可而止,笑道:“行吧,我便?这么喝。”
乔县令默默观察一切,他虽在家养病,但也听闻许少卿的这位薛姓表妹。只?是?转个?身的工夫,她怎又成了?端王殿下?的新婢女??况且看方才的相处情形,分明是?端王在哄着她玩。
搞不清这些个?王公贵族们的想法!
乔县令将疑惑藏在心底,“公子,不知您召见?小女?,具体有何吩咐?”
裴长旭道:“我想请乔小姐画一个?人,一个?仅有半张脸的人。”
大乔重复:“仅有半张脸?”
“正是?。”裴长旭道:“他蒙着面,只?露出上半张脸,能见?处没有诡形殊状。”
大乔思忖道:“公子可知晓他的身高?体重,肩宽脚长,话说带南腔或北调?”
“大概能估准。”裴长旭道:“过?去九年间,我找过?无数画师,希望能破解他下?半张脸的奥秘,但一直劳而无功。乔小姐,你父亲将你绘像的本事夸得炉火纯青,只?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提及自己?的拿手本事,大乔顿时目若朗星,“民女?定当竭尽全力,帮公子掀开蒙住那人的面纱。”
随后?,裴长旭将那人的半脸画像及身材特征等等,尽数交于大乔。大乔迫不及待地扫了?一眼,脑中徐徐浮现出各色各样的脸庞。
眉短而淡疏,鼻梁宽,颧骨低,眼裂大,符合书中对两粤地区百姓的相貌描述。然而两粤之大,样有相似,细究却是?天差地别。要画出贼人的确切样貌,须得千思万虑,反复推演……
薛满在旁看得新奇,小声问乔知县,“乔小姐天生擅长画像吗?”
乔知县难掩骄傲,“正是?,小女?自三岁开始,便?有识人不忘的本领。待到识字画画后?,更是?下?笔如有神,能精准捉住人的神韵气度。长到十二岁时,她光听我的描述,便?能勾勒出案犯的模样并画之,帮我节省了?许多破案时间。”
薛满赞道:“你真幸运,有个?这么厉害的女?儿。”
“多谢姑娘夸赞。”乔知县笑道:“我还有个小女?儿,虽不如大乔懂事,但也玲珑剔透,实乃老天对我的厚爱。”
薛满看出他身为一名老父亲的欣慰得意,配合地多夸了?几句。等到乔家父女?领命离开,她正打?算收拾没喝几口的茶盏时,裴长旭拦住她的动作。
“阿满,你对方才之事,可有什么话想说?”
薛满道:“你想找一个坏人,刚好乔小姐擅长画像,你们一拍即合,挺好挺合适。”
裴长旭看出她神态轻松,不似在故作坚强,咽下?怅惘道:“是?,没想到在这小小云县,竟藏着像乔小姐这般有能耐的人物。”
薛满的眼眸一亮,“更难得的是?,她生得花容月貌,说话轻声细语,非常有大家风范!”
“那把她介绍给许世子如何?”
“……”
裴长旭无视她吃人的目光,转移话题道:“待会风若会来教你做婢女?需注意的一些事项。”
“裴长旭,你来真的?”还特意请个?前?辈来教导她?
“本王说话一言九鼎。”
“那你说会同意解除婚约,也是?真的吗?”
“阿满,在你八岁那年,我便?下?定了?决心,要代替舅舅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懂我懂,兄长如父,你对我是?责任大于情感?。”
“许清桉虽有踔绝之能,但身世复杂,性格孤僻,我不能草率地将你交给此人。”他语气凝重且真挚,“此番兰塬之行,便?是?考察他的最好时机。”
“兄长考虑周全,小妹感?激不尽。”
“……”
“……”
两人虚伪一笑,谁也没说破对方的居心叵测。日子还长,焉知他会不会幡然醒悟/她会不会迷途知返?
*
裴长旭在王府中有四位贴身伺候的婢女?,分别以风、花、雪、月赐名,主要负责裴长旭的衣食住行。
此番跟随裴长旭出行的是?风若、花尹两位婢女?,她们伺候端王多年,清楚知晓端王有多看重这位表妹。想当初,端王看上薛小姐的柔弱婢女?,她们尚且觉得嫉妒不平,颇有“她行我们哪里?不行”的愤慨。但面对薛家小姐时,她们却安分守己?,生不出半点?造次。
是?以,即便?得到端王的诡异命令,要教导这位尊贵的小姐学习婢女?守则,风若仍是?毕恭毕敬。
“薛小姐,殿下?每日卯时末起来,需要您先伺候穿衣,戴冠,净面,用早膳……”
“卯时末?我起不来。”薛满道:“我一般要睡到辰时末才起。”
“但是?殿下?起得早,您需要跟着殿下?的作息……”
“这个?略过?,下?一条。”
“呃,好。殿下?早膳时,喜欢用些清淡的粥和小菜,您需要提前?拟好五样小菜和粥的单子给小厨房。切记,七天内不能有重复,保证殿下?胃口常在……”
“我怎么知道他爱吃什么?还要每天不重样,真是?难伺候。”
风若顿了?顿,笑道:“薛小姐,尊贵如殿下?,这般吃食用度已是?好伺候了?呢。”
“你不要诓我,我也是?当过?婢女?的人。”薛满道:“我家少爷可比端王好伺候多了?。”
风若对薛小姐的变故有所耳闻,却不敢有探究的心思,识相地改口:“薛小姐,您只?需要照顾殿下?的情绪,其余自有奴婢和花尹代劳。”
“哦,那下?面的能不学了?吗?我还有事情要忙。”
“好的,您去吧,若殿下?召见?,奴婢再来寻您。”
薛满一溜烟地跑了?,花尹从暗处现身,皱着眉道:“殿下?未免太纵着薛小姐了?,竟能容忍她与恒安侯世子眉来眼去。”
“主子们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谈论?”风若叮嘱:“你只?管听殿下?的指令,千万别对薛小姐有任何不敬。”
花尹点?点?头,望向薛满离开的方向,眉头蹙得更深。
……
薛满到来时,许清桉正在收拾离开的行囊。她好心地想要帮忙叠衣服,却都叠得乱七八糟,干脆揉成一团塞进包袱里?。
“反正拿出来穿时都一样。”她理直气壮。
许清桉啼笑皆非,拿出衣服方方正正地叠好。
薛满便?问:“以前?出门?时是?俊生帮你做这些琐事吗?”
许清桉道:“是?,俊生不在时便?我自己?来。”
“我听苏合说,你身边从没找过?婢女?,向来是?小厮伺候。”薛满问:“你为何不像裴长旭那样,找几个?又美又温柔又能干的婢女?伺候?”
许清桉看她一眼,“我不是?已经有了??虽然不怎么温柔,却最是?忠肝义胆。”
薛满乐陶陶地笑了?,“也是?,你得等最好的那个?到来,不能被前?头的迷花了?眼睛。”
“不仅是?最好,更是?唯一。”许清桉将东西?归置到一旁,牵着她坐到桌旁,“我听说端王请了?乔大小姐到此,不知所为何事?”
薛满道:“乔县令的大女?儿有一身绘像的好本事,裴长旭请她到衙门?,帮自己?补半张人脸像。”
“补像,不是?画像?”
“嗯,他说只?见?过?对方蒙面的样子,过?去九年曾请无数人填补下?半张脸,然而都没有进展。”
阿满与端王被掳,导致薛修平去世的那次意外便?在九年前?。
许清桉不动声色,“除此外,还说了?些什么?”
“没了?。”薛满想到另一件事,道:“我去往江南之前?,姑母曾经单独找我说话,她说太子的舅舅出了?事,太子极有可能被废,而裴长旭是?接任东宫的最佳人选。”
“嗯,皇后?所言不假。”
“可裴长旭说,圣上可能看在先皇后?的面子上,继续让太子坐稳东宫。”
“他哄你的。”许清桉道:“前?皇后?逝世多年,闵家的影响力日渐式微,支持太子继承大统的势力不断消减。若广阑王罪证确凿,那些人必定调转阵营,推举出新的储君。”
“那裴长旭真要当太子?”薛满惊得起身,“我们得赶在那之前?,哄得他解除婚约才是?!”
哄?那是?对普通人,不适用裴长旭此等心性坚韧之辈。
“放心。”他拉着她到身前?,“我会尽快找到他的弱点?,逼他不得不解除婚约。”
薛满若有所思,“你办事,都喜欢耍手段,逼迫别人吗?”
“……”他道:“特殊事情,特殊手段罢了?。”
薛满道:“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逼迫你,只?是?不知你弱点?在哪,该怎么逼你就范。”
他虚心求问:“你想逼我做什么?”
屋内没有烧炉子,薛满的脸颊却淡霞氤氲,虚点?着他的喉结处道:“喏,这里?,你之前?不让我碰,但我还是?想碰。”
少女?笑容狡黠,藏着些许羞涩,又大胆的叫人怦然心动。
许清桉揽住她的腰,轻往怀里?一带,握住她的手往脖间引。
她倚在他的胸前?,不客气地触碰那处小小禁区,用指腹摩挲几许。
啧!还是?叫她成功摸到了?!
她心情大好,许清桉更是?眸色幽深,抬起她的下?巴,用目光来回端详,“瘦了?。”
“是?不是?更好看了??”
“在我心里?,你怎样都好看。”
她喜笑颜开,随后?屏住呼吸,见?他的脸庞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如有璟阁那日的亲昵,却再无慌不择路,唯余两情相悦后?的渴盼。
她闭上眼,轻轻迎了?过?去。
第85章 第 85 章
许清桉离开这日, 云县的许多百姓前来?送行,其中?包括了?乔家两姐妹。
小?乔望着远处的几?道身影,是许清桉与那所谓的薛家表妹, 以及新来?的神秘王爷。
他们?三人前后出的县衙,许清桉正?在?跟百姓们?道别?。薛家表妹没有等他, 反而转过身,与那神秘王爷上了?同辆马车?
小?乔转向身旁的大乔, “姐姐, 父亲仍不肯透露那名青年的身份吗?”
大乔摇头,“父亲对此缄口不言,只叮嘱我尽力完成他的所托。如能圆满完成任务,对方?会许乔家一件能力范围内的请求。”
小?乔道:“那薛姓表妹呢, 我听说她摇身一变成了?王爷的婢女, 这又是怎么回事?”
大乔回忆她与华贵青年的相处,“观她言行举止, 哪里像是婢女,倒比那位公子更?像是主子。”
小?乔还?待打听,被大乔摇头制止, “小?乔, 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打听闲事。”
小?乔撇嘴,“问几?句而已, 又没有触犯律法。”
大乔道:“察三访四,最?易招惹事端, 以后我不会再纵着你, 该罚的时候绝不姑息。”
小?乔略感委屈,“我也不想做东挨西问的长舌妇, 还?不是见许少卿优秀,想看看你们?有无可能成为佳侣。”
“许少卿是很?好,但他已有心上人,而我也没有急于嫁人的想法。”
“但爹和娘一直在?帮你相看亲事!他们?看人不准,找的都是些徒有虚表的公子哥,成亲后只会害得你以泪洗面!”
大乔见她情真意切,说得煞有其事,不由叹息道:“我有个新想法,兴许能说服爹娘暂时不为我定亲。”
小?乔问:“什么想法?”
大乔道:“若我能帮那位公子成功捉到贼人,我想请他破格推荐我去阜安府衙考画像师。”
“……”小?乔愣住,“阜安府衙?有官职的画像师吗?”
“嗯。”大乔抬起一双手,不似娇滴滴的姑娘般柔弱无骨,但指腹间覆着的薄茧,见证了?她这些年执笔画像时的心血与喜悦,“父亲说,世上难有人能比拟我的天赋。既然如此,我又为何不去试一试,争一争呢?”
小?乔慢慢瞪大眼睛,内心的激动难以言喻,她怎么没想到呢?!
“姐姐,你,你这个想法好!我听说京中?六部也有女官当差,你这般厉害,说不定能成为阜安府的第一名衙内女画师!”
大乔抿唇,嫣然一笑,“所以我要尽快破解那下半张脸,求得殊荣,为我们?乔家显亲扬名。”
*
既答应了?做端王的婢女,薛满便做足样子,跟他同乘一辆马车。
风若、花尹两位婢女早将车内布置妥当,温暖又弥漫淡香,处处彰显裴长旭是个会享受的主。
薛满替自己倒了?杯桂花茶,又吃了?半块桂花糕,口齿间俱是桂花的香气。
“咳咳。”对面的青年假咳,提醒她还?有新主子的存在?。
“你也要?”薛
依譁
满将碟子往前一推,“喏,吃吧。”
“……”裴长旭问:“你是单对我这样,还?是对许清桉时也这样?”
薛满道:“吃块糕点?,还?想我怎么伺候?不然我叫风若、花尹上来?,叫她们?先将糕点?切成小?块,再亲手送到你嘴边?”
话?毕,她便想掀帘子叫人,被裴长旭一把拦住。
“成了?,我只是问一句而已,瞧你气性大的。”裴长旭道:“快坐好,免得待会车跑起来?磕碰着。”
薛满懒洋洋地躺到小?软榻上,王爷的马车就?是舒服,“事先声明,我当婢女可没法向风若她们?看齐。衣服你要自己穿,头发你要自己梳,饭菜你要自己夹,洗漱你要自己备水……”
简而言之,正?常婢女能干的活她都不会。
“你还?有机会反悔。”她道:“放彼此一条生路。”
裴长旭对此置若罔闻,从案几?下抽出一本书,“我近日得了?本《东陵游记》,你可想听我念着听?”
薛满问:“你身负重任,怎么还?有空看游记杂书?”
自是知道她喜欢,他才特意叫人去买的杂书。
“要听吗?”
“不听,我要睡觉了?。”
薛满闭上眼假寐,打定主意不理他,过了?会,耳畔响起低沉的念书声,“东陵有岛,烟雾缭绕,常年不见日光,世人难窥其容……”
声声熟悉,字字催眠。
裴长旭耐心地念了?一刻钟,再望去,果然见她呼吸均匀,已然陷入睡眠。
傻姑娘,还?是跟从前一样,听他念书便容易睡着。
他合好书,正?要替她盖上薄毯,听她含糊地梦语:“许清桉,池子太小?,得改得更?大一些……”
他的身躯猛然僵住,黑瞳阴郁地能滴出墨来。
*
三日后,众人顺利抵达永州,当地知州廖望远安亲自前来?迎接,对为首的华贵青年恭敬行礼。
“下官参见端王殿下。”
“廖大人请起,无须多礼。”
廖望远看向端王身旁,同样气度出众的风流青年,“这位想必便是许少卿?”
许清桉颔首,“廖大人。”
两人互相见过礼,廖望远见他们?身后还?跟着一名锦衣少女,便道:“敢问这位是?”
“本王的婢女。”裴长旭道。
廖望远笑着打趣:“殿下的婢女仪态端方?,下官乍眼一瞧,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女出行。”
裴长旭道:“廖大人火眼金睛,我这婢女的确出身世家,非寻常女子可比。”
话?音刚落,便见许清桉替少女整了?整斗篷上的兜帽,“这里风大,你去车里坐着吧。”
“……”廖望远难掩震惊,端王殿下的婢女和许清桉?是他想的那回事吗?能这么明目张胆吗?
裴长旭却镇定自若,“廖大人,此处不便说话?,换地方?吧。”
廖望远满口答应,领众人去往事先安排好的郊外别?院。眼看其他奴仆忙忙碌碌,那婢女小?姐却没有丁点?帮忙的意思,反倒深得端王及许清桉的照顾。
“阿满,你的炉子刚添了?炭,待会再捧。”这是许清桉在?叮嘱。
婢女笑眯眯地道:“好,永州比阜安暖和,再过几?日,估计便用不上袖炉了?。”
“阿满,我要跟廖大人去书房议事,你可要同去?”这是端王在?好声询问。
“当然要去,我去喊风若泡茶,你们?等我到了?再开始!”
廖望远:……老了?,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待到了?书房,又有件更?离谱的事情发生:端王与许清桉特意在?中?间留了?个位置,等那婢女进了?书房,理所当然地坐下,道:“廖大人,可以开始了?。”
廖望远看向端王,后者道:“开始吧。”
廖望远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是这样的,下官在?三个月前收到衡州来?的消息,便开始排查本州各地,有无蒂棠茚流通的迹象。没过多久,果然发现了?可疑之处,原是一家走南闯北,押送货物的镖局,仗着人脉广的优势,私下兜售起所谓能治百病的神药……”
好在?那镖局是半年才开始的此等勾当,又被他们?及时发现,暂未产生像衡州那般大的影响。如今相关人员均在?他们?的监控中?,也算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但廖望远仍战战兢兢地下跪,“都怪下官办事疏漏,竟让这群歹人在?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险些惹出大祸。若非圣上高瞻远瞩,料敌如神,下官便是以死谢罪也难辞其咎……”
他洋洋洒洒地自我检讨一番,说得口干舌燥,才得端王一句,“起来?吧。”
廖望远撑着膝盖起身,不敢再坐回去,站着道:“殿下,下官已经搜集好相关凭证,可要现在?呈上?”
裴长旭道:“嗯。”
廖望远躬身递上一叠簿册,少女起身接过,本以为会转交给端王,岂料她先翻开浏览了?一遍。
“幸亏发现得早,还?未闹出人命案子,否则你头上的乌纱帽指定不保。”她如此评价。
“……”廖望远汗流浃背,这婢女到底什么身份,竟敢抢在?端王和许少卿之前翻看簿册,甚至敢对朝廷命官评头论足?
当然了?,说的确是大实话?。
“阿满,别?闹。”裴长旭终于肯管教婢女,只是力道弱不禁风,“那伙歹人筹谋缜密,专门乘间击瑕,即便在?衡州时,许少卿也是在?闹出好几?条人命后,才察觉到对方?的鬼蜮伎俩。”
薛满立马道:“少爷又不是衡州的本地官,不过是去那边巡视衙署官员,顺便纠察不法之事。”
“……”廖望远彻底糊涂了?,放弃探究她与两位青年的关系。
裴长旭道:“但凡是朝廷命官,都有纠察不法不公的责任。许少卿也好,廖大人也罢,这均是他们?的分内之事。”
“你这话?有失偏颇……”
“阿满。”许清桉倒上一盏茶,推到她面前,“喝茶。”
好吧。
薛满喝了?口温茶,别?说,风若泡的茶怪好喝的。
廖望远趁机将簿册重新递给端王,见他接过后才松了?口气。
裴长旭翻看了?一会,将簿册交给许清桉,“许少卿看看吧。”
来?永州的路上,裴长旭已跟许清桉说过南昌府的大致情形,比衡州好些,但比永州要差上一些。另有另外两地,同样有蒂棠茚的踪迹,好在?刚有苗头,暂未形成气候。
纵观蒂棠茚的踪迹,已知的是遍布五洲,均由当地有头有脸的商人暗中?布局。利用病患及亲眷们?的求医心切,以高价贩卖蒂棠茚丸。再进一步,想必便如衡州那般,笼络当地官员,牟取钱财利益,而罔顾此举会酿成的灾祸。
其中?最?关键的线索,便是这些商人们?都曾去往兰塬,在?当地一所名为求香畔的青楼中?寻得美娇娘。从那时开始,他们?便走向一条被利欲熏心的不归路。
神通广大的求香畔,与其背后的势力才是重中?之重。
许清桉心中?渐有定夺,景帝此次派他与端王秘密行事,彰显出他对广阑王的极端猜忌,或许更?有势在?必除的决心。是以,此行只许成功,而不许失败。
裴长旭问:“许少卿,看完了?吗?”
许清桉合上簿册,“看完了?。”
裴长旭言简意赅,“本王明早要看到前往兰塬的具体计划,以许少卿的聪明才智,想必易如反掌。”
“凭什么!”薛满率先抗议,“这会儿已经接近酉时,你明早便要详细计划,岂不是要他通宵达旦地干活?”
“阿满,事出紧急,多耽搁一天,便可能多一个被蒂棠茚祸害的病苦百姓。”裴长旭道:“至于凭什么?自然凭本王主领此事,许少卿得听从本王的安排,否则只需本王的一句话?,许少卿便能锒铛入狱,余生再难窥见阳光。”
话?毕,他不想再听她任何对许清桉的维护,负手走出大门。廖望远连忙跟上,而薛满顾着跟许清桉告状,“少爷,他分明在?公报私仇,刻意刁难你!”
许清桉往门口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偷听后,牵住她的手道:“阿满,他方?才的吩咐没有问题”
“让你通宵做事还?叫没有问题?”
“他是端王,凡事无须冲在?最?前头。”
“你的意思,有事你去做,有险你去冒,有灾也得你去抗?”薛满瞪眼,“他只需要在?后方?指手画脚,坐收渔利?”
“是运筹帷幄。”许清桉拉她到身前,耐心解释:“领兵打仗,总是有兵有将。于公,他是天家皇子,我是臣子,理该听他命令行事。”
薛满郁闷,“那你一路上都要这么累?”
“有你陪着,又怎会疲累?”
这话?说进了?薛满的心坎,她转怒为笑,“好吧,我有空便帮你泡茶,炖大补汤,可好?”
什么汤,猪肺汤?
许清桉道:“当然好。”
见她重新恢复神采,眸光熠熠,许清桉难免心魂荡漾,双手勾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
一切恍如梦境。
阿满直面真心,远赴云县来?寻他。端王紧随其后,虽别?有用心,却没有再阻止他们?的靠近。前往兰塬的一路上,他们?拥有许多相处的时光,如在?晏州,如在?衡州,如在?瑞清院的日日夜夜。
他没有失去阿满,反而如愿走得更?近。
薛满感受到那近在?咫尺的凝视,专注且灼热,仿佛想在?她脸上烧出个洞。
但她知晓他不是想烧出个洞,而是另有渴求。
她轻仰起脸,凑近他线条优美的薄唇,“你想亲我吗?”
需要回答吗?
不需要。
许清桉正?待用行动代替回答,门外忽响起裴长旭阴魂不散的声音。
“阿满,该陪我去书房练字了?。”
“……”
许清桉置若罔闻,扶正?她分神的小?脸,俯首覆上柔软,如品尝一块细腻的糕点?,将她里外吃了?个透。
第86章 第 86 章【双章】
夜深人静, 许清桉仍在书?房奋笔疾书?。
案上摊着一本本关于蒂棠茚的记载,它的来历,它的危害, 在前朝时引起的各种动乱,为?一代王朝覆灭埋下?的祸根, 桩桩引人深思。
蒂棠茚产自?南垗,历来由南垗王室把?控。他先前派人去打探过南垗王室近况, 得?知?如今的南垗王年过五十, 妻妾诸多,子女数不胜数,更?为?关键的是王储未定。
这位年过五十的南垗王雄心勃勃,从年轻时起便试图侵占大周的边境土地。然而多年来未能?如愿, 尤其在广阑王接手兰塬后, 更?是一度被镇压到灰心丧气,对外放话?:如有哪位子女能?助他谋得?大周一城, 不拘男女,他都将王位传之!
此话?一出,兰塬与南垗的边境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 却?都是些小打小闹, 很快被广阑王轻松化解。
平心而论,广阑王闵钊出身显赫,有勇有谋, 无论身处何地都能?成事,实乃不可多得?的一员猛将。但古往今来, 朝廷最忌惮的莫过于地方军势过于壮大, 广阑王的存在无疑是对远京中皇权的威胁。是以,景帝用削藩来制衡广阑王, 希望能?维护皇权至高无上且独一无二的威信。
广阑王不服亦在情理之中,他是翱翔战场的猎鹰,怎甘耕耘多年,被景帝轻易折去羽翼?两相其害间,他选择与南垗王室联手,搅乱兰塬一池春水。
许清桉坚信,求香畔必与广阑王脱不开干系,只不知?,是南垗的哪位王室为?他在牵线搭桥?
对了,还有秘入兰塬之事,他们得?寻个?天?衣无缝的伪装,力?求真实,既能?打探求香畔的秘密,又不能?叫旁人看出端倪……
夜愈加深沉,院中悄寂无声。
廖望远准备的别院够宽敞,护卫们被统一安排在外院,便于夜间轮班巡护。端王与许清桉住在相邻的两间院子,而薛满作?为?裴长旭的婢女,被安排在端王隔壁的厢房。
许清桉对此没有异议,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裴长旭对阿满视如珍宝。即便她?从不给好脸,在婚约内与他定情,无数次挑战底线,裴长旭依旧舍不得?责备一句。
这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情果然深厚,能?叫端王殿下?卑微至此。
……话?说回?来,既如此珍爱,裴长旭中途又怎会对姓江的婢女情深义重?如阿满所说,兴许他只是尊严有损,不甘心罢了。
希望端王能?趁早醒悟,成全表妹的天?假良缘。
许清忙碌许久,才从案间抬头,正撂笔揉着手腕,忽闻院里响起轻盈的脚步声。
是阿满,她?说过今晚会来送汤。
许清桉唇畔扬笑,起身往外走。不等窈窕身影抬手叩门,便由内打开门扉,与对方四目相对——
许清桉的面容迅速变冷,对方却?是盈盈一拜,温声细语,“奴婢花尹,特意来为?许少卿夜间侍奉。”
许清桉一语不发,正欲关上门扉,花尹却?眼疾手快,径直往门槛跪下?。
寒冬腊月天?,她?仅着水绿色的抹胸裙,外头罩件薄如蝉翼的纱衣,跪在地上时能?见胸前的波澜起伏,肩颈的优美滑腻。
她?仰起脸,眸光含水,言辞恳切,“许少卿,奴婢两年前偶然见过您一面,当时奴婢便对您芳心暗许,苦于没有机会与您说话?。此次能?再见到您,是奴婢的意外之喜,奴婢不想再错过您,恳求您怜惜奴婢的情意,今晚留奴婢在身边伺候。”
许清桉眉眼结霜,“裴长旭叫你来的?”
花尹摇头,“奴婢虽是端王殿下?的婢女,但多年来只做活,从不近殿下?的身。如今年满十八,奴婢仍是清白之身。请您暂忘却?奴婢的出身,怜惜奴婢一晚,给奴婢一夜黄粱美梦便好。”
许清桉冷笑,“你求错了人,该去隔壁求你家温柔多情的端王殿下?才是。”
花尹轻蹙眉尖,眼中掠过一抹受伤,“奴婢恋慕的是您,只想与您共度一夜春宵。”
许清桉道:“我数到三,你若再不离开,别怪我对你动手。”
花尹若有似无地叹息:“您是怕薛小姐生气吗?奴婢向您保证,只求一晚温存,过后绝口不提,不会叫薛小姐看出任何端倪。冬夜漫漫,冷入心扉,许少卿,奴婢的身体很暖和……”
一双柔荑即将缠上许清桉的腿,许清桉嫌恶地躲开,抬脚正要踹开对方时,院中响起瓷碗碎裂的脆声。
是薛满,她端着托盘站在院中,汤碗被砸碎在脚边,显然是她?有意为?之。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默不作?声地瞪着他们,瞳孔中跳跃着两簇小小火焰。
好你个?许清桉,大半夜的艳福不浅啊!
许清桉眼皮一跳,立即跨过门槛喊道:“阿满,我以为?是你来了才开的门……”
事已至此,花尹干脆把?心一横,双臂揽向许清桉束着玉带的腰肢,“许少卿,奴婢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日夜伴您左右,求您大发善心留下奴婢吧!”
许清桉岂能?让她?碰到衣角?掠身躲过她?的手臂,又提起脚尖往她?胸口一点,她?便跌到旁边,趴在地上剧烈咳嗽。
随后,他疾步走向薛满,主动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我没有理会她?,也没有叫她?碰到我。”
薛满自?然了解许清桉的品性,前有宝姝、凌娟等优秀的女子示好,他尚且无动于衷,何况是趁夜献身的端王婢女。
“你……”薛满眯起眼,看向地上急促喘息的花尹。她?平时与风若的交谈较多,与花尹没说过几句话?,只知?晓她?负责整理裴长旭的房内事务。而今一看,对方的心思九曲八弯,竟打主意到许清桉身上。
花尹侧脸向她?,似讽非讽,“奴婢自?知?有罪,罪在勾引了薛小姐的意中人。”
薛满也问:“裴长旭叫你来的?”
“为?何非得?是殿下?命奴婢来的?”花尹疑惑,“奴婢是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冲动。奴婢爱慕许少卿,想与许少卿共度良宵,与殿下?没有任何干系。”
越狡辩越逃不开干系。
薛满横眉竖眼,转身便要找裴长旭算账,许清桉忙拉住她?的手,“端王应该没蠢到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花尹便再按捺不住真实想法,“莫说奴婢今晚是自?作?主张,即便奴婢真受了殿下?的指使,也轮不到你们二位指责殿下?的不是。你们一个?贵为?恒安侯世子,一个?身为?殿下?的未婚妻,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却?偏偏蔑视皇威,当着殿下?的面眉来眼去。敢问你们将殿下?置于何地,将薛家和恒安侯府的名声置于何地?!”
一番话?振振有辞,砸得?黑夜震荡,深寂支离破碎。
啧,原来是名为?主子打抱不平的好婢女。
许清桉唇畔噙着嘲谑,正待说话?,听薛满道:“裴长旭深更?半夜,背着未婚妻去见旧情人的妹妹时,可有顾虑过薛小姐的心情和颜面?”
花尹一愣,“殿下?,殿下?身份尊贵……”
“他身份尊贵便万事有理,能?不顾婚期在即,府里陪着未婚妻,暗中又怜惜着另一位妹妹。”薛满笑着拍手,“若是我,我也想当端王,不仅在外能?左拥右抱,屋内还有如花似玉的四个?美婢,一个?个?的都对我死心塌地。”
花尹反驳:“殿下?没有左拥右抱!他从前喜欢江书?韵,后来对您一心一意,对府中婢女保持距离,已是王公贵族间洁身自?好的典范!”
“我建议你去多读读书?,重新理解下?‘洁身自?好’的含义。”薛满道:“在我看来,他瞒着未婚妻,私下?养着旧情人的妹妹,便已是朝秦暮楚的确凿证据。”
事情是裴长旭做的,花尹没法否认,只道:“殿下?贵为?亲王,有几个?红颜知?己又如何?往后真接进府中也是解闷的玩意儿,无人能?越过您的身份,您仍旧是独一无二的端王正妃!”
“这样的正妃给你做,你要不要?”
“……”
“看来你是想要。”薛满轻道:“但我不想要呢。”
“薛小姐,殿下?对您已经?够看重了!”
“看重在哪里?从前爱上姐姐,后面照顾妹妹,顺带再欺瞒个?好性子的未婚妻?”薛满道:“说一千道一万,我不过是他们纠缠过河时的一块踏脚石。或许有人甘愿做踏脚石,但我薛满不愿意,也绝不会成为?踏脚石。”
皎皎月光下?,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我薛满要找便找一个?在感情上真正宁缺毋滥的男子,他不会养一屋子的美婢,不会对仰慕他的姑娘欲拒还迎,不会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不会与人定情后,还对旁人嘘寒问暖,随时可能?将对方迎进后院。”
话?毕,她?下?意识地看向许清桉,许清桉则直接牵住她?的手。
她?知?道的,他永远不舍得?伤她?的心。
花尹却?嗤笑出声,“薛小姐,您真是天?真到可笑。您以为?许少卿会是例外吗?不,等他位高权重,身边年轻美女环绕,您又人老珠黄时,他只会比殿下?更?——”
“够了。”一道沉声打断花尹,裴长旭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修挺的身姿半隐在拱门阴影中。
他温柔地低问,眼神?却?是截然相反的冷酷,“花尹,是本王平日对你太好,对吗?”
花尹感受到一阵自?心底而起的恐惧,与寒夜的冷同时爬上脊背,冻得?她?牙关打颤,“殿,殿下?,奴婢错了,奴婢只是……”
他笑了笑,“本王竟无能?至此,需要一个?整顿内务的婢女替本王打抱不平。”
花尹顿时忘了胸口的疼痛,趴在地上不住磕头,“殿下?,花尹知?错了,求殿下?饶过花尹一命,求殿下?网开一面……”
裴长旭面向紧密依偎着的两人,光从外表看,他们如此登对,如此赏心悦目。
他试图开口:“阿满……”
“珍惜眼前都做不到,又妄谈以后长情呢?”薛满问:“裴长旭,你说是不是?”
他喉间凝结,吐不出半个?字。该回?答什么,才能?叫他不那么狼狈?
薛满不等他的回?答,转而对许清桉道:“如有一天?,你也犯了同等错误,我只会比现在更?绝情决意。”
许清桉道:“我已等到了最好的,又何必多此一举,自?讨苦吃?”
算你识相。
薛满哼了一声,推着他往外走,“厨房里还有剩余的汤,走吧,趁着空青还没倒……还没喝,你赶紧去喝掉。”
待那两人消失在院外,花尹跌撞着跪到裴长旭面前,痛哭求饶,“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冒犯薛小姐,奴婢不该来找许少卿……”
一直不敢吭声的风若也忍不住跪下?,“殿下?,看在花尹照顾您多年的份上,求您原谅她?一回?吧。”
裴长旭望着低伏身子,跪在地上的两位婢女。一位花容月貌,哭泣亦难掩绝色。一位温柔顺从,待人如沐春风。
他身边的四位婢女,均是家世清白,容颜姝丽,安静乖顺地生活在后院中。
而今,却?将他衬得?像个?笑话?。
“你们让本王在许清桉面前,像个?活生生的笑话?。”裴长旭缓慢出声,犹带杀意。
许清桉在恒安侯府时,院中没有近身的任何婢女,连出行?也只带护卫、小厮。而他呢?不仅带上婢女同行?,由婢女伺候衣食住行?,更?有婢女自?作?聪明,做出勾引许清桉的蠢笨行?为?。
所以,这便是阿满难以言说中,弃他而去的理由之一。
无妨,发现障碍,及时清扫便是。
“杜洋,吩咐下?去。”他淡淡抬眸,“本王不想再见到院中有任何婢子出现。”
“……”杜洋闻言一怔,风花雪月四位姑娘,已经?伺候了殿下?十年之久。说句心照不宣的话?,大家都以为?殿下?将来会收她?们红袖添香。
“殿下?——”
“殿下?!”
风若泫然欲泣,花尹难以置信,她?们哀求地凝视端王,期望能?得?到他的怜悯。
而裴长旭的袍角轻扬,毫不犹豫地走向黑夜。比起方才并肩离开的两人,他显得?那样孤傲,又那样形只影单。
*
纷杂的一夜并没有过多影响薛满的心情,她?睡到自?然醒,正想向风若请教泡茶的技巧时,被杜洋告知?:风若与花尹,包括府中另两位端王院内的婢女都被遣送回?家,今后不会再踏入京城半步。
薛满呆滞:“……”
正当杜洋以为?,她?会露出愧疚、不忍或者感动的神?色时,她?却?道:“裴长旭心眼忒小,竟然真要我给他当牛做马?”
“……”杜洋哑口无言,薛小姐,这种时候,您即便不可怜那几位的遭遇,也该感动殿下?对您的一片真心与决心才是。
薛满若得?知?他的真实想法,定要不屑地撇嘴:干她?何事?端王的婢女来勾引许清桉,她?没当场发作?已是给足裴长旭面子。他事后惩治教育其他几个?,不是合情合理得?很吗?真当她?是心善的大菩萨,还会假惺惺地去给她?们求情。
只可惜风若一手泡茶的好手艺。
大概惋惜了一小会儿,她?便恢复精神?,意思意思地问道:“裴长旭人呢?”
杜洋道:“殿下?用完膳便去往书?房处理公务,吩咐属下?在这里等您起床,请您为?他泡壶茶去。”
这要求不过分,薛满便依了,泡好方山露芽送到书?房。
进门时,她?见裴长旭正在提笔作?画,眉眼一如既往的英俊温润。
这么若无其事?
薛满狐疑:他真将风花雪月都送走了?或者是换个?地方继续金屋藏娇?
裴长旭撂下?笔,朝她?笑道:“阿满,来看看我刚做的画。”
薛满兴致缺缺地走过去,将托盘放到案边,待看清那幅铺开的画卷时,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
那是一幅少年、少女在溪间玩耍的画面。少年约十三四岁,样貌俊雅贵气。少女则小好几岁,个?头玲珑,圆脸圆脑袋,盘着双丫髻。
他们挽着袖子,互相朝对方泼着溪水,眼里闪烁着星子般的亮光,满脸洋溢着开心笑容。他们踩着透亮的溪水,头顶是艳阳高照,身后是碧草萋萋,无言的幸福跃然纸上。
薛满一眨眼,画上的场景便鲜活地动了起来。
艳阳天?,山林旁。少年本低头在溪间认真捉鱼,岂料背后的少女掬起一把?溪水,趁他不注意时兜进他的领子里。少年猛一激灵,回?身对上少女无辜的笑容,顿时哭笑不得?。
少年道:“阿满,你这是主动开战的意思吗?”
少女道:“三哥,你信我,我是不小心的。”
少年无奈叹气,“好吧,暂且饶你一回?。”
他假装再次低头,在少女打算故技重施时,他先发制人,将湿透的袖子甩向少女的脸庞。
少女边躲边还奋起反击,奈何技不如人,险些跌倒在溪间。好在少年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护在自?己怀中……
“记得?吗?这是你十岁时,我们去雁昙山脚的溪边游玩。当时你我贪玩,玩得?浑身是水,回?去后都发起热,被母后数落了好久。”
“我不记得?了。”她?的心隐隐泛疼,语气却?平静如常,“一点都不记得?。”
裴长旭笑笑,“是吗?也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他将未干透的画卷推到一旁,轻饮她?泡的茶,“果然还是你泡的茶最合我意。”
说谎,明明风若泡的茶更?好。
薛满往外看了一眼,想找个?借口去找许清桉,念头刚落,便听杜洋喊道:“殿下?,廖大人、许少卿求见。”
薛满小跑着去开门,朝一夜未见的许清桉问:“少爷,你昨晚休息了吗?”
许清桉道:“放心,我休息了两个?时辰。”
薛满问:“用过膳没?”
许清桉答:“只喝了半碗粥,待会等你一起用午膳可好?”
“当然好。”薛满便问廖望远,“廖大人,永州有什么好吃的酒楼推荐吗?”
“呃……”廖望远纳闷了,这位婢女小姐,您是来辅佐端王殿下?办事,还是跟许清桉吃喝玩乐的?
“廖大人别当真。”许清桉道:“阿满性子跳脱,在与您说笑罢了。”
他跨进门槛,在薛满肩头轻轻一揽,“走了,莫让殿下?久等。”
裴长旭坐在案后,见他们再度并肩走来,端茶的手指紧了又紧。
许清桉、廖望远朝他行?了礼,随后廖望远入座,许清桉站着说话?。
他道:“下?官以为?,殿下?与下?官可乔装成两兄弟,最好是沿江一带,名气响亮,专以船运为?生的世家子弟。届时可打着开拓新买卖的名号前往兰塬,顺理成章地进入求香畔。”
裴长旭未开口,薛满已问:“为?何得?是船运家的两兄弟?不能?是开染坊、开米铺和开丝绸庄的呢?”
廖望远抿着唇想:得?寸进尺的小姑娘,竟敢打断许少卿禀报,殿下?这回?肯定要罚她?了!
哪知?裴长旭朝她?招手,“你来看地图。”
薛满走到案边,见他摊开地图,指出蒂棠茚出现过的五州位置,“据现有的线索可知?,他们运输蒂棠茚或走官道,或走偏僻小道。若走官道,便得?费心思买通过路关卡。若从小路通行?,又耗时耗力?,容易多生波折。”
薛满不解,“蒂棠茚是禁物,过关便有被发觉的可能?。那他们为?何不干脆制成药丸运往各地,还非要冒着危险运输花种?”
裴长旭道:“阿满,你可知?晓南垗版图有多大?”
薛满摇头,“我只看过大周地图。”
裴长旭道:“南垗只有半个?衡州大。”
“……”薛满道:“所以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想种很多花也种不下?。”
“没错。”裴长旭道:“他们想借着大周广阔丰饶的地域,大肆培养蒂棠茚这等毒花,用此侵蚀大周子民,最后分裂分化,由南垗坐收渔利。”
坐收渔利?这个?词真耳熟,她?昨天?才这么形容过他。
薛满沉吟片瞬,目光徘徊在地图上的五州,忽地灵光一现,“我懂了,他们目前没有打通水路,若走水路,运输便能?事半功倍!”
“嗯。”裴长旭道:“许少卿想必也考虑到了这点,才会提出扮作?船运子弟,给对方送上难以拒绝的一份‘大礼’。”
廖望远此时也恍然大悟,对两位年轻的晚辈心服口服:他怎么没想到这点呢?若早些想到,在端王面前献上一份力?,将功赎罪该多好!
薛满却?偏心得?很,单夸许清桉:“少爷,你真厉害,连这么隐蔽重要的点都能?想到。”
许清桉眼中掠过笑意,被裴长旭抢先道:“我倒认为?阿满更?出乎意料,稍稍点拨,便能?明白其中关键。”
薛满扬起下?巴,露出得?意的小尾巴,“那是,有了衡州行?的经?验,我再也不是束于闺阁的内宅姑娘。”
廖望远适时吹捧,“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满姑娘这般聪慧灵敏,与端王殿下?的调教不无关系。”
许清桉:“……”
薛满:“……”
两人齐齐看向他,廖望远只觉得?脊背发凉,求助的眼神?投向端王。
“廖大人所言极是。”端王神?色和悦,“好了,言归正传,身份一事便由廖大人去办理。”
廖望远领完命,立刻逃离书?房。
薛满便认真跟裴长旭强调:“我聪明是因为?我天?生聪明,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是,你从小便聪明,母后总说你面貌上像外祖母,性格却?像舅母般蕙质兰心。”
这是头一回?有人跟薛满提及过世的娘亲,她?忍不住追问:“你记得?我娘亲的模样吗?”
“记得?,母后那里有舅父舅母的画像,我见过好几回?,倒是能?临摹一二。”裴长旭道:“不如等我有空了画给你?”
薛满默不作?声地垂眸,心里想拒绝,又迟迟吐不出字。
“好,那便有劳殿下?。”许清桉替她?做了决定,随后捂着腹部道:“阿满,我胃痛。”
薛满忙回?神?,“裴长旭,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要带少爷去用膳了。他昨晚忙了一宿,连早膳都只喝了半碗粥。你总要体谅下?属的身体,省得?还没去兰塬,他便先累得?倒下?。”
她?这边数落裴长旭,那边扯着许清桉的袖子往外走,“胃痛便该吃些清淡的东西,我亲自?去给你下?碗面。放心,我这次下?现成的面条,绝不会重复你生辰时的惨状……”
许清桉配合至极,离开之际,回?身看了一眼,正好对上裴长旭幽深似海的眸。
*
廖望远雷厉风行?,两日内便准备好相应的身份,对裴长旭等人详细介绍。
“下?官寻来的这两位,是江州首富何家里的嫡亲兄弟。何家自?五十年前涉足船运,与当地官府合作?,顺着长柳江做运输货物的买卖。何家的船造得?够大够结实,价格又公道便宜,且每年会向当地捐赠一笔巨款用于民生。是以,名声越做越响亮,称得?上是长柳江上一霸。”
“如今何家船运的当家人是第二代,他比老当家人更?会做生意。这几年不仅吞并了长柳江沿岸的一些小船运,更?将生意扩展到了其他江域,生意越做越红火。他膝下?育有两子,老大今年二十有二,老二今年二十,年龄恰好与您二位接近。”
“听起来很适配。”薛满道:“你与何家可打好招呼了?”
“已经?都谈好了,何家很乐意配合,只是有一件事……”廖望远吞吞吐吐,“两位兴许会有些介意。”
裴长旭道:“说。”
廖望远道:“这何家的大公子是个?鳏夫。”
裴长旭:“……”
薛满颇为?幸灾乐祸,压根没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诅咒。
廖望远顿了顿,又道:“二公子比大公子好些,妻子没死,但跟人私奔了。”
许清桉:“……”
薛满不乐意了,“好端端的,他妻子怎么跟人跑了?”
廖望远道:“那二公子喜欢上赌坊,因爹娘管得?严,不肯给银子,便打上妻子嫁妆的主意。妻子拒绝不成,反被他打了一顿。跟着他妻子便哭闹到娘家要和离,可娘家不同意,逼她?回?到何家。回?到何家后又常与二公子起争执,没过俩月,她?便收细软跟府里的管家跑了,至此杳无音信。”
薛满变脸如翻书?,“跑得?好,这种打妻子的烂赌博鬼,活该被人笑戳一辈子脊梁骨!”说罢用力?瞪了许清桉一眼。
许清桉:……冷静,他还不是何二公子。
他看向裴长旭,“殿下?意见如何?”
裴长旭短暂思忖,“时间紧迫,便暂借这二人的身份一用。”
廖望远道:“除去这些小瑕疵,两兄弟的身份简直天?衣无缝。”
“那我呢?”薛满问:“你有没有替我准备新身份?”
廖望远这回?学聪明了,“阿满姑娘,您继续当端王殿下?的婢女便是,我已经?跟何家说好了,何府里会添上您的名字。”
薛满赞许:“廖大人考虑真是周全。”
廖望远笑道:“多谢姑娘夸奖。”
薛满问裴长旭,“我们什么时候出发?你打算怎么安顿云斛和明萱?”
“明日一早出发。”裴长旭道:“杜洋会送明萱他们回?箛城。”
“云斛能?留下?吗?”薛满抢先道:“我得?留个?信得?过的人在身边。”
因云斛敢为?她?顶撞他吗?
裴长旭不想为?小事跟她?起争执,“好,他留下?,但须得?听我命令行?事,否则我不会再手下?留情。”
薛满得?偿所愿,心情大好,有模有样地朝他行?礼,“大少爷通情达理,我一定会好好侍奉你。”
又转向许清桉,磨着牙道:“至于二少爷嘛,你要是敢上赌坊,我定叫云斛和空青将你五花大绑,丢到冰天?雪地里好好清醒一夜!”
许清桉郑重其事,朝她?长作?一揖,“阿满所言甚是,我当日夜警惕,铭记在心。”
薛满心底泛起甜意,正要夸他几句,裴长旭打断道:“时候不早,阿满,随我去收拾行?囊吧。”
第87章 第 87 章
兰塬之行需万分谨慎, 不仅裴长旭等人的身份有所伪装,随行的人员也需适当变动。
首先是杜洋,他?身为端王的得力下属, 被人认出来的机会?极大。是以,裴长旭留他?在外接应, 带上几名未露过面的心?腹暗卫同行。
再是空青,他?亦是恒安侯府的熟面孔, 与杜洋留作一处, 卷柏则跟随大部队一起行动。
除去护卫,裴长旭还请廖望远找了几名干活利索的小厮和粗使婢女,另带上关太医的徒弟泰酉。
至此?,前?往兰塬的队伍正式组齐。
既是一家人出行, 何家两兄弟便不该分车而坐。许清桉、裴长旭、薛满共乘一辆马车, 许清桉与裴长旭坐在一侧,薛满单独坐在对面。
薛满左看一眼许清桉, 又右看一眼裴长旭,心?生感叹:这两位英俊的各有所长,谁都压不过对方的风采。
还怪赏心?悦目的。
她掀开帘子看向外头, 后面还跟着?三辆马车。不远处, 新来的两位婢女精神奕奕,正利索地扛起一袋大米,轻松丢上马车。
……跟娉婷袅娜的风花雪月相比, 这两位真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她无意?探究裴长旭的转变,落下帘子问:“我们去兰塬要多?久?”
许清桉道?:“走官道?约莫六七天, 走小道?要更久一些。”
薛满问:“那我们走官道?还是小道??”
“走小道?。”裴长旭道?:“父皇之前?派去过几拨人, 走明道?时?处处敞亮,政通人和, 物阜民丰。这次我们试试走小道?,看能?否捉到?不同寻常之处。”
薛满点?点?头,“听起来挺有道?理。”
事?实证明,裴长旭的考量可不单听起来有理。
最初几天,小道?虽偏僻崎岖,却是一路平安无事?。但过了兰塬界碑,越往偏处走,越觉得山林萧瑟,动物绝迹,天空中连只飞鸟都难见到?。
即便是冬季,兰塬也比中原地区暖和许多?,没有活物未免奇怪?
众人隐隐察觉到?一丝诡异,警惕过后便是全体戒备,为即将可能?到?来的危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出行的第七天上午,薛满在野外生火,亲自为许清桉、裴长旭炖了一锅大大大补汤。
“里面有六颗蛇胆。”她搅动着?一锅黑乎乎的汤水,开心?地解释:“云斛没抓到?兔子、野鸡,但掏了一窝冬眠的蛇,每条都有人的手臂那么长。我叫他?处理干净后,将蛇肉剔出来火烤,蛇胆则跟五种珍贵药材一起炖煮。”
许清桉、裴长旭对看一眼,难得默契的同时?沉默。
“放心?,我问过泰酉了,这些药材与蛇胆不对冲,炖出来是大补特补。”她和蔼可亲地问:“你们谁先来一碗?”
不喝显然要扣好感度。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道?:“我先来。”
“这么捧场?”薛满眉开眼笑,“那等着?,我给你们各盛一碗,你们俩不分先后,都能?喝上。”
她贴心?地分好蛇胆,你三颗,他?也三颗,相当公平公正。
那两人端起碗,鼻间冲进一股苦中带腥的味道?,动作均是滞缓。
“快喝啊,喝了身上的旧伤才能?好。”薛满期待地催促,“冬日天凉,我已经搁了一阵子,汤的温度不烫嘴。”
裴长旭到?底是宠惯了她,一口气喝下大半碗。任凭苦腥窜到?头顶,舌根失去味觉,仍露出捧场的笑容,“阿满炖汤的手艺一如既往,甚得我心?。”
薛满沾沾自喜,“那必须,我跟府里的厨娘认真讨教过经验,保准你们喝了这回还想下回。”
裴长旭直接吞下三颗蛇胆,面不改色地对许清桉道?:“许少卿,你不喝吗?”
许清桉岂有不喝的道?理?只是他?喝完后没有半字赞扬,反倒瞅准空档,拉着?薛满躲到?暗处,直接用唇封住薛满的絮叨。
咳咳,没有喝蛇汤的薛满也品尝到?了其中“美味”。随后,无论她如何气喘吁吁地抗议,许清桉都置若罔闻,邀她共品蛇汤的万千滋味。
过得半晌,两人若无其事?地回到?马车,唯有薛满鲜红欲滴的唇昭示方才的亲密无间。
裴长旭低眸向书,无视他?们间的暗潮汹涌,“若无意?外,明日天黑前?我们便能?到?达兰塬。”
薛满问:“兰塬内有接应的人吗?”
“有。”裴长旭道?:“等进城后,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接近求香畔,争取早日潜伏于?敌,摸透他?们的底细。”
薛满道?:“我没理解错的话,求香畔是一栋门槛比较高的青楼,对吗?”
许清桉点?头,“青楼是它的伪装,它背后的势力极其复杂。”
“哪怕是伪装,那也该只许恩客进入。”薛满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们想好没,由谁打头阵进青楼?”
裴长旭神色自若,“二弟风流跌宕,名声在外,自是进入求香畔的不二人选。”
“依我所见,大哥平日怜香惜玉,对待女子温柔体贴,要徜徉求香畔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一时?间难分输赢。
“行了行了,等到?兰塬时?再商量细节。”薛满困顿地眯眼,“我想睡一会?儿,你们两个安静些看书,不要吵到?我。”
她心?安理得地闭眼休憩,不多?时?睡熟,侧了个身,毯子便滑落半边。
许清桉想替她掖被子,反被裴长旭抢先一步。
他?面带微笑,“阿满睡觉时?总不老实,需要有人守在一旁。”
许清桉也笑,“以阿满目前?对殿下的态度,殿下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裴长旭道?:“等阿满恢复记忆,你便会?知?晓可笑的人究竟是谁。”
许清桉难得没有反唇相讥,望向薛满的视线晦暗不明。
等阿满恢复记忆,一切会?有改变吗?
熟睡中的薛满正在做梦,一场回忆旧日的梦。
小小少女靠坐在软枕上,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床畔坐着?的半大少年?则端着?药碗,一勺勺地哄她喝药。
少年?耐心?十?足,“阿满,乖,还有半碗药,喝完病便能?好了。”
少女皱着?鼻子,“我已经喝了一半,按理说药效也够了,三哥,剩余的你帮我喝好不好?”
少年?道?:“我在府里喝了汤药才过来,再喝你的便过量了。”
“那你偷偷倒掉,再帮我保密,不让姑母知?道?便好。”
“我们同时?得的伤寒,我好得快,你好的慢,母后岂能?不知?是你偷懒?”少年?从一旁的蜜饯盒中挑拣,取了颗甜的果脯,送到?她嘴边,“再吃最后一颗果脯,喝掉剩下的汤药,等你好了,我便带你出去玩,可好?”
少女撒娇:“那我想去逛书局,也行吗?”
少年?道?:“可以商量,但你得先喝药……”
少女总算肯喝药,但还未品尝到?果脯的甜,天地忽然一震。她被震动的床甩向墙壁,磕到?脑袋,痛呼出声——
哎哟!
薛满捂着?额头醒来,下一瞬,已稳当落入许清桉的怀抱。
“疼吗?”许清桉护住她的脑袋,“马车急停了下来,你有没有撞到?其他?地方?”
“没有。”薛满望向一旁,裴长旭正伸出双臂,却落落空空,什么也没抱到?。
护卫罗夙在外道?:“大少爷,二少爷,前?车掉进了一个大坑中,属下不得已才急停下来。”
裴长旭皱眉,“下去看看。”
裴长旭先跳下马车,许清桉和薛满紧跟其后。
最前?头的马车果然掉进一个半人高的坑中。蹊跷的是,那坑上铺着?草帘再覆上薄土,远远瞧着?并无异常,难怪卷柏第一时?间没察觉不妥。
不好,这是人为布置的陷阱。
裴长旭脸色一凛,正要命许清桉护着?阿满离开,林间里却突然冒出道?道?人影,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兵械,缓步朝他?们逼近。
罗夙、云斛、卷柏等人立刻将主子们围在中间,不会?武的人则紧贴马车,咬牙一声不吭。
正值傍晚,天际红霞遍布,气氛凝重?不堪。
许清桉将薛满护在身后,她习惯性地探出头,观察那群不怀好意?的歹人。
他?们分散四周,粗略一看,约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蒙着?面,穿着?单薄,手里拿着?长棍短刀,步伐谨慎又坚定无惧。
瘦,他?们都很瘦。
这是薛满对他?们的另外印象:他?们每个都瘦骨嶙峋,唯有领头的一名男子称得上强壮。
那男子手持一柄砍刀,率先靠近车队,沉声开口:“谁是管事?的,站出来跟我说话。”
“我是车队的主人。”裴长旭明知?故问:“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拦下我们?”
男子上下打量裴长旭,断定这是位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过路有路规,过山有山规。你们既路过此?地,便该向我们交些过路费。”
裴长旭道?:“你们是山匪?”
男子道?:“山匪也罢,盗匪也好,随便你怎么称呼。今日只要你们留下食粮,我们便会?手下留情,放你们平安离开。”
“只要食粮?”
“只要食粮。”
裴长旭问:“我按你们说的做,你们保证不伤我们性命?”
“老子说话算数。”男子挥舞砍刀,“别废话了,再挑战我的耐心?,我便先杀你们一人祭天。”
既不是谋财害命的劫匪,裴长旭便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与其硬碰硬地打一架。他?命罗夙收拾出大部分的干粮,远远抛到?佝偻老者与幼童的面前?。
孩童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见到?里面的东西后,回头欢喜大喊:“是馒头和馕饼,还有肉干和糖果!”
老者跟着?打开一枚包袱,热泪盈眶地道?:“感谢上苍保佑,我们有吃的了,不用继续饿肚子了!”
其余人再不看裴长旭等,蜂拥围住一包包的食粮,有着?急的已开始大快朵颐。
裴长旭将这一切纳入眼帘,看向男子问:“我们能?走了吗?”
男子语气稍缓,“你们走吧,记住,不许向官府透露此?事?,否则我保证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见裴长旭没有异议,男子便呼唤着?同伙拿上干粮离开。裴长旭则命人抬出坑中马车,修理破损的车轮。
两拨人本在渐行渐远,忽然间,山匪里爆发出一阵尖锐叫声。
“梨头,梨头,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噎着?了?快将馒头吐出来,快往外吐啊!”
“去寻水来!灌他?喝水便好了!”
“我,我,我马上去溪边接水!”
“溪边过去都要一刻钟,来不及了,快去向那群过路人要水!”
眨眼的工夫,那领头的男子便疾奔到?眼前?,朝裴长旭伸出手道?:“给我水。”
裴长旭朝罗夙使个眼神,他?便将腰间水囊解下,递到?男子手中。
“多?谢。”
男子下意?识地道?谢,正要走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他?吃馒头噎着?,灌水只会?在喉中胀得更厉害。泰酉,你快跟上去瞧瞧,看能?否救他?一命。”
男子看向说话的少女,不待细思,便见一名十?六七的少年?走出队伍,“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男子咬咬牙,与少年?一道?跑向人群。那少年?看着?文弱,动作却十?分利索。他?先一把拉起地上的男童,再用双手从后抱住男童腹部,一下又一下地往上使劲。不多?时?便见男童呕出一块馒头,青紫色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
旁边的老者朝他?下跪,感激涕零地道?:“小哥,谢谢你救了我的孙子!”
泰酉连忙去扶他?,“老人家,这可使不得,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您孙子没事?便好。”
泰酉救完人后便返回队伍,岂料男子亦步亦趋地跟上,朝那隐在人后的少女道?:“姑娘,谢谢你的大发善心?。”
他?岂能?不清楚,那领队的俊美男子无意?多?事?,若非少女出声,梨头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再故作凶相,摘下蒙面的布,露出一张周正面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积善行德,往后定有福报。”
薛满道?:“小事?一桩,你叫他?往后吃东西别太着?急,尤其是馒头、馕饼之类的干粮,很容易噎出事?情。”
男子苦笑,怎么能?不急呢?他?们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食物,便连他?,方才都险些将嘴塞得满满当当。
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敢问那位小哥是大夫吗?”
薛满点?头,“是。”
男子神色踌躇,片刻后,竟双膝跪地,磕头求道?:“我自知?刚才行径无耻,冒犯了各位,没脸再开口求你们帮忙。但我妻我女,还有几位同伴都病入膏肓,眼看熬不过这两天……能?否借你们的大夫一用,替他?们看看有无医治的可能??”
他?说完话,其余山匪们纷纷下跪,对那富贵车队齐声道?:“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们的家人吧!”
山林不再沉寂,充斥着?这群瘦骨嶙峋的山匪哀戚。裴长旭扫视一圈,心?绪波澜起伏。
异常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快。
*
于?是乎,一场本在意?料中的劫匪戏码,变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戏码。
裴长旭本想让男子带所谓的病患下山,但除去男子,其余人均瘦骨伶仃。况且据他?所说,那些生病的人意?识不清,连起个身都难,更不提颠簸下山。
鉴于?种种细节,裴长旭选择相信他?的话,吩咐许清桉等人原地等候,他?则带上泰酉和几名护卫,上山一探究竟。
何家两兄弟兵分两路:许清桉在原地休整队伍,男子领着?裴长旭等攀爬山路,越过杂乱无章的树丛,总算抵达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山洞群。
是的,没有房屋,仅连在一片,勉强能?够人生活的山洞。
“生病的人在何处?”泰酉提着?药箱,缩了缩脖子,山顶可比山下冷得多?,“赶紧带我去看看。”
男子道?:“小哥请跟我来,至于?其他?几位,你们先坐着?歇息会?儿,我叫人给你们搬凳子来。”
男子领着?泰酉、卷柏进入山洞,里头光线不明,但泰酉仍能?看清几名躺在干草堆上,正盖着?破旧棉被的病患们。
她们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均是瘦弱苍白的女性。
他?赶忙提着?药箱上前?,先用手背试过其中一名女童的体温,“卷柏大哥,你帮我一把,将她扶着?坐好。”
男子抢先一步,将瘦弱的女童扶到?怀中,红着?眼道?:“小哥,这是我的女儿,名叫环环,今年?刚满五岁。旁边躺着?的是我妻,今年?也只二十?二岁……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们娘俩,哪怕要割我的心?头肉做引子都行。”
山洞外,裴长旭坐上“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几个干燥的木桩。他?默默端详周围,发现这群山匪过得简直凄惨。别处的山匪趁火打劫,谋财害命。他?们这群人倒是例外,不仅只要吃的,连像样的住所都没有,只能?窝在隐蔽的山洞里过冬。
他?问不远处的老者,“我观你们的品性,并非凶神恶煞之辈,怎会?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老人佝偻着?身躯,长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亦是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下才躲到?这里。”
裴长旭继续追问,老人却不肯再说,与其他?人分食起抢来的干粮。
其中有一人眨着?大眼,好奇地关注着?裴长旭,正是那被馒头噎到?,险些丧命的男童梨头。
裴长旭朝他?招手,“你叫梨头吗?”
男童两手各捧着?吃食,点?着?头靠近他?。
“是哪个梨和哪个头?”
男童咽下嘴里的糖果,如实回道?:“是梨子的梨,大头的头。”
裴长旭问:“为何会?起这样的名字?”
男童咧嘴一笑,“我爹说我的头长得像梨子,于?是便叫我梨头。”
裴长旭失笑,“你今日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该改个更响亮点?的名字才是。”
梨头似懂非懂,又往嘴里塞了口馒头,却不敢再贪多?贪急,慢慢地咀嚼品尝。
裴长旭道?:“不如我替你取个名字,你看可好?”
梨头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面前?的公子一看便才高八斗,取的名字肯定好听!
裴长旭想了想,道?:“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耀景这名字如何?”
“是药材的药,水井的井吗?”
“非也,是闪耀的耀,景色的景。意?欲你将来腾云而起,开拓进取。”
“好!”梨头咽下食物,眉开眼笑,“多?谢公子赐名,以后我就叫耀景了!”
改完名,耀景又开始埋头苦吃,再看其他?人,也都一般无二。
裴长旭暗暗思忖:这群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抢过路人的粮食,没有谋财害命的恶行。结合老人所言,他?们成为山匪的背后必有隐情。
约莫两刻钟后,泰酉急匆匆地出了洞。
“大少爷,我知?道?她们因何生病了。”
“怎么说?”
“她们应当是误食了一种果子,名叫蓖麻子。这果子本身可入药,但必须得炒熟入药,不能?直接食用,否则会?引起急性中毒,严重?者能?够丧命。”
男子脸色煞白,“那是我摘来的果子,我以前?在药铺买过它治病,便以为它是能?吃的果子,特意?分给女子和孩童吃。”
裴长旭问:“能?救吗?”
泰酉道?:“能?救,我看过了,她们的症状不算非常严重?,应当是食用的不多?。我药箱里刚好有能?解毒的几味药,我马上去生火煎药,待会?喂她们喝下便好。”
“你抓紧行事?,务必救回这些人的性命。”
泰酉得了令,速即带着?卷柏去没风的地方煎药。男子想帮忙,被泰酉挥手赶开,只好跟裴长旭坐在一起等候。
他?腹中饥饿难耐,掰了一小块馕饼,稍微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余的吃食收好,留着?待会?给妻女享用。
他?看向那位气度尊贵的公子,深感愧疚,“公子,抱歉,您帮了我们忙,我们却抢了你们的粮食。”
裴长旭道?:“吃食而已,我明日到?达城镇再买便是。”
男子问:“你们要去往何处,兰塬吗?”
裴长旭点?头,“是。”
男子迟疑道?:“我劝公子一句话,兰塬乃是非之地,几位还是尽快掉头吧。”
裴长旭问:“我听闻兰塬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常有商人慕名而去,又怎会?是是非之地?”
“那是从前?。”男子苦笑,“从前?的兰塬人杰地灵,现今却是乌烟瘴气,难容百姓生存。”
“听你所言,莫非你来自兰塬?”
“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兰塬人。”男子道?:“这片山头上生活着?的百余号人,都是兰塬百姓。”
“除去你们,还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男子点?头,“我们平时?都分散活动,各自占领一片区域,以免因食物而产生纠纷。”
裴长旭顿时?了然为何山林异常萧瑟,“你们平时?以打猎为生?”
“说什么打猎,无非是抓山上的活物饱腹,上到?飞鸟,下到?地鼠,能?吃的全都吃了。”男子道?:“然而我们人数众多?,一到?冬天,仍旧食不果腹,只得像今日一般……看能?否遇上有存粮的过路人。”
“此?地偏僻,你们多?久能?遇到?一回路人?”
“你们是这个月内,我们遇到?的第一批人。”
“既如此?,你们何不搬回城里,求助官府解决生计?”裴长旭问:“我记得官府有明文规定,百姓们的生活若无以为继,他?们便有义务帮扶解决问题。更何况你们人数众多?,他?们绝不会?置之不理。”
男子露出讽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官府将我们流放至此?,不许我们再踏足兰塬所有城镇?”
裴长旭想到?一种可能?,“你们犯了事??”
男子反问:“这群老弱病残,能?犯何等重?罪,以至于?被流放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裴长旭道?:“我是外乡人,不明白兰塬的情况。兄台心?中若是苦闷,不妨跟我说说其中细节。”
男子用力抹了把脸,悲不自胜地道?:“事?情要从两年?多?前?开始说……”
男子姓邱名方天,兰塬人士,世?代居住在兰塬与南垗交界处。他?家中有妻有女,良田几亩,生活安居乐业。
在邱方天小的时?候,因边境不稳,常有南垗士兵作乱,生活时?有动荡。但自从十?年?前?广阑王接手兰塬,数次出兵震慑南垗后,生活便一天比一天平稳。
本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永久持续,未料三年?前?,官府强令他?们搬出村庄,去别处寻觅住所。顺从者可得寥寥钱财,不顺从者则直接被赶出家园,流落街头。
“我想过去官府告状,可一到?城门口,便有人将我们拦下,不许我们扰乱城中安宁。”邱方天恨道?:“后来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广阑王的身上,他?英勇威武,能?平定南境,自然也能?整顿官府的乌烟瘴气。然而当我打探到?他?得力属下的行踪,冒死送上诉状时?,那人却将状纸撕毁,还将我打了一顿,丢进暗牢关押了一个月。”
“那人姓甚名谁?”
“傅迎呈!”邱方天咬牙切齿地道?:“他?是广阑王面前?的第一红人,却对我们的冤屈视而不见。后来我想明白了,此?事?或许根本便是由上至下,他?们全是一丘之貉!”
“后来呢,你们又怎会?被赶到?山中?”
“我被放出来后,带着?妻女游荡在城外的乡镇中,其间遇到?许多?跟我们经历相似之人。我们本打算联合起来,去外地拆穿兰塬官府的真面目,奈何次次都被捉回,更有甚者直接丧命。越到?后面,我们也越失去信心?,只求口饱饭能?填肚。直到?十?个月前?,官府忽然将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处,连夜赶到?荒山,并立刀恐吓,若敢返回城镇,便将我们就地斩杀。”
十?个月前?,正是迟卫被杀,父皇派左都御史前?往兰塬探查之时?。想也知?道?,是有人向兰塬通风报信,广阑王便煞费心?机,为京城塑造一片繁荣平和的假象。
好个城府深沉的广阑王!
裴长旭问:“你可知?你们的房屋田地被征用后作何用处?”
邱方天摇头,“我们离开后,村庄便有许多?官兵日夜把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看来村庄背后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长旭问清他?们居住的村庄和地址,又打探了其他?细节,等结束谈话,天色已漆黑一团。
泰酉煎好药,喂众人喝下后,不多?时?便见她们精神好转,悠悠醒来。邱方天喜极而泣,对裴长旭千恩万谢,更亲自护送他?们下山。
抵达平地后,裴长旭望向隐在黑暗中的深山,问道?:“邱兄以为,你们还会?在此?生活多?长时?间?”
邱方天悲哀地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三年?,五年?,十?年?。又兴许我们熬不到?那时?,便会?成为滋养这座深山的肥料。”
“我却有不同见解。”
“不知?公子有何见解?”
“三个月。”裴长旭道?:“三个月后,你们便能?走出深山,重?新回归家园。”
他?嗓音低沉,笃定万分,直击邱方天的内心?。
邱方天再度认真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位公子犹如天人尊贵,一言一行,重?如千钧。
“敢问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我同是大周子民,为大周而生,也当为大周殚精竭虑。你且安心?,最迟三个月,我会?派人将你们全部接回。”
裴长旭离开后,邱方天在原地站了许久。冷光灌得他?面庞麻木,胸腔内却似有岩浆在翻滚。
忽又泪如雨下。
他?们终于?等到?了吗?等到?了能?解救他?们,甚至解救整个兰塬的人……
*
裴长旭回到?今晚过夜的地方,只见空地上生着?火堆照明,帐篷也已经搭建完成。
“她人呢?”裴长旭问罗夙。
罗夙知?晓他?问的是谁,顿道?:“阿满姑娘与二少爷在帐篷里说话。”
裴长旭问:“只有他?们两个人?”
罗夙点?头,“嗯,只有他?们两人。”
裴长旭问:“待了有多?久?”
罗夙道?:“从帐篷搭好到?现在,应当有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
裴长旭笑了下,凤眸内杀意?涌动。
那是他?的未婚妻,该在帐篷里等他?回来,为他?递上一杯驱寒的茶水。而非在深更半夜,与许清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达半个时?辰……他?们当周围全是瞎子,当端王府的人都是死的吗?
他?往前?方看去,云斛和卷柏正分立帐篷两侧,若有突发情况,势必会?拼死护主。
无碍,他?们武功再高也抵不过端王府的人多?,与许清桉一道?杀了便是。除去阿满,其余人都不配活到?兰塬,什么皇命,什么求香畔与广阑王……一切都该被抛之脑后,唯有抢回他?的妻子才是正事?。
这一瞬,他?忘了所有的筹谋隐忍,长臂一掠,眼看要抽出罗夙腰间佩剑,反被罗夙眼疾手快地摁住。
“殿下,请您千万三思。”罗夙低声道?:“许清桉乃侯府世?子,当朝四品官员,深得圣上器重?。”
“那本王便该将妻子拱手相让?”裴长旭心?意?已决,“本王今晚便当阿满的面杀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能?耐跟本王争抢。”
“殿下……”罗夙死死摁住他?的手,情急之下道?:“您想想薛小姐,以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您若杀了许清桉,她恨您都是小事?,最怕的是伤害自己,届时?便真的无力回天!”
如何伤害自己?为许清桉殉情吗?
裴长旭瞬间脱力,垂落双手,只觉眼前?渺渺茫茫。
回顾最初,他?与阿满青梅竹马,即将成婚,该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眷侣。阿满单纯乖巧,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他?亦暗下决心?,会?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平稳。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想起来了,是从他?心?软接来江书韵,对阿满隐瞒南溪别院之事?开始。按照云斛所言,她曾亲自前?往南溪别院,见他?与江书韵在门口说话,从此?后,她便斩断情丝,弃他?而去。
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
眼前?经历的苦果皆是他?的报应,阿满自始至终都没有错,错的是自作聪明,糊涂贪婪的裴长旭。
可他?悔了,懊悔万分。
“罗夙。”裴长旭道?:“明日去寻几颗春桃来。”
罗夙愣住,立即回神道?:“殿下,您不能?吃桃子,一口都不行。”
“正因为不能?吃,我才要当着?阿满的面前?吃。”裴长旭道?:“我不信,即便我死在她面前?,仍唤不起她的怜悯。”
*
有别于?外面的寒冷,牛皮帐篷内温暖舒适,其乐融融。
薛满本跟着?许清桉在画手帕的图样,画着?画着?,她心?血来潮,替许清桉看起了手相。
她学着?街头的算命师,先轻抚不存在的八字胡,再眯起眼睛,捏住他?的左掌,高深莫测地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的掌纹复杂,似乎大有乾坤呐!”
许清桉配合问道?:“有哪种乾坤?姑娘还请细细道?来。”
薛满起了坏心?,用指尖挠着?他?的手掌纹路,“我观你三纹皆圆润绵长,代表你此?生定是感情圆满,长命百岁,大有作为。”
“子嗣呢?”
“啊?”
“大师既然火眼金睛,定能?看出我与将来的妻子有几名子嗣,分别是男是女。”
薛满被他?看得脸颊生热,甩开手道?:“大师的道?行不够,看不清那么远的事?情。”
“不远了。”
“……”
“等兰塬之行结束,若端王同意?解除婚约,我便立刻前?去薛府提亲,请薛老太爷将你嫁给我。”
薛满低头,心?口怦怦直跳。她真会?嫁给少爷吗?做侯府世?子夫人,做瑞清院真正的女主人?
许清桉牵过她的手,将手指并入其间,与她紧密相扣,“在衡州时?我便计划好了,等找到?你的家人,便要排除万难向他?们提亲。”
薛满问:“你从那时?起便喜欢上我了?此?生非我不可?”
许清桉道?:“是。”
没有多?余的倾诉,简短的一个字,便让薛满漾起笑容。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是我舍身扑向竹叶青时?,还是乔装去往若兰寺时?,或是我宁可冒险,也不愿你代替我做人质时??”
“谁知?道?呢?”许清桉亲吻她的鬓发,“许是在第一眼时?,我便非你不可。”
那场柔和美丽的太阳雨,开启了他?与阿满的全新故事?,赋予人生流光溢彩。
薛满抗议:“可那时?候的我还是薛小姐,跟如今的差别可大了。”
许清桉仔细回想:嗯,差别似乎也没有很大?
不等他?说话,云斛在外大喊:“大少爷,您回来了!”
端是声如洪钟,生怕账内人听不清。
许清桉松开手,与薛满端正坐好。
裴长旭进帐,面带笑容,随意?扫了一眼,“猜猜我可打听到?了有用的讯息?”
“看你的样子肯定有好事?。”薛满替他?倒了杯茶,又推过去椅子,“你快说,这群山匪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长旭饮了一口茶,润好嗓后,将邱方天的故事?娓娓道?来。
薛满怒形于?色,险些拍案而起,“广阑王竟这般对待封地内的百姓,将几百条人命当作儿戏,实在枉为兰塬之主!”
许清桉也道?:“兰塬离京城足有八千里路,广阑王却能?及时?得知?京城内的状况,迅速做出应对,可见他?的神通广大。”
“是以,父皇对太子的猜忌情有可原。”裴长旭道?:“来兰塬之前?,我一直坚信太子与此?事?无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太子极有可能?牵涉其中。”
若他?们找到?广阑王与太子勾结的罪证,东宫便要彻底翻天。
薛满静了一瞬,“万一,我说万一太子出事?,茹楠和茹嘉会?怎么样?”
裴长旭理解她的担忧,她待茹楠向来亲近,“茹楠、茹嘉是父皇的亲孙女,年?龄尚小,父皇定会?网开一面。”
薛满苦笑,“会?吗?”那可是大周朝的皇帝,面对忤逆者杀伐果断,岂会?被小小的亲缘绊住步伐?
“她们亦是我的侄女,我向你保证,定会?不计代价地护住她们。”
见她仍是愁眉不展,裴长旭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顶,途中却被许清桉拦截。
许清桉道?:“大哥,男女授受不亲。”
裴长旭笑了,“既是男女授受不亲,二弟为何半夜跟阿满独处一室?”
许清桉面不改色,“我们在此?等你回来。”
裴长旭道?:“我已经回来了,二弟请?”
许清桉道?:“大哥先请。”
裴长旭道?:“我还有话要跟她说。”
许清桉道?:“那我等大哥说完再一起走。”
好个厚颜无耻的恒安侯世?子。
裴长旭望向薛满,她穿着?件月白绫缎碎花纹袄,青丝编成随云髻,发间戴着?一枚珍珠樱花流苏银簪,俏生生地坐在对面。
方才在帐外,他?满心?怨愤,恨不得杀了许清桉泄恨。但真面对她时?,所有的不甘便化为爱怜,只想轻轻地拥她入怀。
“阿满。”他?眸光柔软,“你今日戴的簪子很好看。”
“……”等告诉他?簪子是谁送的,他?应当会?火速改口嫌簪子丑。
薛满脸不红,气不喘地谢过夸奖,随后将两人都赶出帐篷。
许清桉、裴长旭前?后离开,待面向寒夜冷风时?,裴长旭道?:“明日便要抵达兰塬,许少卿可做好面对危险的准备?”
许清桉道?:“皇命在身,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裴长旭道?:“大多?数时?候,许少卿都清明自躬,当得起‘忠臣’二字。”
少数时?候呢?
许清桉轻笑一声,未将他?的警告放进心?底。两人都十?分清楚,此?事?执着?到?最后,定有人输得一败涂地。
许清桉坚信自己不会?输,只要阿满的心?属于?他?,他?便绝不会?输。
*
历经九天,裴长旭一行人终于?顺利抵达兰塬的主城墨城。
正值城门关闭之际,士兵在用力地推着?城门,见不远处驶来一列车队。最先头赶车的青年?利落下马,朝他?们解释起来路。
“两位官爷好,我们是江州人士,府中从商多?年?,一早便听闻兰塬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是座寸土寸金之城。此?番前?来,一方面是游玩,一方面是想寻点?能?做的买卖回江州……”
官兵听到?“从商”二字后,便笑着?道?:“你们再晚来片刻,今晚便得宿在外头了。”
“是是是。”罗夙道?:“路上没估准时?间,稍晚了一些,还望官爷通融下,能?放我们进城过夜。”
他?往官兵手里塞一袋碎银,官兵摆手拒绝,“无需客套,你们进城吧,记得找家正规的客栈住,莫叫黑店坑了银钱。”
换做不明真相者,定要夸赞墨城治理有方,连守门的官兵都和颜悦色,品行端正。但经过劫匪一事?,裴长旭只道?广阑王为应对父皇,堪称煞费苦心?。
不知?父皇派去的另一队人马,可成功迷惑了广阑王的视线?
车队进入主城后,找了一家位置显眼的客栈过夜。他?们进门便行事?高调,要了最好的几间上房,连护卫婢女亦不例外,很快便引起客栈掌柜的注意?。
“是哪里来的人?”
“江州,据说是江州做船运的人家,出手相当阔绰,随手便给了我十?粒银瓜子当小费。”
“做船运?那想必非富即贵。”掌柜思忖片刻,道?:“那两名青年?是什么关系?”
“两兄弟,嫡亲的兄弟。”
“身边跟着?的少女呢?”
“我听少女喊那两位少爷,想必是伺候他?们的美婢。”
年?轻富有,出手阔绰,身边又带着?貌美婢女……掌柜笑容诡异,对小二低语:“你去跟樊公子传信,就说我这来了两头肥羊,他?若是有兴趣,这回得多?加一百两银子。”
小二道?:“多?加一百两,岂不是比往常翻上一倍?”
掌柜道?:“翻一倍又如何?他?既想为绿姑娘添彩,那便得舍得花银子。否则这等肥羊进了其他?姑娘的口,他?家绿姑娘的好日子便更快到?头!”
*
薛满躺在客栈柔软的床铺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滚。先不提兰塬危机四伏,广阑王不干人事?,这客栈的上房却像模像样。
房间宽敞,屏风精致,暗香浮动,让人颇有回到?家的舒适感。
她闭眼蹭着?被子想:不知?客栈的吃食如何,合不合她的胃口?
稍过了会?,罗夙来请她去裴长旭房中用餐。
薛满问:“二少爷去吗?”
罗夙道?:“去,二少爷已经在等着?了。”
薛满便整理好仪容,前?往裴长旭的房中用膳。
裴长旭和许清桉各坐圆桌的一侧,留给薛满的位置离他?们距离相当。
薛满坐下后,婢女平儿开始上菜:羊肉炖萝卜、豆腐小白菜、山药鱼片、冬笋炒腊肉……都是些冬日滋补的菜,外加一道?做成淡粉色的方形糕点?。
平儿退到?门外,留几位主子在房中用膳。
裴长旭先拿起筷子,“这全是罗成做的菜,放心?吃吧。”
罗成,裴长旭的暗卫之一,人高马大的壮汉一枚,谁能?想到?他?不仅武功高强,更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
薛满在路上便尝过他?做的野味,闻言直接夹了筷笋子,细细品味后,郑重?道?:“罗成不该当护卫,他?该去开个酒楼,亲自颠勺当个大厨。”
裴长旭道?:“好,等结束这趟行程,我便让他?在城中开个酒楼,与近水楼抢抢饭碗。”
又来了,无论阿满说什么,裴长旭总会?无底线地纵容。
许清桉凉凉道?:“近水楼是老字号,罗成不一定能?抢到?饭碗。”
“世?人都爱尝鲜。”裴长旭道?:“近水楼虽是老字号,但也架不住久吃生腻,需要适时?换换新口味。”
“大哥所言极是。”许清桉转变态度,意?味深长,“世?人都爱尝鲜,新来者总容易后来居上。”
裴长旭:“……”
他?不再搭腔,夹起一块糕点?到?薛满的碟中,“这是罗成最擅长的糕点?,用春桃与玫瑰花制成,别有一番风味。”
“春桃与玫瑰花?的确是个罕见的组合。”
薛满尝了口糕点?,一股花与桃的清香弥漫在口腔,甜味恰到?好处。
“好吃,罗成该再开间糕点?铺子!”
“除去好吃,可还有其他??”
“还应该有什么?”
“没有。”裴长旭笑笑,“我也来尝一块。”
他?夹起糕点?放到?碗中,动作很稳又很慢。从前?的阿满牢记他?的每个喜好,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她忘了,他?便帮她一件件地记起,直到?恢复记忆。
薛满本没有察觉异常,她觉得糕点?好吃,便朝许清桉弯眼:“少爷,你也尝尝,这糕点?有一股桃和玫瑰花混合的香味,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说完后一愣,却不知?为何会?愣。
这糕点?有一股桃和玫瑰花混合的香味。
入口即化。
回味无穷。
……桃的香味。
她看向身旁的两人,许清桉正夹了一块糕点?,裴长旭已吃了一口,正在吃剩余的半块。
……桃子。
她的心?漏了一拍,猛然伸手,拍落裴长旭筷上的糕点?,“你不能?吃这个!”
筷子掉落,糕点?也滚落地上,裴长旭抬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为何不能??”
薛满茫然又坚决,“你不能?吃这个。”
裴长旭追问:“阿满,你告诉我,为何不能??”
因为你吃完桃子便会?犯风疹,严重?时?呼吸困难,危及生命!
薛满脑中窜出这行大字,未等喊出,便见裴长旭的脸庞迅速泛起红疹,呼吸逐渐吃力。
“泰酉!”薛满想也不想地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冲许清桉着?急喊道?:“少爷,快去喊泰酉来!便说大少爷误食桃子犯了风疹,需要他?即刻带上药箱医治!你赶紧去!再晚一些他?便要没命了!”
许清桉依言照做,出门时?回首,见裴长旭靠在薛满怀中,呼吸困窘,不似作伪。而薛满语带哽咽,不断安抚着?他?:“你忍一忍,泰酉马上来了,等他?替你针灸后再服上一剂药,你便能?好了……”
须臾的工夫,泰酉便拎着?药箱飞奔到?房中,又是喂裴长旭吃药,又是替他?施针缓解。一番兵荒马乱后,裴长旭的状态有所缓解,牵着?薛满的手,闭眼沉沉睡去。
薛满试图收回手,奈何他?握得太紧,挣了好几次都没法挣脱。
许清桉见状,在裴长旭的腕上某处一摁,薛满便如愿脱了身。
她揉着?泛红的手指,问泰酉,“他?无碍了吗?”
泰酉拭着?额上的汗水,方才他?亦是急得够呛,“大碍是没有了,但脸上的风疹需一些时?候消退。再有,大少爷千万不能?再碰桃子,否则便是我师父在场,也难扭转乾坤。”
薛满横眸看向一旁的罗夙与罗成,罗夙与罗成连忙下跪。
罗夙道?:“阿满姑娘息怒,属下与罗成不知?晓殿下吃桃会?犯风疹,若是知?晓,便是拼死也不会?让殿下冒险!”
罗成也解释:“平日都是风花雪月四位姑娘负责大少爷的吃食,近身听命的也是杜字辈的那几位。阿满姑娘,我们当真不清楚殿下不能?吃桃。”
薛满便问:“是谁叫你做的这道?糕点??”
罗成满脸愧色,“没有谁,只是属下听闻您爱吃糕点?,又恰好在街上看到?有新鲜的春桃卖,想着?给您露一手厨艺。”
薛满左思右想,很快便发现一处盲点?。要说罗夙、罗成不知?晓裴长旭的弱点?是情有可原,那裴长旭本人呢?他?分明知?晓今日的糕点?里有桃,吃之前?还特意?向她介绍!
可他?多?问了一句:除去好吃,可还有其他??
“……”薛满难以置信,莫非他?是故意?当着?她的面吃春桃,犯风疹,让她亲眼见证他?的惨状!
再看床上昏迷的裴长旭,俊美的脸庞布满细密红疹,显然吃足了苦头。
折腾自己,只为让她想起关于?他?的一点?记忆吗?
薛满深感五味杂陈。是震惊吗?自然感到?震惊!有心?疼吗?或许有那么一些。更多?的是困惑不解,不解他?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正所谓旁观者清,她不明白的事?,许清桉却看得分明。裴长旭使了一手苦肉计,便瞬间吸引住阿满的全部注意?,假以时?日,等她记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薛满的注意?力仍在裴长旭身上,竟没有察觉他?的离开。
罗夙见状,暗暗为殿下叫好。在此?之前?,他?担心?殿下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今一看,殿下算无遗策,吃准薛小姐心?中留有他?的位置。
今日薛小姐能?为殿下忽视许世?子,来日,她便能?心?甘情愿回到?端王妃的位置。
薛满在房中又待了会?,确认裴长旭呼吸无碍后,起身离开房间。
她的房间便在隔壁,走两步便能?到?达,然而刚推开门,里头便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快速且用力地将她拽进屋内,重?重?抵在门上。
是许清桉。
他?俯身附在她耳畔,“心?疼了?”
薛满动了动手,没挣开他?的桎梏,“没有,你先松开我。”
他?低笑一声,“裴长旭似乎找到?了窍门,生一场病,便能?唤回你的些许怜惜。”
薛满矢口否认:“他?是自讨苦吃,我为何要怜惜他??”
他?用鼻尖蹭着?她的耳垂,顺着?侧脸往下移动,“阿满,我不喜欢你方才看他?的眼神。”
薛满觉得脖间有蚂蚁在爬,痒得令她心?颤,“我,我下回不会?了。即便他?断手断腿,也不会?施舍半个眼神。”
“是吗?”他?轻轻啄着?她脖间的肌肤,“我不信。”
薛满的眸中聚起薄雾,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你先放开我……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信我?”
许清桉道?:“这样。”
他?终于?肯离开柔滑的颈,正当薛满松口气时?,疾风暴雨般的吻便落下,切实封住她的唇与思绪。
唯有唇齿相依的亲密,才能?安抚他?的恶念,平息他?的不安,重?振他?的信心?。
这并非薛满和许清桉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却与从前?的几次截然不同。
它太复杂,如黄河奔腾时?汹涌强势,又如新婚夜间一盏烛映衬纱帐,柔软中包裹着?星火燎原。
他?箍着?她的手抵在门上,薄唇侵占着?她所有的呼吸,反复来回地品尝,却觉得心?中的窟窿越来越大。
不够,怎么都不够。
他?腾出一只手,在她腰间稍作停顿。薛满忽觉一松,有东西轻飘飘地落地,是什么,她的腰带吗?
她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手探进衣襟,沿着?侧腰蜿蜒而上。它比蛇更灵活狡诈,钻开层层厚实的衣裳,攀爬光洁的肌肤,在危险的边缘游移试探——
薛满的神志陡然清醒,竭力挣扎表达抗议。可她的力道?那样薄弱,弱到?无法阻止心?意?已决的青年?,反倒在他?眸中燃起一团剧烈的火。
他?们本是两情相悦。
他?无视她湿润迷蒙的眼眸,俯首往下,咬开她的衣襟,贴近细长的锁骨,亲吻逐渐肆无忌惮。
第88章 第 88 章
夜悄悄的深了?。
薛满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 用被子遮盖住脸,浑身透露出一个重要讯息。
她,生, 气,了?!
许清桉坐在?床畔, 重复第无数次的动作:牵住她,被甩开。再?牵住, 再?被甩开。继续牵住, 继续被甩开……
“阿满。”他诚恳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薛满闷声发火:“你走,赶紧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清桉道:“可我想看到你。”
薛满喊:“也不许你看到我!”
许清桉道:“今晚是我不对, 我向你赔罪。”
薛满听到他起身后挪动凳子的声音, 掀开被角偷看。一看便大?惊失色,许清桉正举着凳子, 作势砸向手掌——
“你做什么!”薛满立即跳下床,拦住他的动作,“以后不想写字了?吗!”
许清桉道:“它们冒犯了?你, 即便剁了?也不可惜。”
薛满连忙搂住他的腰, “不冒犯!一点都不冒犯!你快放下凳子!”
许清桉停住动作,“当真没冒犯?”
薛满撇嘴,“好吧, 是有?一些冒犯,但不至于?你剁手来赔罪。”
她哄着许清桉放下凳子, 刚舒出一口气, 又被他揽进?怀里。
他罕见地表露脆弱,“阿满, 我很害怕。”
“怕什么?”
“怕裴长旭会夺走你。”
所以才会有?那?样失礼的亲密行为吗?
薛满叹了?口气,环住他的腰,“有?些事,一旦前?行便没有?回?头路,薛小姐与裴长旭正是如此。”
许清桉道:“裴长旭不这么认为。”
“他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薛满道:“我向你保证,无论有?没有?记忆,将来只会嫁给你。”
许清桉唇畔轻扬,欲在?她脸颊印下一吻。薛满眼疾手快地挡住,耳红面赤地强调:“你记住了?,有?些事情,只能等成婚后再?做!”
*
翌日清晨,裴长旭悠悠醒来,得知薛满在?他昏迷时的焦急担忧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赌对了?。
对镜梳洗时,裴长旭见到一张久违的丑颜。自许多年?前?,他吃桃犯过风疹后,母后与阿满便闻桃色变。而?今重温,除去?身体遗留的不适,冉冉升起的是裴长旭对未来的希冀。
不多时,薛满送来早膳和汤药,“大?少爷,该用膳喝药了?。”
裴长旭问:“你用过膳了?吗?”
薛满道:“用过了?。”
裴长旭道:“跟二弟一起用的?”
薛满道:“嗯。”
裴长旭道:“那?你陪我坐会吧。”
薛满本想拒绝,转念又改变主意,坐在?他的对面。
裴长旭慢条斯理地用起膳,虽容颜有?损,动作从容不迫。
薛满支着脸看他,“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地方吗?”
裴长旭道:“告诉你了?,你准备怎么做,改掉吗?”
“……”喂,会读心术是不是!
裴长旭道:“喜欢你是一种本能,从很久前?便刻在?我的骨子里。”
薛满道:“换种说法,那?是长久相处后积累的兄妹之情。”
裴长旭道:“兴许吧。”
他放下碗,仰头喝尽汤药,又用茶水漱过口,“去?喊二弟来吧,我有?要事和他详谈。”
要事自然?与求香畔相关。
罗夙、卷柏守在?房间外,裴长旭在?房内,对两人阐述起求香畔的已知讯息。
求香畔坐落在?兰塬主城的西北方向,虽非中心地段,却也寸土寸金。它与其他的青楼不同,并未与赌场、勾栏瓦舍聚堆,周围反倒是些高雅的茶楼和琴棋画舍,格调可见一斑。
凡入求香畔者,需查证户籍,由熟客作保引荐,更得先押上一千两白?银。据说楼内规矩诸多,若冒犯了?楼规,那?千两银子便充作赔偿,分文不返。
入楼的规矩虽严苛,楼内的美人却引得恩客趋之若鹜。便说那?盛名在?外的四大?魁首:红橙黄绿四位姑娘,均是貌若天仙,各有?所长。
红柳姑娘年?方十七,身轻如燕,舞姿翩跹。
橙橙姑娘年?方十八,精通音律,琴艺高超。
黄芙姑娘年?芳十九,吟诗作对,文采斐然?。
绿飘姑娘年?方二十,歌喉圆润,擅唱江南小曲儿,余音绕梁三日。
薛满问:“秦长河的继室呢?她也曾是花魁吗?”
裴长旭道:“被派出去?的那?些女子,均在?求香畔查不到确切身份。按我所想,他们楼内应当是有?明确分级,花魁与外出的不是同一批。”
“我懂了?,真正出去的才是关键人物。”
“但这几位花魁也不可小觑。”裴长旭道:“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来,豪掷千金,只为能求见美人一面。”
“先用花魁的美色名气,吸引有?钱财的男子入求香畔。再?小施计谋,拉拢他们进?蒂棠茚的骗局。呵,美色与利益双管齐下,还真是勘破人心的好计谋。”薛满哼道:“你们男子果然?都是见钱忘义的大?色胚。”
许清桉道:“我不是。”
裴长旭道:“我没有。”
薛满威胁,“你们要是敢,我马上告诉恒安侯与姑母,叫他们好好整治你们一番。”
结束插曲后,许清桉道:“当务之急,我们得找一名求香畔的熟客,引荐我们进?入求香畔。”
裴长旭递出一份名单,“密探已准备好一份名册,上头有?五名男子,我们可挑选其一接近。”
薛满浏览一遍名单:粮、油、衣、茶、酒,嗬,求香畔的恩客竟遍布各行各业?!
此时此刻,薛满才意识到求香畔的神通广大?,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换句话说,凶险亦是难以捉摸。
好在?她跟来了?,总能帮助少爷渡过难关!
她看向许清桉,后者也正往她看来。与薛满的乐观不同,许清桉另有?思虑。
裴长旭道:“前?几日,我们可以在?城中到处游玩,待时机成熟后,便假装与那?几名男子中的其一偶遇。水到渠成地由他引荐,进?入求香畔。至于?该选哪位男子接近,用什么样的方式偶遇,便由许大?人琢磨一二。”
许清桉找了?借口支开薛满,对裴长旭开门见山地道:“按我之见,大?哥该送阿满离开兰塬,离得越远越好。”
“为何要送走她?”
“此地危险至极,有?你我足矣。”
“二弟怕护不住阿满吗?”裴长旭挑眉,“那?不如趁早放手,免得将来提心吊胆。”
见裴长旭没有?改口的意思,许清桉将主意转回?薛满身上,希望能说服她主动离开兰塬。可见她兴致勃勃地帮他谋划时,话又咽回?肚里。
“少爷,我帮你研究过了?,这五名男子中,姓樊的这位米铺公?子年?龄最?小。年?龄小的话,心思比较单纯,容易结交接近。再?有?,他未成亲娶妻,除去?与求香畔里的绿姑娘常来往,并不常去?其他青楼。由此可见,他为人应当不那?么龌龊下流,你们相处时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纸上写着,每个月的十五号,他都会陪母亲去?寺庙上香拜佛。恰好三日后便是十五号,我们可以装作为大?少爷祈福,去?寺庙与他们偶遇,再?安排一场营救他母亲的戏码……这上面也写了?,他是个大?孝子,对母亲有?求必应。”
薛满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毫无反应,便朝他面前?挥手,“你在?听吗?”
“嗯。”许清桉握住她的手,“阿满,我真幸运。”
“哪里幸运?”
“能遇见你,便是我此生之幸。”
薛满笑眯眯地道:“那?你更得好好珍惜我,爱护我,听我的话,对我百依百顺……”
如裴长旭那?般的百依百顺吗?
不。
许清桉想:他要作风,永远托举着她,顺时青云直上,逆时护她周全。
*
定好计划后,裴长旭等人便在?墨城展开活动。
正是初春时节,枯树抽新芽,鸟语伴花香,兰塬的街头一片盎然?景色。
他们所到之处,百姓们欢声笑语,安居乐业。再?对比被丢弃在?荒山里自生自灭的那?群人,何其割裂,又何其荒诞可笑。
“哼,也就骗骗不知情的外地人。”薛满小声道:“表面功夫做得再?足,内里也已经烂透了?。”
“附骨之疽,非一日之祸,改变亦不在?朝夕。”裴长旭道:“待我们捉住罪魁祸首,便能还兰塬真正的海晏河清。”
今日他们去?城中的东湖泛舟钓鱼,罗夙准备好几根鱼竿,缠好鱼饵,分别散给他们。
许清桉正想叮嘱她钓鱼的注意事项,却听她道:“钓鱼有?什么好玩的?之前?我们钓了?半天,一尾小鱼都没钓着,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许清桉愣住。
裴长旭笑道:“是,你去?年?生辰时,我陪你在?银月湖上垂钓,确实一个下午劳而?无功。”
这下轮到薛满愣住,脑中清晰可见一幅画面:她趴在?栏杆上钓鱼,而?裴长旭坐在?一旁泡茶,两人的相处宁静美好。
不等她回?神,许清桉已手执鱼竿,转身坐好,面对湖面一言不发。
裴长旭无声轻笑,同样坐到不远的一旁。
薛满看着他们修挺的背影,浑身汗毛直立:造孽啊,她到底为何要跟来兰塬,将自己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但,来都来了?……
她泡好一壶茶,端到许清桉面前?,讨好地道:“二少爷,喝茶吗?这是兰塬特产的银峰茶,味道很不错呢。”
许清桉淡道:“我不渴。”
薛满道:“那?你饿不饿?我给你端些点心来?”
许清桉道:“我也不饿。”
薛满不由失落,裴长旭适时道:“阿满,我饿了?也渴了?,他不要的,你便给我吧。”
你起什么哄!
薛满蹙眉瞪他,要不是他,少爷才不会生气!
裴长旭见状,内心愈加舒坦。一切如他所料,许清桉与阿满之间或许经得住患难,却不一定经得住日夜相处时的矛盾。
薛满悻悻然?地端着茶水往回?走,正琢磨着怎么能让许清桉消气时,船身猛地震荡。她跌倒在?地,茶盏叮当落地,茶水尽数泼飞——
“阿满/阿满!”
裴长旭、许清桉飞奔到她身前?,一人扶她站起,一人检查她有?无受伤。
“疼不疼?有?没有?烫伤?”
“罗夙,快去?取烫伤膏药来!”
“我没事,只是衣裳湿了?些。”薛满挣开两人的搀扶,“罗夙,去?问问船夫出了?何事?”
罗夙很快回?来禀告:“大?少爷,二少爷,是有?人游船,不小心撞上了?咱们的画舫。”
薛满用帕子擦拭衣裳,“这么大?个湖,他哪里不好走,非要往我们的方向来?”
罗夙道:“说来有?意思,来人自称姓樊,是城中盛丰米铺家?的公?子。”
盛丰米铺,姓樊?
三人均是一愣,裴长旭道:“他还说了?什么?”
罗夙道:“樊公?子说他的小船破损进?水,想要上我们的画舫避一避,如果我们肯帮忙,他可付五十两银子答谢。”
这叫什么,我不往山去?,山自往我来?
虽不清楚樊公?子是有?心或者无意,但天降良机,他们何乐而?不为?
裴长旭道:“去?,请樊公?子上来。”
不多时,罗夙领着一名青年?前?来。他年?约十七八,穿着不俗,五官清隽,气质端方。
他朝裴长旭等人作揖道:“在?下樊数铭,多谢两位兄长搭救之恩。”
裴长旭笑道:“相逢即缘分,樊公?子请坐。”
樊数铭坐到他们的对面,“方才真是抱歉,我们的船漏水,本想朝你们求助,岂料船夫失误,竟撞了?你们一下。若有?任何损失,两位兄台尽管向我开口,我定当全权负责。”
他态度诚恳,落落大?方,三言两语便消除因撞船而?产生的些许芥蒂。
许清桉道:“我们还想在?湖上赏会风光,樊公?子等得住吗?”
“等不住也得等,谁叫我今日出师不利,竟选了?条破船游湖。”樊数铭露齿一笑,“两位兄长瞧着面生,是外地来的吧?”
“这你都知道?”薛满惊讶,“你是算命师吗?”
樊数铭得意道:“我从小在?此长大?,不能说认识所有?人,却也认得十之八九。像二位这样出众的公?子,我但凡见过,便不能够忘记。”
薛满一脸好奇,“那?你再?猜猜,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樊数铭敏思苦想,“听闻蜀州专出俊男美女,莫非几位是蜀州人士?”
“猜错了?。”薛满道:“我们离蜀州甚远,乃是江州人士。”
“江州?那?可是个好地方,水路四通八达,南北的东西应有?尽有?。”樊数铭道:“我家?是做的粮米生意,偶尔也走江州过。”
如此这般,双方打开话题,边喝茶边聊起闲话。时间久了?,薛满站得腿酸,干脆坐到裴长旭的身边。
樊数铭一脸揶揄,“何兄真是艳福不浅。”
裴长旭笑道:“樊兄有?所不知,我这婢女从小养在?身边,日子久了?,便如妹妹一般娇惯,少有?人能使唤得动她。”
薛满突然?冒出一句,“二少爷可以。”
樊数铭看向何家?二少爷,他可以怎么?
薛满道:“二少爷能使唤得动我。”
许清桉道:“我与阿满亦是自小相识。”
樊数铭的视线在?两兄弟间徘徊,再?看看貌美的何家?婢女,顿时肃然?起敬: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可比他会玩得多!
这番萍水相逢后,裴长旭等与樊数铭顺利相识,省去?不少暗里工夫。
樊数铭有?恩必报,隔日便送来谢银与谢礼,更邀他们四处游玩,结交的心思昭然?若揭。
是单纯的热情好客,或是他心怀不轨,迫切地需要接近他们?
答案很快便显露端倪。
在?一同游玩五天后,樊数铭已与裴长旭、许清桉称兄道弟,相识恨晚。
随后,他有?意无意地道:“何大?哥,何二哥,这兰塬城的风景寻常,与江州大?差不离,唯有?一处地方别具风味。”
“哦?”许清桉问:“是哪处地方?铭弟不妨跟我们介绍介绍。”
樊数铭道:“你们可听闻过求香畔?”
裴长旭摇头,“不曾听闻。”
薛满道:“我出门买菜时听人说起过,那?是城里的一座青楼。大?少爷,二少爷,出门时老爷吩咐过,叫我看紧你们,不许再?流连烟花之地,否则新妻子也讨不进?门。”
樊数铭问:“新妻子?两位兄长还有?旧妻子不成?”
薛满便将两兄弟的糟糕婚事如实道来,樊数铭一听,更是喜上眉梢。
“那?兄长们更该去?求香畔走一趟,里面娇娘无数,兴许能找到你们的心头所好。”
薛满道:“我家?老爷才不许青楼女子进?门呢。”
樊数铭眼神复杂,顿道:“非也,她们虽身处青楼,却有?不少是为生活所迫。若能寻得良人赎身,亦是美事一桩。”
薛满仍旧不同意,“但是……”
“阿满。”裴长旭打断她的话,“我们此行出门,本是为开拓眼界,求香畔既大?名鼎鼎,我们又怎能错过?”
“正是。”许清桉也搭腔,“父亲远在?江州,只要你不说漏嘴,此事便天衣无缝,谁都不会受罚。”
薛满便道:“那?说好了?,我也要跟着去?,以防你们陶醉在?温柔乡,忘记回?家?的路!”
主仆三人一唱一和,就此约定,明晚随樊数铭前?往求香畔大?开眼界。
樊数铭按捺住欢喜,与他们分别后,火速乘着马车赶到一处小院。
他叩响门上的铜环,不一会儿,里头谨慎地打开一条门缝,看清来人的面容后,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轻喊:“铭弟。”
樊数铭挤进?门,一把搂住对方,“姐姐,我替你找来了?三位客人,他们能帮你渡过本月的难关!”
被樊数铭搂住的女子年?约二十,肤白?貌美,舒雅清逸。
她拍拍樊数铭的背,如抚慰孩童一般,“想必又花费了?你许多心思……铭弟,辛苦你了?。”
樊数铭眼眶通红,“不,这是我与母亲欠你的,我不过是在?赎罪而?已。姐姐,若不是母亲,你不会沦落青楼,更不会面临……面临这般难堪的境地。”
“此事与你无关。”绿飘道:“我命如此,怨天尤人也无法转圜。”
她拉着樊数铭来到厅里坐下,为他倒上一杯热茶,“你的手好凉,快喝些茶水暖和暖和。”
樊数铭喝了?半盏茶,调整好情绪,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姐姐,你知晓的,我跟城中的几家?客栈打过招呼,若遇见外地到此游玩的富家?公?子哥,便要及时通知我。”
“嗯。”绿飘道:“你之前?带来的几位公?子,便是以这种方式结交,再?带来楼中替我捧场。”
“这次结交的两位却有?不同之处。”樊数铭道:“他们除去?富足,还英俊年?轻,最?重要的是家?中没有?妻室,说不定能够为你赎身!”
“赎身?”绿飘摇头叹息,“你知晓楼里的规矩,替花魁赎身,需准备一万两黄金,更得每年?往楼里注资万两白?银。以我这般年?纪和出身,怎敢奢想有?人肯割肉喂鹰。”
樊数铭握紧拳头,口中隐尝到腥味,“父亲未必凑不出这笔银钱,可他却……等我接手家?中的一切,必当散尽家?产,救你逃离魔窟!”
莫说父亲正值壮年?,离卸任还有?许多年?,便真等到那?日,绿飘早已跌落泥潭,又哪里值得他倾尽所有?。
她强颜欢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有?些事不能强求,顺其自然?便是。”
“姐姐莫要悲观。”樊数铭道:“你听我继续说,这何家?两兄弟家?庭富裕,乃江州何家?的嫡出一脉。何家?世代经营船业,实力相当雄厚,他们的父亲正是现任族长,有?朝一日,何大?哥兴许能接棒何家?。”
绿飘能感觉到,樊数铭对何家?两兄弟的印象很好,但若真是好人,又怎会流连烟花之地?
世人皆道妓女低贱,可嫖客又高贵得了?多少。
却是不好扫兴,笑着道:“如此,明日我在?楼里等你们前?来。”
一晃眼便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樊数铭到客栈来接何家?兄弟,抬眼一看,见两位青年?衣冠楚楚,品貌非凡,身边婢女亦是明眸皓齿,娇美不俗。
他下意识地道:“几位当真是人中龙凤也!”
裴长旭落落大?方,“多谢铭弟夸奖。”
众人同乘马车往求香畔而?去?,昨日樊数铭已简单说过楼规,请他们务必准备好三千两的押金。何家?兄弟没有?异议,薛满却嘟嘟囔囔。
“怎样高档的青楼,连进?门都要押上千两银子?”
“几位有?所不知。”樊数铭道:“求香畔里的姑娘绝非庸脂俗粉,皆容颜绝丽,拥有?一技之长。譬如我们今日要见的这位绿飘姑娘,歌喉婉转,宛如黄莺出谷,又擅江南小曲儿,足不出户便能感受江南妙曼。”
“是吗?”裴长旭饶有?兴致,“巧了?,我家?二弟最?喜欢听江南曲儿,绿飘姑娘正合他的心意。”
薛满:“……”
许清桉:“……”
樊数铭兴奋道:“那?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不算秘密的秘密。”
裴长旭问:“铭弟请说。”
樊数铭道:“绿飘姑娘只卖艺,从未跟随客人出楼。”
“好一个卖艺不卖身。”裴长旭大?赞:“我二弟最?中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薛满:“……”
许清桉:“……”
樊数铭愈加起劲,开始说起绿飘姑娘的种种优点,裴长旭皆从容应对——从容地将所有?矛头甩给许清桉。
薛满默不作声,暗中掐向许清桉的后腰,警告味十足。后者面不改色,捉住她的手,慢而?紧地一握。
安心,他岂是会为美色动摇之辈。
马车熟门熟路地去?往求香畔,但不凑巧,今日要道整修,车夫只得改往小道去?,比往常多花了?两刻钟。
夜幕降临,月华如水。
传说中的求香畔矗立在?一片繁华灯影中,四周房舍鳞次栉比,唯它干霄凌云,仿若阆苑琼楼。
樊数铭跳下马车,问楼外的门侍道:“几时了??”
门侍认得这位绿飘姑娘的老熟客,便道:“樊公?子,如今已是酉时中,离绿飘姑娘开馆还有?一刻钟。”
樊数铭袖子一甩,介绍起后头的几位,“这是我今日带来的新客,全是为绿飘姑娘而?来,你抓紧收银子登记,莫要耽误我们进?楼。”
这厢,楼外的樊数铭火急火燎,那?厢,楼里的绿飘水深火热。
离开馆本还有?一刻多钟,她正准备去?往前?馆,但雅间内却闯进?一名中年?男子,他穿金戴银,满面横肉,眼目浑浊,乃是绿飘曾经的一位老客。
绿飘冷脸道:“傅老爷,这是我休息的地方,还请您去?前?面等候开馆。”
傅老爷虎视眈眈地看着绿飘,一脸志在?必得,“绿飘姑娘,我已与楚娘子说好了?,今晚包你过夜,免得你再?费力唱上一宿。”
绿飘攥紧帕子,“您知晓我的规矩,我从不跟客人过夜。”
“今非昔比啊绿美人儿。”傅老爷道:“以前?你年?轻貌美,挑三拣四仍有?恩客不断。你再?看如今,你已有?二十岁,比不得其他几位姑娘娇嫩,又不肯放下身段接客,来捧你场子的人寥寥无几。再?过不了?多久,你便会被贬到低等的场馆里去?,做个任人玩弄的流莺。”
“不劳傅老爷操心。”绿飘绷着脸道:“我待会还有?客人要来听曲儿,麻烦您让一让路。”
她试图硬闯出门,却被傅老爷肥硕的身躯拦住去?路,粗暴地掐起脸,“哪位客人?那?位米铺的毛头小子吗?绿飘,你从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不清楚少年?虽嫩,远不如我这等雄伟男子孔武有?力,我马上叫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你松手!”
绿飘花容失色,拳打脚踢地挣扎。傅老爷被打了?好几下,怒从心起,一巴掌甩向她的脸庞。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便是你心高气傲,楚娘子才许我给你破身,叫你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绿飘被打得跪伏在?地,头晕眼花,耳畔嗡嗡作响。她的心早在?许多年?前?,被所谓的亲人卖进?青楼时便支离破碎。可她不甘堕落,咬牙坚持下来。好不容易等来铭弟,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又失望,一次又一次地擦干眼泪又打起精神……或许她注定跌落淤泥,但至少不该在?此刻,在?铭弟即将到来之前?!
一双厚实的大?掌拖住她的衣领,步步往床铺走去?。
傅老爷狞笑:“你乖一些认命,好好伺候我一晚,明日我便与楚姑娘说好,继续捧你做半年?的花魁——啊!”
他掌间被一支金簪刺穿,陡然?松手,由行凶那?人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外!
鲜血止不住地流淌,傅老爷捧着右手,目眦尽裂,“贱人!你竟然?敢伤我!”
他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眼见绿飘被人拦住,如折翼的蝴蝶般无处可逃时,拐角却出现几抹高大?的人影。
其中两人制服擒住绿飘的打手,那?是樊数铭与许清桉。
另一人扶住嘴角沁血,瑟瑟发抖的绿飘,那?是薛满。
还有?一人笑道:“铭弟,我花三千两银子到此开眼界,不曾想到,竟是这般的大?开眼界。”
绿飘抬起泪眼,循声望去?,只见那?人玉质金相,轩然?霞举,宛若神明。
此处的动静马上引来管事的楚娘子,她年?近三十,风韵犹存,睁着一双精明的吊梢眼,来回?打量着众人。
傅老爷咬牙切齿,“楚娘子,人是你允我的,如今她伤了?我,你最?好给我个满意的交代!”
“傅老爷此言差矣。”楚娘子道:“我允的是今晚结束后,你与绿飘共度一晚,可没允你提前?霸王硬上弓。”
傅老爷咬牙切齿,“允了?便是允了?,早些晚些有?何区别!”
楚娘子道:“您若听我的话,晚一些再?来,兴许便不用遭罪,您说有?没有?区别?”
傅老爷道:“放你他娘的狗屁!一个妓女罢了?,老子便是强睡又如何!今晚她伤了?我,我更要带她回?府中好好折磨,谁也拦不住我!”
楚娘子挑眉,“怎的,傅老爷这是想从求香畔抢人?”
傅老爷道:“这婊子戳穿我一只手掌,你还想保她不成!”
“那?也是傅老爷先不守规矩。”楚娘子拍拍手,角落立刻出现众多打手,“您想在?这耍横,得先问他们答不答应。”
傅老爷见她寸步不让,知晓今日占不了?便宜,恨声放话,“你给我等着,我定叫你们后悔得罪了?我!”
楚娘子笑道:“傅老爷请慢走,求香畔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打发走傅老爷后,楚娘子回?身,目光在?几名男子间不断游移。小樊公?子是老熟人,另外两位俊美青年?却是生面孔。不仅如此,他们一看便优裕无忧,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主。
“小樊公?子对绿飘实在?上心。”楚娘子掩唇笑道:“竟又为她寻来了?新客人。”
樊数铭顾不得何家?兄弟在?身旁,愤声指责:“楚娘子,你不讲信用!绿飘仍是花魁,你怎么能逼她接客!”
楚娘子道:“不是这个月也会是下个月,不是傅老爷,也会有?刘老爷。小樊公?子,你清醒些吧,绿飘已年?过二十,总有?倚门卖俏的时候。”
樊数铭道:“你们求香畔既定了?规矩,便该严格按照规矩来!绿飘这个月已有?了?十位新客,不许你再?打她的主意!”
楚娘子瞥了?两位青年?一眼,“只九位,哪里来的十位?”
扶着绿飘的少女道:“我也算一个。”
楚娘子一愣,她本以为这是来自荐卖身的,“你?”
少女道:“是啊,我跟着两位少爷来求香畔开眼界,怎么,女子不能嫖吗?我也给了?一千两押金的。”
众人:好姑娘,讲话还能再?直接点?
楚娘子扶扶鬓发,笑道:“能,只要肯花银子,女子当然?也能嫖。对了?,小樊公?子,绿飘这个月的客人虽足矣,但账上还差两千两银子,你记得待会填上。”
樊数铭眉间皱出个川字,“离月底还有?六日,等我凑足钱……”
“今晚必须填上。”楚娘子轻描淡写地道:“她伤了?傅老爷,我没将她交出去?已是仁慈,若你待会填不上账,我便将她直接送到傅老爷家?中,由他发落解气。”
这番话打得樊数铭措手不及,他脸色煞白?,一时间慌乱无措。这个点了?,他要去?哪里凑两千两现银?祖母的财力有?限,为帮姐姐,连嫁妆都变卖得所剩无几。而?爹娘在?得知他跟姐姐的来往后,更是直接断了?他的银钱……原以为从傅老爷手中救出了?姐姐,却原来是白?费苦心!
他万般绝望,正想跪地祈求楚娘子时,一只皂靴挡住他下跪的膝盖,笑道:“两千两吗?阿满,取银票给她。”
少女有?些不乐意,但照着办了?,“喏,两千两银票,买下绿飘姑娘本月的安稳。”
楚娘子接过银票,看清上面的红章署名:江何船业。
莫非是江州何家?船业?
她眉眼一动,笑若春风,“好说,好说。绿飘。赶紧去?换身衣裳,为几位贵客开馆唱曲儿。”
竟是对绿飘的狼狈视而?不见。
绿飘垂眸,轻声道:“好。”
两刻钟后,绿飘重新梳妆打扮,出现在?唱曲儿的场馆内。说是场馆,其实是间宽敞的雅房,有?吹拉弹唱的高台,亦有?供客人饮茶观赏的位置。
她怀里抱着琵琶,虽脸上有?伤,但黛眉清眸,气质温婉,一袭水绿色的绣荷纱裙飘逸脱俗,仿若空谷幽兰。
是个大?美人儿!
薛满下意识地看向许清桉,见他如常用着茶水,并未垂涎欲滴后,安心地抿起唇角。
不止许清桉,裴长旭也只目露欣赏,打断绿飘即将开始的弹奏。
他道:“既然?人已到齐,铭弟不妨跟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樊数铭神色沉滞,在?等待绿飘的间隙里,他一度想向何家?兄弟袒露实情。见对方没开口,他又心存侥幸,希望此事敷衍地揭过。
但,如今何大?哥问了?……
樊数铭把心一横,想将欺骗他们的事情和盘托出时,绿飘幽幽开口:“都是我的错。”
“哦?”裴长旭问:“绿飘姑娘有?何错?”
绿飘道:“是我请樊公?子帮我引荐新客人,樊公?子心地善良,不愿见我受苦,于?是想方设法带人来替我捧场。”
“若没有?足够的新客,绿飘姑娘会受什么样的苦?”
“无非是,”绿飘淡淡笑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话毕,她等着被鄙夷的视线洗礼。从入楼至今,她记不清被多少人嘲弄过:清倌再?清也是妓女,总有?接客的那?天。与其心高气傲,倒不如早些接受命运,找棵大?树背靠乘凉。
面前?的这几人却没嘲笑,那?少女更道:“多大?点事,我家?大?少爷有?的是银子,便是替你赎身也做得到。”
她特意加重“大?”这个字,强调是大?少爷,不是二少爷哦。
裴长旭横了?薛满一眼,“阿满,胡闹。”
薛满识相地闭口,替他倒上新茶。
裴长旭问樊数铭,“所以那?日在?东湖,铭弟是故意撞上我们的画舫?”
“是。”樊数铭红着脸道:“我得到消息,说有?两位有?钱公?子进?了?城,便想着有?无可能帮绿飘一把。”
事已至此,他干脆向裴长旭道:“何大?哥,绿飘姑娘虽身处青楼,但冰清玉洁,品性高雅。反正您家?中妻子过世,不如替绿飘赎身,带回?家?做红袖添香的闺中人!”
薛满道:“好主意!”
许清桉道:“言之有?理。”
绿飘心跳加快,抬眸看向那?玉质金相的贵公?子,他当真愿意吗?
被寄予无数希望的裴长旭淡笑:“我与绿飘姑娘才见了?一面,谈赎身未免唐突。”
绿飘暗暗失落,又听他道:“但我们要在?兰塬待一段时间,若有?绿飘姑娘作陪,想必是锦上添花。”
绿飘强忍欢喜,樊数铭却是喜极而?泣,抱住裴长旭道:“何大?哥,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哥……不,比亲哥还亲的哥!”
许清桉将这一幕收入眼帘,若有?所思地想:樊数铭与绿飘,似乎不止恩客与花魁的交情这么简单。
这般阴差阳错的,裴长旭的如意算盘尽数落空。
在?他的设想里,该由许清桉接近求香畔中的女子,与其虚与委蛇,纠缠不清,从而?惹得阿满动怒,两者分道扬镳。但如今绿飘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再?换对象容易引起猜忌。
绿飘身为花魁,在?求香畔待了?许多年?,势必对此了?解甚深。
皇命在?身,裴长旭将私情暂时放在?一边,大?手一挥,包下绿飘本月剩余的时间,再?捎上樊数铭,众人同进?同出,游玩行乐。
今日他们去?了?郊外农庄踏青,在?溪边架起火炉烧烤。因天道好,樊数铭便喊上何家?两兄弟去?骑马,留薛满、绿飘在?炉边烤肉。
薛满的手艺依旧差劲,却锲而?不舍地尝试,手边的盘子渐渐堆满焦黑的食物。
绿飘在?另一只炉子上烤吃食,只见每样都色泽油润,引人胃口大?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薛满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跟着随口问:“绿飘姑娘,我看樊公?子对你情深义重,为何他不帮你赎身呢?”
“樊公?子还是个孩子,又能做得什么主。”绿飘眸中掠过一抹悲恨,“他能惦记着我,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薛满不是没见过有?情人,譬如孟超跟何湘,宝姝跟安元驹,她和许清桉……如许清桉所言,樊数铭与绿飘之间毫无男女情意,反倒更像姐姐与弟弟般的亲情。
可好端端的,樊数铭为何要认青楼花魁做姐姐,还费尽心思为她寻觅出路?
唉,若非人在?异乡,需要行事谨慎,他们早派人去?查清楚了?,哪用在?这猜三猜四!
薛满恨恨地吃了?块炙肉,又飞快地吐了?出来:呕,焦到发苦,真难吃!
绿飘见状一笑,将自己烤的食物递出,“阿满姑娘,尝尝我烤的吧。”
薛满不客气地接过,不等品尝,便见远处有?三人骑马靠近。她们都以为是裴长旭他们返回?,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绿飘脸色大?变,拉着她便要离开。
薛满不明所以,“他们是谁,你认识吗?”
绿飘的神色难掩恨意,“一群残渣罢了?,我们赶紧走吧。”
来的那?三人却挡住她们的去?路,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他高高地坐在?马上,轻蔑地俯视绿飘,“贱人,你勾引了?亲堂叔不够,如今还要勾引亲弟弟吗?”
“……”薛满目瞪口呆!
绿飘一改平日温婉,言辞尖锐地道:“何止亲堂叔和亲弟弟,若是父亲愿意,绿飘更想上父亲的床,看看娘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薛满惊上加惊!
中年?男子的胸口急速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贱人,当初我便该将你和你娘一同浸了?猪笼!”
“现在?也为时不晚。”绿飘嗤笑,“可惜我是求香畔的人,父亲要想杀我,可得做好与求香畔为敌的准备。”
闻言,中年?男子怒不可遏,“若非有?求香畔庇护,你以为你活得到今天!”
绿飘道:“那?我该谢谢娘亲,没将我卖到别处,而?是卖到了?鼎鼎大?名的求香畔。否则我怎有?机会认识铭弟,迷得他神魂颠倒?”
“数铭是你的亲弟弟!”中年?男子怒不可遏,“你这贱人,到这般地步,竟仍不知羞耻!”
绿飘道:“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青楼女子,恬不知耻实在?正常。”
“你——你——”中年?男子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扬起马鞭向她甩去?,“我打死你个贱人!”
绿飘怆然?闭目,打吧,打死她最?好。有?樊家?陪葬,黄泉路上亦不会太?孤单。
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拉着她躲得老远,那?叫阿满的婢女道:“老东西,你敢打绿飘一下,我马上叫人通知求香畔,让他们绝你后路,难在?兰塬生存!”
中年?男子动作一顿,仍在?虚张声势,“管你求香畔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干涉我管教亲生女儿!”
“你真是好不要脸的一个老家?伙,卖女求荣时不惦念她是你的亲生骨血,如今耀武扬威时倒记起来了?!你有?脸嚷嚷出来,我都没脸听你大?放厥词!”
“你,你懂个屁!”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用马鞭指着绿飘道:“这贱人的母亲水性杨花,与人私通,被我浸了?猪笼。我本可怜她年?幼,放她一条生路,岂料她与生母如出一辙,才七岁便懂得勾引亲堂叔,败坏我樊家?伦理!”
“你说她勾引堂叔就勾引堂叔?要我说,分明是你那?堂弟品德败坏,意图染指亲侄女。而?你这个大?哥为了?粉饰太?平,干脆颠倒黑白?,将亲生女儿卖进?魔窟!”
“我亲眼见到她对堂叔卖弄风骚!”
“脏人看什么都脏,你该去?洗洗眼睛,省得白?长两个黑窟窿!”
“不提当年?事,如今她勾引亲弟弟亦是不争的事实!”
“争不争的,要你这老头来多管闲事!你要是真闲得慌,去?城外租几亩荒地,再?牵上几头老牛,起早贪黑地犁地去?!”
薛满一口一个老头,将五十不到的中年?人骂得分文不值。中年?人气得浑身哆嗦,绿飘却感到浑身一轻。
阿满姑娘骂得真正痛快!
眼看中年?人失去?理智,吩咐仆从下马来抓人。薛满正要喊出暗处的罗夙等人,却见绿飘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响亮地吹了?一声。
须臾的工夫,视线内便出现樊数铭等人的身影。风驰电掣间,樊数铭已赶到面前?,朝不怀好意的两名仆从重重甩鞭,“谁敢动姐姐一下,别怪我不留情
依譁
面!”
仆从忌惮退后,望向马上的中年?男子。
“逆子!”中年?男子怒骂:“你身为樊家?的继承人,失心疯了?要认个贱人当姐姐!”
“姐姐若是贱人,我便是小贱人。”樊数铭如斗牛一般,红着眼,梗着脖子道:“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父亲的血,父亲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中年?男子大?吼:“樊数铭!你是铁了?心要为这贱人跟我作对!”
樊数铭一字一顿道:“不,我所做一切不是为了?反抗,而?为赎罪。”
中年?男子气到极点,不怒反笑,“好好好,我与你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反倒养出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今日我便打死你与这个贱人,送你们到地下做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姐弟!”
身后马蹄声踏近,有?男声道:“我从求香畔花三千两包了?绿飘五日,这位老爷对她喊打喊杀,是否要先征求我的意见?”
中年?男子侧首,见到一张——不,两张难惹的脸。虽非凶神恶煞,但通体矜贵,一看便知是富人子弟。
他心内迟疑,又见四周多出好些青年?护卫,气势汹汹,正朝他们逐步逼近。
中年?男子顿感不妙,迅速做出决断,“哼!今日我便放你们一马。逆子,你若想返回?樊家?,必须跟这贱人一刀两断!否则我便从族中过继一子,你休想得到半点家?产!”
他放完狠话便带着仆从离开,留下樊数铭呆愣在?原地,一脸将哭不哭。
这便是他和姐姐的父亲,能无视姐姐的困难,也能割舍多年?的父子之情。
他恍恍惚惚,几乎站立不稳,即将栽倒时,绿飘扶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地道:“都是我不好,铭弟,都是我不好。”
樊数铭再?忍不住情绪,号啕大?哭,“不,姐姐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有?错的是他们,他们枉为父母,枉活一世。”
裴长旭、许清桉早已走近薛满,确认她安然?无恙后,裴长旭看向抱头痛哭的男女,“两位,能否向我们解释下来龙去?脉?”
姐弟俩擦干眼泪,向他们吐露了?一件难以启齿的陈年?旧事。
绿飘本名樊忆梦,乃是樊数铭的父亲——樊先扬与原配的嫡女。十八年?前?,绿飘的母亲被抓到与男子私通,被樊家?秘密浸了?猪笼。绿飘身为其女,在?樊家?的待遇一落千丈,只由一名老妈子抚养。半年?后,樊先杨娶了?新妻子,很快诞下一子数铭,待绿飘彻底不闻不问。
老妈子因病去?世后,绿飘在?府中艰难度日,吃不饱,穿不暖,连最?低等的下人都能欺侮她。樊老夫人于?心不忍,将她带在?身边照料,却被樊先杨的新夫人视为眼中钉。最?终趁着老妇人疏忽时,设计樊先杨的堂弟半夜溜进?绿飘的房间。
绿飘的这位堂叔年?近三十,却对小绿飘念念不忘,本想趁机占便宜,却被巡夜的婢女察觉,将此事宣之于?众。这卑鄙的畜生不敢承认罪行,反倒将错都推给绿飘,声称是绿飘故意引诱,意图以此败坏樊家?名声,报复樊先杨的杀母之仇。
即便樊老太?太?为绿飘做证清白?,但在?新夫人与畜生堂叔的极力污蔑下,樊先杨彻底厌弃绿飘。他对外宣称绿飘病重身亡,对内,命新夫人将绿飘发卖,卖得越远越好。
那?新夫人却贪财短视,见绿飘皮相好,便主动找上求香畔,将绿飘卖了?个高价。
绿飘进?求香畔后,一度想寻死,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咬牙坚持。学?习技能,苦练曲艺,最?终成为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那?樊数铭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樊先杨阴狠无情,新樊夫人口蜜腹剑,两棵歹笋却生出樊数铭这棵好竹。他自小顽皮却不顽劣,聪明却不狡诈,深得樊家?人的宠爱。
绿飘“死”时,樊数铭还小,对这位姐姐并无深刻记忆,更不提感情深厚。他隐约听闻过娘亲前?的这位夫人和病死的姐姐,两位都是不甘寂寞的女子,因而?下场凄惨是罪有?应得。
直到他十五岁时,无意间偷听到娘亲和心腹婢女的对话。原来她早在?嫁入樊家?前?,便和他的爹樊先杨有?染。樊先杨对原配夫人早已厌弃,想休妻又没有?借口,于?是两人合谋,设计了?原配私通之事,光明正大?地娶新妻进?门。
这还不算完,他娘蛇蝎心肠,厌恶原配夫人留下的姐姐,暗中用银两指使那?名堂叔,对年?近九岁的姐姐下毒手。好在?姐姐未遭毒手,却也没好到哪去?,竟被父亲赶出樊家?,被娘亲卖进?了?青楼!
樊数铭隔门听到,向来疼爱他的娘亲像被邪祟俯身,尖酸刻薄地道:“想她从前?在?樊家?过得是什么日子,连新年?都只能穿破衣。如今虽在?青楼,但当上花魁,衣食无忧,应当要感谢我才是。”
乍闻此秘密,樊数铭难以置信,但多方打探后,他确定了?此事的真实性,对亲爹和亲娘深恶痛绝!
他恨爹娘的狠毒,更对姐姐羞愧难当。于?是循着线索找到绿飘,用尽一切办法想赎罪。
初时,绿飘对这位锦衣玉食,满脸天真的弟弟闭门不见。但一晃两年?,樊数铭锲而?不舍,费心费力地想要救她出火海,她便真心实意认了?这个弟弟。
后来,樊先杨和新夫人得知他们的来往,断樊数铭的银钱,关他紧闭思过,用尽各种法子阻挠姐弟的交往,却都徒劳无功。
直至今日,樊先杨又找上门,用樊家?家?产来逼迫樊数铭回?头,樊数铭仍坚定不移。
“从我得知事实的那?天起,便不再?将他们当作我的父母。”樊数铭咬牙道:“我的亲人只有?祖母和姐姐,再?无旁人。”
绿飘潸然?泪下,瘦弱的肩膀不住耸动,“数铭,为了?我,不值得……你回?去?吧,我不会怪你,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我死都不会回?去?!”樊数铭把头一撇,“不行我也卖身进?求香畔,往后日夜伴在?姐姐身旁!”
薛满揉揉额穴,听了?这么多秘闻,脑子有?些疲累,“所以说,你们两个是亲姐弟。”
绿飘含泪点头,“是,铭弟比我小三岁。”
许清桉道:“铭弟是个好孩子。”
裴长旭附和:“两位皆是出淤泥而?不染,实令何某钦佩。”
绿飘泪盈于?睫,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他,“何公?子不觉得……不觉得绿飘卑贱吗?”
裴长旭道:“绿飘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你入青楼乃情非得已。多年?来练习技艺,独清独醒,不比任何人卑贱。”
绿飘看出他此番话真心实意,短暂的五味杂陈后泣不成声。
樊数铭又冲上去?抱住裴长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何大?哥,你是淑人君子,襟怀坦荡,仁爱无涯。横竖你家?中无妻,又与我姐姐投缘,求你替我姐姐赎身吧!往后我愿为你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也不所惜!”
“铭弟真可怜。”许清桉叹息,“大?哥,不如你就允了?吧。”
裴长旭:“……”
他看向薛满,后者睁着一双明眸,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就是就是,大?少爷,绿飘姑娘身世坎坷,最?需要你这等善人来救赎。”
他面色无波,唯有?舌尖泛起阵阵苦涩,苦得他透骨酸心。
他的阿满,似乎真的不在?乎他了?。
*
撇开某些情绪,事情的发展正合裴长旭的预期。他们接近樊数铭与绿飘本为打探消息,如今误打误撞得知两姐弟的秘密,称得上是天赐良机。
顺水推舟是获得他们信任的最?优选择。
裴长旭敛去?酸涩,笑道:“我们与铭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今日又得知你们两姐弟的故事,万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樊数铭眼睛一亮,“何大?哥,你的意思是肯帮我姐姐赎身?”
裴长旭颔首,“此事需从长计议。”
“对对对,赎身不是小事,当然?要从长计议!”樊数激动不已,转身握住绿飘的手,“姐姐!你听到了?吗!何大?哥答应了?!他答应帮你赎身了?!”
绿飘才经历被亲生父亲辱骂的悲屈,乍然?听闻这天大?的好消息,顿时恍恍惚惚,喜极而?泣。
她等到了?,她终于?等到了?除铭弟外,肯救她出火海的人!
几人重新围着炉子坐下,薛满将焦黑且变冷的一盘食物推到许清桉面前?,许清桉一声不吭,拿起筷子往嘴里送。
“好吃吗?”薛满故意问。
“焦了?。”许清桉往炉子里添炭火,“我重新烤些给你吃。”
她习惯性地念叨:“好,我喜欢吃嫩些的炙肉,少爷,你千万别烤老了?。”
说完不知想到何事,脸颊一热,似怒非怒地瞪了?他一眼。坏家?伙,上次在?有?璟阁烤肉时可没干什么好事!
许清桉泰然?自若地受了?这一眼,“好,我知晓了?,你坐远些,别被烟迷了?眼。”
薛满正要挪动凳子,便见眼前?伸来一只手,端走那?盘焦黑的烤肉。
裴长旭道:“我饿了?,先垫垫肚子。”
薛满立马望向绿飘,绿飘心有?灵犀,送上自己烤的那?盘食物,“何公?子,若您不介意,便用我烤的这盘子吧。”
薛满跟着道:“大?少爷,绿飘姑娘烤得好,你吃她那?盘子去?。”
裴长旭客气地回?绝:“不用,我吃这盘便行。”
薛满道:“都烤焦了?,又苦又涩。”
裴长旭道:“我偏生爱吃苦涩的东西。”
薛满:“……”
绿飘察觉异样,暗暗打量何家?兄弟与这位名叫阿满的婢女。之前?只觉得他们待她不似奴仆般呼来喝去?,而?今再?看,又有?了?新的感触。
他们待她宠溺又纵容,分明像待娇惯的意中人般……
“绿飘姑娘。”薛满不想搭理裴长旭的抽风,打断绿飘的出神,言归正传道:“具体帮你赎身,需要哪些条件呢?”
樊数铭抢答:“按求香畔的规矩,替花魁赎身需要先缴纳一万两黄金,再?得每年?往楼里注资万两白?银。贵是贵了?些,但你们放心,往后我会努力挣银子,挣多少都交给你们,尽量补上这笔钱财!”
说完神色忐忑,生怕何家?兄弟觉得条件太?过苛刻,翻脸改变主意。
裴长旭沉吟道:“寻常青楼,只需要支付一笔银子便能替人赎身,为何到了?求香畔,还须得年?年?往里头搭一万两白?银?”
绿飘长叹一声,“求香畔声名远扬,日入斗金,靠的便是高超的调教及竭泽而?渔的手段。但凡进?了?楼的姑娘,能如愿离开者寥寥无几,多数都是缚而?老死。”
“按你所说,即便离开也要每年?交一万两白?银,那?根本算不得真正离开。”许清桉问:“天大?地大?,难道不能交完赎身的黄金,便带人远离兰塬,逃脱求香畔的控制?”
“有?人这么干过。”绿飘敛眸,顿道:“我们都以为她自由了?,然?而?半年?后,她便被抓回?来,当着我们的面……被数不清的老鼠活活咬死。”
“那?她的情郎呢?也死了?吗?”
“不,他非但没有?死,还由楚娘子新介绍了?一位姑娘,重新成为求香畔的客人。”
薛满道:“好一招杀人诛心,这番杀鸡儆猴,料想你们不敢再?有?多余的心思。”
绿飘泫然?欲泣,“我在?求香畔待了?十一年?,见过太?多浓情蜜意到喜新厌旧。是以,我时刻告诫自己,切莫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后来铭弟找到了?我,又带我认识了?你们……这世上总归有?真情,不枉我们活一遭,不是吗?”
“是!”樊数铭大?声应道:“姐姐,你这么想就对了?,等你离开求香畔,往后会有?许许多多的美好!”
“没错,从现在?开始,你不该再?哭,而?该笑。”薛满朝她递出一块帕子,等她擦干眼泪后道:“我有?个疑问,求香畔只是一座青楼,为何能神通广大?至此?我看方才那?老头……就是你们的父亲,似乎十分忌惮求香畔的势力?”
许清桉适时惊讶,“我没记错的话,铭弟的家?族在?墨城也是大?户人家?,竟也会怕一座小小的青楼?”
樊数铭认真道:“二哥,求香畔可不是普通的青楼。”
绿飘跟着道:“铭弟说得没错,求香畔的客人非富即贵,出手阔绰。譬如你们前?几日见到的傅老爷,他家?中世代经营瓷器生意,这几年?也往宫里送过御用的物件,听说贵人们用着喜欢,来年?还要再?送。”
“皇商?”裴长旭挑眉,“按理说,皇商在?民间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即便被你所伤,同样不敢在?求香畔造次。”
“不仅是皇商,便是官场人也同样如此。”绿飘轻轻摇头,“求香畔名气之大?,引客无数,闹事者大?有?人在?。但楚娘子神通广大?,每回?都能整顿乾坤,叫那?些人再?不敢来惹事。”
许清桉将烤好的肉放到盘中递给薛满,忙里偷闲地问:“这楚娘子是什么来路?”
“说起来,楚娘子只是求香畔的一个管事,而?且还是外楼的管事。”绿飘道:“我只知晓她是个寡妇,今年?二十有?八,具体什么来路却不清楚。”
裴长旭等人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关键字:外楼。
薛满好奇道:“什么叫外楼,莫非求香畔还有?个内楼?”
“嗯。”绿飘迟疑片瞬,下意识地看裴长旭一眼,“关于?内楼,我了?解的也不多。”
裴长旭看出她有?所隐瞒,却不急着追根究底,将空了?的盘子递给许清桉,“二弟,我也要一些。”
许清桉不想给,那?是他特意给阿满烤的肉。
“二弟。”裴长旭重复,“我也要一些。”
许清桉看向薛满,她正吃着他烤的肉,看好戏似的盯着他们。
这姑娘,惯来没心没肺。
许清桉不欲妥协,视线飘向斜对面的樊数铭。樊数铭暗笑这对兄弟竟会争抢食物,大?方地道:“何大?哥,来,我烤给你吃,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他仁爱无涯的何大?哥却坚持,“我要吃二弟烤的肉。”
许清桉大?概能揣摩到他的心思,无非是他多吃一块,阿满便少吃一块。呵,端王殿下也会玩这等幼稚的把戏。
薛满终于?肯当和事佬,“二少爷,你分给大?少爷吧,我再?吃你新烤的便好。”
许清桉便分了?一些肉给裴长旭,后者接过后没马上吃,对绿飘道:“绿飘姑娘可知,若要赎身是什么步骤?”
绿飘道:“首先,求香畔需要验证公?子的身份,确认公?子有?足够的财力能支付赎金。”
“顺利验证后呢?”
“顺利验证后,若无意外,楚娘子会允我随你离开,但需每年?交够银子,否则你我此生难得安宁。”
“若有?意外呢?会是怎样的意外?”
绿飘思绪一滞:若有?意外,只会是楚娘子看中何公?子家?世显赫,有?利可图,要她引他往内楼而?去?……真去?了?内楼,何公?子会认识更繁丽奢靡的天地,届时,他还会记得帮她赎身的初衷吗?不,上天已给了?她如此悲惨的命运,好不容易等到能救赎她的人,绝不会再?狠心夺走。木已成舟,待她禀明楚娘子赎身一事,她定会松口许她离开……
薛满见她出神的厉害,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机灵地换了?话题,“绿飘姑娘,你既在?求香畔待了?十一年?,那?求香畔岂非是个老字号?内外楼也是一直都有?吗?”
“非也。”绿飘回?神,道:“早年?的求香畔与一般青楼无二,只有?外楼,并没有?内楼。从四年?前?起,求香畔开始分立内、外二楼。”
薛满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又问:“那?楚娘子看着好威风,也负责内楼的事务吗?”
绿飘对她毫不设防,“不是,内楼的管事另有?其人,我听别的姐妹说起过,似乎是名男管事。”
樊数铭挠着头道:“姐姐,我去?求香畔近两年?之久,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内楼?”
绿飘避开他澄澈的目光,“哦,与我不相干,我便没和你提过。”
樊数铭不疑有?他,其余三人却心如明镜:从不向樊数铭提,恐怕是因为内楼乃是非之地。
他们的目标便是是非之地。
*
天色不早,裴长旭等人先送绿飘回?求香畔,又送樊数铭送回?樊老夫人的私宅,最?后打道回?府。
他们已在?城中租了?一间宅院,干净宽敞,四周僻静,要比客栈更避人耳目。
三人用过膳,聚到书房说话,许清桉总结今日见闻:“樊家?姐弟应当所言不假,倒是绿飘说的求香畔内楼暗藏玄机。”
“我看绿飘的神情,这内楼显然?大?有?文章。”薛满摩挲着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们之前?便猜测过,花魁们是她们吸引客人的手段。真正招进?人后,还需要精挑细选出能狼狈为奸之辈,看来这内楼便是筛选的一道关键门槛。”
“以我们目前?的何家?身份,势必会引起楚娘子的注意。”裴长旭道:“再?有?绿飘与樊数铭的引荐,她在?验证身份无误后,便该想方设法,带我们进?入内楼。”
“那?便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阿弥陀佛的好事情了?!”薛满雀跃地鼓掌,“大?少爷,看来你很快能查出求香畔的秘密,顺利完成上头的命令了?!”
裴长旭被她的雀跃感染,正柔了?眼眸,却听她道:“到时候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得信守诺言,带绿飘离开求香畔这个魔窟,最?好再?带回?京城安置,给她一个幸福安稳的未来。”
裴长旭问:“你当真希望如此?”
薛满道:“还能有?假的不成?你看她多可怜啊,亲娘被亲爹诬陷并谋害,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杂草一般顽强地生存下来。难得有?祖母怜惜,又被后娘和畜生堂叔陷害清白?,小小年?纪被卖进?青楼……可她自尊自爱,出淤泥而?不染,真正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女子。”
兰塬已迎来春季,气温回?暖,新绿遍野。可裴长旭的心仍停留在?寒冬,那?样萧瑟孤寂。
薛满还在?说:“还有?那?樊数铭,真是个明事理的好青年?,你不妨带在?身边调教。多年?后,兴许能成为第二个……”
“阿满。”许清桉适时打断她,“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
薛满后知后觉,意识到说得过了?,悻悻然?地点头,“好吧,游山玩水很累人,我先去?休息,你们继续。”
等她离开后,许清桉本想跟着告辞,见裴长旭饮茶静思,食指在?案上轻叩,便知晓他有?话要说。
果然?听他道:“如今求香畔已查到眉目,我另有?一事,要派许少卿一探究竟。”
许清桉道:“是荒山那?群流民被侵占村庄一事?”
“嗯。”裴长旭道:“到达兰塬的第一日,我便派人去?调查事情经过。得知他们本居住在?兰塬与南垗交界的博来山附近,三年?前?,当地的一户乡绅与官府联手,声称为庆祝父皇四十大?寿,计划在?那?片土地建造寺庙,日夜供奉香火,祈求圣体安康,大?周繁荣昌盛。”
“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竟打着圣上的名义做幌子。”
“事关父皇,即便百姓们不愿意,多数也答应了?拿赔偿搬离。那?乡绅却出尔反尔,仗着有?官府撑腰,只愿给原先说好的赔偿金的一半。百姓们若是闹,他们便抓走带头闹事的,恐吓家?中亲眷,逼他们拿赔偿走人。”
“那?荒山里的那?些人?”
“他们是从头到尾都不愿屈服的另一群人,他们世代居住在?此,除非天灾人祸,怎愿意搬离家?园?对待他们,乡绅和官府便一不作二不休,直接强占土地,分文不赔。后来的事便如我们所见,他们状告无门,被赶到荒山自生自灭,只能靠抢劫过路人为生。”
“官商勾结,普通百姓根本无力反击。”许清桉问:“殿下可知那?片土地现在?作何用处?乡绅真在?上头建了?寺庙吗?”
“最?初时,他们倒是派去?工匠,装模作样地打木桩,垒砖瓦。但不过三个月,乡绅便以各种理由拖延工程,此事便荒废至今。”
“看来又是一个借口。”许清桉道:“他们征用土地,必然?有?其他意图。”
“我派去?的人观察过,那?片土地虽然?没再?动工,暗处却似有?人把守。”裴长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探子来报,那?乡绅名为柳昊坤,年?过五十仍无子女,过继了?一名侄儿养老送终,这封信内便是他侄儿的详细情况,许少卿不妨先看一看。”
许清桉接过信封,拆开后浏览:柳飞,时年?二十有?三,性情狡诈,油嘴滑舌,深得柳昊坤的看重。家?中有?一妻一妾,外置相好三人,喜赌博,一月有?二十天宿在?堵坊。
裴长旭道:“本王命你接近此人,从他口中套出柳昊坤与官府强征土地的缘由。”
“殿下的命令,下官定当全力以赴。”许清桉一顿,“阿满……”
“柳飞是个好色的赌徒。”裴长旭问:“怎么,许少卿想带上阿满一起去?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是不,阿满跟来兰塬已是例外中的例外,他们又怎会再?让她去?冒险。
“非也。”许清桉摇头,“下官是想告诉殿下,如今的阿满性情直爽,想到什么便会说什么,若有?得罪殿下的地方,还望殿下多多见谅。”
裴长旭笑了?,语气好不讥讽,“听许少卿所言,似乎比本王更了?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或许殿下很了?解从前?的薛小姐,但今时不同往日,阿满与薛小姐终有?细微差别。”许清桉声清音朗,“殿下该接受现实。”
“薛小姐也好,阿满也罢,最?后只会成为一人。”裴长旭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本王的端王妃,除阿满外再?无他人。”
而?许清桉同样寸步不让,“恒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之位,永远为阿满保留。”
门外的罗夙耳聪目明,仰屋窃叹:薛小姐,你要是能变个分身出来,端王一个,许世子一个,那?该有?多好!
*
薛满得知许清桉要单独离开时,免不得耍起性子。
“我也要去?。”她道:“我去?跟裴长旭说,我要跟你一起走,马上便走。”
“阿满。”许清桉扶着她的肩膀,拨开她颊边的几缕碎发,迎上她气呼呼地怒视,“我此番要隐蔽行事,不方便带你同去?。”
“我不信。”薛满用手指戳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许清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去?了?趟求香畔,便觉得我姿容普通,脾气暴躁,言语粗俗——唔——”
许清桉直接抬起她的脸,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唇,好一会儿后,稍稍离开道:“再?胡言乱语,我便亲得你出不了?房门。”
薛满忆起那?晚他的胡作非为,又羞又恼地揪着他,“许清桉,你再?敢乱来!”
许清桉道:“敢不敢,你试了?便知。”
他搂紧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一步步地带到墙脚。薛满唯恐他动真格,赶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许少卿的洁身自好。许少卿挑女人就像吃果子一样,这个不喜,那?个也不喜,通通都不喜不喜。”
许清桉啼笑皆非,轻叩她的脑门,“说得不够准确,是我只喜欢眼前?的这个,仅此一个。”
薛满舒坦了?不少,复又横眉竖眼,“别转移话题,我要跟你一起去?办事!”
许清桉没有?顺着她,坚持道:“我此次领命,要去?接近一名急色的赌徒,不方便带你在?身边。”
薛满道:“你不方便带着我,难道裴长旭就方便?”
“嗯。”许清桉难得没对端王冷嘲热讽,“他身边护卫多,云斛也在?此,能够护你周全。”
“但是……”
“或者说,你是在?害怕?”
“我?害怕?害怕什么?”
“害怕留在?他身边,你会见异思迁,难守本心。”
薛满正要啐他想太?多,却见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轻道:“阿满,你已经有?了?我,裴长旭再?好都不值得你回?头。”
“……”
“裴长旭除了?你,还有?许多的选择,江家?姐妹,绿飘,甚至落难的刘五小姐,个个都盼着他娶回?家?。”
“……”
“而?你薛满,要做便得做夫君的独一无二。”
好熟悉的一句话,似乎曾有?人也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她值得世上独一无二的珍爱。
她意识到了?不对,问道:“许清桉,分明是你在?害怕,对吗?”
许清桉沉默片刻,“有?一点。”
“只有?一点?”
许清桉便不再?说话,将脸埋进?她的脖间。
薛满叹了?一声,“既然?害怕,为何不自私些,带我一起离开?”
答案不言而?喻,比起私心,他更看重她的安危。
“阿满,我相信你。”他道:“无论有?没有?过去?的记忆,你心中都只会有?我。”
“这样自信就对了?。”薛满主动勾上他的脖颈,在?他侧脸印下一吻,“我向你保证,薛满今生今世,只喜欢许清桉一人。”
“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
许清桉再?度覆上她的唇,纠缠间喃语:“应当是爱。”
如他一般,今生今世,只会爱薛满一人。
第89章 第 89 章
最终, 薛满顾全大局,勉强答应留在墨城等许清桉回来。
依依不舍地告别后,许清桉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 薛满垂头丧气地回身,立刻对上裴长旭温暖的目光。
唉, 少爷一走,她连讽刺裴长旭的兴致都没了。
“阿满。”裴长旭道:“随我去书房, 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我不想看。”薛满有气无力地道:“我要回去睡觉。”
“刚起?来不久, 你又困了?”
“你今日又没约绿飘出门?,我睡会儿也不行吗?”
“当然行,但我之?前答应过你,要为你画舅父舅母的画像。”
薛满愣住, 是有这么?回事, “你,你已经画好?了?”
“嗯。”裴长旭道:“昨晚画好?的, 今晨刚晾干。无碍,你要是困便先去睡觉,等晚些时?候也不迟。”
薛满悻悻然地改口:“嗯, 说了几句话?, 好?像也没那么?困了。”
裴长旭眸中?掠过浅淡笑意,“那随我去书房?”
去呗!
薛满跟他到?了书房,见案上摊开一幅画卷, 画中?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年近及冠,剑眉星目, 丰神俊朗。女子娥眉皓齿, 丰容靓饰,仙姿玉色。
他们并肩而立, 眉眼间洋溢着从容喜色,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薛满不由自主地轻抚画像,眸光流连着无限眷恋。这便是她的亲生父母吗?画中?的他们那样年轻鲜活,看着只比她大上几岁。他们知晓将来会有个女儿吗?他们会给?她取名为满,寄予他们所有的爱和期许……
一滴泪滑落眼眶,即将跌上画像时?,被裴长旭用帕子接住。
她眼也不抬,继续痴痴地看着画像,殊不知旁边的人也静静地望着她。
裴长旭听罗夙说了昨天?离开时?,樊家老爷如何诋毁绿飘,绿飘如何屈辱地反驳,而薛小姐又是如何牙尖嘴利地反击一切。
从她逃婚回来,他见识过她牙尖嘴利的一面,本以为是独在他面前的有恃无恐,岂料她像个胆大的侠女,愿为所见的不公而勇敢发声。
从前的阿满轻声细语,是贵女的矜持,也是与生俱来的修养。皇家与薛家给?了她荣华富贵,也教会她冷静自持,将苦闷委屈往心?里咽。而今,她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有话?便说,有气便生,似乎要把多年来的善解人意全部推翻。
是从前的阿满好?,还是眼前的阿满好??
裴长旭碰触帕子上的湿意,指尖冰凉,心?却涌上暖意。
那是他从小照顾到?大的阿满,不管怎么?变,都会是他喜欢的样子。
过了会,薛满吸吸鼻子,道:“我长得不像他们。”他们都是瘦脸,而她则是个小圆脸。
裴长旭道:“嗯,你长得更像外祖母,能有六七分的相像。”
薛满问:“外祖母也是圆脸吗?”
裴长旭道:“不是。”
薛满无语,难道整个薛家只她一个圆脸吗?吃亏,太吃亏了!
裴长旭难免失笑,失没失忆,她都一如既往地在乎某些事,“你不需要减重,如今这样便很好?。”
薛满自不会跟他讨论减重这等私密的事,但鉴于他刚办了件好?事,便好?声好?气地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裴长旭道:“你我之?间,无须言谢。”况且,他也不屑于当什么?好?人。
薛满不以为意,随即问道:“你之?前叫大乔姑娘画人像,她可有了进展?”
裴长旭眸色变深,“暂未有消息……阿满,你当真什么?也记不起??”
当初他命大乔画像时?,便问过类似的一句话?:阿满,你对方才之?事,可有什么?话?想说?
此时?又问,便叫薛满疑窦丛生,“我该记得什么??裴长旭,画中?人跟我有什么?重要关联?”
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曾害得你整整三年夜不能眠,梦中?惊悸而起?。
直到?他与母后商量后撒谎,称那人已被抓获处死,阿满才逐渐走出恐惧。
这么?多年来,裴长旭没放弃过探查对方的身份,皆是一无所获,本以为穷途末路,未料遇见了乔家姑娘。
但愿她能勘破歹徒的真容,助他帮舅父报仇雪恨。
“说有关联也有关联,说无关联也无关联。”裴长旭轻描淡写地道:“等乔姑娘那边有进展,我再?跟你详细解释内情。”
薛满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她将爹娘的画像带回房里,又命云斛去城中?寻靠谱的装裱师,准备将画像装裱好?,往后挂在薛府的家里。
说到?这,她又跑去问裴长旭,“为何我家中没有爹娘的画像,反倒是姑母那里有?”
“这画像的正本原归你所有。”裴长旭解释:“但你怕睹物思人,又舍不得销毁,便将画寄存在母后那里。”
薛满小声道:“薛小姐真是掩耳盗铃的高手,难道见不着,便能抹去爹娘早逝的事实?”
裴长旭权当没有听见,“我又包了绿飘五日时间,你仔细想想,这几日想去哪里游玩?”
许清桉不在,薛满对游玩提不起精神,若非怕绿飘察觉异常,她甚至不想跟着出门?。
“去哪都一样,你想吧,想好?了通知我。”
她一溜烟地跑回房间,琢磨着要学习前恒安侯世子,给?许清桉写上几封情深义重的书信。
裴长旭的笑渐渐散尽,问罗夙,“许清桉到?了?”
罗夙道:“许少卿今晨到?的远昭城,估计明日便会想办法跟柳飞搭上线。”
裴长旭的语气稀松平常:“远昭城官商勾结,乌烟瘴气,若将许清桉是皇家探子的消息透露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罗夙惊愕,“殿下,此举万万不可!不说薛小姐,若是老恒安侯有心?追究,您恐怕难辞其咎——”
“紧张什么?。”裴长旭道:“本王说笑而已。”
罗夙偷抹着冷汗:殿下,这个玩笑根本不好?笑!
……
许清桉离开的第三日,裴长旭约好?绿飘、樊数铭去山间赏泉,并商量赎身的具体细节。到?了约定的时?间,却只有樊数铭气喘吁吁地赶来。
“何大哥,实在抱歉。”樊数铭满面忧色,“我今日去求香畔接姐姐,但楚娘子派人告知,说姐姐忽然身体不适,没法出门?赴约。”
薛满问:“绿飘生了什么?病,严重吗,可请了大夫医治?”
樊数铭道:“那仆从没有透露太多,只说姐姐起?不来身,这几日都没法出门?。我提出要进楼看望姐姐,他一口回绝,称姐姐生病需要静养,等病愈后自然会开馆迎客。”
薛满道:“你私下能联系上绿飘吗?”
樊数铭道:“按照惯例,姐姐若有什么?事情,便会叫婢女暗中?传信给?我。但从那日分别到?现在,我没收到?任何消息,实在不同寻常。”
“是有些古怪。”薛满合理猜测:“莫非是她反悔了,不愿意被我家大少爷赎身?”
“绝无可能!”樊数铭飞快地否认:“姐姐在求香畔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救赎,新生活近在眼前,她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会不会是你爹,或者是那日的傅老爷上求香畔闹事,逼楚娘子处罚绿飘?”
“我了解我爹,他只敢私下针对姐姐,没胆子闹到?求香畔的面前。”樊数铭道:“至于那位傅老爷,楚娘子既然答应我交足银钱便摆平他,想来不会言而无信。”
“那到?底出了何事?难道是……”她慢慢瞪大眼睛,望向?裴长旭,轻眨两下眼睛。
莫非是绿飘看穿了他们的别有意图?
裴长旭微不可察地摇头,对樊数铭道:“铭弟先别急,等到?下午,我亲自去趟求香畔,看能否探望绿飘姑娘。”
“何大哥,你真是我的亲大哥!”樊数铭感?动地抱住他,“往后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一定!”
裴长旭贵为端王,并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的接触,但碍于皇命在身,只能微笑隐忍。
旁边还有人嫌不够乱,“樊公子,你若是女儿身,说不定能和绿飘姑娘一起?,效仿娥皇女英,姐妹俩常伴大公子的身边。”
裴长旭看她一眼,她便有恃无恐地耸肩,哪里不对吗?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啊!
樊数铭看不出他们的暗潮涌动,认真道:“我便是女儿身,也不会跟姐姐争抢东西,何大哥再?好?,我也没有非分之?想。”
薛满夸道:“你可真是一棵好?竹!”
樊数铭问:“为何是好?竹?”
薛满道:“歹笋出好?竹,你父母是歹笋,你当然便是好?竹!”
……
求香畔内,声称病重无法下地的绿飘正对镜梳妆,一脸苍白虚弱。
这几日,她犹如生活在冰火两重天?。
农庄游玩时?,她虽受到?父亲的出言侮辱,但有那位阿满婢女帮她反击,又有何公子许诺帮她赎身。她不可谓不欣喜若狂,以为期盼多年的自由唾手可得。
但当她回到?求香畔,迫不及待要跟楚娘子说明?赎身一事时?,楚娘子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楚娘子道:“绿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绿飘隐有不好?的预感?,问:“何事?”
楚娘子难得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叫绿飘面如土色。
她道:“我要你领何家兄弟进内楼,尤其是那位大公子,事成之?后,楼主对你大有嘉奖。”
*
内楼。
这是求香畔中?,神秘且充满诱惑的核心?地带。里面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绝世美人,有堪比宫廷的珍馐美馔,有位高权重的各路达官显贵……凡进内楼者,均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求香畔自四年前开始频繁调换人员,建立起?内、外楼的制度。两楼的分工明?确,外楼负责打响名声,吸引出手阔绰的客人,从中?挑选出够格进入内楼者。而进入内楼后,则要经过重重考验,方能享受求香畔中?顶级的资源。
这么?些年来,绿飘也曾介绍一些客人进内楼,但无人通过内楼严苛的考验,均被榨干钱财后赶出兰塬。
没通过考验的人是如此,那通过考验的人呢?
绿飘向?关系颇好?的花魁橙橙旁敲侧击过,对方悄声道:“我有位姓秦的客人,是南边专做药材医馆的一位老爷,名声十分响亮。他进入内楼后,参加三次宴会,便得到?管事们的认可,不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投了笔巨款与他合伙做生意……可惜他在内楼认识了其他姑娘,没多久便忘记我,替那姑娘赎了身,娶回老家当正头夫人去了。”
说这话?时?,橙橙言语艳羡,恨不得代?替被赎身的姑娘与秦老爷离开。直至几个月前,橙橙得到?消息,称秦老爷犯事身亡,家中?被抄,继室也一命呜呼……虽不知其中?细节,但橙橙心?有余悸,庆幸当初随秦老爷离开的人不是她。
秦老爷和继室的死是内楼所为吗?
绿飘不得而知,但显然两者间脱不开干系。如今楚娘子叫她带何家兄弟进入内楼,足叫她产生一些糟糕透顶的联想。
绿飘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何公子不能进入内楼。”
楚娘子问:“为何不能?莫非他是个弄虚作假的家伙,叫你看出了苗头?”
绿飘面临两难的抉择,点头?虽能断绝何公子进入内楼,却也断绝她离开求香畔的希望。摇头?她极有可能重复橙橙的老路,眼睁睁见何公子踏入泥潭,继而移情别恋……
她嘴唇张合,一时?说不出话?。
楚娘子勾唇,眼尾含着嘲谑,“你才与他认识几日,便事事要为他着想?绿飘,你是妓女,他是恩客,古往今来,妓女与恩客间只有交易,没有真情。”
“不!”绿飘脱口而出,“何公子不一样!他没有鄙夷我的出身,反而与我一见如故,要为我——”
她戛然住口,止住未出的话?语。
楚娘子了然,“我来猜猜,是他答应要为你赎身?”
绿飘咬唇,忽然朝楚娘子下跪,“楚娘子,求你成全我吧,让何公子带我离开这里。我保证会遵守楼规,除去一万两黄金,每年都准时?奉上五千两白银。”
楚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他只有一万两黄金,和每年五千两白银的价值吗?”
闻言,绿飘再?蠢也明?白求香畔的图谋不止于此,更是不能答应楚娘子的要求。
“楚娘子,抱歉,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
楚娘子溢出一阵笑声,“这样吧,我现在便许你好?处,若是你肯引他进楼,待事成之?后,我便无条件放你离开。”
绿飘抬头,满脸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我允你无条件离开求香畔。”楚娘子扶她起?来,如邻家姐姐般和蔼可亲,“樊公子能立刻带你离开兰塬,往后不用向?求香畔交任何银钱,你们姐弟能得到?彻彻底底的自由。”
绿飘一惊,额际沁出冷汗,“你,你都知道了?”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楚娘子道:“你原名樊忆梦,是樊家老爷与已故原配的嫡女。在你两岁时?,你的生母被抓到?与人通——”
“别再?说了!”绿飘捂着耳朵,崩溃的打断她,“你让我想一想,让我好?好?想一想!”
楚娘子挑眉,“成吧,我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后,你若是不肯配合,我便找其他人引何公子入内楼。”
绿飘听出楚娘子的势在必行,即便她不肯,也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或许是橙橙,又或许是红柳、黄芙,甚至是内楼里的佳人……
何公子已成为砧板上的一块肉,求香畔等着大快朵颐。
绿飘陷入痛苦地纠结,内心?有道声音在不断蛊惑:答应楚娘子,你便能跟铭弟全身而退,远离这伤心?欲绝的地方。从此后,世间不会再?有绿飘,你能干干净净地做回樊忆梦。至于何家兄弟,他们是江州的大户人家,总有办法为他们兜底……
可万一不能呢?何家兄弟会重走秦老爷的路吗?铭弟若知晓她的行径,能否体谅她的苦衷,原谅她的自私?
在良心?与私心?的不断拉扯中?,绿飘百虑攒心?,竟真的生了病。她先是以此推拒与铭弟的会面,岂料到?了下午,婢女来报,称何大公子在外求见。
绿飘感?动之?余又羞愧难当,红着眼道:“告诉他们,我有病在身,不便见客。”
婢女迟疑地道:“楚娘子说绿飘姑娘若是不见,她便派橙橙姑娘去见何公子。”
绿飘捏紧帕子,颤声道:“她尽管叫橙橙去,若何公子肯接受橙橙,倒替我省了一番顾虑。”
婢女离开,不久后返回,“回姑娘,何公子不肯见橙橙姑娘,坚持要探望您。”
绿飘闭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何公子待她有情有义,她又怎能利用他的好?心?肠……罢了,她绿飘命中?无福,不如早些接受现实。
她用袖子抹去眼泪,已然做好?抉择,“你去请何公子的婢女进来。”
婢女疑惑,“不是何公子,是何公子的婢女吗?”
绿飘道:“对,便说我之?前答应送她一支竹哨,请她亲自来取。”
婢女连忙照办,薛满听闻这话?后,眼中?有疑虑一闪而过。
她没问绿飘要过竹哨,那么?显然,绿飘是寻了个借口,想绕过裴长旭单独与她说话?。
她当机立断地拉着裴长旭到?角落低语。
薛满道:“大少爷,我要进楼见她。”
“不行。”
“为何不行?”
“阿满,这里是青楼。”
“是青楼又怎样,我不是进去过一回?”
“那次有我和二弟在,能够保证你的安危。”
“绿飘不是坏人,她不肯见你却肯见我,肯定是有些不能和你说的话?要我来转述。”
裴长旭不为所动,“不行。”
薛满气结,顾不得男女有别,拉低他的身子,附耳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般畏缩不前,如何做得成大事?”
裴长旭还没说话?,忽听旁边传来一声娇笑,是楚娘子道:“何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裴长旭朝楚娘子颔首,“绿飘姑娘因病未来赴约,我担心?她的身体,特意来此求见。”
“但绿飘似乎不领公子的情,宁可见你的婢女也不肯见你。”楚娘子道:“不如这样,你的婢女去见绿飘时?,我便在隔间陪公子喝喝茶,听听曲儿,消磨消磨时?间?”
“如此甚好?!”薛满抢在裴长旭前道:“我家大少爷正叮嘱我见绿飘姑娘时?要问候的话?,自打夫人去世后,我还是头回见他对个女子上心?呢!”
再?拒绝已来不及,裴长旭佯装赧然,敛眸不语。
楚娘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何家大公子,如此风光霁月的青年,难怪心?高气傲的绿飘会对他动情。联想到?他的家世,楚娘子更是暗暗窃喜。这可是恰逢其时?的一步好?棋,若能成功收为己用,呈爷必会转忧为喜。
楚娘子笑吟吟地伸手,“那么?,两位请吧。”
进入求香畔后,婢女领薛满去见绿飘,楚娘子领裴长旭到?隔壁喝茶,分别前,两人的眼神有短暂交汇。
薛满斗志昂扬:放心?吧,我一定不辱使命!
裴长旭叮咛:若有变故,定要放声大喊,我会马上来救你。
……
薛满跟婢女进入绿飘的房间,见她衣着整齐,病容恹恹地坐在桌前。
她关心?地询问:“绿飘姑娘,你还好?吗?”
绿飘强颜欢笑,“我还好?,多谢阿满姑娘的关心?。”
她挥退婢女,对薛满道:“来,请姑娘坐下说话?。”
薛满便坐到?她对面,“你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绿飘摇头,“风寒而已,何公子呢,他回去了吗?”
薛满张口便来:“他没见到?你,哪能放心?回去。你们楼的楚娘子瞧他可怜,正邀他在隔壁坐坐呢。”
“什么??!”绿飘倏地站立,惊慌道:“不行,何公子不能见楚娘子!”
说着便要往外冲,被薛满伸手拦住,压着声问:“你到?底出了何事?上回见面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便不肯见我家公子,还要阻止他跟楚娘子见面?再?有,你用竹哨的借口寻我来,又是想跟我说什么??”
绿飘带着哭腔道:“我用竹哨的借口寻你,便是想请你转告何公子,赎身的事情就此作罢,并请他往后别再?踏入求香畔,更不要听信楚娘子的任何话?语。”
薛满道:“来不及了,楚娘子已经在隔壁跟大少爷喝茶听曲儿。”
绿飘的身形摇摇欲坠,“我马上去阻止他们……来得及,还来得及!”
薛满抓住她的手,“你这样贸然闯进去,楚娘子定会寻你的麻烦,不如先告诉我,具体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楚娘子借赎身之?事拿捏你了?”
绿飘捂脸低泣,片刻后,将楚娘子命她领裴长旭往内楼去的事情如实道来。
“内楼看似穷侈极丽,实则遍地充满陷阱。像何公子这样的好?人,万一深陷其中?,我便是万剐千刀也难赎罪……”
薛满感?叹:“绿飘姑娘,你真是个好?人,宁可牺牲离开的机会,也要为大少爷的安危考虑。”
绿飘哽咽着道:“我虽身处青楼,却也懂礼义廉耻,何公子待我好?,我便坚决不能害他。”
薛满心?想,你家何公子正为火坑而来,巴不得你将他早些踹进去呢!话?到?嘴边却成了:“我理解你的担忧,但凡事都该往好?处想。譬如我家公子即便入了内楼,也能保持初心?,不与求香畔同流合污。”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绿飘道:“我虽未参加过内楼的宴席,却听人说,里头的一切都堪比皇宫奢靡,叫人流连忘返,深陷其中?。”
巧了吗这不是,裴长旭正是真皇宫里长大的,遇到?赝品还能动摇?
薛满笑道:“你放心?,我们何家在江州亦是大户人家,我家少爷见多识广,岂能被小小的求香畔迷去心?智?”
她哄了绿飘许久,绿飘的眼眸恢复光彩,“你的意思是,何公子即便进入内楼,也能全身而退?”
“不能说有十成把握,九成却跑不掉。”薛满胸有成竹,“大少爷一言九鼎,答应要救你出求香畔,便会竭尽所能地救你离开。”
绿飘踌躇,“那,那也需要跟他说明?内情,征得他的同意后才行。”
“你放心?,此事交给?我来办。”薛满拍拍绿飘的手,“你且安心?养病,等我的好?消息便可。”
薛满安抚好?绿飘,绿飘为表谢意,当真送了她一柄短竹哨作为谢礼。
“这是铭弟教我做的竹哨,说是山间猎人在遇险时?,会用此哨发声求救。”绿飘顿道:“你见过的,那日我父亲出言不逊时?,我便是用此唤来铭弟。”
“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薛满将东西收好?,跟她道过别后,去敲响隔壁的房门?。
过了会儿,裴长旭与楚娘子前后出来,楚娘子对薛满道:“小姑娘,你与绿飘谈好?话?了?”
薛满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绿飘姑娘出了何事,原来只是病容憔悴,怕大少爷瞧了不喜,所以才推托不肯见面。她请我转告少爷,再?有两日病好?,便跟少爷约日子见面。”
绿飘这是想通了?
楚娘子勾起?唇角,加之?方才得知的一切,心?情更是飞扬,“如此甚好?。”
薛满与裴长旭离开求香畔,坐上马车后,薛满立即说出绿飘的担忧。
末了,她加重语气强调:“大少爷,绿飘重情重义,善解人意,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一个女子呢。”
裴长旭不为所动,“那等绿飘向?楚娘子改过口后,我便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内楼。”
“有件事我不是很懂。”薛满问:“楚娘子是外楼管事,显然职级比绿飘更高,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直接将你带进内楼,非要通过绿飘的引荐?”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求香畔规矩森严,亦有它的一套运行法则。”裴长旭耐心?解释:“我是绿飘的客人,已与她建立起?初步信任,由她一步步往内楼引,最是稳妥不过。若是中?途换人,先不提绿飘事后是否会大闹,便是我,亦有可能中?途生变。”
“你的意思是,一条鱼已经上钩,中?途若是换饵,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
“换句话?说,信任是最好?的迷魂汤,越相信一个人,便越容易受那人的坑蒙拐骗。”
“没错。”
“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摇头晃脑的模样实在可爱。裴长旭忍不住轻抚她的头顶,恰巧马车拐弯,手便落到?她的肩膀上。
薛满正想拍开他唐突的手,他却倾过身,不由分说地环抱住她。
“阿满。”他低声祈求:“别再?将我推给?旁的女子,好?吗?”
什么?叫她将他推给?旁的女子?那分明?是他惹下的桃花债,她最多是顺水推舟!
薛满用力推他,本以为他会纠缠不休,岂料他如风筝般撞向?车壁,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薛满看看闯祸的双手,心?虚一瞬后,理直气壮地道:“是你先冒犯的我,我正当防护罢了!”
“嗯。”裴长旭摁着撞痛的左肩,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怪你,是我唐突惹得你生气了。”
啊啊啊,烦躁!
薛满宁可他摆出端王的架子发火,也不想看到?他如小媳妇一般忍气吞声。他是柔弱可欺的小媳妇,那她是谁,欺负小媳妇的恶霸吗?!
她郁闷地磨磨牙,须臾后蹦出一句,“好?了,我知晓了,以后说话?会注意分寸。”
马车内视线不明?,裴长旭却能想象得到?她的表情。定是蹙着细眉,抿着红唇,一脸无可奈何又心?软意活,她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好?姑娘。
若是装可怜能唤回她对他的爱惜,他不介意放下尊严傲气,让自己变得“楚楚可怜”。
回到?别院,裴长旭收敛心?意,认真与她探讨起?后续计划。
“你明?日便传话?给?绿飘,请她放下顾虑,按楚娘子的要求,引我进入内楼便是。等到?我通过考验,她便与樊数铭离开兰塬,无须担忧后续之?事。”
“所谓的内楼考验,具体会有什么?样的内容?”
“不清楚,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总能够应付一二。”
“能通过内楼考验,与求香畔同流合污的人,必然与那秦长河相差无几,均是些利欲熏心?、刁滑奸诈的坏蛋。”薛满顿道:“你不认识秦长河,我却见识过他的无耻,与你的品性?堪称天?差地别。”
裴长旭从路成舟的口中?听过秦长河的事迹,便是对方一手促进了许清桉和阿满的感?情,要不是他已丧命,裴长旭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他将妒意隐藏得很好?,笑问:“阿满是在担心?我露出马脚,遇到?危险吗?”
薛满避而不答,“我能跟着你进入内楼吗?”
裴长旭摇头,“恐怕不行。”
薛满踌躇,“那要么?再?缓一缓,等许清桉回来后,你们结伴进入内楼,能互相有个照应?”
裴长旭道:“他的任务耗时?耗力,短时?间内没法回到?兰塬。”
薛满无意识地耷拉肩膀,担忧溢于言表。裴长旭固然足智多谋,但孤身进入内楼,万一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放心?,我不会有事。”裴长旭温柔地道:“有你在外面等着我,我更会加倍小心?,平平安安地回来。”
“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想,你作为真皇宫里出来的真殿下,若是被求香畔里的虚假奢丽迷了心?智,说出去会叫人——”
“笑掉大牙。”裴长旭从容接道:“看来为保住旁人的大牙,我也得独清独醒才是。”
既打探清楚了绿飘的顾虑,余下的事便水到?渠成。
薛满向?绿飘传达了裴长旭肯帮忙的讯息,绿飘感?激过后,便按照裴长旭地吩咐,向?楚娘子透露肯牵线搭桥的意愿。
绿飘补充道:“那何家二公子因有急事,先行返回了江州,只有何家大公子留在兰塬。”
“无碍,这大公子比二公子更有用处。”楚娘子不疑有他,掩唇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区区一个何公子,哪里比得上自由身重要。”
她打发走绿飘,对随从低语:“你去跟呈爷传句话?,便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请他今晚务必到?别院一趟,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他……”
随即,她精心?打扮一番,从后门?坐上马车,东拐西晃许久,最终抵达一处精致的宅邸。
这里是她专门?与呈爷见面的地点,因秦家老爷的事,呈爷心?情欠佳,已许久未肯前来赴约。而今,她有何家大公子在手,何愁不能使呈爷展露笑颜?
她吩咐厨房做好?丰盛的菜肴,又布置好?房间,只等呈爷到?达后,两人愉快地度过一晚。可她等到?半夜,仍没等到?通传的消息。
楚娘子郁结在心?,一巴掌扇向?候立的婢女,“瞎了眼的东西,菜都冷了,竟不知该热一热再?端上来!”
婢女被扇得跪地求饶,呜呜直哭,楚娘子却视若无睹,抚着打疼的手指道:“再?哭一声,我便割掉你的舌头,叫你往后做个人尽可夫的哑巴。”
婢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闻言惊恐万状,咬得嘴唇出血也不敢发出声响。恰在此时?,一抹伟岸的身影跨过门?槛,皱着眉道:“你约我来,便是叫我看你如何处置个小丫头?”
楚娘子登时?喜出望外,起?身迎向?来人,又娇又软地道:“呈爷,您误会了,我真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
她用余光瞄了眼跪地的婢女,婢女便低着头,迅速跑离房间。
还算识相。
楚娘子拉着呈爷坐到?桌前,顺势攀住他的臂膀,“您先坐着,我马上叫小厨房重新烧菜,我陪您饮些酒,再?说说话?可好??”
呈爷年约四十,浓眉怒眼,膀大腰圆,一双沉眸野心?勃勃。他捏紧楚娘子的下巴,粗鲁地抬高,“楚娘子,我最近很忙,没空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既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便赶紧如实道来。”
楚娘子依旧软声软语,“我知晓您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全是因秦长河那边出了岔子。不过,你无须担心?,我这边为您找了更有用的人来,不出两年,便能打通水路,将生意铺到?五湖四海……至于具体情况,不妨等我们用过膳,我再?事无巨细地告诉您。”
这番话?成功留住了呈爷,两人用过膳,又在房里翻云覆雨许久。事后,楚娘子靠在他的胸前,将何家兄弟的事情娓娓道来。
呈爷沉吟半晌,“你确认过他们的身份了?”
“嗯。”楚娘子道:“我派人去过江州打探,确认他们是何家船业现任家主的两名嫡子无疑。前几日,我与那何大公子聊过天?,从谈话?中?得知他深得父亲看重,极有可能接任家主之?位。”
呈爷道:“江州,何家船业……的确是比秦长河更有利的同盟。”
“正是这个理。”楚娘子道:“之?前我们也有过做镖局生意的客人,但陆镖路程远,耗时?久,动不动便会遇到?官差抽检。若是走水路,以何家船业的名声,必能省去许多麻烦。”
“想不到?,你默不作声地干了件大事。”呈爷赞赏地颔首,眼中?仍深不见底,“可选好?进内楼的日子?”
楚娘子道:“都说好?了,后日便带去内楼开眼界。”
呈爷道:“届时?叫沐宇亲自去接近他,确认没问题后,便将他收为己用,进而拓展江州周边的生意。”
楚娘子娇笑,“一切都听呈爷的吩咐……呈爷要做的事,我定当言听计从。”
呈爷总算露出真心?实意地笑,若此事能成,王爷亦能少一桩烦心?事,专心?应对来自京城的试探。
烛火在荜茇一声响后熄灭,帐内重新响起?调笑声,殊不知覆灭正悄无声息地来临。
……
内楼的宴会如约而至,这回他们被蒙着眼,领去郊外一处隐蔽的别院。比之?求香畔,此地更华丽精美,入眼皆是雕栏玉砌,阶柳庭花。
绿飘作为引荐人,也只能够跟随参加宴会的前半段。到?了中?期,她便由人领着离开宴会,去往专门?等客的小间。
薛满正在里头坐立不安,见到?绿飘后,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进去做了什么?,一切可都顺利?”
绿飘道:“前头便如寻常的宴席,吃喝玩乐,听歌赏舞。我离开的时?候,有位公子正拿着酒壶走向?何公子,似乎是要与他喝酒聊天?。”
“你认识那人吗?”
“不认识,但他瞧着气度不凡,应当是有身份的人物。”绿飘惴惴不安,“阿满姑娘,你说,何公子会不会……”
“不会。”薛满否定她的担忧,同时?也否定自己的,“我家大少爷耳聪目明?,绝不会轻易受人蒙骗。”
绿飘见她从容镇定,逐渐放了心?,与她一起?在小间等候。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虚浮的脚步声,两人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开门?。
呃,她们看见了什么??
一名妖娆貌美的少女正搀扶着裴长旭,后者半个身子压在她的肩膀上,俊美的脸庞泛着酡红,狭长的凤眸雾气氤氲,呼吸紊乱急促,分明?是……分明?是……
搀扶裴长旭的妖娆少女笑道:“绿飘姑娘,你的贵客醉了,赶紧带他回去歇息吧。”
绿飘脸颊一热,她在求香畔多年,一眼看出对方是吃了助兴的药物,正被□□烧身。
裴长旭半睁长眸,望着她道:“我不去求香畔,绿飘,你……你可愿随我回去一晚。”
换作旁人,绿飘定视若无睹,冷脸离开。但面前的是何大公子,无论他提怎样的要求,她都没有立场拒绝。
她轻轻点头,“绿飘愿意。”
妖娆少女略显遗憾,今晚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留这位贵公子在此过夜。奈何他惦记着外楼的相好?,忍着药劲也坚持离开。不过无碍,往后他会慢慢知晓,外楼的女子再?好?,也抵不过内楼的她们有用处。
她将贵公子交给?绿飘,随即扭着身子离开。
绿飘吃力地搀着裴长旭,刚想请阿满帮忙,却见她站在一旁,神色茫茫,竟在魂游天?外。
薛满见到?妖娆少女搀着裴长旭时?,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悲意。少女的脸替换为江家妹妹的容颜,与裴长旭相依相偎,缠绵悱恻。
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她,这并非凭空而来的幻觉,恐怕是深藏在薛小姐记忆中?的画面。
薛满再?一次体会到?薛小姐曾经的痛彻心?扉,却不曾沉溺太久,对绿飘笑道:“我家大少爷,今晚便麻烦绿飘姑娘了。”
裴长旭被药性?烧得神志不清,听闻此言后,眸光恢复清明?,伸手探向?薛满,“阿满……”
薛满打断他,“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别院再?说。”
她请护卫帮忙将裴长旭送上马车,让绿飘随车伺候,而她则与罗夙一起?在外赶车。
夜色凛凛,寒风凝冷。
车厢内隐约传出绿飘关切的声音,温柔似水,体贴入微。
罗夙忍不住看向?薛小姐,她眉眼冷静,仿佛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阿满姑娘。”罗夙问道:“您今晚真要绿飘伺候大少爷吗?”
“怎么?,你有其他人选推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罗夙静默一瞬,道:“您从前,真的很喜欢大少爷。”如今却主动将他塞到?别的女子怀中?。
“你看,今日的月亮好?圆。”薛满抬头望着天?空,“但它并不总这么?圆,更多的时?候,它像一轮镰刀,或者是残缺不全的半圆。”
罗夙不明?白,月亮与他说的事情有何关联。
薛满又道:“人的感?情与月亮一样,会随着斗转星移不断变幻,月亮从圆变得不圆,而我从很喜欢变为不喜欢。”
罗夙道:“无论姑娘的态度如何,大少爷都会一直喜欢姑娘。”
“那我管不着。”薛满轻弯起?唇,“他喜欢他的,我自喜欢我的。”
想也知道,她口中?喜欢的人是恒安侯世子。
罗夙深叹了口气,不知该羡慕薛小姐对许世子的感?情,还是可怜自家殿下的一厢情愿。
若是殿下没遇到?江家姐妹,他与薛小姐的结局,是否便会截然不同?
……
回到?别院后,饱受煎熬的裴长旭推开绿飘,不断念着薛满的名字。
绿飘失落地松了手,望向?阿满,“要么?……阿满姑娘你来……”
薛满置若罔闻,“你们忙,我累了,先走一步。”
她潇洒地转身离去,裴长旭踉跄着想追上去,被罗夙稳稳地扶住。
“殿——大少爷,您暂且忍一忍,我马上叫人准备冰水,再?让泰酉熬些散火的药。”转头又对绿飘道:“绿飘姑娘,还请您随婢女去客房休息一晚,明?日等大少爷酒醒后再?送你回求香畔。”
绿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隐隐在期待一声挽留,但直到?天?际泛白,都没等来任何通传。
翌日清晨,薛满和绿飘在膳厅用膳,薛满神色如常,绿飘却是按捺不住。
“阿满姑娘,昨晚我没有留下伺候何公子,他用了冰水和汤药降火,硬生生扛过药性?。”
“哦。”薛满舀起?一颗汤圆,嚼了嚼,甜的,好?吃。
“你有所不知,求香畔的药浓烈伤身,寻常人唯有纾解这一条路子。而何公子为了你,宁可伤身也不愿碰旁人。”
“哦。”薛满又喝了口汤圆的汤,有股淡淡的米香,不错。
“我早看出何公子待你与众不同,昨晚更是确定,他定然是喜欢你的。”
“哦。”薛满道:“这个汤圆不错,你也尝尝。”
绿飘感?到?诧异,“阿满姑娘,何公子这般待你,你不觉得感?动吗?”
“不感?动。”薛满道:“因为我与二少爷两情相悦。”
绿飘呆若木鸡,余光瞄见有道人影伫立门?外,从身形来看,正是何大公子本人。
他听到?了吗?
他听到?了。
听到?了又能怎样。
裴长旭自嘲一笑,这是他咎由自取的苦,曾经他给?予阿满的痛楚,如今由她悉数奉还。
*
绿飘用完早膳,便由罗夙送回求香畔,楚娘子早已恭候许久,在见到?绿飘一脸无须言说的娇羞后,打趣道:“你若是真喜欢他,我便向?楼主求个情,允你将来留在何公子身边伺候。”
是伺候,还是监视?
有秦老爷的前车之?鉴在,绿飘哪敢应承,摇头道:“不了,等此事结束,我想与铭弟离开兰塬,去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楚娘子讶异她的坚定,想想她的身世又能理解,“成,等何公子通过后续考验,我便放你离开。”
看来何公子已通过昨晚的考验。
绿飘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浮现一丝疑惑。何公子得知内情后仍愿意进内楼,是生性?善良,怜惜她身世可怜,想救她逃离火海。但若真有一丝丝的怜惜,昨晚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地要了自己?
应当是顾忌阿满姑娘吧……
她摇摇头,没将此事往细想,只盼楚娘子能说话?算话?,到?时?真能放她和樊数铭离开。
绿飘离开后,裴长旭形若无事,跟薛满描述起?昨晚的宴席。
“共有十九名男子参加宴席,多为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我与一些人搭过话?,他们与我一样,都是慕名到?兰塬游玩的外地人。听闻我是何家船业的公子后,好?些人透露出想行方便的意愿。独有一人,只与我聊风花雪月,吃喝玩乐,感?叹与我相识恨晚。”
“他也是外地人吗?”
“不,他自称姓蒋,出生在兰塬,幼时?离开过一段时?间,近几年才回到?墨城开铺。”
“他做的什么?生意?”
“字画玉器均有涉猎。”
“有古怪。”薛满道:“上回我们遇到?这么?投缘的人,还是主动上船的樊数铭,事实证明?他别有所图。”
“嗯,我也觉得他与旁人不同,已命罗夙暗地去探查他的身份。”
“你何时?会参加下一次的宴席?”
“要等他们的通知。”裴长旭停顿一瞬,“阿满,昨晚我没有碰绿飘。”
“哦,碰不碰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管,也管不着。”
“当年我与江诗韵亦没有肌肤之?亲。”
“……”薛满震惊,“裴长旭,你不会是身体有问题吧?”
“我总想着,有些事不急在一时?。”裴长旭道:“是以,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美好?。”
他指的是江诗韵还是薛小姐?
薛满无意探究,“恭喜你成功闯过第一道试验,希望你好?好?休息,打起?精神,继续应对余下的两次晚宴。”
五天?后,裴长旭收到?第二次晚宴的邀请,这次绿飘没有陪同,由他独自前往。
薛满照旧在小间等候,等到?深更半夜,才见裴长旭与一名男子说说笑笑地出现,身后还跟着一群抱着箱子的仆从。
“大少爷,你回来了。”她好?奇地看向?另一位青年,见他浓眉大眼,锦衣玉带,气质很是不俗,“这位公子该怎么?称呼?”
青年笑道:“我姓蒋。”
她脆生生地喊:“蒋公子好?!”
蒋公子和颜悦色,“早听何兄说有个伶俐的婢女,如今一见,果?然冰雪可爱。”
“多谢蒋公子夸奖。”薛满装出不胜羞涩的模样,往裴长旭身边站了站,“大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能回去了吗?”
“能。”裴长旭指着身后的一列仆从,“你先带他们将我买的东西送上马车,我稍后便来。”
薛满听话?照办,内心?嘀咕:这是参加宴席,还是上集市逛街去了?
等裴长旭回到?马车,向?她解释起?事情经过:今晚吃过酒后,他们便被引到?地底的暗馆参加义卖。蒋公子以行家的眼光告诉他,台上有好?几件都是前朝宫廷流落在民间的珍品,若不是他没带够银子,定会全部收入囊中?。
“然后?”
“然后我便都买下了。”
“……”薛满深吸口气,“花了多少银子?”
裴长旭朝她比出五根手指。
“五千两……白银?”
“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
“五万两黄金。”
“……”薛满脑子发晕,“你,你这个败家子,随便出趟门?便花掉五万两黄金,要让姑母知道,非得骂上你两个时?辰不可!”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哪一点?”
“那些东西全是假的。”
“……”薛满是真喘不上气了,扶着车壁,好?半天?后才回神,“他们这是故意给?你下套,看你是不是人傻银子多?”
“嗯。”裴长旭道:“我瞧蒋沐宇的意思,对我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
“人傻意味着好?控制,银子多意味着有油水,换成是我,我也喜——”
她猛然停住,听裴长旭低笑了一声,顿时?尴尬地扭过脸:嘴太快真是个大毛病!
裴长旭勾着唇,“我已经查到?蒋沐宇的真实身份。”
薛满又被吸引了注意,“他是谁?”
“他是傅迎呈的侄子。”
薛满隐约记得这个人名,“我听你说起?过他,他是广阑王的得力部下,对吗?”
“是他。”
“那我们能不能直接抓了蒋沐宇,让他出面指证傅迎呈和广阑王?”
“蒋沐宇还不够格。”裴长旭摇头,“我们得查到?人赃俱获,才能坐实广阑王的罪行。”
蒋沐宇只是个小角色,捉他归案也无济于事,广阑王有一百种?方法能够脱罪。但若是捉到?傅迎呈,或者更核心?的人物,继而查出与他们勾结的南垗势力……广阑王不服罪也得服罪。
经过第二次宴席,蒋沐宇俨然与裴长旭交心?,私下约他游山玩水,裴长旭均慨然允诺。
十天?时?间眨眼而过,第三次宴席如约而至。
这次,裴长旭没有带上薛满,与蒋沐宇结伴前往,待到?第二日的中?午才疲惫返回。
薛满早早地守在院里,一眼便注意到?裴长旭换了身衣裳,愣怔后问:“你,你昨晚……”
“不是你想的那样。”裴长旭阻止她的胡思乱想,“走吧,我们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裴长旭正色道:“求香畔圈了一处山林做狩猎场。”
薛满初时?没反应过来,从古至今,富家子弟们都有狩猎的爱好?,君王每年更有春、秋狩猎的活动。按理说,裴长旭对此不该大惊小怪。但看他敛容肃色,仿佛这是件多耸人听闻的事情……
她猜测:“莫非他们狩猎的不是寻常动物,而是奇珍异兽?”
裴长旭摇头,沉重地吐出两个字,“活人。”
“活人?”薛满提高嗓门?,“求香畔邀请你们去狩猎活人?!”
“对。”
“这群目无王法,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他们真以为兰塬天?高地远,无人能发现他们的罪行吗!”
“据那管事的所说,这群人都是无恶不作的死囚,但能从牢中?提出死囚,足可见他们的神通广大。”
“即是死囚,自有官府和律法惩治他们的罪行,轮不到?求香畔替天?行道。况且了,死囚人数有限,他们狩猎完死囚,是不是会将手伸向?普通百姓?”
“必然会这样。”裴长旭道:“所以我们要尽快揪出幕后的傅迎呈等人,还兰塬百姓一个安宁。”
薛满表示赞同,须臾后问:“你昨晚可露出了马脚?”
裴长旭道:“阿满是想问,昨晚我有没有杀人?”
薛满点点头。
裴长旭道:“不同流合污,又怎能取得他们的信任?”
薛满忍不住后退两步,她知晓他做得没错,但一想到?他换下的衣裳兴许沾满鲜血,鼻间便仿佛闻到?浓烈的腥味,使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裴长旭问:“阿满,你在怕我?”
薛满摇头,“不,我只是……只是……”
裴长旭靠近她,温和的凤眸隐含逼迫,“只是什么??”
薛满一步步被逼退到?桌案边,无措地别开脸,“我要走了。”
裴长旭说出深藏在心?底的耿耿于怀,“走去哪里?找许清桉吗?”
许清桉甚至不在兰塬!
“裴长旭,你发的哪门?子疯?”薛满瞪他,“等了你一夜,我要去补眠,补觉,补充体力!”
裴长旭注意到?她眼下的淤青,眼神逐渐柔软。她在担心?他,对吗?即便失了忆,她心?中?也留有他的重要位置。
“阿满。”他轻抚她的头顶,“你记住,永生永世,我都舍不得伤害你。”
……
裴长旭不负所望,成功通过三次考验,最喜出望外的人莫过于绿飘与樊数铭。
楚娘子说话?算话?,竟真将卖身契交还给?她,并让她从前门?光明?正大地离开。
她一袭白衣,卸尽钗环,素面朝天?地往外走。
无人再?阻拦她奔向?自由的步伐。
樊数铭红着眼眶,张开双臂,迎接得来不易的幸福,“姐姐。”
绿飘顾不得男女有别,扑进他的怀里,呜咽着道:“铭弟,辛苦你了。”
樊数铭用力抱了抱她,“不辛苦,这都是我该做的。姐姐,从今往后,我会代?替大娘照顾你,不叫你再?受任何委屈!”
姐弟俩抱头痛哭,随即互相搀扶上了马车。离开前,绿飘掀开车帘,看向?那座囚禁她长达十年的牢笼,再?度潸然泪下。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绿飘,唯剩樊忆梦。
……
得到?樊数铭、绿飘顺利离开的消息后,薛满颇感?欣慰,“这对姐弟终是苦尽甘来,希望他们能摆脱过去的阴影,往后全是顺心?如意。对了,你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吗?”
裴长旭道:“我听樊数铭说,他们打算前往原州。”
“咦,原州离京城不算远,说不定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
见裴长旭不说话?,薛满讪讪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觉得萍水相逢,交个朋友也挺好?。”
“我听说,你在衡州和回京路上也交了一些朋友。”
“对,他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薛满回神,“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
“裴长旭,你竟然背后调查我!”
“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关心?。”裴长旭道:“我参与了你人生的前十六年,独独错过那半年时?间,却不料……”
不料被人钻了空子,使她对他情感?翻覆,弃如敝屣。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薛满已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抱有敌意,踌躇着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裴长旭,你该学会往前走。”
走去哪里?
观他未来五十年的人生规划,她该是最浓墨描绘,必不可缺的一笔。若没了她,前行将毫无意义。
裴长旭隐去神伤,言归正传道:“我刚收到?蒋沐宇的传信,他约我明?日去画舫一聚。”
“又是吃酒看戏听曲儿吗?”薛满跟着去了几次,对蒋沐宇的爱好?嗤之?以鼻,“每回都是这三样,他也不嫌腻。”
“这次应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六日前,我派人暗中?损毁他们在永州、南昌的部分种?植地,想来消息已传进他们耳里。”
“那他们岂非急着要送新的一批蒂棠茚过去?”薛满眼睛一亮,“裴长旭,你这招使得真漂亮!”
“漂不漂亮,具体还得看后续。”裴长旭道:“若他能直接将我引荐给?傅迎呈,便是再?好?不过。”
“傅迎呈见过你吗?”
“未曾,便连广阑王也只在先皇后去世时?见过我一回,那时?我才四岁。”
广阑王再?神通广大,也难将四岁孩童跟青年裴长旭联想到?一起?,加之?兰塬地远,他被认出的可能极小,是以,景帝才会放心?让他来此地调查。
事实证明?,傅迎呈行事谨慎,又岂会轻易出现在人前。
蒋沐宇带着小厮前来赴约,他领裴长旭进屋行乐,留薛满与小厮在外间等候。
唉,不知又要等上多久!
薛满不客气地坐到?椅子上,见蒋沐宇的小厮仍站在门?口,便好?心?地招呼:“这里没旁人,你也来坐着吧。”
小厮回身,露出一张黝黑俊朗的脸,瞧着与俊生差不多大,“姐姐,你是何大公子的婢女吗?”
“我显然是啊。”
“你跟着何大公子多久了?”
“我从小跟着他,得有十一年了。”
“你们一直生活在江州何家?”
“是啊,我们是何家人,不生活在何家,要生活在哪里?”
“呵呵,你说得对。”少年呲着一口雪白的牙,坐到?薛满的旁边,脊背笔直,轻往后靠,呈现出一种?高位姿态,“姐姐,我听说何家是江州首富,有很多很多的船运送货物,这是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薛满笑道:“我们何家是长柳江上最厉害的船商,谁要运货,都得先来问我们有没有空船,连官府都常租用我们的货船。”
“这么?厉害?”少年眸光轻闪,“你们一艘船能装多少货物?”
“我说不清楚,但何家的船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应当能装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货物。”
“他们都往哪送货?”
“长柳江连着黄河,黄河连着大海,但凡有水的地方,何家的船都能送。”
“哇,五江四海都能送?”
“是五湖四海。”薛满笑眯眯地纠正,“兰塬离江州远,不知晓我们何家的名号很正常,等改日有空你去趟江州,就知晓何家有多威风了。”
少年无意识地摩挲拇指,落空后又收回手,“将来要是有机会,我定要随蒋……随公子去江州开开眼界。”
薛满主动为他倒上盏茶,“前几日蒋公子出来时?,带的是另一位小哥,今日他怎么?没来?”
“哦,他生病了,便由我来代?班。”
少年喝了口茶,可见五指骨节分明?,动作慢条斯理。
薛满不着痕迹地端详他,发现他虽是汉人的轮廓五官,右边耳垂却穿了细孔。
在大周朝,男子可没有穿耳孔的习俗。
*
画舫内,裴长旭与蒋沐宇聊了多久,外间里的薛满便与少年聊了多久。
少年似乎对江州和何家分外感?兴趣,聊的话?题皆与两者有关。薛满一脸天?真,态度热络,几乎有问必答。
趁着薛满倒茶的功夫,少年眸中?掠过一抹讥讽。这婢女看着机灵,实则痴痴傻傻,轻易便将主家的老底掀给?旁人看。若非样貌出众,尚有暖床的用处,恐怕早已被主人厌弃。
待薛满抬头时?,他立刻恢复爽朗无害的表情,“姐姐,我想吃点瓜子,你能给?我剥吗?”
“好?啊,我经常剥瓜子给?少爷吃,你先喝口茶,我马上替你剥。”
薛满从点心?盘子里挑了颗瓜子往嘴里送,贝齿一开一合,将瓜子磕开后,递到?他面前,“来,剥好?了,你吃吧。”
“……”少年脸色僵硬,“你用嘴剥?”
“不用嘴,要用哪里?”薛满无辜地眨眼,“我平时?都这么?剥给?少爷吃,少爷夸我勤快能干呢。”
“……”少年嘴角抽动,暗骂:何家大公子倒是不讲究!
他嫌弃地将瓜子拨到?一旁,“我不想吃瓜子了,你帮我洗个枣吧。”
“好?嘞!”薛满拿起?一颗青枣,跑到?外头用清水洗干净,再?当着少年的面,用抹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给?,吃吧。”
“……”没看错的话?,抹布是她刚才从角落里现捡的吧?
“吃啊,你怎么?不吃。”
“我忽然牙疼。”少年干脆捂着半边脸,“咬不动枣子,你自己吃吧。”
“行吧,那我留着待会儿给?大少爷吃。”
“……”他替她何家大少爷谢谢她哦!
一番插科打诨,便到?了深更半夜。裴长旭与蒋沐宇聊完要事,吩咐画舫靠岸,各自带着仆从离开。不远处有抹人影一顿,盯着裴长旭看了又看,随即失笑着摇头。
不可能是那位,那位明?明?去了江南游玩,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兰塬……眼花,绝对是他喝酒喝得头昏眼花!
……
薛满回程时?闭口不言,等回到?别院书房,忙对裴长旭道:“蒋沐宇今日带来的小厮有问题。”
“哦?”裴长旭问:“哪里有问题?”
薛满便将他的疑点一一道来,“他说是小厮,言谈举止却透着主子的做派。手上没有做活的痕迹,言语间一直在打探何家的船运生意。再?有,他连基本的成语都说不对,右耳还穿了孔。”
裴长旭思索后道:“南垗的男子出生时?便会在右耳穿孔。”
“那他有可能是南垗人?”
“极有可能。”裴长旭道:“我马上派人去打探他的底细,看能否探出蹊跷。”
“你今晚和蒋沐宇聊了什么??”
“蒋沐宇上钩了。”裴长旭笑道:“他声称有一批地底寻来的宝贝需要运送,希望我能安排一艘船,避开沿路的官府检视,尽快送到?赣州。”
“赣州?南昌府附近吗?”
“对。”
“地底寻来的宝贝又是什么?意思?”
“盗墓。”
“……”薛满道:“他们倒是不嫌晦气。”
“利欲熏心?之?辈,又怎会在乎晦不晦气。”裴长旭道:“我答应了他,七日后会安排船到?最近的港口,陪他亲自护送货物去赣州。”
“他们会将蒂棠茚混在货物中??”
“十有八九。”
薛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问题,“你陪他亲自护送货物去赣州,那我呢,我能留在墨城吗?”
裴长旭反问:“你说呢?”
薛满道:“我不要去,我要留在墨城。”
裴长旭自然知晓她想留下的原因,“许清桉杳无音信,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你独自待在此地不安全。”
“怎么?能是独身,我有云斛保护!”
“云斛一人,能抵得过广阑王的千军万马?”
“我会低调行事!”
“不成。”裴长旭难得没纵着她,“你先随我去赣州,后续再?从长计议。”
薛满反抗无效,决意与裴长旭冷战到?底,哪知过了四日,裴长旭主动找到?她,喜出望外地道:“阿满,你真是我的福星!”
薛满板着脸道:“何事叫你这么?开心??”
裴长旭笑道:“你那日跟我说蒋沐宇的小厮有问题,我派人去调查他的身份,果?然有所收获。”
薛满好?奇,“他是什么?身份,能值得你这么?开心??”
裴长旭道:“你绝猜不到?,他竟是南垗王的第十八子,如假包换的南垗皇子。”
薛满惊讶,“南垗皇子?可他分明?是中?原人的长相。”
“你有所不知,他母亲是名大周女子。”裴长旭解释:“南垗王妻妾成群,其中?亦不乏汉女,十八皇子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罗夙查到?的消息称,十八皇子的母亲封号云妃,比老南垗王小了足足二十岁,膝下育有十一、十八两位皇子,多年来未曾失宠,如今竟能与王后抗衡一二。尤其近几年,十一皇子深得老南垗王的器重,外头传言他会是下一任新王。”
“想来他是随了母亲的长相。”薛满一拍手掌,“十八皇子假扮成蒋沐宇的小厮,那岂非证明?了与广阑王背后勾结之?人,正是云妃和十一皇子一派?”
裴长旭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阿满,你这次真当帮了我一个大忙。”
薛满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那你是不是该还我人情?”比如答应她留在墨城等许清桉?
“不行。”
“……”又这样,她还没说什么?事呢!薛满哼了一声,问道:“话?说回来,十八皇子为何要假扮蒋沐宇的小厮来向?我打探消息?”
“这问题很有意思。”裴长旭道:“阿满,你对南垗的印象如何?”
“自然是野心?勃勃,巨奸大猾,诡计多端!”
“正如你所言,南垗野心?勃勃。”裴长旭道:“既是野心?勃勃,又怎甘于被广阑王掐着命脉?”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绕过广阑王,亲自把握大周境内的水上运输?”
“不是眼前,也会是将来。”
“广阑王竟能允许他们这等歪念?”
“广阑王疲于应对京城,自身难保之?际,更得倚仗南垗的支持。”
“好?个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薛满骂道:“广阑王通敌叛国,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骂完又是一默,广阑王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将来该何去何从?
裴长旭岔开话?题,“阿满,依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薛满蹙眉片刻,“十三皇子还在墨城吗?”
“还在。”
“我们能在墨城抓他吗?”
“恐怕不行。”裴长旭道:“墨城到?处是广阑王的人,即便我们抓到?他,也没法带他出城门?。”
薛满认真回想裴长旭前几日的话?,蒋沐宇不够分量,这南垗的十八皇子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将他捉拿归案,指证广阑王便是水到?渠成!
问题在于,他们不能在墨城抓捕,又能在何处动手……
不知过去多久,薛满灵光一现,“船!我们可以在船上抓住他们!”
裴长旭赞赏地看着她,“此计甚好?。”
薛满随即苦恼,“但我们要用什么?借口引他一同上船?”
裴长旭道:“船业大会,如何?”
薛满重复:“船业大会?”
裴长旭道:“武有武林大会,船自也有船业大会。明?日一早,我会命人放出风声,称江州将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船业大会,大周内的所有船商都会参加。”
“南垗得此消息,绝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错,等他跟蒋沐宇带着货物上船,一旦离开兰塬境内,我们便动手实施捉捕。”
“好?主意!届时?人赃俱获,圣上便能名正言顺地派人捉拿广阑王!”薛满开心?地喊:“裴长旭,你真聪明?!”
裴长旭眸中?荡开丝丝缕缕的柔情,“全靠有你,我才能那么?快便找到?突破口。”
“那是,从前在衡州时?,也全靠有我,许清桉才能破获蒂棠茚的案子呢!”
裴长旭眼底的光慢慢熄灭,变为深不可测的幽暗。许清桉,又是许清桉,他真是厌极了从她口中?吐出那人的名字。
薛满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踌躇着道:“可我们走了,许清桉会不会有危险?”
“阿满怀疑许世子的能力?”
“我当然不怀疑!”
“不怀疑,便该给?予信任。”裴长旭道:“你我能抓住机遇,许世子更会安然无恙,坚持到?我们回兰塬接应。”
掰掰手指头,薛满与许清桉已分别了十九日外加三个时?辰。她知晓他去完成裴长旭派遣的秘密任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往外传信。
她想不管不顾地留在兰塬,等待他平安归来,但抓捕十八皇子的机会难得,一旦错过便全盘皆输。
假使少爷在,他会怎么?做?
他最讨厌她以身犯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而她也因三番两次的任性?,惹得他怒火中?烧……
薛满并非糊头糊脑的女子,很快便做好?决定,告诉裴长旭,“我随你一起?去赣州,但你要答应我,事成后要带我回兰塬接许清桉。”
裴长旭想,他的阿满当真是勇敢聪慧的女孩儿,若能恢复到?从前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时?候,便是再?好?不过。
一定会的。
等她恢复记忆,便会回到?从前爱他时?的模样。
……
隔日,船业大会的消息便在兰塬传得火热,蒋沐宇在碰面时?提及此事,得到?裴长旭的肯定回答:“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称今年的船业大会在江州举行,主事人正是家父。”
蒋沐宇问:“有多少船商会去参加?”
裴长旭道:“我父亲在行内名声响亮,不出意外,众人都会给?个薄面。”
蒋沐宇揽住他的肩膀,“不知愚兄有没有机会,跟着你一道去凑凑热闹?”
“等送完蒋兄这批货物,我们便改道去江州参加船业大会,你看如何?”
“好?极,好?极!”蒋沐宇大笑,眼角乐出许多褶子,“酉弟,能与你相识,实在是我之?大幸,大幸啊!”
等到?真动身那日,薛满与裴长旭提早抵达港口。何家派来的货船正在身后停驻,约有七丈高,四十余丈长,雄伟壮观,如同一座移动的海上堡垒。
薛满眺望远方,小声问道:“那小子会来吗?”
裴长旭只一个字,“会。”
同是皇家子弟,裴长旭多少能揣摩十一、十八皇子的想法。他们的母妃并非南垗本族,费尽心?机地走到?这一步,离王位触手可及时?,又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半个时?辰后,一列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
薛满忍不住踮起?脚尖,又被裴长旭温柔地摁回去。
马车行至眼前,蒋沐宇率先跳下马车,朝他们笑道:“酉弟,劳你们久等了!”
“哪里,蒋兄来得正好?。”裴长旭笑道:“这艘船本就要在此地押一批货走,我提前来安排此事,刚忙活好?,蒋兄便到?了。”
蒋沐宇神清气爽,“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此,我们抓紧将东西运上船,免得耽误发船的时?刻。”
他回身喊了一声,便见随从们开始从马车上搬箱子,只只又阔又深。
看起?来能装不少东西呢。
薛满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目光检索着随从里有无熟悉的面孔,须臾后,终于眉开眼笑。
那跟在箱子后头,被几名壮汉围绕的小少年,可不就是嫌她用嘴嗑瓜子的十八皇子?
她眸光熠熠,侧首朝裴长旭使了眼色。后者会意地勾唇,朝蒋沐宇伸出手,“蒋兄,走吧,我们上船去等候。”
蒋沐宇跟裴长旭打过招呼,称这批要送的宝贝来路崎岖,是以需要藏在暗处,以此躲避沿路的官差检查。
基于两人的深厚友谊,裴长旭满口答应,替他将货物藏在了一处暗舱。
蒋沐宇里外巡视,确认暗舱无隙可乘后,对裴长旭抱拳感?谢,“酉弟行事谨慎,蒋某深感?佩服!”
一高兴,自然又要喝酒。等裴长旭跟蒋沐宇关上门?喝酒时?,薛满理所当然,又与十八皇子搭上了话?。
薛满热情地打招呼,“弟弟,我们又见面了。”
十八皇子暗道:谁是你弟弟,你配当本皇子的姐姐吗?面上却假惺惺地回:“是的,又见面了。”
薛满问:“上回忘记问了,弟弟叫什么?名字?”
十八皇子道:“你叫我小索就成。”
据薛满所知,十八皇子的真名叫索图里,看样子是觉得他们蠢,连假名都懒得用心?取。
她故意歪曲,“是石锁、铁锁、门?锁的那个锁字吗?真有意思的名字,小锁,我还叫小匠嘞,锁匠的匠。”
“……”索图里今年十四岁,平日也算深藏不露的主,但面对何家大公子的这位婢女,他总有种?扯她脸皮的冲动。
又蠢又爱笑,看着便惹人厌!
他纠正了好?几遍,这位叫阿满的婢女仍坚持称呼他为小锁,到?最后他只得磨着牙想:等此事了结,他非要编个借口问何大公子要来她,带回南垗精心?调教不可!
殊不知,他这辈子都没有调教薛满的机会。
三日后,货船顺利地驶离兰塬,行至昭州江域。
晚膳后,薛满打着伺候主子的名号,躲在裴长旭的房中?,与他窸窸窣窣地谈论正事。
“你看过了,箱子里真有蒂棠茚的种?子?”
“一共八只箱子,每只都装了半箱花种?,我让泰酉查看过,确认是蒂棠茚的种?子无误。”
“他们有察觉到?异常吗?”
“目前来看,并未察觉到?异常。”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事不宜迟,今晚便动手。”裴长旭道:“我已安排人在岸边等候,一旦成功捕获,便将蒋沐宇和十八皇子转移到?陆地,直接押送回京。”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你押送他们回京,我留下接应许清桉。”
“阿满……”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薛满火速冷脸,执拗道:“总不能跟着你功成身退,将所有危险都留给?我家少爷!”
“急躁。”裴长旭淡道:“许清桉既是奉了我的命去办事,我又怎会弃他不顾?”
“那你的意思是?”
“等父皇的旨意到?手,我会领人包围兰塬,与许清桉里应外合,将广阑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薛满顿时?松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
周到?又如何?她心?心?念念的是许清桉,而非近在眼前的他。
痛的次数多了,裴长旭已习以为常,低声道:“今晚用过膳后,我会约蒋沐宇在房中?喝茶,你则在外间,引十八皇子吃下掺有迷药的糕点……”
*
行船几日,索图里装成小厮跟在蒋沐宇身边,不可避免地要与那叫阿满的婢女接触。
假聪明?,傻开心?,没眼色……
索图里越看她,越觉得她除了娇美的外貌便一无是处。这般没有用处的暖床婢女,想必给?上千两银子,何大公子便能拱手让出。
届时?,他定要她穿上南垗的衣裙,编上南垗的发辫,戴上南垗的首饰,跪在南垗的宫殿里,用那双皙白柔嫩的双手,整宿整宿地帮他……剥,瓜,子!
索图里志得意满地在脑中?安排薛满,后者却是无所察觉的天?真模样,殷切地招呼他喝茶吃点心?。
“小锁,这是我从少爷那里偷拿来的上好?茶叶,听说几百两银子才得一捧,入口非常非常顺滑呢!”
索图里嫌弃地想:哪有用捧来形容茶叶的?还有,连他这个南垗人都知晓,顺滑形容的是酒,茶叶应当要用茶香四溢,余味回甘来描述。
果?真是个空有颜色的笨丫头!
索图里道:“你偷喝你家少爷的茶,他不会骂你吗?”
薛满道:“一点茶叶而已,我家少爷很有钱,没有这么?小气。”
索图里道:“哦,你与他晚上睡一张床吗?”
薛满眨眨眼,仿佛没意识到?这问题有多冒昧唐突,“婢女跟主子怎么?能睡一张床?”
“正因为你是婢女,他是主子,你们才应该睡一张床。”索图里咧嘴一笑,“姐姐,我们都这么?熟了,你无须害羞瞒着我。”
薛满反问:“你的意思是,你夜里都和蒋公子睡一张床?”
索图里立马黑脸,“我呸!你别瞎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跟他睡一张床!”
“你看,你与你家主子不睡一张床,我又怎么?会跟主子睡一张床。”
索图里迟疑片刻,“你真不跟他睡一起??从来没有?”
薛满一脸他傻的表情,“主子高贵,我卑贱,我不能脏了主子的床。”
不知为何,索图里有些开心?,勾着唇道:“你今年几岁了,跟何家签的死契吗?”
薛满道:“当然是死契,我要一辈子伺候少爷的。你喝茶吗?不喝浪费了。”
说着,她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猛饮半盏后,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索图里问:“好?喝吗?”
“好?苦好?涩,不知道这茶叶贵在哪里!”薛满用手在颊边扇风,好?似能扇去嘴里的苦意,“哼,大少爷肯定叫人骗了!”
一个笨丫头,哪里喝得出茶叶好?坏。
索图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后道:“不错,是好?茶。”
薛满便问:“好?在哪里?”
索图里说得头头是道:“汤色清澈,叶底鲜嫩,入口先苦后甘,喉韵悠长。”
薛满敬佩道:“哇,你懂好?多的样子,都是蒋公子教你的吗?”
“他?”索图里挑眉道:“他懂的未必有我多。”
“是吗?那我继续来考考你。”薛满推来一盘绿色圆形糕点,“这是厨房新做的点心?,说是用了一种?特殊的食材,寻常人根本猜不到?。”
“这有何难,我一尝便知。”索图里拿起?一块糕点,正要送进嘴,忽又停住动作。身为南垗皇子,谨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天?性?,虽然这丫头蠢笨……
蠢笨的丫头同样拿起?一块糕点,张口便是半块进肚,苦恼地嘟囔:“我方才已经吃了两块,仍是没吃出是什么?食材,唉,不如我端进屋里,让大少爷和蒋公子也猜一猜?”
索图里被激起?好?胜心?,又见她吃后行动如常,于是不设防地吃尽糕点,须臾后道:“我尝着有椿芽的味道……寻常人都只拿来炒菜,你们船上的厨子倒是有意思,竟用来跟米酒混在一起?做成糕点。”
“确定是椿芽吗?”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索图里信誓旦旦地说完,莫名感?到?一阵恶心?,随即呼吸急促,视线逐渐模糊。朦胧的光里可见,那蠢笨的婢女笑颜灿烂,戳着他的脑门?道:“小锁弟弟,你姐姐我服过解药,你可没有哦!”
……
不知过去多久,索图里悠悠转醒,见身边七歪八倒着许多人,正是此番随行保护他的护卫们。
糟糕!
索图里一个激灵便想跃起?,奈何浑身被绳索捆牢,嘴里还堵着团布,真正是口不能言,无法动弹。
“唔唔唔唔唔!”索图里试图大喊,却只发出一阵含糊的噪声。
蒋沐宇呢!何大公子呢!还有那蠢婢女!她受了谁的指使,竟敢给?他下药!
他狼狈地乱踢腿,踹倒一旁的案几,发出哐当巨响。
外头有人走近,打开门?,背着漆黑的夜景,朝他嫣然一笑,“小锁弟弟,你醒了?”
索图里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分明?是同样的相貌,蠢丫头的气质却与之?前截然两样,那明?亮的眸狡黠生动,带笑的唇鲜红欲滴,高高在上的脸庞透着傲睨娇气。
她根本不蠢笨……或者说,她都是装出来的蠢笨!
索图里欲咬牙切齿,却只咬到?塞嘴的布团,眼底的怒火烧得愈加旺盛。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薛满轻易便读出他的想法,不甚在意地绕着耳后的一绺长发,“你这眼神像是要吃了我……气大伤身啊十八弟弟。”
话?音刚落,索图里僵住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她喊他十八弟弟……她是何人!怎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抓了他又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那蒋沐宇!是不是他出卖了南垗!是不是广阑王打算拿他来威胁十一哥!
无数问题挤满索图里的脑子,他目眦欲裂,有万般恶念要向?薛满施展,碍于现实,又只能如困兽般无能为力。
薛满轻笑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对你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你身为南垗皇子,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不仅觊觎我们广阔的国土,更用蒂棠茚来祸害大周子民,心?思之?歹毒,用人面兽心?来形容也不为过。”
索图里奋力发出声音:“唔唔唔唔唔!”
薛满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外乎是骂我的话?。我奉劝你一句,有力气骂人,倒不如养精蓄锐,应对即将来临的严刑拷问。”
索图里的愤怒里掺上一丝伤心?,枉他想替她从何家赎身,枉他不介意她岁数大,想带她回到?南垗王宫,枉他不嫌弃她蠢笨,愿请人去慢慢调教她……
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薛满不痛不痒地眨眨眼,今晚的计划相当顺利,到?这一步,胜负已然明?了。
裴长旭出现在她身旁,往里看了一眼,“你还有话?要跟他说?”
“能有什么?话?说。”薛满懒洋洋地道:“不过是看他总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想让他认清现实罢了。”话?里话?外嫌她蠢笨?呵呵,真够自信好?笑。
话?毕,她轻声打了个喷嚏,裴长旭见状,立刻解下披风替她裹上。
薛满不肯要,他便低声哄着,“万一生病,会耽搁我们后续的行程。”
“我可以回屋里穿。”
“来不及了,得马上运人走。”
好?吧。薛满勉为其难地点头,江上的夜冷得彻骨,披风上残留的暖意很快便驱除寒意。
索图里将他们的互动纳入眼帘,悲凉地发现,她从来都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救赎。瞧何家大公子待她温柔迁就的模样,恐怕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人……
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不多时?后,被人扛麻袋似的甩到?肩上,丢进一叶狭窄的扁舟里。
扁舟里已躺着另几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其中?正有蒋沐宇与他的随从,除去索图里,无一意识清醒。
索图里悲愤有加,愤恨地瞪向?何大公子。事已至此,他怎能不知晓是蒋沐宇先中?了计谋。什么?何家船业,什么?船业大会,什么?志同道合,相见恨晚……蒋沐宇、傅迎呈乃至广阑王,兰塬的这群蠢猪,生生带他们掉进了阴沟!
薛满忙着清点人数,一二三四五……
“这扁舟能装下几人?”
“最多八人。”
“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不,我会命罗夙带上两人,先送他们尽快上岸。至于你我,本该坐另一叶扁舟离开,但方才云斛检视出舟底破损。是以,我们得往前行一段路,等到?能靠岸时?再?离开。”
薛满想了想,行吧,没毛病,“嗯,便按你说的办。”
载着索图里的扁舟将离开时?,薛满对罗夙弯眼,笑眯眯地道:“十八皇子瞪眼瞪累了,罗夙,你将他打晕吧,替他节省点力气。”
罗夙依言照做,手刀劈向?索图里的后颈,后者猝然陷入昏迷。
昏迷前的那瞬间,索图里红着眼想:若有机会逃出生天?,他非得抓住她,折磨她,叫她知道欺骗他的后果?有多严重!
……
小小的一叶扁舟,很快便消失在浓郁的江雾中?。
薛满在甲板上站了许久,眺望着模糊不清的远方,隐约间见到?一张俊美风流的脸。
此时?此刻,少爷在做什么??他打探出村庄的秘密了吗?可有遇到?危险?可知晓他们已成功地人赃俱获,曙光近在眼前?
思念像漫无边际的雾气,瞬间占据她空落落的心?。她伸手捉向?前方,只捉到?似有似无的潮湿。
“在想什么??”裴长旭在身后问道。
“我在想,这一切几时?能够结束。”
“不出意外,一个月后我们能返回京城。”
“返回京城不代?表结束。”她侧首看向?他,“你说呢?”
裴长旭沉默不语,他明?白她的意思。
薛满却开门?见山,“在云县时?,你说过会考虑解除婚约。”
裴长旭道:“阿满,你仍旧没有恢复记忆。”
“你似乎很笃定,只要我恢复记忆,事情便会发生扭转。”
“是。”
“不瞒你说……”薛满顿了顿,道:“有时?我会想起?一点过去的事。”
裴长旭想,他应该转身离开,不去听那些刺耳的话?语。双脚却像生出根,深深扎进地板,束缚着他寸步难移。
她平静地道:“对我来说,那些零星的回忆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兴许会有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却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裴长旭扯了扯唇,不明?白她怎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那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记得每个相处的瞬间,而她不仅忘了,还选择嗤之?以鼻。
他的心?揪疼得厉害,想质问她为何这般无情,转念又忆起?,是他先背身爱了别人。
他先犯的错,便丧失了理直气壮质问的立场。
“阿满,我后悔了。”裴长旭道:“我不该喜欢上江诗韵。”
“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过错?”薛满道:“你遇上她,喜欢上了她。而我遇上许清桉,喜欢上了许清桉。嗯,我们都不该后悔。”
裴长旭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娇小,伸手便能揽进怀里,紧紧嵌合他的胸膛。
他听她认真地道:“裴长旭,等回到?京城,我们解除婚约好?不好??以后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不好?。
裴长旭阴郁地低眸,正要说话?时?,耳畔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箭矢破风的声音!
他神色一凛,护着薛满扑倒在地,随即见数不清的箭矢飞向?货船,将船舱扎成刺猬一般。
不等裴长旭发话?,罗成、云斛等人已持剑上前,便挥剑斩落飞箭,边护着两人往安全的地方去。
罗成大喊:“殿下,箭从东南方而来!”
裴长旭搂紧薛满,透过缝隙看向?东南方向?,浓郁的雾气阻碍了视线,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有艘船愈靠愈近。
“能看清对方的船号吗?”裴长旭问。
罗成定眼一看,果?然找到?一处红字标记,“上头写着‘傅’字!”
薛满低喊:“莫不是傅迎呈追来了!”
箭矢仍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袭来,裴长旭带薛满躲进船舱,一瞬间已做好?决定,“事情出了纰漏,傅迎呈恐怕已勘破我们的计划。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正面迎战必得吃亏。你马上随云斛离开,到?安全地带后传信去乐合货铺,届时?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薛满颤声问:“那你呢?”
裴长旭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留下能够拖延时?间。”
薛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行,你不能留下。”
裴长旭轻拍她的头顶,“乖,我不会有事。”说罢,转身要去换云斛进来。
薛满盯着他坚决的背影,胸口涌进一股沉重冰冷的空气,冻得她牙关打战,四肢重如千钧。
她又见到?了那幅画面,风雨晦暝的深林,光怪陆离的周遭,到?处充满魑魅魍魉的磔磔狞笑。
那抹伟岸身影显出清晰的脸庞,是画上那名英俊的青年,他持剑而立,边抵御危险,边朝她喊:阿满,你快跑!
再?眨眼,他身边多出一名狼狈少年,朝她温柔笑道:阿满,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她脑海中?有道剧烈的光炸裂,炸开一道无形的堤坝,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便如洪水倾泻,东冲西决。
一次又一次。
遇到?危险时?,他们总叫她先走。可她如何能走?如何抛下爱她且她爱的人,独自逃脱求生?
裴长旭刚碰上门?把手,忽被人扯住袖子,又听她哽咽中?不乏坚决地道:“三哥,我们要走一起?走。”
裴长旭顿时?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染上湿意,无言的欣喜吞没所有意志——
他的阿满,这次真正地回来了吗?
*
前一刻,裴长旭还在为她的绝情而万念俱灰,下一刻,他便险些喜极而泣。
不再?是端王殿下,不再?是裴长旭,是一声亲密无间的三哥。
他有多久未曾听她这样喊他了?
他回身紧紧搂住她,微带哽咽,“阿满,你再?唤我一声……”
少女无奈:“三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闷死了。”
裴长旭稍稍松开臂膀,也只是稍稍松开而已。低眸看向?怀中?少女,她红着眼眶,眸光澄澈细碎,不再?充满防备。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阿满,我好?想你。”
少女笑得浅淡,推开他的手道:“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等我们脱险了再?说。”
裴长旭深知情况危急,“傅迎呈有备而来,这会儿又在江中?,仅剩的扁舟漏水,要逃脱只能跳江。”
阳春三月,白日虽阳光明?媚,夜里的江水却寒冷刺骨,但除去此,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
薛满道:“好?,我们一起?跳江。”
裴长旭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他留下便能为她争取逃脱的机会。
薛满道:“他们回回要抓你,却回回带上了我。”
裴长旭拢紧长眉,“阿满,抱歉,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三哥,我们血脉相连,又三番两次共遇危险,你从不肯丢下我,而我也绝不会苟且偷生。”薛满道:“我们要走一起?走。”
她仰着小脸,面庞娇美,皓齿明?眸,除去此,更多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坚决无畏。
裴长旭不由自主地点头,“好?,都依你说的做。”
……
一批羽箭射尽,两船已贴得极近。傅家船上涌现无数黑衣人,手持兵器火把,气势汹汹地冲上何家货船。
他们先在甲板上扫视一圈,见方才抵御他们的那群人已消失无踪。鱼贯闯入每间舱室,所见者均面色仓皇,瑟瑟发抖。
黑衣人扯过一人的衣裳,将他提到?双脚离地,“端王何在!”
那人茫然无措,结巴着道:“我,我不认识什么?端王,我只是个搬运工,刚到?这船上工五日。”
黑衣人见他双腿发颤,一脸孬样,便转而提起?另一人,“何大公子去哪了?”
那人哭喊着道:“我不知晓,我只是后厨里烧菜的伙计,与何大公子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再?问过几人,答案如出一辙:他们不认识端王,跟假的何大公子也没有来往。
其余人已检视过所有舱室,未发现端王等人的踪迹,便将货船的管事押到?甲板上,用剑架在脖颈处,逼他低头跪好?。
管事但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一道男声威严沉冷,“说,从你们得令到?兰塬运输货物,与假的何大公子会面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管事头不敢抬,哆嗦着道:“小人,小人是何家船运的一名掌运,十日前接到?家主来信,称有件要事派我去做……”
时?间往前推移,在傅家船只靠近前,裴长旭便与众护卫躲到?船尾货舱,商量好?逃脱计划:船上恰好?有一批运输的木头,所有人可抱木跳江,分散逃离,待上岸后前往乐合货铺会合。
他们带的人本就不多,前面又有罗夙等先行护着扁舟离开……也不知他们能否藏好?行踪,躲过傅迎呈的追捕。
考虑他们已是远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薛满和裴长旭的安全。
云斛提出要跟薛满抱一根木头,在裴长旭冷冷地注视下,略显瑟缩仍不改口,“属下誓死保卫小姐的安全!”
裴长旭道:“有本王在,还轮不到?你个小小侍卫来表忠心?。”
罗成已卸好?木头,正准备往窗外扔,“殿下,事不宜迟,您和薛小姐赶紧先走!”
裴长旭拉过薛满的手腕,“我先跳,你看准了再?下来,要千万仔细,可好??”
随后横眸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便堵在云斛面前,阻止他想上前的步伐。
薛满对他们的争闹感?到?头疼,但哪还有调解的工夫,先朝裴长旭点头,后对云斛道:“万事保命为先。”
夜漆黑,水雾浓重,极好?地掩过江面上的动静。
一根根木头被丢入江中?,一道道人影跟着跃入水里,抱紧粗壮的浮木,沉默地随波逐流。
不过片刻,他们便分散漂开,逐渐失去对方的踪影。
薛满与裴长旭共抱一根浮木,她吃力地攀在木上,浑身的衣裙湿透,几缕青丝黏在脸畔,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好?冷。
她平日娇生惯养,便连失忆流落在外,亦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落难,难免叫她回忆起?仅有的那次可怕经历。九年前,她与三哥去野外玩耍,意外落入歹徒的手里,被囚禁在一处幽深阴冷的山洞……
却也比这冻死人、也能淹死人的江水要能接受些!
一只宽厚的手覆上她的左掌,试图用残留的温度安抚她,“忍一忍,等上岸了便好?。”
薛满仿佛攀累了,不经意地挪开手,“三哥,你肩上的伤还好?吗?”
裴长旭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薛满道:“才两三个月前的事,我当然记得。”
裴长旭与她一样,除去头和脖颈,几乎全身浸在水里,风度依旧从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望。听关太医说,有些失忆症患者在恢复正常的同时?,会丢弃生病期间的记忆。他本心?存期待,期待她能忘却与许清桉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无碍,找回记忆便好?。
他道:“肩上的伤已愈合许久,泡上一夜的江水也无事。但这水太寒,泡久了必然伤身,你我得想办法抓紧上岸。”
薛满眺向?茫雾,那里已不见船的踪影,“傅迎呈会找到?我们吗?”
“不会。”裴长旭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顺利脱险,平安回到?京城。”
……
虽狼狈,但他们属实运气不错,竟在一片茫色中?漂对方向?,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上岸。
薛满的衣裳紧贴身躯,好?在是春时?薄袄,并未完全地暴露曲线。
但还是冷。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环顾四周,这是片荒僻的浅滩,能见不远处有片山林,在绚丽的霞光中?安静伫立。
裴长旭当机立断,“这里没有遮掩,很容易被人发现,走,我们去山林里找地方躲着。”
他理所当然地朝薛满伸手,薛满愣了愣,笑道:“我浑身都是水,应当比平时?重了一倍,等找到?休息的地方,你帮我生火烤一烤吧。”
她率先往前迈步,若无其事地道:“走左边?还是走右边?或者一直往前走……”
裴长旭选了右边。
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在荒僻的山林间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能落脚的狭窄山洞。
裴长旭让薛满坐着休息,自己则去外头捡干树枝,薛满朝他摇摇头,道:“三哥,我帮你一起?。”
“阿满,你无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当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薛满坚持:“早点捡完树枝,我们也能早点生火取暖。”
她说得有道理,裴长旭便没再?阻止,两人一道捡了树枝回山洞。
裴长旭早有所准备,取出用牛皮纸包好?的火折子,点燃地上堆垒好?的干草和树枝。
微弱的焰苗先点着干草,慢慢有烟溢出,再?过了会,树枝上便爬满火焰。
融融暖意与光亮在山洞里弥漫,薛满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脸微斜着搁在膝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火苗。
一些模糊的片段浮现眼前,她昏昏沉沉地靠在墙壁,身旁有人忙里忙外。生火,烤衣服,扶住她的双肩,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他当时?定恼了吧?说是救命恩人,转身却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更不提后来她犯了糊涂,不管不顾地纠缠上他。
火光映到?她的眸里,静谧,温柔,渐渐交织成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
“阿满。”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薛满眨去所思,“我在想,云斛他们可平安上岸,罗夙可将索图里和蒋沐宇转移到?暗处。”
裴长旭褪去外衫,仅着白色中?衣,显得肩宽腰窄,修挺俊美。
他坐到?薛满身边,右肩轻靠向?她,“不用担心?,他们有自保的能力。”
“嗯。”薛满应了一声,坐直身子,两人的肩膀恰好?分离。
裴长旭道:“你得脱掉外衣,否则湿气入体容易生病。”
薛满道:“不用,我坐得近一些,衣服照样能干。”
说罢便往火堆靠了靠,用行动彰显决心?。
裴长旭笑道:“怎么?,还怕我偷看了你?阿满,我们曾经同吃同睡,只差共用一个浴——”
“三哥!”薛满有些恼,“不许你再?拿小时?候的事取笑我!”
“小时?候的你也是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敢保证与从前一般无二吗?”
“我不敢保证从前,却能保证以后。”裴长旭对上她的眼,“阿满,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不会再?变一分一毫。”
薛满下意识地别开眼,语调轻松,“那是,你年过二十,想长高也没机会了,唯有变壮变胖,才能改变端王殿下潇洒俊美的形象。”
在裴长旭开口前,她又抢着道:“火变小了,我再?加点树枝。”
裴长旭见她起?身捡来树枝,掰折了扔进火堆,重新坐下的位置离他足有三尺远。
短短的三尺,他只要迈一大步便能靠近。
他敛起?长眸,捂住左肩,疼痛难忍地低吟一声。
薛满立刻注意到?他的异常,“三哥,你怎么?了?”
裴长旭苍白一笑,“方才还说肩伤无事,却是我理所当然了。”
薛满犹记得那触目惊心?的箭伤,更何况这伤因她而起?……她靠近裴长旭,踌躇着道:“要么?你,你脱半边衣裳,我帮你看看伤口?”
裴长旭二话?不说,将上衣扒得干净,露出精壮有力,肌肉分明?的上半身。
“……”薛满呆滞片刻,动手帮他拉上右边的衣裳,“半边,脱半边就成了。”
她仔细观察起?他左肩上的箭伤,能见伤口已愈合,长出一坨粉色新肉。表面看着无碍,但箭伤深重,焉知是不是里头有了异样?
“你有什么?感?觉?”
“疼,痒。”
“能忍得住吗?”
“不能。”
“我在书上看到?过,野外有好?些草药能散寒止痛,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外面找找看。”
“你还看过医书?”
“不是医书。”薛满不好?意思地道:“我从话?本子里看到?的。”
裴长旭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一点都没变。”
薛满往后仰头,“你坐着吧,我去外面找草药。”
“别走。”裴长旭揽住她的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借我靠一下,靠一下便不疼了。”
薛满僵直身子,用力推了推他,他却像一堵结实的围墙般纹丝不动。
“三哥,你先松开我。”
“我不想松。”
“我身上还湿着,这样很不舒服。”
“只抱一会,一小会便好?。”
他闭上眼,呼吸着属于她的淡香,未等细品,便被一股出奇的大力推远。
薛满仓皇地退远,胸口正急促起?伏。
裴长旭异常平静地望着她,“阿满,你在怕我?”
薛满艰难地开了口:“男女授受不亲,我们都不小了。”
失忆前的她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带着少女娇嗔,满含情意。而今她面色仓皇,肢体抵触,视他为洪水猛兽。
裴长旭看向?自己的手掌,同样的一双手,面对同样的人,为何再?做不到?同样的缠绵悱恻?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薛满扶着墙壁,尽量不去看他受伤的神情,“我去帮你找药。”
话?音刚落,洞外突然响起?一阵低沉浑厚的咆哮声,使人瞬间毛骨悚然。
这实在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裴长旭顿时?警觉,朝她吐出一个字:“熊。”
薛满捂紧嘴巴,心?跳几乎失控。
第90章 第 90 章
算算时间, 正该是熊类结束冬眠,春季觅食的时候。经历一个漫长的冬季,初醒的熊或许瘦弱, 却是最饥饿凶残……
裴长旭亦想到了这点,他当机立断熄灭了火, 随即拉着薛满躲到最里的角落。两人一动不动,听着吼叫声愈来愈近, 四?足踏步的声音更分外清晰——
熊要进洞。
薛满的脑中有?一瞬空白, 右手探向?左上?臂,那里正绑着一枚小巧精致的袖箭。这是许清桉送她的新年礼物,虽然?只有?两发箭,但聊胜于无, 兴许能阻止熊进洞呢?
她扯扯裴长旭的袖子, 反被他用食指点唇,附耳轻道:“你待在这, 我出去一趟。”
薛满怎么肯依他,“要去一起去,我身上?有?袖箭, 我可以帮你一起赶熊!”
“袖箭?恐怕给熊塞牙缝都不够格。”裴长旭从腿上?卸下一把匕首, 丢开剑鞘,刀刃泛起阴森寒光,“阿满, 听话,乖乖等三哥回来。”
薛满死死拉着他的手臂, “裴长旭, 要去一起去。”
“我舍不得让你去。”朦胧的光里,他勾着唇, 在她额头轻吻,“阿满,要是我活着回来,你便嫁给我做妻子,与?我白头到老,可好?”
他并不期望薛满的回答,问完后便毅然?转身,朝着近在咫尺的危险前行?。
能活着回来最好,但若死了,变为她心中永远的一道疤,此生亦是无憾。
山洞外,一只体态高大却毛发稀疏的黑熊正缓慢爬行?,每爬几步,便要发出浑厚的低吼声。
它艰难地熬过寒冬,苏醒后找遍山头,也没能畅快地饱餐一顿。
饥饿使它暴躁,痛苦,寒冷。它敏锐地感?觉到前方的山洞散发着暖意,靠近后,更闻到一股食物的气味。
洞口愈来愈近,它竖起身躯,学人类那般用后足站立,刚要急不可耐地进入洞穴,忽见一抹白色身影显现?。
他手持短小的武器,双眸锐利地锁着它,浑身散发出生肉的香气。
黑熊仰起脖颈,朝天气势汹汹地吼叫,他却没有?被畏缩,反而往外疾跑几步。
黑熊立马追了上?去,硕大的手掌如蒲扇般拍向?他的面庞。
裴长旭敏捷地躲过,伸臂一划,银光划过黑熊的臂膀,留下浅浅的一道血痕。
黑熊感?受到了疼痛,吼声变得更加粗粝,凶猛地扑向?裴长旭。裴长旭躲避不及,正被它扑倒在地,背后是坚冷的地面,前方是黑熊泛着绿光的眼,泛着腥臭的獠牙,以及锐利到能轻易划破他脖颈的利爪——
裴长旭咬紧牙关,曲着双臂抵御黑熊的身躯,奈何人与?熊的力?道悬殊,不多时便落于下风。
黑熊的厚掌成功摁向?他的胸膛,利爪瞬间戳进肌肉,鲜血迅速染红白色中衣。
裴长旭闷哼一声,在黑熊准备低头咬向?他的脸时,右手握紧匕首,拼尽全力?往它脖颈插/入!
除去手柄,匕首尽数没进它的皮毛中!
黑熊彻底红了眼,一声撼天动地的嘶吼后,它将裴长旭提到半空中再猛摔落下地,随即咧开血盆大口,咬向?对方的大腿——
裴长旭闭上?眼,正祈求它别将他吃得七零八碎时,突然?听到两声破风的动静。再睁眼,便见黑熊的双眼被利箭射中,正撕心裂肺地低吼打?转。裴长旭咬紧牙关,拼着最后一口气跃身而起,拔出黑熊脖上?的匕首,奋力?插进它的心口——
黑熊轰然?倒地,震得林间飞鸟惊鸣。
裴长旭筋疲力?尽地栽倒,歪了头,望向?不远处举着左臂的少女。她在不住地颤抖,可举起的手臂那样稳,稳到能射准黑熊的双眼,救出危在旦夕的他。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喜极而泣,“三哥,我们不会?死,都会?长命百岁地活着。”
黑熊已死,但裴长旭的情况并没好到哪去。
他的胸膛被利爪扎破,又被黑熊用力?掼摔,加之在江中浸泡半夜,满身伤痕累累,几乎瞬间发起高热。
薛满艰难地拖着他回到山洞,简单替他处理?好伤口后,见他半昏半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她忙扶他坐在怀里,拍拍他的脸,“三哥,三哥,你清醒些,千万不能睡着!”
裴长旭半睁开眼,眸光微有?涣散,“阿满。”
薛满忍着泪道:“我在,你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吗?”
裴长旭道:“疼,身上?好疼。”
薛满道:“你受了一些伤,我已经替你包扎好了,再去找点止血的草药敷上?,你很快就?能痊愈。”
裴长旭道:“是吗?可痊愈得太快,我便不能离你这么近,也见不到你担心我的样子。”
薛满不理?他,用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裴长旭断断续续地道:“阿满,你……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们也是……也是在山洞里。不过那时候……是我……我抱着你。”
薛满道:“我记得,我都记得。”
八岁的她和十一岁的他,在寒冷的山洞里抱在一起,边取暖边鼓励彼此。他们告诉对方,一定能等来救援,活着走出那片深林。
那时的他们做到了,代价是阿爹以命换命。一晃九年过去,他们又陷入相似的危机,这次没有?救星从天而降,是三哥挺身而出,拼死也要保护她的安全。
可她已经失去了阿爹,不能再失去三哥。
她胡乱擦去眼泪,放他躺倒地上?,“你等着,我马上?去找药。”
她小跑着离开山洞,路过黑熊的尸体时暂停步伐,泄愤似地踹了一脚,随即埋头冲向?树林。
要么说?,话本子也不是白念的呢?
薛满清楚记得,她看过一本关于善良医女和英俊侠客的故事?,里头对野外一些救命的草药有?详细且繁多的描述。
比如长得像蒲公英的紫色刺头花蓟草,又比如生在路边如杂草般不起眼的艾叶,以及因生得像一排铜钱而得名的毛排钱草。
薛满仔细回忆这些草药的特征,在山林里兜转许久,终于找到了藏在路边灌木丛里,一堆不起眼的艾叶草。
它们还小,枝叶仍不茂盛,但薛满顾不上?那么多,先尝过叶子确认无毒,再摘了许多嫩叶兜在裙摆中。
三哥有?救了,三哥不会?有?事?!
她跑得飞快,半湿的长发随风而动,循着来时做的记号,急不可耐地往回赶。但跑着跑着,周遭的虫鸣鸟叫逐渐收声,视线的尽头出现?一群人影。
是谁?
薛满陡然?站停,下意识想找地方躲避,奈何对方已发现?她的踪影,不消片刻便涌围向?她。
为首那人年近五十,穿一件黑缎圆领劲装,黑发短须,英姿飒爽。他身侧那人比他稍小一些,亦是威武高大,浓眉怒眼。
此时,黑缎袍男子正用鹰隼般锐利
依譁
的眼神检视薛满,低沉开口:“薛家阿满?”
薛满警惕地回视,脑中蹦出一个人,“广阑王?”
闵钊闻言一笑,对身边的傅迎呈道:“倒不是个蠢的。”
傅迎呈语气阴森,“能与?端王一起金蝉脱壳,秘密潜进兰塬,将求香畔戏耍一通的女子,当然?不会?是蠢人。”
闵钊摇头道:“你我都老了,竟会?被这群小儿?蒙蔽欺耍。”
“全是属下的错!”傅迎呈忙道:“怪属下掉以轻心,未能发现?这几人的把戏,才会?害得十八皇子下落不明!”
闵钊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毫无用处。”
傅迎呈咬牙,“对,当务之急是找回十八皇子。”否则南垗那边没法交代!
傅迎呈看向?被众人围住的少女,她面色惨白,狼狈不堪,一双杏眸写满恐慌,脊背却挺得笔直,颇有?其父当年的风范。
“薛满。”傅迎呈缓慢喊出她的名字,威胁地低语:“只要你告诉我们裴长旭和十八皇子的下落,我们便放你一条生路。”
哈,当她是傻子吗!
薛满内心不屑:三岁孩童尚知晓鸟尽弓藏的道理?,她又岂会?相信他的哄骗?
傅迎呈看出她的不配合,冷冷地勾唇,“任你姑母再厉害,端王的本事?再大,此刻也没法救你性命。我劝你识时务些,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薛满一声不吭。顶嘴吗?手无缚鸡之力?,她有?什么资本跟对方顶嘴。那么顺从?更不可能,她岂会?出卖三哥苟且偷生。
傅迎呈抽出腰间长鞭,威慑地甩了两下,“你确定你这身板,能撑得住我三下鞭子?”
眼看薛满依旧装聋作哑,傅迎呈正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忽听闵钊道:“你摘了那么多的艾叶草,想来是端王受了重伤,正等待你回去治疗。”
薛满惊异于他的敏锐,将艾叶草抱得更紧。
闵钊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薛家阿满,你与?端王尚未成亲,又何须为他豁出性命?横竖他自身难保,你顺水推舟向?我做个人情,我承诺将你安全送回江南。”
薛满瞪着他,忍不住道:“听你所言,俱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但天地间除去自私自利,更有?无法割舍的亲情道义。”
“性命当先,亲情道义又算得上?老几?”闵钊抚须淡笑,“更何况,你那么确定端王值得你以死相护吗?”
“……”
“九年前,你父亲已为端王赔上?一条性命,如今又轮到了你。”
“我阿爹是为救我而死,跟三哥没有?关系!”
“哦?那你可知,当年落难的人本该另有?其人,而非你与?端王?”闵钊面带讽意,“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父亲与?你的苦难,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薛满惊愕一瞬,随即摇头保持清醒,“你别想挑拨离间,我才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闵钊大笑,“你相不相信,都没法改变事?实。”
“事?实是你危言耸听,想迷惑我出卖三哥。”薛满面无表情,“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死都不会?如你的意。”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头!”傅迎呈恶狠狠地道:“王爷许你敬酒你不肯吃,偏要尝尝我这杯罚酒。也罢,我先抓了你,再将整个林子搜一遍,照样抓得住端王。”
三哥本就?有?伤在身,若落入他们手中,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薛满道:“你们杀了他,便永远不会?知晓十八皇子的下落。”
闵钊却道:“能用端王的性命来祭奠十八皇子,对南垗来说?,亦是笔划算的买卖。”
薛满的身子有?轻微战栗,环顾一圈,见到的那一张张脸,都充满恶意和冷厉。
袖筒已无箭,看来她今日走不出这里了。
危难当头,她感?到迷茫且怅惘,迷茫刚恢复记忆便无处可逃,怅惘还未与?许清桉重逢,他们的故事?便被迫书写结尾。
……某年某月某日,薛满死于意外,许清桉会?另娶他人,抑或者难忘旧情,孤独终老?
还是后者吧。
薛满自私地希望,他与?箛城听到的那场戏里的男主般,一辈子都记得她,惦念她,心悦她。
她仍是不死心,哆嗦着取出绿飘送的竹哨,放到唇边,响亮地吹了一声。
“不会?有?人来救你。”傅迎呈看笑话似的看着她,“薛满,我再问你一遍,知不知道十八皇子的下落?”
“你的话太密,声音太大。”薛满捂着耳朵,“我不喜欢听。”
傅迎呈重重哼出一声,“来人,将她绑起来挂到树上?,我倒要看看她的嘴有?多硬!”
广阑王的亲兵立刻蜂拥上?前,正要将薛满五花大绑时,隐蔽的林间却飞射出无数羽箭,将他们扎成刺猬一般。
闵钊与?傅迎呈立即提剑御敌,奈何羽箭越来越多,林间更显现?道道人影,将他们彻底地围困在中央。
不等他们反应,薛满已趁乱逃出混乱的漩涡,提着裙摆逃之夭夭。没跑多远,她便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云斛、罗夙、罗成……还有?那正拉满长弓,对准广阑王的风流青年。
他全神贯注地射出一箭,准确无误地击中广阑王后,朝身边的人吩咐了几句。随后丢开长弓,大步向?她走来。
“阿满。”他在喊她,脚步越来越急。
薛满想跑,腿却僵在原地,直到他走到跟前,马上?拥她入怀时,才慌张地往后退。
她脸上?挂着苍白的笑,朝他疏离且客套地道:“许少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少卿?
许清桉脚步一顿,依旧向?她走去,“阿满,我回来了。”
薛满忍着飞奔的冲动,胡乱转过身,“嗯,回来了就?好。多亏有?你及时赶到,你看,云斛他们抓住了广阑王和其他人。”
许清桉没兴趣看,只想拥日思夜想的少女入怀,但她一步接一步地退,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
他停住脚步,她便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拒绝的意图昭然?若揭。
他忽然?问:“阿满,我是谁?”
薛满轻喊:“你是许少卿。”
没有?雀跃亲昵的呼喊,她平静地唤他许少卿,在他们中间划出天壑般的阻隔。
许清桉仔细端详她的神情,坚毅,美丽,隐约的慌张无措,以及不敢与?他对视的一双明眸。
他道:“端王殿下……”
“三哥受了伤,正在山洞里休息。”薛满飞快地接道:“许少卿,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说?罢,她无视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疾步朝罗夙走,“罗夙,你派几个人跟我去找三哥。”
三哥,许少卿?
许清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
不多时,薛满便带着罗夙等人前往山洞,找到昏迷不醒的裴长旭。
她将采好的艾叶草交给罗夙,“这是艾叶草,有?散寒止血的功效,你讲它们碾碎了敷在三哥的伤口上?,再用布条重新包扎。”
罗夙抱拳:“属下手重,怕照顾不好殿下,还请您为殿下包扎吧。”
薛满摇头,“我累了,想休息一会?。”
折腾了一天一夜,她真?的累了。
她缓慢地走出洞穴,外头天光大亮,刺得她头晕目眩,险些踉跄摔倒。
身侧伸来一双修长的手,稳稳地扶住她,又替她披上?温热的披风。
薛满头也不抬,低声道:“多谢许少卿,改日我洗干净披风再还给你。”
许清桉道:“你用袖箭射穿了黑熊的眼睛?”
薛满道:“是,运气好,没有?射歪。”
许清桉道:“并非是你运气好,而是你功夫扎实,百发百中。”
薛满弯起唇,想告诉他以往自己和小宁比试投壶时的壮举……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回去,“多谢许少卿的认可。”
他声音含笑,“定制它时,我便知晓,你定能发挥出它的最大用处。”
薛满攥紧披风一角,柔软,温暖,令人依依不舍。
“多亏有?许少卿未雨绸缪,否则三哥今日凶多吉少。”她似感?激涕零。
许清桉抬手,替她摘去挂在鬓间的一片艾叶,不出所料地见她慌张躲开。
他不动声色,“我奉殿下的命令去接近柳昊坤的外甥,虽耗费一些时候,却成功打?探出柳昊坤及官府勾结背后的内情。”
“哦?”薛满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强征土地,赶走原住村民的原因是什么?”
许清桉道:“村庄建在博来山脚,博来山位置特殊,北接大周,南靠南垗,是连通两国的重要山脉。”
薛满道:“他们想经由此山来走私货物?”
许清桉道:“不仅如此,他们还打?算在山里挖凿密道,方便以后运输兵械人马。”
薛满倒吸一口凉气,“广阑王竟真?有?造反的意图!”
许清桉道:“诸侯雄霸一方,岂会?甘愿为人鱼肉?广阑王并非第一位想造反的异姓王,也绝非最后一位。”
“但他的外甥是当今天子,他这么做只会?连累太子,连累整个闵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广阑王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会?考虑到千里外的太子。”许清桉顿道:“况且,你又岂知太子没有?参与?其中?”
薛满问:“你找到证据,证明太子和广阑王有?来往了吗?”
“暂未。”许清桉道:“待殿下清醒后审问广阑王,想必便能水落石出。”
薛满的心里像吊了一桶水,忍不住地七上?八下。温厚谦虚,与?世?无争的太子哥哥,身为东宫太子,怎会?糊涂到勾结广阑王背刺姑父?
她脑中回荡起广阑王的那番话:你可知,当年落难的人本该另有?其人,而非你与?端王……
薛满闭上?眼,“我希望,一切都只是误会?。”
旁边人轻轻拥住她,“查清博来山的内情后,我便即刻返回兰塬城,才得知你与?殿下已坐船离开。我本想留在原地等待接应,但暗处的探子来报,称广阑王与?傅迎呈不知从哪获悉殿下的真?实身份,连夜动身去追捕你们。我不敢大张旗鼓,只能一边派人跟踪广阑王,一边赶到昭州寻求帮助。好不容易锁定你们的位置,赶到时却只有?广阑王的一些下属。从他们口中知晓,你们弃船跳江,广阑王则穷追不舍。”
薛满的心口漾起酸楚,“是吗?”
“我先找到了上?岸的罗夙和十八皇子等人,将他们转移到隐蔽的地点。又领着人沿江搜索你们的位置,途中遇到了云斛他们,却迟迟不见你和裴长旭的踪迹。我从不信神佛,那时却向?老天祈求,只要让我找回平安无事?的你,往后定会?修身养性,长斋奉佛。”
薛满哽咽,“你,大可不必这样。”
许清桉道:“老天定是收到我的祈求,在最后的时刻,我听见你的竹哨声,赶在傅迎呈动手前救下了你。”
他紧紧地拥着她,“阿满,我不能失去你。”
冰凉的泪顺着脸颊淌落,薛满失去推开他的力?气,同?时也没有?回抱他的勇气。
……
众人成功获救,经过泰酉的妙手医治,裴长旭很快便脱离危险。
三日一晃而逝,罗夙等端王府的护卫们惊奇地发现?:薛小姐待殿下关怀有?加,更能清楚喊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她竟恢复记忆了!
卷柏、空青则发现?:恢复记忆后的薛小姐性情大变,对世?子疏离客套,陌生的好似从未有?过交集。
不是吧?不能把?不会?吧?
两人私底下找到云斛打?探:“薛小姐莫非忘记了世?子?”
云斛摇头:“据我观察,小姐记得世?子与?你们,也记得去年逃婚的事?情。”
空青大为不解,“那她为何对世?子这样冷淡?”
云斛道:“我怎么知道,小姐做事?总归有?她的道理?。”
卷柏猜测:“该不会?是薛小姐恢复记忆后,觉得端王殿下比世?子更重要,于是便——”
“我呸!”空青连忙打?断他的乌鸦嘴,“你能不能说?些好话!薛小姐喜欢的人是世?子,只能是世?子!”
云斛慢吞吞地道:“说?起来,我家小姐从前很喜欢端王殿下,为他流了数不清的眼泪。”
空青呆滞,“你的意思是?”薛小姐真?要舍弃世?子,与?端王重修和好了?
“我没有?任何意思。”云斛也叹气,“身为小姐的下属,我希望小姐能幸福快乐,却不能替她做出选择。”
是啊,这是薛满的人生,唯一能做抉择的只有?她自己。
如今,她选择与?裴长旭恢复正常关系,刻意躲避着恒安侯世?子许清桉。
身为事?件中的主人公之一,裴长旭明显察觉出这种差异化的对待,不由欣喜在心。
他早就?知道,等阿满恢复记忆,所有?都会?回到正轨。
趁着薛满替他送药的时候,裴长旭靠在迎枕上?,温柔地凝视她,“阿满。”
“嗯?”
“等回到京城,陪我去趟雁昙山吧。”裴长旭道:“我想重新许个愿望。”
“好。”薛满没有?多想,“但泰酉说?,你身上?的伤起码需要两个月愈合,得全部好了才能去。”
“都听你的。”
薛满试了试药碗的温度,端到他面前,“三哥,该喝药了。”
裴长旭不伸手,“今日我想你喂我喝药。”
薛满道:“多大的人了,还需要我来喂药?”
裴长旭道:“我胸口的伤仍在疼。”
“也是。”薛满仿佛妥协,下一瞬却道:“那成,我喊罗夙来喂你喝药。”
“阿满。”
裴长旭试图拉住薛满的衣袖,她却翩若蝴蝶,轻盈地飞出屋,“三哥,你等着,罗夙马上?便来。”
她与?罗夙说?了此事?,罗夙满脸为难。他一个大男人给殿下喂药?未免太过古怪。
他对旁边的杜洋道:“杜洋,你是殿下最得力?的属下,应当由你去。”
杜洋不理?会?他,对薛满道:“薛小姐,殿下身受重伤,会?比平时更需要您的关心和陪伴。”
话说?到这份上?,薛满不懂也该懂了。但她置若罔闻地道:“你赶紧进去吧,省得药凉了,药效大打?折扣。”
杜洋、罗夙目送她离开的背影,杜洋紧皱眉头,一脸若有?所思。
等到无人处,薛满长舒出一口气,扶着廊柱默默出神。
三哥待她好,一次次地舍身救她,这是她永远都还不清的恩情。但除去此,她没法再回应更多。他们分开走了太远,远到没有?回头路能走。她的心已经住进另一个人,侵占住全部位置。
哪怕她与?那人没有?未来……
薛满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经过拐角时,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锦衣玉带,眉眼风流,端是风采盖月。
薛满不小心与?他眼神相触,快速地低下头,朝他侧身行?礼,“许少卿。”
完全是高门贵女对待外男的标准态度。
许清桉送出手中提着的东西,如常道:“阿满,我买了城中最有?名的糕点,你趁热尝尝。”
“多谢许少卿的好意。”薛满客气地道:“我已经用过午膳,你还是分给其他人吧。”
许清桉道:“这是我特意为你寻来的糕点,你若不吃,我便将它们扔进河里。”
“许少卿买的东西,许少卿自有?处置它们的权利。”薛满强颜欢笑,“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几乎落荒而逃,而他站在原地,不声不响许久。
“许少卿?”他溢出一声讽笑,“不过短短二十天,我便成了敬而远之的许少卿。”
而端王又成了她可亲的三哥。
所以,最终是如了薛老太爷和端王的意,阿满真?正恢复记忆后,便对失忆期间的事?情弃如敝屣,恨不得即刻抹尽与?他的相关。
许清桉看似平静,眸中却积压着浓重乌云。
他倒要看看,她究竟能躲他到何时。
……
又一日,裴长旭精神大好,唤许清桉到房中商议要事?。
许清桉进门时,正听见裴长旭在说?话,“阿满,你记得吗?幼时我们在溪中捉鱼,玩得过火,回去后便双双病倒。太医给我们开了一样的药,但我好得快,你却迟迟不好。我暗中观察后才发现?,你每次只喝一半的药,将剩余的全部泼在了窗外的樱花树下。那樱花树被浇得彻底,来年再也开不出花。”
薛满道:“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是。”裴长旭道:“还有?一次,京城下了半个月的雪,宫里的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我便命人做了一辆木车,拉着你在冰面上?跑。”
“哦,我记得,你途中摔了一跤,害得我也栽个大跟头。”
透过木门传来的对话温馨甜蜜,桩桩件件,都是属于裴长旭与?青梅竹马表妹的过往。
许清桉敲响房门,“殿下,下官到了。”
裴长旭道:“进来吧。”
许清桉进门,见薛满正在桌边泡茶,见到他时手腕一抖,险些拿不稳茶叶罐子。
她慌什么,慌他听到她与?端王的卿卿我我?
他朝裴长旭拱手,“殿下。”
裴长旭道:“正好,阿满泡了一壶玉叶长春,阿满,你替许少卿倒上?一杯吧。”
薛满道:“嗯,好。”
“下官还有?一堆事?等着处理?,改日有?空再来喝这杯茶。”许清桉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裴长旭道:“兰塬情况如何?”
许清桉道:“据前方探子来报,广阑王与?傅迎呈被擒后,兰塬将士群龙无首,已是阵脚大乱。又因十八皇子失踪一事?,南垗秘密派人潜入兰塬,企图惹是生非。”
裴长旭道:“这么说?,兰塬正值鱼龙混杂之际?”
“没错,他们越乱,我们便越有?可乘之机。”许清桉道:“如今只等殿下命令,便能率兵入城,将广阑王的党羽及南垗奸细一网打?尽。”
“好,本王有?伤在身不便行?动,便赐你虎符,由你调动昭州军队前往兰塬,捉拿叛党及南垗奸细。”
许清桉道:“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裴长旭对薛满道:“阿满,你替我去书柜的第三格取虎符,交给许少卿可好?”
薛满点点头,取来一方小盒子递给许清桉。
两双手交接时,许清桉暗中攥住她的手指。薛满用力?地回抽,他却紧盯着她的脸庞,字句清晰地道:“多谢薛小姐。”
他称呼她为薛小姐,却不肯放开她的手。
无论眼前的是人薛小姐还是阿满,他都会?牢牢握住,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