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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第 91 章

    卫云章擦完头发回来, 崔令宜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吹熄了灯,在她身边歇下。

    万籁俱寂,只有窗户外面偶尔响起一两声虫鸣。

    他扭过头,看向背对着他的崔令宜, 犹豫了一下, 还是靠了过去, 用一只胳膊轻轻环住了她的腰身。

    崔令宜呼吸陡然一乱, 她睁开眼睛, 按住他的手, 道:“你干什么?”

    卫云章:“感觉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你和我, 这样躺在一张床上。”

    他呼出的热气拂过她的后颈,她手指松了松, 沉默不语。

    卫云章趁机捉住了她的手指, 缓慢地在自己指间揉捏着。

    崔令宜很熟悉他这样的动作,刚成婚那会儿, 他们两个如胶似漆,夜里他也经常这样玩她的手指。

    “不要这样。”她说,“回京后, 我们就该分开了。”

    “你是说和离?”

    “我肯定不能再在你们家待下去了, 但你们若是还在乎这个和崔氏联姻的名头,那也可以不和离, 只随便找个借口,说我离京养病去了, 反正崔四娘小时候就是在外面养病,大家不会怀疑的。”

    卫云章道:“你不要管别人,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我也不想再在京城待下去了。就算尹娘子是假的,就算拂衣楼倒了, 就算你家、崔家和侯府都原谅我,我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好半天,崔令宜才接话,“只要我还留在京城一日,我就会想起那些原本属于崔四娘的东西。”

    “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顿了一下,她问,“你管我去哪里?”

    “你若是有喜欢的地方,我试试看能不能让朝廷调我外放为官。”

    “卫云章!”她猛地翻身,于黑夜中盯紧了他,“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她吐出一口郁气,“你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是我影响了你的仕途。”

    卫云章凝视着她的双眼:“你这么替我着想,是出于对我的愧疚,还是出于你本心的良善,还是……你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

    崔令宜:“有区别吗?”

    “或许从结果上没什么区别,但如果答案是最后一个的话,我会高兴一点。”卫云章道,“和我拜了天地的人是你,不是别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和离再娶的打算。如果京城让你难过,我可以陪你去其他地方,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崔令宜僵硬地说道,“人家说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你若娶的是真的崔四娘,大家在京城互惠互利,一团和气,人人满意。你若执意要跟我在一起,是打算以后不再侍奉父母身侧吗?若将来我们感情淡了,吵架了,你会不会又说,你都是为了我,才放弃了京城的一切?”

    卫云章没有说话。

    “其实我们停在这里就挺好的。”她忽而笑了一下,“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时间会美化记忆,也许很多年后,我在你心里的形象都快和庙里的菩萨一样了。”

    “一定要这样吗?”卫云章问。

    “一定要这样。”她点头。

    卫云章捧过她的脸,俯身吻了上来。

    一个暌违了几个月的吻。

    在他发现她的身份后,他们便再也没有如此亲密的举动。

    然而身体的印象还在,他们在初成婚时的那些缱

    依譁

    绻流连,此刻如同回流的潮水,充盈了彼此的躯壳。

    他很温和地触碰着、抿舐着她的唇瓣,一朵微微干枯的花,在他的浸润下,渐渐变得水润丰盈。

    崔令宜睁着眼睛,虚抵着他的肩膀,微微抬起了下巴。

    他的舌尖扫过她的齿列,让她想起初春时新生的叶芽扫过指尖时留下的酥痒。她颤了一下,以为他要更进一步,他却撤了回去,重新含住了她的嘴唇。

    她喉咙里逸出含混不清的气音,说不清是伤心还是愉悦,像是融化的糖浆,被他抿入唇齿,什么也没留给黑夜。

    她抱着他,而他吻过她的嘴唇,又去吻她颤动的鼻尖,吻她湿润的眼睛。

    崔令宜不记得他们到底亲吻了多久,只记得他后来将她抱在怀里,说了句:“睡吧。”

    于是她像曾经许多个夜晚一样,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只是早上醒来的时候,谁都没有再提昨晚的事。

    那些直接的、纠缠的、或轻或重的吻,全都留在了深夜。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吻而已,别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新婚时那些快乐的时光都可以当作不存在过,这个也同样可以-

    护卫们按照吩咐买来了骑射服,穿着上马果然比常服舒适许多。而尹娘子看起来也比昨天适应了不少,再次坐在马上,身体放松了许多,也能跟得上马的节奏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往京城赶去。

    只是中间停留的大多是些小镇,简单补给还够用,但若想买点大东西,就不太够了。

    比如,马。

    崔令宜和卫云章在营州买的马质量一般,没护卫们从京城骑来的马耐力足,尽管有两个护卫早就与他们交换了坐骑,但骑上普通马的他们总是会落后其他人一截,其他人都中途停下来修整一会儿了,他们往往才刚刚赶到。于是形成恶性循环,马跑得慢,休息得就少,然后跑得愈慢。

    那两个护卫提出让卫云章等人先走,不必在乎他们,卫云章却觉得留他们两个在后方不妥,万一被拂衣楼的人抓走了怎么办?又会牵出一堆麻烦。还不如一群人一起行动,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遂拍板在乾州略作停留,前去买马。

    乾州是目前离他们最近的大州府,尽管还比不上江南那些商贸繁荣之地,但比营州富庶不少。当初崔令宜和卫云章从京城出发,为了躲避卫相的追兵,绕了山路,并没有经过乾州,但如果是走官道坦途的话,其实是会经过此地的。

    乾州没有匪患作乱,百姓安居乐业,路上行人如织。街道两旁管得不严,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贩。

    两个护卫负责去换马,卫云章站在路边问崔令宜:“想吃点什么?”

    崔令宜道:“随便吃点吧,上菜快的就行。”

    于是便随便找了个街边的摊子坐下。

    卫云章、崔令宜、尹娘子三人一桌,剩下的护卫再一桌。

    现成的刚出锅的煎包端了上来,崔令宜心不在焉地夹起一个,在卫云章开口阻止的那一刻,直接咬了下去。

    然后热油滋了卫云章一脸。

    卫云章被烫得直接站了起来,一瞥眼发现崔令宜自己也被烫到了舌头,正一脸痛色地吸气,不由又好气又好笑:“你急什么?买马的还没回来呢!”

    崔令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一只手挡在嘴前,另一只手悄悄给伸出的舌尖扇风。

    尹娘子从怀里摸出一块帕子给她:“衣服上也溅到了……擦擦吧。”

    卫云章顺手接过,先给无暇腾空的崔令宜擦了擦衣领上的油渍,然后又擦了擦自己的脸。然后叫来小二,让他们上壶凉茶,不要热水。

    凉茶端上来了,崔令宜连忙喝了两口,这才觉得舌尖的麻痹感缓和了些。

    她看了卫云章一眼,见他脸上被油溅到地方有一点泛红,不由升起一丝心虚与歉意:“你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卫云章道,“你嘴里有没有烫到,没起泡吧?”

    崔令宜:“没有。”

    “我瞧瞧。”

    说着,他伸出手,掰过崔令宜的下巴,想让她张开嘴,却被崔令宜反手拍掉了。

    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她有点儿尴尬。

    卫云章:“你别不好意思啊,万一真的烫到了,不及时处理,后面有的难受!”

    崔令宜:“这还用你说吗,我能不知道吗?”

    “我这不是怕你忍……”话音未落,卫云章忽然感觉后脑“啪”地一痛,一股大力按着他撞向桌子,若不是他躲避及时,只怕要整张脸都要埋进那一盘滚烫的煎包里。

    崔令宜噌地站了起来,一把攥住了来人的手腕。

    袭击卫云章的,是原本站在摊位旁的一名女子,粉面朱唇,亭亭玉立,身后还跟着几名丫鬟,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夫人。

    她原本只是路过,后来不知为何忽然站在摊位旁不动了,一直盯着这边看,崔令宜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此人衣着光鲜亮丽,不像是什么坏人,崔令宜有些纳闷,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便也没吭声。

    万万没想到,就自己和卫云章说几句话的工夫,那女子突然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直接一巴掌拍在了卫云章的后脑勺,清脆又响亮。

    几乎是在崔令宜攥住她手腕的同时,隔壁桌正在研究煎包的护卫们也唰地站了起来,抽出了腰间的剑。

    女子的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

    他们又默默地把剑收了回去,低下了头。

    崔令宜:?

    卫云章捂着脑袋转过身来,刚张口,便被女子的冷笑堵了回去:“行啊,卫云章,真有本事,我听说你犯了错被陛下贬出京了,还想着写信安慰你几句,你倒好,跑乾州逍遥来了?逍遥归逍遥,你还要不要点脸,看看你脸上贴的那是什么东西,胡子吗?你也怕丢人吗?你留着京城的新妇不要,跑我的地盘上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勾搭搭眉目传情,你这丢的是我的人啊!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转头,对崔令宜横眉怒目:“下作的东西,在这里勾搭有妇之夫,把你的蹄子给我放下!”

    卫云章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伸手把她们二人分开,嘴里叫道:“不是,等一下!二姐,你听我解释——”

    第092章 第 92 章

    一盏茶的工夫后, 卫岚潇坐在桌边不停地向崔令宜道歉:“对不住,弟妹,我真的不知道是你!我只听说三弟修书不力惹恼了陛下,被贬出京了, 我不知道你也跟着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一出京没人管了就学坏了, 所以一时气急, 才对你出言不逊, 请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崔令宜也是哭笑不得, 道:“无妨的, 无妨的, 这都是二姐的一片苦心。”

    听到卫云章喊她为二姐的时候,崔令宜还呆了一下,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卫家的二娘子好像是两年多前嫁的人,一年多前丈夫调任乾州司马, 她也跟着到了乾州。

    竟是来到了卫家二娘的地盘,卫云章怎么也不说一声

    銥誮?

    “我在二姐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你也不问问情况,上来就打人?”卫云章在旁边无语至极。

    卫岚潇扭头, 对他怒目而视:“我自然也不愿相信你是这样的人, 一开始我在路边瞧见一个人的背影很像你,我还以为是看错了, 再仔细一看,旁边还坐着父亲的人, 那不是你还能是谁?你还这么偷偷摸摸地往脸上贴胡子,怎能让我不多想?再说了……”她轻咳一声, “你旁边两个女子都如此貌美,我还当你在外结交了什么红颜知己……”

    卫云章郁闷地戳着盘里的包子:“你都知道我离京了, 却不知道我是与夫人一同出来的?”

    卫岚潇:“我怎会知道?连你离京的消息还是你姐夫从同僚那里得知的,他还问我怎么回事,我哪知道怎么回事?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人知会我一声!我前几日才寄信给父亲询问,那信大约现在还在路上呢!你既然是出来修书的,怎么还跑到乾州来了?”

    卫云章道:“此事说来话长,不便在这里细讲。总之,你对面这位就是崔家四娘,名唤令宜,另一位尹娘子则是我们路上遇到的朋友,因为一些事情,要随我们一起回京。”

    卫岚潇听得一头雾水:“你不是才从京城出来吗?这么快就回去了?”

    正说着,两个买马的护卫牵着新马回来了。看到卫岚潇,他们先是一愣,继而抱拳行礼:“见过二娘子。”

    卫岚潇点了点头,又问卫云章:“你带了这么多人出来,没带瑞白吗?”问完突然意识到崔令宜也没带丫鬟,不由更诧异了。

    卫云章:“唔……要不然,我们回你府上说吧?姐夫在吗?”

    卫岚潇轻哼一声:“他是个大忙人,自然是在官府里忙活着呢,哪会回家呀。也好,反正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回去慢慢说。”

    卫云章眨了眨眼。

    隐约感觉自己问了什么不合适的问题,他决定还是不要再问了。

    “好,反正都来乾州了,那我们便去二姐府上叨扰了。”卫云章道,“不过,先等我们把这些吃完。”

    卫岚潇:“去我府上吃呀,我们府上厨子手艺还可以的。”

    卫云章:“买都买了,不吃也浪费——四娘比我勤俭持家,她总是这么教育我。”

    “原来是被媳妇儿管教着,你小子也有今天。”卫岚潇忍不住笑了笑,对崔令宜道,“你大约不知道,我三弟这人表面上看谦恭有礼得很,实则倔得不得了,父母说的话都未必能听,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爹娘总是这么教育我’。”

    崔令宜连忙道:“他胡说呢,我压根没有管过他。”

    卫云章也不搭话,只自顾自地吹凉煎包。

    吃完饭,一行人动身去司马府。

    卫岚潇在一旁向丫鬟交代着什么,趁这个机会,崔令宜低声问卫云章:“你本来就打算到乾州来见你二姐吗?”

    “当然不是啊!我若真是来见她,不在府上住个两三日怎么能行?我们哪耽搁得起?所以我一开始想买完马就走的,谁知道这么巧就被她撞见了!”

    “那现在又为什么要跟着她回府?我们不急着回京城了吗?”

    “已经被她撞见了,她不问个明白,肯定不会放我们走的。”顿了一下,卫云章又道,“而且,有她在,我忽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你目前的难题。”

    崔令宜眉头一蹙。

    卫岚潇交代完了丫鬟,回过头来道:“我是闲着没事出来散步的,所以不曾坐车,你们不介意走路吧?”

    卫云章:“当然不介意。”

    于是一行人便这么往司马府走去。路上卫岚潇问了卫云章一些父母亲与大哥的近况,又与崔令宜聊了好一会儿。

    卫云章和崔令宜成亲的时候,她不在京城,对这个弟妹只知其名,不识其人。眼下终于遇见了,自然是要好好了解个够。

    对于她的各种问题,崔令宜都一一答了。

    卫岚潇笑道:“若早知道将来是你嫁给三弟,我还在京城的时候,一定会去找你玩乐。只可惜那时你似乎刚到京城不久,不怎么参加宴会,我从来都没见过你。”

    崔令宜道:“是,那时候不大熟悉京城,不敢出去,怕闹了笑话。”

    “你就是太谦虚了,你是崔院长的女儿,谁敢笑话你?”

    就这么闲聊到了司马府。

    司马府的下人接到了飞奔回来的丫鬟的报信,早早立在门口,开了大门迎接贵客。

    “噫,噫!”

    门下台阶站着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妻子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娃儿,还不怎么会说话,只是瞧见了卫岚潇,便挥舞起手臂来。

    “见过小卫大人。”夫妻俩朝卫云章行了一礼。

    卫云章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阿宝睡醒了?”卫岚潇伸出手指,在小娃儿眼前逗弄着。

    “是呢,刚睡醒不久,便听到下人来报,说是小卫大人来乾州了。”

    “给我抱吧,辛苦母亲了。”卫岚潇从婆婆手里接过儿子,又向崔令宜介绍道,“这是周昀的父亲和母亲,与我们住在一起。”

    周昀是她的丈夫,也是乾州司马。崔令宜稍微了解过,此人出身一般,靠科举入仕,后来因为一些才能,得了卫相的赏识,将女儿嫁给了他。若是周昀此次在乾州任上政绩出色,回京后连升两级也不是不可能。

    崔令宜笑着向周父周母问好。

    周父周母迎他们入府,问吃了没有,得知已经吃过,便又带他们去看今晚住的房间。

    “时间匆忙,临时打扫出来的,若是有哪里不周到,就再叫下人过来。”周父说道。

    卫云章:“没事儿,很干净,不用叫人。”

    周母又问尹娘子:“那这位娘子对房间还满意吗,可要换一间?”

    “不用不用。”一直努力当透明人的尹娘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卫岚潇逗了一会儿儿子,便把儿子交给了周母:“父亲,母亲,带阿宝回去玩吧,我与三弟许久未见了,有些家事想与他说说。”

    周父周母自然理解,很快就带着孙子离开了。

    尹娘子也很识趣地道:“那我先去我那屋了,你们若是有事找我,让人来喊我一声便好。”

    客房内,终于只剩下卫云章、崔令宜和卫岚潇三人。

    卫云章忍不住道:“都成婚这么久了,我怎么瞧着周昀他爹娘还是这么一副客气样呢?你凶他们了?”

    卫岚潇翻了个白眼:“我脾气有这么差?他们又没犯什么错,我哪会凶他们。周昀一直敲打他们,叮嘱他们不要穷人乍富,小人得志,还叮嘱他们不要惹我生气,他们听进去了罢了。”

    卫云章斜睨着她:“我瞧着他们像是在讨好你。”

    “我最近看周昀就不爽,他们可不得讨好我吗,生怕我一气之下和周昀和离了。”卫岚潇给自己剥了个橘子。

    卫云章顿时一凛,表情严肃起来:“周昀怎么你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公务忙得很,结果把我的生辰忘了。他爹娘想派下人去官府提醒他,被我拦下来了。我就想看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能想起来,结果他忙到夜里,直接睡在了官府,连家都没回来!”卫岚潇生气地往嘴里丢了一瓣橘子。

    “这……官府事多,偶尔发生此事,在所难免。”卫云章劝道,“他后来想起来了吗?怎么弥补你的?”

    卫岚潇冷笑一声:“都过去半个月了,到今日还没想起来呢!府里头被我下了令,谁也不准提醒他!”

    卫云章大为惊诧:“你都气成这样了,他都没发现不对?”

    “他能发现就有鬼了!”卫岚潇恼道,“他后来倒是记得回家了,但也大多是夜里,阿宝都睡下了,我都洗漱完了,他才回来!他还以为是我恼他回来得晚,安慰我几句便倒头睡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走了!我这大半个月来和他说的话,加起来还不如今日我和你说的话多呢!”

    卫云章:“这是在忙什么,要忙这么久?”

    “周昀说州属乡县的官道一直不太好,一旦下雨就容易积成泥潭,他打算拨款修缮,结果官府里头拨不出款了,他就奇怪了,明明去年风调雨顺,贸易畅通,税收也收得很顺利,怎么会拨不出款?仔细一查才发现,竟是上一任

    璍

    乾州司马在任期间,账目有亏空,只是当时做了假账瞒了过去,周昀来上任的时候也没发现。去年他刚来,没做什么花钱的大事,结果收的税被下面官员偷偷挪去补了上一任的亏空,以致于现在真正的官帐上钱不够了。”说到这里,卫岚潇忍不住呸了一声,“等周昀把案子查完了,我定要让他向朝廷狠狠参上一本!”

    卫云章叹了口气:“竟是如此,那他确实有的忙了。”

    “可不是嘛,他干着大事呢,我若是为了个生辰纠缠于他,岂不是显得我很小气,一点都不识大体?”卫岚潇说,“但我又忍不住想,他再忙,难道还能比咱们父亲忙?父亲是一国之相,都没忘了我的生辰,他凭什么忘?”

    “那等案子查完,你就狠狠骂他一顿!”卫云章道。

    卫岚潇生闷气:“谁知道这案子什么时候查完?万一查上两三个月的,我难道把一个两三个月前的事情拿出来说?”说到这里,她看向崔令宜,“弟妹是什么时候的生辰?三弟他有没有给你过生辰?”

    崔令宜:“我……”

    卫云章连忙接话:“还没到她生辰呢,早得很,早得很。”

    崔令宜:“是,还早呢。”

    “唉。”卫岚潇长叹一声。

    卫云章:“他现在忙着,你也不好去找他的麻烦。你在乾州有没有结识什么朋友?多和朋友出去聚聚,放松心情,就先别管他了。”

    卫岚潇:“有倒是有,可也都是那些官夫人。眼下他查着案子呢,说不准还有什么浑水摸鱼的人在里头,我也不敢在外面乱与人聚会。”

    崔令宜道:“可见二姐是识大体的,也没责怪谁,有事都在心里憋着,要换了其他脑子不清醒的人来,一怒之下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麻烦呢。”

    卫岚潇顿时扑哧笑了:“弟妹真会说话,这话我爱听!”

    她说了这么多,其实也就是找人发泄,现在发泄完了,心里舒畅许多,终于又想起来正事:“话说回来,三弟你和弟妹来乾州到底是干什么的?”

    第093章 第 93 章

    卫云章正色:“实不相瞒, 二姐,我此次离京,并非是因为修书的缘故,那只不过是表面的托辞, 实则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更重要的事情?”卫岚潇一怔, “这么说来, 你不是惹恼了陛下……”

    “嘘。”卫云章笑了笑,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卫岚潇也是见多识广的聪明人, 当即会意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那我不问了。”又忍不住笑着捣了他一拳, “真是的,害我担心这么久!”

    卫云章:“没办法嘛。我还特意做了伪装, 想着在乾州买完马就立刻走, 谁知道你眼睛这么尖。”

    卫岚潇:“你们这是急着回京?我是不是耽误你们了?”

    “倒也还好,有二姐在, 反倒让我们有机会解决另一件事。”卫云章低声道,“与我们一起来的那位尹娘子,二姐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卫岚潇转了转眼睛:“你要是这么问, 看来她来头不小。”

    “也不能这么说。”卫云章含糊其辞, “我们是在路上偶遇的,只是我后来想想, 觉得又不太像‘偶遇’。”

    “你的意思是,她是蓄意接近你们的?”卫岚潇正闲着没事干, 顿时兴奋起来,“怎么回事, 快跟我说说。”

    卫云章看了崔令宜一眼,她正低着头, 看起来像是安静地旁听他与二姐的对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云章继续道:“四娘她无意中发现尹娘子后颈有个像是胎记一样的东西,我便多问了一句,却得知那胎记的形状很是可疑……”

    在他的描述里,尹娘子成了一个被邪教操控的棋子,而这个邪教的标志就是往人身上画上标记。所以,他现在需要验证尹娘子后颈上那个图案,究竟是真胎记,还是被人为画上去的。

    卫岚潇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尽管疑惑于什么时候有这么个邪教了,但又想到这件事大概与卫云章的秘密任务有关,便不敢再细问。

    “我可以帮忙,只是她若真的心怀不轨,那被戳破之后,会不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卫岚潇担心道。

    “她不会武功,不要紧。”卫云章道,“我早有心试探,可之前一直找不到机会,如今,就拜托二姐了。”

    卫岚潇点头:“你放心,这事我来安排就好。”

    卫岚潇走后,崔令宜仍旧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放心吧。”卫云章拍了拍她的肩,“总要迈出这一步的。”

    崔令宜轻轻叹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周昀回来了。

    卫岚潇抱着儿子,上下扫了他两眼,不咸不淡地说:“今日回来这么早?看来还是我家三弟有面子,都不用我催,你自己就回来了。”

    周昀还穿着官服,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又没法替自己开脱,只能道:“近来辛苦你了。阿宝给我抱吧。”

    卫岚潇哼了一声,把儿子交到他怀里:“我不辛苦,我哪有你辛苦。”

    周昀不敢和她呛声,只换了个话题道:“度闲他怎么突然来了乾州,而且还带了夫人?”

    卫岚潇:“这个么,他自有他的道理,我已问过,心里有数,你就不必管了。等会儿见了面,也不要再问什么离京修书之类的事情了。”

    见妻子如此说,周昀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便没再多问。

    卫云章带着崔令宜从后院出来,看到周昀,立刻笑着行了一礼:“姐夫,好久不见!”

    周昀也笑道:“度闲,好久不见!旁边这位就是弟妹吧?”

    崔令宜行了一礼:“姐夫。”

    “度闲成亲,我们人在乾州,未能参加,一直深以为憾啊!”

    “如今再见也是一样的。”卫云章又指了指后面的尹娘子,“这位娘子姓尹,是我们同行的朋友,今天也得在此叨扰一夜了。”

    “好,好,都是一家人,既然来了,必要好好招待一番。”周昀道,“诸位都请进去坐吧。”

    晚膳自然丰盛,又有阿宝作闲聊谈资,好不热闹。卫云章见阿宝胖胖的很是可爱,便拍了拍手,逗他:“来,给舅舅抱抱。”

    阿宝本来坐在桌边呢,看见卫云章,便咿咿呀呀地朝他爬了过去。

    卫云章大笑着把他抱起来:“真是听话。”

    卫岚潇在旁边看着,嗔道:“哪有你这么抱孩子的,手不能这么放……”说着便来教他正确的抱孩子姿势。

    周昀笑道:“度闲现在可得好好学学,将来有了孩子,上手就快多了。”

    卫云章看着在怀里吐泡泡的阿宝,捏了捏他的小脸,笑而不语。

    一顿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散场后,周昀又提出再留卫云章喝几杯茶,卫云章却推拒道:“我与夫人近来赶路,夫人颇多不适,我得回去陪她了。姐夫也是,最近这么忙,难得今日腾出空闲,还是回去陪陪姐姐和阿宝吧。”

    周昀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你姐姐心中不满,可是我确实难以抽身,比如今日早下值几个时辰,明后日恐怕又得睡在官府里……”

    卫云章叹了口气:“同朝为官,身不由己,我也能理解姐夫。只是二姐她也不是不懂事之人,她现在能为一点小事不开心,必然是以前还有许多类似的小事让她着恼,积累在一起才发作罢了。姐夫不如好好想想,齐家治国平天下,若是家都不齐,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罢,便朝他颔首,先行一步了。

    周昀愣在原地。

    卫云章快步下了台阶,走向等在檐下的崔令宜:“走吧。”-

    尹娘子一个人回了房间。

    直到她跨入门槛,关上房门,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与一群不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吃饭,实在是太尴尬了。尤其是像她这种身份的人,混在一群高官贵妇之

    忆樺

    中,更是连筷子都不怎么敢抬,从头到尾,只敢碰在她面前的那几盘菜。

    笃笃笃,有人敲门。

    敲门的是司马府的丫鬟,问她现在要不要沐浴。

    尹娘子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她之前骑马的时候被磨破了皮,不能碰水,已经好几天没沐浴了。现在那里结了疤,终于可以好好清洗一下自己。

    于是两个丫鬟很快搬来了浴桶和格挡的屏风,以及热水和各式各样的花露。

    “这个是洗发的,这个是养发的,这个是润肤的……”介绍完了器具,丫鬟道,“娘子,请让奴婢们为您更衣。”

    尹娘子正在为沐个浴还要配备这么多东西而咋舌,冷不丁听到后面一句,顿时一愣。

    两个丫鬟上前来,一边一个,伸手要宽她的衣:“奴婢们伺候您沐浴。”

    尹娘子吓了一跳,捂着衣服倒退几步,连声道:“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好。”

    丫鬟们却道:“娘子是贵客,岂有让贵客自己动手的道理?”

    尹娘子:“真的不用!我习惯一个人待着,无需你们伺候,你们下去休息吧,若真有事,我会喊你们的。”

    丫鬟们却坚持:“奴婢们很会伺候的,请娘子放心。”说着就又靠了上来。

    尹娘子有些惊慌:“不是说我是贵客吗?你们……你们不听贵客的话吗?我不喜欢沐浴的时候旁边有人!”

    却见两个丫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恳求道:“娘子是小卫大人的朋友,也是我们家夫人的座上宾,夫人特意交代了要好好伺候娘子,若是被夫人看到奴婢们站在门外,定会觉得是奴婢们做错了事,惹恼了娘子,然后怪奴婢们侍奉不力。娘子,您就行行好,让奴婢们伺候您吧!”

    尹娘子哪见过这阵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高门大户……规矩这么严苛吗?她今日瞧着那卫家二娘子行事风风火火的,说话也直率,还以为是个好相处的人,没想到……

    她左右为难,终究撑不住两个丫鬟可怜的眼神,勉强点了头:“好吧,那你们留下。”

    两个丫鬟高高兴兴地从地上起来,替她宽了衣,扶她入浴桶沐浴。

    不得不说,这贵人府上的丫鬟,手艺是真的不错,帮她洗发之余,还顺便替她揉按了头部穴位,她靠在浴桶边缘,舒服得都快要睡着了。

    人一但放松,就容易失去警惕。

    丫鬟给她按完了头,又开始往下按她的肩颈。尹娘子一开始还配合着她们调整了一下姿势,直到后颈渐渐泛起一丝火辣,她才隐约觉得不对,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摸一下。

    “这是养肤的花露呢。”丫鬟却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碰,“娘子若是抹掉了,就得重涂一遍。”

    尹娘子有些不安:“一定要涂吗?不用这么精细的……”

    丫鬟道:“这都是好东西,已经打开用了,也存放不了多久,若是娘子不用,就太可惜啦。”

    尹娘子只好不说话了。

    丫鬟用力地替她按着肩颈,缓解了她连日来奔波的劳累。然而,那一丝火辣感却越来越明显,甚至让她感觉有一些疼痛……

    “哎呀!”丫鬟忽然惊叫了一声,“这、这怎么掉色了?”

    “什么?!”尹娘子猛地转过身来,护住自己的后颈,“什么掉色了?”

    一个丫鬟张着嘴道:“娘子,您身上那个是胎记吗?怎么……洗着洗着……就淡了……”

    另一个丫鬟也是点头:“难道是什么脏东西吗?但瞧着不像啊。”

    “出去!你们都出去!”尹娘子惊慌失措地说道。

    “娘子对不住!奴婢们不知道那个东西不能洗……”

    “出去!”尹娘子瞪着眼睛,呼吸急促。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跑了出去,另一个人则留了下来。

    “我让你们都出——”看留下的那个仿佛打定了主意不离开,尹娘子不由顿住,然后努力维持着嗓音的平静,道,“罢了,给我个镜子。”

    丫鬟道:“房中没有镜子。”

    尹娘子:“……那你去帮我拿一个吧。”

    丫鬟又道:“娘子,您还没沐浴完,奴婢不好走开的。万一您滑倒出了事,奴婢是要负责的。”

    尹娘子望着她,嘴唇颤抖起来。

    这个时候,她若再没发现问题,那就太蠢了。

    ……

    正院卧房内,烛光昏暗,床前纱幔轻垂。

    “岚潇……”周昀坐在床边,望着床里头背对着他的妻子,抿了抿唇,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卫岚潇没动:“说什么呢,难得早睡一回,你快睡吧,明日还要继续忙。”

    “对不住,岚潇,我……忘了你的生辰。”周昀低低地说道,“难怪你这些天都不理我……”

    卫岚潇没说话。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气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眼下确实无生辰礼能拿得出手,请你给我一些时间挑选……”

    “是卫云章告诉你的吧?”卫岚潇对着墙翻了个白眼,“我就不该告诉这小子。”

    “度闲没有明说,是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才突然想起来的……”周昀往里面挪了挪,将手搭在卫岚潇的肩膀上,“他还说,你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最近我公务繁忙忽略了你,只不过是个由头,我定是以前还有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时不时惹恼了你,堆积在一起,才会教你生气……”

    卫岚潇呵道:“那你知道哪些地方不对了?”

    “自从来到乾州,我便鲜少在家中用饭。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我初来乍到,即便有岳父大人在京城撑腰,凡事也得亲力亲为,才不至于被人蒙骗。你生阿宝那天,我还在停尸房查一桩案子,匆匆回来,又不敢带着尸气见你,等我沐浴完回来,你早就疲累睡去……”一桩一件,周昀越说声音越低,“你跟着我离开京城来到乾州,故友都不在,而我也少有时间陪你出去逛街……”

    “原来你自己心里清楚。”卫岚潇忽然翻过身来,盯住了他,“说真的,我不缺什么生辰礼,我只是想要一个心意罢了。可是周昀,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连哄我的话都不肯多说几句?我父亲是一国之相,他也公务繁忙,我生辰当日他不在家,但他会提前几天就赠我生辰礼,你为什么做不到?”

    周昀沉默。

    卫岚潇深吸一口气:“罢了,我也不想跟你吵架,你也是有正经事忙,又不是在外头养女人,我跟你吵这个没意思。睡吧。”

    她把被子蒙过头顶,又一次翻身背对他。

    “岚潇……”他声音苦涩,“我只有三年任期,我必须做出政绩来,而且得比别人做得更好,才能风风光光地升任,带你回到京城。我出身平平,也没什么家产,是岳父大人赏识我,才给了我机会,将你嫁给了我。我不能让他失望,更不能让你失望。若你嫁给我,却比从前过得更差了,那我有何面目面对你和岳父呢?尤其是你还有个探花弟弟,大家都说他将来前途无量,我不敢与他相比,但我也不能差得太多吧?虽然你嘴上从来不提,但我知道别人其实会暗暗地比较卫家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婿,他们嘲笑我也就罢了,但我不想让他们笑你嫁错了人……”

    “谁嘲笑你?”卫岚潇突然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谁敢嘲笑你?”

    “不,不,没人嘲笑我。”周昀连忙安抚她,“我好歹也是一州司马呢,谁会想不开嘲笑

    弋

    我?”

    “没人嘲笑你,那你自己胡思乱想个什么劲!”卫岚潇恼道,“而且你现在是一州司马,卫云章他只是个翰林院编修,你官阶比他高!”

    周昀:“是,是……”

    “所以你就为这点破事,把自己逼成这样?”卫岚潇瞪着他,“我又不曾嫌弃过你,你倒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倒显得像是我爱慕虚荣似的!”

    周昀低头:“我错了。”

    “错哪了?”

    “我不该舍本逐末,忘了初心,不该为了为所谓的未来,而忽略了眼前的家人。”周昀道,“也不该想着‘闷声干大事’,不该妄自揣测你的心思,怕你觉得我是在找借口。”

    卫岚潇哼道:“总算说了点人话。”

    周昀试探道:“那……岚潇,你能原谅我吗?”

    “不知道。”卫岚潇道,“我现在只是不那么生气了,不代表我不生气了——想了这么久都没想出来生辰礼送什么,你给我睡书房去!”

    “别了吧,万一被度闲他们看到,多丢人啊。”周昀央求道。

    卫岚潇拔高声音:“他们才不会没事干偷窥你晚上睡哪,你给我睡书房去!”

    周昀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点,万一把隔壁的阿宝吵醒了,他又要哭了。”

    卫岚潇直接在他虎口上咬了一口,趁着周昀吃痛收手的时候,一脚踹在了他胸口。

    那一脚踹得其实并不用力,只是让周昀的身子晃了一下,但他犹豫了一下,自己一个倒仰,跌在了床下。

    卫岚潇:“……”

    周昀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上了床:“岚潇……”

    卫岚潇又踹了他一脚。

    周昀又跌了一次。

    他第三次爬上来的时候,眼见她的脚又踢了过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脚腕。

    卫岚潇挣了一下:“周昀!”

    “我错了,岚潇……”他伏在床上,握着她的脚腕,将脸贴在她的小腿上,“为了我,气坏身子不值得。”

    卫岚潇咳了一声:“痒,你放开。”

    周昀:“我不放开。岚潇,你不知道,我第一次在卫府看见你,结果看得太出神,被台阶绊了一跤。你那时还跟丫鬟偷偷笑话我……”

    “有这事?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卫岚潇挑眉。

    “你当然不记得,拜访卫府的青年那么多,我有何起眼。”周昀轻吻着她的小腿,“我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娶到你……岚潇,我不希望你嫁给我,是‘下嫁’。”

    “知道了,知道了,不要在这里表忠心了,我该生气的还是要生气。”

    “你生气吧,只是不要生闷气了,以后直接些跟我说,我有时候……”他顿了一下,“有时候真的很怕你看不上我,所以,我就想再多证明自己一点……”

    卫岚潇被他吻得痒得不行,一边笑一边往里面躲:“你就是这么证明自己的?我说的话你也敢不听!”

    “岚潇,你大人有大量……”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周昀顿时一凛,立刻松开了卫岚潇,坐直了身子。

    卫岚潇也立刻把被子一盖,遮住身上被翻卷起来的寝衣。

    “谁?”周昀厉声问道。

    “奴婢……奴婢有事禀告夫人。”

    卫岚潇认出了丫鬟的声音,对周昀道:“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你别出来。”

    周昀:“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

    “总之……总之是三弟那边有事托我帮忙,我处理一下,简单得很,你不必多管了。”她迅速下床,穿好衣服,又理了理头发,才打开了门。

    敲门的正是之前给尹娘子沐浴的丫鬟。她靠在卫岚潇耳边低语几句,卫岚潇听得眉头直皱。

    “她现在在哪里?”

    “还在房里呢,巧儿看着她不让她出去。”

    “你现在去通知我三弟,把情况也跟他说一遍。跑快点!”

    丫鬟赶紧迈开腿跑了。

    第094章 第 94 章

    两间客院彼此相邻, 等卫岚潇走到尹娘子院落前的时候,卫云章与崔令宜已经等在那里了。

    卫云章:“多谢二姐今日相助,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卫岚潇懵道:“啊?不用我再做什么吗?”

    卫云章:“不必了, 一直以来我们缺的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如今契机已有, 剩下的事情, 就不牵扯二姐了。”

    可能接下来的事情又是秘密, 不便对外透露吧。卫岚潇这么想着, 便道:“那也行, 我留了人在院子外面,若是你们还有什么需要, 尽管提。”

    “好, 时辰不早了,二姐快回去歇息吧。”

    卫岚潇点了点头, 又有些好奇地往屋子方向看了一眼,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卫云章握起崔令宜的手,说:“我们进去。”

    他推开了客房的门。

    屋内还残留着淡淡的水汽, 屏风和浴桶都未收走, 而尹娘子穿着衣裳坐在地上,未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鬓角。

    听到响动, 她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看守她的丫鬟向卫云章和崔令宜行了个礼告退,出去的时候顺便关上了门。

    卫云章又用力地握了一下崔令宜的手, 朝她笑了一下,然后退到了一旁, 把中央的位置留给了她。

    崔令宜站在原地,垂眼凝视着尹娘子。

    刚才的情况丫鬟都说了, 而她如今又面如死灰地坐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为什么?”崔令宜问她,“为什么要冒充崔家四娘?”

    尹娘子膝行而前,跪在她的脚边,哭着道:“师姐……求师姐宽恕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谁是你师姐?”崔令宜冷冷道,“我根本不认识你。”

    “是我厚颜,斗胆称您一声师姐,师姐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应当。因为师姐习武,接的都是上等生意,而我们这些人,没有习武的天赋,却有几分姿色,所以被专门留了下来,去那些三教九流之所,定时收集消息。我们不像师姐,因为接触的都是大人物,还可能被怀疑试探,我们是真的不会武功,所以就算被试探,也试探不出什么来。”尹娘子哽咽道。

    崔令宜闭了闭眼。

    “大半个月前,楼主忽然亲至,说要挑个人办事,挑了半天把我挑走。我一开始还以为要去伺候什么人,谁知楼主却让人在我身上刺了颜色假装胎记,还跟我说,他怀疑卯十六——也就是师姐你,背叛了拂衣楼,让我假扮成崔家的女儿,接近卫大人,伺机而动。”尹娘子拽着崔令宜的衣角,哀哀哭道,“我不想去,我根本不了解崔家,不了解卫大人,我如何能去执行这样的任务?可楼主却说,他要的就是我的不了解,这样才真实。”

    崔令宜将她甩开:“他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就已经把你安排上了?我若没有背叛呢?”

    “我,我不知道……”尹娘子讷讷道,“他让我待在绣坊里,绣坊里也都是拂衣楼的人,他让我到时候听命令便好……直到有一天,他天还未亮,便把我喊了起来,说卫大人受了伤,让我去照顾……”

    卫云章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所以你那些身世,还有什么看书背诗的经历,也都是假的?”

    “是。楼主说,这样容易让卫大人对我产生好感,还让我找个机会,不经意地露出胎记……他说卫大人是聪明人,看到胎记一定会觉得奇怪,然后就开始调查。”尹娘子擦了擦眼泪,“我害怕极了,若是师姐真如楼主所说,背叛了拂衣楼,那她看到我和卫大人卿卿我我,岂不是会杀了我……可是,我没办法……师姐……”

    她匍匐在崔令宜跟前,乞求她的饶恕。

    崔令宜看着她,觉得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匍匐在楼主的脚下。

    当听到司马府的丫鬟来报,说按照吩咐行事之后,那尹娘子面色惊惶,还要把她们都赶出去时,崔令宜一时跌坐在椅上,久久不能回神。

    ——竟真是假的。

    她身心俱疲,辗转难眠,被折磨了这么多日,都是因为这个人。

    愤怒与不甘灼痛了她的胸腔,她很想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掐住对方的喉咙,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现在,她只觉得悲哀与痛苦。

    “在楼主的计划里,你成功吸引到卫云章,让他带着你回京城,

    忆樺

    可之后呢?崔家明明已经认下了我这个女儿,如何能接受又有了一个?”崔令宜追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尹娘子瑟瑟发抖,“楼主说,先让我跟着卫大人上路再说。卫大人既然会带着师姐离京,那说明师姐在他眼里已不是个普通闺秀,他肯定是知道了师姐的身份,才敢放心带上师姐。如此一来,真正的崔家女儿不知所踪,我若出现,卫大人不可能不管我的。”

    “我如何管你?”卫云章忍不住插话,“我难道还能娶你吗?”

    尹娘子哆哆嗦嗦地说:“我不知道……京城里还有拂衣楼的据点,也许,他们也会有安排,我听安排便是……”

    她一直在说不知道。

    崔令宜:“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楼主根本就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尹娘子愣住。

    崔令宜缓缓道:“他跟我说,只要我杀了卫云章,他就可以对我既往不咎。”

    身后传来卫云章微不可察查的一声叹息。

    “他之所以所有事情都是临时安排,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给你留出未来。”崔令宜说,“你的存在,只不过是他激怒我的手段——他只是想要我杀了卫云章而已。”

    卫云章:“你若真杀了我,他当真能既往不咎吗?”

    这一次,轮到崔令宜说:“我不知道。”

    “师姐!求师姐救救我!”尹娘子回过神来,不住地给她磕头,“我这一路上都心惊胆战,我知道二位早就怀疑我了,可是我也不敢直接坦白……师姐,我不想死,求求你……”

    “看得出来,你确实很害怕。”崔令宜说,“我们不过是诈了你一下,你便把事情和盘托出——楼主这次操之过急,选的人竟如此沉不住气。”

    尹娘子僵硬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崔令宜弯下腰,拉开她的衣领。

    那里,一枚浅红色的印记,仍旧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尹娘子的后颈。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找来了药水,把你身上的‘胎记’洗掉了?”崔令宜摇了摇头,“其实我们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调配好药水,只是你自己看不见,只能听旁人说,再加上心虚,所以才抵不住压力,主动承认了。”

    尹娘子震惊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摸向后颈,喃喃道:“可是,洗的时候,分明很疼啊……”

    “用的是辣蓼草调制的汁水,涂在身上自然会有辛辣刺激之感,但不会有其他影响。若胎记是真的,你只会觉得有一点不舒服,而不会如此惊恐失态。”

    尹娘子呆了片刻,倏地垂泪苦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我失败了,楼主一定会杀了我的。师姐,你和卫大人之前的对话没有避开我,你们有办法对付楼主的是不是?求求你,行行好,给我指条明路,我真的不想死……”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我连独善其身都不能保证,如何能管得着你?”

    “师姐,你这么聪明,又这么厉害,你一定有办法的,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尹娘子哀求了她一会儿,见她岿然不动,又膝行着去求卫云章,“卫大人……”

    卫云章扭过头:“你们拂衣楼的事,我不管。”

    尹娘子夹在二人中间,左右皆是冷遇,只得小声地抽噎着。

    半晌,崔令宜转身往外走去。

    尹娘子起身:“师姐……”

    见崔令宜恍若未闻,走得飞快,她只好又颓然跪坐了回去。

    卫云章看了她一眼,追上崔令宜的脚步。

    房门在背后关上,他问崔令宜:“怎么不审了?”

    “事情清晰明了,还有什么可审的。”她有些疲倦地说。

    卫云章:“那这人怎么处置?”

    崔令宜:“先关在屋里头吧,容我想想。”

    卫云章与她走到院外,向守在门口的丫鬟叮嘱了几句,然后搂住崔令宜的肩膀,一同回了自己的院子-

    “这么快就解决了?”听到丫鬟的回禀,卫岚潇十分惊讶。

    “是,小卫大人说让奴婢们看好尹娘子的房间,然后便没别的交代了……哦,还有一个,小卫大人还说,知道夫人好奇,但还是希望夫人不要多问了,免得惹祸上身。”

    卫岚潇悻悻道:“好吧。”

    正欲关门,余光看到桌上放的两盅酸枣仁汤,便又朝丫鬟招了招手。

    “这两盅汤还温着,你拿去给三弟他们吧,就说他们劳累多日,喝了这酸枣仁汤能安神养心,睡前饮一盅再好不过了。”

    “是,夫人。”

    丫鬟端着汤盅离去了,而卫岚潇轻吁一口气,抚着心口回了内室卧房。

    周昀坐在床上,寝衣敞着,皱眉问她:“又是什么事?”

    卫岚潇:“没什么,三弟那边的事情解决了。”

    周昀:“当真?”

    “当真。”

    周昀:“不会再打断我们了吧?”

    卫岚潇笑骂了他一句,转而道:“我把那两盅酸枣仁汤给三弟他们送去了。”

    周昀:“那是母亲煮给咱俩喝的。”

    “我不爱喝那个味儿,你不也不爱喝吗?放那好一会儿了,你去瞧过它吗?”卫岚潇说,“但老人家一片好心,总不好浪费,正好我三弟不挑食,趁着还没凉,给他喝去。”

    “有两盅呢。”

    “他一盅,弟妹一盅,若是弟妹也不爱喝,那就让他喝两盅。”卫岚潇非常习惯这种把自己不爱吃的东西丢给弟弟吃的生活,“他奔波多日,多喝点这个,岂不正好?”

    第095章 第 95 章

    崔令宜坐在床上, 双手环抱着膝盖,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响起敲门声,卫云章去开了门,随后便端了两只瓷白的汤盅进来。

    “好了, 先喝点汤吧。”他把一只交到崔令宜手里, “厨房里炖了酸枣仁汤, 二姐遣人送了两盅过来, 说是宁神助眠。”

    崔令宜双手捧过汤盅, 浅棕色的茶汤在手心中微微晃动, 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她抬手, 拿起勺子抿了一口,微酸微涩微甘, 就仿佛她此刻的心情。

    卫云章揉了揉她的脑袋:“尹娘子也是冒充的, 你不该高兴才是吗?”

    崔令宜低低地嗯了一声。也只是松了口气,高兴了那么一霎而已, 可要面对的问题,还是一个没少。

    “我打算带她回京城。”她说。

    “为什么?”卫云章问,“她又不是真的崔四娘, 带她回去有何用处?”

    “可若是把她留下, 她也只有死路一条。”崔令宜蹙眉,“并非是我有什么菩萨心肠, 而是我觉得,她毕竟也是拂衣楼豢养的暗子, 连我都不知道她们那些人的存在,到了京城, 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处。”

    “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想听听你的想法。”卫云章迟疑了一下, 说道,“以你我之力,若想单独对付拂衣楼,恐怕是蚍蜉撼树。但如果你愿意让我把拂衣楼与康王勾结一事奏禀陛下,或许……都不用我们出手,拂衣楼的事便可解决。正好现在多了个尹娘子,便多了一个人证。”

    崔令宜低着头,用勺子一圈一圈地搅弄着瓷盅里的汤水。

    “其实我也想过此事,但是我怕……”

    “你怕陛下会降罪于你,是不是?”卫云章吐出一口气,“其实你跟我一同离京的时候,已经不清白了。但是,你现在毕竟还顶着一个崔家女、卫家妇的名头,若陛下非要追责你,那必须得想好如何把崔卫两家从这场闹剧中摘出去。可是,卫家容易摘,和离便是,但崔家有那么容易摘吗?难道让崔公当众把你扫地出门?如此一来,崔家名声尽毁,瑶林书院的学子亦会受到非议,陛下还指望着他们入朝为官重新洗局呢,断不会允许此等事发生的。”

    崔令宜:“可是我终究不是崔伦的女儿,我肯定会与他说清的。”

    “你与他说清是一回事,外人知不知道是另一回事。崔家大可以对外宣称你离京养病了,难不成你觉得陛下还会找人暗杀你?”卫云章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难听些,你无权无势,除了会点武功外,没什么用处,值得陛下找人暗杀吗?”

    崔令宜眨了眨眼。

    “更何况,你弃暗投明,陛下乐见其成。”卫云章说,“而且有我替你作保,你怕什么?”

    “你不要

    依譁

    再把自己和我扯上关系了!”崔令宜蹙眉,“本来受我蒙骗,陛下说不准还会同情你,你若再替我说话,陛下说不定要觉得你有异心了。”

    卫云章:“那你就错了,陛下不会觉得我有异心,他只会觉得我对你痴心一片。”

    “所以呢?”

    “所以我就有了软肋,有了缺点。”卫云章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为君者,不怕臣子有缺点,只甚至不怕臣子有二心,只怕臣子太过完美,挑不出错,拿捏不住他。”

    崔令宜:“……”

    “好啦,也不一定就非要向陛下坦白。只要把你这事情限制在崔卫二家中,那便是家事,陛下也管不得。反正尹娘子也是拂衣楼的人,她去说也一样。就说……”卫云章想了一下,“就说我奉旨查案期间,她受拂衣楼指使,蓄意接近我,想阻挠我查案,却被我识破,洗心革面,愿意当庭作证。”

    崔令宜:“她胆子那么小,见到陛下说不定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卫云章:“我就随口一说罢了。谁知道京城里头还会出什么变故?说不定我向康王通风报信,说楼主也在营州,结果最后被他反将一军,揭穿通风报信的人正是我,让我和康王彻底反目。”

    见她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他不由唇角笑意愈浓,伸手抹开她眉心的褶皱:“刚离京的时候,你说操心回京后的事情,为时过早,当及时行乐才对。现在难道有什么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便也该及时行乐才对。”

    他仰头饮尽汤水,啧了一声:“不太好喝。”

    崔令宜:“凡是养生的东西,味道都不怎么样。”

    “二姐她不爱喝这些的,难道是生了孩子后转了性了?”卫云章摸了摸下巴。

    “定是产后喝习惯了。”崔令宜说,“再有钱的人家,女人生孩子也是过鬼门关,不补不行,补多了也不行。生完孩子,又会气血亏空,再好久才能恢复。”

    卫云章看了她一眼。

    崔令宜一怔,随即微恼:“你看我干什么?我喝完了。”说罢,把空盅往他手里一放。

    卫云章起身,喊来丫鬟,把空盅收了,又传了水洗漱。

    洗漱完毕,熄灯睡觉。

    两个人躺在床上,各怀心事。

    卫云章听着身后翻来覆去的动静,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不适应这床吗?”

    崔令宜:“不是,只是……有点儿睡不着。”

    “先别想那些事了,明日还得赶路呢。”卫云章道。

    “我当然知道,但是……算了。”她闷闷地说。

    卫云章:“怎么了,什么算了?”

    “没什么。”

    “有事你就说呀。”

    “我没事。”

    卫云章只好不再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听着枕边的呼吸声,又忍不住开口:“你觉不觉得有点热?”

    崔令宜:“……是有一点。”

    卫云章摸了摸身上的被子:“是这被子太厚了吗?”

    “可能吧。”崔令宜说,“自打我们离京后,就没盖过这么厚实的被子了。”

    卫云章嘀咕:“谁说的由俭入奢易,我这会儿奢起来了,还不适应呢。”

    他把被子撇了撇,把胳膊伸了出来。又躺了会儿,觉得还是热,遂翻身坐了起来,纳闷道:“是不是底下褥子也垫多了?”

    崔令宜也坐了起来。

    她抬手,拢了拢背后的头发,道:“就睡一夜,别折腾了。你去给我倒点水吧,我想喝水。”

    卫云章:“这会儿只有冷水,要热水得让人去烧。”

    “就冷水。”

    他下床,点了灯,从壶里倒出一杯水来,走回来递给崔令宜。

    她接过,咕咚咕咚几口饮尽,把杯子还给他。

    卫云章的手指停在杯壁上,手臂却没有收回去,只直勾勾地看着她。

    崔令宜:“……你看什么?”

    卫云章:“你出汗了。”

    崔令宜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际处微微湿润,明显是被热的。

    他把杯子随手放到一边,摸了一把她的脖颈,方才那里堆满了头发,此刻亦是有薄薄一层汗。

    “你看起来比我还热……”他喃喃道,“你脸好红……”

    “是吗?”崔令宜捂住自己的脸。

    “不会是发热了吧?”卫云章忽然一凛,“你头晕不晕?难受不难受?”

    崔令宜望着他乌黑的瞳仁,鬼使神差地,她靠近了他,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说:“有吗,我觉得你也没比我凉到哪去呀。”

    但是……好像确实有点儿晕。

    刚才没点灯,还不觉得,这会儿点起灯来了,光晕流转,她看东西都觉得有些发花。尤其是看卫云章,感觉他的五官都在流动,她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用手托住他的下巴:“你别晃。”

    卫云章:“……我没晃。”

    他的手掌还停留在她的颈后,源源不断的热意涌向他的掌心,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血管在跳动,还是她的血管在跳动。

    她的嘴唇近在咫尺,浅浅的檀红,还泛着一层水色,那是她刚喝完的冷水。

    他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没给自己也倒一杯。

    他也想喝点冷水。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他吻住她的唇,舌尖卷舐过她唇角的水珠,只是那水珠却不如他想象中的冰凉,是温的,是热的,裹含着她的气息,宛如她的体温。

    他用手臂托起她的后背,让二人以更紧密的姿势贴合。

    有火从他的体内升腾而起,自他的唇齿中渡到她的口中,顺着她的喉咙一路向下,在她体内燃烧起相同的火焰。

    她勾住他的脖子,仰着头,承接着他的呼吸。唇舌纠缠让她觉得眩晕感更加强烈,如坠云端,她忍不住用力咬了一下他的舌头,说道:“我说了不许晃!”

    卫云章痛嘶出声,停住了动作。

    她看着他,轻轻地喘着气。

    四目相接,卫云章短暂地清醒过来,推了她一把:“不对……”

    太热了,热得让人昏了头,热得让人失去了神智。

    “那酸枣仁汤肯定有问题……”他捂着脑袋,靠在床栏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卫岚潇这人是不是有毛病,给我们吃了什么东西……”

    他看向崔令宜:“你怎么没尝出来?你不是经常给人下毒吗?”

    崔令宜:“……”

    她恢复了一点理智,揉了揉额角,说:“这也不是毒啊。”

    不知何时,她已经坐在了他的身上,她想下来,可是一动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热得格外厉害,她又不敢动了。

    卫云章挪开视线,目光晦暗:“你……你有没有解药……”

    “我怎么会有……”

    “那、那我让人去打水……”他咬着牙,几乎是用尽毕生的意志力,才把她从身上推了下去,试图穿上衣服去喊人。

    然而,人越急,动作越乱。他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衣服的正面在哪里。

    崔令宜:“你以为你的脸不红?你这个样子,一句话喘三次气,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卫云章僵住。

    崔令宜垂着眼睛,低声道:“如果……忍不住的话……我……”

    卫云章打断她:“你不是不愿意跟我继续过吗?”

    “那是之后的事……”许是这样的话说出来需要极大的勇气,她脸上红意更甚,连耳根都像是要滴血,“我们这样的人,本就没资格在乎什么贞洁……如果不是太皇太后突然去世,我们早该圆房的……”

    “不要这样说自己。”卫云章用手指抵住她的嘴唇,“在乎贞洁与否,应是

    依誮

    你个人的选择。自己想守贞便守,不想守便不守,没有什么这样的人就得守,那样的人就可以不守的说法。”

    崔令宜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眼,与他对视,眼睛里裹着雾气,像是晨曦时林间遇见的小鹿。

    卫云章怔住,她这副模样,令他想起洞房那夜,他揭开盖头时的惊鸿一瞥。

    她微微偏过头,含住了他的手指。

    卫云章一个激灵,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见他不动,又往前叼了一个指节,尖尖的牙齿磨过他的皮肤,且痒且痛。

    他猛地抽出手指,按住她的脸,又一次吻了下来。

    她揪住他的衣领,倒在床上,长发铺了满枕。

    “我愿意的……”她几乎是用气音在说。

    她从来没有不愿意过。无论是之前的无所谓,还是现在的心甘情愿,她从来没有不愿意过。

    上一次她没有拒绝他的吻,这一次也不会拒绝他其他的要求。

    她是个自私的人,她知道他们的缘分马上就要走到尽头,所以也想为自己留下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美好的回忆。

    他们曾是夫妻,就该拥有夫妻才有的共同回忆。

    他说他不会再娶,她不敢这么相信,但她感激他现在做出的承诺。至少这一刻,在她不长的生命里,曾拥有过别人完整的、对她本人的爱。

    也许很久以后,他还是会娶别人,但她早已不在京城,也未必会知道他的消息。她可以留着这一点点回忆,慢慢地品咂很久,并感到由衷的快乐。

    衣襟散开,衣带散开,微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很快又被滚烫的身体所取代。

    他抚摸着她的脸,问她:“你不后悔吗?”

    她摇了摇头。

    她甚至有点感谢卫岚潇,否则她绝无可能主动提出此事。而以卫云章的修养,若不是有药物驱使,他也不可能越界做出此事来。

    真是奇怪,明明他们二人对彼此的身体了如指掌,自己用的时候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可当里面换了个灵魂后,那具身子好像又重新有了吸引力。

    她眼中水光潋滟,咬着嘴唇。

    他想喊她的名字,可又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适合喊什么,只能一遍一遍地问她:“你真的不留下吗?”

    她说:“够、够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够了。

    她的手指按在他的后背,时轻时重,他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有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然而当她咬在他的肩头时,他便又感觉到真实的痛快。

    烛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余一片漆黑,却让人其他感官更加敏锐。

    他听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她喊着自己的名字。

    “你很久不喊我三郎了。”他啄了啄她的下巴。

    于是她抱紧他,贴着他的耳朵,唤道:“三郎。”

    甜蜜与难过交织,他问她:“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吧?”

    她不说话。

    “不喜欢我的时候,成日把喜欢挂在嘴上;可现在我想听一句,却这么难。”他说道。

    她吻住他的嘴唇,掐住他,他顿时噤了声。

    ……

    清晨,崔令宜从一片狼藉中率先醒来。

    她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寻找自己的衣服。

    然而她的寝衣早就不能细看,才在地上看到一件卫云章掉落的外袍。

    她刚披上外袍,便被卫云章捉住了手。

    “你去哪?”嗓音暗沉,还有浓重的睡意。

    “口渴。”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也沙哑得不像话,顿了一下才道,“你要喝水吗?”

    卫云章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崔令宜下床去倒水,自己灌了好几杯,才拿着剩下的一点水去给卫云章喝。

    冷水入喉,一下就浇醒了卫云章。

    他握着空杯,目光流连在她披着他外袍的身躯上,良久才道:“还有吗?”

    “没了。”崔令宜说,“我太渴了,都喝完了。”

    卫云章把杯子丢开,一把搂过她的腰,将她捞进了怀里。

    崔令宜没有挣扎,背靠着他的胸膛,默不作声。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昨夜……”

    “你情我愿的事,无需挂怀。”她笑了一下,“不是你让我及时行乐吗?昨夜……挺好的。”

    卫云章微微皱了一下眉,他并不是很想听这样的回答,但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能道:“我与你已有夫妻之实……”

    “嗯。”她点了点头,“还要再来一次吗?”

    “什么?”卫云章呆住,完全忘了自己后半截本来要说什么。

    崔令宜扭过身来,亲了亲他的嘴唇。

    卫云章握住她的手臂,避开她的唇,慌乱道:“等等!你不要乱来!我在与你说正事!”

    “你的正事不就是要劝我留下吗?可我不会留下的。”她趴在他的肩膀上,说道,“但你喜欢我,想与我行夫妻之礼,是可以的。反正是我欺骗你在前,夫妻间的事,本就是我欠你的。”

    卫云章如鲠在喉:“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说的是实话。”崔令宜道,“我除了这一具身体,没什么能留给你的。”

    他的眼底泛起薄怒,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他张了张口,最终一口气还是泄了出去,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你为什么非要说这种话呢?是想让我与你拉开距离吗?我不会的。”他将她抱紧,把脸埋在她的长发中,“你想走,我拦不了,但在你走之前,我会珍惜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争上。”

    崔令宜沉默了-

    天光大亮,卫兰潇、周昀,连同周父周母在一块儿用早膳。

    左等右等,也不见卫云章和崔令宜的人影,再等下去,就要误了周昀上值的时辰了。卫岚潇心里纳闷,遣人去客院问话,不一会儿,丫鬟小跑回来,面色古怪。

    卫岚潇急切道:“他们起了吗?是不是近日太累了?若他们还想休息,那便休息吧,也不是非得与我们一同用膳。”

    丫鬟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她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卫岚潇:“……”

    丫鬟说完,退到一旁,卫岚潇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故作镇定道:“果然是连日奔波累着了,那便让他们多歇一会儿吧。父亲,母亲,咱们先吃。”

    早膳用完,周昀急着去上值,走前嘱咐卫岚潇:“若是度闲他们今日要离府,务必转达我的歉意,我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再回来一趟了,只能在心里相送。”

    卫岚潇:“知道了知道了,他不会介意的。”

    送走了周昀,周父周母对视一眼,周母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试探着问道:“那个……岚潇啊,你与阿郎他……昨夜没再吵架吧?”

    卫岚潇心不在焉地说:“没有啊,为什么要吵架?”

    “哦……那便好,那便好。阿郎他只是最近太忙了,你的生辰,他定会补上的。”

    “嗯,他昨日说了要给我补生辰礼。”

    “哦?他想起来了?”周母喜道,“你看,我就说这孩子只是忙昏了头,你的事情,他绝对放在心上的!”

    周父也点头:“就是嘛就是嘛,夫妻之间,哪有什么大事呢?”

    卫岚潇有点疑惑地看了公婆一眼。

    这是怎么了?就因为昨天周昀早回来了,所以他们便对儿子寄予厚望?

    但她这会儿不想多聊这件事,只道:“今日天气不大好,阴阴的,父亲母亲还是回屋里吧,当心吹风受凉。”

    周母点头:“好,好,阿宝这会儿不知在玩什么呢,我去瞧瞧。”便拉着周父一起离开了。

    卫岚潇撇撇嘴,继续坐在桌边。

    过了一刻钟,卫云章和崔令宜姗姗来迟。

    卫岚潇想起丫鬟说的,“小卫大人和夫人一大早便叫了水,在屋里头洗了快一个时辰,刚刚才让人进去收拾,里面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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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呢”,这会儿又看到两个人微湿的头发,和崔令宜眉梢眼角尚未褪去的春情,不由深呼吸几口,暗自握紧了拳,面上攒出一个笑来:“周昀他急着上值,先走了,两个老人家也先回屋带阿宝去了。我在这陪你们,慢慢吃,不着急。”

    卫云章咳了一声:“也不用陪,二姐有事尽管去忙。”

    “我没什么事。”卫岚潇微笑道,“我也还没吃饱呢,大家一起吃。”

    不一会儿,崔令宜就先放下了碗,说自己吃饱了,匆匆离席。

    厅里只剩下姐弟俩大眼瞪小眼。

    卫云章责备道:“你老盯着人家干什么?嫌人家饭量大?她肯定没吃饱,等会儿我还得给她带回去!”

    卫岚潇觉得荒谬,哈了一声:“我哪有盯着她?分明是她自己觉得害羞,先跑了!本来这事儿我是不想说的,但你说说你,住在别人家里,还搞出这种事,像话吗?我和周昀他们一大家子人坐着,结果你们两个一直不起床,你让周昀他们家怎么想?若不是我把公公婆婆都先打发走了,她恐怕连刚才那几口都吃不下!”

    卫云章面色涨红:“你……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还没问你呢,昨天送来的酸枣仁汤,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卫岚潇心虚道,“酸枣仁汤,安神助眠的,你没喝过吗?”

    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来了?难道那汤送过去的时候已经冷了?不应该啊!再冷也不至于难喝到让他来质问她吧!

    卫云章恼道:“你自己干了什么心里不清楚?难道要我把话挑明?还问我怎么在别人家里搞出这种事,我还想问问你呢,给客人喝的什么东西!你让四娘怎么想你!我与她才成婚半年不到,看起来像关系很差的样子吗?要你操这个心?”

    卫岚潇傻了。

    这什么啊?她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啊?

    卫云章草草喝完碗里的粥,喊了丫鬟进来,用食盒重新装了两碟小菜和一碗米粥,拎在手里,对卫岚潇道:“我先回屋了。”

    卫岚潇呆呆地看着他走了。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们不是新婚的小夫妻吗?她什么时候觉得他们两个关系差了?而且这事儿和酸枣仁汤有什么关系,她又操什么心了……

    等等!那汤是周母送来的,如果不是给了卫云章喝,那就是她喝……再联想到卫云章和他夫人这一系列失态行为……

    卫岚潇表情都扭曲了。

    难怪,难怪周母刚才突然问那些问题……

    卫岚潇咬着牙,痛苦地捂住了脸。

    不是,三弟,弟妹,你们听我解释,我真的不是那样的人啊!

    第096章 第 96 章

    卫云章拎着早点回了屋。

    “没吃饱吧, 再吃一点。”卫云章对崔令宜说道,“是不是我姐一直看你,叫你不自在了?”

    “没有,我真吃饱了。”崔令宜说, “我没什么胃口。”

    “再吃一点吧, 马上又要赶路了, 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了。”

    卫云章连哄带劝, 终于又让崔令宜喝了一碗粥, 这才满意作罢。

    用完早饭, 二人收拾了一下, 便准备要离开了。

    尹娘子被放了出来,攥着手里的包袱, 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们。

    崔令宜脸上没什么表情, 淡淡地道:“不想死的话,就跟我们一起回京城。”

    尹娘子又惊又喜:“多谢师姐!多谢卫大人!我一定听话!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 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卫岚潇站在宅子大门口,纳闷地看着这几个人。

    什么情况?这尹娘子不是被审的嫌犯吗?怎么她看上去比审她的还高兴?

    她按下心头困惑,看向卫云章:“这就走了?不再多留几日了?”

    卫云章摇头:“不留了, 我们赶时间。”

    卫岚潇:“也好, 我让厨房备了些方便保存的干粮,尽管做得好吃些, 你们这么多人,带着路上吃。”

    “多谢二姐。”

    卫岚潇又看向旁边的崔令宜, 一时间有点尴尬,但又没办法解释酸枣仁汤的事, 只好干笑两声,搓了搓手, 道:“这次时间仓促,招待不周,弟妹下次有空再来玩啊。”

    崔令宜莞尔:“二姐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是我们临时上门,叨扰了二姐一家,也不曾备什么礼,下次若有机会,定备上好礼再来拜访。”

    几人又说了好一会儿,直到被周母抱在怀里的阿宝哭了起来,才打断了几人的对话。

    卫云章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了,阿宝这是想娘亲了呢,二姐快去看看吧。”

    卫岚潇:“那……我便不送了。”

    卫云章颔首:“快回去吧。”

    司马府的大门缓缓合上,卫云章牵着马,对崔令宜道:“我们也走吧。”

    尹娘子立刻道:“我这次可以与护卫大哥同骑吗?我现在不敢再劳烦……夫人了。”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之前崔令宜带着她同骑,不过是因为她身上的“胎记”罢了,眼下已经确认了她是个冒牌货,她可没有那个胆子,再和崔令宜坐在一块。

    崔令宜道:“可以。”

    那些护卫自然也看出了几人关系的不同寻常之处,但他们不会多问,只会按吩咐办事。

    于是一行人便这么上了路。

    由于不必再考虑尹娘子就是崔四娘的可能性,所以他们赶路的强度大大提升,不仅减少了休息的时间,连夜里都不强求住在客栈了,在野外对付一晚也可以。

    有一天,护卫里领头的那个终于忍不住问卫云章:“郎君,就算夫人会骑马,体力也不错,但她毕竟……不好与我们这些人一起,直接露宿夜外吧……”

    卫云章:“不妨事,赶路要紧,她理解的。”

    护卫:“……”

    好吧。

    一时间,护卫们看崔令宜的目光都有些同情与敬佩。

    夫人真是人不可貌相,真乃女中豪杰也!-

    漫长的冬季进入尾声,道路两旁的树木渐渐焕发新芽。

    卫云章与崔令宜,终于再一次踏上了京城的土地。

    只不过,卫云章在京城的熟人太多,要想入京,最好还得避人耳目一下。是以,人到京畿附近时,便有护卫先行入城,去调马车,而卫云章则趁着等待的时间,在驿站先行盥洗一番。

    卫云章:“按规矩,我入京后,须得先入宫面圣,向陛下禀明此行所见所闻,而后才能回家。你可要随我一同去,以便陛下召见?”

    崔令宜终究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她若是去面圣,真真假假的身份,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化,她不想弄得那么复杂,也不是很想向皇帝交代自己的来历。

    卫云章:“既如此,那我便带尹娘子一同去。”

    崔令宜:“可以。”

    路上他们已经跟尹娘子说过此事,尹娘子虽然一听到面圣就吓得战战兢兢,但碍于她自己说的,只要让她活着,做什么都可以,她也只能听从。

    “我进宫还不知要耗去多少时间,这段时间,你要不先去瑶林书院?”卫云章道,“我不在你旁边,我怕我父母亲为难你。”

    崔令宜:“好。”

    她答应得很快,卫云章放下心来:“既如此,等会儿有了马车,就先送你去瑶林书院,你和崔公待在一起,我也放心。你若想跟他坦白,等我从宫里出来接你,我们再一起说。”

    崔令宜点了点头。

    马车不一会儿到了,崔令宜和尹娘子先后上了车,卫云章让一个护卫负责驾车,让剩下几个人先回去:“太多人一起进城过于招摇,若是在我入宫前便传出风言风语来,十分不妥,你们且先回府,向父母亲报个平安,说我之后便会与夫人一起回府。”

    护卫们道是。

    因为就在京畿,离瑶林书院不远,马车很快就将崔令宜送到了书院门口。

    崔令宜向卫云章挥了挥手:“你先去吧,我等你。”

    卫云章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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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护卫调转车头,朝城门方向驶去。

    崔令宜站在书院门前。此时此刻,厚重的朱漆大门正紧闭着,只要她叩响门上的铜环,里面便会有打扫的仆役来给她开门。

    但她没有动。

    她站在原地,直到马车在视线中渐渐消失,她才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而起,掠上树梢。

    她走了另一条路,轻功比马车更快。

    她顺利地独自进了京城。

    京城里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一样热闹,仿佛他们离开的这几十天里,一切都没有变化。

    崔令宜无心欣赏风景,直奔醉香楼。

    醉香楼内,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饭菜的香味,人身的汗味,杯盘的碰撞,人声的鼎沸,混在一处,闻着叫人恶心,听着叫人头晕。

    说实话,这是她第一次白天进醉香楼。

    “哎,哎,客官让一让,让一让……”举着托盘的小二从她身边经过,却在看清她模样的一瞬间愣住,仿佛不敢相信她就这么大白天出现在了这里。

    崔令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上了二楼。

    又一个路过的小二看到她,面露惊愕。

    崔令宜上了三楼。

    狭窄的楼梯尽头锁着门,这里并不对客人开放。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三两下撬开了锁。

    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嚣,一缕淡淡的香气钻入鼻间,实在是附庸风雅。

    崔令宜面无表情地说道:“纪空明,出来。”

    一声轻轻的笑从雅间里传出,一只折扇挑起门帘,纪空明抄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下打量她一番,轻啧一声:“不愧是已经叛出了拂衣楼的人,现在竟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了。”

    崔令宜微眯双眼:“我已送上门来,为什么不杀了我?”

    “楼主没说杀你,只说要捉拿你。”纪空明耸了耸肩,“不过你倒是连这一步都替我省了,着实令我惊讶。”

    崔令宜抿着唇,盯着他。

    纪空明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大家同门一场,我也不想对你动手。只可惜,你怎么偏偏就爱上了卫云章呢?”

    崔令宜:“是你跟楼主说的,我爱上了卫云章,背叛了拂衣楼?”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只是收到你的留信后,如实向楼主汇报罢了。”纪空明挑眉,“说实话,我还真被你骗过去了,我以为你真的有本事说服卫云章带你一起走呢。只不过没想到楼主听后没说什么,结果过了一阵子,我就收到了他的飞信,说你不听他的命令,不愿杀了卫云章,叫我尽快把你捉住。卯十六啊卯十六,你也真是厉害,还能和卫云章联手反将楼主一军,把他困在营州。当初是楼主栽培的你,你却恩将仇报,你说,楼主该有多么生气?”

    “除了捉拿我外,楼主还说了什么?可有说对卫云章怎么办?”

    纪空明大笑:“卯十六,你还真是对他情根深种。不瞒你说,楼主也让我派人在路上找机会杀了卫云章,可一来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晚了,二来我派出去的人发现你们有护卫跟着,再加上还有你,还有卫云章本人也会武,实在讨不着什么好,便先作罢了。”

    崔令宜:“他现在身边可没什么护卫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现在去杀了他?你当我傻?这里可是京城!”纪空明围着她踱了一圈,“你也真是奇怪,明知道他这会儿落了单,自己怎么又主动送上我的门来?莫非你突然回头是岸了?”

    崔令宜:“你其实也没有很想捉拿我吧,纪空明。”

    “怎么说?”

    “你若是真想,就不该与我说这么久的话。”

    “我那是在等你毒性发作。”纪空明笑道,“与你动手累得慌,这又是白天,太容易招来官兵了。你没闻到这屋里的香味吗?再闻一会儿,你就该倒下了。”

    崔令宜平静道:“没毒。”

    纪空明又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承认吧,纪空明,你对楼主,也没有那么忠心。”

    第097章 第 97 章

    纪空明正色:“你可不要胡说, 你自己背叛了拂衣楼,还想拉我下水?”

    崔令宜道:“与我合作,我让你当上拂衣楼的楼主。”

    纪空明嗤笑一声:“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不自己去当?”

    “因为我已答应卫云章, 往后金盆洗手, 不再碰这些是非。”

    “怎么说你呢, 卯十六。”纪空明用扇子敲了敲脑袋, “你方才这句话若是真话, 那我可真要瞧不起你——这卫云章分明是打算利用你将拂衣楼一网打尽, 去向皇帝邀功, 你还傻乎乎地替他做事,当心被过河拆桥。不过……我又想了想, 觉得你应该不至于这么笨吧。”

    崔令宜:“楼主可有告诉过你, 我与卫云章去营州做什么?”

    “我原本不知道,不过后来也能猜出一点。”纪空明说道, “和康王有关,是不是?”

    “卫云章接了皇帝密旨,去营州调查山匪一案, 最后查出是康王自导自演。话说到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康王已失了圣心,而卫云章又恰巧得了圣心, 你若是知情识趣,就该趁早弃暗投明。否则, 等楼主与康王从营州回来了,拂衣楼可就撇不清干系了。”

    纪空明:“卫云章不是已经进宫去了吗?恐怕这会儿拂衣楼已经撇不清了吧?”

    “若是你的拂衣楼, 说不定还有撇清的机会。”

    “你说得倒是轻巧,就这么几天时间, 你还指望我上去篡位?”纪空明笑道,“就算是拿我当枪使,也稍微真诚一点吧。想看我与楼主鹬蚌相争,你在旁边渔翁得利?”

    崔令宜:“我只不过是给你指条明路,你若不听,我也劝不了你。你要么现在就把我绑起来,等楼主回京,把我献上去。只不过,朝廷围剿拂衣楼的时候,可没怪我没提醒你。”

    纪空明笑而不语。

    崔令宜皱了皱眉:“我言尽于此,你若不动手,那我可要走了。”

    纪空明:“你就这么希望我把你留下来?你这么煽动我,我反倒要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后招了。”

    崔令宜:“随你怎么想。”

    说罢,便转身下楼。

    然而就在她要推开门的一瞬间,身后风声突至,她反手一簪,只听刺啦一声,簪尖划破扇面,直冲纪空明面门。

    纪空明扇面一合,两枚扇骨如同筷子一般牢牢夹住了她的簪子,他手腕一个上挑发力,便将簪子从她指间抽了出去。

    簪子飞射而落,钉在房柱之上,尾翼颤动。

    “不是说不想跟我动手吗?”她质问。

    纪空明:“我改主意了。”

    他劈扇而来,崔令宜一个闪身,拔出了插在靴子里的匕首。

    纪空明只看了一眼,便笑道:“卫云章对你这么抠门?连柄好点的匕首都舍不得给你买。”

    她和卫云章去探查山匪寨子,当然不可能带着明显的武器,这柄匕首还是回来的路上以防万一临时买的,自然不是什么好货,只是应急备用罢了。

    没想到最后会用在纪空明这儿。

    崔令宜拔匕出鞘,匕首在指间打了个旋,雪亮锋尖闪过,直接刺破了纪空明的衣裳,在他肩头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

    她一愣——他怎么不躲?

    纪空明笑容愈深,伴随着他唇角渗出的黑色鲜血,显得愈发诡谲。

    崔令宜大怒:“我没给你下毒!”

    “谁信呢?”纪空明抹了一把嘴角,看着指尖上的血渍,啧了一声,“楼主多疑,你大白天的主动上门找我,那么多人都看见了,岂不是要陷我于不义?没办法,我这人胆子比较小,不敢违抗上面的命令。多谢你这一手,好歹让我有了些辩解的余地。”

    崔令宜:“你宁愿这样都不愿意与我合作?”

    纪空明气定神闲:“你算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与你合作?等什么时候你真能坐稳这个相府儿媳的位置,再来与我谈条件不迟。”

    崔令宜深深地盯了他一眼,收起匕首,推开门,噔噔噔下了楼。

    楼梯下面一直有个小二在等着,见她毫发无伤地出来,也不敢拦,等她离去后,才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三楼,看到满襟鲜血的纪空明,不由大惊失色:“门主!”

    纪空明摆了摆手:“无妨。”

    “她给您下毒了?”

    纪空明

    依譁

    抽出一块帕子,往里呸了口血沫:“就当是吧。”

    “那解药……”

    “没事儿,解药等会儿再服,免得好得太快,等楼主回来我都痊愈了。”

    属下不解:“门主,为何不捉拿卯十六这个叛徒?”

    纪空明把脏了的帕子往他手里一塞,负手踱到窗边,从这里往下望,正好能看见崔令宜在长街人群中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背叛拂衣楼,生气的只有楼主一人。”纪空明慢条斯理地说,“她若是不曾爱上卫云章,完美完成了这个任务,将来可是要直接升任门主的,届时我可怎么办?”

    属下:“那难道不更应该捉住她吗?只有除掉她,门主您才能不受威胁啊!”

    “谁说捉住她就一定代表除掉她了?”纪空明瞥了他一眼,“若是楼主有心要杀掉她,为什么不在路上就杀了她?活捉可比现杀难多了,尤其是在那些迷药毒药她都了如指掌的情况下。”

    属下猜测:“或许楼主是想把她捉回来,当着众人的面惩戒,以儆效尤呢?”

    “他什么时候这么拖泥带水了。”顿了一下,纪空明又道,“你不觉得楼主太看重卯十六了吗?卯十六刚和卫云章离京的时候,也没人知道她就是叛变,楼主却远赴营州,亲自确认。这种事情,交给我去办,不也一样吗?”

    “可能是卯十六是他提拔起来的,所以格外在乎?”

    “他提拔的人多了,但你见他还跟谁承诺过,让他当下一任门主的?”纪空明声调冷了下去,“我倒也不是非得做这个门主不可,可是像我们这些人,谁不是一路拼杀上来的,凭什么她年纪轻轻的,就能当上门主?”

    属下倒吸一口冷气:“莫非……楼主看上她了?”

    纪空明:“……”

    纪空明:“你在想什么呢,楼主年纪都能当卯十六她爹了。要是真看上她了,还让她嫁给卫云章干什么?”

    “也是。”属下更疑惑了,“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纪空明的手指轻轻敲着窗沿,若有所思,“凭什么卯十六在他那里,总能受到比别人更多的青睐和宽容呢?若我把她放走了,楼主自己会怎么做呢?”-

    崔令宜阴沉着脸,快步走在街上。

    从营州到京城,这一路上有很多偷袭的机会,但拂衣楼都没有动手。那时崔令宜便怀疑,如果不是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此事,那就是京城据点里的纪空明在有意放水。

    可是见了他一面,他的态度还是那么暧昧不清。

    他仿佛忌惮着楼主的势力,又仿佛在期待自己能替他做什么。

    哼,还真是一个不肯冒险不肯吃亏的老狐狸。

    崔令宜抬头望了望天色。

    算算时间,卫云章现在应该刚刚进宫,最快也得一个时辰才能出来。她答应了他,等他出来再一起回府,这会儿时间空下来,竟不知道做些什么了。

    她漫无目的地游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淳安侯府的大门前。

    她抬起头,望着那块门匾,怔怔出神。

    崔伦、老夫人很快就会知道真相,但崔伦尚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老夫人却早已双鬓衰白,她若是得知真相,会不会一病不起?

    她很是愧疚,可是这种事情又没法弥补。

    她确实不能再在京城待下去了。

    崔伦和老夫人,当初之所以同意把“崔令宜”嫁出去,是因为求亲的是卫家,“崔令宜”嫁过去,决计不会吃苦。

    可现在嫁过去的成了她,他们又怎么能继续容忍下去呢?不找她拼命都算他们有教养了。

    崔令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打算在卫云章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找个茶馆雅间坐着等他。

    谁知道,就在她准备过街去对面的茶馆坐一坐时,却与刚从茶馆里出门的一行人对上了视线。

    崔令宜有一瞬的惊慌,下意识地握拳了拳头。

    然而对面的人似乎比她更惊慌。

    陆从兰牵着襄儿,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正僵硬地望着对街的她。

    襄儿换上了春装,头上扎着两个圆髻,露出毛茸茸的发绳来。她一身鲜嫩粉色,像只水蜜桃似的,远远望着,就仿佛能闻到她身上活泼的香气。

    她也看见了崔令宜,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婶婶!”

    她挣脱陆从兰的手,想朝崔令宜跑过来,却被陆从兰疾步冲上前,又一把拉了回去。

    崔令宜刚迈出的步子,便又慢慢收了回去。

    襄儿在陆从兰手底下扭动着,不满地叫道:“娘亲,那是婶婶!婶婶回来啦!”

    陆从兰没有回答她,只是又小心地挪了下身子,把襄儿挡在了身后。然后抬起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崔令宜。

    春近催桃李,轻寒不着人。

    崔令宜松开手掌,以示自己什么也没拿,随即后退两步,安静地离开了。

    第098章 第 98 章

    御书房内。

    卫云章跪在御前, 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恭敬垂首。

    案前的皇帝看完了那叠皱巴巴的纸卷,将它们放到一旁,看着下方的卫云章, 面色难辨:“这些纸上并无落款, 至多只能说明那伙山匪与朝中官员有所勾结, 却不能证明具体是谁。”

    “启禀陛下, 臣之所以怀疑康王殿下, 不止是有此证据, 臣还有人证, 曾亲眼见到山匪与骁卫勾结。”卫云章语气平静地回答。

    “哦?是什么人?”

    “陛下可有听说过拂衣楼?”

    “朕略有耳闻,一个江湖上的帮派, 喜欢收钱办事。”皇帝眯了眯眼, “这些江湖人,总是把什么逍遥自在、快意恩仇挂在嘴边, 不把政令法度放在眼里,自成一套什么江湖规矩。哼,朕心力有限, 对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听你的意思,他们还把手伸到朝廷里来了?”

    卫云章拿出早就打好的腹稿:“陛下命臣查清营州之事, 但臣初到营州,什么也不懂, 便先在城中逗留了几日,打听营州的情况。这期间遇到一名女子, 对臣百般示好,臣疑心有诈, 将计就计,果然诈出她并非普通女子,而是别有用心,故意接近臣。”

    “哦?她是什么人?”

    “她初涉江湖,心志不坚,在臣的逼问之下,只好从实招来。此女是拂衣楼豢养的暗子,专门在江湖上打听情报,这次臣离京,竟被拂衣楼发现行踪有异,一路跟踪臣至营州,打算在营州把臣拿下。如此一来,臣即使死在营州,也无人知晓。”

    皇帝脸色微沉。

    卫云章继续道:“但据臣所知,这拂衣楼一般只管江湖恩怨,不管朝廷的事,为何这次却要谋害臣?臣再问此女,此女不得已交代,是拂衣楼楼主收了康王的好处,收集朝中众臣动向,而臣离京后一路向营州而去,他们便认为是臣欲对康王不利,欲除掉臣,以绝后患。”

    皇帝:“你的意思是,康王要杀你?”

    “臣不敢。”卫云章道,“此女没见过康王,只听拂衣楼楼主吩咐行事,或许是拂衣楼擅自下的令也未可知。”

    “那山匪和骁卫勾结,她又是怎么看到的?”

    “臣逼迫此女与臣假扮寻亲的兄妹,前往山中一探究竟。山匪在山中憋得久了,果然看中了她的美貌,将臣二人绑至山寨……”然后把他和崔令宜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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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崔令宜个人的所见所闻安到了尹娘子头上。

    “剿匪过程中,此女侥幸逃脱,与先逃往城中的臣汇合,臣听完她的描述,觉得营州不能再待,便星夜赶回,前来呈报陛下。”卫云章朝着皇帝深深一拜。

    他知道,他这一番说辞经不起推敲,但既然不能说出崔令宜的身份,那他便只能这么说。

    更何况,皇帝早已知道康王的小动作,派他前去,或许只是为了找一个证据,过程如何,大约不那么重要。

    皇帝:“此女现在何处?”

    “人就在宫外候着,等陛下召见。”

    皇帝朝身边的大太监抬了抬下巴,大太监便快步走出殿门,传旨去了。

    宫门口离御书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尹娘子又得徒步过来,得花费不少时间。

    “你先起来。”皇帝对卫云章道。

    卫云章:“谢陛下。”

    面见皇帝并不是一定要行跪拜礼,只不过他所奏之事非同小可,又涉及天家,所以才跪。

    “朕瞧着你似乎瘦了些,想来路上过得不易吧?”皇帝问道。

    卫云章:“若非要说不易,也只是赶路时劳累了些,自然不比在家生活时过得舒服。不过,臣一路上不愁吃不愁穿,只需要考虑一件事情,已是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过得容易得多了。”

    皇帝:“看来你这一路上还颇有感悟?”

    “感悟谈不上,只是出了京城,方觉外面世界辽阔,回忆起从前在京城时的种种高谈阔论,颇有种纸上谈兵之感。”

    “说来听听。”

    卫云章便捡了一些沿途百姓的事情说与皇帝听。有好的也有坏的,皇帝听得很是认真。

    这么一聊,时间便过得飞快。

    “宣尹氏觐见——”

    终于抵达御书房门口的尹娘子擦了擦额上汗珠,小心翼翼地提裙入内。

    她一进门,便朝皇帝行了个大礼:“民女尹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等卫云章和尹娘子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别说是尹娘子吓得腿肚战战了,就连卫云章,背后也微有汗湿。

    尹娘子的慌乱几乎是写在了脸上,但这也可解释为第一次面见天子时的紧张,就看皇帝愿不愿意深究了。

    离开御书房之前,皇帝曾问了卫云章最后一个问题:“依你所见,若营州山匪之事确实为康王主导,他该当何罪?”

    卫云章道:“臣不过是翰林院一介编修,平日里只会舞文弄墨,让臣去查案,臣已竭尽所能,至于这如何断案,臣委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敢妄自定论。更何况,依臣之见,康王殿下素来稳重,忽然做此举动,说不定是有小人进献谗言,殿下被一时蒙蔽罢了。否则,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忽然想起拂衣楼呢?”

    无论如何,他把能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只看皇帝如何决断。

    若是铁面无情,给康王判了重罪,他当然没有意见;若是还顾念亲情,他也没有把话说死,给个台阶,方便皇帝下来。

    残阳如血,火烧云映红半边天。

    卫云章与尹娘子上了马车,对尹娘子道:“京城里有拂衣楼的据点,你住在外面,很不安全,我安排你去住四夷馆,你可有意见?”

    四夷馆是重要外宾和使者下榻的官方住处,现在没有使团到访,四夷馆空着也是空着,动点关系,花钱也能住进去。

    尹娘子连忙摇头:“没有意见,我都听卫大人的。”

    卫云章:“你身份特殊,我说的话,陛下未必全信,也许皇宫那边还会派人盯着你,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勿要害怕。你不过是个棋子,陛下最多只想查清你的来历,还不屑于杀你。”

    尹娘子感激地点了点头。

    马车忽然停住,驾车的护卫扭头对里面道:“郎君,是夫人拦车。”

    卫云章惊讶地挑起车帘,暮色四合,崔令宜一身黑衣,站在马车前,静静地望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我正准备去瑶林书院接你呢。”卫云章环顾四周,伸出手,“罢了,先上来再说。”

    崔令宜握着他的手上了马车。

    尹娘子唤道:“师姐……”

    崔令宜却问她:“你来过京城吗?接触过京城里拂衣楼的人吗?”

    尹娘子愣了一下,摇头。

    “那便算了。”崔令宜道,“你们怎么现在才出宫?是陛下怀疑你们了?”

    “谈不上怀疑,只是兹事体大,问多些也正常。总之,我已复完命,接下去的事便不是我能决定的了。”卫云章道,“我打算让尹娘子先住到四夷馆去,那里有官兵驻守,安全。”

    崔令宜:“可以。”

    马车拐向四夷馆的方向。

    尹娘子下车后,卫云章便立刻问崔令宜:“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不在瑶林书院等我?”

    崔令宜揉了揉眉心,把醉香楼和纪空明见面的事情说了。

    卫云章登时皱眉:“你怎可如此冒进?万一有个好歹——”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才没告诉你。”崔令宜道,“事实证明,纪空明也有他自己的心思,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看起来,在楼主回京之前,他不太会为难我,所以我在京城暂时是安全的。”崔令宜顿了一下,“只要你们家不对我动手。”

    卫云章:“我已想好等会儿见到父母亲……”

    “其实我下午见到嫂嫂了。”崔令宜打断他,轻轻地叹了一声,“只远远见了一面,她看到我,像兔子看到鹰似的,偏偏还要强作镇定,拉着襄儿,不让她靠近我。”

    卫云章怔住。

    “我消失得这么怪异,想瞒也瞒不住,你父亲大约已经与他们通过气了,所以她看到我,才会是这个反应。”她扯了扯嘴角,“我不怪他们,他们害怕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他们不是你,没有义务像你一样包容我的存在。”

    卫云章沉默许久,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空谈。

    他只是靠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马车抵达卫府。

    许久未见,恍如隔日。

    卫云章牵着崔令宜下了车。

    卫府的门开着,以往都会有门房积极通报,但今日却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个进了府邸一般。

    只是在走进去几步后,身后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卫云章回头看去,原来门房还是在的,只不过关完门后,又静悄悄地退下了。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与崔令宜一同踏进了父母的院子。

    这个时辰,卫相、卫定鸿都已下值,一家五口人,除去一个襄儿不在外,剩下的四个成年人,都坐在会客厅中。卫相与卫夫人坐在中央,卫定鸿与陆从兰坐在两侧,每个人手边一盏茶,仿佛是在喝茶聊天,只是再仔细一看,连茶杯盖子都没揭开。

    卫相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卫云章,又看着他紧紧握着崔令宜的手,面上喜怒难辨。

    明明从一开始也没人说话,但不知为何,自从卫云章和崔令宜进来后,气氛好像更安静了。

    卫夫人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子,见厅中氛围实在古怪,张口欲言,却见卫云章忽然动了一下。

    他松开了二人相握的手,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第099章 第 99 章

    看卫云章跪下, 卫夫人眉头抽动了一下,道:“你刚回来,这么跪着是什么意思?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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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章道:“儿子今日是来向父亲母亲赔罪的。其实当初儿子修订的《文宗经注》并无问题,更不是因为修书不力被陛下贬出京去, 而是另有要事在身, 需得隐秘行动。只是当时不便说明, 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卫相语气平缓:“我听说你刚从皇宫回来。”

    “正是。”

    “你离京, 其实是去了营州?”

    “正是。”

    至于去营州做什么?此事敏感, 可以不必再问了。

    “能平安回来, 便很好了。”卫相道, “但是四娘一介女流,你为什么要带她一起去营州?还先斩后奏, 瞒着我们不说?路途遥远, 万一路上出事,我们如何向崔公交代?”

    “我……”

    “不必交代。”

    卫云章刚开了个口, 便被崔令宜打断。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纸笺,径直走上前,轻飘飘地放在了桌上:“这是我与卫云章的和离书, 我已在上面签好了字, 按好了手印,只差卫云章签字画印, 我们的婚事便可随时解除。日后他若是要娶新妇,也不会有影响。”

    在座众人没料到她突然拿出了这么个东西, 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更没有人伸手去拿那所谓的和离书。

    卫云章惊愕地望着崔令宜。

    她什么时候写的?是等他从皇宫出来的时候吗?

    卫相眉头皱了皱:“你要与三郎和离?”

    “不是我要。”崔令宜淡淡地说道, “我今日把和离书写好,若你们想和离, 那便和离;若你们碍于名声,不想和离,那便当作没有这张纸。只不过,我也不会在京城再待下去,你们对外宣称什么都可以,都与我无关了。”

    卫相脸色微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难道卫相不知道吗?”崔令宜直直地望着他,“您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事到如今,难道您还希望我继续当您的儿媳?”

    许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崔令宜,卫夫人在一旁瞪圆了眼睛,陆从兰也忍不住捏紧了茶杯,神色焦虑。

    卫定鸿看了看站得笔直的崔令宜,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卫云章,表情复杂。

    卫相:“婚姻大事,岂可儿戏!你今日提和离,崔公可答应了?”

    崔令宜:“我又不是他的女儿,何必经过他答应。”

    陆从兰倒吸一口冷气,手下失了力度,茶杯翻倒在桌上,丁零当啷转了一圈,吓得她又连忙去擦泼翻的茶水,十分尴尬。

    崔令宜继续道:“我写下这和离书,是因为当初婚书上的名字是我签的,如今和离书也由我签,便不算冒名代替。但是,那婚书上的生辰八字,却不是我的生辰八字,‘崔令宜’这个名字,也不是我的名字。嫁进卫家的人是我,但你们配的生辰八字,却不是我。”

    卫相微微冷笑:“你终于承认了——所以,自从你嫁入卫家,卫家发生的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是你所为,是不是?”

    “父亲,父亲!且听我解释!”卫云章抢过话头,“她确实不是崔令宜,但她也是迫于无奈,别无选择才嫁进来的!即使没有她,也会是别人!而且那些事情并不都是她所为,是另有原因,她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所作所为皆非出自她本心,何苦苛责于她啊!”

    卫相:“你今日跪在这里,其实是为她求情来的吧?”

    卫云章:“那父亲愿意听我解释吗?”

    卫相闭了闭眼。

    他这个儿子,唉,本以为……唉……

    “卫相不必失望。”崔令宜道,“您的儿子没您想的那么痴情,他已答应,事了之后,放我自由。”

    卫相盯着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过是拂衣楼一无名小卒耳。”

    “拂衣楼。”卫相重复了一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还真是人才辈出,不可貌相。崔公空恐怕也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会是拂衣楼的人吧?”

    “他与女儿多年未见,的确是不知此事。所以,还望卫相莫要迁怒于崔家与侯府。”崔令宜神色平静,“冒充崔家四娘,嫁入卫家,的确是我心怀叵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知卫相打算怎么处置我?”

    卫相反问道:“难道你会任由我处置?”顿了一下,又道,“你先前伪装了那么久,为何今日突然坦诚?莫非此次营州之行,有何变故?”

    “若非要说有什么变故,大约就是我叛出了拂衣楼吧。”崔令宜笑了一下,“所以,若卫相觉得我罪大恶极,想要除我而后快,恐怕不必亲自动手,自有拂衣楼替您雪恨。”

    卫相眯了眯眼:“你怎么得罪拂衣楼了?”

    “自然是因为她迟迟完不成任务!”卫云章道,“父亲,拂衣楼就是个收钱办事的地儿,她嫁进卫家,自然是出钱的主儿对我们卫家有所图谋。可迄今为止,我们卫家受到什么真正的损失了吗?并未啊父亲!既然没受到损失,又何必怪罪于她呢?”

    “你急什么?”卫相呵斥道,“我难道说要把她怎么样了吗?”

    卫云章:“她的事情儿子都知道,与其问她不如问我。实不相瞒,儿子早在几个月前便知道她的身份了,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一直无法言说,而她在那时便答应与儿子合作,互惠互利。此次营州之行,若不是有她相助,儿子恐怕都无法安全回京。”

    “什么?你早知道她的身份?”卫夫人震惊,“那到底是什么原因一直不说?现在怎么又突然能说了?”

    卫云章:“……”

    不能说的原因当然是他和崔令宜会互换身体。现在能说,也不是这个原因能说。

    卫云章深吸一口气:“因为儿子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对我们卫家下手。而她也只受拂衣楼调遣,并不知幕后主使是谁。我们两个慢慢调查,能把事情掌控在我们二人手中,若是知道的人太多,反而容易节外生枝。就当是儿子自负吧,父亲,此事——”

    “你说的幕后主使,是康王?”卫相问道。

    卫云章低头,默认了。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卫相长长地叹息一声,“难怪,难怪……”

    卫定鸿面色难看。

    卫相看向崔令宜:“你现在既然已知道幕后主使是康王,怎么还敢与康王作对,背叛拂衣楼?你是觉得我们卫家能扛得过康王?”

    “我不想与康王作对,也不想与卫家作对。”崔令宜轻声道,“我只想求一个安稳的生活,可偏偏谁都要把我往绝路上逼。”

    沉默许久后,卫相看着崔令宜,问:“你今年多大了?”

    崔令宜:“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是个弃儿,打小被人捡回拂衣楼,没人知道我的出生年月。”

    “你叫什么名字?”

    “拂衣楼中,喊我卯十六。”

    卫夫人忍不住蹙眉:“怎么没个正经名字?”

    卫相追问:“普华寺桥栏坍塌一事,可与你有关?”

    “无关。”崔令宜斩钉截铁。

    “有一日你在酒楼中毒,是何原因?”

    “……是遇到了仇家。”顿了顿,崔令宜补充,“我在拂衣楼的仇家。后来有一日我找了借口住去侯府,实则是为了去找他报仇。”

    “所以那天夜里,并不是三郎杀的人,而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卫定鸿轻轻地嘶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的疑问,那名死者死于割喉,还有其余伤若干,其中最瞩目的是锁骨被人砍断,这么说来……

    一想到看似人畜无害的弟妹居然是这么一尊杀神,还与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卫定鸿不由头皮发麻。

    卫相语调微冷:“那当时三郎身上的伤呢?”

    “他当时跟踪我,还戴了面具,我没认出他,以为是别有用心之人,便对他动手了。”崔令宜如实以告。

    “儿子也对她动手了。”卫云章迅速接话,“当时儿子刚发现她的身份,怒不可遏,便与她缠斗起来。结果如何,父亲母亲也看到了,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那之后,我们便有了合作的约定。”

    “你……”看到儿子这么急着给对方说话,卫夫人真是无言以对。

    “她的来历、她所行之事,父亲母亲已然知晓,可否先让她回去休息?”卫云章恳切道,“去营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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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路上,儿子受了伤,都是她在护着儿子。她若是真有歹意,完全可以在路上就解决儿子,然后一走了之,谁也找不到她。她如今肯跟着儿子回来,主动坦白这一切,便是有悔过补救之心,何必再苛求其他?一路风尘,她一年轻娘子实属不易,还请容她先去歇息。儿子已说过,她的事情,儿子都清楚。若还想知道什么,问儿子即可,不必再问她了。”

    卫相看着崔令宜:“三郎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人跪过我,如今为你下跪求情,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卫云章拧眉:“父亲,这是我自己……”

    卫相瞥了他一眼:“我是在与她说话。”

    “卫云章……对我很好。是我对他有所亏欠,对卫家有所亏欠,他原谅我,替我说话,我很感激他。若是卫相有什么能让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我愿意前去。”崔令宜睫毛颤了颤,“但跪父母,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也并未让他做这些事。”

    “听听,人家还不领情。”卫相竟然笑了一下,“什么事了之后放她自由,三郎,人家给你当了几个月的夫人,到头来还是一心想走,是你根本管不住人家吧?”

    卫云章垂下眼。

    “罢了,你走吧。”卫相对崔令宜说道,“既然三郎说问他也一样,那我便问他。”

    崔令宜微愕:“不用我再交代些什么吗?比如拂衣楼……”

    “你如此急着想告诉我拂衣楼的事,可见确实被拂衣楼追杀得不浅。”卫相道,“既如此,我姑且相信你的诚意。你回去吧,若有什么三郎说不清楚的地方,我明日再问你便是。”

    崔令宜还在踟蹰:“那……卫家的意思是……”

    “和离书我收下了,至于用不用,需得与崔公商议。”卫相道,“既然你也只是替人卖命,我不会为难你。”

    在这个官位上待久了,什么潜伏的、倒戈的、作戏的、翻脸的,都见得多了。朋友可以是敌人,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只要有用。

    这是一个清醒且慎重的女人,一上来就掏出了和离书,表明自己决不会再与卫云章纠缠不清,令他能够抛却那些复杂的家庭情感,以独立的眼光来审视她的存在。

    一看就是在利益堆里拼杀过的,懂得直击要害,这么一想,确实与那些普通闺秀不一样,难怪自己的儿子被她捅了还能如此心甘情愿替她求情。

    “快回去吧。”卫云章松了一口气,向崔令宜示意,“你先回我们的院子里歇着,我晚些再回去。”

    崔令宜抿了抿唇,朝卫相和卫夫人飞快行了一礼:“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快步离开,穿过花园,穿过长廊,月光自夜空洒落,连石子路都镀上一层莹白的光。

    她有些不敢置信,就这么结束了?

    她脑中纷乱如麻,身体却已经娴熟地回到了她与卫云章同住的院落。

    一个娇小的人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呜呜,夫人,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这些日子奴婢和碧螺是怎么过的吗!奴婢都快要吓死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是玉钟。看她这个反应, 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也对,在事情确认前,卫相不会让这些下人有闲言碎语的机会的。

    崔令宜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玉钟瘪了瘪嘴, 捏了捏崔令宜的胳膊:“夫人, 你好像瘦了。”

    “行了, 玉钟, 别吵吵了, 夫人这一身衣服都没换呢, 快让夫人去——咦?夫人, 你怎么穿成这样?”碧螺从旁边走上前来,提着灯笼仔细照了照崔令宜。

    她穿的还是那身骑装。

    崔令宜短暂犹豫了一下, 回答道:“这一身方便赶路。”

    “哦。”碧螺点了点头, 没有多想,“夫人快回屋歇歇吧, 我和玉钟去准备热水。”

    崔令宜拉住她俩:“不着急,我们先聊聊。”

    她环顾四周:“瑞白呢?”

    “瑞白?瑞白可能在屋里呢——怎么这么没规矩,夫人回来了他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难道郎君不在他就可以躲懒吗?”玉钟哼了一声。

    “算了, 不用管他。”崔令宜拉着玉钟和碧螺进了内室,道, “这些日子,让你们操心了。”

    玉钟跺了跺脚:“可不是嘛!哪有夫人你这样的, 一声不吭就跟着郎君跑了,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夫人, 怎么行事像见不得光似的……”

    “玉钟!怎么说话的!”碧螺轻斥一声,转头对崔令宜笑道, “夫人也别太怪罪玉钟了,她就是这些日子担心的,嘴上没个把门儿。”

    “我知道,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不告而别,让你们白白受累。”崔令宜道,“我离京这么久,父亲和外祖母那边什么反应?”

    “老爷知道夫人跟着郎君走了,自然也是焦急,上卫家来了两回,看过了夫人留下的手信,后来又收到了崔二郎寄来的书信,才勉强放了心。至于老夫人那里,老爷还瞒着没说呢,生怕老夫人多思多虑。不过好在夫人现在是有了夫家的人,也不能总往娘家跑,老夫人没事不好老叫夫人过去,至多派人过来问问好,两家互相送点时令节礼,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玉钟清脆回答。

    崔令宜:“你们知道我今日要回来?”

    “知道的,卫相今日收到了郎君的消息,说很快会带着夫人回来,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卫相不许我们四处走动,只许在各自的院子里待着,也不能行庆祝之事。”玉钟好奇地问,“夫人,发生了什么事呀?你都回来了,郎君人呢?”

    崔令宜搪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郎君他进了一趟宫去向陛下复命,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低调行事吧。他现在还在他父亲那边说话呢,许是有什么政事要交代。”

    玉钟哦了一声,失了兴趣。

    碧螺:“那夫人用过饭了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

    碧螺吃惊:“奴婢都用过了,夫人竟还没用吗!奴婢以为你们在前院用过了呢!”

    “大约……是政务要紧吧。”

    碧螺:“那奴婢去叫厨房传菜。”

    “不急,不急,我不饿,不要在……他们之前用饭,且等等吧。”崔令宜道。

    玉钟:“夫人,你这一路上过得怎么样呀?别人都说郎君是去岭南潞州了,这路途遥远得很,还得在当地采风修书,没个半年回不来,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崔令宜:“唔……他厉害,用不了那么久。”

    玉钟:“那潞州真如传闻中一样荒僻吗?”

    崔令宜也没去过,只能硬着头皮敷衍:“差不多,差不多吧……还是京城好。”

    碧螺看出了她的为难,以为她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愉快,不愿回忆,便打岔道:“好了,夫人要不还是先沐个浴吧,这风尘仆仆的,赶紧放松一下。”

    崔令宜点了点头。

    ……

    这一路上确实很累,今日又见了卫相,半桩重要的心事卸下,她差点在浴桶里睡着。后来出了浴,坐在椅子上,碧螺替她烘发篦发,手法轻柔,她靠着柔软的头枕,又险些睡着。

    等她从打盹中惊醒,猛一抬头,望见镜子里替她篦发的人不知何时从碧螺变成了卫云章。

    她转过头:“你回来了?”

    卫云章嗯了一声,放下梳篦:“都说完了。”

    “你们都说些什么了?”

    “先吃饭吧。”卫云章道,“我让厨房送了菜过来。”

    “你没和他们一起吃吗?”

    “我说我回来跟你吃

    銥誮。”

    崔令宜不由蹙眉。

    卫云章笑了一下:“反正都要和离了,还差这一顿两顿的吗?他们不会在这种事上跟我过不去的。而且,我问过玉钟了,你还没吃,那不就是在等我吗?”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外厅,桌上是清淡而鲜美的三菜一汤,很适合夜里暖腹。

    二人坐下,开始用饭。

    “你父亲当真不追究我了?他跟我说的那些,不会是场面话吧?”崔令宜问道。

    卫云章:“当然不是。”

    “是因为他觉得你喜欢我,惹怒你不值当,还是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没必要赶尽杀绝?”

    卫云章看了她一眼:“都有。”

    这是一个父亲、一个朝臣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

    “她之前那般欺你伤你,你怎么还会喜欢她?我瞧她本人的性格,与她原先装出来的性格,大相径庭。”她走后,父亲曾这样问他。

    他的回答是:“正因大相径庭,才让儿子有了真正了解她的机会。她本心不坏,亦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只是被拂衣楼逼迫至此罢了。父亲有所不知,那拂衣楼选拔的机制极为残酷,她能活到今天,实在不易。父亲且想想,在她这个年纪时,二姐每天都在愁什么?无非愁哪里的风景好看、哪里的成衣漂亮、哪里的点心好吃,可她却愁的是怎么瞒天过海,怎么保住性命,怎么……”

    “你可怜她。”卫相打断他,“但可怜便一定是喜欢,一定是爱么?”

    “儿子是可怜她,但儿子也需要她。”卫云章直视着父亲的目光,拉下了脖子上遮掩伤疤的脖巾,“儿子曾与她彼此信赖,生死与共,她是儿子能交付后背的人。”

    可怜一个人,会想保护对方。但被保护的那个人,往往没有能力被别人需要,只有被动接受施舍的份。

    而他们,却是如此契合,如此恰好。

    卫夫人看着卫云章脖子上的伤疤,不由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谁要杀你?”

    卫云章摆了摆手:“没事儿,都过去了。”

    卫夫人见他不愿多说,只得暂且咽下后怕,转而问道:“那你既然这么喜欢她,她为什么又要离开你?难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因为她不愿意再继续占用‘崔令宜’的身份,以这个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她不会快乐。”卫云章道,“也许,她也想去过一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卫定鸿忍不住问:“她不是‘崔令宜’,那真正的崔令宜去哪儿了?”

    “不知道。”卫云章说,“谁都不知道。”

    “那倘若我们两家为了名声不和离,将来有朝一日真的崔令宜出现了怎么办?”卫定鸿担忧道,“难道悄悄娶进来?可这也不对啊,人长得都不一样,外人不会奇怪吗?”

    “无论和不和离,我都不会再娶了。”卫云章说道。

    卫定鸿睁大眼睛:“什么!”

    卫云章:“我心中有人,为什么还要耽误其他女子?”

    “这……可是,你不娶……你就无后了呀……”

    “这不是还有兄长你和嫂嫂吗。”

    卫定鸿:“……”

    卫相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也罢,年轻人,自然是劝不动的。”

    卫夫人亦是叹了口气,头痛地揉着额角。

    卫相:“你既然声称与她彼此信赖,想必对拂衣楼的情况也掌握了不少,你且与我讲讲,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我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父亲了。”卫云章对崔令宜说道,“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崔令宜:“没有了,我之前都告诉你了。”

    这些信息早已没必要藏着掖着,万一她死了,还能有人替她出头。

    “对了,父亲还跟我说了一事。”卫云章面色严肃,“在我们离京后不久,在康王离京之前,太子殿下也离京了。”

    “什么?”崔令宜一愣,“他去干什么了?”

    “过年的时候北方下雪,闹了一点雪灾,陛下派太子去善后赈灾了。”卫云章道,“我走的时候,只知有雪灾,完全不知太子要去的消息。”

    崔令宜:“他与康王前后脚出京,一个往北一个往南,陛下这心思……”

    简直昭然若揭。

    若论建树,两个人都暂无亮眼功绩,这会儿一个去剿山匪,一个去赈小灾,也算是小试牛刀,一定会被拿出来比较。

    “但陛下已经知道康王所作所为,太子这位置,是不是算坐稳了?”她疑问。

    “不好说。”卫云章摇了摇头,“关键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让我去查康王,陛下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心腹。”

    崔令宜:“真是……伴君如伴虎。”

    二人用完饭,卫云章洗漱一番,便上了床睡觉。

    身侧的崔令宜已经熟睡,他偏过头望着她,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

    像这样两个人同床共枕的日子,还能有几日呢?

    过一天,便是少一天。

    他唯有珍惜-

    次日,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崔令宜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窝在卫云章的胸口,一抬头,便看见他含笑的眼睛。

    她默默地往后挪了挪,坐了起来:“怎么没人喊早?”

    “都知道你我赶路劳累,所以就不喊了吧。”卫云章道,“连陛下都准了我这段时间的假日。”

    崔令宜:“你父亲没什么要再问我的了吗?”

    卫云章:“我昨日已经同他说了很多了,剩下的,也许你也不知道,他得自己去查。”

    “你母亲也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大约,是不知道该问点什么吧。”卫云章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有话要跟他们说?”

    “没有。”崔令宜抿了抿嘴唇,“若是他们不找我,那我便去瑶林书院,找崔公了。”

    卫云章也坐了起来:“今日就坦白?”

    “拖下去也没什么用,不如快刀斩乱麻,还能给他反应的时间。不然到时候康王和楼主回京了,事情就更多了。”崔令宜按了按眉心。

    “好,我去吩咐马车。”卫云章下了地,走到门口,把瑞白喊了过来。

    瑞白耷着脸走了过来。

    他昨夜发现,离京一趟,发生了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

    好事是这个坏女人终于被戳穿面目,要离开郎君了,坏事是郎君好像真的爱上她了。

    可恶啊,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这女人是狐狸精转世吗!

    “你这什么表情。”卫云章皱眉看他,“对我意见这么大?”

    “小的不敢。”瑞白哼唧道。

    “去备马车,用完早膳后,我与她一起去瑶林书院。”

    瑞白:“要备药吗?”

    卫云章一愣:“备什么药?”

    “小的只是怕崔院长得知真相后,一口气没顺上来,得赶紧吃药才行。”

    “你真是胡说八……”顿了一下,卫云章又改口道,“那还是备着吧。”

    父亲这边是早有疑心,所以有了心理准备,而且又是刚嫁进来的儿媳,感情没那么深厚,所以情绪还算平缓。但崔公那里可就不好说了,失而复得又失,这得是个什么滋味。

    碧螺和玉钟得知崔令宜要去瑶林书院探望崔伦,都很高兴,想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却被崔令宜婉拒了。

    “还是朴素些吧。”她说,“在路上散漫久了,现在这些首饰多了我都不适应。”

    玉钟道:“可是会显得气色不足呢,老爷看了会心疼的。”

    崔令宜坚持:“简单些便好。”

    碧螺和玉钟只能给她简单拾掇了一下。

    用完早膳,让人去跟卫夫人说了一声,卫云章便带着崔令宜上了马车。

    一路上,卫云章频频瞥向崔令宜,她却一句话也没说,始终紧紧抓着车帘边缘,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驾车的是瑞白,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来到了瑶林书院外。

    崔令宜下了车,站在书院大门前,深吸一口气。

    昨日她在这里短暂停留,很快离开,今日,却要进去,面对一个或许会很糟糕的未来。

    卫云章伸出手,想替她敲门,却被她拂开,她亲自叩响了门上铜环。

    开门的是洒扫的杂役,看见来人是卫云章和崔令宜,不由眼睛一亮:“卫大人、卫夫人!是来找院长的吧?”

    崔令宜露出微笑,点了点头:“父亲他在吗?”

    “在的在的,当然是在的,二位快请进。”

    崔令宜道:“路我认得,你不必跟着,自去忙吧。”

    杂役躬身告退,崔令宜缓缓吐出一口气,

    忆樺

    往崔伦的院落方向走去。

    走了一半,发现学堂恰好下了午课,一群学生三五成群、嘻嘻哈哈地往膳堂走去。

    崔令宜顿住脚步,藏在树影里,安静地望着他们。

    卫云章低声道:“这些其实也都是你的学生。”

    崔令宜没接话,直到学生们渐渐走光了,她才走了出来,走到正在路边与一位先生交谈的崔伦身后,轻轻唤了一声:“爹。”

    崔伦吓了一跳,一回头发现竟然是崔令宜,不由愣在当场。

    与他交谈的先生也是一愣,随即笑道:“原来是令嫒与令婿来了,那我便不打扰院长了,先走一步。”

    崔令宜看着崔伦,笑了一下:“不认得我了吗,爹?”

    “四娘,你竟回来了!”崔伦激动得脸都红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昨日刚回来的,今日便来见爹了。”崔令宜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崔伦连连点头:“好,好,去我书房说!”

    他喜形于色,一路脚程都飞快。

    三人到了书房,崔伦关上门,仔细打量了一番崔令宜,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一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崔令宜却没有回答,将裙摆一提,朝他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