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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十四

    明岄推着傅景书往后院去了, 走动间,挎在腰间的长刀时隐时现。

    她不必卸下武器,想必也是傅二小姐的特权。

    贺今行直觉这对主仆气息不善, 想跟上去看看。但立刻动身未免太过显眼, 再者说这对主仆若是去更衣, 或者就此回房, 他的行为就十分唐突了。

    且秦相爷这边更加重要,犹豫片刻,还是安稳待在了原地。

    再看舞台, 上一场的优伶已经撤下,一名身姿袅娜女子独自持伞从幕后走上台, 向台下盈盈一拜。抬眼间, 与远处的青年对上视线,她微微睁大眼,下一瞬便绽开笑颜。

    台边的竹竿子举起这场演出的牌子,逸云楼,浣声,蝶飞花独舞。

    原来祺罗掌柜说的演出, 就在今夜。

    贺今行看到浣声,却并不感到高兴, 心下更沉一分。

    乐声即起, 台上伶人一展竹伞,披帛扬起,真如灵蝶般轻盈翩跹。

    那把伞随着舞步时收时放, 伞面一转到台前, 其后便如变戏法儿一般抛出大朵团状的绢花,花苞至半空盛开、散落, 又似幻化成百蝶,环绕着舞者嬉戏。

    贺今行紧紧地盯着持伞抛花的那双手,不管伞还是花,都是藏暗器的好地方。

    越接近舞蹈的高潮,绢花越频繁地出现,他越不敢错眼。

    坐在前面的官员们也都被这新奇绚丽的舞蹈所吸引,连连叫好。

    唯有正中的秦相爷靠坐在圈椅里,神色淡淡,看不出对台上的演出是喜是恶。

    旁座的官员大约觉得不该只顾自己高兴,便大拍马屁,“如此好舞,除去御前,也就只能在相爷府上得见。”

    没得到反应,便又讪讪地伸头向后院看,“幼合少爷还没来么?”

    秦毓章瞟了一眼,只道:“随他去,他想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那官员讪讪地应了声。心道,按秦少爷的贪玩任性,做爹的不叫,恐怕是不会来了。

    秦相爷只有一个嫡亲的儿子,放到寻常人家,那肯定是倾尽全力地培养。但秦相爷却没有这么做,几乎从不管教他的儿子,哪怕予取予求,也总是显得他不怎么上心。

    百官私下甚至有传言,秦幼合并非秦相亲生,就是个放在眼皮子底下、给刺客行刺所准备的靶子,亲儿子不知道好好地藏在哪里呢。

    回到自己房间的秦幼合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怀疑身世。

    他脱下厚重的吉服,感觉出了一身汗,黏腻得不太舒服,就立刻唤人打水来,他要沐浴。

    这间隙里,他去看松鼠窝,金花正酣然大睡。

    这小东西脖子上也系了一根红绸带,戴着朵红绢花。

    “你可真舒服。”他蹲在一旁嘟囔,拨了拨那朵绢花,试图把它弄醒,“我在外面一直忙得才歇气,你却在这里睡大觉。快起来,陪我玩儿。”

    金花闭着眼往旁边躲,他又弹了弹它的耳朵。小东西不耐烦了,直接翻个身,倏地钻进窝旁的假树洞里去。

    这下秦幼合完全摸不到它,一下泄了气,从次间走到明间,又走回去。

    环顾四壁,一应摆设都是他熟悉无比的,富丽堂皇却毫无生气,不如他在至诚寺的那间禅房。

    但是,如果他在家里没有这样的房间,那么他还能在至诚寺借住吗?

    他爹可是捐了好多香油钱啊。

    秦幼合想到这里,愣了愣,忽然喊道:“我的礼物呢?小裳!去把今行和莲子给我的贺礼找出来,我现在就要拆。”

    “诶!”秦小裳在外间,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少爷你别急,咱这就去找!”

    说罢,领着几个侍女小厮就往库房去,要经过隔壁的院子时,老远瞧见一架轮椅从夹道过来,赶忙止住众人,回头避让。

    原因无他,少夫人住在隔壁,少爷说了,要绕着少夫人走。

    少夫人院里院外用的侍从护卫,也不是他们府上原有的,秦小裳尚不怎么认得人脸,但总觉得这些人板着脸不爱说话,凶凶的。

    傅景书自然注意到了这几个下人。秦幼合身边侍候的,都和他本人相似,尚不值得她注意。

    明岄没有任何停留,将她推回院里。这是二进的院子,大门在身后闭拢,这里便是府邸中的府邸,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小世界。

    傅谨观站在檐廊上望月,看见她,微笑着等她过去,温声道:“拜堂结束好一会儿了?”

    “和秦大人一起见了一些人。”傅景书一边解释,一边摘下头冠与面帘,交给侍女。

    至于她这一身衣裳,不是嫁衣,当然没有立刻换下的必要。

    “很累吧。”傅谨观在四月里仍然裹着斗篷,拥着手炉,伸出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便让她的肌肤也跟着变得暖热。

    傅景书抓住哥哥的手,让他就停在自己额上,抵了片刻,才说:“秦氏的财富固然可观,但都是镜花水月,不知何时就会被搅碎。相比之下,秦相爷的势力更为重要。”

    傅谨观沉默片刻,声音低了些:“你拿什么和他换?”

    “一条命罢了——不是我的。”傅景书不愿意让他知道太多,含混地说过去,便要他牵着自己进屋。

    屋里的格局与布置都和在傅宅、在稷州没有什么区别,熟悉的环境能令人稍微放松一些。

    所以当兄妹俩坐在一块儿,傅景书问出“哥哥想要一个孩子吗”的时候,傅谨观毫无准备。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

    以他和妹妹的身体状况,的确,最好,是要有一个孩子,一个带着他们的血脉的孩子。

    而妹妹是不便有孕的,只能他来。于是他说:“如果阿书要我生,那就生一个吧。是男是女都不要紧,健康就好。”

    至于孩子的母亲会是谁,他无力置喙。

    在他怔愣、沉思、开口的所有时间里,傅景书都一直注视着他,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说:“哥哥当真了?”

    傅谨观越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反问:“难道妹妹会开玩笑?”

    傅景书嘴角上扬,无声地带起弧度。她当然从不开玩笑,她只是要确认,无论什么时候,哥哥都会以她的意愿为先。

    “有个健康的孩子确实很重要,但谁也不能伤害到你。”亲娘不行,无关的人更不行。

    至于这事儿该怎么办,她沉吟片刻,说:“宫里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儿么,我下次进宫去会会他。确认是真的,再设法子抢过来。”

    傅谨观则道:“那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头肉,他年龄也大了,未必没有自己的主意。”

    言下之意,就是没那么好控制。

    傅景书却不这么想。

    太后虽然姓秦,是秦毓章的姑母,但两人关系并不亲近,近年来更是多有不合,往后未必能走到一条路去。

    秦太后就是后宫运气过人的典范,前半生靠着乐阳公主得先帝宠爱,而被爱屋及乌;先帝驾崩之后,她不受宠的儿子突然登上帝位,她随即母凭子贵。

    此人空有野心与欲望,论智计,不及她的侄女秦贵妃,更别提把持朝政十余年的秦相。

    傅景书并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因此也无甚所谓,实在不行,“他们要是不愿意,那便都杀了。”

    死人就不会和她讲条件,只能乖乖地任她摆布。

    傅谨观知道她这一年来时常被召进宫里,想必也埋了不少手段,说出口的话不是空穴来风。

    他并不完全赞同妹妹的这种做法。但妹妹的意愿高于一切,只要她高兴,只要她想,他就不会反对更不会阻止。

    他说:“你能因此感到高兴就好。”

    傅景书点了点下颌,回应道:“哥哥只要支持我就好。”

    她俯下身,趴到他膝头,闭目休憩。两袖海棠簌簌地垂盖在哥哥腿边,如同攀缠上一棵不会移动的树。

    不多时,她的近身侍女进来,叫了声:“小姐。”

    见她睁开眼,立即打了个手势,说先前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还挺快。傅景书撑起身,准备去办今晚第二件事情。

    她叫明岄推自己出去,衣袖一角却被哥哥及时地攥住。

    她放缓语速,如同哄孩子一般说:“夜深了,外面风大,哥哥就在屋里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傅谨观没有放手,“一定要一直瞒着我吗?”

    傅景书没说话,两道远山眉沉下去,将本就冷淡的双眼压得更加锐利。

    她真的很不喜欢有人违逆自己。

    傅谨观迎着她的视线,不惧继续说:“我知道,只有陈林,才会因为母亲的缘故,扶持我们。但是,我不放心他。”

    他提到那个名字,傅景书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种“他终于说出来了”的悬疑落定感。

    他们兄妹二人的母亲曾入江湖,拜在衡山。

    同门有位师弟与她感情甚笃,后来因缘际会,两人各自离开山门。第一次重逢,师弟进了漆吾卫,师姐嫁为皇子妃,育有一子。数年后再相见,师弟一路爬到了统领的位置,师姐已患杂症,命不久矣。

    又三年,故人长绝,余留一双儿女。

    师弟便将复杂的感情投注到这两个孩子身上,暗中为他们提供了许多便利。

    那时傅景书尚且年幼,刚刚学会用毒药慢慢地杀死一个人。但面对递向自己的机会,她无师自通,没有花费太多功夫就迅速地抓住了它。

    哥哥比她年长,本就认得陈林。他们能这么快地从稷州走到这里,确实也得益于陈林相助,猜不到才是不应该。

    罢了,傅景书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哥哥可以是例外。

    遂吩咐侍女:“叫他进来回话。”

    侍女应声退下,少钦,领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男人进来。

    后者一手握刀柄,一手随膝扣地,向景书小姐行礼,随即汇报:“那个人的家里并不知道他行踪,后来我们在逸云楼上找到了他。”

    傅谨观没有去猜“那个人”是什么人。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妹妹身后,看着那刀身的形状与刀鞘上的鎏金铭文。

    心想,原来这就是执汝刀啊。

    傅景书当然知道,这说的是那个与林远山换班的人。既然被换班的家中无急事,那就是换班的有急事了。

    “看来,姓柳的真进来了。”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又问:“那人可有处理?”

    那漆吾卫摇头答道:“毕竟是禁军的人,要是直接消失了,统领那边肯定会被桓云阶找麻烦。而且,秦相爷的人就在后面,就留给他们处理了。”

    傅景书颔首表示赞许:“你们做得很好,就这样吧。”而后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算算时间,前院的歌舞应当还在继续。

    她对哥哥说:“哥哥,既然我们要与秦毓章合作,我就替他解决这个麻烦,当作见面礼。你说好不好?”

    傅谨观想了想,有哪些姓柳的人,“江南柳?”

    傅景书说“是”,“三年前的一条漏网之鱼,被许轻名保下来的。”

    如今非要重投罗网,也就怪不得谁了。

    “现在府上还有哪些人?”她又问侍女。

    后者答:“除了尚未撤离的禁军,就是几家酒楼的做菜厨子,在厨房;几家瓦肆的乐伎优伶,在前院东廊门后的中庭;还有秦少爷请来的客人,应当在前院耳房。”

    傅景书听罢,看向自家哥哥。

    傅谨观叹了一声,嘱咐说:“别伤到自己。”

    她便叫明岄:“去东廊门后。”

    侍女恭谨地到侧前方,明岄推着她,主仆三人不紧不慢地出去了。

    东廊门后半个中庭都扎着彩棚,分出好几个隔间,供今夜在秦府演出的酒楼瓦肆专用。

    刚刚结束一场演出的浣声下了台,满头满手都是汗水,一半因这支舞确实费力,一半是紧张出来的。这份紧张又不止是因为面对高官大员。

    她回到挂着“逸云楼”牌子的棚里,腿脚霎时软下来,被祺罗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跌倒。

    “好妹妹,辛苦你了,好好歇一歇吧。”祺罗柔声说着,扶人坐下。

    多亏有浣声的一身真本事,秦府管事选人时,他们这没什么名气的酒楼才能入对方的眼。

    安抚好浣声,她又看向坐在角落的青年,低声提醒道:“少当家,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了。”

    青年闻言从胸腔里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他半个身子都陷在阴影里,手中正在擦拭的短刀暴露在烛光下,映着寒光。

    下一场演出乃“跳加官”,专为达官贵人所设。

    由一名高大的男子穿红袍、蹬皂靴、戴天官面具,手持几卷写有吉祥话的布制条幅,以醉步登场,在走向达官贵人的时候,逐次展示条幅,以祝愿老爷们加官进爵、早日高升。

    ——比囿于台上的歌舞戏剧更适合行刺。

    这本该是开场的仪式。祺罗和管事说,今日来的官员虽多,但如果他们都和秦相爷一起享看,怕不是辱没了相爷。管事觉得有理,便将它挪到了最后。

    届时,宾客走了大半,表演完的伶人也已经陆续离开。

    ——就不会牵连到太多无辜的人。

    两句话说完,棚里安静下来,犹如坟地一般。

    浣声知道后面没有自己的事了,但仍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越寂静,“咚咚”的心跳声越响。

    她攥住自己心口的衣襟,回想自己刚刚表演时,远远地坐在舞台下的那个人。

    三个人都在等,率先等到的却不是预备上台演出的通知,而是一道冷漠的女声。

    “逸云楼的人可在?我们少夫人要见你们,速速出来回话。”

    浣声坐在门边,提着的心胆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着一个人的影子倒映在对开的两扇门帘上,似乎要掀帘进来,她连忙一把抓住,抖着声音说:“少夫人稍等,奴婢们正在换装。”

    说完,几乎要呕吐出来的肝胆反而奇异地落回去,没那么紧张了。

    祺罗亦是一惊,来不及夸她急智,便转头压着声音道:“少当家,不能出去!”

    青年却站起来,将未入鞘的短刀直接藏进袖中,哑声道:“难道你以为,她是来见你们的么?”

    “既然要见我,那我就出去让她见见。”

    前头的浣声正隔着帘子缝儿偷偷往外看,看到差点儿就要摸到帘子的手收了回去,手的主人站到一边,露出后面的一座轮椅,以及端坐其上的红衣女子。

    女子神情淡漠,面容有几分熟悉……那个傅二小姐!

    “是她。”浣声退后两步,跌撞到妆台,喃喃道。

    她的脑海里跳出那日她去傅宅送胭脂水粉的经历,丽娘留她说话,让她一起去送汤羹。她没能推辞得了,不得不跟着一起去,到正院外面,却看到傅二小姐的女护卫杀了傅家的那个尚书老爷……

    她敢杀尚书老爷,一定也不把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

    “她会杀人的。”浣声忙拦住走上来的青年,反复道:“她是敢杀人的。公子,您既然感觉到她是针对您来的,您就躲一躲吧,别对上她。”

    后者停步,微微皱眉道:“杀人?你看到了?她杀了谁?”

    “我……”她答应过丽娘不将这个秘密告诉其他人,此刻也没时间说出原委,只焦急道:“您就先躲一躲,藏起来,我和祺罗姐姐出去应对。”

    “是啊,少当家,我们应付不了,您再出来也不迟。”祺罗跟着说道,眼风四下一扫,收纳衣服的箱子,妆台底下的空隙,似乎都不足以藏下一个男人。她急得团团转,看到后方“墙”上的缝线,骤然想起这棚子是用油布搭的,心一横,拿出裁衣的大剪,“从后面走!”

    青年没动。

    出去也是中庭,左右都要过夹道,难道对方不会派人守着么?既然进了秦府,他就没想过要逃出去。

    “记着先前对过的话,你们上一旬才认识我。”他低声说罢,大步走出彩棚。

    祺罗愣了片刻,一跺脚,放下剪刀,跟了上去。

    左右大不了是个“死”字,她不怕!

    浣声却站在原地,咬着唇飞快地思考,不能就这么束手就擒!

    在荔园的画舫上,在江南路的总督府中,她都以为自己就要走到绝路,可是最终都没有。她想到这里,拿起剪刀就去划后“墙”的油布。

    从棚里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先头的青年眉飞如剑尖,眼狭似刀锋,右眼角下一颗血泪凝成的痣,不是柳从心还能是谁?

    明岄在小西山读过书,认得他,低声告诉自家小姐,是本人没错。

    傅景书只要自己要的人在就好,遂抬手吩咐:“清场。”

    身后侍从便挨个掀彩棚的门帘,看里面有没有人,有就叫他们赶紧走人。

    周遭很快响起一片嘈杂,傅景书这才打量柳从心,见他头缚黑带,臂缠白绦,说:“柳大人还在孝期啊。”

    “我记得不论是秦氏,还是傅氏,都没有给你发请柬。不请自来,是为贼。”

    柳从心听到自己的家仇,毫无反应。就要过去三年,实在太久了,久到他早已麻木。

    他面无表情地拿出一张凭书,展开举起示意,“怎么没请?我受秦府的管事相聘,来为秦少爷的婚礼表演助兴。反倒是少夫人,新婚之夜不在新房,却在这里堵我,是什么意思?”

    傅景书说:“今日我成亲,你来砸我的场子,却问我是什么意思?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柳从心道:“少夫人慎言,污蔑、诽谤朝廷命官,要被羁押杖责。”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时候,彩棚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浣声也从棚子后面贴墙挪到通往东廊的月洞门。

    她还未编出说词,守门的护卫便催促她赶紧出去,不要逗留。她急忙捂着嘴跑进夹道。

    再跑过一道垂花门,便是前院的东廊。

    舞台上正跳着胡旋舞,丝弦激昂,盖住了她的脚步声,也完全听不到中庭的动静。她扫了一眼,发现这支舞就快要跳完,更加焦急地去看坐席后方。

    贺今行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垂臂而立,眉头紧蹙。

    他自然无心歌舞。柳从心所谋划之事,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怕它落下来,也希望它不要落下来。然而越是迟迟不落,越发让人精神绷紧。

    正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右侧的檐廊上出现了一道身影,并飞快地向他移动。

    他立即看过去,发现是浣声,察觉到对方似乎十分焦急,便快步迎了上去,主动问:“怎么了?”

    浣声不敢高声喊,跑到距他几步距离,才急道:“柳公子有危险,求您快去救救他!”

    果真出事了。贺今行来不及去想为什么不是在这里出事,即道:“是柳从心吗?他在哪儿?”

    “就在东廊门后的中庭。”浣声指过去,又连忙转身往回跑,“我带您去!”

    贺今行立刻跟上她。

    这时的动静大了些,秦毓章注意到,分出一缕心神,朝两人的方向望了片刻。而后抬手招了名近侍过来,让对方附耳,吩咐了几句。

    近侍立刻应是,疾步出府。

    另一边,贺今行二人过了东廊门,前院舞乐渐熄,走到夹道口,刚被守门的护卫拦住,就听见傅景书不耐烦地叫了一声“明岄”。

    明岄应声拔刀,向棚前的两人劈了过去。

    傅景书一谈崩就要杀人灭口,祺罗尚不及反应,便被吓得本能地尖叫一声。

    柳从心一掌推开她,五指一张,短刀出袖,滑到手中。

    下一瞬,便迎上长刀。

    刀刃交锋,“铮”的一声响。

    这女人力气之大,震得柳从心整条右臂发麻,不可自抑地退后两步卸力。

    明岄趁势旋身欺上前,长刀随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带着破风声再度砍向目标。

    柳从心不敢再硬扛,斜撤一步往旁一跃,脊背狠狠撞上彩棚。

    长刀去势不可逆,紧跟着刺穿了他身侧的油布。

    这棚子是临时搭的,几根儿臂粗的细木柱子撑着,被一撞一砍,当场便“吱呀”一声,塌了一角。

    贺今行刚打发了护卫过来,便看到这一幕,眉心一跳,“住手!”

    明岄不为所动,拔出刀,趁势连斩。柳从心拽着还挂在横梁上的油布,抓住还立在地上的柱子,借力翻滚躲闪。

    彩棚被两人这么一番折腾,不多时,便轰然彻底倒塌。

    油布连带着横梁等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不算重,但若被困住,极其妨碍行动。明岄迅速拉开距离。

    柳从心应付后者,全身上下已然被划了不少口子,狼狈无比。他来不及撤开,便举起短刀,打算拼着气力直接划开盖下来的油布。

    电光石火之间,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腰,往后一收一带。视野飞快地旋转,然后被一道背影填满。

    倒塌的彩棚砸出尘烟,他还未站稳,那只手便收了回去。人影转过来,露出一双熟悉的眼睛。他呆了一下,对方顺势夺去了他手中的短刀。

    “你!”柳从心哽住,看着眼前这人大松了一口气,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去护着祺罗掌柜和浣声姑娘。”贺今行十分镇静,轻声而快速说完,转身走向傅景书。

    他在庭中止步,握着那把短刀,拱手道:“傅二小姐,我不知你为何与柳大人起了龃龉,以致于要动手搏命。但据我所知,柳大人从未有对你不利的想法,今日如此遭遇,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

    傅景书面沉如水,制止向她围过来、试图保护她的一众护卫,对前者的话却缄口不应。

    明岄走到自家小姐前面,截住了对面的视线。

    两人对视片刻,她歪了下脑袋,说:“是你。”

    她在小西山同舍的贺长期的兄弟,箭法很厉害。

    可惜,此处没有弓箭。

    她一甩长刀,刀尖指地,压得极有气势。

    贺今行也记得她与双楼那场没打完的架,知道这一场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去。遂叹了口气,反手横刀于胸前,凝神道:“明岄姑娘,请指教。”

    话音未落,便俯身冲上前。

    刀兵相交,拳脚相碰,金戈与皮肉之声,短促又频繁,在这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秦小裳抱着两样贺礼走后院,经过那边的夹道口,闻声望去,只看到一堵人墙。心说,这新来的护卫兄弟们真会玩儿,夜深了都不安生。

    他把贺礼带回去,向少爷说起此事,借此为自己邀功,“……这些人真是,不像我,心里只惦记着为自家少爷办事。少爷您看,是不是该奖励我,给我涨一波月钱。”

    秦幼合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换上自己喜欢的衣裳。这会儿贺礼拿过来,他便开心地左右抚摸这两样宝贝礼物,懒得搭理他,只敷衍道:“缺钱就自己去拿。”

    反正他的钱盒就放在外面的多宝架上,不拘是他院里的谁,随用随取。

    “多谢少爷!”秦小裳眉飞色舞地作揖,但没当真去翻那钱盒,而是到凑到圆桌旁,指着箱子说:“您不打开看看?”

    “当然要!”秦幼合等的就是现在。

    但是先打开哪一只呢,今行送的,还是莲子送的?他纠结了好一会儿,左看右看,今行那只盒子小些,就决定先开这只。

    他闭着眼睛紧张地解开锁扣,推起盒盖,再一下睁开眼去看。

    躺在盒子里的,却是一把九连环。

    “少爷?”秦小裳见他许久没动作,戳了戳他,奇道:“您是困了吗?我去给您收拾床铺?”

    秦幼合这才回过神,缓缓摇头,而后拿起盒中的玩具。

    这只玩具用软木制的,打磨得极其的光滑平整,不见丁点儿粗糙。

    框架把手部分没有镂空,雕了整副的水月莲枝纹,正面刻了两行诗,背面刻着他的名与字。

    他试着动了动一二环,但他早已忘记了该怎么去解。

    从他送给贺灵朝的那只九连环被对方遣人送回来,又被他羞恼地摔碎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玩过九连环。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偏头问:“你刚刚说傅景书的护卫在干什么?”

    秦小裳又重复了一遍,“听着好像是在射覆还是打球,叮叮当当的,可激烈了,跟打架似的。”

    “我差点忘了。”秦幼合把玩具放回盒子里,盖上锁紧,转身道:“我说了要和今行一起看演出。”

    “现在还去吗?都差不多该收场了吧?”秦小裳追上去连声道。

    他家少爷却只是闷头往前院去,对他的劝是充耳不闻。

    算了,少爷喜欢,管他收没收场,让那些人重新再演一遍就是。

    而中庭那边,仍然打得不可开交,胜负难分。

    柳从心这把短刀实在有些短,贺今行用不太惯。且昨日才对他冬叔说左臂大好了,今日用上,方知被剜去的血肉带走的力量,超出了他的估计。他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复。

    但眼下无法,只能扬长避短,多用右手接战,同时再寻别的破绽破局。

    明岄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盯着他的左臂出刀。试图在他的旧伤之上再添一道新伤,借此更快地打败他。

    她从不在意公平与否,只要能完成小姐吩咐的任务即可。当然,她也承认她面对的是一名劲敌,这是最省力气的方式。

    两人再度相撞,长刀下劈,断刀撩刺,都变着法儿地试图压制住对手。

    轻创不够,要重伤才行。

    焦灼之际,通往前院的夹道上响起掌声。

    一下,两下,三下。

    “明岄。”傅景书突然再一次叫了护卫的名字。

    明岄听见,毫不恋战,收刀便撤。她重新站回小姐身后,神色一如既往,唯有剧烈起伏的胸口,与未入鞘而震颤不停的长刀,证明她刚刚战斗过。

    贺今行也收回刀,竖在手臂之后,望向夹道。

    只见黑压压的禁军涌进来。

    第272章 十五

    亥正将至, 宵禁早开。

    谢灵意拿着通行令,沿途街道上除了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不见其他任何人。急匆匆回到秦府, 正好撞见把守在外的禁军列队听调, 要进入府邸。

    他一眼扫过去, 林远山并不在其中, 当即暗道一声不好。想在外避一避,但又怕等这片刻,后头的人就撵上来了, 只得与禁军一道进去。

    前院酒席换成了舞台,歌舞已散, 秦府的侍从们忙着收回桌椅, 几个不知所措的伶人挤在一角。禁军目不斜视,从一侧檐廊往后院去了。

    另一边,谢灵意看到忠义侯的贴身长随,快步跟着对方进了抱厦。

    屋中只有两人,嬴淳懿直接问:“情况如何?”

    “去晚了一步。”谢灵意简略地回答,目光瞥向一旁剥松子的晏尘水。

    忠义侯注意到, 只道:“无妨。”

    他便直言:“林远山替班的那名禁军已经被钱书醒扣下了,正在回来的路上, 只比我慢半盏茶。”

    晏尘水抬头道:“他作为主簿, 哪里来的权力扣押禁军?”

    “那得看是谁的主簿。不止那个人,林远山大概也被扣住了。”谢灵意皱眉道:“我进来的时候,看见禁军被召进了府里, 难道柳从心已经暴露了?”

    他简略地说了一下外面的情况。

    嬴淳懿颔首:“寒匕未见, 就已至穷途,看来柳大人还是不擅长行刺啊。”顿了顿, 点评二字:“可惜。”

    谢灵意领会到这两个字的未竟之意,说:“秦相是参天大树,柳从心就是浮枝末叶,怎么斗得过?”

    “我记得侯爷曾经说过,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不必与他过早成为朋友,待他危急时刻再伸援手,才能获得最大的回报。依属下看,现在正是时候。”

    “知我者,灵意也。”嬴淳懿扬眉,问自己的长随:“桓云阶现在在哪儿?”

    后者即答:“桓统领下衙后就回了家,若无意外,此时应当在家中。”

    “同在内城,三条街,倒也不算太远。”嬴淳懿起身,走了一步,又回头道:“小晏大人怎么说?”

    晏尘水拍拍手上碎屑,站起来:“禁军去了哪儿,今行肯定就在哪儿。我去找他,约好一起来,就要一起回去。”

    嬴淳懿沉思片刻,今夜之事与今行无关,凭他的急智,总不会出大事。便伸臂示意众人,率先而行。

    谢灵意没有瞧见顾莲子,但侯爷没有多说,想必又是被不知哪里气到而先行离开,就也没有多问。

    晏尘水跟着出了抱厦,转身要往东廊门走,却被秦府的管事带拦住。后者只道宴已尽,主人已去,宾客请回。

    他看着管事身后的几名小厮,估摸了一下硬闯不过去,只得跟着另两人一起出府。但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就和管事说自己还有朋友跟秦幼合在一块儿,还没出来,他要在门房处等对方一起回去。

    与此同时,禁军涌入中庭,分流成两道黑甲人墙,将刚刚止战的双方围住。

    在两排竖起的威慑长矛之后,贺今行没有发现林远山,心知此时情况严重,大抵难以善了。他将短刀藏于臂后,看向那三下掌声的来处。

    秦毓章自月洞门后信步走出,戴四方巾,被鹤氅衣,仪态从容闲适,好似夜半独自于空庭观月,而非号令禁军前来围人。

    但谁也不会认为此间府邸的主人,当真只是路过。

    “秦大人。”寂静之中,率先开口的是傅景书,“贵府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着实令住在这里的我感到不安。我想,只能由我自己加强防卫了。”

    她淡淡地说罢,仰头望向明岄。后者会意,推动轮椅,回后院去。她的护卫们跟随在她身后。

    禁军任由她们离开,没有动作。

    针对的是哪些人,已然不需要言明。

    贺今行走到秦毓章跟前,挡住柳从心三人,拱手低头:“相爷。”

    那把短刀无处可放,也不能丢掉,只能攥在手中。

    秦相爷随意地应了声,从左扫视到右,没有在倒塌的彩棚与混乱的庭院上停留片刻,最后回到眼前的青年,“你手里拿的,是你的刀?”

    贺今行多少了解曾经的上峰,这个问题有些棘手。他沉默片刻,选择回答:“是。”

    “是我的。”柳从心扬声说罢,几步上前。

    祺罗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没拉住。浣声不敢随意插话,挽着祺罗,绞紧了手中的衣料。

    贺今行被打断,神色不变,侧身等他过来,才平稳地说道:“我从前随身的匕首断在了叶辞城外,回京后托柳大人帮我再寻一把。柳大人答应要在今夜给我,事到临头却反悔了,难道是不肯割爱么?”

    “贺今行!”柳从心提气喝罢,按住气血翻涌的心口,沉声道:“你什么意思?”

    “柳大人别急。”他笑了笑,打量一圈短刀,“确实是把好刀,但我认为我比你更适合拿着它。”

    而后扶住对方没有受伤的那截胳膊,轻声说:“我不想与你争,你要怎么才肯让给我?我们好好商量,对大家都好。”

    柳从心不想连累太多人,更不想谁来替自己顶罪。他本打算自曝,这番话却让他拿不定主意,遂压下眉,盯着贺今行的眼睛。

    他现在说这话,是有两全的脱身办法吗?他要相信他吗?他该拿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最合适的?

    计较之时,秦毓章身边的老管家成伯终于翻到簿子某一页,慢吞吞地对了对人,看着柳从心说:“这位就是工部虞衡司柳郎中?”

    柳从心神情一凛。贺今行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然后放开他,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

    他缓缓垂手,用力抻直脊背,下颌一扬:“是我。”

    “老奴记得老爷和少爷都没有邀请你今日来赴宴,但你能站这里……”成伯又看了看名单,“你就是逸云楼报上来的那个‘姜檐’?”

    “梨园中人,有个名号行走江湖,再正常不过。我虽不是伶人出身,但答应了要帮忙完成一项表演,也就入行随俗。”

    “你表演的节目是什么?”

    “最后一项,跳加官。”柳从心答完,下意识活动梗得有些酸疼的脖颈,“问完了?”

    成伯点点头,和蔼道:“老奴问完了,接下来,就请柳郎中随禁军们走一趟吧。”

    柳从心僵了一瞬,再开口就带着几分凶狠:“我犯了什么事,需要被禁军带走?”

    无人解释,唯有两名禁军听令上前,泛着寒光的长矛指着他,欲意将他缉拿。

    贺今行展臂拦住他们,说:“相爷,这不合例律。”

    话落,那两名禁军停住脚步。

    静立许久的秦毓章终于有了反应,微微一笑道:“年轻人互相扶持,很好。但是也要明白,并非所有人所有时候都值得扶持,应该放弃的,利索放弃才是明智之举。”

    贺今行只当不明其意,说:“相爷,陛下命这队禁军负责维护贵府今日的安危,在这期间您有权力调动他们,下官不予置喙。但要让禁军带走柳从心,下官却不敢苟同。”

    “敢问相爷,柳从心可曾有对您不利,威胁到您的性命安全?”

    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惮于继续说:“柳从心随身携带刀具一类的武器,避开搜检,进入贵府,确是他的不对。但此事情有可原,下官也已如实陈情。就算相爷认为他有罪,应将案情递交顺天府,由顺天府或是五城兵马司调查提问,再行判断是否应该批捕。禁军本职负责皇宫治安,今日外调也只负责您的安危,不该越俎代庖。”

    “所以我说,您的命令不合例律。如果强行,下官会上奏本参您与桓统领。”

    通政司亦有纠察之责,但有御史台在,他们尚未发挥过这一职责。

    他没有忘记是谁举荐他坐到这个位置上,但他仍然说,要参劾举荐他的秦相爷。

    秦相爷本人却没有说起什么“提携之恩”,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负手一笑,道:“牙尖嘴利。”

    “你若当真参我一本,难道就能无视柳从心,不参他一本?”

    正其时,东廊方向传来一阵放大的脚步声。

    “相爷!”钱书醒匆匆赶回,到秦毓章身边,凑上去似要耳语。

    秦毓章侧耳去听,这短短的瞬间,另一侧的脖颈暴露出来。

    距离他不过两步之遥的柳从心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他可以暴起拧断他的脖子!

    然而他一动,贺今行便发觉了,及时反手将他拦腰锢在原地,不让他有骤然发难的机会。

    柳从心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几要暴怒。

    贺今行与他暗中角力,片刻后,动了动唇:“抱歉。”

    柳从心扭开视线,啐出一口血沫。

    秦毓章已经听完汇报,回过头来。他见两人模样,便能猜到这瞬息之间大致发生了什么,亦不以为奇,依然对贺今行说:“我可以不计较你拿着这把刀,但是不能容忍你一直拿刀对着我。仕途不易,前程难挣,你且想好。”

    贺今行一时默然。他很感激秦相爷的提拔与信任,并不愿意与其作对。但在许多事情上,包括今晚发生的这一切,要让他袖手旁观,也绝无可能。

    他向对方叠掌作揖,而后立在原地,没有任何退让之意。

    秦毓章不再多劝,抬臂一挥:“那就一起拿下吧。”

    贺今行立刻反应过来,钱书醒一定带来了什么很重要的消息——他再联想到被忠义侯派出去的谢灵意,看来是林远山那边有结果了。且这结果不太妙。

    贺今行脑海里闪过各种念头,眼下的情形,是顽抗还是配合?后面又该怎么办?

    他左手握着的短刀转了半圈,将要换至右手,准备与围拢上来的禁军搏斗之时,身后忽然响起清脆的少年声音。

    “这是怎么了?”

    秦幼合披着松松垮垮的外袍,站在后方的夹道口,从最近的陌生人看到最远处的他爹和他的好友,满脸茫然。

    秦毓章瞧见他,叫停了缩小包围的禁军。

    他便从黑魆魆的铁甲之间穿过去。秦小裳蹦蹦跳跳地在他前面,将可能挡到他的长矛都推到一边。这书童看着不怎么强壮,力气倒是不小,好几名禁军被他推得趔趄。

    秦幼合顺当地走到他爹身边,仍在状况外,疑惑不解地叫了一声“爹”。

    所谓再一再二不可再三,秦毓章轻叹一声,对自己的儿子说:“柳从心,勾结禁军,擅闯民宅,图谋不轨。你觉得,爹该不该拿他?”

    这样吗,所谓“图谋不轨”肯定是想对他爹不利,那是该绑去见官。秦幼合看着柳从心,有些惋惜,但没有愤怒或者恼恨。

    其实他知道,江南水患那时候,钱叔下过一趟江南。只是他从来没有拿这件事问过他爹。

    他转动眼珠,视线偏移,“那今行呢,爹,你为什么也要拿他去见官?”

    秦毓章稍顿,带着几分安抚地解释道:“这小子愿做同谋,如他所愿而已。”

    “不,他是我邀请来的,不可能与贼人有关系。”秦幼合如他爹所想,激动地抓住他爹的衣袖,举手发誓:“爹,我能作保,今行绝对没有想要害你。”

    但是他爹却无动于衷。他按了按有些晕眩的脑袋,才意识到“同谋”二字,关窍不在今行,那么,“柳从心他……”

    他有些犹豫,要为这个人说好话吗?

    柳从心在接收到这道眼神的刹那,一股羞恼与愤怒的情绪直冲大脑。他可以接受今行相助,但绝不能接受秦幼合为他求情,这种顺带的施舍更加像是羞辱。遂冷笑道:“走一趟就走一趟,难道还能任由秦大人张嘴定黑白。”

    他敢来,自然也有倚仗,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好动用。

    贺今行见状,不再考虑此时反抗,抬手递出短刀,刀刃向里。

    示意自己自愿束手就擒。

    可是秦幼合不愿意,甚至有些后悔叫他来参加这场婚宴。今日实在是无趣极了,结尾还遇到这样糟糕的事。

    他紧紧抱住他爹的胳膊,试探着问:“爹,能不能放过他们?”

    话一出口,钱书醒惊道:“我的少爷,你这是在说什么傻话?这姓柳的想对你们父子不利,怎么能放过他们?”

    “书醒啊,些许小事,不必如此激动。”秦毓章对前者说罢,垂下眼,看着自家孩子要哭出来的表情,徐徐道:“但很多时候,你以为只是平常的一天、一件事、一个要求,或许就能在日后改变你的一生。所以你在做每一个选择之前,都要三思而后行。”

    “儿子,你确定你考虑好了吗?”

    秦幼合被问住了。他和他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没有被斥责,也没有被直接拒绝,可为什么还是感觉到了很庞大的压力,像有一座山在他头顶上倾倒。

    他轻轻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在越发混沌的脑子里,抓不住一条清晰的有用的思绪。他到底需要考虑什么?

    “好了。想不出就想不出,不用逼自己去想。”秦毓章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和地说:“爹可以答应你。但要当做是爹提前满足你今年的生辰愿望,到时候,不可以再来找我许愿,好么?”

    “真的?”秦幼合转忧为喜。在他潜意识里,就像他爹说的,这只是件小事而已。他爹几乎无所不能,只要他爹愿意,就不会有什么影响。

    “当然。”秦毓章颔首。

    钱书醒知道他从无虚言,急忙劝道:“相爷,要是就这么轻轻揭过,咱们让外面的人怎么看?”

    本来是件好事,人都抓住了,顺藤摸瓜下去,肯定还能牵出一些人物来。要是就这么放过,错失良机不说,还落人话柄,有可能被质疑是苦肉计。

    再者,禁军都调过来了,少不得还要传到陛下耳里。

    “那就别管外人的看法。”秦毓章说着拍拍儿子的肩膀,“爹还有事要做,你的朋友,你自己安排。”

    “这里到此为止,去准备马车吧。”他回身吩咐,大袖轻扬,行止都利落。

    钱书醒咽下多余的话,拱手应是,即刻先行去安排。

    禁军的百户见状,竖了旗,率领下属即时撤走。事毕,还需回大营交差。

    来去匆匆,转眼只剩几个年轻人,以及专门留下来的成伯,“少爷,快子时了,是留这几位客人住宿,还是送他们回去?”

    秦幼合似才回过神,然后看向当事人,“今行?”

    柳从心面色极其难看,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找那两个女子。

    贺今行没有理由强令他说什么做什么,只能独自向秦幼合道谢,低声说:“很抱歉让你为难,我们就不留了。”

    秦幼合说“没事”,他不该贪玩,应该换了衣裳就早些回来的。

    他想问问那个九连环,但再一想,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就听见另一边祺罗心痛的声音,“……可明明是那位少夫人的护卫先动手的啊,我们有好些家当都被损坏了。”

    成伯闻言,过去交流道:“这位掌柜放心,不论你们损失多少,只要经过核查确认的,我们秦府都会赔偿。”

    这位老管家不管做什么,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倒让准备开始“表演”的祺罗有几分无从下手的感觉。

    贺今行向主家告辞,然后来叫他们:“时候不早了,我们一起出去吧。”

    及时地结束了这一切。

    秦幼合就在原地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抱住头,慢慢地蹲下去。

    袍摆堆在地上,秦小裳怕它被尘土弄脏,左一卷右一叠地提了起来。

    秦幼合由着他弄,说:“小裳,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没有好结果。”

    “怎么可能,少爷把金花就养得又肥又美。”秦小裳专注和少爷的衣袍搏斗,随口道。

    成伯把客人送出中庭,回转来,听见这话,说:“喜欢的要护着,讨厌的要远离,高兴了要笑,不高兴要上脸子,这不就是少爷一贯的脾性吗?人活一世,能率性而为,是很难得的啊少爷。”

    他摸摸秦幼合的额头,有些发烫,便哄道:“少爷今个儿是不是没有吃多少东西?您先回房里歇着,老奴去小厨房做道药膳给您,好不好?”

    秦幼合低头说“好”,老管家和书童便一同把人扶起来。

    在夹道口如石雕一般盯梢许久的侍女先一步离开,回到新挂匾的海棠苑里,向主人复述了自她离开后发生的一切。

    傅景书听罢,只道:“溺之如杀之。”

    但转念一想,有些人就是运气好,生来就一世无忧,亲长溺爱一些也无伤大雅。

    她提笔在花笺上写下“长寿宫”三字,写好吹干,再贴到一盒香粉上。

    如此做足准备,才由侍女伺候洗漱,唤明岄抱她入睡。

    那厢,出得秦府的四人在大门口遇上晏尘水。

    后者拍着胸口说:“终于出来了。你们要是再没消息,我都想去找我爹了。”

    “今日还算有惊无险。”贺今行也松了口气,扶着柳从心说,“但是他受伤了,我们得找个医馆,或者有伤药也行。”

    晏尘水立马看柳从心,这人依旧板着一张脸,暗色的衣裳在深夜里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浑身都是肮脏血污。

    想到医馆,他忽然叫道:“坏了,狱司就一块通行令,我下衙前,拿给要熬通宵的同僚了。”

    谁也没想到赴个宴能捱到这么晚。没有通行令,外城老远,遇上巡逻队又是一番麻烦。

    贺今行沉吟片刻,提议道:“去通政司吧,我有钥匙,司里也备有一些伤药。”

    秦府是皇帝御赐的宅邸,在北吉祥街一带,萃英阁离得不远。

    他带着大家过去。路上无行人,店门紧闭,晏尘水觉得无趣,开口找话:“说起来,忠义侯和谢灵意一块儿去找桓云阶了。”

    “是吗?”贺今行心说怪不得刚刚没见到这人,细想也在情理之中。

    钱书醒以秦相的名义扣押了禁军,要把人解救出来,最快最稳的方法就是去请禁军统领桓云阶出面。桓统领曾任宫里的武教头,淳懿跟着他学过三年武艺,关系不可谓不近。

    “有侯爷转圜,想必此事的结果不会很糟。”

    他注意到柳从心瞟了一眼过来。后者一身皮肉伤,动起来很吃苦,走过一条街,已出了满头汗,眼下多半是咬着牙坚持。

    他便安慰道:“只要你这边没出事,远山那边最多也就是玩忽职守。桓统领心厚,处理起来大约就是罚俸守城门,你不用太过担心。”

    柳从心保持沉默,直到了萃英阁大门外,才哑声道:“你很了解禁军?”

    贺今行打开门锁,说:“我每日进出宫城,见识过。”

    他将众人领进辟作通政司衙门的院子,没带他们进公用的直房,而是先寻了间空置的倒座房,将两位姑娘安置好。

    退出房间时,浣声叫道:“贺大人……”

    贺今行停步,回头询问她怎么了。

    柳从心在他身后,只睨了一眼。他早就嘱咐过祺罗,不让浣声深入他们的计划,不怕她抖露些什么。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浣声眉心轻蹙,不自在地咬着唇。那件事,说还是不说?

    她前瞻后顾,又怕犹豫太久,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最终只福了福身:“多谢您今日出手相救。”

    这话也不假。虽说能全身而退多亏那位秦少爷求情,但若没有眼前人,恐怕他们撑不到秦少爷出现。

    只是为了说这个吗?贺今行笑了笑,拱手回礼:“不必放在心上。”

    他再带着柳从心和晏尘水去自己那间尚未启用的直房。屋里桌椅橱柜俱备,但没有文书填充,看着空荡荡的。

    晏尘水找了把椅子坐下,一靠上椅背便闭了眼,长腿直挺挺地伸着,“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少钦便有细微的呼噜声起。

    另外两个人却没法毫无负担地睡过去。

    贺今行拿了药箱过来,靠着油灯,给柳从心处理伤口。

    过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今晚的事,以及三年前的事。他反复想了许久,此时有了单独的机会,就低声对柳从心说:“你们今晚实在太冒险了……”

    仅仅是依凭熟人遮掩,混进秦府,就想去刺杀秦毓章。这简直是拿命在赌,赌九死一生的机会。

    他将将开口,柳从心便打断他:“至少让我确定,除了我最大的仇家,没有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防着我,怕我要谋刺他,欲除我而后快。”

    “今夜是我想得太简单,这一点我承认。日后再来,必慎之慎,要是实在没法直接对他下手,那就从他身边的人与事下手。他们不是神仙,一定会有破绽。”

    贺今行一边听,一边给他胳膊的伤上药,包扎完打上了结,才说:“一定要通过刺杀来报仇吗?”

    “那你一定非要插手,来做这个好人吗?”柳从心立刻接着他的话,恨声说道。又用手挡住腿上的一处刀伤,竟不愿再让他帮忙。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回过神,默默地把手中药瓶递过去。

    对方不接,他只能说:“我只是答应过柳大小姐,要护住你的性命。”

    他向柳逾言承诺过,哪怕斯人已逝,他也当信守诺言。

    想起大姐,柳从心冷笑一声,没注意垂手按在伤口上,一瞬间痛得他面容狰狞。而后撇开脸,看向烛火照不到的角落。

    贺今行却认为他们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就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去,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并不是想要阻止你复仇,我的意思是,你能否换一种方式?”

    “你什么意思?”柳从心语速极快,显然很想知道他所说的“另一种方式”。

    贺今行说:“至少,你去行刺,是很难成功的。”

    “那又如何?”柳从心木木地说:“一次不行,那就再来一次。无论多少次,只要我还能行动,就绝对不会放过他。我要做附骨之蛆,让他此生不得安宁。”

    不管是秦毓章还是傅景书,只要他活着,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你太高看你自己了。”两人身后响起第三道声音。

    晏尘水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人还是瘫在椅子里,说话的语气却很认真:“你知道吗?自天化二年起,秦毓章入主政事堂十七年,明面上历经的刺杀就有十一起,他却毫发无损。其中六起由刑部立案,每一起都经过三司会审。不管刺客是谁、经历了什么,最后判决时,人证物证俱在,他们皆被判处斩立决。”

    “弹劾他的人更多。光是天化三年这一年,御史台有记载的就有二百一十八本。只要闹到朝会上,他便自陈有罪,请辞归乡。陛下离不开他,每每都会挽留。只要陛下一开口留他,弹劾的事就会被忽略过去。”

    “再后来,就没见有人费力去刺杀他,弹劾他的折子也少了。”

    晏尘水说完,打了个响亮的呵欠,然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着听他们的反应。可半晌过去,那两个人就像睡死了一样,一点动静没有。

    “今行?”他一下子清醒,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扒着扶手稳住说:“柳从心一心想着去行刺就算了,他家那样情有可原,你不会也想着去上奏弹劾秦相吧?”

    随着他的话,贺今行心中纷扬的尘埃落定,沉声道:“我现今所任官职,乃通政司经历,代行通政使之职。四方章奏,不论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民有奏,皆应陈于御前。凡申诉冤枉、揭露民间疾苦善恶之奏本,当随即奏闻。”

    这些话却是对柳从心说的。

    后者听完,久久不语。再开口,嗓音滞涩不已。

    “我并不想伸冤。”他说。

    “我娘和我阿姐,我们柳氏商行,与当年的江南官府确有勾结。然而这其中有几分自愿,几分被逼迫,无人在意。”

    “商行受齐孙冯三人指使,为他们做了多少事,为宣京送了多少孝敬。十年间经大运河北上的白银,何止千万两。然而一到祸患临头,他们回报给我们的不是救援,而是割席、抛弃,最后轻飘飘几项罪名就盖过去了。”

    “如果我们是罪有应得,那他们就是罄竹难书。我家人尸骨沉江,他们凭什么还能逍遥自在,权倾朝野?”

    “我没想伸冤,我只想让他们去死。”

    柳从心一气说到这里,干裂的嘴唇再度沁出血来,他以拇指揩去,问:“你觉得可能吗?”

    贺今行说:“既然罄竹难书,那你可以让他们伏法,这何尝不算是报仇,且不会危及到你自身。”

    “谁人不知朝廷秦党势大,他们官官相护,把持朝政。若不凭个人勇武去行刺,那凭什么打倒他们,凭递不上去、见不了天日的诉状吗?”

    柳从心盯着他,有些话未出口,赤裸裸的目光却仿佛在说,凭什么,就凭你先前那一番话吗?

    贺今行面对这样的审视,没有退避,也没有心虚,坦然道:“实话说,我没有把握。但是我会尽我所能,替你陈情诉曲。所以我恳请你试一试,等一等。若是不能凭律法令不法者伏法,你再寻以私仇,我绝不多干预。”

    他把药瓶塞到对方手中。

    柳从心攥紧那只瓷瓶,几欲将其捏碎。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少年时在小西山读书,齐射出的三根箭矢,清晨于垂柳亭的送别;后来变成江水上的死船,漫入口鼻的河水,带着他上浮的双手;直到今日,犹见压下来遮了大半天空的彩棚,还有那把被夺走的短刀。

    他闭上眼,仰头说:“你要我相信你多久?”

    “如果你现在写,我明早点了卯,便能携折子进宫。”贺今行直言道,紧接着补充:“不对,你口述,我来写。我写折子习惯了,用词比你适当,速度也比你快。”

    他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是,一直旁听的晏尘水插话进来,“等等,你们怎么这就说定了?”

    他两步蹦过来,一手按着一人的肩膀说:“这可不是儿戏啊,要不要再等一等,好好谋划谋划?”

    贺今行摇头:“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

    “我在通政司的时间并不长,但也知道,这种事拖久了难免走漏风声,让被弹劾的人有所应对。”他直起身,继续道:“我从云织回来,就时常在想,军事也好,政事也好,合适的机会固然很重要,但机会难得,我们却不能一味地等待。”

    如果看不到机会,那不妨去尝试创造机会。

    晏尘水想想也是,弹劾这事,最忌讳的就是奏本没递到御前内容就泄露出去了,再次确认:“你来真的?”

    “当然。”贺今行不止点头,还要问他的意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既然来真的,哪怕只有半个晚上,也得好好计划一下。”晏尘水开始摩挲下巴,“可惜,这会儿没法去找我爹参考参考,只能咱们仨在这儿琢磨……我说柳从心,要不你先说一说,你手里有什么证据——看你这表情,不会一样没有吧?”

    柳从心对他这个看着就不靠谱的态度感到不适,皱眉道:“我当然有。”

    但他没有立刻说出来,而是环顾室内。贺今行知他怕有人跟踪,出去查了一圈,确保没有问题。

    他整理思绪,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娘和我大姐走的两套账,我阿姐不说,我娘记商行成立以来所有收支。她那一套账分十百千三个段,千两以上的进出又分写了正副两本,正本被钱书醒带走了,副本现在秋婶手里。”

    晏尘水惊了:“你们做账这么复杂?那当初官府查封你们商行,查的又是什么账?”

    柳从心看三岁小儿似的看了他一眼,耐下性子解释道:“明面上自然都有另外的账,给布政司查的,给户部查的,都不同。当初官府查封,看后来的布告,查的应该是给布政司那一套。”

    “厉害啊!”晏尘水得知内情,目瞪口呆。心道,看来是他小瞧贪腐案子了,回头就申请去侦办几个。而后说:“那奏本当中可以纳入‘收贿受贿’这一条罪名。”

    贺今行把桌案搬到屋中,铺开纸笔,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口中赞同道:“秋婶现在何处?”

    柳从心答:“就在京畿。”

    “很好。但你得小心。”晏尘水俯身凑近他说:“折子递上去,那边肯定会意识到有问题,一查,就要从当年的核心人物开始查。”

    贺今行再问:“你这几日最好都不要和秋婶联系,就把地址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柳从心垂头说:“让我想想。”

    在今夜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过与柳氏商行相关的往事。他在商行出事前知道得太少,出事之后又一下知道得太多,花费许多时间才全盘消化。他无条件地站在自己的亲娘与亲姐这边,对商行的感情却十分复杂,很难准确形容,所以尘封不提。

    现在他要把它剖开来,重新审视。

    这种感觉,就像他不爱吃鱼,但上了远洋的船,却不得不吃。海鱼吃完就吐,吐干净了再吃,直到能够忍住那股恶心感,不再反胃。

    许久,他缓缓地说:“我记得在齐宗源上任之前……”

    三人围着一盏烛火,商讨到凌晨五更。

    贺今行写好折子,递给另两人看。内容大约七八页,一遍写成,无一字删改错漏。

    “到皇帝面前记得提我,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扛。”柳从心的嗓子沙哑到变调:“至少,我现在对朝廷来说,还是有用的人。”

    贺今行尊重他的决心,亦郑重应下。

    宵禁结束,不是通政司的人,就到了离开的时候。

    贺今行叫醒浣声二人,送他们一块儿出去。

    晏尘水走出一截,又回转来,跟他说悄悄话:“等会儿我去羽林卫看看林远山他们怎么样了,然后再去找忠义侯——昨晚我和他谈了谈,我答应要把填沙案的证据共享给他,他也告诉了我一个消息,那个赵睿就在他手下。你说,我现在能不能去找他,让他帮忙添把柴?”

    贺今行思索道:“如果让他插手,那此事就从举告不法变成了政党之争。”

    晏尘水:“可他们昨晚就去找桓云阶了,显然是想捞柳从心一把。”

    贺今行差点把这事忘了,低头无奈地笑了一下。

    党争已久,这封奏折只要呈到御前,就无可避免地会被各方利用。

    既然如此,他说:“你不去找他,他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你且安心上衙理案,往后看他会怎么做就是了。”

    送走友人,贺今行回到衙门,推开了正厅的大门。

    抬头便见堂上两块牌匾,乃是萃英阁原本就有的,已经悬挂几十年。

    上云“生而好古”,下曰“化成天下”。

    这是写给读书人的匾。

    贺今行握住袖中的奏折,在厅中等到晨钟。下属们陆续上衙,都以为他只是来得早,亲切地与他打招呼。

    他安排好今日的事务,便取了红木牌,进宫去。

    明德帝已经习惯每日匀出半个时辰来听通政司的宣奏,然而今日之奏,实在太多石破天惊之语。

    听到一半,他便按着眉心叫道:“行了,别念了。”

    贺今行依言停止念奏折内容,但没有住嘴:“陛下不耐长文,那臣就简短地概括。臣手中这封奏折,乃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柳从心,举告吏部尚书秦毓章,受贿收贿,买官卖官,侵吞官粮,操纵粮价,草菅人命……”

    一尊金石镇纸朝他砸了下来。他稍一侧身,便躲了过去,但这话是彻底说不完了。

    “你还敢躲?”明德帝看到他这动作,又好气又好笑,但没方才那么头疼了。

    他叫顺喜把折子拿上来。

    贺今行不太情愿给,“陛下,臣已经开始宣读,您不能半道提走。”

    顺喜骂道:“陛下金口玉言,什么规矩不能改?”

    他只能呈上去,拱手道:“请陛下一定要览阅。”

    明德帝当真摊开了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却没有像底下内侍所想的那般暴怒,而是意味不明地哼笑道:“贺今行,你可是提前知晓内容。”

    他即答:“是,臣乃代笔。”

    “这字迹果然是你。”明德帝继续看折子,再道:“有人要你替他上这谗言,不外乎妄图搅和朝政,乱我大局,实在居心叵测。你既知情,还要帮他行事,你说,你是不是大逆不道?”

    贺今行提起袍摆跪地,叩首道:“臣绝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而后挺直脊背,将肺腑之言恳切道出:“臣原来也以为,当为大局而忍耐小节。但是后来发现,这就像断肢之伤与褥溃之疮,断肢自然该全力医治,褥疮却也不能忽视,更不能因为有碍观瞻就捂住它。否则,溃烂蔓延,不止影响断肢治疗,还可成伤身大患。”

    明德帝合上奏折,面色已然缓和许多,审视他片刻,用手里的一枚新铜钱扣了扣御案,“但是,你要明白,伤药有限。且正是因为断了一肢,才压出了褥疮。”

    “至于这折子。”他将奏折轻摔到一边案头,“留中不发。”

    这意思是又要揭过去了,贺今行肃容道:“陛下!”

    皇帝也沉下脸,及时截住他的话头,“你少来跟朕犟。”

    “陛下息怒,臣并非……”贺今行刚刚开口,殿外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通传。

    “苍州八百里加急!”

    他噤声回头,背插红羽的驿骑几步便爬上御阶,扑进抱朴殿中。

    “振宣军断粮多日,爆发兵乱,是镇是抚,请陛下速速定夺!”

    第273章 十六

    五更三点, 桓云阶换上一身玄铁甲胄,准备进宫当值。

    嬴淳懿亲自为他捧盔。

    他一把拿过,却没往头上戴, 说:“你小子少来这套, 我的人我自然会罩着, 其他的免谈。”

    “桓师傅想多了, 暄夜半来访,搅扰了您的睡眠,这是想给您赔罪。”嬴淳懿自然地接话, 神色坦荡,好似绝无其他想法。

    桓云阶不是爱猜疑的人, 对方这么说, 他就信了,“你还知道你让我没睡好,行,算你有良心。”

    嬴淳懿便笑道:“等桓师傅哪日休沐得闲了,我再上门赔礼。”

    两人一道出宅邸,桓府的侍从已经备好马匹, 桓云阶上马即走。

    嬴淳懿则登上另一辆烙着公主府徽记的马车。

    车厢一边的榻上坐着谢灵意。他在京城没有家,什么地方都能凑合睡一会儿, 方才听见动静醒了, 正撩着车窗帘向外看。

    宵禁刚刚结束,天色尚不明朗,桓统领马快, 须臾间便模糊了身影。

    “过应天门不必下马, 入抱朴殿不需解刀,满堂朝官, 唯桓统领有此殊荣。”他收回目光,“侯爷此行可有收获?”

    五城兵马司掌管京城治安,包括宵禁巡逻。忠义侯三年指挥使担任下来,足以将宣京的大街小巷纳入五指之中。

    若能再加上禁军,皇宫与城门便也能有所掌控。内外双管齐下,凡风吹草动,皆可快人一步。

    可惜禁军统领是个油盐不进的硬茬子。

    嬴淳懿摇头否认。桓云阶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一开始就不敢明言,只是稍加暗示,被拒绝也没有多少受挫之感。

    “陛下信任桓师傅,桓师傅亦忠诚于陛下,这就是他能统领禁军的根本所在。”他对此看得很清楚,心中也有了主意,“我与他照常相处就是。你们不必花费太多心思,万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谢灵意不反对,只道:“可惜了。我这几天再找找合适的人选。”

    最近后宫里出了些事,他们安插的人被撤了几个,消息传递不太顺畅,所以才想从禁军下手。不能自上而下,那就自下而上吧。

    嬴淳懿很放心他办事的能力,仍然在想桓云阶,思虑道:“中立未必是坏事,到某些极端的境地,这样的人才更值得托付。你看陛下先前再怎么忌惮西北军,可曾提过换掉殷侯?”

    什么地方放什么人,无论贪、廉、奸、直,无论是不是自己人,只要筹谋得当,不怕他没有用武之地。

    对于御人之道,谢灵意从来不发表意见,这不是他需要上心的东西,对方也不需要他接话。

    昨晚他们离开秦府之后,余下几人出府的时间以及去向,都经由兵马司的巡逻队汇报过来,这些人想要做什么才是他需要去揣摩的事。

    马车就要驶到六部衙门,他询问:“柳从心那边……我下衙之后去找他,还是再等等?”

    嬴淳懿敛神道:“没有通行令,过正阳门势必会被盘查,通政司是最近的落脚之处,贺今行带他们过去也不奇怪。”

    他顿了顿,心道,依这人的脾性,少不得要拦着柳从心,或是想法子把事情揽过来。“且等一两天,看看他们是息事宁人,还是有后手准备。”

    谢灵意推测道:“仅凭柳从心孤身一人,行刺杀之计太勉强了,应当不会再来。贺今行是通政司经历,晏尘水他爹是左都御史,都有言路可进。”

    “四月过半,大战在即,这个时候任何人的折子递上去,都不会有结果。”嬴淳懿并不看好,弹劾是最没有用的手段,“他们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暂且蛰伏,等苍州的军报。”

    话虽如此,贺今行能顾全大局,柳从心却未必忍得住。

    两人闲话几句,马车转过街角,谢灵意提前下了车,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户部衙门。

    卯时,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候。混沌的天光夹着薄雾,犹如给人裹了一层膜,隔着几步距离,就看不清彼此是谁。

    到了衙门换身官袍,前去点卯,谢灵意才发现,他们平日总是要迟一点钟才到的堂官陆潜辛,今日竟准时上衙了。

    陆大人在堂上布置今日的任务,官服还是那身官服,半旧不新;头脸仪容也没有特别拾掇,一如往常。

    他收回目光,陆大人兴许只是起早了而已。

    户部近月来最主要的大事,就是主持甘中路与宁西路的征粮事宜。陆大人开复之后,提拔了几名甘中籍贯的户曹吏,这方面的事务就多由他们负责。

    谢灵意是江南人,又巡过盐茶,所以主管广泉清吏司,几乎没有经手过西北军需相关。

    今日没有任何变动,他也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做事。然而不到一个时辰,宫里便急召陆尚书进宫议事。

    来宣口谕的内侍十分着急,连声催促。陆潜辛不仅不急,反倒安抚对方说:“公公啊,天大的事,也不急这一时片刻。你且知,礼部衙门,可比我户部还要远。”

    那内侍道:“裴相爷那边自有人加急去宣,陆大人,您就别拿奴婢寻开心了,快些进宫去吧,陛下正等着你们呢。”

    陆大人笑而不语,随之快步离开。

    谢灵意望着他们的背影,不自觉皱眉。陆潜辛和裴孟檀一起宣召,肯定也少不了秦毓章,重臣齐集,这是要廷议的前奏。

    朝廷现在有什么大事需要皇帝一大早召开廷议?

    当然,这也可能是柳从心举告秦毓章至御前天听,陛下要行廷审……但是,就算柳从心当真上奏弹劾,陛下当真重视要严查,也不可能这么快。

    既然内政起不了波澜,那就是外患——苍州有动静了!

    他按着桌面豁然起身,随意找了个外出的由头,到衙门外面的大街上,买吃食的时候,就把这个消息递了出去。

    同一时间,陆潜辛在应天门碰上了裴相爷,私下问道:“裴大人可知陛下召我们前去,所为何事?”

    裴孟檀微微摇头,神色不明:“突如其来,我如何知晓?陆大人快些走吧,去了便知。”

    当真不知吗?陆潜辛微微笑了笑。

    二人随内侍一道前往抱朴殿,登上御阶之后,他望了望西北的天空。

    危机,危机,危即是机。这一回能抓住机遇的,会是谁?

    朱红雕檐遮住了视野,陆潜辛垂眼入殿,崔连壁与秦毓章已在其中。

    贺鸿锦掌管刑部,甚少参与廷议。工部尚书的职位自傅禹成死后,一直空缺。六部堂官,现今能站在这里的,只有四个人。

    然而今日却有些稀奇,抱朴殿里除了这几位常客,还有一个人。

    “裴大人,陆大人。”贺今行官秩低,故而主动向两人行礼。

    通政使有参与廷推、廷议、廷审之职权。但他本职经历,八百里急递送至之时,想留,却拿不准自己该不该留。

    明德帝看出他的纠结,叫他一边儿呆着,等此事议完再说那封奏本。

    他便当作是圣谕让他留下来,心中没底,面上依然丝毫不怵。

    裴孟檀与陆潜辛不知其中曲折,只道:“后生可畏。”

    他无意讨巧,什么都没说,拱手避退一旁。

    重臣齐聚,急递传阅下来,不管是真是假,都变了脸色。

    陆潜辛合上军报,躬身道:“陛下,振宣军成建制不满一年,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实乃方总兵失职。臣亦为当初举荐他而感到羞愧,请陛下降罪。”

    明德帝面沉如水,没好气地说:“都到了这关头,别急着撇清自己,先想想怎么办,把事情解决了再算总账。”

    “是,臣鲁莽了。”陆潜辛转口认错。

    旁人不知,贺今行却心知肚明,陆潜辛与方子建关系非浅。陆大人这是为了预防有人拿此事攻讦方总兵,而提前告罪,顺道割裂他二人在外界眼中的联系。

    这一点甚是奇怪,陆大人图什么?

    少钦,崔连壁认真道:“陛下,兵乱为何会爆发?难道不都是士兵缺少口粮之故吗?无论是镇压还是安抚,都是治标不治本,只能取得一时之效。依臣之见,朝廷必须立刻筹集军粮,送往苍州,让士兵们吃饱饭,兵乱自然而然就会平息。”

    他的面容与声音都透着一股极其明显的疲惫,哪怕骤闻噩耗,也生不起气来。

    年初,殷侯便提到粮秣不足,所以要在仙慈关和西凉人打一场胜仗,吓退对方,好给后方争取缓冲的时间。

    这话写在军报里,上呈给朝廷,众臣自然都知道。但是,除了他兵部,有谁真正在意?一个个口中都说“以前线战事为先”,实际以什么为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崔连壁看着事态一步步发展到此,还不能破罐子破摔,实在令他心力交瘁。

    他说完,无人接话,大殿安静下来。朝堂上少了个傅禹成,口舌之音都少了许多。

    “既然诸位都不开口,那就由我来继续说。”崔连壁环视三位同僚,最后目光定在上首御座,沉声道:“陛下,臣知晓国库匮乏,要解决钱粮的问题,要么加征凉饷,要么预征来年税赋。具体如何,请您定夺。”

    “这,”陆潜辛再道:“距离上一次征凉饷还不到一年,再行征发,恐怕引起民怨。”

    明德帝听罢,俯视这二人,拧眉道:“依你们的意思,最好的办法就是预支一年国税?”

    显然对这个办法很不满意。

    贺今行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君臣商讨,心中却在想,寅支卯粮,卯粮支完,又能支什么呢?

    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况且……他上前一步,不愿再沉默,拱手道:“陛下,不管加征凉饷,还是预支来年税赋,都是由百姓承担。但是,过去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夏税秋粮,再加凉饷以及各种杂税,百姓手中还能剩下多少钱财?就算强行去征,能征到多少?”

    “相反,不论是世家大族还是豪商巨贾,这些富贵人家所拥有的财富,不知比普通百姓多出多少。所以臣以为,比起再给百姓增添沉重负担,不如向这些富人征一笔临时税。”

    这话一出,在场诸官的脸色不见多少变化,却都向他投来目光。这几位哪个不是出身大族,家族世代累有巨富。

    贺今行头一回被这样审视,那些目光里的惊疑之中,不知还暗藏着什么。他颇有几分如芒在背之感,所受的压力比先前朝议时更甚,然而到底站住了,没有露怯。

    陆潜辛不知皇帝陛下与在场几位同僚作何感受,他自己是结识地吃了一惊,心道,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山有虎向哪山行。

    不过,他已是舍出全族家财的人,和同僚们不一样啊,他怕什么?

    看在与对方合作过的份上,他站出来说:“小贺大人,户部征年税,富贵人家与穷苦人家都要缴税,难道还能漏掉谁不成?都是一样的。”

    贺今行知道他是好意地打圆场,也知道自己的提议真正触及到了在场人物共同的利益。如果说先前朝会上那些进言尚可算小打小闹,今日之举绝不可能被他们任何一边接受。

    但是,他自认为绝无私心,不惧剖析,更不能在此时退缩。

    陆大人的好意他心领了,略略一揖,继续朗声道:“士农工商,要承担的税赋完全不同,陆大人不可能不知。要征集到足够的钱粮,以比例征,穷苦人家的十税四与富贵人家的十税四,能一样吗?以定额征,穷苦人家的一两银子和富贵人家的一两银子,能一样吗?”

    “结果显而易见。对富贵人家不值一提的税赋,对穷苦人乃至普通人却是极重的负担。”

    他看向皇帝,“陛下,应征入伍的十五万振宣军,绝大部分人都出身自平民百姓家中。现在,朝廷为了他们的口粮,而去压迫他们的家人,这难道不令人心寒吗?”

    陆潜辛立刻接着他的话说:“话是这么说,但你知道向这些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贾收取额外的赋税有多难吗?”

    “诸位,我这话没有针对诸位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啊。”他看一圈另外三位同僚,拱手赔了个罪,而后说:“税赋该怎么收、收多少,自开国之初,多次调整拟定之后,便以明文记载于大宣律之上,多少年来不曾改变。不怕往大了说,这是祖宗之法,轻易不可更改,我们遵照而行,又有什么问题?”

    贺今行脱口而出:“我们以律法为准绳,绳索却是死物,人可以被绳索禁锢一时,难道还能被禁锢一世吗?律法不能适应时势民情,那就变……”

    “后生能有这样的想法,很好。”裴孟檀打断他,语气平和地说:“但也得有机会、有能力去实施才行。”

    崔连壁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贺今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陆大人说得没有错,不管是向富贵人家单独征税,还是要去‘变一变’律法,所面临的难度之大,能否成功暂且不论。所需要的时间之长,你认为前线的将士们等得起吗?”

    他实在太疲惫了,没有多少被针对的感觉,说实话也不想征这个税。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提,自然也有其他人提,弯弯绕绕一圈下去,不如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还省下许多时间与口舌。

    到此时,贺今行才无话可说。

    大家都知道有种种弊端,亦有解决之法。然而前线的士兵填不饱肚子,军队濒临崩溃,外敌仍然盘踞国境虎视眈眈,若不及时凑齐这批军粮,西北就将再次沦陷于敌手。国将不国,还谈什么长远之计?

    除非他能够想到别的办法,来解决振宣军缺钱少粮的问题,否则都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来反对他们,只能默认支持这一道决策。

    几番争论下来,结论就在眼前。

    明德帝屈指捻了捻额侧的太阳穴,顺喜忙上前嘘寒问暖,他摆摆手,只让取药来。

    大太监立刻意识到,回身低声传令,侍立在侧边的常谨赶忙去取。

    自景书小姐献上新的药方之后,陛下早晚服药都有固定的时间段。几副药下来,陛下确实好转许多,也越发信任这个方子,服药都不需他们提醒,可不能轻慢。

    底下众臣见状,不约而同让自己神色变得和缓一些,殿里的气氛都随之一轻。

    等皇帝用了药,崔连壁才上前问:“陛下,如何筹措军粮,还请您定夺。”

    明德帝不置可否,轻扣御案好一会儿,才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那个人,终究先开了口:“秦卿可有好办法?”

    “回陛下。”秦毓章应声,自袖袋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上,“您一观便知。”

    顺喜立刻将奏折拿上去。

    明德帝打开后先看了一眼落款,“许轻名的?不是你的。”

    自四月以来,几乎没有奏折能不经过通政司而直达政事堂。

    那这封折子什么时候入京、怎么来的,都有可琢磨的地方。陆潜辛瞟了眼贺今行,青年安分地站在边角,没有出声。

    “是。”秦毓章应了声,并不多作解释。

    他收到这封折子已有些时候,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呈递御前,直到今日。

    明德帝也没有多问,直接就从头看了下去。

    这对君臣显然有独特的相处之道,旁人可观之,难学之。

    其他人便都注视着御座,等皇帝宣告其中的内容。

    就见明德帝越往后看,愁眉渐展,直至露出喜意,大笑道:“好,好!许卿未雨绸缪,解朝廷燃眉之急,不止无罪,朕还要赏他才对啊。”

    秦毓章拱手道:“为陛下分忧,乃臣子本分。”

    崔连壁则问:“不知许总督所献何计?”

    “早在甘中、宁西两路征粮的时候,许轻名就预感到危机,怕这两路以及稷州凑不够钱粮,而在江南路提前筹措。”明德帝抛了铜钱,双手拿着这封奏折,又扫了一遍,龙颜大悦:“这才是能办实事,能为朕分忧的能臣,可为诸位楷模啊。”

    “这……”其余几人尽皆出乎意料,面面相觑罢,齐声道:“有此能臣,陛下圣明,天佑我大宣。”

    这场廷议开始得艰难,结束得松快,皇帝命众臣退下,唯独留下了秦毓章。

    贺今行亦得以出宫,然而看着那封摆在案头的举告奏本,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明德帝是否会拿这封折子质问,不,询问秦相爷,也不得而知。

    以致于他走出几步,又转身道:“陛下。”

    明德帝心情好,只是挥手赶他:“朕该说的话都已经跟你说过,你只要记得就好,去做你该做的事罢。”

    贺今行只能告退。

    回到萃英阁,见柳从心远远地等在对街,他换了身衣裳,颜色还是暗青,手脚却有几处缠了白色的纱布。

    他准备过去,对方却抬手阻止他,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晚上见。他点点头,也比了个确认的手势,然后回衙门继续履行自己的本职。

    傍晚准时下衙,再回到工部的官舍,晏尘水与柳从心都在。

    前者所在的刑部距离正阳门比通政司要近一些,且他有意避开下衙的人流,“现在一想,有什么好遮掩的?凭咱们的关系,避嫌才奇怪吧?”

    贺今行想想也是,赞同道:“嗯,我们光明正大。”毕竟他曾借住晏家,只要有心打听,这都是轻易就能发现的事实。

    他从门槛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说:“以后你们要是来早了,我不在,直接进屋就是。”

    说完又问了一嘴祺罗和浣声的消息。

    “她俩都受到了惊吓,我让她们多休息几日,胭脂铺就让伙计看着。”柳从心对她们也有些愧疚,抓了安神药买了补品,转了话题:“结果如何。”

    贺今行默然一瞬,直言:“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就是陛下看到了奏本也不打算处理,或者不当真。

    “罢了,这本就是最有可能的结果。”柳从心失落几许又振作起来,对贺今行说:“你没事就好。今早我送祺罗她们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自己昨晚冲动了,不该答应让你帮忙递折子。”

    他上午去找林远山,确认对方没事之后,就蹲在了通政司,亲眼看到人回来才放心。

    “别这样说,你没有冲动,疏通臣民向上进言之路、及时传递章奏本就是我的职责。你愿意相信我,我却没有做好这件事,该我向你道歉。”贺今行认真地说,回忆起早上在抱朴殿的对答,皇帝所言,似乎隐隐含有暗示。

    他暂且不能十拿九稳,就没有做过多的保证,而是压低声音解释:“苍州出事了,振宣军断粮多日,好几个营里爆发了兵乱。八百里急递传回来,陛下当时就召集六部堂官,进行廷议。所以搁置了我们那封奏折。”

    “什么?”另两人齐声震惊道。

    晏尘水疾声说:“振宣军不是在前线和西凉人对垒吗,他们内部爆发了兵乱,肯定会影响到整体的布置,那这西凉人不得趁机打过来?”

    柳从心跟着问:“廷议有结果吗?怎么解决?这要是不快些把军粮续上,军队彻底乱了,就神仙难救了吧……”

    虽然战火从未烧到过中原腹地,对宣京住民影响最明显的也就是换了条琉璃街,但战争爆发一年多,光是听说各种传闻就触目惊心——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国家的军队能取得最终胜利。

    “这个结果是有的。”贺今行将许轻名那封奏折,准确地说是“请罪书”,跟他们简略地提了提。

    “江南总督许轻名……他是不是秦毓章的学生?”晏尘水回忆道。

    贺今行轻轻颔首。

    柳从心惨淡一笑:“怪不得,陛下对我的举告不予处理。”

    晏尘水这样不喜欢叹气的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像这等军情大事,陛下还得依靠秦相和他的门生,依靠秦党。别说一封举告信,就算再被弹劾一百次,短期内,秦相也是不会有任何事的。”

    “而且,为了前线的军队能尽快地拿到钱粮,我们是不是还得希望秦相爷好好的,连病都不要生?”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憋屈,令他感到有些难受,仿佛遇到久久不能侦破的重案,因此抓耳挠腮地试图找出其中盲点。

    倏地灵光一闪,真让他想到了,“凡事都有两面,按照我们前面的说法,虽然现在得盼着他好。但是等到江南路把筹措好的钱粮运送到苍州,振宣军重整旗鼓,打赢了西凉人,秦相爷是不是就没有倚仗了?那个时候,他就算下大狱也不会影响到国土得失了吧?”

    贺今行顺着这跳跃的思维,思索道:“话糙……理不糙?”

    他与柳从心对上视线,慢慢说:“战争总会结束,我们现在确实不好做什么,但也绝对不能就此松懈。”

    “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到时候给他来个大的。”晏尘水也看向柳从心,“你不是有证据么,趁着这个机会都找到手里,越多越好。还有那本账,你要不要拿来给今行看看,他记性可好了,过目不忘,万一被毁了,我们还能再默写一份。”

    这人的话又多说得又快,柳从心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插话,只能频频点头表示同意。

    贺今行知道他一提到刑案与牢狱就容易兴奋,倒了杯茶给他,以此堵住他的嘴,然后给自己和柳从心也倒了一杯。

    “对了,今行你说的这些,是不是都不能泄露出去?”晏尘水仍然盯着柳从心。他本是严肃的长相,长期浸淫刑狱,更加重了这种气质。只是因时常带着笑而显得亲和,一旦笑脸消失了,本相陡然暴露出来,很能吓唬人。

    贺今行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自己认为柳从心是可以信任的,便折中道:“嗯,是秘密。”

    柳从心举杯,以茶代酒,回应道:“我们的秘密。”

    三只瓷盏清脆地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为治疗断肢而压出的‘褥疮’?”

    秦毓章端坐在桌案后的圈椅里,捻着指尖寸长的纸条,复诵出声。似乎觉得有趣,还微微笑了一笑。

    “相爷这话是何意?”钱书醒将一方古旧的砚台放到桌案一角,问罢又介绍说:“这是景书小姐特意为您寻来的。”

    “没什么意思。”秦毓章瞧了一眼,一语双关。他并不热衷收集砚台,只是要给有求于他、向他示好的人一个能摸得到的点。

    钱书醒了解这位的脾气,没有再多嘴,默不作声地抱走已经被处理好的一摞文书。

    再回转来,秦相爷写好了一封信,吩咐他:“交给最得力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轻名手中。”

    “是。”钱书醒领了信,即刻安排下去。

    三天不到,这封信就送到了许轻名手中。

    “比预料的晚了好些天啊。”许轻名坐于船舱里,身在油灯下,裁开信封,看罢,久久不语。

    康琦年陪坐在侧,知道他这是收的回信,就说:“看来相爷将制台那封请罪书递上去了,陛下怎么说,可是要制台进京一趟?”

    先斩后奏加征税赋,不管结果好与坏,都是需要进京述职的大事。

    许轻名没说什么,将信纸送到跳跃的烛火上,看着火舌舔上来,将满篇黑字吞噬大半,才于舷窗扔进江水中。

    康琦年感觉不妙,“这是何意?难道相爷有其他命令?”

    许轻名仰躺下去,上半身露出舱篷,靠在船尾,抬手示意左右的两船临州卫都散开去。

    江面泛起波纹,带得他这艘小船一起摇晃,满天星辰也跟着晃啊晃。

    “振宣军因断粮而爆发兵乱,我们筹措的钱粮正好能解这回的燃眉之急。陛下让我带着税收账目进京。但是,老师说,税目杂多,百姓抵触,需要一些足够多的时日,我们才能筹齐钱粮,再押运去苍州。”

    “相爷这是要我们在江南多磨一些时日?”康琦年会意,因而更加惊讶道:“可是我们已经收齐了啊,就在您上书之后的第三天,您不是就附信跟相爷说了吗?难道他没收到?不,这不可能啊!”

    许轻名当然知道信件不可能没有送到他老师手中,“老师的处境不太好。我在江南能拖多久,就能给老师争取多少转圜的时间。”

    康琦年怔了怔,讷讷地说道:“可苍州那边拖不了啊,晚一日,振宣军就多一批饿死的兵。”

    暴乱也就更加难以遏制。

    “是啊。”许轻名凝视着高不可攀的天空,说:“可他是我的老师。他授我诗书,教我经义,送我科考,带我走上仕途。”

    “我出任江南路总督,是老师力荐我;我要逆‘劝商务农’的国策而行,是老师替我顶住朝廷的责难。”

    “老师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怎么能够背弃他。”

    康琦年无言地看着他,也知晓他们师生多年,感情深厚,恩情更是比感情还要重。

    不管怎么选择,都是诛他的心。

    许轻名阖上双眼,二十余年相处的时光,都化作漫天星辰,在他心海里燃起又熄灭。

    小船在太平荡里晃呀晃,晃进沉梦中。

    翌日,许轻名按照原定计划,巡视太平大坝并慰问参与修筑的民夫役工。

    江与疏作为主管,接待并陪同他们上下参观,走了半日,才回到太平荡上面休憩。

    行程结束,许轻名欲泅水渡江,康琦年水性不佳,便只有江与疏跟他一块,好有个照应。

    二人同游至激流处,爬上一块巨石暂歇。

    天宽地阔,日照大江流。

    无论看过多少次,江与疏都会为这样的景色反复震撼,由衷地赞叹一句:“真美啊。”

    许轻名很喜欢这个纯粹的年轻人,忽然问他:“与疏,我知道你的抱负在这条江上。所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最深爱的亲人,最敬重的老师,最亲密的朋友,要阻止你修这座大坝,你会怎么办?”

    他问完,状似随意地将目光放到远处,实则浑身绷紧,连魂魄都被灌注了重量。

    江风吹涌,江与疏抓了抓头发,有些困惑地说:“我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不管是今行,我爹,还是张先生,他们都很支持我,不会阻止我。”

    “但是,”他不太确定地说:“如果他们真的阻止我,我应该也不会放弃的。今行说,要专注做自己的事。这就是我的事业,就算得不到他们的支持,我也愿意做一辈子。

    与他们都决裂,也不后悔吗?

    这道题在许轻名的脑海中盘桓了很久很久,他回到总督府,夤夜不休,揉烂了不知道多少张信纸,最后一个字也没寄出去。

    隔日康琦年被叫过去,看到他糟糕的状况,吓了一大跳。

    许轻名没空寒暄,直接一条条地吩咐命令,最后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代我与稷州对接,尽快开始买粮送粮。”

    康琦年预感要发生什么大事,浑身汗毛都不自觉竖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那您呢?”

    许轻名平静地回答:“等圣旨一到,我便启程进京。”

    第274章 十七

    天化十八年, 四月十四,是夜。

    苍州西境,业余山东麓, 一片临水的开阔原野上, 驻扎着一支千余人的队伍。辕门外, 竖一杆“振”字旗, 架两排火把。营帐中,顾横之正在写信,落笔无声。

    杨弘毅从外头进来, 摸到桌案边儿上,低声说:“情况更坏了, 好些人往业余山上逃, 咱们的暗哨这会儿就抓到了好几个,怎么办?”

    私自离开所属部队,是为逃兵。昨日,帅帐才向全军三令五申,擅逃者重罚,包庇者同罪。

    “先押着, 问明所属,明日送回去。”顾横之即道。

    杨弘毅想了想, 说:“也好, 押还回去,让他们自己的将领处置,免得说我们越俎代庖。就是要多费些粮食了。”

    断粮多日, 每一口粮食都珍贵无比, 他们营里弄点粮也十分不易。顾横之便说:“人多,可以少给。”

    但不能真一口不给, 看着人饿死。

    杨弘毅明白,所以更想叹气:“唉,想咱们在南疆的时候,什么时候缺过粮?逢年过节还有加餐,吃腻了出去打野味儿也成啊。哪儿像这地方,鸟都不来拉屎,怪道大伙儿都不想来。”

    他家将军不接话,他往对方手头瞅了两眼,再道:“又给小贺大人写信么,不知道驿站现在还能正常跑不?大家都有些担心。”

    顾横之注意到他的视线,抬手挡住信。

    听说大营那边派了八百里急递回去,送到之时必然朝野震动。他给今行写封信回去,既报平安,也把情况说仔细些,叫他不要太过担心。

    至于驿路有没有受到影响,他们这里尚且不得知,“能寄就寄,不能就……再等等。”

    他心里也急,但再急也不能占用公器。

    说话间,一匹从东边儿来的快马倏然驰至,人未进营帐,声音已传报进来。

    “顾将军,大帅请您即刻前去议事!”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话头,顾横之辍笔道:“稍待片刻。”

    杨弘毅让亲卫带塘骑下去歇一会儿,回转来脸色就不太好,“分功劳的时候不带咱们,安排任务的时候防着咱们,现在出事了倒是想起咱们来了。”

    这时节能议什么事,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顾横之只说:“服从命令。”

    他迅速地写了结尾,把信封起来,交给周碾,预备明日一起送往最近的驿站。而后对杨弘毅略作交代,便披甲戴盔,领几个亲兵,牵马出营。

    他们营地偏僻,距离中军大营五六十里路,中途还要经过两个千营。赶路到一半,忽见远处火光炽盛不同寻常,喊杀之声渐盈于耳。

    一行人加快速度,到营盘三丈外,顾横之勒马急停,定睛看去,不见西凉人半点影子,竟是起了内乱。

    亲兵问:“将军,咱们是绕开去大营报信,还是?”

    顾横之没说话,还在扫视这座军营的情况。目之所及皆打成一片,犹如前线战场,不见将领佐官,只瞧远处有士兵杀红了眼,举起腰刀往本是同僚的另一名士兵头上砍去。

    他眸光一凝,打马出列,冷声高喊道:“住手!”

    然而光靠叫停无法控制局面。他握枪的手一紧,接着披膊一振,毫不迟疑地抡起长枪猛投出去。

    就见那杆丈三长.枪如银龙破空,挟风持电,在众人视野里呼啸着一闪而过。接着“锵”的一声,打飞腰刀,斜扎进草地中。

    那砍人的和被砍的都呆住了,近处凡是瞧见枪影的也都被唬一跳,手麻脚软,不由自主地停下争斗。这骤然出现的一人一骑好似发出了停战的信号,由近及远,还在骚乱的半座军营、几百号人迅速偃旗息鼓。

    一片寂静中,明夜甩蹄疾奔,三十丈,呼吸便至。后面看过来的军士只见银甲残影,犹如目睹一道从天而降的惊雷,皆被震在当场。

    顾横之俯身拔出长.枪,枪杆一抖,抖去春泥,现出如雪枪刃。

    周围离得近的军士们纷纷后退步,继而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身旁并非战友,遂握紧武器互相防备。眼看着战意阻滞,再打不起来,又乱糟糟地分作两派。

    其中一派人数众多,一个模样似百总的领头人物提刀指着他喝问:“你!你是谁?”

    明夜原地转了方向,面朝营盘。他随手挽了个枪花,握枪抱拳答:“蒙阴顾横之,诸位见教。”

    “竟是顾将军!”两边的人群里同时响起一阵议论。

    当初大军在银州操练的时候,统领的将军里就有这一位,士兵们没见过真人,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他的名号。

    顾横之端坐在马背上,缓缓收回长.枪,枪杆抵着脊背,枪尖指地,面对着众人道:“我这柄长.枪,不对自己人,你们呢?”

    他说话并不用力,沙哑的声音却传遍了全场,语气冷静,不怒自威。教人多那一方的士兵迟疑起来,人少那一方则有一名小旗跑上前,指着对面告道:“顾将军,我营中有反将煽动暴乱,意欲夺营叛逃,还请您做主!”

    顾横之扫了一眼两边,问:“你们的营将何在?”

    对方凄然道:“我们将军一时不备,已惨遭暗算。”

    那名百总察觉不妙,对身后的军士们:“弟兄们,咱们今夜举事,已是犯了军法,不逃就是个‘死’字。不逃是死,逃也是死,我等弟兄何不一起携手做实了暴乱,离开这里,还有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顾横之看着他,只道:“你是主谋?”

    先前告状的小旗抢着说:“对,我们将军就是被他谋害的!”

    “那狗娘养的克扣咱们弟兄的口粮,我们将他就地正法,是替天行道!有什么不……”那百总却正义凛然,振臂欲呼。

    然而话未说完,眼前银星一闪,胸甲立时发出被刺破的哀鸣。他话语陡滞,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低头看去,只见一截枪刃没入了自己的胸膛。

    当场毙命。

    “全军上下,除了最前线,皆断粮多日,不知你们将军能从哪里克扣?”顾横之站在三步之外,说罢撤肘收枪,枪身在手里滑下半杆,斜举向乱众,“可还有同谋?”

    营地内的火光因人群阻隔并不亮堂,那枪尖的鲜血也被衬得暗沉,顺着刃面流入底下红缨,看到的人无不起一身鸡皮疙瘩。然而他的身法和枪术都又快又狠,让人无法自拔地将目光粘在他身上,既畏惧又崇拜。

    这一枪仿佛斩断了时间,使军营内外都鸦雀无声。

    半晌,乱众里忽然有人悲痛地叫了一声“大哥”,接着纠结左右几个人一道举起腰刀长矛冲向他,既要报仇也要稳住局势。

    顾横之立在原地,只后撤半步,横枪一拦一扫,便扫倒一片。他身后的军士们立刻趁机将这几个人拿住,塞了嘴巴五花大绑。

    势头急转直下,领头的横死,几个小头目也被捉拿。有胆小的吓得丢掉武器,当场跪下,发誓说都是那百总指使胁迫的,自己绝无反心。

    顾横之则高声道:“主谋已死,剩下被煽动的各位,只要即刻醒悟,放下武器。我可以为你们向大帅求情,保你们无性命之忧。”

    当即有人犹豫着问:“顾将军说的话可做真?”

    跟上来的几名亲兵闻言,亦立即道:“我们将军从不说假话!”

    那人便放下武器,接着身周诸人也随之放下武器,以十传百,很快抱头蹲下一片。

    原先人少势弱的士兵们立即上前收缴武器。

    顾横之等到局势已定,留下两名亲兵随时注意动向,便准备继续赶路。

    那小旗前来道谢送行,他倚在马上,看他们不管哪一方的人都面黄肌瘦,默然片刻,说:“军粮之事,大帅已在筹谋解决之法,本将军夤夜去大营便是为了这件事。请诸位静待一夜,天明之后,当有说法。”

    随即打马而去。

    赶到大营,已是凌晨。

    等候通报时,便听到帐内有人说:“……既是这般,那咱们只能再等一等。 ”

    顾横之走进去,直接问:“不知要等什么?”问完才向上首抱拳告礼。

    正在议论的几名将领都停了话头,面色微妙。今时不同往日,众将都已经知道他的出身,便总觉得他是专为挣功勋而来。

    方子建瞧见他,并不介意,笑道:“横之来了。”

    招他近前,再道:“先前不是说,朝廷和北黎谈妥了和约,北黎人会出兵助我们打退西凉人。连夜叫你过来,就是北黎那边来人了,要商定一个具体的时间。你有什么看法?”

    竟是为此事,顾横之说:“自然是越快越好,我来的路上经过中七营,正遇上暴乱,营将被害。”

    他接着将路上遭遇以及所做决定告知众人,“头目虽已被我斩杀,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源上解决,口粮不继,早晚还会有下一次。”

    众将皆惊怒,只因前几日已经爆发过几起乱子,中军态度强硬,严令下去,才扼制住事态。没想到才过去几日,这就又起了暴乱。

    方子建当即点了裨将带队前去处理此事,无奈道:“你做得很好。虽然一定不能放任暴乱逃兵之势,必须遏制,但杀鸡儆猴足以,过于严苛反而容易把人逼反。”

    “只是,北黎人那边,今日探其口风,恐怕至少也得在十天之后,才能出兵前来。而送回去的急递,要等朝廷有所反应,也得再等个七八日。”

    有将领忧道:“眼下形势如此艰难,人心浮动,这十来日,实在难等啊。”

    其他将领面面相觑,皆知,恐怕是等不住。

    “等不住就不等了,靠咱们自己打!”方子建亦心知肚明,看着舆图道:“但是既不能干等,也不能蒙头打,我们得先稳住军心,防止西凉人趁机突袭,再想办法去打这一场。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说出来,大家共议。”

    大家顿时七嘴八舌,都在说怎么从周边地区筹措粮草。

    唯有顾横之抱拳道:“末将愿立生死状,带队深入敌营,搜集情报,并伺机扰乱西凉大军。”

    有人不解:“我们正说粮草,怎地忽然说起潜入敌后?”

    顾横之解释道:“粮草要筹措,但能筹出多少?与其抠那几分口粮,不如放开手脚,化被动为主动。末将以为,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能久等,需得尽快探清敌情,以进行下一步行动。”

    方子建说:“是这个理,再怎么省,也省不出多的来。不如把人带出去,既能探查敌情,也能以抢夺粮草为名安抚其他将士,免得大家束在军营里,惶惶不安、滋生事端。”

    众将皆道有理,又因有顾横之请命在先,众将不愿意被他比下去,都请命要派出麾下部将。

    方子建对他们的反应欣慰不已,但不同兵种长处不同,哪儿能真让操练军阵的步兵和骑兵们去敌后?遂陈明理由,拍板做主,从斥候营分出八支队伍,各挑数十人,自不同地点方向潜入西凉人控制的苍州北部。

    或寻西凉人中军大营所在,或寻粮草辎重囤积之处,或摸排西凉军队布防,各有主要任务。必要时候,也可进行战斗拖延扰乱西凉人的行动。

    任务目标简单,然而执行起来的难度众所周知,方子建对斥候营的营将说:“潜入不易,出来更难,你们要做好准备。”

    其他人俱道是,不出人,也愿支援些干粮。营将则利落道:“为此战胜利,吾等自当不惜性命。但就算拿到情报,也需得有人接应才能保证传回。且分线众多,不能只设一处。”

    有将领接话:“既是接应传递消息,得机变灵活,若是遇上西凉人追击,还得有一战之力,末将以为派骑兵为佳。”

    “可咱们没有这么多的骑兵啊。”

    大遂滩暂毁,宁西马场新建,振宣军又没有积累,无马可用,以致于骑兵稀少。仅有的骑兵乃是中军的底牌之一,不可能派出去。

    方子建思虑片刻,“本帅即刻写信至佛难岭,请韩大将支援一支骑兵。他们在西,我们在东,约定好接应地点。”

    再看向顾横之,带着几分迟疑道:“你们营里也是步兵居多,要不还是留着,养精蓄锐,等待之后的决战再出力气,也是一样的立功。”

    后者道:“末将并非为军功,只愿早日将西凉人彻底赶出我国土。既是末将起头,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再者,末将擅长在野作战,也可随机应变,灵活策应友军。”

    他意已决,一番话下来,倒叫其他将领对他改观不少。

    此事便就此议定。诸人各自领命下去做事,方子建独独留下顾横之,秉退亲卫,才道:“从去岁至今整整一年有余,西凉人一直在长线作战,从婆罗山到业余山,横跨万里,粮草消耗比我们只多不少。难道他们的粮草储备就如此充沛,到现在都没有出问题?

    顾横之便直言道:“末将前几日,曾派人往鸣谷走过一趟,西凉军中亦是粮草不继。”

    方子建与他对视一眼,叹道:“我本想就这么拖下去,等西凉人也断了粮,自取灭亡。但眼下实在等不住了,为了不致同袍相残,反给西凉人机会,只能先下手为强。”

    又低声道:“但之后动员的时候还是有杀敌夺粮这一条,万不能教将士们提前知道。”

    顾横之:“大帅放心,此事除我营中武官,没有其他人知晓。”

    方子建:“你麾下士兵既知,路上就得加倍小心,以免哗乱。”

    顾横之:“大帅放心,自末将往下,同吃同行。至饥时,啖肉饮血,亦能活命。”

    方子建叹了口气:“还有一点,不论你们回来与否,至多廿五,我们正面战场就要发起总攻。”

    顾横之颔首,领了军令,毫不耽搁地回营去也。

    方子建则迅速修函一封,派塘骑送到佛难岭。

    翌日深夜,驻扎佛难岭的大将韩履宽在睡梦中被叫醒,披衣看完函件,大笑道:“这班鼠辈也知道无马寸步难行啊。可我这铁马比他们人还贵重,岂能说借就借,任由他们调遣?”

    想当年,殷侯倾尽所有,才维持住那几个骑兵营的建制。不管人还是马,在仙慈关日常享有最好的待遇。这些宝贝却在这一年里陆续折损大半,主将负伤白头,领残兵郁郁回了关。

    现在这些外人又来要人马。

    “将军?”亲卫见他久不动作,提醒道:“那边还等着回函呢。”

    老将军回过神,按了按眼皮,又把信纸摁在膝头,沉吟许久,才吩咐道:“去把贺长期那小子叫过来,老子有事问他。”

    亲卫立刻着人去找贺长期。

    后者来得匆忙,头盔抱在臂弯里,发髻也抓得随意,漏了几缕头发丝儿,显然是睡着了又被叫起来,迷瞪着眼抱拳道:“不知将军有何要事要问,末将必定知无不答。”

    韩履宽把那封信函给他,“你看看。”

    贺长期仔细一看,当即完全清醒,皱眉道:“振宣军的情况竟然已经这么严重。”

    韩履宽道:“不然?这些完全可以预见,兵马岂是那么好带?打仗岂是那么容易就打赢?”

    “将军说得对,打仗绝非儿戏,获胜需要巨大的决心与代价。”贺长期单膝跪地,请道:“末将愿为先锋,接应振宣军前探完成任务。”

    他说罢,抬头等待对方下令。

    韩履宽却背着手看他,迟迟不说话,心道这小子果然不会看脸色。

    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会错了意,沉默片刻,说:“振宣军的现状如此,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方总兵。”

    新兵新将,有疏漏在所难免,再者说,“隔着建制也是同胞,总不能袖手不管,真做壁上观。”

    “罢了。”韩履宽示意他起来,拍拍他的臂膊,“我们都是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了,未来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肩上。我给你三百匹马,带足粮草,好好干。日后背着功勋回到十三营,也给咱们涨涨脸。”

    贺长期即应:“末将必不辱使命!”

    他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己营帐,里面已经点了灯,睡一块儿的同袍们都醒得七七八八。贺平问:“韩将军叫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有什么秘密任务?”

    “是。”他也不绕弯子,双手一揽,招大家聚过来,便将事情细细地说了。

    大家听完都叫好:“终于能出去跑跑马,憋在这狭窄的关口上也忒枯燥。”

    贺长期笑了笑,说:“那是之后的事,现在都继续去睡觉,等振宣军那边定下作战部署,得有一段日子熬的。”

    众人各自躺回去,他拿着那根蜡烛走回自己的床,特地照了一下隔床。见牧野镰四仰八叉地睡着,才放心吹蜡。

    十六日早上,他们依然照常出操训练。

    早炊时,做了伙头兵的举人师爷像往常一样来找牧野镰。

    两人蹲在角落说话,师爷听说有任务之后,小声道:“带马出任务,正是脱身跑路的好时机。只要中途找个机会离队,他们急着完成任务,不会立刻来追,凭大王对苍州地界的熟悉,那时就是山高任鸟飞,彻底自由了。”

    牧野镰嘴里叼着根草茎,眼睛一直瞅着远处,没说跑还不是跑,只模糊道:“其实贺小将军这两兄弟人还不错,对吧?”

    “啊?”师爷没想到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才顺着话说:“这倒是,贺将军看着暴躁,脾气其实挺好,我就没见他朝自己人动过手。之前他还专门问我在火头军能不能干得下来,大王你都没问过我。”

    “什么话,你还真比较起来了,当时在苍州城不是我扛你出来的?”牧野镰扬起巴掌就要给他一下,到半空又停住,转而摸到自己头上把头发往后捋。

    “算了,贺长期这样的世族子弟都不怕上战场送命,我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将嘴里草茎一口啐到地上,做了个恶狠狠的表情。

    远处的贺长期不知道这人又抽了什么疯,就当没看到。

    一天下来,挑出三百擅骑射的兵,将任务隐秘传达下去。诸人在操练站岗之余,各自检查武器,打点行装。

    十七日午,振宣军不止送来了回函,顾横之直接带着百余人一起上关来。

    见过韩履宽,老将军说:“你能离了你老子来西北,到现在没走,我高看你一眼,不说你什么。这场仗是你们要打,我不多嘴,至于我们该怎么接应,你和这小子商量罢。”

    贺长期没有谦辞,打开舆图让大家同看,说:“你们既然到了这儿,还是贴着业余山,从鸣谷关绕过去?”

    “不。西凉人的辎重营虽然靠近鸣谷关,但我们先前已经从这边走过一次,西凉人对此必定有所防备。”顾横之摇头,在舆图上划了一条短线,“所以我想从这里斜插过去,到小天河,再想办法渡河越过他们的防线,横穿到鸣谷。”

    若是人马与粮秣俱足,他更想翻过业余山,绕个大圈子,到西凉军后方,从腹部袭击他们。但眼下的情况,只能求快求准。

    “走这边……”贺长期盯着那块地想了想,伸手道:“那我们还是直接往鸣谷走,骑兵不比步兵,依山傍林更好隐蔽行踪。我也没法过鸣谷,最多就到这儿,等着接应你们。”

    “好。你们可晚一日出发,我们最多五日当回,若有意外,会尽量派人报信。”顾横之看这张舆图比他们军中所绘细致不少,便问:“这张舆图能否借我军一用?”

    贺长期看了看韩履宽,见他没反对,便说“当然可以。”直接把牛皮纸卷起来给他,“口粮够不够?”

    顾横之接过去,将地图记在脑海中,然后吩咐亲卫送地图回大营,才回头道:“口粮这两日是够的。”

    贺长期就看向坐在一旁的韩履宽,“将军。”

    老将军装作没听见,又被叫了两声,装不下去了,不耐烦地大手一挥,“去去去。”

    “将军高义!”贺长期乐呵呵地给对方,便带着顾横之部在佛难岭下休整。

    黄昏时整队,守关的将士们扛来近十筐胡饼。诸军分装,顾横之则上关楼,向韩将军道谢。

    韩履宽道:“实话告诉你,这些都是西州绒人送来的。不是我们的功劳我们不要,你们要记恩情就记在他们头上罢。”

    顾横之记在心中,再一礼,就此辞行。

    贺长期带着亲兵送到关下,互相碰了碰拳头,齐道:“祝君武运昌隆。”

    而后目送这支步兵踩着斜阳余晖,踏入茫茫夜色之中。

    十八日上午,他自己点足将士,牵出马匹,也率队离关而去。

    越往北,山脉下滑,山势越低,肉眼见得苍天的距离越近,履平地却如登通天之路。

    只是道路崎岖,披挂太重,要保住马的战斗力,就得人多扛一些。

    所有人牵着马行军,山间只有马蹄踢踏。牧野镰跟在贺长期身边,瞧见前头路口出现了两匹灰狼,便凑近对方,压着声音道:“话说贺将军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佛难岭么?”

    贺长期行军也是盔甲齐全,马槊额外重,热得不想说话,光皱着眉看他。

    “西凉人信奉的红莲教派传说中,一位阿阇黎曾在此受难飞升,所以此岭名为‘佛难’。山脉一直向前延伸,到最低处,就是金蝉哀鸣之谷。”牧野镰认真道:“我觉得这不是个吉兆,要不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吧?”

    “兵戈乃不祥之物,本就与‘吉’字相悖。我们去与不去,与西凉人的传说何干。”贺长期毫不在意这个传说,但仍然传令停下。

    他也瞧见了那两匹狼,想到牧野镰这厮驱狼的手段,又眼看着就要翻越山脊,后面是一片陡峭山崖,以防万一,决定等前哨回来。

    不多时,一名前哨便匆匆跑回来,急报:“将军,前方山谷发现西凉军,正往我们的方向赶来!”

    闻者皆惊诧,贺长期立即赶到前方一处山崖,向下一看。

    山谷幽深似蚁穴,一杆杆线条似的红莲旗浮于半空,旗下黑甲兵列行如蚁群。他估着这些西凉人的速度,爬上来要不了半个时辰。

    狭路相逢,所有人的面色都凝重起来。

    “我就说不好,这帮西凉人和咱们想一块儿去了。”牧野镰指着最近的一截栈道,说:“上山的路就这一条,要阻止他们,只能立刻把栈桥给毁了。”

    贺平下意识道:“但我们和振宣军说好在这条路上接应,要是毁了路,我们怎么过去?”

    两人都看向贺长期,青年白着脸,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下方的山谷。

    残阳余烬,浓夜将至。

    “将军。”说话的仍然是贺平,“不管怎么样,咱们都得尽快做决定。”

    贺长期听在耳里,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通过押运军饷的契机加入西北军,从一个没有品秩的普通士兵升至正六品的校尉,大战小仗打了一场又一场,多少次生死瞬间,都没有现在令他惊惶。

    热汗变凉,沿着下颌滑入胸甲,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几要冲破胸腔。

    远入敌军腹地的同袍性命,这场战争的走向,乃至这片土地的归属,或许就在他一念之间。

    他无法放弃任何一边。

    他不能赌。

    但他必须做出选择。

    “把栈桥毁了。”贺长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查看还有没有其他小道,有的话都一并毁掉。”

    “得令!”贺平行了个军礼,立刻带支小队去毁路。

    “两个人回去报信,马匹留在后头,其余人都上来。”贺长期仔细吩咐令兵。

    口令即时下传,将士们迅速行动。以栈道口为中心,向两边分散拉开,或凭倚大树两边,或半身藏在灌木丛后。五个人头一支火把,持枪的竖枪,背弓的张弓。

    人头攒动间,夜幕围拢。

    牧野镰问:“那振宣军那边怎么办?顾将军也在啊。”

    贺长期回眸望向渺茫的北辰,沉默片刻,说:“如果今夜无事,我换条路去追他们。”

    “那现在要吹号吗?”牧野镰罕见地拿出了正经神色。

    “等一等。”贺长期俯视山谷,现在的首要目的是不能让这批西凉人翻过这座山。

    他们人少,携带武器有限,马匹又施展不开,留着栈道让西凉人冲上来,输多赢少。毁掉栈道,能让西凉人一时上不来,但无法杜绝他们绕路搭桥索凿山道。往佛难岭来回一趟要一日,报信能否守住。

    唯有让西凉人知道,此处有重兵镇守,无法轻易突破,才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不再打这里的主意。

    因此,等栈道被毁,兵员到位,谷底蜿蜒的巨蛇也爬上山路,他高举左臂,迅速劈下。

    急促的号角像一道粗大的闪电,从天而降直击谷底,炸得正在行进的西凉人俱是一抖。

    队伍从前往后依次停下,纷纷往山上看去。

    山风猎猎,山脊线上,数十支火把迎风见涨,拉出一条曲折的火线。火光照耀处,盔甲森森,枪泛寒光;照耀不及之处,黑影憧憧,分不清是树影灌丛,还是肃立的士兵。

    而在火线的中央,山崖栈道的终点,一个身材极其高壮、全副武装的男人,握着一杆比他还要高的马槊,一人占了三个人的位置,在夜里背着火光好似巨灵神将。

    贺长期盯着骤然明亮的山谷,闭了闭眼,将竖持的宝槊重重一杵,先声夺人。

    高喝道:“西北军中军帐下第十三营贺长期,佐领三千将士,奉命镇守此处。尔等是铸邪蒙诸手下哪支部队,竟连夜赶来送死!”

    他不知道谷中的西凉人能不能听懂汉话,但他们自己需要气势。

    这支西凉军中恰有能听懂的人,向主将翻译过去。

    主将听到对方姓氏,奇道:“难道是贺易津的家人?”再望过去,勇武非凡,颇有殷侯之风,未开战便怯了两分。

    又揣度道:“宣人居高,我们居下,不利。宣人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我们长途行军,较为疲惫,仍然不利。”

    “我们也有三千勇士,只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他们到底有多少兵马?”

    这山头看着不像有三千,至多六七百。

    但山地狭窄,不利于摆阵,大部队也有可能藏于山背之后。

    思量之时,忽听上方传来一阵骚动,齐齐望去,就见西北军阵型中蹿出一匹灰狼,跑上栈桥,背后跟着一名士兵气急败坏地投掷来的火把。

    灰狼跑了丈远,突然凭空踩跌,跃入崖壁上的洞穴。火把紧随其后,滚落山涧,照亮了方圆。

    西凉人这才看到,栈桥已断。

    裨将道:“将军,宣人竟早就把路毁了,显然准备充分。我们一时上不去,此处谷底不可久留,要不先撤退吧?”

    “蒙诸亲王也说过,要分辨时机,不能冒进。”

    “天不助我,让我等失算!”主将哀叹一声,举手道:“撤!”

    遂后军转前军,缓缓退去。

    岭上诸将士看到,喜道:“将军,他们撤了。”

    “不要放松警惕。”贺长期怕被杀个回马枪,按兵不动,再派两名信兵回去报信。一直到启明星高挂,才下令休息吃饭。

    太阳很快升起,大约巳时,一个步兵营的援军赶到,带着韩大将军的命令,要在这附近安营扎寨,以防西凉人再次偷渡。

    前路已断,贺长期交代过情况后,便率领麾下骑兵,牵马回返。

    一路上,他都在想,该怎么办。

    振宣军撒出去的斥候大约都已经深入苍北,接近西凉人的阵线。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迟一夜出发去接应,时间刚刚好。可眼下这一来一回,就要浪费两日,再行绕道去原定的地点,不说路上风险,就算一路畅通也有些来不及了。

    他们不知道对方潜入撤退的具体路线,更不可能改变接应地点。

    怎么办?

    回到佛难岭上的关口已近黄昏,他向韩履宽汇报昨夜与西凉人的遭遇,以及自己的顾虑,后者召集一众属将,挂起舆图,连夜商讨。

    韩履宽指着舆图道:“……这支西凉兵要是没被长期遇见,翻了岭,从这横插过去,可以直接摸到振宣军的后方。方子建的大营是在这儿吧?狠一点儿,还可以绕过周边这两个千营,直接去把方子建的老巢给端了。”

    属将道:“说来也是巧了,振宣军派兵绕后,西凉人竟跟他们想一块儿去了。”

    贺长期则说:“我一直认为,西凉人运输辎重的消耗比我们要大得多,拖到现在这个地步,他们的情况未必能比我们好到哪里去。或者说,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就是吊着一口气在硬熬,看谁能熬过这个夏天。这种情况下,想出奇兵很正常。”

    韩履宽问:“你觉得西凉人也是强弩之末?”

    贺长期点了点头:“要是兵马粮草充足,恐怕早就正面开战了。”

    韩履宽再问:“那你说,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贺长期想了一整天,被问及,仍然犹豫得欲言又止。

    韩履宽道:“想的是什么就说什么,吞吞吐吐哪儿像个猛将的样子!”

    贺长期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末将认为,都在绝境之中,等待对方自行灭亡需要极佳的运气,不如主动出击打垮对方,来得稳妥。就比如现在,如果我们能拿出最精锐的部队,在正面战场上给西凉人迎头一击,既能提振我方的气势,也能打击他们的心理,进而一举击溃他们的防线。”

    “西凉人的火力集中到正面,顾横之他们在后方的压力也会大大减轻。”韩履宽笑了笑,反手拍拍他的胸甲,“你小子倒是很讲义气。”

    贺长期正色道:“将军,顾横之是我朋友不假,我也很担心他和他的部众。但不论换做任何哪支同袍队伍,我的看法与态度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更何况,我们答应了要去接应他们,若是因中途遭遇意外就弃之不管,岂不是置他们于死地?”

    几名属将也纷纷道是,同袍之间约定接应作战,就是将性命相托,大丈夫岂有背弃之理?

    贺长期直接单膝下跪,抱拳道:“贺眠愿为先锋。”

    同袍们与他并肩道:“末将等愿同往助战。”

    韩履宽背着手,左右扫视他们,忽而大笑:“好!我们西北军就没有怯战的兵。”

    “但是,你们这点人能干什么,正面战场是振宣军的,不能光我们去打,他方子建也得出人想办法!”

    老将军当即写书信,一封送回仙慈关搬兵,一封交给贺长期,让他明日一早就带着他的骑兵送信去振宣军的大营。

    贺长期领命,从议事厅退出来,明月已露了脸。

    回到营地,大家都没睡,在外面围坐着等着他的消息。他便告诉大家明早的安排。

    牧野镰说:“那岂不是没人去找顾将军他们?”

    贺长期道:“如何找?他们好几支队伍,行踪各不相同,且随西凉人的动向变化。潜入敌后已是难事,更何况还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他们。”

    牧野镰拍拍自己的胸口,“苍州这地界,我熟啊。”

    贺长期奇道:“你?”

    “对,就是我。”牧野镰嘻笑着露出两排牙齿,“贺将军,让我去找他们吧。”

    贺长期听了,面色怪异地看着这人,很想说“你不会是想趁机逃跑吧”。但他拧着眉毛许久,却是认真地问:“我能相信你吗?”

    牧野镰“啊”了一声,不自觉收敛了笑脸,凑近他勾上他的肩膀,“贺小将军,你知道吗?就在你问完的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要是说‘不能’,或者说了‘能’却让你失望,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一辈子也扶不上墙的烂泥巴。”

    “我可没有这么说。”贺长期肃容道:“我不会逼你。”

    “好吧,你没说,都是我说的心里话。”牧野镰放开他,稍稍低头,把头盔扣到头上,就着这个姿势撩起眼皮,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不对?”

    这个曾经的马匪请命说走,半夜便背着干粮离开。

    星光漫天,无声照亮前路。

    北上数百里,业余山下的草原南部,一条分自天河、流向大遂滩的宽阔河流蜿蜒横斜,宽三十余丈,挡住了顾横之一营的去路。

    水深半丈上下,对会水的人来说不算什么,然而河对岸有西凉人筑起的河防。直接渡河过去,不管是被击于半渡,还是被以逸待劳,他们被发现踪迹不说,极可能损失惨重甚至全军都交代在这里。

    听完斥候的汇报,顾横之不得不下令退后休整。

    星河浩瀚,草原广袤,这些疲于赶路的军士们却无心欣赏,安排好轮班的岗哨之后,就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两匹马从西北方向的夜色中走出来,接近他们的营地。

    因前不久才合作过,岗哨认得他们,立刻向顾将军通报:“神仙营的星央过来了。”

    顾横之睡下个把时辰,当即披衣接见。

    星央带来一张牛皮纸,绘着河对岸的地图。

    这些混血儿凭借着他们的脸,以及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在西凉人掌控的地盘里也能灵活出入。

    “谢了。”顾横之半举牛皮纸,借着星光比对眼前的地形,再顺着河道往上看。

    这条横向的河流又分出了几条支流,其中有一条发自鸣谷关上方的山脉,在业余山下蜿蜒出一片宽阔而平坦的河湾。

    星央不管对方的目的,只说:“你记得兑现承诺,打完仗要带我去京城。”

    “好。”顾横之再看了片刻,指着那处河湾问他:“这一处地方可有大军驻扎?”

    星央点头:“有军队的痕迹,数量还不少。但我们没法挨得太近,不知具体。”

    有就够了,顾横之攥紧地图,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对他说:“但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顾横之没急着说,而是去叫醒杨弘毅和底下的几个小队长,把地图摆在大家面前,以中指圈出刚刚注意到的河湾,将此处有大量军队活动的情报告诉大家。

    杨弘毅顺着指引看去,“这地方临水靠山,离鸣谷关也近,进可下苍州,退可出边境,确实个扎营的好地方。不是铸邪老儿的中军大营,也必有重兵盘踞。”

    或许就是西凉人的粮草辎重所在。

    其他小队长则问:“不知这地图从何而来,有几分可信?”

    顾横之道:“此乃神仙营侦察所绘,我相信他们的能力。”

    属官们不疑有他,齐齐抱拳向星央道谢。有前次合作打底,他们对这些混血儿的观感再度上升不少——率军深入重地,能得一张地形舆图,属实是帮大忙了。

    星央不擅言辞,只抱拳回礼。

    众人接着商议如何接近此地。他们带着兵将来就是为了西凉人的粮草,既有地图且知晓敌军一处重地,不进行一番查探,那简直白来。

    但是,目的地在河对岸,他们仍然要想办法渡过眼前这条河。

    顾横之到此时才问星央:“不知贵部可否再次襄助我等探明前路,以避开西凉人的侦察巡逻。”

    星央想了想,答应:“可以,但是我们的粮食、武器、马匹损耗都由你们负责。”

    顾横之没意见:“另外有多少战功,都和军饷一起算。”

    这边说好,再就着地图吩咐自家下属:“你们跟着神仙营,走陆路赶到此处,途中尽量避开敌人。若不得已战斗,务必全歼并藏匿尸体,不可打草惊蛇。”

    “好。”杨弘毅先是下意识答应,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公子你说我们走陆路,那你去哪儿?”

    “我渡河到对岸,顺着西凉人的防线过去,沿途若有防守薄弱、适合渡河的地方,便回头来找你们。”顾横之移动指尖,顺着河流回溯,点出了几个距离相当的地方,“我们约定一个暗号,你们到达这几个地点附近,就看看是否有我留下的暗号。若是有,说明我已经过此处,大家继续行军。若是没有,就停下等我;若是等三个时辰,我还没来,就不等了。”

    “不等了是什么意思?”杨弘毅几乎要跳起来,惊道:“公子你想干什么?隔条河还好说,你渡河到敌人防线底下怎么行动?而且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不在,你们也能带领好大家。”顾横之没说自己要怎么行动,只分析道:“西凉人加强了布防,按照原来的计划,我们短时间内根本过不了他们这第二道防线。这已经是我们进来的第三天了,若是断粮之前还这样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后果你们都知道。”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但是他们携带的粮食撑不了几顿。

    杨弘毅本来就是能独自带一个千营的守备,还真没法说不行,他也不是为这个,更多的是担心对方:“可你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啊!”

    他拍着大腿极力阻止,虽然从领下这个任务的时候,就已经晚了。但是,但是……他情急之下说:“要不让属下去吧!”

    顾横之把上他的手臂,摇头道:“正因为危险,所以是我去。再多一个人,我也顾不上。”

    而后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也相信大家,我们一定能成功汇合。”

    兵贵神速,他打算立刻就开始行动。

    大家因这一番商议,对他更加佩服,热血上涌,也都说即刻下去准备。

    顾横之制止他们,“我在前头,你们寅正再开拔,让大家休息够,保持一战之力。”

    而后又确认好暗号之类的细节,将地图交给杨弘毅,便卸了铠甲,只穿一身短打。再带上一包干粮与□□,就独自去也。杨弘毅想送,被他拦下。

    群星渐隐,明月移到天中。大河宽阔无波,在月光照耀下静静流淌。

    顾横之望着那一牙月亮,按住心口,掌心感受到衣衫下藏着枚断裂的扳指。

    那是他的护身符。

    再照耀我一次吧。他在心底无声说,义无反顾地走进河中。

    横泅过河,选一处水草茂盛之地爬上岸,便见十余丈外建有一座瞭望塔。塔下有军士把守,塔上飘扬着西凉人的红莲旗。

    他藏身在水草丛里,特地留意稀疏,挪了好几个地方才割下足够的水草。接着用这些水草仿照“蓑衣斗笠”编好,披戴上身做个简单的伪装,就借着草丛掩映沿河西行。河岸不能行走时,便入水潜游。

    他一路走一路侦察,不忘按照计划留下信息。从凌晨到天明,出水入水,来回渡河,身上衣衫没有干透过。

    直到傍晚,距离目的地不到五十里,终于发现了一截无人看守的河段。因地势在此陡然升高,河流变得湍急浑浊,渡河不易,且凸出的河道被拉长许多,西凉人大约是为节省兵力而选择了倚仗天险。

    他由此处探出□□里,才发现西凉人并非没有驻防,而是收缩了防线。

    但是,有这么一块能登陆的地方,就代表着有潜入的机会。

    他藏好草衣草帽,待暮色四合,再一次借着夜色掩映横渡回另一岸。

    下水才知,虽然河流湍急,但河床并不深,比下游的几个渡河点都要浅一些,他站直了还能露出个脑袋!

    再摸到约好的接头地点,杨弘毅和星央已经到了。

    两相汇合,杨弘毅差点喜极而泣,双手合十念叨:“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顾横之抿唇微微一笑,将此处的消息告知他们。

    众人皆大喜:“天助我等,天助我等啊!”

    “也得亏有公子您一处一处地试出来。”杨弘毅却忍不住鼻头一酸,赶紧背过身往水囊里加了些盐巴,递给自家公子。

    顾横之确实有些疲累与脱水,幸而入夏之后河水不再冰冷,他水性与耐力又都是极好的,才能坚持下来。他灌了半囊盐水,拿出地图,将今日侦察到的情报都添注上去,而后才商议渡河计划。

    跟着的六十人都是他从营里特意挑的会水的,由水性最好的几个人先行渡河到对岸做岗哨,剩下的再行编队,相互之间以绳索相连、结伴过河,绳索不够则以绑腿、足布补充。

    命令通知下去,众人休整两个时辰,至夜半时分,便埋弃多余之物,绑绳带、衔苇管,依次渡河。

    顾横之打头带人过去,又回头来断后,并询问神仙营的去留。

    星央与兄弟们商量,桑纯蹲在地上揪着草叶说:“做就做到底呗,帮一半忙撒手,不好讨报酬啊。”

    大家都没意见,西凉人盘踞在苍北,让他们跑马都要小心翼翼,实在令人讨厌。

    可马匹不好渡河,星央想了想,只留两个兄弟,让桑纯和瓦珠带着其他人马另找地方过河。桑纯不愿意,一定要跟着他,就留下了四个人。

    顾横之就带着他们一起过河,至于其他人的行踪去,没有过问一句。人数精简些也好,更适合隐蔽行动。

    桑纯很喜欢他这种态度,过河之后原地休整的时候,主动向他卖了个好,自愿做前哨去探路。

    “西凉人修筑了工事,防守也算严密,并不好潜入。”依顾横之此前的想法,直接突袭拿下这一处堡垒,然后北上转移,是最省时的办法。至于是否会惊动西凉人,这个时间地点,惊动了也无妨,方便他们摸清哪些地方是重地。

    “没事,有这张脸在,我们装成他们的同伴就行。对吧?”桑纯摸了一把同伴的脸,靠在一块儿笑出声。他们这张讨尽人嫌的脸,在这种时候能有大用处,也算那死鬼生父有点作用。

    但是,顾横之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去,与众人一起商议好,成事了如何跟上,失败了如何接应,才一道趁夜行至西凉人修筑的工事前,隐匿在最近的一个山包之后。

    等到黎明之际,西凉人岗哨交接,星央便带着几个混血儿摸上去。

    剩下的人依然静坐,做最后的休憩。四天的穿插行军,眠沙卧土,让他们形容潦草,但因行止有度,疲惫感并不严重。

    顾横之对大家说:“过了这道防线,就进入了西凉军的中腹,危机四伏,每个人都要做好随时接战的准备。”

    一个小队长咧嘴说:“咱来了就没想回去,说什么也得挣出功劳给我儿子。”

    想到家人,这些五大三粗的男人都软和下来。顾横之则说:“我知道大家都不怕死,但是活下去才能做到更多的事情,所以一定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一线晨光从天边洒落草原,一声鹰唳骤然响起,星央他们得手了!

    顾横之当即起身,全体士兵进入战备,疾行至前方关卡。桑纯和兄弟们正扒下西凉兵的甲胄,穿戴在自己身上,再拿起他们的武器,便与西凉兵别无二致。

    过关之后,再踢翻所有火盆,大火很快熊熊燃烧,要将这处工事与一众赤裸尸体吞噬。

    星央扬臂放飞苍鹰,跳下望楼,“跟着金铃走!它会避开人多的地方。”

    苍鹰振翅高飞,一路往北,引领着这支队伍不断疾行。直到它不再往前,盘旋下降。

    “前方有大批的人马,不可再进。”鹰不愿往前,星央和桑纯就亲自去探路。

    越往北,连绵的山包越趋平缓。河水冲出的滩涂之畔,一马平川的草原上,一顶顶军帐有序地排列成半圆状,圆中心一杆大纛飞扬,几里之外仍可觑见拔群的旗影。而在其背后,业余山无声屹立,成为天然的倚仗。

    “好家伙,撞上大的了。”桑纯和星央趴在高冈上的草丛里,俯视底下往来的西凉兵,声音压得极低:“大哥,咱们还跟吗?”

    星央没说话,因为在他们几丈之外,就有一处隐秘的暗哨。他做了个手势,和弟弟一起慢慢地向后退。到安全的地界,才爬起来说:“我不会撤。”

    “那我叫大家过来,一起干票大的。”桑纯在这种事上,向来听大哥的。此时不好吹哨,他便点燃密香,看看附近有没有自家其他的鹰。

    回到大部队,两人将探查的情况都告诉顾横之。后者沉默半晌,问他们:“能分辨出这里是哪里吗?”

    星央点头,顾横之便拿出先前那张地图,请他再添绘几笔。

    然而情报是有了,该让谁传回去又是个问题。想来不容易,想走更难。顾横之自然可以胜任,但他身为首领,岂有独自回去、而将麾下都丢在敌军腹中的道理?

    因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他只得再次收起地图,与大家一起商议下一步行动。

    身在敌营,时间就是性命。但他们这点人,正面冲击敌人的大营无异于以卵击石,迂回游击才是上策。

    顾横之做出决定:“既有重兵在此,必然有囤粮之处。找到它,然后想办法毁了它。”

    “再往前的话,不一定能藏住。”星央提醒他们。但看众人表情都很平静,似乎早已做好准备。

    这让他想起仙慈关的那些老兵,他们奉军令为真理,不惜献出性命。就像信奉天神的信徒,为了朝圣而自愿肝脑涂地。他在此时,理解了他们。

    “藏不住,就不藏了。”顾横之算了算日子,今日已是廿一,距离廿五还有三日。他将方大帅的谋划告诉大家,“若是我们能在敌后搅乱西凉人的部署,让西凉人头疼一分,正面战场的胜算就能大半分。”

    士兵们听闻后,互相鼓劲儿。杨弘毅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什么。

    此时离黄昏不远,他们打算等到入夜再行动。

    顾横之远远瞧见几股炊烟升起,记下它们的方位,夜幕一合,就往那边赶。

    然而刚解决两处暗哨,就听见西凉人的大营之中突然传出金鼓之声。他立即下令预备接战,心里却觉得奇怪,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发现啊。

    等待少钦,闻令声而动的西凉兵果然没有往他们这边来,而是都向东北方靠拢。

    桑纯眺望一阵,回头说:“不是我的哥哥们,你们还有其他人来?”

    顾横之心下一突,点头:“有。”

    “这……”混血儿望他们的目标处,西凉兵一动,那边正好露出了空当,因而迟疑道:“那我们怎么办?”

    顾横之沉默片刻,当机立断:“救。”

    队伍立即改向,往交兵之处奔去。行未过半,便有一队西凉骑兵从不远处驰来,就要与他们狭路相逢。

    借着夜色与草丛掩护,他们先发现对方,顾横之当即喝道:“夺马!”

    他拔刀暴起,朝着最前面的那名西凉骑兵抡掷出刀鞘,同时随之飞奔。

    那西凉骑兵被刀鞘击中胸口,滚倒下马,马匹仍然向前冲锋不止。冲至顾横之跟前,他眼疾手快拽住笼辔,一跃上马,按着马脑袋调头,横刀冲入阵中,将杀过来的几个西凉骑兵砍下马,而后自斜刺冲出去,引得剩下的骑兵都去追逐他。

    杨弘毅赶紧带着士兵们先制服失主的马匹,抬头就见桑纯已经倚在马背上,向他吹了声呼哨。

    这些混血儿这时候都不忘炫耀,他是真他娘的想笑骂一句“有病”,但眼下实在没时间想别的,他跨上马就去追他家公子。

    顾横之见他们已上马,再度调头,与杨弘毅他们前后夹击,杀剩下的西凉骑兵一个片甲不留,劫下了这二十多匹马。

    附近的西凉兵也发现了他们,一面向上禀报,一面试图拦截、剿灭他们。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一波又一波地上,反倒给他们送了不少马匹。

    众人都上马之后,阵型灵活许多,顾横之不再恋战,率领大家向东北疾驰而去。

    被围在圆阵里的不出意料是他们斥候营的小队。斥候们大多擅潜行侦察,不擅作战,已折损大半。

    顾横之没有去想来迟与否,一马当先,趁西凉兵措手不及,将圆阵冲出一个小缺口。

    阵中尸首遍地,还站着的只剩十余残兵,本已绝望甚至准备自尽。援兵却从天而降,让他们不知该哭该笑。

    顾横之捞起最近的那个,放到自己马背上。几个混血儿紧随其后,但他们不会救人,与西凉兵照面边杀将起来。反而让西凉兵一时没法再次合阵。

    杨弘毅趁机带队冲进圈子里,身后的士兵们纷纷伸出手去,将一个又一个的斥候拉到自己马上。

    然而他们从劫马到救人,之所以顺利无阻,只因占了一个“快”字。待西凉人反应过来,源源不断地靠拢,人数差距便从十倍变至数十倍。

    西凉人以擅骑射著称,自然也知道怎么对付骑兵,利箭不朝人而朝马,专射马腹马腿。伤马受惊,将不少同袍甩落。顾横之不得已主动拉近与西凉人的距离,两方人马混战至一处,才迫使西凉人停止射箭。

    喊杀之声震彻一隅,血腥气随风弥漫,吓退了月亮,夜色越发浓重。

    顾横之心知不能久战,南面是滩涂,西面是西凉人的大营,东面草地开阔没有遮挡,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遂勒马怒吼:“往业余山撤!”

    麾下士兵随他而动,有人调转不及,被西凉兵追上,眼看就要被弯刀拦腰钩斩。他赶不及身至,便奋力将手中长刀掷出去,打飞了那柄弯刀。

    下一刻,却被人扑下马。一支利箭与他擦身而过,另一支利箭则射中他那匹马。

    耳边马蹄隆隆,跟着心脏一齐狂跳。他滚了几圈才止,途中扯住一只马腿,将一个西凉兵拉下马做肉盾,才安全地爬起来。

    “你别死!”星央与他交错而过,朝他吼罢,抓起脖子上的骨哨用力吹响。哨声尖锐无比,几丈之内不分敌我,都被惊得动作一滞。

    顾横之知道星央的意思。他答应了对方,要带他去京城,找他们的将军。他向来有诺必践,可上了战场,谁能断言自己一定毫发无损?

    但若是死在这里,他又怎么能甘心?他的爹娘,他的今行,都在等他回去!

    他拾起一把无主的弯刀,恰好杨弘毅又向他扔来一把。他双刀一挽,一柄钩住马脖子借力扑上去,一柄马背上的西凉人。

    热血喷溅他半身,染红了双眼。

    所有的士兵都聚集在他周围,四五人一队,互相交托后背,齐心协力往业余山撤退。可他们人数实在太少了,西凉人很轻易地将他们层层包围,不断挤压他们的空间,使他们挪动得越来越慢。

    难以寸进之时,西北方向传来若隐若现的歌谣。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甩着火把奔袭而来,经过西凉人的营帐,便将火把扔上去。

    西凉人发现大营起火之时,大火已照亮了一片天空,不得不分兵救火。

    那支骑兵也就是神仙营,趁机冲击包围圈,将混乱的西凉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掩护着宣人的将士撤离。

    一匹无人骑的大马奔到星央身边,用脑袋去拱他的胸膛。星央拍拍它的脖子,就翻身上马,欲伸手去拉顾横之,见卷日月围着后者打转,便转而拉了旁边的人。

    顾横之看着这匹枣红马,想起它的主人,弯腰握住它的缰绳到它面前晃了晃。马儿喷了个响鼻,往他糊满血的脸上舔了一下,他哑着嗓子道一声“有劳”,纵身跃马。

    时间紧迫半点耽搁不得,桑纯和杨弘毅在前开道,他和星央断后,一路北逃。及至后半夜,钻进业余山中,和西凉人的大部队拉开了距离,才有喘息的时间。

    大家互相处理伤口,也有人一口气泄下来,便再也没有呼吸。

    顾横之给自己简单包扎过后,便清点伤亡,将牺牲的同袍安葬。然后帮忙为那几个残存的斥候治伤,顺便总合情况。得知后者从大遂滩那边绕过来,中途融合了两支队伍,记录了不少情报。

    对方把斥候营里专用的记录簿交给他,他和那张地图放在一块儿,一番思虑过后,决定让杨弘毅把他们带回去。

    “我不去!”两人离队伍有几步远,杨弘毅直接拒绝:“我的命是公子给的,我早就立誓要跟着你,要活一起活,要死是我先死,决没有我独自苟生的可能。”

    “你有妻有子有父母,说什么跟我同生共死的话?”顾横之皱眉:“军令如山,你认我是主将,那就听令。”

    “这不一样。”杨弘毅还想说什么,忽听树摇草动,立即警觉:“谁?”

    顾横之比他反应更快,抬脚踢起几块石子,打向声音来处。

    石子打出一声闷响,一个人影从灌丛里闪出来,举着双手道:“顾将军手下留情!”

    顾横之凝神看着这个头顶鸟窝、身缠草藤的人,疑道:“你是那个马匪?牧……野镰?”

    “是我是我!”牧野镰连忙承认,知道自己现在一身脏污,又抹了抹脸,试图把脸弄干净些,好让对方确认身份。

    顾横之在佛难岭上见过他跟在贺长期身边,倒不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惊疑:“你怎么来的?”

    “我奉我们小将军的命令,前来寻找你们。”牧野镰没了被误伤性命的忧虑,松泛下来,将这几日的遭遇一一道来。

    “竟是如此,看来西凉人的境况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差一些,不然不至于不拼一把就撤。”顾横之沉吟道。

    杨弘毅看着这个西北军的人,却是有了个想法:“公子,不如就让他把情报带回去吧?他肯定比我更认得路,能一个人穿过敌营,想必也有些本事。”

    这话倒是在理。有更好的选择,顾横之也不执拗,问牧野镰:“我能相信你吗?”

    后者默了默,苦笑道:“我出来之前,贺长期也这么问过我,一字不差。”从前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现在才体会到不被人信任的滋味儿,不好受啊。

    顾横之:“那你的回答呢?”

    牧野镰单膝跪下,抱拳狠声道:“我牧野镰舍了这条命,也一定完成任务!”

    “那好。”顾横之将记录簿和地图都交给他,又叙述了这几日的经历,最后也抱拳道:“此事就拜托你了。”

    牧野镰收好东西,临走前,忍不住说:“顾将军,如果是你回去的话……”

    他知道对方的实力,也相信对方绝对能完好地将情报送回去。

    顾横之侧身,向他示意林中休整的士兵们。经昨夜一役,折损近半,逃到此处的基本都受了伤,还能保持战斗力的寥寥无几。这也是他起初想让杨弘毅回去的主要原因。

    “他们是我的兵,也是我的同袍。”他必须负责。

    牧野镰,在这一刻,“顾将军,来日再见。”

    而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林子里,不待休憩,便踏上回程。

    他一刻也不敢停留,招来灰狼探路,却始终无法甩掉四处搜索的西凉人。被追到大河边上,他知道这条河将汇入天河,便毫不迟疑地跳入河中。

    中途碰到块木头,干脆不再上岸,抱着木头向下游漂流。

    河水清凉,犹如晨间露。

    时间回到四月廿十,天明时分,贺长期带着信件,再次率队出发。

    这段路程不短,途中又经过几个振宣军的部署营地,过关卡费了些功夫,廿十后半夜才抵达振宣军的中军大营。

    方子建披衣起身,看了韩履宽写来的信。老将军戎马多年,脾气也不大好,在信里直言,你方子建再当缩头乌龟楞怂下去,西凉人就要骑你脖子上喂你吃屎了!

    “这岂是我本愿?”他叹道,心知西凉人试图经佛难岭绕到后方偷袭他们,显然也是等不住了。

    大战一触即发。

    贺长期趁势道出请战意图。

    方子建早有此打算,却顾虑重重,一来断粮多日,军心不稳,士气不振;二来,近几日正面战线上的西凉军并无大动作,派出的斥候也尚未有回信,还没到最佳的开战时机。

    贺长期没有反驳的理由。就这么等了一日多,廿二下午,仙慈关调援的重骑兵赶到。

    关里仅剩两千,王义先给了一半,还让主将对贺长期说:“请小贺将军奋勇杀敌,为殷侯与牺牲的同袍报仇。”

    这事看在振宣军将士们的眼里,却仿佛在说:西北是西北军的西北,你们振宣军有了番号又如何?守护此方山河的,依然是我们西北军。

    方子建脾气再好,手底下的将官们也忍不下去了,纷纷请战;被他严厉申斥,才稳住。

    “再等等。”他仍然在等待前方的情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他相信自己的兵。

    然而又过一日,仍未有回音。局势危如累卵,方子不得已建松口让大小将官备战,若是廿四午时前还没有消息传回,便不等了。

    贺长期听到命令,没有再求情,一直保持沉默,在马厩修了半天马蹄。

    当天深夜,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不会回来的事实,两匹灰狼拖咬着一个人接近大营。

    岗哨持矛上前查看,灰狼调头就跑,被拖的那个人翻身仰面,顶着满头满脸的血污,朝他们高举手里紧攥的羊皮纸,龇牙道:“西北军牧野镰,替友军回来复命。”

    贺长期闻讯赶来,这人瘫在担架上,被两个军医左右围着治伤。

    军医说,这样的重伤,人早该昏迷。牧野镰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看到他来,还能对他竖起食指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贺长期心下松了口气,面上却不显,抱臂道:“立得功不算什么,留得命去领封赏,才是真英雄。”

    牧野镰咧嘴大笑,笑了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贺长期本来还想问问他潜入的细节,以及他怎么找到顾横之他们,这些人的情况又如何了。

    但见他伤重昏迷,只得咽下这许多话,陪坐半晌。

    几乎是前后脚,又一则喜讯突至——江南路筹集了钱粮,正在送来的路上。

    消息散播开,全军大振。顾虑得以解决,方子建也不再犹豫,及时召集所有部将,夙夜排兵布阵,预备决战。

    战前动员,西北军与振宣军合二为一,一块儿进行。

    轮到西北军,大家让贺长期上去说几句。他被推上旗台,面对台下数千张或沧桑或年轻的面孔,回忆起自己从军以来发生的一切,缓缓开口。

    浑厚而坚定的声音传遍整个校场。

    “……我来到这里后和一些兄弟聊过,发现大家不都是秦甘路本地的人,很多兄弟像我一样,是从其他路州过来的。战火没有蔓延到你们的家乡,但大家还是选择参军入伍,为什么?”

    “我想来,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虽然那些惨无人道的恶行没有发生在我们眼前,那些受难的百姓也没有在我们耳边哭嚎,但如果没有人阻止他们,同样的遭遇早晚会出现在我们的身上,我们早晚会听见亲人们的哀号。

    而我们作为男人,作为万万同胞里最强壮最有力的那一部分,我们不站出来,不去抵抗入侵的敌人,那还有谁能挽救我们的国家,谁能保护我们的亲人?”

    “所以,我们响应官府的征发,不远千里从五湖四海赶到前线,汇聚在此,为的就是将西凉人拒于累关,打退他们,将他们彻底赶出我们的国家。

    经过几个月的鏖战,我们已经成功地收复净州与菅州,将西凉军逼至苍州南部的业余山下——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西凉人,并非战无不胜。

    我们已经打败过他们很多回,只要再打败他们一次,就能实现我们共同的夙愿。”

    “我也知道,我们西北军与振宣军现在的情况都不是很好,后方断了粮食,很多兄弟都饿着肚子,想等粮食送到吃顿饱饭。

    但是,西凉人已经磨刀霍霍,近日多次偷袭我方边缘阵地,意欲大举兴兵来攻打我们。若被他们反攻得胜,我们此前所有的付出都将化为乌有,我们的亲人又将重新面临威胁。

    所以,帅帐在几日前就派出了一支奇兵,潜入西凉军后方。眼下他们即将就位,就等我们打开正面战场,里应外合,一举大破敌军。大家说,我们该不该顶上去?”

    “人终有一死,或苟延残喘,死也无名;或死得其所,不枉此生。我相信大宣的龙旗一定能再次插上鸣谷的关楼,而我志愿为此决战的先锋,哪怕身死马下,也不后悔战这一遭。”

    他斜举长槊,振臂喝道:“诸位同袍,谁愿与我同去?”

    煌煌之铁甲,烈日照耀下威不可视,全军沸腾,应和的号子如山呼海啸。

    如今仍然坚守在前线的无不是血性男儿,为一口饭也好,为求一功名也好,现下都只有一个念头——敌军的铁蹄就要踏到我们的阵地上,挥起的弯刀就要落到我们头上,此时还不战斗,更待何时?

    塘骑来回往返于大小营地,传达一条接一条的军令。一车又一车的武器被调配分发,每一支队伍都拿出所有的米粮,升火造饭。

    无数的将士们把姓名牌挂到脖子上,贴着心口肉,准备这破釜沉舟的一战。

    一切的计谋策略都已成为过去,在这血肉相搏的战场上,生死是唯一的主宰。

    以己身的性命为筹码,以日夜的操练为凭据,以共进退的同袍为倚仗,握紧手中所有的武器,听号角吹响——

    去战斗!

    去赶走入侵者!

    去无数先烈抛洒过热血的国境,向死求生!

    第275章 十八

    太阳被拖进巨大的陵墓, 一把黑漆的棺木缓缓扣下来,时空即将湮没。无边的死寂中却突闪一点银光,一柄长枪指天划地, 劈开金乌之腹。

    星光乍现。

    下一刻, 无端的大火席卷天地, 将山川烧灼得翻滚挣扎。万座战鼓齐响, 震落十八层大雪,血浪翻涌的红海里却扬出一只青筋毕露的手。

    贺今行陡然睁开眼,梦如镜碎。

    他缓了几息, 起身点灯,推开门, 凉风扑面来, 夜雨声声,骤然清晰入耳。

    他不信命,也不信梦。

    这个天气不好到院里打拳,他便默读几页书,时间差不多就去上衙。到了通政司,天亮也不见僚属, 才想起今日休沐。

    回去时,遇见礼部的胥吏举着一卷红绸绑系的文书, 高喊“喜报”打马而过, 马屁股后头跟着跑了一溜看热闹的百姓。

    四月十九,春闱放榜。

    这场命途多舛的会试终于有了结果,朝廷高兴, 贡生们高兴, 商户们高兴,跟着沾喜气的老百姓也高兴。宣京城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

    贺今行逆着人流去贡院看了黄榜, 他此前关注的那五个名字,名次虽然都不靠前,但尽皆在榜。

    他便不太能高兴起来,思来想去,亲自去认了一边人,又让贺冬带人盯着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朋友。

    隔日朝会,江南与苍州都尚未有奏报回传,朝官所奏大都是老生常谈,吵吵嚷嚷没个结果。礼部汇报了会试结果,定下后日殿试,便早早散朝。

    又一日,贺今行将奏本送到抱朴殿的时候,撞上了裴孟檀与晏永贞。两人此时联袂进宫,除了与皇帝商议殿试题目以外不作他想。

    两位主副考官先进,他在殿外廊下稍候,瞥到殿门内侍立的内侍有些眼熟,仔细看不正是何萍。

    御前伺候的人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不多时,他被宣进殿,迎面遇上两位大人,拱手见礼。晏永贞熟稔地拍拍他,裴孟檀也对他笑了笑。

    他下意识地想,裴相爷重新主考春闱,得一科门生,心情愉悦很正常。片刻又恍然,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觐见。

    明德帝亦精神尚可,见他例行诵读奏本之后,没有立刻告退,主动问他:“还有什么事?要说就赶紧。”

    贺今行直言不讳:“陛下,臣昨日观春闱放榜,想到先祖不惜为纳贤才,不惜改察举为科举。进而想到了我们通政司。陛下重启通政司,定然不只是为了让我们分担捷报处与舍人院的职责,更是为了它最重要的职能——广开言路。但近月以来,通政司收到的建言献策的奏本并无几本,所以臣认为需要做出一些改变。”

    “例如,通过邸报昭告天下,以赏纳谏。如此,既能集思广益,也可彰显陛下求贤之心,通达之胸怀。”

    “就这等事?”明德帝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竟有些许意外。他自忖已看清这青年的路子,那就是示好之后必有诤言。今日的进谏却对他全无坏处,他琢磨着不对劲儿,但也是该提振名声了,便说:“让……”

    他差点习惯性地要说把事情交给“秦毓章”,及时刹住,转而思量道:“让礼部拟份布告就是。”

    “陛下圣明。”贺今行应对完公务,试探着说:“另外,臣还想求陛下一个恩典。明日殿试,能否让臣也任监试官?”

    “殿试?”明德帝心道果然后头还有事情等着。崇和殿上添个人不是什么大事,他更想知道这小子挤进来的目的,玩味道:“怎么突然想起要去殿试,裴孟檀可不是你的座师啊。”

    贺今行知他大约是误会了,解释:“这一科未来进士日后进入朝廷,难免与通政司有所接触。但臣见识有限,对他们了解近乎于无,所以想先借此机会一观他们的风采。”

    “就只是这个原因?”明德帝狐疑,但这种小事也无意拒绝,只道:“相关的人选礼部已经拟定,不好再改。你要真想去看看,明日就早些进宫,随朕一块儿去。”

    不管时间多久,只要能去殿试,就已经达到他的预期,遂立即叩谢。

    当晚,贺冬传消息过来,说那几个人自放榜之后一直都待在家里,他们家里人日常进出也看不出异常。

    以先前对这几个人的调查来看,如此刻苦用功,几乎像是脱胎换骨一般。但会试与殿试相隔的时间极近,这期间大多贡士都是闷头勤练,临时抱佛脚也不是说不通。

    贺今行再次回看他们的履历,陷入沉思。

    第二日凌晨又开始下雨,他打着伞步行到通政司点卯过后,便早早进宫。

    到抱朴殿,何萍依然侍立在殿门处。

    通传过后,出来回他的内侍却是常谨,笑眯眯地迎他:“小贺大人赶得巧,陛下刚用过早膳呢。”

    正好挡在何萍身前,仿佛没有看到这人一样。

    贺今行这会儿觉察到,这两名内侍之间大约存在这一些摩擦,便什么也没说,只跟着进殿。

    明德帝正被顺喜伺候着喝药,有名小内侍附耳在旁说些什么。

    等人退下,贺今行才上前见礼,看到对方皱着眉,面色不太好。

    “你倒是挺急切。”明德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神色恢复如常,漱了口道:“不过朕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你且先去崇华殿,找裴孟檀报到。”

    “是。”贺今行应道。

    顺喜走到他面前,低声和煦地说:“从抱朴殿到崇华殿,小贺大人想必还没有走过……”

    这是要给他安排内侍引路,他想了想,在对方指人之前说:“总管说得是。前次何萍何公公引我觐见,我观他性子稳重,行事妥当,不如让他再引我一回?”

    明德帝闻言,往殿里扫视一圈,奇道:“何萍人呢?”

    顺喜躬着腰侧身回道:“这混奴上回记错了陛下午睡的时辰,正罚他守门呢。”

    “有这事儿?”明德帝显然记不得这种小事,回忆片刻,“朕就说好几天没看到他。罚得差不多就行了,还是回御前伺候吧。”

    “陛下仁心。”顺喜欣喜道,转而命人去唤何萍进来谢恩。

    贺今行则向皇帝行礼告退,目光瞥过大总管身后的常谨,撞到一缕收回不及的目光。后者脸上依然挂着卖好的笑,但这笑意就只是浮在表面了。

    皇帝摆驾长寿宫,何萍进来之后,只来得及向背影叩头。

    常谨擎着拂尘站在他侧前方,俯视着他说:“老祖宗让你把小贺大人带到之后,就去御用监取一套新的砚台回来——可不能乱跑啊。”

    带着笑意咬着字句说完,才转身跟上御驾。

    何萍起身后,只低着头对贺今行伸臂作请。一路沉默,送到崇华殿前,才躬身告退。

    贺今行也一拱手,权作道谢。再回头,晏永贞站在丹墀上的白玉栏杆后面,朝他招了招手。

    左右禁军离得远,他说话便亲近许多:“晏大人,近来身体可还好?”

    “好得很,晏尘水那小子不气我就更好了。”晏永贞仍像从前那般玩笑道,等他走到身边,才压着声音说:“你就任通政司之后,日日进出皇宫,有些事须得注意。皇城里这些太监之间亦是暗流汹涌,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往上爬,拜高踩低乃是常态。我们作为文官,虽然免不了常和他们打交道,但切忌和他们走得太近,也不要太没有架子。否则只会让这些太监觉得你性子软弱,可欺压利用;也容易招同僚弹劾,告你结交内宦,居心不良。”

    一番话语重心长,全然为他考虑。饶是贺今行并不认同其中一些说法,也仍然为之感动,叠掌拜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日后必会更加谨言慎行。”

    晏永贞笑道:“我对你是放心的,再注意些就好。”

    二人一起进入偏殿,主考与多位同考已在其中。裴孟檀看到贺今行出现在此处,有一瞬的错愕,转瞬便如常地照面,随后与晏永贞一起检查殿试的安排。

    一番确认过后,御驾姗姗来迟,将将赶上吉时。

    天色阴阴,雨势比晨间更大了些。

    崇华殿极其宽阔,窗扇皆闭,两边连枝灯树列如丛林,桌案纵横排开。百余名贡士们肃立桌边,跟随大太监的唱引齐拜大礼,将雨声压得一丝也无。

    贺今行跟随明德帝过来之后,就自觉站在金台下一阶的角落,不动声色地扫视台下这些衣袍尤带雨水汽的贡士们。

    他也曾坐于此间奋笔疾书,那时站在高台之上主持大考的乃是秦相爷、孟御史与王侍郎,他紧张而又激动。如今三载过去,他站在这里,居高临下观今科黄榜,念起往事故人,再无当年隐秘而真实的紧张、激动与期盼。

    礼毕,裴孟檀展开一卷明黄卷轴,高声诵题:“……秦甘之地,几二十年一乱,每城破地失,民生泣血,朕亦哀戚难眠。何以应付邻封,致其不敢来犯,使我边疆长治久安,官民两不受苦累……”

    读罢,贡士们或提笔跃跃欲试,或沉思着打腹稿,或喜或愁,皆沉浸而生动。

    贺今行找到那几个人的位置,一边来回关注,一边下意识地想破题之法。

    明德帝只坐了一点钟,便起身对众人道:“朕也想看看今科进士们是何等风采,你们随朕一块儿罢。”同时往后睨了一眼。

    贺今行和他对上视线,忙拱手做口型无声说:“多谢陛下。”

    明德帝一顿,随即转过身,背着手率先走下去了。

    君臣连带内侍们穿行在考案之间,考生之间本就紧张的气氛更上一层。贺今行经过那几名贡士,发现他们都已经动笔写出了开头,又无一例外地在发现皇帝过来的时候停滞下来,有甚者差点提不住笔。

    怕成这样?他大概记下这几个文段,再在脑海里反复回想加强记忆。这几个开头段用词用典皆不相同,细读下来并非言之无物,行文习惯以及破题手法却隐隐有些相似。但光凭一段开头,无法揣测全文,他也无法留下来看着他们写完。

    皇帝巡视过一遍,要回抱朴殿,贺今行只能随之告退。

    夏雨猛烈而绵长,街道路面上蓄有一层水,捷报处送奏折的马车飞驰而过,一路碾溅水辙。

    回到通政司,令吏已经按轻重缓急分好奏折,他拿起几份急报,预备抄写副本。

    第一份便来自江南,江南路已于十九日就开始配合稷州往苍州转运钱粮。

    这是个好消息。

    然而贺今行看着落款的总督印信以及“许轻名”三个字,难以纯粹地高兴起来。他将公文以及一应用具搬到正厅去,坐在那两块年龄比他大的牌匾之下。

    厅门打开,屋檐之外,大雨不歇。

    瓢泼的雨滴荡进窗里,点湿了堆在案上的文卷。侍女上前打手语,询问大少爷是否要关窗。

    傅谨观摇头,指着那几份文卷说:“都放炭盆里烧了吧。”

    侍女收拢了文卷,仍有些迟疑。天阴气冷,被风吹久了对身子不好。

    傅谨观却很坚决,“昨日写的那几篇都不好,我要重新再写一篇。你烧完之后就下去吧,一个时辰之内,都不准进来。”

    侍女便福身退下,脚步也静悄悄。她们都是哑巴,出不了声音,每日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这无疑是寂寞的,但傅谨观提笔做文章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喜欢吵闹的,所以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一口气写下去,不知时间流逝。忽听身边响起衣料摩擦的声音,侧眸看去,只见他的妹妹探身过来,专注地看他将要完成的文章。

    傅景书细细读完,“若是哥哥也能参加科举,三甲必有一席。”

    天下男子凡读书者,不论天赋高低,十之八九,都有志于科举出仕。可惜这些人当中又十之八九,平庸无才,忝为棋子都不够机灵。

    傅谨观笑了笑:“我怎么去呢?”

    沉默了一瞬,傅景书盯着对方说:“是我不好,说了不过脑子的话,哥哥忘了吧。”

    傅谨观摸摸她的头发,“你也不必挂心,我们现在就很好。”

    他要继续给文章收尾,她便在一旁设了张平头案,对着雨窗铺开画卷,以丹青为兄长笔下的山河着色。

    雨霁云收的时候,殿试也结束了。贡士们忐忑归家,考官们挑灯鏖夜评卷。

    贺今行耽搁了一会儿才下衙,然后匆匆往工部衙门赶。自十五那晚之后,他就提议让柳从心搬回工部的官舍,好互相照应,是以早晚常一块儿走。

    柳从心等在衙门外面的布告栏下,晏尘水竟也在。

    贺今行先向两人抱歉,然后说:“干等着难等,要不下次你先找个地方待会儿?附近的茶楼酒肆书铺都行。”

    柳从心点头:“我正在这么想。”

    “那你们换地方了记得跟我也说一声。”晏尘水则自然地说。

    三人一起出了正阳门,他没回自家,而是跟着两人一起走。路上也喋喋不休:“我下午听我们侍郎和堂官说,陛下带你去殿试了?”

    贺今行略有些惊讶:“传得这么快?”

    晏尘水嘿嘿笑道:“最近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说通政司是个好差。天天往陛下跟前跑,你不成御前红人谁成啊?”

    “可我只是暂行通政使的职责,而且今日是我请求陛下带我去的。”贺今行眉心微蹙。

    “嗯?”晏尘水收了笑,小声说:“殿试有什么问题吗?”

    贺今行没有立刻解答,回到官舍,闭门封窗,才把事情细细道来。

    另两人听完,各有惊异。晏尘水问:“那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这可不是小事,坐实了要掉一大批脑袋的。”

    “有,但是不够作为定性的证据。”

    柳从心听到这里,说:“可以查一查他们家中的钱财流向。求人办事,不可能只靠嘴巴。”

    贺今行苦笑了一下:“我也想过。但是他们人头多,分布广,查起来比较麻烦,我这里人手不是很够。”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柳从心犹豫片刻,便做出了选择,“从他们常用的钱庄、商铺以及花销用度入手,就算没有账本,至少也能推断出他们最近的收支。”

    贺今行说:“如此当然好,但这不是你必须要做的事,我怕给你带来麻烦。”

    柳从心哂道:“这种成规模的舞弊,如果是真的,除了秦毓章一党,还有谁能做到?只要能扳倒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想到这里,更加急切:“明日我便去布置,一有结果就告诉你。”

    话已至此,贺今行起身作礼:“那就拜托你了。你们如果在之后的调查当中遇到一些紧急而危险的情况,请务必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其他的线索也好证据也好,都可以丢掉。”

    柳从心制止道:“不必道谢。”顿了顿,低声说:“你救我两次,我记着的。”

    他说完便不太自在,但这几年的磨砺已足够令他不扭开目光。他娘说过,要恩怨分明,他没有忘记。

    两人对视片刻,贺今行说:“但我救你并不是图你报答,而是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他注视着对方,以前没有机会说出来的话,都在此时说了出来,“我仍然记得穿白衣的柳从心,自律自矜,一直不懈地追求着自己的目标。所以很想请求现在的你,也不要放弃。”

    柳从心一怔,随即下意识地低头,看见青色官服上的补子,又抬手抚住臂膊上的白绦。

    刹那之间,他脑海里回响起一道柔和的声音,那个声音说:“少当家衣白,被蹭脏了,岂不可惜?”

    他猛地抬眼,贺今行依然看着他,对他露出安抚似的笑容。他难以言喻,只能拱手相谢。

    安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一声喟叹,晏尘水双肘撑在桌上说:“其实我今天来,也有事想请今行帮忙。”

    贺今行毫不意外道:“ 上回不是才说有大案子么,你肯定不得闲。”

    “今行懂我,就是那个案子。”晏尘水将凳子往前挪了挪,又把灯台拿开一些,叫他俩凑近了,说:“那些无头尸有近十具,尸骨上已查不出任何痕迹。我们刑部查访了方圆百里的村镇,又翻完了京畿这几年未了结的人口失踪案,都没有完全对得上的。”

    贺今行道:“或许是外地来的人?”

    “部里也是这么说。可往这个方向走的话,范围太大,时间又久,查不下去,最后只能做悬案处理。”晏尘水渐渐拧起眉,“但是,我知道还有一批隐藏的失踪人口。”

    “谁?”柳从心当即压着声音问。

    晏尘水继续道:“三年前,朝廷裁撤兵马司员额,责令刑部与顺天府厘清相关冤假陈案,其中一些兵员所犯罪行罄竹难书,被判处斩。我去观刑,发现有人似乎换掉了部分死囚。”

    “之后我暗中查探,却没有发现被换下去的死刑犯的踪迹,以致于我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再后来进了刑狱司,公务繁忙,就暂且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

    “现在碰到这个案子,我又想起这件事,认为两者之间或许有些关联。”

    贺今行惊讶过后,沉声道:“所以你是觉得,那些无头尸很可能就是当初被换下去的死囚?但是,暂且不说在刑部狱吏换囚的难度,换囚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住被换的人性命么?为什么换下来之后,还要把人杀掉?”

    柳从心也道:“对,这么大费周章,不如一开始就直接让他们被砍头。”

    晏尘水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人性之恶,超乎人的想象,这中间一定存在着曲折的内情。”

    他经办或是协助过的案子已不算少,萍水相逢因口角引祸,至交多年为谋财害命,绝大多数刑案都绕不开一个“利”字。

    柳从心说:“他们本来就该死。当时没有被砍头,后来不管为什么死了,那都是死了,也算刑罚应验了吧?”

    “不,没有被执行的刑罚不算刑罚。他们本应该死在刑场上,却因为一些暗箱操作而死在了其他地方,这是法司的失职。”晏尘水有自己的坚持,更重要地是,“当初为了朝廷能重视这道沉疴痼疾,孟爷爷以身为谏,付出性命的代价,才推动兵马司整改,让多年冤假错案重现于公案,无数冤魂得以昭雪。最后行刑之时,却有人偷天换日,践踏律法。这种行径,我绝不能视之不管。”

    提及孟若愚,贺今行眼前似有漫天飞舞的纸钱洒落,他感到哀伤,而后认真问:“你想怎么做?”

    晏尘水答道:“从尸骨入手已经找不出什么线索。所以我打算去兵马司找忠义侯借那些死囚的档案,然后再去走访他们的家人。当时被砍头的是不是自家子弟,收敛尸体的家人不可能不知。”

    “什么时候开始?我随你一道。”

    “明晚。虽然大概没什么用,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先跟我到刑部看看尸骨。”

    两人很快说定,柳从心在旁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贺今行摇头,“我和尘水外出,你且注意安全,不要疏于防范。若我们需要你帮助,再回头来找你。”

    柳从心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他再怎么也是朝廷命官,有层护身符在。

    晏尘水道:“你怕秦毓章记恨他?”

    贺今行轻叹:“秦相爷当时没有动手,现在就不会动手。我是怕会有其他人想借他陷害秦相,而暗中做手脚。”

    “也是,秦毓章此人,对他有用的,必敲骨榨髓;没用的,不会多给一分眼神。”晏尘水就像分析罪犯一样分析这位左相,“这种没有善恶原则的人,做起坏事也没有底线,危险程度很高,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警惕……”

    灯影憧憧,掩住了低语。

    隔天又开始下雨,上午的殿试传胪在雨中进行,崇和殿广场上等待唱名的进士们虽然打着伞,但多多少少都湿了袍靴。

    贺今行站在朝官席里,注意听了那几位的名次,皆列于三甲靠后,可见水准倒是相差不大。

    传胪结束之后,雨更大了些,礼部不得已取消了跨马游街,令诸进士受赏之后直接回去准备参加晚上的鹿鸣宴。

    下午雨势断断续续,到傍晚才短暂地晴朗了一会儿。

    贺今行看天中阴云未散,还是把伞带上,路上又买了两大袋肉包。

    晏尘水在刑部大门口接他,和值宿的吏员打招呼时,他分了一袋包子出去。

    停尸房几乎被停满了,晏尘水翻开几张尸布,指着断裂的颅骨说:“凶器应该是很锋利的刀,刀长至少六寸。刑场上的刽子手举大刀砍下去,差不多就这个效果。而一般人临时起意想砍人头,很难一次就砍下来,或是力量不够只能用剁的,断口就会参差不平。”

    贺今行依次查看之后,皱眉道:“九名死者皆是如此,可以说是有预谋的屠杀。”

    而这样的刀术与手法,他只能想到一种人。

    “对,而且我觉得埋尸的人胆子很大。”晏尘水出去净手,一边说:“虽然他找到了一个荒郊野外的偏僻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尸体都运过来,还做成了矿难的形式。但是,既然能砍去头颅,为什么不直接碎尸?能运到深郊埋,为什么不分开埋?这样就算被发现了其中一截或者一具尸骨,也很难让人联想到还有其他的尸体——一具和九具,差别很大。”

    “分开埋要费的功夫比埋在一处多很多,可能是为了节省时间精力。也可能他们并不怕被发现,取走头颅只是为了掩盖身份。”贺今行把油纸袋递给他,意识到什么,和他对视一眼。

    “就是这种感觉,很嚣张。”晏尘水狠狠咬了一大口包子。

    贺今行想了想,“有在周边走访调查么?再怎么偏僻也在京畿地区,只要肯花人力去查,总能查到些蛛丝马迹。”

    “这个任务不归我负责。”晏尘水没有多说。这个案子就像重明湖填沙案一样,衙门里依然有人在阻止他介入追查,因此他不得不对所有同僚都保持怀疑。这个时间留值的人不多,但还是有人在。

    贺今行知道他在衙门里有些官司,也没有多问。

    他们到前衙门房处坐了一会儿,贺今行和值宿的认了个熟脸。约摸一点钟过去,有人在外面叫晏尘水的名字。

    一看,谢灵意挎着招文袋,举着伞,笔直地站在灯笼下,一个对视便转身往街上走。

    晏贺两人连忙跟上去,此时街上行人已寥寥无几,三人走到一条小巷子里,谢灵意拿出一卷文簿,“这些都是抄录,用完之后需要处理。”

    “行,我今晚背下来了就烧掉。”晏尘水把它折扁了,放进袖袋里。

    贺今行在旁看得明白,这应该就是后者找忠义侯要的档案。

    只要有人名住址,今晚就可以开始调查——夜里能做一些白日不好做的事,且人心易浮动,或许还更容易查一些。

    谢灵意却道:“还有一件事。侯爷说,近日戒严,兵马司遵照圣谕增加了巡逻力度,你们最好不要在宵禁期间行动,否则出了事会很麻烦。”

    晏尘水奇怪道:“为什么?有通行令也不行?”

    贺今行则问:“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陛下的命令。”谢灵意木着脸说自己也不解,再道:“小晏大人,记得回报你查到的结果。”

    随即拱手与他们告辞。

    “他这个表情到底是知道啊,还是不知道啊?”晏尘水叉着腰看这人的背影,“不过今行你都没察觉,原因或许真的很隐秘?”

    贺今行:“近一旬,除了振宣军闹乱,的确没有突发的大事件。”

    原因或许就在其中,他思来想去,戒严是为了防备,防备谁?

    身旁的晏尘水长叹一声:“宵禁真的好麻烦,什么时候才能取消?”

    他好想念以前能从晚玩到早的不夜城啊。

    贺今行却在想,有宵禁限制,不知今夜的鹿鸣宴是什么景象?

    第276章 十九

    廿四。

    天刚亮, 贺今行换了身常服,腰间佩一把短剑,再以宽衫遮住, 便提着伞出门。又一刻, 和晏尘水在早市上汇合。

    因为忠义侯给的名单上, 住在城里城外的都有, 是以他们昨晚就决定先去东郊。

    后者挑挑拣拣买了四五种吃食,提在手里。出了长定门,混进踏青的人流, 就也像是要去哪儿游玩一般。

    两人租了单程的驴,不紧不慢骑到附近的集镇。

    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座镇上姓吴的大户。

    两人到地址附近, 装作是前来报信的远亲, 先进沿街的店里,向掌柜打听这户人间具体住在哪里。

    晏尘水很有经验,只要搭上话,就能顺势再问一问吴家的人丁,近来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等等。

    谁知对方脸色不太好地说:“你问吴员外家?早就搬走了!”

    “搬走了?”两人皆惊。再一打听,得知吴家在镇上风评并不好, 家里儿子被砍头之后,去年还是前年, 就举家搬走了。至于搬去哪里, 老家还是哪个亲戚所在,邻里都不太清楚。

    “不来这一趟还真不知道,人早就消失了。”晏尘水更加肯定这里面有鬼, 站在街中思量半晌, 说:“我们还是去宅子看看?”

    “好。”烟雨如雾似的笼下来,贺今行撑起油纸伞。

    到吴宅前, 见门庭生杂草,柱檐挂蛛网,显然大门久闭。但只看门庭还不够,他们绕到无人处,翻墙进宅,落到一进庭院中。

    正房屋门大开,二人收伞步入其中,耐着尘灰四下查看。多宝格上空荡荡,锦帘被扯掉大半,轩窗下有几盆枯死的花草……

    “走得很匆忙啊,还只带了值钱物什。”晏尘水拉开梳妆镜前的抽屉,里面只有几朵绢花。

    贺今行将不慎挂到伞上的蜘蛛抖落地,环顾道:“这宅子不小,陈设不差,遇到什么事,才不得不匆忙搬走?”

    “没有天灾,就是人祸。”晏尘水两道眉毛绞得死紧,从正房出来,看过两边厢房,再去前院。

    贺今行跟在他后面,就要穿过月洞门之时,耳中突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嗡鸣,本能地叫道:“等等!”

    “怎么了?”晏尘水回头到一半,就被拽住衣领往后一拉。

    同时腰侧陡然袭来一股凉风,让他不自觉收腹,再低头一看,只抓到半截刀尖的残影。

    “到我身后。”贺今行擦着他的肩背踏前一步,旋开纸伞。

    长刀劈到旋转的伞面上,油纸破开,伞骨断裂,划出一连串刺啦声。

    “杀手?”晏尘水吓一跳,退开两步给他们让出空间,再定睛往伞后看去。来者布衣蒙面,看不出身份。

    他只有和地痞流氓打架的功夫,自觉不能做拖累,左看右看寻找躲藏的地方,但一边是石墙一边是屋墙,只能往回跑。然而刚走几步,就发现另一头的走廊被一名同样执刀的蒙面人堵住,连忙叫道:“今行,这边也有!”

    贺今行那把伞已被砍得七零八落,闻言当即把伞往那蒙面人脸上一扔,回身自背后搭住晏尘水的肩膀,将他往左侧一推,再顺手探至腰间拔出短剑,格住撩缠的长刀。

    刀剑互抵,下一刻,铭金的刀鞘便往头上劈来。

    贺今行仰身避开,看着那鞘上的铭文从他眼前滑过。他昨日才怀疑这些人,今日就杀到头上来了。

    他收剑往嘴边一送,咬住剑刃,同时双手拽住晏尘水,将他整个提起一振。后者借力飞起身,一脚踢到这个蒙面人腿间,旋身之时再将后头追上来的那个踹开。

    两人越过蒙面的杀手,跑进先前进来的院子里。贺今行四下扫视一眼,没见到其他的人,便说:“你先去翻墙。”

    “好。”晏尘水也不多说,将衣摆囫囵一卷,就跑到墙根往墙沿上爬。

    贺今行握紧剑柄,转身迎上追来的两个蒙面人。

    他以一敌二不占下风,但此处不宜久留缠斗,也不好下死手,是以多有掣肘。

    不多时,晏尘水爬上墙头,叫他:“今行,我好了!”

    见目标要跑,一名蒙面人自袖中滑出两枚柳叶飞刀,接连向他掷去。

    贺今行瞥见,左腕一悬,使短剑打落一枚;还剩一枚,来不及横剑去拦,情急之下干脆徒手一抓。

    利刃切入皮肉的瞬间,他眼皮颤了颤。忽听一声尖厉的哨响,那两个蒙面人的动作随之一滞。他撒手弃了飞刀,趁机脱身,几步攀上墙,带着晏尘水跳进巷子里。

    而院中的两个蒙面人,一个回头找哨声,另一个动身欲追。后者将奔至院墙,却硬生生停步矮身,几乎同时,一截刀鞘擦过他的发髻打到墙上,他当即神情一变,看向身后。

    就见黑衣的男人自屋脊上一跃而下,同样的长刀在对方的手里抡如圆日,刀风凛冽顷刻即至,使他无可躲藏。

    “陆大人!”这人只来得及称个姓,就不得不举刀抵挡。对方来势猛烈,他手中刀一碰便断作两截,只能飞速后退。那把刀却比他还要快,如鬼魅一般闪现在他胸前,自下而上划过他面门。

    剧痛陡生,他捂住脸惨叫一声,继而被当胸一脚狠狠蹬到墙上,吐出一大口血。再也忍耐不住,厉声道:“陆双楼,你残害同袍——”

    被直呼名姓的陆双楼略略收腿,对方便无力仆倒,再踩上脖颈一压,瞬间便把人压进了泥地里。

    另一个蒙面人走过来,扯下面巾低头说:“头儿,他说是接到了统领的命令,我没拦住,就只能跟着一块儿来。”

    “到我的队里,不听我的命令擅自行事,那就只有一个下场。”陆双楼眸映寒星,双眼却弯出弧度。

    “死了?”这时才跟上来的黎肆惊吓不已,忙凑过来。

    陆双楼抬脚让出位置,回眸扫视杂草丛生的庭院。

    黎肆并指探过鼻息,扭着半个身子盯他:“真没了,怎么办?”

    他在草丛里捡起那枚带血的柳叶刀,用拇指揩去刃面的血迹,着眼看了片刻,最后擦在自己唇上。又舔了舔唇,才说:“上行下效,怕什么?”

    “总得有个说法啊。”黎肆给人合了眼睑,拍拍守在一边的孩子聊做安慰,提议道:“要不就说还有其他人跟着,他打不过贺今行,被人抓住了,我们怕他暴露,才暗中出手提前解决了他,怎么样?”

    “我动的手,这点不必隐瞒。”他别起柳叶刀,又找回自己的刀鞘,将自己的执汝刀擦净收好。

    另两人处理好现场,带着尸体跟他一块儿离开。黎肆在半道又问:“那晏尘水那边……诛杀令没下到咱们手里,就当不知道?”

    “随便吧。”陆双楼无所谓地回答。姓晏的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背着匣子撑起伞,拢了拢身上衣衫。

    细雨连绵,织出重雾。

    贺今行带着晏尘水跑出两条街,见暂时没人追上来,才停下用绑腕的布带给右手做了简单的包扎。

    “伤得重不重?”晏尘水喘着气问。

    “还好,只划到了皮肉。”贺今行示意他整理好形容,再去租了马,冒着淫雨片刻不停地回城。

    到长定门时,已过午时,本来畅通的城门口排起长队。因不少人打着伞,更加拥挤。

    他俩还了马,一打听,据说是今早有伙盗贼流窜到京畿地界,顺天府发了布告,城门卫因此加强了搜检。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不对劲”三个字。

    要是真有这么一伙四处流窜作恶的贼人,刑部与通政司不至于都半点风声没有。

    “带牙牌了吗?”贺今行问晏尘水。他没带牙牌证明不了身份,被扣住了就得到各自衙门去一趟,这一处容易引麻烦。

    后者摇头,再次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因被衣袖遮着,看不出伤得轻重。

    贺今行注意到,低声说:“已经不怎么痛了。”又道:“我们出来踏青,没预料到一直下雨,游玩不便,所以提前回家。”

    “嗯。若被问去哪儿了,我来答,这边的地儿我熟。”晏尘水意会道,被查问的时候越镇定越自然,越不容易引起怀疑。因此收回目光,再次理了理发帽衣衫。

    两人走到队列末尾,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动,不时往城门口瞅两眼。城门卫问询搜检都很细致,但还算温和,没有一个被扣押的。

    少钦,一名守备服饰的武官从城楼下来,行人依然闹嚷,城门卫的气氛却凝重了不少。

    与此同时,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从后面驶来,在他们身边停下。车帘挂起,少年趴在车窗上叫他们的名字,脑袋旁边有一只用爪子扒着窗沿的金花松鼠,动作和他一模一样。

    “好啊,你俩出来玩儿不叫我。”却是遇到了秦幼合。

    贺今行解释说:“临时才决定走这一趟,没来得及叫其他人。你去哪儿玩了?”

    “本来是去春波湖放风筝的,谁知道雨下了就不停,真讨厌。”秦幼合捧着脸抱怨,又叫他俩上车,“我送你们回去,你们和我一起玩牌吧。”

    等坐到了车上,晏尘水看着四周的玩具,欲言又止:“你家中……”

    人们常说“成家立业”,似乎成了家就能把事业立起来,但就眼前的例子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没事儿啊,傅景书不管我。我也不管她,互不打扰,挺好的。”秦幼合满不在乎地说。

    他叫秦小裳拿出一副矮几,刚将一盒骨牌倒到桌上,就被晏尘水双手按住,“等会儿,过了城门再说。”

    话刚说完,车厢外就响起城门守备的声音,请他们配合搜检。

    “啊?”秦幼合显然也不知道原因,让车夫撩起车前帘,看着马前几个佩刀戴盔的城门卫,茫然道:“查什么?”

    那守备没有废话,上来便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秦幼合头一回在城门口被这么拦下盘问,不由和书童面面相觑,最后秦小裳回答说:“我们少爷姓秦,是政事堂平章政事秦毓章秦相爷的公子,家住吉祥街怀英巷。”

    对方又问他们何时出城,到何处去,干了什么。

    秦小裳心说你们审犯人呢,正要发作,腰后被秦幼合警告似的一戳,只得耐着性子说出一上午的行踪。

    那几个城门卫大约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问什么答什么,一时找不出破绽,就问车厢里另外两个人是谁。

    贺今行露面道:“通政司经历,贺今行。”

    “刑狱司主事,晏尘水。”

    “原来是两位大人,得罪了。”守备没管他们要牙牌,拱手致歉过后,犹豫片刻,探身进车厢,将边角都仔细环顾一遍,又检查了车底,便放他们过去。

    马车缓缓驶入城中,走到永昌大街上,晏尘水奇道:“难道真有盗贼?”

    贺今行也觉得这个巡检不像是针对他们,他看了看秦家主仆,同样无法确定,只说:“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秦幼合重新摸上牌,让大家围坐到一块儿。晏尘水没动,而是问他:“车上有药箱吗?”

    “有啊。”秦幼合说完才反应过来,“谁要用药?”

    晏尘水抓住贺今行的右臂,将他的手拿到桌上,没了宽袖遮掩,缠住手掌的布带洇红透黑。

    秦幼合惊了惊,说:“你怎么又受伤了?”

    那口气好像他经常受伤一样。贺今行认真回想了前几次,“其实不多,只是每逢这种时候,好像很容易就遇到你。而且总是劳你帮忙,谢谢你。”

    “现在是道谢的场合吗?”秦幼合有些心疼,打开药箱把东西都拿出来。

    晏尘水帮忙拆布带,他习惯给死人敛尸,手法再三小心仍然有些粗暴。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贺今行及时缩回手。

    他左手伸过来三两下便拆开布带,然后擦去血迹上药,比他们熟练而迅速得多。

    秦幼合因为帮不上手而有些丧气,耷拉着眉眼在一旁看,五官跟着皱起来,“是不是很痛?你想吃点什么吗?”

    又叫秦小裳把零食盒都端出来。

    “擦上药就好啦。”贺今行对他笑了笑,“伤口总会痊愈,或许会留下疤痕,但不会一直痛下去。”

    就是书写会有些麻烦,不过这也不是不能克服的问题。

    他包好纱布,看着手心形状熟悉的结,忽地就想起曾经替他包扎过伤口的人。

    秦幼合知道他一贯如此,从来不会诉苦,遂另找话说:“你们上午到底去干什么了?”

    “嗯?”贺今行蜷了蜷五指,散去浮念,看向晏尘水。这件事该不该说实话,得由后者决定。

    晏尘水没有隐瞒,“我们查案子去了。”

    秦幼合蹙眉:“什么案子啊,就你和今行去,你们刑部没人了吗?”

    晏尘水就笑:“人当然多得是,但案情可不能随便透露,你也别好奇。”

    “好吧,不说就不说,我才不想知道呢。”秦幼合嘴一扁,有些无趣地揉搓起窝在他怀里的小松鼠。

    晏尘水却没有结束话题,而是试探着问他:“你近来有没有觉得,你家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啊。”秦幼合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意图,直言不讳:“不对劲儿的事可多了。比如刚刚过城门,那些城门卫里明明有人认得我家的马车,但还是把我拦下了。比如我家后院的姨娘们,从前都要死要活地留下来,这两日纷纷肯走了……”

    他慢悠悠地扯了一会儿,一转话锋:“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查案也不会查这些吧?”

    “套我话呢?”晏尘水把那几个没人动的零食盒拿到自己面前,边挑边说:“可能和你爹有关,具体怎么样,现在还说不准。”

    这样模棱两可的话,他在办案的时候说过很多回。一般人听到案子和自己或是自己家里有关,多半要想方设法打听个清楚,以便提前上下打点应对。越着急越慌忙,暴露的信息与破绽就越多。

    秦幼合则不同于常人,只道:“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话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秦小裳坐在角落,暗中戳了戳他的腿,希望他再追问几句,他也当作无所觉。

    安静了半晌,贺今行说:“那你怎么办?”

    秦幼合望着车厢顶部挂的毡毯上的花纹,没有说话。

    满脸无所谓的神情里,除了淡漠,还有不易察觉的脆弱。

    他能怎么办呢?得即高歌,失即罢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晏尘水很小就和他认识,看他这模样,也有三分唏嘘,一分不忍。

    秦幼合此人,虽然以前时常呼朋唤友打架斗殴,游手好闲招摇过市,但要说闹出过多大的事情,还真没有。后来不知为什么安分下来,就完全是富贵子弟的普通模样。若非有个当朝左相的爹,绝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然而祖、父恩荫,子孙乘凉,血缘传递的利益无可分割。无论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要和他爹完全撇脱,都是不可能的。

    他念及此,把车窗帘都放下,压低声音说:“你有想过你爹现在的处境吗?”

    秦幼合把金花放到一边,放在方几底下的左手握住右手,“你这话什么意思?”

    晏尘水直直地盯着这人:“你真的没有想过吗?”

    “尘水。”贺今行忍不住叫他。

    “这也不能说吗?”晏尘水明白他的意思,但不肯住嘴,“秦幼合,你都成亲了,不可能还像个小孩儿一样,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吧?”

    “你说谁长不大呢?”秦幼合提高声气。

    晏尘水往嘴里扔了颗蜜饯,抱着双臂,囫囵道:“说你啊。”

    “你!”

    两人对峙片刻,秦幼合忽然就偃旗息鼓,蔫了下去。他无可奈何地说:“我是想过,但是我管不了啊。”

    “那你爹呢,就没有给你打算过?”晏尘水紧跟着问。

    “……不知道,我好几天没见过他了,自从上次。”秦幼合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闭了嘴,没有再接下去。

    马车不知不觉驶到千灯巷,他立刻把两人放下去,给了伞。临走时趴在车窗上和他们道别,又特地对今行说:“你小心着手啊。”

    “好。”贺今行点点头,举臂挥挥,“下次再见。”

    他站在街边,目送马车走远才回头。

    晏尘水摩挲着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你说秦毓章到底在想什么?没见过这么对儿子的。”

    贺今行按了按眉心,“先不提他,你接下来怎么办?万一那些人再来。”

    “我估计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人,这事就先停一停,在我们衙门住个十天半月的再说。”晏尘水心里早想好了。就算真敢再来,刑部官员死在刑部狱,那必定是大案一桩。

    他见得多,青天白日下考虑自己可能会有的死状,也没什么害怕紧张的情绪。

    贺今行想了想,虽是权宜之计,但也没有特别稳妥又不妨碍上衙的办法,便说:“我先送你回家,再送你到衙门去。”

    二人回到晏家小院,发现大门半掩着。

    晏尘水推开门,见自家老爹正在院子里摆饭桌,大为稀奇:“爹,你今天怎么舍得休沐了。”

    晏永贞扶着桌沿,侧身看他们,笑道:“咱爷俩这几个月都是夜里碰着见面,今日有人找到我,说起我儿子,搞得我也想你了,就早些回来看看你。”

    晏尘水“哦”了声,“这样啊。”

    “晏大人。”贺今行适时行礼,见那桌上已摆好两副碗筷,心知他们父子大约是有话要说,就告辞道:“既然你爹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尘水送他出去,约定明日再聚头。

    他带着秦幼合给的伞从千灯巷出来,横穿大街,往东去冬叔的医馆。

    半路上雨霁云收,太阳露了脸,放出白惨惨的光芒。

    谢灵意打马到荟芳馆东角门,这里已经停着好几辆样式差别不大的青布马车。朝廷遇棘,边关遭难,前来荟芳馆读书的士子们为表心系时局,忧国忧民,皆爱以朴素示人。

    他扫了一眼那些马车,看到其中一辆,目光顿了顿。

    进馆后直往后堂,不出所料,裴相爷也在,正与忠义侯对弈。

    他屏退侍从,将得来不久的信交给忠义侯,“我去的时候,晏永贞也在,所以晏尘水只交给了属下这封信,没有多说其他。”

    “嗯?能让晏永贞放下公务回家教育儿子,看来晏尘水还真是查对方向了。”嬴淳懿落定黑棋,才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完,便递给对坐的裴孟檀。

    后者看罢,说:“若这后生所言不假,顺着查下去,当有一桩可用的把柄。”

    嬴淳懿直问:“那依老师之见,现在的时机如何?”

    裴孟檀思虑道:“振宣军断粮,军中内乱,本是天大的责任要有人来担,可惜许轻名赶了巧,直接将事态压了下去。现在苍州战况未卜,一日还需要江南路作为支撑,局势就扑朔迷离不得明朗。柳从心那封举告信递到面前,陛下也没有处置,之后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现在再去参劾他,未必不会是同样的结果。”

    嬴淳懿却挑眉道:“本侯以为,这正是陛下不信任秦毓章,开始提防他的表现。苍州之战固然需要许轻名治下的江南路来稳定大局,但北黎人已经答应借兵,距离战争结束的日子不会远了。与西凉人的战争一旦结束,秦毓章倚仗顿失,难道还能像往日一样稳坐钓鱼台?”

    “在此之前,将他过往的罪行一点点挑到明处,哪怕陛下表面忍耐,背后也只会加重猜疑。更何况,这一把柴不添下去,怎么知道它会悄然熄灭,还是引火燎原?”

    裴孟檀沉吟半晌,让了白子,微微叹道:“侯爷打算怎么做?可要联络陈大人他们?”

    “不必。”嬴淳懿将自己的打算细细道来。

    谢灵意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完,起身去草拟折子。

    时间转瞬即逝。

    廿五朝会,贺今行早早抱着奏折到端门候朝。

    从昨日午间回城到现在,抱朴殿没有一点传唤他的迹象。升朝礼拜之后,他循例诵读奏本,皇帝也无任何不同寻常的反应。这令他的预感越发强烈,那两个欲行刺晏尘水的漆吾卫并非受皇帝命令,指使他们的另有其人。

    这个人会是谁?

    他退回班列时,目光从前排的几位高官重臣身上扫过。这些大人物们或从容或儒雅或清癯,皆站得稳当。

    近几日朝事颇多,气氛紧张,但能让百官议论的并无两件。”

    众臣都以为今日朝会能早些结束之时,忠义侯执笏上前,躬身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第277章 二十

    “你能开口奏事还真是难得。”

    明德帝看着阶下青年, 宽肩长身挺拔如旗,梁冠朝服一丝不苟,端得是正气凛然, 看不出有什么别样心思。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 还能是为什么?遂哼笑道:“准奏。”

    嬴淳懿便徐徐道:“天化十五年三月末, 陛下任命臣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同时吏部新任了两位副指挥使,其中一位名为‘赵睿’。”

    “此人上任之后,多次玩忽职守, 屡斥不改。三年的辅助考评,臣都给了此人下等, 然而最后吏部评出的结果却总是中上, 不涉贬黜。臣百思不得其解,是以着手查了查他的出身经历。”他声量高,语速不快,大殿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先前还想着散朝的官员们一个激灵,有认得赵睿的更是开始在心里琢磨。

    兵马司带个“兵”字,但并不归属兵部管辖。因早年承收恩荫之故, 什么人都能往里面塞,虽然经历过一次整顿, 却难保就没有各家的眼线。不论是谁任指挥使, 只要有脑子,想必在上任之初,就将一干副手查得清清楚楚。

    现在说这些, 这些官场上的老油条当然不会相信, 只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肯定不是小事,遂都收心细听。

    就听忠义侯继续说道:“赵睿本为稷州卫指挥使, 在重明湖泛滥当夜,迟误救援。后被查出他通过其属下袁三儿与陆潜辛陆大人勾结,填沙燕子口,致使重明湖泛滥,进而侵吞赈灾银。”

    话里出现了站在这座大殿里的人,诸官都看过去。

    陆潜辛叉着手,身体稍往后仰,面带微笑,十分放松,甚至回应了一两道目光。

    旧案重提,所图必定不小。但不管怎么提,与他能有多大关系呢?

    位于后排的贺今行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微微皱眉。

    重明湖填沙案终止于陆潜辛的自首,波及稷州诸多文武官员。但他曾夜访稷州卫大营,深知赵睿此人本性贪生怕死、贪图享乐,有玩忽职守、不察民情之罪,却未必真的参与了填沙。

    思虑间,嬴淳懿加重了声调:“事发之后,他与稷州知州杨语咸一同被押解进京。杨语咸被判处杖刑,流放苍州,而赵睿罪行比他更加严重,却因为贿赂了秦毓章秦大人三千两黄金,而免于刑罚,甚至还能担任兵马司副指挥使。”

    他没有多做停顿,直接欠身再道:“陛下,如秦大人这般,专权升黜,任用奸逆,受贿巨大,扰乱的不只是我兵马司一司,而是六部朝纲。若不及时拨乱反正,肃清吏治,朝政危矣。因此,臣斗胆直谏,请陛下圣裁。”

    奏毕,百官皆惊。

    这些年来的朝会上,参到御前的状告不少。包括傅禹成活着的时候,每月都有当廷参他骂他的同僚。而敢造次到秦相爷头上的,一只手都数不满。

    忠义侯真是好胆色。大家心里感慨完,又不约而同偷偷去瞄皇帝的脸色。

    却见明德帝面不改色,问:“秦卿怎么解释?”

    秦毓章尚未有反应,诸多大臣再一次变了脸色。

    陛下对秦相爷实在是优容。不管是谁参奏,多么大的罪名,都要先听听他的说法。

    不像当年的江南总督齐宗源,好歹世族出身的二品大员,押进京里,陛下连见都懒得见,就直接下旨让三司按律定罪。

    贺今行却不这么想。忠义侯参劾秦相受贿擅权,尚未上呈证据,陛下若非认定事情是秦相所为,就该先传人证物证,哪有先让他解释的道理?

    信任荡然无存,这是在诛心啊。

    不管哪种想法,秦相爷都是焦点。然而他列于百官之首,哪怕走出班列,众臣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一展绯袍大袖,拱手躬身行礼罢,再挺直脊梁,回皇帝话:“臣不知忠义侯所言,但臣确有罪。”

    这是个什么话?群臣不解。

    明德帝亦问:“既不知所言,又认的什么罪?”

    秦毓章如常道:“臣任吏部尚书,兼领政事堂,为朝廷选贤举能乃本职之要务。臣却将其大半交托于考功司,只听凭郎中汇报,甚少过问细节。以致于今日朝会说起兵马司副指挥使——这样一个六品官职的考评结果,臣却全然不知。”

    “臣失察且失职,愿凭陛下责罚。”

    嬴淳懿哂笑道:“秦大人倒是很会移花接木,转移重点,说这么多,怎么不解释解释那三千两黄金?”

    秦毓章依然直视前方:“莫须有,如何解释。”

    其淡然从容之态,让一些官员不禁怀疑,这三千两黄金是不是他放出的假消息,专门给忠义侯设的套啊?

    不然怎么能这么平静?

    众语窃窃当中,裴孟檀也向皇帝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自天化三年以来,秦相爷便佐领政事堂与吏部,今年又兼之工部,各司政务繁多,上报归总,皆有赖于秦相一人决断。其劳苦不肖说,一些细枝末节无法顾及到,也是寻常。”

    他就站在原地,说完便垂手低头,做出只插这一句话的姿态。

    这看似为秦相爷说的好话没能引起本人的注意,倒是让满朝同僚更为不解,就连斜对面的崔连壁瞧了他一眼。

    唯有嬴淳懿不满地讽刺道:“在其位谋其政,对职责内的事务疏忽大意,怎么不算是尸位素餐?更何况,就算秦大人不认,臣这里有赵睿亲笔画押的证词,可做人证。”

    说罢,呈上两页纸的证词。

    明德帝皱着眉看完,将纸张反盖在御案上,“这白纸黑字,看着言之凿凿啊。”

    “若是陛下与诸位大人怀疑证词真假,赵睿此时应当在西城兵马司衙门,可传他当庭对质。”嬴淳懿即道,姿态亦十分笃定,只等皇帝下令传召。

    这个时候,贺鸿锦却站出来叫了了一句“等等”。

    “陛下,请容臣插问一句。”他说得很快:“敢问忠义侯,兵马司并无羁押朝官、私刑审问之权,是如何得到的证词?”

    两人目光对上,嬴淳懿长眉一扬,“我当然知道,掌管刑名的是贺大人你率下的刑部,是以时刻谨记分寸,不让下属对赵睿做出僭越之举。至于到底怎么问出来的,等等便知。”

    便都请陛下定夺。

    明德帝沉思着环视大殿,好些伸着脖子偷看的臣子们连忙把头埋回去。他将手中把玩的铜钱扔到御案上,沉声道:“那就传上来,让大家问一问。”

    顺喜高声复述传令,立刻有禁军遵命出宫。

    同一时间,一条密令走另一个方向,从皇宫西北的角门出,送进了对街的一座大宅院里。

    很快,便有四个人的小队牵马出来,其中一个黎肆带着焦躁说:“时间不够用啊,现在去追禁军根本赶不上,要不就在他们回程路上截人?”

    但如果与禁军起了正面冲突,桓云阶找上门不好应付,自己这边也要惹上膈应人的麻烦。

    陆双楼没有时间细思,翻身上马,“走安福门。”

    试试再说。

    四人都只挎了一把刀一卷绳,手持御赐的通行令牌,打马往安福门去。这边几条街都是皇帝私产,行人稀少,是以一路畅通无阻。

    出了城门转道向南,旷野极其开阔,没有拥挤的车马人流,他们再度加快速度。

    策马疾驰到安定门,进入西城,离兵马司衙门不远,陆双楼才留一人看马,带着另外两人抄小巷插近路,狂奔向目的地。

    到了衙门所在的正街,老远就看到禁军的旗帜对向而来。来不及松口气,再分出一人去拖延时间,剩下两人直接翻墙潜入后衙,寻找赵睿所在。

    到了这时候,四下无人,黎肆才压低声音说:“陈林不会是怀疑咱们了吧?不然为什么舍近求远叫咱们来,宫里又不是没人了。”

    如此紧急且在西城的任务,不派给宫里值守的弟兄,反倒派回驻地让他们去,绝对是有意而为之。

    皇帝陛下点名要的人,要是任务失败,可以想见后果之严重。

    “那就别给他发作的由头。”陆双楼一撑栏杆跃上游廊,躲到檐柱后面,看不远处有名衙役端着茶水点心经过,迅速向蹲到盆松后面的同伴做了几个手势。

    黎肆心领神会,一起悄悄跟了上去。

    那衙役进了后衙院子里,堂屋房门紧闭,他上前敲门,“大人,您要的茶泡好了。”

    门从里拉开,露出赵睿憔悴的脸。从昨日到现在,他是坐卧不宁,寝食难安。他靠着门,抓起茶壶就狠灌一气,期盼这十两一芽的茶真有安神解乏的效果——本是要送人的节礼,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衙役见状,谄媚道:“大人您这都忙了快一上午了,看您辛劳成这样,也要保重身子啊。不若小的替您去把绿茹姑娘叫过来,给您解个闷儿?”

    “叫个屁!”赵睿放下茶壶骂道,他是一家老小连带命根子都被人捏住了,哪儿有心思想这些?再一想到设救无法,诉苦无门,苦啊。

    正伤神,忽见堂下走来两个黑衣佩刀的男人,下意识地往后一跳。

    “您这是怎么了?”衙役刚想回头,颈后忽然一股凉风,接着大力袭来叫他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陆双楼拽住这人的后衣领,将他提到一边,黎肆则接住滚落的茶盘杯碟,放到他身上。

    再看赵睿,扒着门盯着他们,舌头打结似的叫道:“漆、漆、漆吾卫?”

    “认得我们啊?”黎肆有些惊讶,一边从腰上解下绳索,一边奉上笑脸:“既然认得,那你就配合一些,别出声也别反抗。不然我可以先割了你的舌头,再折断你的手。”

    一通吓唬,没等他上捆,这人就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反倒把黎肆吓一跳,伸指探了探鼻息,确认人还活着,才恼火道:“堂堂兵马司副指挥使,怎么这么禁不起事儿啊。”

    “真是麻烦啊。”陆双楼也叹了口气。

    带个死猪一样的人,比带个清醒能走动的活人,可要费力得多。

    然而到底不宜逗留,两人带上赵睿,尽快从后墙翻出去。

    他们刚消失,门房便带着谢灵意与一队黑甲禁军从前衙过来。

    “我们指挥使正在处理公务……”门房话音未落,便见正堂大门洞开,一名衙役瘫倒在门边。

    谢灵意三步并两步过去,屋里空无一人。

    “人不见了?”

    禁军回抱朴殿复命,列位朝官得知消息,或惊或怒。

    贺今行蹙眉沉思,淳懿布局必然慎之又慎,难道还是提前泄露了消息,让秦相爷有所应对吗?

    嬴淳懿亦做如此想法,看着秦毓章,怒极反笑:“赵睿身为兵马司副指挥使,若不在他分辖的西城兵马司衙门,还能去哪儿?莫不是被谁通风报信,劫走了”

    他一甩袍袖,叠掌向上首御座:“陛下,臣认为赵睿应当没有消失太久。现下立即封锁城门,派禁军挨街挨户搜查,必能将他揪出来。到时候还能再好好问一问,他是怎么从西城衙门消失的!”

    “侯爷息怒。”晏永贞出班行礼,提醒道:“敢问封城搜查,拿什么理由,引起城中百姓恐慌怎么办?”

    嬴淳懿不愿:“逃脱重罪,买官行贿,搅乱朝纲律例,这一条条还不能算理由?”

    又一名紫袍官员出来说道:“请忠义侯知,若无其他人证物证,仅凭一纸供词,是无法给人定罪的。毕竟证词可以威逼利诱、屈打成招,也可以互相串通、联合作伪。所以您所列的这些罪名都还不能成立。”

    贺今行闻声寻人,一看是大理寺卿。

    “你的意思是忠义侯有意陷害秦大人?”接下来开口的是翰林学士。

    “我可没有说过这话。”大理寺卿道:“只是依照大宣律,实话实说而已。”

    越来越多的高官参与进这场争论之中,唇枪舌剑,尖锐而嘈杂。

    级别稍低不做主官的官员们,到现在却是大气不敢出。贺今行则手握笏板,竖耳仔细去听哪一位官员说了什么话,如同旁录的史官一般。

    朝堂上党派纷争已久,但他这样的新晋朝官对两边势力知而不深,平日里诸位大人又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才能分辨一二。

    他看向前列缄口不言的刑部尚书贺鸿锦,朝野对其评价多是“铁面尚书,两党不靠”。然而几次观察下来,他在想,他是真的中立吗?

    争论渐渐变成争吵,直到明德帝重重地叩了叩御案,才稍稍止息。

    崔连壁不得不出列,哑声道;“陛下,仅凭赵睿一人的供词,定谁的罪都确实不妥。但不管怎么说,赵睿此人乃是朝廷命官,在自己衙门里说消失就消失了,这其中不管有何关窍,朝廷都不能放任不管或是草率对待。”

    完全安静下来,裴孟檀接着说:“陛下,崔大人所言有理,还请您下旨彻查。至少,要把人找出来。”

    事情走到如此地步,嬴淳懿磨了磨牙,随之拱手道:“臣附议。”

    朝班里紧跟着响起一连串的“附议”。

    话到这个份上,明德帝却仍然没有下令,而是顶着众臣的请愿,指着阶下问:“你怎么说?”

    秦毓章孤零零立在大殿最中央,和他正面对视片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继而垂头躬身道:“臣无可辩解,全凭陛下做主。”

    他说完,崇和殿陷入死寂。

    明德帝沉吟许久,终于松口道:“你们要查,那就查一查吧。”

    “至于你秦毓章,既自陈有失职之罪,那就先回去闭门思过几天。”

    皇帝一锤定音,没给众臣反应的机会。不管是谁,纵然有异议也都只能咽下,随所有朝官一齐叩首,山呼万岁。

    退朝出宫,嬴淳懿请他老师同乘一辆马车。说起今日朝会,情绪已然平静,只不解自己何处走漏了风声。

    裴孟檀安慰道:“赵睿现在是生是死,已经不重要了。有无内鬼,也可以往后再查。我们初步的目的已经达到,必须趁热打铁才行。”

    嬴淳懿依然认为把赵睿找出来更妥当,但对方说的也没错。兵马司要避嫌不能参与搜查,三法司与禁军插不了手,与其浪费精力在此,不如专攻一处。

    思及此,又拧眉道:“闭门思过未必不是陛下给秦毓章机会,让他以退为进。”

    裴孟檀摇了摇头,“你可知左相坐镇政事堂,每日要经手多少公务文书?”

    嬴淳懿顺着话往下问:“陛下没有开口让他在府中处理,是否会移交给老师你们?”

    “我们岂敢轻易沾手?”裴孟檀带着几分唏嘘:“只是停摆一日,政务便能积压成山,两日可淤滞成患,至多三日,陛下应当就会下旨。要么解他禁足,要么……”

    尾声湮没在喟叹里,师生相对,嬴淳懿即道:“那这两日就要让他没有再翻身的可能。”

    裴孟檀略往后靠上车厢壁,阖上双目,低声道:“让蒙受压迫的官员们往御史台投书参劾,让遭逢冤屈的百姓们前往衙门告状。旧事旧案,一桩桩一件件,都可以翻出来。”

    口诛笔伐,逆势是隔靴搔痒,顺势可杀人无形。

    嬴淳懿说:“不若条列罪名,整理成状,示于天下人。”

    “不急。至少等这三天过去。”裴孟檀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此事也请侯爷不要过多地参与,您表明姿态,必要的时候出面即可。”

    嬴淳懿不大喜欢这种做事的方式,但他也明白参与过深对他并没有好处,只能沉默地点头,然后说:“若是到最后,陛下对秦毓章仍然顾念旧情,不忍心重罚,怎么办?”

    裴孟檀顿了顿,叹道:“那就只能等苍州的战争结束,再起东风。”

    马车驰过砖石街道,卷起看不明的尘烟。

    贺今行走出萃英阁的大门,路旁槐树垂挂花苞,被夕阳镀上恬淡的光晕。行人循着炊烟归家,面带忙碌一天之后的放松。

    他去刑部衙门找晏尘水,却在半道碰上,惊讶道:“不是说要在衙门住?”

    “我爹说不会有事了,让我早些回家。”晏尘水有些疲惫,带着几分无奈地低声说:“那些人肯定找他了,我问他是谁,他却不肯告诉我。”

    原来如此,贺今行略安心了些,想到晏大人外柔内刚的作风,安慰对方:“至少你安全了。你爹或许是怕告诉了你,反倒会让你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以尘水的性格,若知道是谁,肯定会立刻抓住线索追查下去,也将随时面临性命之忧。

    晏尘水撑了下额头,“老实说,我觉得很挫败,本来不想靠我爹的,但我自己做得太差了,最后还是要靠他来善后。”

    “亲人朋友就是互相依靠的啊,你不要有负担,也不要觉得对方会有负担。”贺今行拍拍他,“反正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尽管来找我。”

    “话是这样……”晏尘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把着他的胳膊跟着他走了一段,发觉不是去工部的路,转了话头问:“这是去哪儿?”

    贺今行顺着话答:“从心说他找了个方便碰面的地方,就在前面的青牛巷子里。”

    这条巷子横通玄武大街,店铺林立,又因靠近六部衙门不宜喧哗,多是书肆古玩等店。此时已陆续闭店,在黄昏里静谧而和谐。

    两人走到一家书斋前,晏尘水看牌匾上写着“悦乎堂”三字,脱口而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柳从心靠着进门的柜台,侧眸看着他俩闲道。

    晏尘水莫名愣了下,贺今行见状,抿唇而笑。

    环视四下,这家书肆占了三间铺面。沿街一面窗明几净,左右几墙书架环绕,间杂长椅高凳,靠里还有几张书桌,瓶插盆栽点缀其间,敞亮、闲适而文雅。

    “好怀念我们读书的时候啊。”晏尘水看着这些藏书轻声说罢,敛去情绪,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这地方真不错,掌柜呢,怎么没见人?”

    “我让他先回去歇着了。”

    “这铺子你的?”

    “是,你自己知道就行,不要说出去。”柳从心转身往里走,就近的桌子坐下,“今□□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听说秦毓章被勒令闭门思过了?”

    当时消息传来,整个直房的同僚都惊讶得停下了手头的公务,谈论了好久。

    “对,我们刑部出了不少人手去搜查那个赵睿,搞得今天该办的案子延后不少,麻烦得很。”晏尘水并没有特别的高兴。

    两人都看向贺今行,道听途说好几个版本,肯定不如他亲历。

    “忠义侯借着赵睿,提了重明湖的旧案。”他说起朝会上的针锋相对,“……陛下就让三法司与禁军协同找人,虽然到下衙时分还没有任何消息,但以他们的人手能力,只要赵睿还在宣京城内,最多明早,就一定能把人找出来。”

    晏尘水说:“不愧是左相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面对这么严重的御前指控,轻而易举就把自己摘出去了,还能赶在禁军之前带走赵睿,藏这么久。”

    柳从心却道:“万一刑部和大理寺也跟秦毓章沆瀣一气呢?要是始终找不到赵睿,生死无对证,那秦毓章岂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在家里关几天就能毫发无损地回去继续当他的相爷?”

    晏尘水身为刑部官,觉得自己被扫射到了,说:“怎么就沆瀣一气了?就算法司里有内鬼那也只是部分,陛下下了圣旨,还有御史台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想做手脚也很难找到机会啊。而且忠义侯和裴相那边肯定还有后手,对吧,今行?”

    贺今行正以手支颐沉思中,慢了一拍才缓缓说道:“我有一个猜测,但是又觉得不太可能。”

    他满脑子的线索连不齐整,只能:“或许不是秦相的人带走了赵睿,因为禁军接到命令就出发,就算皇宫里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应该也赶不上禁军的速度。”

    晏尘水:“那也不可能是裴相他们吧,他们提出召人对质,人消失了让他们打算落空,在陛下跟前没脸,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柳从心:“或许秦毓章早就得知了他们的计划,早就做好了部署?”

    “……可我总觉得,要是秦相早就知道,在朝会上就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贺今行下意识说。

    晏尘水试图反推:“不是秦党,也不是裴党,那还能是谁?就算有人想要渔翁得利,也得等他们先斗上几轮互相消耗吧?而且,朝野内外还有哪方势力能与禁军抢人?”

    贺今行低声说:“还有陛下的漆吾卫。”

    “啊?”另外两个人都有些震惊,过来会儿,晏尘水才跟着说:“可是让禁军去拿人的也是陛下啊。”

    “是,我也想不通。”贺今行有些头疼,偏头让额角划到掌间,“等明日禁军搜查的结果出来再看看。”

    三人约定,明日有消息还是在这里见面,便赶在宵禁之前回去。不论东城西城,路上都不乏禁军的身影。

    一辆马车碾着禁夜的鼓声中停在秦府后巷,钱书醒从车上下来,提着袍摆匆匆进了角门,一路快步到已掌灯的书房,跨门槛时差点被绊倒。

    秦毓章正于西次间看墙上挂着的书画,闻声回头,道:“这么急做什么?”

    “相爷。”钱书醒拱手告了一礼,上前汇报:“还是没有找到赵睿。”

    白天有人先他们一步带走了赵睿,以致于他们一步晚步步晚,从上午到现在,把东西城翻遍了都没有找到赵睿的半片影子。

    “既然找不到,那就不用找了。”秦毓章转身继续看画。

    这些前朝大家的真迹,大都已挂在这里七八年,他像这般闲下来鉴赏的时间却是寥寥无几。

    钱书醒急道:“我们不找,让裴孟檀和禁军先找到了怎么办?”

    秦毓章抬手触碰纸上风雨,平静地说:“你们找不到,他们自然也找不到。”

    “您说什么?”钱书醒大惊,又竭力稳住,声音越说越低:“您的意思,难道是说,赵睿在陛下手里……”

    秦相爷自然不会回答他,他站在原地双手交握想了许久,自以为想明白了,略松口气:“千幸万幸,陛下终归是需要您的。”

    转念又忧上心头,“但陛下又没有说您要闭门在家多久,政事堂、吏部、工部那么多事务,离了您可怎么办啊?”

    秦毓章听到这话,笑了笑,“离了我,自然还有人顶上,这天塌不下来。好了,下去歇着吧。”

    他没有再吩咐其他事务,钱书醒越来越摸不清他的想法,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只得依照命令告退。

    秦毓章屏退侍从,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出到院子里,看头顶上的一小块天,就像一枚方印。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万籁俱寂之时,却有一道滚轮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傅景书凉如水的嗓音打破了安宁。

    “许轻名就要进京了。”

    明岄将她的座椅抱进院子里,推着她往前接近,到半丈距离便不再前进。

    “秦大人要怎么办呢?”

    秦毓章一身网巾道袍,孑然独立,形似游于方外的儒师;一低眉,眸光聚拢,其威严便如有实形,刹那间将他所直视的人笼罩。

    这位万人之上的权臣似乎没有失措的时候,依然从容:“他是我的学生,有功于社稷,我自然与有荣焉。”

    傅景书默了一瞬,难得赞叹:“秦大人的胸襟,真是世间难有,哪怕威胁到你本身也任其而为吗?”

    秦毓章微微摇头:“天要刮风,天要下雨,都取决于天,不取决于我。”

    傅景书知道不必再谈下去了,“也罢。秦大人此番不论输赢,有太后在,有我在,绝无后顾之忧。”

    “只要景书小姐能说到做到,我也乐意祝你如愿以偿。”秦毓章负手而立,对她说话,目光却越过了她。

    院门外,一只冒头的丝履往后缩了缩,完全躲藏到墙后。

    来找父亲的秦幼合一时不知是走是留,将肩背抵上白墙,左手抱上右臂,抬头望向夜空。

    空中只有一弯朦胧的下弦月。

    第278章 二十一

    四月廿六, 天亮得晚,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打着江南官号的船只泊进枫桥渡,一名着圆领袍的文士出现在船头, 渡口的茶棚车行里立刻有人起身离去。

    等待已久的驿馆馆丞则带着人迎上去, 行礼道:“许大人, 您老可终于来了。”

    许轻名住过驿馆, 认得对方,问:“馆丞怎么来了?”

    地方大员上京确实有人接待,但来接待的不应该是这位馆丞, 满脸堆笑地解释:“下官久仰大人盛名,听闻您要进京, 所以想借此机会来一瞻风采。果然是气度绝伦……”

    听闻如此马屁, 许轻名笑了笑,打断对方:“不是陛下的吩咐?”

    “不是不是。”馆丞吓了一下,连连摇头,“陛下没有吩咐,都是下官自作主张——若因此惹了大人不快,那下官真是罪该万死。”

    说罢连连赔不是。

    “不必如此惊惶, 我只是感到疑惑,所以问问你。”许轻名制止道:“我赶时间, 你在前面带路吧。”

    馆丞忙忙应是, 带着下属前去安排车马。

    身边的长随忧道:“大人,那相爷那边?”

    “见过陛下之后再过去吧。”许轻名大步向前。

    一行人先到驿馆,简单安顿片刻就到了午时。他没有用驿馆准备的饭菜, 直接进宫去, 路上拿糕饼填了填肚腹。

    明德帝在抱朴殿的道场见他,所打坐的蒲团一旁, 晾着碗汤药。

    许轻名目不斜视,叩拜行礼,抬上账目,再行述职。

    明德帝耐性地听了许久,颔首赞许:“许卿做得好啊。有先见之明乃为智者,有践行之举乃为能吏,许卿兼有二者,可见秦毓章推举你督江南,没有走眼。”

    许轻名拱手道:“秦大人乃臣之师,师如父,恩两重。臣有今日,全赖老师提携,不敢当陛下夸赞。”

    明德帝笑出声来:“朕有百十臣子,能把‘提携’二字说得如此坦荡的人,也就只有你了。那朕问你,是师恩重,还是君恩重?”

    许轻名再次跪地,没有犹豫,便道:“臣以为,君恩更重。”

    “一则,天地君亲师,先有君父,后有师父。二则,陛下贵为人君,老师尚且受您雨露之恩,何况作为学生的臣。”

    “说得好,你有此觉悟,朕心甚慰。”明德帝端起那碗汤药饮尽,把碗递给顺喜,才继续道:“只一点,你当学学你老师。你是功臣,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起来吧。”

    “臣受教。”许轻名起身道。

    “难得进京一趟,去看看你的老师,多待两日,等户部算明了账,再回江南罢。”

    明德帝含了口清茶,看着许轻名谢恩告退,才将一口茶水吐到盂盆中,再将拭了嘴角的丝绢扔进去,转头叫陈林出来。

    “许轻名要见秦毓章,你亲自去看着。”

    陈林领命而去。

    顺喜让人撤去一应用具,轻声细语地说:“陛下,您午歇的时辰到了,可要移驾?”

    “朕如何能安睡?”明德帝手持拂尘,面无表情道:“把赵睿带上来。”

    顺喜闻言,带着小内侍们都退下,自己守在前殿。

    少钦,陆双楼带着赵睿上来。

    后者眼睛被黑布蒙着,到了御前才被解开,还未看清上方情形,就又被摁着后脖颈下跪行礼。

    “陛下,此人就是赵睿。”

    明德帝:“抬起头来。”

    “陛、陛陛下?”赵睿猛地抬头,恍若被晴天霹雳击中,下一瞬就两眼翻白,向后软倒。

    陆双楼飞快地屈膝顶住他后背,一手覆面中,一手按胸口,用力一错。突然的剧痛让赵睿全身剧烈地一抖,又因被捂住嘴叫不出声只能生受,最后愣是没能晕过去。

    见人清醒了,陆双楼才松开对方,退后两步。

    明德帝继续道:“你和秦毓章的交集,还有写给忠义侯的那封证词,前因后果,一个字不漏地说来给朕听听。”

    赵睿埋着头抖得像筛糠,心中凄凉地想,自己走上了绝路但还有一家老小,只能对不起秦相爷了!

    秦相爷闲居家中,无案牍劳形,午后就在水榭里看书。

    亭台宽敞,秦幼合搬来一只贯耳壶,就坐在他爹旁边的地毯上,一个人往壶里投短箭。金花把他当成一棵树,攀来爬去,又下地绕着他跑跳,偶尔将他没投中的短箭给拖回来。

    玩着玩着,他便觉得没意思,有一下没一下地投,三投两不中。

    秦毓章将书放到膝上,俯身拾起一支短箭,斜睨着壶,抬手试了一试,便脱手将短箭投出。“咻”地一下,正中左耳。

    “厉害啊爹。”秦幼合骤然兴奋得鼓掌,“您这么久没玩过了,还是这么熟练。”

    秦毓章摸摸他的头,“你要是觉得这一样不好玩了,就换一样。”

    “诶?”秦幼合又一下子冷静下来,说:“爹想玩什么,我能和你一起玩儿吗?”

    恰此时,成伯走过来,躬身说:“老爷,许大人来看望您了。”

    “许,许轻名吗?”秦幼合依然仰着头看他爹。

    成伯即答:“是的,少爷,许大人今日上午才进京。”

    他爹的脸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拿起摊开的书,垂眼道:“你跟他说,我不见他,让他回去。”

    成伯叹了口气,但没有开口相劝,应声道是。

    秦幼合盯着成伯离开的背影,觉得老人比上个月更加孱弱了。金花松鼠跳进怀里,他便抱住它,身子一歪,靠到他爹的腿上,目光随之飞远。

    帘幕之外,光影无可逆转地西斜,令人怅然不已。

    这一回的审问颇久,到申时才结束。

    赵睿如一条死鱼瘫倒在地,已完全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明德帝盘坐石台之上,却反复地揣测着这些话,沉吟许久,才道:“今日之事,除了朕,唯有你知,你可明白?”

    一直候命的陆双楼闻言上前,心道,原来这段时间里,他们统领不在啊。他就像才出现一般,利落地单膝叩道:“属下明白。”

    他带着人告退,回到驻地已近黄昏。

    录事厅前的院子里有座石砌的假山水池,引活水做了几道两三尺宽的小瀑布,他将带血的刀身送到飞流之下,等待血迹被冲刷干净。

    皇城另一边的通政司里,贺今行还在整理今日的录本。下属们陆续下衙,他整理好之后又重新翻看了一遍。

    苍州每一旬至少会有一封军报传回,向朝廷汇报动向。然而距离上一封军报送到宣京,已超过十日。

    按理来说,该有新的消息了,为什么毫无动静呢?

    他无法得知神州另一端发生了什么,满怀愁绪,锁上萃英阁的大门。

    一辆马车从吉祥街驶下来,恰停在他身边。一截扇柄自内撩起车窗帘,露出赢淳懿的半张脸,“小贺大人,与本侯同行一程?”

    贺今行犹豫片刻,对车夫说到青牛巷口就放他下去,登上马车便问:“不知侯爷有何事?”

    车上只有嬴淳懿一个人,叫他先坐,才问:“苍州到现在有消息么?”

    贺今行才在想这事,直言道:“还没有。”

    “真没有啊,我还以为被捂住了?”嬴淳懿皱眉道。

    贺今行:“这有什么捂的必要么?”

    “那有消息的时候,你可否尽快通知我一声?”

    “你想干什么?”

    “借以确定一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小半条街很快走完,车夫动作稳当,马车悄然停下。

    “恕我难以从命。”贺今行弯着腰起身,临下车前说:“前线不论胜败,都不该被卷进你们的争斗之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嬴淳懿不以为忤,知道是真的还没有消息传回就足够了,神态自若道:“再帮我个小忙,见到柳从心代我问声好,跟他说,秦党不会再找他麻烦,可行?”

    “……行。”

    到悦乎堂,柳从心坐在里侧的书桌旁看一册《营造法式》,见他来,合上书道:“尘水说他被安排去参加搜查,近几日就不过来了。”

    刑部事务多,忙碌才是常态。贺今行点点头,转达了忠义侯的话。

    柳从心略有些惊讶,过后便说:“我会找个机会,和远山一起携礼登门道谢。”

    态度与语气并不热切,甚至有些冷淡,“我知道忠义侯一直想拉拢我,我也因此得了不少方便。我承认这位侯爷是个有手段的人物,但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把人当作棋子,顺手时用,膈手时弃。”

    这样的人,不论是谁,都令潜意识地就感到恶心。

    贺今行叹道:“你自己有打算,不为难自己就行。”

    柳从心颔首“嗯”了声,收拾好,与他一道回官舍。

    入了夏,太阳挂得长,傍晚也不减暑热,街头却渐渐冷清。

    京城往北,燕山脚下,从北黎回来的使团在野外驻扎的最后一个晚上,正副使节同坐一个帐篷里,看着礼部发来的文书,面面相觑。

    “秦相爷被勒令闭门思过,政事堂主官暂离,让我们先进宫再交接,这……”王正玄很想抓着信使问一句,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走的大半年没事,怎么感觉一回来,天就要变了。

    当然信使早已退下,与他们同行的张厌深微微笑道:“既然公文上这么说,那肯定不会有差错。”

    “对,我们按照礼部定的行程走就行了。”裴明悯折起来自父亲的家书,问:“先生明日可要随我们一起觐见陛下?”

    张厌深缓慢地摇头:“不了,老朽既无一官半职,也非谁人幕僚,有什么资格进宫面圣?”

    王正玄道:“张公这话谦虚了,这回与北黎人的谈判能够成功,您功不可没,若不至御前听赏,岂不是锦衣夜行?”

    “我这把年纪,哪还需要这些。老胳膊老腿的,回去就歇着了。”张厌深笑了笑,露出稀缺的齿列。

    他已是满头华发,来回的奔波让他面带挥之不去的疲惫。

    另两人便不再劝说。

    晚些时候,裴明悯送他回他自己的帐篷,帐前无人处,他却开口道:“裴家小子,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先生请说。”裴明悯自然不会拒绝。

    张厌深低声道:“明日进城之后,我需得去一个地方。我有路子,只是力有不逮,所以想请你帮我安排一二个你信得过的人。”

    “不知先生想去哪儿?”

    “秦府。”

    “秦相府上?”裴明悯惊讶了一瞬,便答应下来。

    他作为学生为先生服劳,至于先生去哪儿见谁,与他无关。

    翌日廿七。

    宣京的雨季像一阙滞涩的曲谱,破碎而又连绵。太阳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露个脸,截断风雨之后又迅速溜走。

    使团终于回抵宣京,入城的时候尚且阳光明媚。等到一个时辰后,张厌深随菜农一道推车进入秦府,凭空炸了几个响雷。

    琴音骤断,秦毓章双手压住琴弦,成伯附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他便起身。

    “爹你去哪儿?”秦幼合马上跟着起来。

    “菜农送菜过来,和管事起了些纠纷,爹正好无事,过去看看。”秦毓章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不必跟来。

    “哦。”秦幼合便坐回去,继续和书童一块儿玩棋。

    成伯在旁乐呵呵地看。

    秦毓章独自过去,往常随处可见的侍女小厮早些天就已被陆续遣散大半,庭院空空荡荡。长风灌入游廊,雨也飘进来,随他走一步大一分。到后院倒座紧邻的一间厢房,已是雨落如注。

    他取下巾帽发冠,头上只余一根素银簪,才推门而入。

    屋中陈设素雅,中有一方矮几,张厌深端坐于东临之侧,宽檐斗笠搁于手边。看着人进来,细细打量过,叹息一声。

    秦毓章掩袖坐下,与他面对面,才叫道:“老师。”

    “多年未见,你已非昨日的你。”张厌深注视着他,记忆里被尘封的往事陡然变得鲜活,忽然就忍不住说:“记得当年在文华殿考录皇子伴读,二三十名世家子弟的试卷,我第一篇就看到了你那一张,看完毫不犹豫地点你为案首。先帝道我太过急切,等一一评阅完,才证明我眼光精准。”

    “那时秦家势弱,仅靠秦妃支撑门庭。裴方雎说我太过关照你,会导致你在伴读当中吃亏。做学生的你会藏拙,做老师的我也不应该给你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说不行,明珠就要镶嵌皇冠,最好的才情就要配最多的关照、最响亮的名声。而旁人的争议与妨碍,都是磋磨明珠的利器。”

    “但我还是询问了你的意见,你当时回答我,君子不器。”

    “后来你考中状元,入翰林院,再外放广泉。我向裴方雎写信,我未必能做老师,但你果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谁能料到,二十年过去,你竟走到了如此可惊可叹的地步。”

    “老师。”秦毓章亦注视着这道沧桑目光,说:“馆阁已朽,何况门下士?”

    二十年三十年,物是人非,再寻常不过。

    张厌深双手撑上桌沿,嗓音沙哑:“北黎已经出兵,苍州战局的走向就在这几天了,等胜负明晰,你打算怎么办?”

    “胜死败生,天意要我生,我就生,天意要我死,我就死。”秦毓章毫不隐瞒地回答。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和他这样同桌对话,让他仿佛回到了伴读时光。

    先前送来的茶水放在桌角,他挽上袍袖,将倒扣的杯盏翻过来,提壶倒上一杯热茶,欠身奉给对坐的老人。

    张厌深握着轻薄的瓷盏,问他:“就这样平静地等待最终的结局吗?”

    秦毓章拂袖道:“生如蜉蝣寄于天地,逆天而行就如螳臂当车,何不坦然些通达些。”

    张厌深看着他这副沉静的模样,从少年到中年,似乎没有一点变化。

    他想起自己还在文华殿执教的时候,这个寡言的学生总是被针对,自己每次因为这些事找他谈话,他总是已有对策。或是主动低头,或是趁势压人,他有一套自己的利弊观念,分析明白了,便说:“老师,我去了。”

    不论学生的决定是否合自己的看法,张厌深都会叫他大胆去。

    今日,张厌深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支持他。他将热茶一饮而尽,再将瓷盏扣回茶盘。

    “那我问你,你立下的志向都达成了吗?你写进策论的方略都实现了吗?你所效忠的,是你心中属意的君王吗?”

    秦毓章沉默不言。

    他并非被问住,以他之才学经历,要想应对,自有无数种说辞。然而这些说辞里,有多少欺心之词,骗不了自己,自然也骗不了对方。

    伴着屋外泠泠雨声,他百感千回,低吟道:“八岁偷照镜,十五泣春风。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再轻叹一声,“老师,长在中庆末年,当今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当年他翰林期满,之所以选择外放为官,就是为了远离夺嫡的战场。置身事外,才能看清全局。

    楚王气量狭隘但才华过人,有政绩傍身;秦王好斗易怒但爱惜人才,有战功倚仗。这两位皆有储君之资,无数人追随下注,相争到最后,竟是人死灯灭,皆作了龙椅下的垫脚石。

    于他这等待价而沽、且想择贤主而事的人来说,几似梧桐尽倒,生如黄凤亦无落脚之枝。

    多少人因此退隐市野,自甘蒙尘,以候来日。而他没有时间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他的家族他的亲人包括他自己,都不允许。

    难道生在这个时代,就是他们的错吗?他不信。

    张厌深了解他的脾性,但凡立下了目标,就一定要想方设法地去实现。他所见过的有能之人,不论年岁,大都如他这般心志坚韧,很难被旁人动摇。

    忆起往昔只是情之使然,就仿佛师生二人仍然坐在那间馆台窄室里,张厌深徐徐道:“生于何时,非本人能选择,可你家小子尚且年幼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过去。

    秦毓章自然地接过,并没有急着去看。

    他三岁拜蒙师,经多位先生教导,唯有在文华殿受益良多。而张厌深也是唯一一位从来不会试图说服他改变决定,但又能够影响到他做出选择的先生,所以他认他为老师。此时自然也明白,他的老师不会无故上门来。

    多年未见,默契犹在,习惯也不曾改变。

    张厌深继续道:“我猜你早就为他做好了准备,不然不会娶撄宁的孩子做儿媳妇。但是有那么多人盯着,你们能怎么办呢?不外乎移花接木,让他改名换姓、躲躲藏藏地过一生,是也不是?”

    秦毓章不答,低头看纸条,纸上只有一句话——嬴旭的亲生母亲是谁?

    他看了片刻,将纸条揉进手心,“老师去雩关,原来是为了此事。那么——老师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又莫名地再问了一句:“老师难道就实现志向了吗?”

    “嗯?”老人深陷的双眼微微睁大,面上泛起浅淡的笑意,温和地说:“我还有一个学生,尚未出师。”

    “那就是还有机会?”秦毓章垂眼,无声地笑笑,接着说了一句“很好”。

    他取来纸笔铺开,运笔如飞,比外头的雨势还要急。

    这场雨时急时缓地下到了第二天上午,才云散天晴。

    桓云阶与贺鸿锦联袂进宫,一道来请罪。

    禁军与刑部联合在宣京城内搜查近三日,依然没有找到赵睿。

    “要你们有什么用?”明德帝按着额侧,做头疼状:“找不到,那就继续找,还要朕来教吗?”

    “陛下息怒。”桓云阶忙道。他也不想吃挂落,但此事确实棘手,不得不说:“可是,臣等把城里能搜到的地方来回搜了两遍,掘地三尺,却半根毛都没发现。臣以为,或许赵睿早已不在城中。”

    贺鸿锦站在一边没说话,不知是默认这个说法还是怎的。

    明德帝不虞道:“人在哪儿怎么抓,那是你们的事情,朕只要看到结果。不过,城门的戒严可以撤下了,时间久了影响百姓生活。闹得人心惶惶的,不好。”

    到底没有责罚,桓云阶悄悄松了口气,拱手道:“臣这就去找顺天府,协同安排人手向京畿搜查。”

    他与贺鸿锦又一道行礼告退,出得抱朴殿,才问:“贺大人,我刚刚的提议,你们刑部打算怎么办?”

    贺鸿锦脸上也不太好,回头瞧了瞧,四下人都离得远,说:“皇宫,皇室园林,各位高官重臣包括桓大人您的府上,在这三天里都是没有被搜查的,你能明白吗?”

    桓云阶:“啊,你什么意思?暗示谁窝藏嫌犯呢?”

    贺鸿锦这两日也没怎么休息,疲倦且暴躁,懒得跟他多说,一甩袖子大步走了。

    桓云阶也转头往反方向去禁军在宫里的直房。

    他的副手也在,见到他就问:“陛下怎么说,罚咱们没有?”

    “陛下仁慈,没怪咱们。”桓云阶把刚刚在抱朴殿的对答说了说。

    副手也松了口气:“那属下这就去顺天府?”

    “不着急。”桓云阶往圈椅里一坐,说:“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们就没真想把人找出来。咱们也做做样子得了,别真让手下弟兄白出力气。”

    “啥?”副手想了半天,憋出一句:“那咱们岂不是又要背上办事不力的黑锅?”

    背就背吧,反正不差这一回。桓云阶靠着椅背闭上眼,刚要睡着,忽地睁开眼:“陈林在哪儿?”

    朝会那天多半是这黑蝙蝠把人带走了。

    副手露出一副“您在开玩笑”的表情,说:“陈统领向来只听陛下吩咐,属下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踪迹?”

    桓云阶径自起身,“我去找找他。”

    从直房出来,阳光明媚,宫禁庄严,琉璃瓦清亮如洗。

    抱朴殿里,皇帝半躺在榻上,顺喜一边给他按摩头穴,一边轻声细语劝道:“……景书小姐和小李太医都说过,陛下您要少动气才行。”

    明德帝阖眼,长声道:“气不得,气不得。可你看看,这些个忠臣良臣,都拿着架子要逼朕啊。”

    顺喜听得几欲落泪,心疼道:“奴婢不懂陛下所言,只知道陛下受苦了。”

    “这算什么苦?”明德帝哼笑一声,欷吁道:“遥想当年,朕未登大宝仍是皇子之时,那才叫不是个滋味。”

    几位兄长皆有所长,各领风骚,就连一母同胞的妹妹也比他更加出彩受宠。他这样毫不起眼的皇子,无人在意。

    “而秦毓章,是朝野内外第一个毫不犹豫选择朕的人。”他想起那时候,自己早早习惯被漠视被忽略,更是从未奢想过能争到什么。

    直到有一个年轻的官员跪在他面前,称他为“陛下”,对他说“您一定会登基”。

    “秦大人是有慧眼的。”顺喜飞快地拭了拭眼角。在他尚未成为内廷大总管之时,就与这位大人有过交集,二十年下来,难免物伤其类。

    “可惜啊,洼则盈,敞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明德帝深沉地叹息,半晌,终于做出了决定:“去叫裴孟檀和崔连壁来见朕。”

    “是。”

    立刻有内侍出宫去请这两位大人。

    到傍晚,消息便传遍了宣京各部衙门。

    皇帝口谕,即时起,政事堂大小事务由裴孟檀与崔连壁共同协理。

    通政司做月底核对,半日里贺今行去了几个衙门,此事就听说了几个版本。

    让权易,复权难。官场是比江海更见风使舵的地方,而宣京城里的风永无止时。

    下衙之后,碰上柳从心,他也在琢磨:“没有找到赵睿,局面应该对秦毓章有利,可他却被裴孟檀夺了权,为什么?”

    到此时,贺今行几乎可以肯定,赵睿被漆吾卫奉皇命带走。但他并没有任何证据,也不好说出来,便道:“夺权的不是裴相,是陛下。”

    柳从心怔了怔,不再去猜想此事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重要信息,急切道:“你是说陛下也怀疑秦毓章,不再信任他了?那我再向御史台投一遍诉状,如何?”

    趁火浇油,但凡能给秦毓章多添一条罪状,那都是值得的。

    “我觉得不好。”贺今行直言道:“先前那一封,陛下并未发回。留中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只要陛下愿意,随时可以再翻出来。这几日御史台接到的参劾大概如雪片一般多,短期难以处理,你不投这一本不会有任何影响。但若再投一回,事后算起来,却有可能因此将你划入裴相麾下。”

    柳从心自然不愿意,觉得有道理,便说:“那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贺今行颔首应是。之后一路无话,回到官舍,两人不是一间院子,临分开的时候,柳从心忽然回头叫住他:“今行。”

    “怎么了?”他四下看看,走廊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便让对方去自己屋里。

    “我想起一些事,有些不解。”柳从心就站在门前,逆着光,说:“我阿娘阿姐为秦毓章做事,没能落下个好的结果。秦毓章为皇帝做事,眼看着也没有好下场。恶有恶报,我绝对没有半点同情,甚至可以说拍手称快。但是……一想到秦毓章很可能会和我阿娘阿姐一样,我就感到说不上来的烦躁,郁闷,甚至有些恶心。”

    他自从被救醒之后,就无时无刻不恨秦毓章、不想着找他报仇,这个念头就像扼住他脖颈的手,让他日夜不得安宁。临到头却忽然发现,他的仇人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坚不可摧。这位秦相爷一手遮天不假,但从这只手偶尔露出的缝隙往上瞧,上面还有更大的阴云笼罩。

    “我有预感,哪怕秦毓章死了,我也依然无法彻底解脱。”他把话说出来,无形中松缓许多。

    他并不需要解答,或者说他已经明白,他要向之复仇的,不该只是秦毓章。

    贺今行也无法解答他的疑惑,唯有倾听。

    目光偶尔划过其他地方,见残阳余晖洒在窗台上缺了角的陶罐里,把里头一汪清水细石映得波光粼粼。

    这一寸光阴转瞬即逝。

    入夜,整个后宫也都听闻了前朝的消息。

    “皇帝,你想干什么?”太后人未至,声音便传进抱朴殿。

    几息后,盛装华服的女人顶着常谨等三四个小内侍闯进来,几人眼见没能拦住,立刻跪到一边向皇帝告罪。

    明德帝完全没有瞥他们一眼,只冷眼看着太后,“不知母后此时来找朕,是为何事?”

    顺喜见状,赶紧示意常谨何萍清场,把内侍们都赶出大殿。

    太后不管他们,照面便劈头盖脸地问:“你为什么要软禁你表兄,把他手里的权力都剥夺了,啊?当年他千里迢迢从广泉赶回来,千辛万苦拥立你登基,这才十八年,你就要鸟尽弓藏,赶尽杀绝了么?”

    一通尖利的斥责吼得明德帝下意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高声喝道:“母后慎言!”

    “你才住口!”太后比他还要理直气壮:“我知道,你是要断了我娘家的根,让我后半辈子无依无靠,任你的皇后欺压。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等来日下了地府,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娘叔父?”

    她说着说着,便涕泪交零,指着他道:“皇帝啊,你小时候不受宠,是哀家忍辱负重,给张贵妃伏低做小,才让你有了进荟芳馆、让先帝赏识的机会。难道你都忘记了吗?你这是忘恩负义啊!”

    唯一留在殿内的顺喜听见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上前道:“太后,太后娘娘,这话可不兴说,奴婢知您一时气头上……哎哟。”

    话说一半,便被太后一推,跌了个滚儿。

    “好啊,朕忘恩负义。”明德帝看着侍候自己多年的老奴被如此对待,气极反笑:“那朕问母后,乐阳自小敬你爱你,替你在父皇那里争宠,替你在太皇太后那里顶罚,你却是如何对她的?你真以为朕都忘了?你对乐阳尚且如此,朕还能指望你对朕有哪怕一丝真正的温情吗?”

    太后闻言,脸色一变,满腹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明德帝犹在笑,神情却极尽嘲讽:“朕对你们秦家还不够好吗?要贵妃,要驸马,要皇子,朕哪一样没有答应?母后,人不能太贪心啊。”

    太后掩面而泣,哀声道:“你为什么要提起乐阳,难道乐阳没了,哀家就不心痛吗?哀家也是人,想要多一个依靠有什么错?你一个念想都不给哀家留,就这么绝情吗?”

    “母后言之极是,朕就是这么绝情。”明德帝冷笑,扬声道:“来人!送太后回宫。”

    顺喜连忙扶着帽子去叫人进来,内侍们上前劝人,他在旁磕头告罪:“太后娘娘,奴婢们得罪了。”

    “哀家不回去,谁敢动手?哀家不回!”太后挣扎不已,叫喊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不绝,“皇帝你忘恩负义——”

    明德帝袖手立在原地,盯着他的生身母亲被抬出去,忽然捂住嘴,呕出一口血来。

    顺喜大骇,赶忙扶住他,一边大叫:“快去宣小李太医!”

    何萍应了声“是”,领了令牌疾步离开。

    抱朴殿乱遭遭闹哄哄忙成一团,到深夜才平静。

    长熹殿里,秦贵妃刚刚躺下,听说此事后,也被气笑了,“是谁给太后通风报信,又撺掇她去找陛下闹事?”

    “姑母也是,本宫劝过她多少回,让她安安生生地待在长寿宫,看好嬴旭就够了。不怕有野心,就怕蠢而自大——”

    她掀被下床,抚着青丝,忍下怒气,“罢了,我们秦家命中该有此一劫,去看看皇后现在何处。”

    “娘娘莫气,。”侍女们掌上华灯,为她披衣梳妆。

    她对镜自照,婉转峨眉,从过往念到如今,唯有叹息。

    半个时辰后,秦贵妃乘着软轿到抱朴殿,裴皇后已经候在大殿外,她过去跟着站了小半宿。

    五更时分,皇帝醒了,发话谁也不见,让她们都回去。

    秦贵妃随裴皇后一道出了大门,拉住后者的手,附耳悄声说:“裴姐姐,我腿好疼啊,走不动了,我那长熹殿又离得远,能不能先去姐姐宫里坐一坐?”

    皮肉相接,钗环相碰,那声音又轻又重。

    裴皇后愣了一下,说:“做什么呼我姓氏?”

    “眼看着要下暴雨了,只有姐姐离我近,够得着。”秦贵妃说着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可怜道:“姐姐要是拒绝我,那我就只能被淋成落汤鸡啦。”

    裴皇后跟着望了一眼,天光混沌,连太白星也瞧不见。

    这几日注定难熬,她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手,轻声说:“你想来,那就跟我来吧。”

    第279章 二十二

    四月廿九, 休沐。

    贺今行辰时出门,特意取了包在右手上的绷带。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留有一道疤痕, 不特意看绝不会发现。

    夜里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 玄武大街上已经积了寸高的水, 不时就能看到兵马司疏通官沟的小队。

    这季节多暴雨易发洪涝, 他一路边走边留意,哪里有隐患,就通知附近的巡逻兵。

    到达驿馆, 已近巳时。

    雨势不减,他走进屋檐才收了伞, 抖掉雨水, 打算去门房处报备一下。转身就见正对大门的小楼前站了个人,隔着重重雨幕向他招手。

    “老师?”他眼睛一亮,赶紧在门房留了名,从连廊跑过去,“老师是来接我吗?”

    张厌深拄着拐杖,要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温和地说:“是啊,我猜你一休沐, 就要来看我, 所以下来等等你。”

    贺今行也露出会心的笑,脊背微躬搀住对方,打量片刻:“您看着又瘦了许多, 精神可还好?”

    “先生我人老了, 心却还没老。”张厌深精神矍铄地笑,捏着衣袖替他擦了擦肩上沾染的水汽, 带他上楼,一面说:“去北黎这一趟,也算一路顺利,就没有精神不好的时候。”

    “宣京到雩关路途遥远,环境恶劣,老师跋涉辛苦了。”贺今行扶着老人慢慢地上楼,或因大雨不宜出门,直到进屋都没看见驿馆里出现别的人影。

    张厌深摇头:“脚下磋磨,何及前线浴血的将士?好在北黎人答应了出兵,这两日应该就能抵达鸣谷附近。”

    使团回京那日带回了双方约定出兵的确切时间,这是个好消息,令朝野的气氛都提振许多。贺今行也希冀道:“但愿战争能够就此结束,边军少些牺牲,服役的人们也能早些回家。”

    驿馆房间简陋,他先扶着老人坐下,再去放好伞和礼物,才过来挨着坐了。

    “等战争结束,外患既驱,就到祛除内忧的时候了。”张厌深语带感慨地说,面上好似还挂着笑,这点隐约的笑却显得意味深长。

    贺今行想到这几日传得沸沸扬扬的事,“老师说的‘内忧’二字,是指秦相爷吗?”

    张厌深没有说是与不是,叹息一声,再徐徐道:“自去年三月起,我们和西凉人的这场仗打了十三个月不止,秦甘大地满目疮痍,数百万黎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其他地方诸如甘中、宁西、汉中、江南的百姓,不仅被迫应征频繁的徭役,还要背负极其沉重的税赋。西北边军亦是牺牲惨烈,连带南北两方边境也时有冲突。”

    “国难当头,万万官民全力协同对抗外敌,怨声载道也能以家仇国恨压住。等打退了外敌,不管大家有没有缓过气,就要直面所有的损失,到那个时候,必然会爆发出各种各样的矛盾。凋敝的民生短期难以恢复,沸腾的民怨却必须及时平息。谁来平,谁能平?”

    老人越说越急切,最后捂着嘴咳嗽起来,贺今行连忙给他拍背顺气,端茶倒水。

    等安定下来,才说出那个答案:“只能是秦相吗?”

    “你觉得还能是谁?”张厌深按着胸口,看他欲言又止,鼓励道:“不妨说出来。”

    贺今行沉默半晌,说与不说在心中反复许久,最后面对老师信任的目光,缓缓道:“学生只是感觉有些荒谬……”

    “秦相此前在朝中一手遮天、多有违律犯忌之举,但陛下这回要处置他,却不是因为他做了多少错事,而是因为他不能继续为陛下所用——或者说,陛下为了稳固江山,平息民怨,才选择将他抛弃。”

    “秦相固然有罪,可朝廷内外结党成风、党同伐异,难道就没有陛下的猜疑、纵容与默许吗?”

    “朝堂相争,不以事实为依据,先看双方背靠何人何党,是一派人则万事好说,有利共分,有过互相遮掩;不是一派则要挑一万个刺,白的也要辩成黑的,甚至借机将人踩下去。这种现象屡见不鲜,陛下却几乎从未阻止,为什么?我只能去想,这未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这种想法在他心中滋长,一方面令他觉得自己不够忠诚,怀疑自己的行为并时常感到矛盾;一方面又为此感到难过,为许多人感到难过。

    张厌深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自然明白他心中矛盾的根源,但这是他必须经历的转变。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继续说道:“皇帝在三年前的江南水患时期才下过罪己诏,他轻飘飘的自责对于普通百姓也完全没有说服力。不管对内还是对外,唯有足够的血腥才能摆平所有质疑的声音。当今圣上其他不提,对自己的名声,还是很在乎的。”

    “秦毓章做宰相这些年来,名传天下,积威深,积怨重,皇帝对他作为所为难道真的就一点不知吗?一直纵容,没有对他动手,未必不是为了留待今日,以便人尽其用。”

    而秦毓章自己也未必不清楚这一点,但依然选择逆流而上,走到了今日。张厌深思及此,微微出神。

    贺今行明白这些道理,但这些所谓权御之术,他不认同也不喜欢,“圣人言,君事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可我认为,以礼遇换忠心,本就不平等。以礼待人乃为人之本,不需言说。臣事君以忠义,君当事臣以信重,如此才相称。”

    “国家风雨飘摇之际,臣民惶惶不安之时,身为天子、身为君父,难道不该站出来稳定乾坤吗?”

    这番话教张厌深回神凝思,注视着青年,眼眸里泛起浅淡的喜悦。他切实地体会到,就如他见的上一个学生所言,他还有机会。他眼眶有些湿润,口中却说:“崇和殿上,文武百官皆为臣,坐在龙椅上的君王却只有一位。臣子拔擢由君心,君王非驾崩不传位,这就注定,为臣者皆为器,用器的君王则要保重自身、不立垂堂。”

    贺今行安静地听着,整理自己的思绪。皇帝的态度已然明了,他认同与否没有意义。

    就像这些年来,朝廷内部沉疴痼疾,积重难返,光是国库亏空之事就一直没有被解决。无论是加税、削俸、巡盐茶,还是诸如运洋贸易之类的开流,都是治标不治本,解一时之急,再无限期地往后拖下去,直到下次实在不行的时候,再想法子。

    可这样能拖到什么时候呢?拖到药石无医的时候,嬴宣的江山,气数是不是就要尽了?

    张厌深继续道:“从许轻名进京的那一刻起,秦毓章已是穷途末路。他能苟延残喘多久,端看苍州的战局何时结束,以及在皇帝那里还有几分旧情可念——宫里还有太后、贵妃,秦氏的结局如何尚有一二分悬念,他本人却是无可挽回啦。”

    贺今行听到这里,忽然问:“那秦幼合该怎么办?”

    张厌深顿了顿,饮下一杯茶,说:“秦毓章的儿子,享其利,仗其势,甚至有官员为了升迁不惜拜他为干爹,你觉得他无辜吗?”

    贺今行抿了抿唇,回答:“不无辜。但是,他在我危急之时帮过我,也曾在我遇难之时试图救我,我不能坐视不管。”

    张厌深听罢,随意地笑了笑:“你若想救他一命,也不是没有办法。”

    贺今行立即起身拱手道:“请老师赐教。”

    “不是我有办法,而是至诚寺的主持弘海法师有办法。”张厌深说:“佛门僧人,讲究佛缘至处,心诚则灵。你或可一试,但不必强求。”

    贺今行点了点头。

    待他向老师告辞,走出驿馆已至午时。

    雨落不停,街上遍开伞花。

    他预备去通政司处理昨日未完的事务,将从应天门前经过,却有一骑从西边驰来,背插的三只号旗在雨幕里也十分引人注目。

    “苍州大捷!苍州大捷——”

    值门的禁军让出道路,驿兵飞驰进皇宫,激动的吼声犹回荡不绝。

    从此经过的百姓都停下脚步,互相问:“刚刚驿兵喊的什么?”

    “说的是苍州,苍州大捷,苍州打胜仗了!”

    “我们的边军打赢了西凉人!”

    犹如在空中炸响了一支绚丽的礼炮,行人不论认识与否,互道恭喜,把手相拥,再奔走相告,喜讯飞速蔓延。

    贺今行亦定在原地,苍州大捷——他们赢了?

    他按住心口,先是狂喜,继而神情一变。立刻改道去最近的马市,租了匹最好的马,向北出平定门,往至诚寺狂奔。

    大雨倾盆似的从天上往下倒,奔马带起急风,他为了加快速度,不得不收了伞。到至诚山下,全身早已被浇透。

    他把马拴到附近的游客亭里,得了片刻的遮蔽,心中却有些迷茫。

    他平素并不信佛,此刻却要去求佛。要怎样才能算心诚?

    至诚山屹立眼前,青石的阶梯直上云端,在雨雾里看不清终点。

    他没有时间犹豫,提起袍摆,屈膝跪上第一级台阶,蜷身叩首于阶前,再起身跪上第二级。

    如此拾级而上,仿若朝圣的苦行僧。任由雨水顺台阶流下,直浸他的手足,又打在肩背脑后,从耳脖滑下黏住眼睛、沁凉心口。

    他不知道有多少级台阶,只一气往上。直到风雨骤消,眼前出现一袭木兰袈裟。

    大乎寻常的伞盖下,苍颜华髯的法师一手掩着袈裟弯腰,一手伸向他。

    他直起身,意识已有些混沌,就要将手搭过去。半道忽然反应过来,动作顿住,哑声道:“多谢主持,但我怕会打湿您的袈裟。”

    “诸身外相,何须在意。”弘海法师直接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起来,“施主为何来哉?”

    贺今行花了些时间才站稳,抹去脸上的雨水,将湿淋淋的鬓发拢到额侧,双手合十,低头道:“来求法师相助。”

    “我有一友秦幼合,是当朝左相秦毓章的儿子,因其父之故,将有性命之灾。我从老师那里得知,法师有办法救他一命,故来相求。我不知献上什么才能向法师展现我的诚心,以打动法师。只要能救他,凡我个人所有,皆任法师取之;我所没有之物,只要有求取之法,亦必定竭力求取。”

    “原来是为了秦施主。”弘海法师竖掌念了一句佛号,却问:“你与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设法救他?”

    贺今行答:“天化十五年,我与他同在江南路。江水泛洪,我被洪浪打下沙堤,他几乎立刻就跟着我跳进了江水里——哪怕他水性并不是很好,他也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试图来救我。为这一念,我就不能在他遇难之时弃他不顾。”

    “你二人竟有此因缘。”法师理解道,没有提及救与不救,而是没来由地问:“贺施主可信佛?”

    贺今行愣了愣,心中想,如果他说信,能不能打动对方?如果说不信,会不会就此被拒绝?

    法师注视着他,目光慈悲而平和。

    他迎面答:“我信善,信真心。”

    弘海法师闻言,轻叹一声,面露惋惜之情。

    为何惋惜,却无片语只言,只道:“佛说,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贺施主来我佛山,拜我佛门,老衲不会拒绝。但是,秦氏之事,老衲亦有所闻。秦小施主与秦相有血脉之亲,要想性命得存,须斩断尘缘,入我佛门。”

    这算是答应了?贺今行神情一振,但所说条件又让他犹疑,思虑片刻后,合掌道:“出家之事,我无法替人做主。但求法师能移宝驾,随我一道上秦府,当面问他。”

    弘海法师答应了,转头吩咐小沙弥去准备车马、衣物与汤药。

    贺今行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他望向伞檐外的天空,白昼如夜,阴晦不明。

    几道闪电划过,鸣雷轰响。公主府的正殿门窗未闭,疾风吹得几树烛火摇摇摆摆。

    嬴淳懿轻轻放下手中的信纸,“苍州大捷,真是出乎意料啊。”

    “算起来,这封捷报至少廿五就发出了,而北黎人应当这两日才能抵达战场。我们的边军做了什么,才能在没有援兵的情况大破西凉军?”旁座的谢灵意感到稀奇,也为此感到高兴,“不管怎么说,苍州胜了,秦毓章就再无翻身之地,真是天也助我们。”

    说罢又有些不确定,“只不知宫里现在是个什么反应?秦毓章在陛下心里到底是有些分量的,还有太后与旭皇子……”

    嬴淳懿哂道:“昨夜,太后闯进抱朴殿,与陛下起了争执,以致于半夜宣了太医。陛下对秦氏的心情可想而知。”

    “太后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头?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谢灵意惊讶不已,随即想到些什么,看向临窗的榻上,“你干的?”

    顾莲子斜倚竹枕,抱着一只玉瓶看窗外的大雨,闻声回头说:“太后娘娘十几年如一日,听风便是雨,一激便上钩,这能怪谁呢?”

    他举瓶饮酒,大袖滑落,露出缠在臂上的王蛇。

    话音刚落,公主府的长史从外面匆匆进来,送上一支竹笔,低声说:“侯爷,宫里又有消息。”

    嬴淳懿从中拆出一卷黄纸,看了片刻,忽而大笑道:“好,很好。”

    众人都看向他,他敛了笑,将黄纸送到烛火上,简略说:“陛下给秦毓章赐了一杯酒。”

    到最后竟有几分唏嘘。

    “这么快?”谢灵意听得有些恍惚,“看来陛下对秦氏是一点儿也不想忍耐了啊。”

    才在探讨此事,没曾想转眼就要看到结局,顺利得叫人不敢相信。

    这边在,那边的顾莲子忽然撂了酒瓶,跳下榻便往外走。

    “你去哪儿?”嬴淳懿叫住他。

    顾莲子停下脚步,舔了舔唇,说:“去找秦幼合。”

    “现在去找他做什么?”谢灵意皱眉道:“你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情,若是撞上宫里派去的人,岂不是给自己惹麻烦?”

    顾莲子不说话,就站在原地,也不退回去。

    嬴淳懿知他犯倔,叹道:“罢了,你想去就去,别主动惹事,其他有什么我兜着。”

    他便提着伞头飞快地走了。

    外面大雨滂沱,申时的天已是昏暗非常,街巷连混成模糊的一片。

    公主府距离秦府不算太远,赶过去要不了小半个时辰。

    顾莲子到时,只见大门紧闭,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他上前扣门,无论用多重的力气,里面门房却都没有反应。他干脆把马拴在门口,自己找地方翻墙,进去便直奔秦幼合的院子。

    偶尔看到一两个侍从,他远远就回避,做贼似的不敢暴露身形。越到府宅深处,越安静得可怕,他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生怕自己扑空——万幸没有。

    秦幼合抱着一个半大的箱子跨出房门,箱盖上蹲着一只四寸高的金花松鼠,一人一鼠瞧见他走进院里,又喜又惊:“莲子?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顾莲子按住心口走过去,盯着他喘气,一时却说不上话来。

    掌心之下,心脏咚咚狂跳。

    秦幼合上下打量他一眼,转头说:“小裳,你先把这些拿过去吧,别让爹等太久了。莲子身上淋湿了,我等他换身衣裳再来。”

    “哦。”秦小裳从他身后出来,接过箱子,一边等箱盖上的小东西跳到主人肩上,一边瞅了顾莲子好几眼,有些奇怪这人在这个时候怎么进来的。

    但这俩人经常偷摸翻墙出入,这回大约也是一样,他也就没有多想。

    “进来呀,你杵在门口干什么?”秦幼合往屋里走了两步,见他没跟上来,叫他。

    顾莲子缓缓垂下手,说:“我们出去玩儿吧,我新找到了一家……”

    “不去。”秦幼合听都不听就拒绝了,“我爹在家,我要陪我爹。你赶紧换身衣裳,等会儿要是不愿意见我爹的话,你就自己回去。”

    顾莲子提高声气:“秦幼合,我没开玩笑。”

    “我也没有。”秦幼合看着对方,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到了此前几乎从未看到过的可怕表情,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说:“你在屋里随便坐吧,我先去找我爹了。”

    顾莲子拉住他,凶道:“你不能去!”

    秦幼合问:“为什么?”

    顾莲子没法回答他,只能沉默。

    秦幼合突然用力甩开他,抢过他手里的伞,拔腿就跑进雨里。

    顾莲子怒道:“秦幼合!”

    秦幼合头也不回,很快跑出院子,经过连廊,突然看见前面夹道上走过几名黑甲的武士。

    禁军?

    他刚想叫他们站住,两条手臂从他背后环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双臂,将他用力往后拖。

    他“呜呜”闷叫两声,双手抓住横在胸前的手臂,用力撕扯,同时抬脚往身后又踩又踢,拼命挣扎。

    对方则拼命压制,不慎被他一个后仰的头槌打到,带得两人一起摔倒。他率先爬起来想走,对方却拽住了他的脚踝,回头一看,果然是顾莲子。

    后者冒雨追上来,仰起的脸上布满雨水痕迹,犹似泪痕。

    “你去干什么?送死吗?”顾莲子祈求道:“现在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

    “我能去哪儿?我又怎么能背弃我爹?”秦幼合眼眶泛红,弯腰试图拿掉他的手,被他趁机再次扑倒,不得不也抡起拳头,扭打起来。

    他的金花松鼠受到惊吓,先跳到地上,这会儿又四爪齐用,扒住袭击者的另一条手臂,下嘴去咬,试图帮助主人。

    那袍袖底下却突然耸动,蹿出一条黑白花纹的王蛇,一口叼住小鼠的脖颈,把它带到地上。

    王蛇闪电般蜷曲身体,被当做猎物绞住的金花鼠动弹不得,吱吱叫起来。

    秦幼合到底没有练过多少拳脚功夫,顾莲子发狠动手,不多时便压着他的肩背将他死死按住。他下颌磕地,视野正正对着这一幕。

    短短几息,金花的叫声迅速微弱,他的脑子懵了一瞬,骤然放弃抵抗,尖叫道:“莲子,莲子,快让银环松开它,快啊!”

    顾莲子怔了怔,偏过头,才看见发生了什么。他连忙松开压制,去安抚自己的王蛇,费力将它紧紧缠绕的身躯解开。

    可里头的小花鼠已被绞断了骨头,身躯变形,没了禁锢立时萎顿成一团。

    他不敢置信地定住,好一会儿,才敢去看秦幼合。

    少年大睁着双眼,静静地滚落两行眼泪。

    “对不起,幼合。”顾莲子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我……”

    他真的从没想过要杀了这只小东西,更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对不对得起,有什么用?”秦幼合抬手擦去眼泪,蓬头垢面地爬起来,小心翼翼抱住金花,毛茸茸的小身躯团在手心,温热尚存。

    他伤心极了,直想大哭一场。但是他不能停在这里,他吸了吸鼻子,抱着爱宠继续跑去他爹所在的书房。

    顾莲子跪在原地,狠狠地敲了敲自己发昏的头,然后看着盘在他腿边的王蛇,从怀里摸出短刀。

    银环往他身上游,他拔刀,看着它片刻,一刀斩下去,却是往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

    被雨淋湿的衣袖又迅速被血染红。

    “你在干什么?”头顶传来一道久违的声音。

    顾莲子猛地抬头,穿着一袭沙弥僧衣的人已走到跟前,台住他的手。他下意识想要挣开,却没能挣动,“你怎么?”

    “我去了趟至诚寺。刚刚发生了什么,你要做这种傻事?”贺今行看了看那道伤,拿出一条差不多被捂干的绑带,一边飞快地替他包扎止血,一边问:“知道秦幼合和他爹在哪儿么?”

    “……大概在书房。”顾莲子意识到他也是为了秦幼合而来,神情复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还看到了禁军。”

    已经来了吗?贺今行心中一沉,时间紧迫,他没法追问,手下片刻不停地打好结,看了看他手里的刀,“别怕,我现在就过去,你要一起还是在这里等我?”

    顾莲子想跟着去,但是想到忠义侯与谢灵意的话,终究没有一起动身。

    同一时间,一名内侍带着四名禁军推开书房的门。

    左间一张宽大书桌,秦毓章端坐于书桌后,正提笔写文章。而桌旁地毯上,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厮正在整理一箱玩具。

    两人听见门响,都一齐看过来。

    “秦相爷。”内侍拱手作礼。

    秦毓章搁了笔,平静道:“来了。”

    内侍打开携带的提盒,从中取出一壶酒、一只玉杯,将将倒满一杯酒。再端起这杯酒,送予前者,“奉陛下之命,敬您。”

    秦毓章问:“陛下再没有别的话,要告诫微臣吗?”

    “没有。”内侍仍然举着酒杯。桌上宣纸墨迹未干,他不敢将酒杯放上去。

    更何况,陛下说了,要让秦相自愿接酒。

    “老爷。”秦小裳叫了一声,“少爷还没来呢。”

    刚说完,秦幼合便到了。

    少年挤到书桌前,将怀里渐渐冰凉的小鼠放下,然后张开双臂,把他爹挡住,质问这些不速之客:“你们想干什么?”

    内侍:“咱家来传陛下口谕,秦少爷莫少见多怪。”

    “儿子,不妨事。”他爹站起来,走出书桌,从后面握住他的一只手臂,轻轻放下去。

    秦幼合看着他,用力憋回眼泪,心中有许多话想说,都化作一声:“爹。”

    “人间的日子爹已经过够了,现在要去过一过天上地下的日子。日后,你就只是你,逢你娘的祭辰,给她上炷香,跟她说说话。”秦毓章拿过那杯酒,微微向上,“爹没有遗言了。”

    秦幼合伸手去抢,他爹却快一步,举杯一饮而尽。

    “多谢秦大人体谅。”那名内侍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又对秦幼合说:“秦少爷,还请你随我们走一趟。”

    “我不走。”秦幼合双眼圆睁,怒视他。

    “你若不自愿,那就休怪我们动手了。”内侍说罢,身后禁军便出手抓向他肩膀。

    “少爷小心!”秦小裳一跃跳将起来,一下把人拉开,欺身上去与那几名禁军交手。

    他虽瘦小,身手却比他家少爷好上许多。

    书房不算狭窄,但打斗起来仍然空间受限,陈设的许多瓷器摆件被啪啪砸碎。

    秦毓章并不心疼,没有叫停,只是望了一眼门外,然后说:“跟他们走,也无妨。”

    “爹,我不走,我想跟爹在一块儿,一辈子都在一块儿。”秦幼合再次抹了把眼睛,先抱住他爹的手臂,看到他爹面容抽痛,又赶忙松开,守在他爹身边却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他从来,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连感到痛苦,也迷茫不知原因。

    眼看几名禁军与那护院打得不可开交,内侍尖声喝道:“秦相爷,难道你们要抗旨不遵吗?”

    秦毓章按了按眉心,无奈道:“住手。”

    这两字恰与屋外的一道声音重合。

    一柄九环禅杖拄进屋中,紧接着走进来一袭木兰袈裟。

    所有人都不由停下,齐齐看向门口。

    “弘海法师?”那内侍惊道,忙正身向对方,合掌行礼,“不知法师尊驾突然来此,所为何事?”

    “阿弥陀佛。”弘海念一声佛号,环视过屋内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定格在秦幼合身上,开门见山道:“秦小施主,老僧受贺施主相求,前来与你见面。”

    “我?贺施主,是……”秦幼合看到随后进来的贺今行,鼻子一酸,满腹委屈地喊了一声“今行”。

    “我在。”后者走到他身边,瞥见桌上的空酒杯,知秦毓章已饮毒酒,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只能默默陪伴。

    弘海继续道:“老僧有一方丹书铁券,可保你此世性命无虞。但有一条件,须得你削发为僧,拜入我至诚寺,从此潜心修行,不问世俗事。你可愿意?”

    “什么?”秦幼合茫然道:“法师的意思,是要让我做沙弥吗?”

    弘海点头应是。

    秦毓章见状,想明了张厌深所说的办法,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再无挂碍,身形突晃,躬身撑上桌案,倏地呕出一口血,尽数洒到他写了一半的文章上面。

    “爹!”秦幼合连忙撑住他,回头哭道:“今行,能不能救救我爹?”

    贺今行不忍心跟他说已无可挽回,想绕过去帮忙搀扶一把,秦毓章却攥住儿子的手臂,说:“不用了。”

    他借力慢慢挪回去,坐进圈椅里。再看自己的儿子,犹带孩子气的面容正止不住地流泪。

    他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能说的话。

    他们父子相对,大多时候都是这样。

    秦毓章无声叹息,他少时不会做儿子,中年也不怎么会做父亲。

    但他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哪怕遗憾贯穿始终,亦九死而不悔。

    他轻轻拍拍儿子的手背,便闭上眼睛,彻底地低下头。

    秦幼合攥住他无力垂落的手,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抱住他爹的腿,埋头在他爹膝上,痛哭出声。

    从他娘遇刺之后,他就隐约感觉到会有这么一天,有意无意地暗示自己,他拥有的一切早晚都会消失,所以一切都无所谓。然而当这一天真正降临的时候,他在心里为自己筑起的所有防备都一触即溃。

    爱他的,他所爱的,都离他而去。他什么都留不住。

    秦小裳爬过来,跟着他一块儿哭嚎。

    老爷没了,家里可怎么办哟。

    书房里哭声一片,那内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片刻,问弘海法师怎么办。

    法师则抬手向贺今行示意,无声询问他的看法,贺今行上前低声道:“还请公公宽限些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行了正经礼节,内侍也认得他,心下受用,便没有再催。

    秦幼合听见他们说话,心中更加悲痛。可是他爹走了,再没有人在他身前,他必须要站出来。

    于是他竭力止住眼泪,用衣袖擦干净了脸面,抓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将他爹的身体往后靠着椅背放好了,转身面对其他人。

    他双眼半肿,额上颌下还有些擦伤,认真地问弘海:“我跟法师去,能让我给我爹处理后事吗?”

    他知道,被禁军带走就不可能再回来。这座宅子里还有算得上主人的人在,但他无法相信她们。

    “当然可以。”法师看向秦毓章,合掌低眉,念了两句《金刚经》。

    “那我愿意跟法师走。”秦幼合说一句话,捂住嘴抽泣两声,声音越说越低:“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和尚,我不懂佛经……”

    丹书铁券有多贵重,他很明白。法师愿意拿出来救他,他却不想自己白费别人的宝物,他也还不起。

    弘海看出他的顾虑,亦认真道:“此言差矣。做和尚不在于身着袈裟,研佛法不止于闷读佛经,就像西天不在西天,而在弟子心中,在路上。”

    “路上,就在我脚下吗?”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靴,又抬头看法师。

    “是,你踏出一步,就是在修行路上进一步。”弘海法师敛目微笑,慈如菩提,“人海阔,无日不风波。踏破红尘,方得真自在。只要潜心向佛,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不必执着一朝一夕,一月一年。”

    秦幼合似懂非懂,情绪却平静许多,合掌躬身:“多谢法师开解。”

    弘海法师颔首道:“秦小施主,那就随老僧一道进宫面圣罢。”

    那内侍跟着道:“秦少爷,请吧。”

    秦幼合便整理衣裳,秦小裳抓住他的衣角,哭得嗡声问:“少爷,您真去啊?”

    他努力扯了扯嘴角,说:“是,你就在家里等我。”

    再看贺今行,对方向他微微点头,低声鼓舞他:“别怕,跟着法师去吧。”

    他便一横心,主动跟着内侍离开。

    贺今行自然不能跟着进宫,他留下来,打算和秦小裳一起安顿好秦毓章的遗体。

    尚未动手,就听一声碎响,汤药四溅。一名老人站在堂中,半举双手,盯着书案后的人形,一动不动。

    “成伯!”秦小裳扑过去抱着他,哭道:“老爷自尽了。”

    成伯抱住他的头,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少爷呢?”

    “他跟着宫里来的内侍,以及至诚寺的弘海法师一道进宫去了。”贺今行将法师的来意告诉对方。

    秦小裳也说是,成伯就推开他,颤巍巍地走向他家老爷。

    “老爷让我亲自去熬药,没想到,竟是永别。”他慢慢地说着,替秦毓章整理好衣袍,吩咐秦小裳:“去请景书小姐过来。”

    书童立马跑着去请。

    既有人安排,贺今行不便多留,随即告辞。

    成伯匀给他一盏带笼罩的灯台,把他送到书房外,向他深深一揖。

    此时不知确切时辰,浓夜已经蔓延开来,听不见雨声,走进庭院才感觉到细密的雨丝。

    他头疼欲裂,举灯按照原路出去,到先前碰见顾莲子的地方,那少年却不知去哪儿了。

    出得府门,两队禁军依旧把守在左右。

    正对大门的巷子中央,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一道清瘦人影,茕茕独立。

    贺今行上前认出是谁,拱手道:“许大人。”

    “是你啊。”许轻名持伞前移,分他一半遮蔽。

    贺今行近距离地看着他的面容,夜色难掩疲倦,犹豫着说:“秦相爷他……”

    “不必告诉我。”许轻名稍微错身,望向前方那座幽深沉寂的府宅,轻声道:“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叶落风不起,山花空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第280章 二十三

    “跟着弘海进宫去了?”

    傅景书听到汇报, 低声重复一遍,还破天荒地笑了一下。

    面对她的黑衣人当然不会因此认为她心情尚好,单膝跪地的姿态放得更低, 说:“实是意外。”

    只要弘海不来, 秦幼合被传进宫, 不论陛下如何处置, 他们都能暗中把人换下来。可谁知这老和尚竟来横插一手。

    弘海法师,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天下第一佛寺的主持。哪怕陛下崇尚道法, 依然对他持有尊重。

    拦是来不及的,有那方丹书铁券, 秦幼合的去处也尘埃落定。

    事后的愤怒没有任何作用, 傅景书冷漠道:“罢了,秦幼合只要人没事,随他去。”

    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交给他们去做,从袖里取出一份名单,“尽快找到他们并告诉他们,想活命, 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就按照我说的做。”

    黑衣人接过来大略一翻, 其中不乏耳熟能详的官员名姓, 任职更是从中央到地方各路州皆有,便知这名单上所记载的皆是秦党的人。

    其中只有大约两成的姓名被用朱笔圈了出来,代表是他们需要找到的目标。至于剩下的八成, 想必是留给刑部的。

    “是, 属下立刻上报统领。”黑衣人退入雨夜之中。

    傅景书依然坐在廊上,看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摆, 方寸间被照亮的雨丝跟着飘忽。

    少钦,隔着一堵院墙外面,有人打起板子,响了四下。

    这是丧音。

    接着,成伯苍老的声音穿过院墙与雨幕:“少夫人,老爷故去,请您主持府中大局。”

    傅景书收回目光,直视前方,“明岄,走。”

    明岄缓缓推动轮椅,侍女们撑起两把大伞,挑起四顶灯笼,围簇在她左右,一道走出这方偏院。

    她没有处理过丧事,但想来不会太麻烦。

    秦幼合后半夜回来,大门口已挂上白幡,他爹的遗体已换上寿衣放入棺中,停在正屋里。

    守在一旁的有成伯,秦小裳,以及那对他没有预料到的主仆。

    “秦少爷似乎很奇怪我会出现在这里?”傅景书身体有些疲倦,故而靠着椅背说话。

    “没。”秦幼合刚刚确实感到惊讶,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问:“何时备下的板材?”

    成伯答:“老爷在三年前便预备下了。”

    秦幼合竟一无所知,走到棺材旁,看他爹躺在其中,想到他爹早已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本因进宫面圣而止住的悲戚再起,情不自禁滚下两行泪来。

    成伯见状,想起老爷的托付,忍着伤心劝慰道:“少爷,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活法。哪怕是亲父子,际遇也大不同,老爷已去,您悲痛过后,便该往前走。”

    他道自己不该再让花甲之年的老人为自己累心,转头拭了泪,复对大家说:“明日,我就会带着我爹的遗体回宛县。从此之后,再也不回宣京。”

    “这是要把我们赶走吗?”秦小裳愣愣道。

    成伯摇头,向皇宫方向拱手道:“圣上仁慈。”

    秦幼合没管他俩,看着傅景书说:“但你可以留下。陛下特地赦免了你,说你是才入府的新妇,不知者不罪。”

    陛下还需要她医治头疾,她当然不会有事,傅景书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那态度与语气十分平常,好似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一般。秦幼合蹙眉半晌,终是没有过问,而是犹豫着问:“那个,你……需要我写和离书吗?”

    “嗯?”傅景书作沉思状,仿佛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才说:“有必要吗?”

    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

    自成亲以来,秦幼合认真看她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会儿多,让他忽然就想起了那年在至诚寺山门前的相遇。

    他想,确实没有必要。这一场亲事,他只是充当了一个能走完成亲流程的人偶而已。

    但他仍然找来纸笔,写下一封和离书,签上自己的大名,再摁上自己的手印,交给她:“你随时可以让它生效。”

    “不必了。”傅景书知道他是个呆子,便干脆接了书,说个明白:“我答应过秦大人,会保住你的性命。留这么一纸婚书在,就当是我对我自己的提醒,来日你做什么都随你,只当你我没有瓜葛就是。”

    说罢,唤明岄送自己回去。

    秦幼合怔了怔,原来他爹让他成婚,是为了保全他吗?他才经大悲大恸,一深思脑子便钝痛,不得不抓着棺沿跪下来,倚靠棺木缓解,一时凄凉无话。

    到更漏将尽时忽然惊醒,思及圣命,不得不撑着起身打点行装。

    禁军把守在外头,能带走的东西不多。

    秦幼合将金花装在它平日睡觉的箱笼里,再带上那一只九连环,其他的金银玉器半点不看。成伯替他收拾了几件旧衣物,和他爹的亲笔字画,以及长期供奉的几尊牌位画像放在一起,锁进箱笼里。

    不知不觉,就到了卯时。

    朝臣汇聚端门,等候仪官引入时,贺今行听到周遭有同僚掩口说,今早进宫时看到秦府被禁军围住了,与其交谈的另两位惊讶无比,似是都还不知道秦毓章已死。

    细想来,昨日下了一整天的大雨,太监出宫传谕并不招摇,回宫之时将近傍晚,晚上又有宵禁,消息不畅通,也是寻常。

    大约要等到今日中午,才会大肆传开。

    只是,普通官员或许渠道迟滞,裴相爷崔尚书与忠义侯等必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贺今行位末,瞧不见前列诸位,且等到朝会再看他们作何反应。

    正议论纷纷,大太监顺喜携圣谕前来,却道陛下龙体抱恙,今日不上朝了。

    众臣哗然,有的以为是前日太后闹上抱朴殿之故,有的在想是否与禁军包围秦府有关,还有的试图询问内侍们。大太监半个字儿不露,让他们问了安叩完礼,就自行散去。

    贺今行等了片刻,见裴相爷抬步往外走,也就不再逗留。

    出宫后,东天才将将泛白。他赶回通政司,与最先来的下属交代了几句,便再次前往秦府。

    凌晨才收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路上碰见推着车卖香薷甘草饮子的,他昨日受了凉,今早又没来得及煮药,就买了一筒。

    到秦府大门外,却发现斜对面的街墙下,依然张着昨晚为他遮雨的那把伞。

    许轻名持伞肃立,静如苍柏,几乎还是他昨晚从秦府出来时所看到的模样。

    贺今行停下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过去。

    秦氏今日的光景,许轻名的选择至关重要。

    他身为秦毓章最得意的门生与心腹,生受秦毓章二十年的教养提携,一直坚定地拥护着秦毓章,却在这场斗争里,站到了秦毓章的对立面。

    贺今行不知他此时做何想法,但心知以他对秦毓章的敬仰与濡慕,做这个决定不止需要莫大的决心,做出决定之后更要承受莫大的煎熬。

    他因此更加钦佩他,并生出许多怜惜。

    “许大人。”贺今行上前行礼,却迟迟不见对方反应,不由紧张地又叫了一声:“许大人?”

    许轻名恍然回神,看见是他,将欲启唇,下一刻就掩住口鼻咳嗽,只两声就弯了腰,似要把肺都咳出来。

    贺今行赶忙收了自己的伞,替他拿伞,又帮忙拍背顺气。

    许轻名却攥住他的手臂借力,好一会儿才止住咳,也说不出话,只剧烈地喘息。

    “你还好吗?”贺今行撑着他,想到手里还提着那筒饮子,便将伞柄夹在颈窝,单手旋开竹盖,给对方喂了点热饮。

    许轻名终于缓和些许。

    这时,秦府大门右边的小门打开,秦幼合带着仅剩的几个家仆,拉着两辆车出来。一辆板车运棺,一辆马车载物载人。

    围守的禁军过去几个,前前后后地检查。

    贺今行望了一眼,不由问:“许大人可要去见一面?”

    这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

    许轻名偏头看去,只见不甚明朗的天光中,无边细雨交织如罗网,一口漆棺横卧其间,寂静无声。

    “不了。”他哑着声音,抻直了脊背,放开贺今行的手臂,孑然立于风中,“我不过去,对我和他们都好。”

    贺今行观他神色,思量片刻,将伞还给他,独自过去找秦幼合一行人,询问他们接下来的安排。

    少年人披麻带索,面容苍白憔悴,回答却条理分明,显然已做好打算。

    两人说这一会儿话,禁军翻检完马车上的箱笼,来查棺椁。因有人交代,只用眼看,没有动手搬弄遗体。

    秦幼合待检查完毕重新合上棺盖,才回过头,对着贺今行叠掌躬身,深深一揖,“今行,谢谢你。”

    贺今行扶起他,顺势拥抱一回,低声说:“初四休沐,我再来找你们。”

    秦幼合抓着他的衣裳,往他肩上埋了埋头,忍去涌上眼眶的泪意,“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家眼下这光景,你不来也行。”

    贺今行不应,嘱咐们他路上小心。

    天就要完全亮了,秦幼合坐上板车,和秦小裳一道驾车出发。主仆先后回望,晨光熹微里的冰雨墙檐,覆盖了从前记忆。

    长街再长,终有尽时。

    转过街口,顾莲子骑马候在路边,左手臂包着绷带却用来握缰,右手则按住挎在腰间的宝剑。没得空撑伞,便任由雨丝笼住自己。

    秦幼合看到他,没有停下,他自然地汇入队伍,与板车并驾。凡路上有人诧异张望或是试图打探,他便用剑呵斥。

    就这么走到永定门,秦幼合率先开了口,眼睛却只盯着前路。

    “莲子,我不怪你。”他说,“只怪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什么都守不住。”

    “我们要回老家,你不能离京,就送到这城门口罢。”

    顾莲子先看他一眼,然后也别开脸,咬牙道:“去一趟宛县又如何,回来还能打死我不成?走!”

    遂先一步打马出城。

    这厢孤儿寡老扶棺离京,另一边,贺今行将他们的打算转述给许轻名。

    后者听罢伤感不已,引得轻咳一阵,好容易止住过后,伸臂作请,一面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您请讲。”贺今行与他一同离开此地,往萃英阁走。

    许轻名直道:“老师已去,秦氏的产业必被查封,一族人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我绝不插手回护。只是免不了剩些翁媪弱稚,留在宛县靠宗祠祭祀的田地过活。我会打点宛县令与顺天府尹,但江南路远,只怕不能事事顾及,所以望君能就近照拂些。”

    贺今行答应道:“许大人放心。下官曾在秦相爷座下舍人院供职过,下江南、赴云织也都借秦相爷的名头获取过便利,为他身后事略尽绵薄之力,乃是应该。”

    他说应该,许轻名却肃容向他道谢。

    就听前方传来一道声音,“许先生果然在这儿。”

    两人手把着手看去,谢灵意穿着官服走近,拱手作礼。

    许轻名当年任户部侍郎之时,受他的堂官谢延卿相请,教导过谢灵意一阵,故而担了一句先生之名。

    然此时此地相见,绝不是为诉前情,便直接问对方:“许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秦府被围,便猜您会来这里,所以过来看看。”谢灵意看清秦府大门前的景象,收回视线,叹道:“陛下对秦毓章、对秦氏,留情颇多,这其中未必没有许大人整备军需之故。”

    叹罢,也不避着贺今行,向许轻名再度叠掌作礼,道:“忠义侯敬许大人之手腕魄力,于此一事上与您多有共鸣,认为来日朝事上亦会有略同之见,故而想要邀您一叙。”

    许轻名皱眉道:“忠义侯命你来的?”

    谢灵意默了默,低头答:“是。学生私以为,先生与秦党纠葛颇深,此时能独立保全,难免有人因此记恨,只待来日寻衅翻将起来,终是一大隐患。若能借忠义侯与裴相之势,不止可将这宗隐患化解大半,还另有益处。”

    许轻名听完,胸膛起伏加剧,看着他道:“我许轻名忝至而立之年,背师弃友,深恩尽负。世人讽我鄙我,刺我为易主之人,皆我应受。唯有一条,我此前是秦毓章的学生,此后还是他的学生。这一层关系,在我这一生中绝不会改变,再过百年千年,我仍然是他的学生,他仍然是我最尊敬的老师。”

    “我随他起势,来日若再因他败事,正是因果注定,遂我心愿。”

    许轻名攥紧了伞柄,手背上青筋毕现,出口却是无可奈何的叹息。

    “灵意,我午后便要下江南,你替我回了忠义侯,就说我许轻名,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谢灵意早知这一趟多半没有结果,只是因有旧交,想试要一试。被当面驳斥,无话可说,只能长揖作别。

    贺今行旁听时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中,待谢灵意走后,忍不住道:“许大人,您形容自己的言辞实在太过。忠义若能两全,谁肯割舍一方?您所念所谋,皆为国家计长远,而丝毫不顾自身名利。不管您怎么说,您在我心中绝非无情无义之人。我亦知您与秦相爷感情深厚,走到今日地步定然悲痛难已。但斯人已逝,生者还需砥砺前行,故而愿请您保重身体,勿要因此伤怀太重。”

    许轻名按着心口,听他说完,慢慢抿出一丝笑,“老师他虽然依附者众,但从来都是一个人,我效仿他又有何妨?我即叫了‘轻名’这两个字,便不会在乎他人评判。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绝不会轻易撒手,你且放心,等哪日再回京,再来找你一聚。”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贺今行明白,心伤难愈,心槛难迈,旁人多说也无益,只盼他能早日真正放下。

    很快,许轻名长随驾着马车过来接人,他顺道将青年捎到通政司。停车后,又把长随给自己准备的茶汤,换了那筒甘草饮。

    二人就在萃英阁的大门前道别。

    许轻名靠坐在昏暗的车厢里,才松懈两分,闭目休憩。

    贺今行吃完茶汤,抖去伞上的雨滴,才踏入公廨。

    正好那封捷报并圣旨送下来,他立刻着手誊录,看报上内容,却只是笼统地说振宣军派出了奇兵深入苍北西凉军腹地,又与西北军合力,于廿五力破西凉人的大军。而各路兵马布置,派出兵力多少,杀敌与伤亡几何,皆未细提。

    再按送到的时间一算,大约是得胜之后就立刻派出露布飞捷,内容简略一些也不奇怪。

    贺今行一边盖印一边想,过两日应当还会有奏报送来,到时再看。

    但愿伤亡轻些,除此之外,若能再得一二句横之的消息,便是他额外的幸运。

    再拣下一封奏报,却是赤水泛洪,宁西路荼州境内有两县受损,波及数万百姓。幸而险情发现及时,荼州府已将灾民进行疏散安置,只是府库力量有限,请求布政司援手。布政司已开仓放赈,特上报给朝廷知晓。

    在贺今行的印象里,宁西路这三四年来是旱涝雪灾遭遍,规模都不算大,却也当真是多灾多难,叫人不住担忧。

    之后他送奏折进宫,在应天门遇上了从宫里出来的左都御史晏永贞,晏大人形容疲惫而步履匆匆。

    到抱朴殿见皇帝,却与往日并无不同。

    这个白日很快过去。

    云销雨霁,坊间因边关大捷而喜气洋洋;各部衙门忙于各自的政务,也没有生出别事,显出一种诡异的风平浪静。

    傍晚下了衙,贺今行先到悦乎堂给柳从心留了信,便前往驿馆。

    昨日请弘海法师救人,老师肯定也知道了。昨晚和今早没来得及,现在就要赶紧过去,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另外,他还想问问老师接下来的打算。若是要留在京中,他就从官舍搬出来,另外租两间房屋,与老师同住。

    老师既无子孙,他为人弟子,就该奉起赡养之责。

    张厌深则要淡然得多,依然在楼前等到他,接他进屋,桌上已摆好饭菜与两双碗筷。

    “我听说皇帝今日没有上朝?”

    “顺喜说是陛下龙体抱恙,让大家问过安就散了。”贺今行扶着老人坐下,一面轻声道:“可我送奏折上去的时候,看陛下状态还好——人也杀了,家也快抄了,却一直没有一道明确的圣旨,不知陛下到底想怎样。”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爷,一朝被赐死,绝不是小事。在他下意识的认知里,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轰动朝野才对。但按陛下今日的反应看,却是要缓缓揭过了。

    张厌深叹道:“皇帝不愿做得太绝,看来秦毓章在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些分量。”

    他这学生给皇帝卖命的十八年,不算完全白活。

    贺今行思索道:“携香姐姐午间给我传消息,廿八夜里,太后娘娘与陛下大吵一架,还用上了“忘恩负义”这样的词。太后娘娘第二日便开始‘卧床养病’,可见陛下是气狠了。宫女太监们之间流言纷纷,都说秦家要出大事了,秦贵妃不定也要被牵连降位。现下看,太后的所作所为,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

    张厌深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倚仗母族胜过亲儿子的太后,在她儿子心里能有多大分量?再深厚的感情,这么多年也早就被磨光了,更何况帝王家的感情哪儿比得上权力重要。”

    贺今行闻言,想起一件与乐阳公主有关的事来。或许对于秦太后来说,亲情确实算不得什么。

    又想起他年幼时暂住景阳宫,直觉认为只要真心爱戴皇帝,就能得到皇帝的关怀与爱护,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一年年过去,当年和蔼可亲的皇帝的影子慢慢变得模糊,逐渐应验了那四个字,帝心难测。

    张厌深继续道:“既然皇帝避朝,看来是不打算召见我,那我也该回至诚寺了。”

    “原来老师是在等这个。可至诚寺远离城池,虽然衣食齐备,但学生总觉得不甚便利。”贺今行放下那些回忆,说起想要与对方同住的打算。

    “你们倒是总能想到一块儿去,裴家小子下午也才来,要请我到他家府上长居。”张厌深真心笑道:“富贵固然好,但远离世俗,抽身出来,才更能看清时局。”

    “更何况,我前几年踏进至诚寺山门的时候,就答应了弘海,要听他讲禅。这回只是离寺办些事,事情一结束,还得回去继续听他念经。”

    提及弘海法师,贺今行想到昨日老师指点自己去至诚寺求援,必然是早就知道丹书铁券的事。而法师肯答应,或许不止因他有慈悲心怀,也有老师这位故交的缘故。个中详情,师长不说,他也不好问得,只道原来如此。

    再说自己的老友,“明悯回京好几日,我尚没来得及去探望他。他走南闯北,一定遇到了很多事。”

    他就任云织之后,与天南海北的诸位朋友皆有书信往来,其中自然少不了裴明悯。后来裴家郎随王正玄出使南越,又奔赴北黎,踪迹不定,便断了音讯。

    如今难得都回到宣京,前几日事情繁杂,这两天忙完,少不了寻空去见一见。

    张厌深知他俩感情好,有这话就是有见面的打算了,却道:“过几日再去裴府找他罢。”

    “过几日?”贺今行有些惊讶,沉吟几许,大约明白了:“老师是不想让我与裴相爷沾上关系?可秦相爷没了,政事堂还需有人做主。陛下前两天让裴相爷与崔大人协理,但终归只是一时之计,长远来看,这做主的人只会是裴相爷。到时候,通政司免不了时常与他打交道。”

    张厌深微微摇头:“不是还没有圣旨么?越到关键时刻,越是容易出岔子,须知古往今来,多少事败垂成。这种时候,知道也要当作不知道,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保险的。裴孟檀比秦毓章又有多少不同?他能忍十八年,岂会忍不住这一日?裴孟檀都忍着,底下人岂有不忍之理?他们都忍着,你何必去给他们递筏子?”

    说到底,当局者未必无心,旁观者必然有意。

    “老师说的有理,特殊时期是当谨慎些。可这样的大好时机,难道所有人都能忍住?”贺今行说道。毕竟只要裴相上位,有些事就免不了。

    “再者,我与明悯在小西山因文会友,相识,总不能因为裴相的缘故,就一直疏远他。”

    他想了想,拍手道:“这样,我先打听清楚他是否升职了,午间再去他衙门找他。”

    “你心里有数就好。”张厌深并不强劝,“至于有些人忍不住又当如何,你且看皇帝的手段。”

    贺今行应了声,又问:“不知老师何时回至诚寺?我来送您。”

    “别,会有知客僧来接我,你且去做你的事。哪天休沐空了,再上山来看看。”张厌深摆摆手,拾起筷子,示意他吃饭。

    贺今行还真饿了,便捧碗吃起来。

    食不言,师生安静对坐,油灯昏黄,还似从前。

    第二日,朝野内外开始流传风言风语,秦氏一族往日做过的恶事,都被不知名的地痞闲汉不知在何处抖露出来。

    顺天府衙大门前排起长队,接收到不少相关的诉状。

    秦毓章一死,御史台收到的弹劾也比前几日还要多。

    御史台处理不及,一些官员便动了心思,将弹劾以奏本的方式送到了通政司。上午只有几本,下午都跟约好了似的,多达近十本。

    按照规矩,贺今行需要将它们送到御前,是以下午不得不顶着烈日,抱着一大摞奏折进宫。

    顺喜将他拦在殿外月台上,只道明德帝一个时辰前又犯了头疾,刚宣过青姜太医,此时正在休憩。是以只留下奏折,请他回去。

    贺今行不知是真是假,但光这么拖着肯定不行。

    下衙的路上,他都在想明日会是什么光景,各方又会出什么手段。

    走到悦乎堂外,却从半开的卷帘竹窗看见里面不止一道人影。

    那人也瞧见他,迎至门口招呼,举手萧萧,垂袖肃肃,青衫绣春鹊,朱颜凝霜雪。

    “明悯?你怎么找到这儿了?”贺今行伸出手去,与伸来的那只手交握,又惊又喜。

    裴明悯也有几分激动,用了力气拉他进去,同时道:“我听说你们通政司衙门辟在萃英阁里,就往这边路上来碰碰你。结果碰到柳大人,闲话了两句,又听说他要在这家书肆等你,便冒昧一起来了。”

    柳从心没有一起出来,仍坐在角落惯常的位置看书,听闻响动只是抬头向他们点了点下颌,并不多说。

    为了不打扰他,贺今行拉着明悯到另一边坐下,低声说:“何谈冒昧?只是你才将回京,舟车劳顿合该好好休息些时日,却先主动来找我们,叫我又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

    裴明悯却认真道:“往日你和晏尘水因我父亲之故,处事上对我多有回避,就是怕我为难。如今倒转过来,我又岂能让你们为难?”

    他说到这里,展颜一笑:“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不管他升迁与否,我都会继续待在翰林院,将我负责的中庆史编纂完。”

    “我也这样想。不管你的父亲是谁,出身于哪里,你都是我的朋友。”贺今行说罢,见桌上有茶盘,便取杯倒茶,一边继续说:“我听闻你们先前往南越那一趟,遇到了不少危险,你当时怎么样?”

    裴明悯叹道:“我想来也后怕,但到底是有惊无险。那些南越贵族对他们豢养的奴隶的所作所为,更叫我触目心惊。”

    他说起那些奴隶被拔去的舌头,被刺在脸上的凶字,镇日弯曲匍匐的脊梁,还有那清澈的眼泪……

    贺今行静静地听着,联想起南越使臣被刺一案当中的南越奴隶,两相结合,眼前似浮现出这一群人更加具体的模样。

    说到被关押的使团终于得救,情况好转了,他也跟着高兴。再后来,顾横之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他默念几遍,情不自禁道:“要是横之也在这里就好了。”

    “嗯?”裴明悯不解他为何忽然这么说。

    贺今行回过神,垂眸浅笑:“有些怀念我们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

    “是啊,读书时虽然免不了烦恼,大体上却是无忧无虑。行走在外,才知世事无常。”裴明悯说罢南越,说起北黎王庭新继位的幼君与他那横死的生母。

    这一晚就在友人重逢,说不完的话里渡过。

    翌日,五月初二。

    贺今行到通政司应了卯,处理完比昨日又增加许多的奏本,预备送进宫时,却送来一道圣谕。

    皇帝要在初五的朝会上进行一场大廷议,将朝中三品以上空缺的官职都增补上,让内外官员先行做好准备,到时候好选贤举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