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 都市小说 > 夏蝉听雪 > 40-50
    第41章.

    ——那你呢, 你会看到我吗。

    但她知道,她不能这样问。

    活动室里只有安静下去的空气,投影屏上, 照片一张又一张地放映着。光线浮浮沉沉,坐在彼此的身边, 谁也看不清近在身边的对方。

    直到整个文件夹的照片放完, 也没再说话。

    光线停了下来, 陆辞问她:“你还记得打赌的事吗,一张都不猜?”

    她坦白道:“这怎么猜,这里面一张都没有。”

    静了一瞬。

    陆辞低笑道:“这么确定?”

    “这些照片虽然拍得挺好看的, 但是都只是镜头比较好,我一个新手学几天也能拍成这样,这些应该是你们其他大一新人的练习吧。至于你, 虽然没看过你拍的照片,但也听说过, 你可是拿了国际摄影奖的。”

    “听说还挺多。”

    “这怪不了我, 是你在学校里太有名了,听说的太多了。”

    陆辞换了个文件夹, 这次直截了当跟她说:“这里的都是我拍的。”

    她抗议道:“你直接告诉我了, 我还猜什么。”

    陆辞很轻地笑一声, “不猜了, 你赢了。”

    “那我好好想想奖励要什么。”

    “行, 慢慢想。”

    她忽然问:“什么时候都有效吗?”

    陆辞故意似的笑了笑,“忘了当然就不作数了。”

    “那怎么行!”她又问:“要什么都行吗?”

    “当然是我给得起的前提下,万一你找我要别墅怎么办。”

    “啊, 别墅给不起吗?”她是故意抬杠的。

    但没想到陆辞很认真回答了,“以前可以, 现在给不起了。”

    昏暗的光线里,忽然有一瞬的寂静。

    她试探着,不知道怎么问更多。

    陆辞却在这一瞬的寂静后,直接告诉了她:“我的零花钱基本上都是我妈妈给的,但我已经不再要她给的东西了,现在我跟你差不多,靠着自己赚生活费。”

    几秒后,她琢磨着他句话的意思,隐隐感觉到他和妈妈的关系可能已经变得不太好。

    但是残忍的话不适合直白地问出来,所以她婉转了一下,问道:“因为你成年了,你妈妈希望你独立?”

    他张了张口,随后有种不知道怎么说的词穷感,而后只能随意地笑笑:“算了,下次再说这些吧,不是看照片吗,寒假的时候就说想看了,好不容易才赶上你有空。”

    她没再刨根问底地强求下去,顺着他的话说:“什么叫好不容易赶上我有空,你才是大忙人吧,一个学期到头都见不到几次。”

    “你也不好见啊温雪宁。”

    “我怎么了?”

    “听说要得到你一句回复都难如登天,几个小时才回一句,不到周末见不到人。”

    “……你怎么知道的。”

    “提你的人也不少。”

    她呃了一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们的专业课好难,不多花点时间根本学不明白,我又想要绩点,当然只能多花点功夫,我学得头都大了。而且大一学的那点知识根本不够用,我还得花时间把还没学到的理论都补一补,不然实验都做不明白。”

    陆辞听了只是笑,眉骨微抬了点笑,“这么说,我还挺幸运的?每次都回得挺及时的。”

    昏暗的光线,可以藏住这一刻怦怦跳的心,她依旧闲聊似的回应:“你不一样,别人不知道但是你知道我的目标,你每次找我都是在我有空休息的时候,所以当然就能及时看到。”

    电脑屏幕因为长期无操作而进入待机,面前离他们最近的光源暗了下来。

    陆辞重新敲开屏幕,回到文件夹,是五个文件夹摆在她的面前,名字都是数字编号,没法初步判断出它们的类别。

    陆辞看向她:“选一个吧。”

    “不能都看吗?”

    他有些笑,“都看也要有个先后顺序吧。”

    “哦……那就……”她凑近一点,试图从几个编号数字中窥透玄机,但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伸手在几个文件夹前左右指指点点,最后随便在一个文件夹面前停下,“这个吧。”

    她收回手,身体坐正回来。

    短暂的呼吸挪动,忽然又闻到了他的身上干净枯涩的气味,熟悉的感觉有一瞬间涌进神经,脸上的温度都变得有点热。

    刚才那短暂的几秒,离他很近,她在坐回来时才意识到。

    心跳忽然变得惴惴不安,怕他多想,或者觉得被冒犯。

    在她不安的这一秒,听到他语气依旧如常:“这个文件夹里的照片也是拍的校内活动。”

    他打开了她选的那个文件夹,投放到投影屏上。

    他应该是没有注意到刚才那微不足道的一秒,她稍微松了口气,脸上的热度也因此慢慢减下来。

    她的注意力也回到了投影屏上。

    虽然这些照片还是学校里的活动,但是和刚才的照片肉眼可见的不同。她不懂摄影,不懂专业的光影构图,但她是能感觉到他的照片和别人都不同。

    看着一张张照片放映下去,她想到那些听说过的与他有关的事,当初社团招新还没正式开始,摄影协会就亲自去请他,希望他加入。

    他拿过许多国内国际摄影奖,那会儿他才十六七岁。

    听到这些事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陌生感,没法把别人口中的陆辞和自己认识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她认识他很久了。

    每天都穿过远远的走廊经过他的教室,或者从课间操的队伍里慢慢向他靠近,每个能够看到他日子,都会想方设法地看到他一眼。

    后来他们同在一间教室,也曾坐在回头就能看到他的座位。

    在他获奖的十六七岁,他就在她的世界里。

    她见过他和男生走在一起时懒怠的笑,像个坏学生。

    见过他在篮球场上自信笃定地远远投球,扬起的弧度张扬又肆意,浑身意气风发。

    也见过他握着笔低头认真看着试卷,脸上写满专注,锋利的眉眼因此冷沉,没人能够分走他的神。

    他在一朝一夕融进她贫瘠的前半生,她的每一个孤独无助的夜晚,都是靠着去想那些与他有关的瞬间,让自己灰尘仆仆的世界看起来明亮一点。

    可是即使朝来暮去,三年又三年,她触摸到的也只是他的一个碎片。

    放学的铃声一响,他就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

    她和所有人都一样,看到的只是他愿意被别人看到的那个侧面。

    就像她曾经以为他很喜欢打篮球,因为很多次见到他都是在球场,直到体育馆的那个傍晚,他说只是打发时间。

    她一直想看他拍的照片,从别人发出来的他的获奖作品里看过一两张。但是即使领略过他的照片,也无法把他和别人说过的传闻挂上钩。

    到了这一刻,她坐在他的身边,由他亲自将这些照片放到她的面前,她才真正地将他与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少年联系起来,心底涌上的,却是巨大的悲观。

    即使自己也知道,他每天都出现在她的世界里,都是她的一厢情愿,但是这时候更直观的感受到,他过去的六年的确全都与她无关。

    光影浮浮沉沉,一张又一张的照片往下放映。

    照片是按照日期排序,随着熟悉的舞台出现,来到了这学期的五四节晚会,她的注意力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提了起来。

    然而五四节晚会的所有照片都放映完了,也没有看到她。

    而且,可能是因为那天他刚退烧,所以也没什么精力拍照,整个五四节晚会的照片都没有几张。

    基本上每个节目只有一两张,她那个节目也只有一张,一张大舞台的布景,她站在众多人群之间。

    他真的没有单独给她拍照。

    他已经提前找了别的摄影师给她拍照,那天他又刚退烧,只是来看看社里的拍摄情况。

    跟她第一次登台不到一分钟的那次情况不一样,他没必要多此一举单独给她拍。

    即使知道是意料之中的事,有些隐隐约约的期待还是在这一刻熄灭了。

    五四节晚会一过,这学期的照片很快就看完了。

    屏幕又退回了电脑桌面,他再一次开口:“这次选哪个。”

    她没了什么精神,说话也有点没劲,“你随便放吧。”

    陆辞察觉到她语气的闷闷不乐,视线朝她看过来。昏暗模糊的光线,他在暗中打量了她一眼,眼里有点零星的笑,“怎么了,看个照片把你看得不高兴了。”

    她已经想好了借口,所以对答如流:“运气不好呗,精挑细选了半天,选到的还是校内活动的照片,想看不一样的。”

    陆辞只是笑,划到旁边的文件夹,“这个吧,这是我们期末前最后一次社团活动,驾车去海边拍的照片。”

    “哦。”

    “这个也不乐意?”他的语气带了点儿慢悠悠的调子,“雪宁同学,你想看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只知道这些都不是她想看的答案,但她想看的答案是什么,她不知道。

    “这个呢?”她伸手去指另一个文件夹,这次注意了一点,没有朝着他的方向靠近,只伸手过去,问他:“这个里面是什么?”

    “建筑。”

    “学校里的?”

    “不是,是其他去过的地方,很多都是在国外的时候,旅途中拍的照片。”

    “那这个呢?”

    “雪山,戈壁,沙漠。”

    她忽然有些怔,“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啊?”

    “我的寒暑假基本上都是在国外,但我没法一直和我妈妈住在一起,所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世界各个国家各个城市走走停停,不过城市去得再多也觉得空洞,无论什么样的人种,什么样的文化,人多的地方都会让我觉得吵闹,所以我更喜欢流连在这些地方,在方圆百里都没有任何人的荒地上,一待就是好几天,不会被打扰,也不会被找到,抬头是浩瀚的星空。”

    她难得听到他这样语气缓慢地讲述他的事,可是听到最后,前面的话都顾不上思考,立即转头看向他,担心道:“方圆百里都没有人?万一有什么危险怎么办。”

    他态度平淡,没有一点意外,似乎这个问题并不是没有想过。但他说,“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边平淡这样说着,光标已经挪动,桌面上最后一个她不了解的文件夹。

    他点下放映。

    投影屏上的画面刹那放大,整个活动室里的光线却忽然弱了,因为屏幕上出现的是漆黑无垠的夜空,确切来说,是宇宙。

    可她的视线没法从他的身上挪走半分,身前的投影屏一张又一张地放映下去,但她再也没法从他刚才的那句话里走出来。

    由深邃的宇宙带来的光线更淡了,连他的侧脸都几乎看不清楚。

    照片一张又一张放映下去,只有偶尔瑰丽壮阔的星云能够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光线,可以看到他的眼睛,很平静地望着前方的投影屏,丝毫没有注意她一直盯着他的侧脸不放。

    这些星空仿佛才是他的世界,看它们的时候,他比之前都要投入、专注。

    随着照片不断放映,从漆黑的宇宙中透析出来的美丽,成了唯一能照亮他的光源,在他的轮廓上明明灭灭。

    所有照片都放映完了,图片的最后,还有一行字——

    走向尽头,走向虚无,走向自由。

    微弱的光线彻底暗了下去,连他在身边都快要看不清了,然后在下一秒,灯光大亮。

    活动室里的灯重新开了起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去把活动室的窗帘都重新打开,这世界的光终于明亮地照了进来,他也仿佛终于重新走回了光的世界。

    拉开窗帘后,他转回了身,重新朝她走回来。

    他的身影陷在他身后浓烈的光里,他还是那个发着光的,赤热的少年。

    他这样一边朝她走过来,一边问她,熟悉的语调,几分懒散随意的笑,“饿不饿,出去吃饭?”

    第42章.

    他们这次吃饭很简单, 就在最近的食堂,没有像过年那次一样,他开着车带她去寸金寸土的商贸中心。

    学校的食堂还在照常供应, 但是许多学生都已经回家放暑假,食堂里的人流稀疏了很多。

    这次是陆辞跟她介绍着他这边校区的食堂。

    她应着声, “我来过。”

    陆辞很了然地问:“来这边听讲座?”

    这样反倒让她很意外。

    虽然偶尔也会聊一些专业相关的东西, 但也没有到大事小事什么都跟他说的地步。

    她沉默了一会儿, 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

    “看到讲座的宣传了,主题跟你比赛的内容不是相关吗,你肯定会去听。”

    他猜得好对。

    她重重点头, 语气还带着点认可的憧憬,“听了之后收获很多,不愧是大佬。”

    陆辞笑道;“有收获就行。”

    “而且, 他居然是李诚明院士的儿子。”说到这个,她眼睛里的崇拜都多了点光亮, 语气带点惊喜:“我起初还不知道, 是我一起去的队友跟我说的,难怪那么厉害。”

    蝉鸣声有一瞬间的放大, 刺耳地涌入听觉。

    而后听到陆辞语气还是带着笑, “是吗。”

    “当然了, 李诚明院士可是未来五十年的引路人, 他的儿子当然也很厉害。”不过, 她也有些纳闷,“但是他没有在我们北城大学读博,而是去了隔壁学校, 而且,专业也不是李院士的领域。”

    “就像鲁迅的后人也应该成为文学大家?起码, 应该很会写文章?在写作上有所长?”他这样问。

    蝉鸣起伏不断,从他们经过的树荫中不断扩大进听觉,尖锐又刺耳。

    “我看过鲁迅长孙的采访,挺有意思的。”他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点笑,语气平缓,“作为鲁迅的后代,从小到大认识他的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觉得他应该喜欢读书写作,见到他就让他写点文章来看看,而且出手就应该是鲁迅的水平,但他本人并不喜欢看书,挨不过别人的软磨硬泡,硬着头皮写了,结果人家一看,根本不是鲁迅的水平,还大失所望地指责一番,让他多努力,一定要写出像鲁迅那样的文章。”

    “哪怕长大后从事完全跟读书写作不搭边的工作,别人也会理所当然给他安排写文章的工作,还会按照鲁迅的习惯来对待他,比如说,鲁迅喜欢抽烟,身边人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也喜欢抽烟,但是他完全不会抽烟,不会抽烟就让他学,因为鲁迅会抽烟,鲁迅喜欢抽烟。”

    “为了逃掉祖父的光环,他故意走跟文人截然不同的路,毕业就去参了军,结果把他分配到了卫生所,原因是,鲁迅一开始就是学医的,学医也是继承鲁迅的意识,没想到不管走到哪里,都逃不开背上祖父的光环,是不是很好笑?”

    他眼尾仍然弯着浅浅的笑。

    漆黑好看的双眸,映着夏天的烈日,刺眼灼烈。

    高温和烈日让人头晕目眩。

    她仰头望着他眼尾的笑,还有些怔,因为陆辞很少说这么长的话。

    除了今年暮春,从歌厅出来的那晚,他送她回宿舍的路上。

    这是第二次听他说这么多的话。

    身边的树桠上忽然放大的蝉鸣声,一下子把她拉回来。

    她慢半拍地点头,回上他的话,“是挺好笑的……但是,对当事人来说,好像不太好笑,很无奈,一辈子都活在祖辈的身份下,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人。”

    说完,她自己都有点抱歉,“那我这样想,是不是有点不尊重他,他自己的研究成果也很丰富,但我提到他的时候,第一个头衔是李院士的儿子,潜意识里是默认这个身份大于他本身的成就。”

    陆辞低笑出声,“没关系,这样想的人不差你一个,人家说不定早都习惯了。而且,人家也不认识你,别说到当事人面前去就行了。”

    “那肯定不会,我接触不到这么厉害的人。”

    “以后会的,以后,你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他今天的话都好轻柔,他总是说以后。

    宿舍楼到了。

    陆辞把她送到这里,仰头看了一眼玉兰花早已经凋谢的树桠,枝头接着夏天刺眼的光线,蝉鸣声起伏不断。

    已经没有多少人来往的校道冷清,这一次没再有其他人,没有纠缠不舍的小情侣,也没有认出他的人。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身上,微微弯了点笑,“回去吧,外面太热了。”

    他的眉眼上还沾染着阳光的亮度,对她笑着一如从前,锋利的五官,偏浅的笑,眼底映着赤热,一身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懒怠。

    她点了点头,“好,再见。”

    转过身往前走的第三步,她忽然很不放心地,慢慢回过头。

    他这次没有停留,背影已经在往回走。

    掺着蝉鸣的树影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一块块斑驳的痕迹,他每一步都走在光的阴影下,那些斑驳在此刻仿佛不再是碎光,而是一个个被强光烫伤的瘢痕。

    她忽然朝着他跑过去,“陆辞——”

    他走得不快,距离也还没远,叫住他名字的下一秒,他还没回过头,她已经跑到了他面前。

    她跑得急,没刹住的脚步差点凑得离他很近,他的身体是下意识向后一步的撤离。

    但她下一秒就稳住了身体站好,他僵硬的后撤也跟着停下来。

    嘈杂的蝉鸣覆盖下,听不清某一刻停滞的呼吸。

    “怎么了?”他语气如常。

    听到他问,她自己也呆滞住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跑回来,只是觉得,他今天有哪里不一样,让人很担心。

    她木讷的这一秒,陆辞倒是比她先反应过来,很轻地笑了一下,“今天说的话吓到你了?”

    她忽然也找到了原因,用力点头。

    他低头看着她,眼尾还是有笑,“不用担心,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我去的地方都挺安全,我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

    他站在她的面前,肩膀上的光斑晃动闪烁,头顶的蝉鸣高低起伏。

    她望着他,呼吸和心跳有一秒变得很微弱。

    然后,还是没忍住地说:“陆辞,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他挑了挑眉,语气带上点好笑,“说这么重的话啊?”

    “……总之,你也要好好生活,以后,你也会成为很厉害的人。”

    “嗯,行。”他笑着问,“还有吗?”

    “没了……有有有。”

    “说。”

    “你微信名,是蝉吗?”

    “你英语不是挺好的吗,问我?”

    “那,那你头像是什么。”

    “这个真的不懂?”

    “我……我去选修一下天文?”

    “没这么深奥,别浪费这种时间,有这精力修第二个专业,不如修个对你专业有用的。”

    “哦……”

    “行了,进去吧,也不嫌热。”

    她再一次朝着宿舍楼里面走去,回头看看他的背影,他再一次渐渐消失在那条碎光斑驳的林荫道。

    东拉西扯问了一堆不着调的东西,但是她总觉得,那天的陆辞或许是有什么事犹豫着要不要对她说,她希望是自己的错觉。

    七月二十五是她的生日。

    一整天结束,没有等到陆辞的生日祝福,和今年冬天他生日的那次一样,她准备的礼物一直没有送出手。

    他们好像还不是可以参与彼此生日的那种朋友,他连真实的生日都没告诉过别人,以前初中高中的时候,别人都是靠猜。

    他好像一直在拒绝别人的触碰,无论是谁。

    八月没有见过他。

    北城的夏天干燥枯长,烈日卷着树叶边,风里尽是嘶哑的蝉鸣。

    她的日程固定,兼职、宿舍、图书馆、实验室,联系最多的人是指导老师和队员,但总归是比上课期间轻松,可以睡几个好觉。

    九月,国赛决赛结束,拿了一等奖回来,老师高兴得请大家吃饭,一路上直夸他们厉害,连这学期的几个比赛都已经规划上了,这话题到了吃饭的地方才暂时停下。

    那段时间的商贸中心很热闹,一楼的广场上有很多活动,有穿着毛绒玩偶服的人发着传单和小礼物。

    很多小朋友都被这只可爱的大熊猫吸引,争先恐后去要小礼物,和大熊猫合照,大人们则接过旁边的传单。

    九月的天气还没过去暑热,高温蒸人,穿着这样密不透风的毛绒玩偶服,里面的人该有多热。

    她这样想的时候,身边的几个队友已经被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吸引了过去,也要了传单和小礼物。

    要玩了小礼物,还要像其他人一样跟大熊猫合个影,正好老师带了相机,这一路上都在给大家拍照,这个环境喜庆,于是立即把她也叫过来,给大家拍个大合照。

    她是队里唯一的女生,于是老师把她安排在中间,和大熊猫玩偶站在一起。

    拍完了合照离开,大熊猫玩偶却拉住她。

    大熊猫玩偶把手里的小礼物也递给她一份,朝她挥挥手。

    她笑着回了一句谢谢,跟上老师同学的脚步。

    吃完饭很晚了,商贸中心都已经冷清许多,楼下热热闹闹的活动早就已经结束收场了,老师去停车场开车出来,让他们在一楼等着。

    暑热还没散的暮夏,外面的温度仍然是高温,几个人都眷恋着商场里面的空调冷气,站在商城里面等。

    大家拿了奖,兴致都高,在一块儿兴致勃勃说着这几天的比赛,还有这学期的几次比赛,已经在提前说着主题和理念。

    她顺便整理一遍自己的包,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不过东西都在。

    拉上书包拉链,这时候忽然发现,挂在书包上的挂坠不见了。

    脑子嗡的一声静止。

    她立即翻来覆去再翻找一遍,真的没有。

    身边的同学们还在兴致勃勃说着比赛和接下来的设想,没注意到她手忙脚乱的动作,老师的车开过来了,给其中一个同学打了电话,同学接到后招呼大家去外面上车。

    她失魂落魄地再一次确认,真的不在。

    脑内迅速回想了一遍,下车的时候还是在的,她摸过一次,应该是掉在商城里面了。

    她立即叫住同学,跟他说自己有东西找不到了,要回去一趟,然后飞速坐着电梯沿路寻找。

    老师给她打来电话,问她情况,听出她语气着急,问道:“你别急,慢慢找,我在这儿等你。”

    “不用了老师,我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可能要找很久,你先送他们回去吧,我等会儿自己打车回去就行,我到了给你报平安。”

    老师不放心,已经很晚了,她又是女生。

    车上的其他同学也说没关系,可以等一等,或者过来帮她一起找。

    但她实在过意不去,因为那东西不值钱,实在不好意思兴师动众。

    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没放过电梯沿路的每一个边边角角,如果是掉在吃饭的地方还好,半路上掉了才是真的大海捞针,她自己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

    她实在过意不去。

    老师考虑了一下,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我先送他们回去,你找到后在那里等一等,我再过来接你一趟。”

    “太麻烦老师了。”

    “没事儿,开个车又不累,你要是路上出什么事我才是不放心。就这样说定了,你就在那儿等着啊。”

    电话挂断了,她放下手机,沿路一寸一寸地找。

    一路找到了吃饭的地方,问了店员,描述了一下外形,“是一个挂坠,大概是玻璃的……?很沉,是一颗星球。”

    店员没什么印象,挺好心地问过店里晚上打扫卫生的几个员工,大家都回忆了一下,实在没什么印象。

    这会儿快要打烊了,生意不怎么忙,经理也在,看她面色焦急,还调了店里的监控。

    监控的镜头没有那么清晰,角度也是固定好的位置,她的书包放在身体另一侧,视野被挡住,看不到有没有挂件。

    只能不停地拉进度条,终于在某一分钟,在她起身倒水的时候,错开的角度看到了她书包的挂链的画面,挂坠已经不在了。

    进度条又倒退回她进店的时候,画面放大,错开的视角依稀看起来空空荡荡。

    监控看完,经理很抱歉地说:“应该不是掉在我们店里了,把来的路上再好好找一找吧。”

    她说了谢谢,离开的时候有些无望。

    来的路上她已经找遍了,没有任何踪迹,会不会是已经被别人捡走了。

    那个东西不值钱,是她在今年冬天买的东西,那会儿大一还没评奖学金,比赛也没结果,只能靠着自己要来的生活费,所以买不起什么贵重的礼物,一直没有机会给陆辞,她就自己随身带在身上。

    虽然不值钱,但是或许小孩子看了新奇,顺手也就捡走了。

    从电梯下来的路上,有些垂头丧气。

    回到一楼,她坐在一楼休息的长椅上等老师来接自己。

    对面是那家晚上在做活动的门店,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大熊猫玩偶服,然后目光,再也无法挪动地定在那里。

    已经没什么人的商城里,一眼望过去就能从玻璃门里看到里面的人。

    那个穿着厚棉绒大熊猫玩偶服的人,此时抱着玩偶服的头套,黑发早就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脸颊因为缺氧和高温而略显苍白。

    可是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明亮逼人,带着赤热的少年气。

    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她几乎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脚步朝着对面那家店走过去的第一步,对面玻璃门里的人要朝她这边的方向转过身。

    她却飞快地逃进身后的那家店。

    借着店里的货架挡住自己,胸腔的心跳和呼吸都还在高频地起伏,她缓慢抬起脖子,从货架的缝隙看向对面,他没有朝这边转过身,而是抱着玩偶服进了后台。

    几分钟后,他已经脱掉了玩偶服,推开那家店的玻璃门出来。

    他从商城的旋转门离开了。

    玻璃门上晃动着金灿的灯光,他明明也该是这样一身的灿烂。

    第43章.

    她在商城的长椅上, 一直等到老师回来接她。

    老师见她神情恍恍惚惚,猜她东西大概是没找到,安慰着她, 这样一路回到了学校,老师把她送到了宿舍楼前。

    她道了谢, 说了再见。

    走上楼梯的路上, 却差点撞到匆忙下楼的人, 她连对方的对不起都已经听不见,手机捏在手掌心里,烫得已经快要融入她的体温。

    直到手机叮咚一声震动。

    她的意识被拉回一丝理智, 她匆忙划开屏幕,然而只是一条通知全体的群消息。

    手机下意识划到微信,和陆辞的对话还停留在暑假的时候。

    他们聊天并不多, 彼此的生活并没有太多融合,她躺在他的好友列表里, 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关系的同学, 除了必要的时候联系几句,根本不会不合时宜的闲聊。

    第二天是满课, 晚上还有一节课, 上完课, 又被老师通知去讨论比赛的事。

    忙完出来已经是九点半, 她打了个车到商贸中心, 已经是十点多了。

    热闹了一天的商贸中心在这个时候冷清了一些,那家在做活动的店也已经收起了门口的活动。

    她怕陆辞这时候还在里面,没敢直接进去。

    第三天也是满课。

    她这学期的课排得很满, 几乎挑不出什么空闲的时间。

    到了第四天,她实在按捺不住, 在下午跟老师请了假,直奔商贸中心。

    但是门口已经不见了做活动的小礼物和大熊猫玩偶,她在对面的长椅一直坐到晚上,也没见到这家店的活动。

    最后,她进去问里面的店员。

    店员告诉她,活动前天就搞完了,并热情地给她推荐新品。

    她提着一袋子甜品,回了学校。

    他没有再在这里兼职了,他应该是回去上课了吧,可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个兼职,他很缺钱吗。

    他说过他已经没有再要妈妈给的零花钱,现在跟她一样,是靠着自己赚生活费。

    可是他的条件跟她不一样,怎么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也不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事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他和妈妈的关系,甚至从来没有从他的口中听到过他的父亲,他爸爸又是怎样的人。

    她几次翻开联系人,但是几次都没有想好怎么问他。

    就像他曾经资助她上学,就连送她一台笔记本电脑都想方设法顾及她的自尊心,她同样也没办法直白就问他,你为什么在商城里兼职。

    手下意识去摸书包上的挂件,才想起来挂件在前几天已经弄丢了。

    那个丢失的挂件,忽然之间变得一下子就不重要起来,她甚至没再去想过找回这个挂件。

    她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去了摄影社。

    她想确认他已经回学校正常上课了。

    这条路她来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只走到银杏树下的这条长椅就停下,这一次也犹豫了很久,想好了等会儿见到他的借口以后,才继续走剩下的一段路。

    敲下摄影社的门,心跳也在此时此刻达到最高频率。

    等待着里面开门的时间里,每一秒都紧张得无法呼吸。

    门从里面开了,开门的人是社长。

    社长见她一眼就认出她,知道她是陆辞的朋友,看到是她后,很诧异地问:“你怎么来这儿?”

    她以为社长是不认识自己了,“我是陆辞的朋友,想找他……”

    不等她说完,社长解释道:“我知道你,但是他这段时间早就没来学校了。”

    “……什么?”

    “他申请了国外的交换生,这学期就来过学校几次,手续办完后就没再来了。”社长看她一脸呆滞的怔愣,叫她回神:“同学?同学——”

    她意识回来一点,扯了扯五官,扭出一个勉强的笑,玩笑似的说:“他怎么也没跟我说一声,我还以为他在学校呢。”

    社长嗐一声,不以为然道:“他认识的人那么多,总不能做什么事都把认识的人全通知一遍吧。再说了,聪明人都是闷声干大事,像那些高调的显眼包,考个试从第一天开始拍vlog发朋友圈昭告天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努力了,他又不是那种人,你看他平时朋友圈都不发一个。不过你要是知道了去问他,他肯定会跟你说的。”

    社长看她神情仍然不对,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在意这个……?你不会也对他——”

    “没,我只是在想,他不在的话,我的事再找找谁帮忙。”她笑笑,“那我先回去了,打扰你了。”

    从摄影社离开的小路落满银杏叶,像去年的秋天。

    长椅上落满银杏叶,厚厚叠叠。

    去年是入学的第一个学期,她那个学期只见过他一面。

    那一面也仅仅是因为他怕她舍不得买电脑,她的专业又肯定要用电脑做作业,所以借着得奖想方设法给她送了一个。

    那就是唯一的一次见面。

    他的善意和心软,是她可以从他这里得到,唯一的,和别人都不同的碎片。但其实她和其他普通朋友一样,并不能触碰到他的边界。

    这一年又一年,见他的次数,和他说过的话,还不如他身边的同班同学,或者同一个社团的成员。

    她坐在这条落满银杏叶的长椅,抱着怀里的书包,挂件早在前几天就丢掉了。

    这算是一个预兆吗。

    没能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和他一样,都不属于她,所以迟早会失去。

    银杏叶落在手机屏幕上,她伸手拂开,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几个来回后,终于等到了他的回复。

    “对,明年才回来。”

    好简洁的回答。

    聊天记录往上划了划,其实一年到头寥寥几次的聊天,也都是这样简洁,没有多余的闲聊,也没有没完没了的东拉西扯,偶尔会开几句玩笑,也不会太久。

    他其实,一直都在他的边界里,从来没有向谁多走一步。

    就算是做朋友,但他的朋友很多很多,她不是什么例外。

    他的善良和好心,从来都不是可以借此靠近他的台阶。

    他尽可能的在他的边界范围内,实现她的一些小的心愿。

    但是他从头到尾都遥远,态度很明确,他的背影,你不要追。

    是她偏要以为,扑死在他的灯火也无所谓。

    原来是有所谓的。

    原来是这样的难过。

    原来就算友谊长存,也没法永远留在他身边。

    她慢慢打着字,“好,祝你学业顺利。”

    她回了宿舍,宿舍里安安静静,只有她一个人。

    学校有规定大一必须住校,所以一到了大二,宿舍里的三个室友都出去自己租了房子住。

    现在宿舍空了出来,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昏聩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

    她关掉了灯,也关上了窗帘,埋进被子里睡了很长一觉。

    闹钟响起后,她缓缓从床上起来,穿上鞋,收拾好书包,去上晚上的课,去图书馆自习,去实验室和队员做接下来的比赛项目。

    她拿到了国家奖学金。

    拿下了比赛省金。

    拿下了国赛一等奖。

    作为负责人带大一的学弟学妹,再次拿下国一奖。

    绩点专业前三。

    申请了辅修双学位。

    老师越来越看好她,看中她提出的理念,问过她有没有意向考研,她立即抓住这个机会申请进老师的实验室。

    她开始在老师的实验室里打杂,后来也跟着实验室里的师兄师姐参与发表SCI,在大二这年发了一作。

    她的人生一如既往,在继续向前,不断向前。

    少了大一刚来到北城的迷茫后,许多事只剩下前进。

    她在这一年又陆续认识了很多人,有听话懂事的学弟学妹,也有学生会里工作交接的各部长,还有通过参加学校活动认识的音乐生,在一个舞台上,她跳着舞,对方拉着小提琴,后来邀请她去看他们的乐队演出。

    她从前匮乏贫瘠的生活,连流行音乐都听不出来歌名,现在在学校的广场上,被他们拉上来一起唱歌,喷薄的彩带和碎片从身边绽放,日子像绚烂的花。

    越来越游刃有余的人生,在有条不紊地度过。

    陪伴着她时间最多的,一个又一个日夜的,是那台某个秋天拿到的笔记本电脑,熬夜一次又一次敲着材料和论文。

    这个时候她会想,没有陆辞的人生会是怎么样。

    贫瘠的泥土还会这么快开出花吗。

    那些曾经无能为力的日子,因他而获救的日子,可以像那个没有送出手的生日礼物一样,轻而易举就丢失吗。

    她逐渐成为了别人听到名字就知道她很厉害的那类人,是学弟学妹们眼中仰望的人。

    她每次一出现,许多人笑吟吟跟她问着好,她脾气好,许多人不敢去问老师,于是积极地找她问着许多她大一时也不明白的题,解决以后,对方的眼里闪过崇拜。

    过去像一层脱落的皮,除了陆辞,再也没有人见过。

    很多次从那条林荫道走过,都会觉得自己还在去年的那个傍晚,没有人的宿舍里安静,灯和窗帘都关上了,闹钟一直没有响起,她一直沉睡。

    那天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像那片被他接住的玉兰,向着他坠落。

    可事实上,时间从来没有停下过。

    这一年,她没再想方设法找理由给他发信息,于是也没有收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对话一直停留在他回答的那句,对,明年才回来。

    小腿上忽然一阵刺冷的凉,她整个人都定住,低头看着身上的泥水。

    那辆溅了她一身水的车停了下来,车里的人下来,看着她的裙子上被溅上的泥泞雨水,抱歉道:“实在不好意思,是我没有注意路,你赶时间吗,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宿舍,衣服换下来后我再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这条裙子我也赔给你。”

    她抬头看清面前的男人,气质偏冷,言谈举止却温和。

    她忽然就认出了他是谁。

    李院士的儿子,李斯舟。

    第44章.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辞了。

    夏天一过, 一年的交换期结束,他回了北城大学。

    但是这样的消息,也是从别人沸沸扬扬的传闻里得知, 就像他的离开,没有特意给她一个消息。

    他是她单方面想要留住的风筝, 从认识他, 到走近他的世界, 再到和他的每一次牵连,一步一步全都是因为她执着。

    一旦她松开手里的线,风筝就真的会飞走, 越来越远,直到离开她的世界。

    她在学校里认识的人越来越多,遍布不同专业, 所以这次,几乎是陆辞刚回国的那个下午, 耳边就陆陆续续不断都是他回国的消息。

    她的生活仍然在有条不紊进行着, 实验室,教室, 图书馆, 自习室, 比赛, 活动, 忙得像个陀螺。

    空下来的休息时间,和朋友们出去唱歌吃饭,认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越来越多, 假期也不用再孤独的一个人待在宿舍里,有朋友一起去旅游, 拍很多漂亮的照片。

    再次见到他已经第二年的入春以后。

    她已经渐渐适应了北城的气候,干燥,枯冷,雨下起来淅淅沥沥,绵绵无期。

    她就是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下午见到他。

    微信上,朋友给她发了消息,又亲自给她打电话。

    她事先说好:“不过我晚上要去开会……”

    朋友在电话里很好说话:“我还不知道你大忙人一个,老样子就行,你到了时间有事就走,过来给我们捧个场就行,反正就在学校商业区那个音乐餐吧,你回学校很近。”

    “好,我到了给你发信息。”

    是她参加学校活动,一起排练同一个节目认识的朋友,后来还邀请过她一起去看他的乐队演出,音乐学院的比赛她也去给他加过油,是大学几年认识的人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之一。

    这学期,他和乐队的几个朋友创业开了个音乐餐吧,筹备了很久,她有时候周末有空也会去给他们帮帮忙,朋友圈也给他们转发宣传过。

    她的好友列表里,各院各系认识的人越来越多,但她平时不怎么发朋友圈,所以偶尔发一次有挺多人捧场。

    现在已经正式营业了,但她这几天一直忙着比赛的事,最近才算是闲下来了,正好他们开的音乐餐吧今晚有主题音乐活动,朋友很热情邀请她去玩。

    她改着论文,等时间差不多了,关掉笔记本出门。

    虽然音乐餐吧就开在学校的商业区,但是校区跨度太大,要去另一个校门还是得坐两站公交车。

    这段时间的小雨断断续续,公交车下来就已经在下雨了。

    她顶着伞,小步熟门熟路地跑过去。

    这地方她常来,还半开玩笑有她的一部分劳动入股,所以到了之后就收好伞直接进去。

    活动还没开始,他们在台上调试乐器。

    她跟着去看过几次他们的乐队演出,所以也认识了几支他们关系比较好的乐队,这会儿都在。

    还有许多是学校里的人,都是朋友的圈子,一起玩的多了,大部分都是认识的熟面孔。

    她一进来,朋友就看到了她,招呼着她坐下,这地方她来过几次了,一桌的人又都认识,所以朋友只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又去忙了。

    大家熟门熟路地拿出纸牌,开始玩游戏。

    每次到这个环节,她就是最苦恼的那一个,偏偏她越是苦恼,大家越是热情高涨,就喜欢欺负她这个游戏小白。

    谁都知道她在玩游戏上实在没什么天赋,每次都故意欺负她似的,她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明白,惹得一群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几次被他们拉上去唱歌就是因为输了游戏的惩罚。

    她从小接触到的东西太少了,就算一点点适应和接触,也不可能一口全都吃下去。

    而且,她好像在游戏方面,真的没有什么天赋……这狼人杀玩好几次了,还是没玩明白。

    又轮到她发言了。

    她面对一桌人的目光,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绞尽脑汁,学着他们之前说的话,努力地憋出了一句:“我是一匹好人,什么都不知道。”

    桌上静了一秒。

    然后一桌的人都爆笑,有人夸张得直捶桌,连桌子上的花生米都跳了两跳。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说的口误。

    玩过好几次了,她自认为已经不是一无所知的小白了,起码哪些角色是好人,哪些角色可以做什么,她还是了解了大概,不像之前玩的时候,认贼为友,被人干掉了还不相信。

    但是这话一说完,怎么反而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她脸上都是茫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嘴瓢说了句什么。

    最后,大家实在不忍心了,忍住笑,把真相告诉她,但是憋了几次都才憋住笑,好不容易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雪宁,你是,一匹,好人,你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旁边的女生拍着她的肩膀,“雪宁,你也太不会说谎了,一紧张就全漏了。”

    她:“……”

    大家爆笑着把她这个狼人投了出去,闭眼继续玩游戏。

    她淘汰出局,无奈地看他们玩,顺便很努力地看他们怎么玩,争取下一次能说点好话。

    这个时候,大家都闭着眼,只有主持的声音引导着步骤,还有台上叮叮咚咚调试乐器的声音。

    空旷封闭的空间里,灯光宁静闪烁。

    余光里注意到有人朝他们这边走过来,她下意识侧头看一眼。

    这一眼就看到了陆辞。

    朋友正陪着他走过来,朝着她这边的方向。

    窗外是细细密密的大雨,在玻璃上流下一道一道水痕,窗外的世界正在雨水中逆转、颠倒。

    活动还没开始的餐厅,尚且还算安静,基本上只有他们这一桌玩着狼人杀的声音。

    除了她这个开局就被淘汰的笨狼,大家都闭着眼。

    眼睫颤动的下一秒,她静静地挪回目光。

    而后没多久,朋友已经带着陆辞坐了过来。由于别人都还在闭着眼玩游戏,只有她睁着眼还算方便,朋友让她往旁边让让,把陆辞安排到了她的旁边。

    等到他们睁开眼睛,一众人看到桌上多出来的人,一个个惊喜地炸了锅。

    打完了招呼,热情跟他说着情况,“我们这局很快就玩完了,下局你也一起。”

    他还是笑吟吟的那副样子,好说话的笑,“行,你们玩着。”

    他们依次发着言,继续玩着这局狼人杀。

    陆辞坐在她的身边,视线朝她看过来。

    热热闹闹里,他慢声喊着:“温雪宁。”

    她连视线都不敢看他,从他在身边坐下的那一刻起,背脊就已经紧绷如弓,绷直到了极点。

    她假装在看他们玩游戏,嗯了一声。

    “你好像每次见到我都不太喜欢搭理我,连招呼都不打一次,我这么不招你待见吗?”

    他语气带着笑,几分散漫的不着调。

    一如既往的,跟朋友说几句玩笑话的语气,和刚才跟桌上其他人打招呼一样。

    在他的世界里,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虽然算不上什么至亲密友,但见了面还是会说几句话的朋友。

    她单方面的执着,又单方面的放手,她的世界山呼海啸。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一如既往,见到她的时候还是平常得和从前一样。

    其实大多数人做朋友,这样才是正常的相处吧,见了面打个招呼聊几句,平时没有什么事就互不打扰,各自生活。

    她的刻意冷淡才是太不同寻常。

    她忽然觉得自己紧绷的背脊都有点可笑。

    在演一出谁也看不到的独角戏。

    她笑了一下,也提起熟稔的笑容,终于看向他,“我上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一年半了吧。”

    他眉梢微微抬了一下,“嗯。”

    一副等着她要说什么的样子。

    “有点忙,没想起来你是谁。”

    “啧。”他还是笑,“这样啊。”

    “嗯。”

    这话一听就是调侃,但他没再跟着没完没了的玩笑下去,只笑了一声就结束了短暂的寒暄。

    注意力重新回到他们热热闹闹的游戏上。

    很快,这一局结束了。

    由于她这匹笨狼,她的另一个狼人队友孤立无援,理所当然地输掉了。

    游戏输赢伴随着惩罚,让她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她才不选大冒险,跟这群人玩多了,动动脚指头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活动,选大冒险肯定是让她上去唱歌。

    一群人都是专业的音乐生,她才不要上去丢脸。

    她义无反顾地选了真心话。

    一群人听她选真心话,很没意思地唉了一声,从抽牌里拿出真心话,让她抽一张。

    她随便一抽,看到问题,还是两眼一黑。

    别人已经积极地伸手过来拿她抽中的牌,双眼一亮,大着嗓门特别夸张地念了出来:“有没有喜欢的人——”

    话音一落,刚刚还遗憾不能让她上去唱歌的人立即又哄闹起来。

    这种八卦的问题,是大家最感兴趣的了。

    尤其是像她这样大学三年都没见谈次恋爱,关键人长得漂亮,各方面都好,四处打听她的人也不少,像这样的集体活动,有不少人也是冲着她来的。

    好奇和想追到她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个问题出现得也太感兴趣了,在场的男生眼睛都亮了不少。

    在众目睽睽下,又有了刚才当狼人时紧张得大脑空白的感觉。

    她不说,大家还催,拍着桌子催她快说。

    她踌躇着,问道:“可以说假话吗?”

    所有人异口同声:“当然不可以!”

    “拜托这可是真心话!”

    “就算你要耍赖,你也偷偷摸摸的耍赖啊,偷偷说个谎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这么一问谁还能放过你。”

    “就是啊,雪宁你怎么连说谎都不会。”

    “你也太老实了吧雪宁。”

    听到老实两个字,有那么一个瞬间,心跳很轻地颤动一下。

    很早以前,有个人总是说她老实。

    她从前温吞谨慎,不太会开玩笑,问什么说什么,那个人每次逗她玩都说她老实,所以连玩笑都少再跟她开,怕她招架不来,其实直到刚才,他跟她开玩笑也是点到为止,不像对别人那样话说得没边。

    后来她已经会开很多玩笑,偶尔也能气得他直笑,不满似的说,温雪宁,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

    但其实,她是会说谎的,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那个人敏感的心脏,他直到今天,坐在离她最近的身边,也无从知晓。

    她真正想做到的事,从来不会失败,就算不会说谎,也要学会说谎。

    就像很多年前的寒假,为了能够留下打工,面不改色说着自己是初中读完就没再上学,就像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她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即使她说出真话,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所有目光都盯着她,她视线盯着面前的那张纸牌,余光没敢看任何人。

    身后的窗外,漫天坠落的大雨。

    她很轻,很平静地回答:“有。”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拍着桌子沸腾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她是谁,哪个专业的,是不是本校的,什么时候的事,喜欢多久了。

    还有人很仗义喊着:“你跟我说是谁,我把他绑到你面前来,摁头你们在一起!”

    还有人胳膊肘偷偷捅着身边的朋友,眼神示意着,你女神有喜欢的人了,你没戏了。

    桌上热闹各异,连在台上忙的朋友都被吸引来了,连问发生什么事了,好事的人立即向他汇报,“雪宁有喜欢的人了!不知道哪家癞蛤蟆被我们雪宁看上了!”

    女生则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是癞蛤蟆,我们雪宁眼光高着呢,说不定是个大帅哥,你们都比不上的那种。”

    目光再次望向她,她才不上当,说道:“只有一个问题,我回答完了。”

    一众人嘁了声,立即迫不及待开下一局,势必要把这个谜在今天破解了。

    这次,他们没忘记叫上刚来的陆辞。

    这场闹哄哄的热闹,他坐在她的旁边,始终安静着。

    她一次也没敢去看他,不知道他的安静是不是懒洋洋的笑着看热闹,还是置身事外。

    下面几局比较顺利,她抽到好人牌,虽然玩得也很烂,但是其他好人队友很厉害,她算是混赢了。

    但是她今天丢下的炸弹太劲爆了,桌上的人都势必要把话套出来,玩得卯足了劲儿,比平时更让她头疼。

    终于,在她又一次抽到狼人牌时,她两眼一黑,觉得这局大概又要输了。

    主持人念着流程。

    天黑闭眼。

    狼人睁眼。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静悄悄地闭着眼睛。

    她睁开眼寻找着自己的另一个狼人队友,她这个狼做得畏手畏脚,连转头都小动作的,悄悄的,生怕旁边的人感觉到她身体在动,立即猜到她是狼人。

    僵硬的脖子正在另一侧环视着,右边的手背被人很轻地敲了敲。

    她怔怔地转头。

    陆辞正看着她,对上她倏然睁大的双眼,食指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桌上的一个人,意思是今晚杀他。

    她完全不懂策略,一般都是另一个队友说杀谁就杀谁,所以当下也是很轻地点了头。

    主持人向他们确认要杀的人,然后继续念流程。

    她再次闭上眼睛。

    等待着下一次睁眼。

    第45章.

    闭上眼睛后, 眼前陷入黑暗。

    眼前却很清晰地回放着刚才,转头看到他的那一秒。

    没人看得见他们的寂静中,他们四目相对, 他的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她别出声,她的心跳却在那一秒倏然放大。

    眼睛再次睁开时, 她的心跳声还在不稳地震颤着。

    桌上依旧兴致勃勃玩着游戏, 一心想让她输掉游戏, 破解她的谜题。

    闹哄哄的。

    没有人一个人知道刚才那无人知晓的一秒。

    只有她在意的一秒。

    很快轮到她发言,她依旧不太懂什么很丰富的话术,迎着一桌人看热闹似的眼神, 这次说话却不慌不忙:“我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我是好人。”

    虽然还是没说出什么很有用的发言,但是平静下来, 没再一开口就脸上写满了自己是狼人。

    一副温吞老实,玩得不太好, 但是很努力在玩的样子。

    大家都习惯了她的新手, 所以对她还算照顾,她没再犯口误说漏嘴, 大家倒是轻松放过了她。

    然后轮到了坐在她旁边的陆辞。

    她在这时候才变得紧张起来, 她知道陆辞跟她一样是狼人。

    但是她是第一次和陆辞一起玩这种游戏, 以前也没机会见他玩这些, 并不知道他水平怎么样, 万一跟她一样不太擅长,那就很难玩了。

    不过就算他玩得很好也很难。

    因为她太拖后腿了,她拿到狼人牌从来没有赢过, 另一个狼人队友往往孤立无援,这次算他倒霉, 第一局就拿到狼人,队友还是她这个拖后腿的小白。

    她手心捏紧听着他发言,一直等到他说完话,桌上其他人表情都很正常,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第一轮能得到的信息很少,连预言家都一时没跳出来暴露身份,他也没说什么有用的话,听起来中规中矩,所以很快又到了第二次闭眼。

    全场只有他们两个人睁着眼睛。

    陆辞伸手指了指场上的某个人,眼神示意问她。

    她不懂,都听他的。

    他眼里有些笑,然后向主持人示意,就杀他指的那个人。

    被他们杀掉的玩家出局。

    她的发言依然是很新手的发言,我是好人,我不知道。

    然后轮到她身边的陆辞。

    她正琢磨着,陆辞会用什么样的发言迷惑别人,没想到他开口就说自己的预言家,她在旁边忽然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别人不清楚,她可太清楚了,这人跟她一样活脱脱的一匹狼,昨晚死掉的人可是他点名干掉的。

    知道他在说谎,她更是提心吊胆到了极点,很怕他说露馅,他要是被识破了,那就只有靠她自己一个人了,她哪能撑到最后,这局不是输定了吗。

    她没见过陆辞玩游戏,也不知道他到底玩得怎么样,只能拜托他多坚持一会儿,别那么早出局。

    但是没想到这一局直到最后都没有人揭穿他。

    每一次听他们争论不休的分析,她都很茫然,真正的预言家呢,真正的预言家也不出来揭穿他吗。

    “雪宁,该你了,你投谁。”

    “就差你一票了啊,你可千万要信我说的,狼人真的不是我,肯定是陆辞,你信我,你一定要信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场上另外两个投陆辞的队友正在疯狂向她拉票。

    这样的局面让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第一次拿着狼人身份玩到最后。

    她不太会说谎,每次拿到狼人牌都会因为紧张而特别明显。但是这一局她没露怯也没紧张,桌上所有人都以为她依旧是拿了张好人牌不知道怎么发挥的笨蛋,正在努力争取她这最后一票。

    但是她清楚知道陆辞的身份,所以这局的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了。

    她转头看了一眼陆辞。

    他仍然懒散地靠着身后的沙发,低眼握着面前的冰水,指节漫不经心敲着杯壁。

    察觉到她看过来,他微微抬了眼,对应上她的目光,眼尾依旧弯着那点随意的笑。似乎是在说,看他干什么,选了就赢了。

    “雪宁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啊!你难道不想看这家伙受惩罚吗!”朋友居然试图用游戏以外的东西来拉票了,“我跟你说,你选陆辞没错,把他投出去,等他输了让他上去唱歌,他唱歌贼好听!”

    面对这样离谱的拉票行为,陆辞有些好笑地低笑一声,并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似乎是不觉得这种话能对她有什么影响。

    指尖碰了碰冰水的杯壁,里面的冰块浮动。

    然后,身边的手指向他,“我投陆辞。”

    他这才有些怔,在满桌的欢呼中,抬头看向她。

    一桌人纷纷亮出自己的牌,那个真正的预言家在第二次闭眼时就被陆辞杀掉了,此时正激愤慷慨地喊着冤,憋屈地诉说着陆辞的罪行累累,一整局看着他冒充预言家还什么都不能说的憋屈。

    旁边的人喊着:“谁让你第一轮不早点跳出来,你不知道陆辞玩这游戏厉害啊!”

    “我哪知道他会是狼啊!你们还说我呢,他那么大一匹狼,你们全都被他骗得团团转!”

    满桌都是嬉笑欢闹。

    陆辞看向她后,继而有些失笑。

    “我费尽心思让你赢,你让我输啊?”他的指节碰了碰杯子,里面的冰块轻轻晃动,他微微抬了下眉骨,慢条斯理道:“温雪宁,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她的心跳声藏匿在闹哄哄的嬉笑声中,没有人听到。只能听得到她语气平常,和每一个面对他的从前一样平常,能骗过所有人的平常。

    她点头,“他不是说你唱歌好听吗,机不可失。”

    “你有没有想过,输的人不只是我,还有你,你怎么知道等会儿惩罚的人不是你。”

    “那也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但是错过了这一回,是百分百的没机会,所以,赌一把。”

    静了一秒。

    陆辞像是被她的强词夺理逗乐了,嗤的一声笑出来,低垂的眼睫密长。

    他看了一眼台上。

    灯光在他的眼眸中流转。

    他再次看向她,仍然带着点笑,“想听我唱歌直说就是了,这点小事儿也能让你倒戈,亏我那么努力让你赢。”

    他的指尖碰了碰那杯冰水,冰块晃动不停。

    她的心脏也一刻没停地晃动着。

    其他人看到了她的牌,所有人都特别不可置信地叫起来,“我的天,另一个狼居然是雪宁!”

    “雪宁每次拿到狼都紧张得特别明显,这次完全没看出来啊!我完全没有怀疑过雪宁,最后居然还在努力拉雪宁的票!我的天。”

    “你这不明显知道陆辞身份吗,你怎么还投自己队友啊?”

    她忽然也有一点过意不去,不知道怎么回答朋友们的疑问。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余光里看不见他,呼吸间却很近的,都是他的气味。

    脑海中还回放着他刚才的话。

    她拿到狼人牌从来没有赢过,无论换多少个狼人队友都没带着她这个小白赢过,这是她第一次拿到狼人牌赢。

    她不好意思再说自己倒戈的心思,只好编个理由把错误揽到自己,“我,我玩得不怎么熟练,做好人久了,最后忘了自己也是狼。”

    这话一说,没有人怀疑,这种小白错误在她身上太合理了,她由于不熟悉守则,闹过不少笑话了。

    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一如既往地笑着她,“怪不得你这次一点都不挂脸,我还以为你演技变好了,原来是忘了身份哈哈哈!”

    她也不再去扔骰子了,打算自己去领了这个惩罚,不过她不想再选真心话了,硬着头皮上去唱歌好了。

    她正要开口说选大冒险,陆辞已经拿了猜骰子大小的盒子过来。

    挪到她面前,她转头看向他。

    他就一个字,“选。”

    一时脑热的冲动,带来愈发不安的后果,她实在不好意思选,有些踌躇地看着面前的两个盒子。

    这么犹豫的一秒钟,陆辞的声音又从身边传来:“不是想听我唱歌?想就选右边大。”

    她错愕地抬头。

    他没看她,低着头径自把两个盒子拿开。

    点数是右边大,像他说的一样。

    “你猜对了。”他已经看向桌上的其他人,“我选大冒险。”

    桌上一众人欢呼着,今天来这里的都是熟人,所有人都认识他,比刚才还兴致勃勃。

    他站起来离开了。

    这角度看不到他,他也很久没有再回来,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不过演出已经开始了,他们也没再玩下一局游戏,跟旁边人聊着天。

    朋友也回来了他们这桌,她旁边座位空出来了,干脆在陆辞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跟大家聊了几句,转头问着她怎么样,喜不喜欢今天的氛围。

    她点头,“挺好的,生意应该还不错吧?”

    朋友谦虚道:“目前是还行,多亏了你帮忙宣传。”

    “我那点宣传算得了什么,是你们自己经营得好,环境好,歌也好听。”

    说到这个,朋友想到后台的情况,说道:“那你今天可没白来,陆辞你知道吧,这家伙唱歌特别好听,之前跟我们组过乐队,一块儿上过音乐节,他一出现底下全都是尖叫,你是不知道那场面,人家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请了多大腕儿。”

    朋友以为她和陆辞不认识,今天是第一回见,有意让大家都熟悉熟悉,笑着打趣道:“听说他刚来第一局就拿到狼人,还是跟你一组啊?”

    “……嗯。”

    朋友知道陆辞唱歌是输了游戏的惩罚,但是刚才不在,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输的,不过鉴于她玩游戏一向很烂,理所当然以为是跟以前一样正常的输赢。

    怕她尴尬,刚认识就坑了人家一手,还给她开导着:“没事儿,认识了你就知道了,这家伙脾气好得很,输了也没事。他这学期应该是没那么忙了,有空一起玩,熟了就好了。”

    她再次嗯了一声。

    然后试探着,打听陆辞的事,问道:“他之前很忙吗?”

    “他啊,大忙人一个,比你还拼。去年出国交换,我们以为他是出去散心来着,结果人家拿了个国际大奖回来,他一个本科生,才大二,跟人家国外名校硕博挤在一块儿,你是不知道有多牛逼。”

    “不过——”

    朋友的话头一顿,啧了一声,神情有些费解:“我不太看得懂他的打算,他要申请保研应该更容易吧,很多名校都能挑,但他非要自己考,我问他考哪儿,是不是保研的学校和专业没有自己满意的,你猜怎么着,他就考我们北城大学,你说他是怎么想的。我说他脑子是不是被谁踢了,这么想不开,他居然说早就打算好的,我真是想不通。”

    台上的演出在进行着,灯光,乐器,声音,四周都哄闹着,鼓点错落不匀地敲在她的胸腔上。

    朋友察觉到她一时的沉默,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在他眼里,她跟陆辞根本都不认识,说这些让她都没法接话。

    于是朋友又自然地圆场,“不过每个人规划不同,明年就毕业了,路怎么走心里都有数。”

    而后换了话题,跟她聊着台上的乐队,说他们去参加音乐节的事。

    手机上,师姐给她发微信,提醒她别忘了开会。

    她回了信息,又看回台上,而后问朋友:“陆辞他什么时候才上?”

    朋友知道她玩一会儿就要走,问道:“你时间快到了?”

    “算上过去的路程时间,最多再待个十几分钟了。”

    朋友说道:“那你估计是赶不上了,他不是爱出风头不讲理的人,肯定等人家乐队的歌先唱完,不能抢了人家的台。”

    也是,陆辞并不知道她要走。

    如果知道的话,会为了她另做安排吗。

    他脾气很好,生了一颗容易心软的心脏,即使和她的关系也不过是见面才会说几句话的朋友,但也从不吝于在他的边界范围内,实现她一些小的心愿。

    他很用心让她赢,她却害他输掉了,他没有生气,接受惩罚也是让她的,只因为她说想听他唱歌。

    他们都知道他唱歌好听,但她只听过一次,是高考前那次在教学楼里闹哄哄的大合唱,大家都像起哄似的释放着压力乱唱,所以他唱得也不算多么认真,更像是一场玩闹。

    认识他很多年了,比这里的人都要久。

    但是他的很多事都不知道。

    他好像是在抗拒她的靠近,又像是对谁都一样淡漠,因此对她的抗拒寻常又普通。

    她曾有过一次机会听他唱歌。

    在高考完的那个夏天,就是在教学楼大合唱的那个晚上,她一句随口说的,听歌听得少不怎么会唱,他在高考后真的叫她出来唱歌。

    只是可惜,那一次,她也没有接到他的电话,伤痕累累的身体,也没有精力再去见他。

    这样回想起来,好像和他的一次次触碰,都在错过。

    但是她没法感到遗憾,因为她深知,错过才是注定的。

    能够认识这么多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因为道不同的人,本来就连交集都不会有。

    现在她的人生已经越来越好,有很多朋友,再也不像从前那样,连同龄人的话题都听不懂,融入不进去,别人的眼里只有鄙夷和冷漠。

    但是见识过的人情世故越多也越清楚,曾经他不在意她的灰尘仆仆,试图低头聆听和理解她的窘困,到底有多难得。

    理解,共情,然后平等地对待。

    明明他是众星捧月的,万众瞩目的,偏偏比其他站得比他矮的人低下更多的头,去听她的窘迫。

    明明他应该和其他人一样,注意不到她的不起眼,看不上她的灰尘仆仆,无所谓她的敏感和难堪。

    没有人有义务去了解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没有人有义务去同情身边的每个人,任何人交朋友都是选择自己乐意接触的人。

    他们明显不是同类人,也不是同路的人。

    所以。

    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

    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凭着他的善良和心软才能有的交集,只能走到这里了,她没有办法再走上去更多的距离了。

    她回头看看窗外的雨,还没有停,似乎比刚才更大了。

    一道道水流从玻璃窗流淌而下,窗外的景象都看不太清了,模糊的,在水流中颠倒着,逆转着。

    可以预见此时的外面是阴冷的低温,密闭的空间里,音松下还在呈现相反的沸腾。

    她已经听得心不在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着,她已经又拖过去了五分钟,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或许这一次也只能错过了吧,她已经渐渐的习惯了不断错过。

    她没法再待下去了,拿起东西,跟朋友说一声要走了,麻烦他帮忙录个视频,到时候微信发给她看看。

    朋友倒是好说话,拍着胸脯说包你满意。

    桌上大家都看到她要走,也知道她平时很忙,没有留她,挥手跟她说着拜拜,路上小心。

    她一一应了声,从座位出来,这会儿餐吧里气氛正浓,闹哄哄的,她只能走到旁边的小路,绕开一点走去门口。

    伞在门口,她拿起伞,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光影憧憧的舞台,声色沸腾。

    她只能遗憾地撑开伞,回到外面的大雨中。

    世界不再在水流中颠倒逆转,而是直接顺着天空坠落。

    雨下大了,伞的作用有限,到实验室时身上已经淋湿了不少。

    初春的雨水浸透在身上冰凉,等她一晚上忙完,回到宿舍,已经有了点着凉的迹象,连忙换下衣服洗个热水澡。

    这会儿坐下来,才看到朋友几个小时前就如约给她发的视频。

    她手里拿着感冒药片,还没吃下去,先一步点开了朋友发来的视频。

    台上的灯光亮起的那一秒,尖叫声刹那从手机里传出来,在安静的宿舍里吓得她手一抖,药片差点没拿稳。

    视线却再也没法从画面上挪开。

    他是在后台和朋友排练过吗,他站在主唱的位置,手里抱着把吉他,台上的乐队也还在,琴声和鼓点从他的身后传来。

    一声又一声。

    他低头拨动着琴弦,低垂的轮廓,灯光落在他的鼻梁上。

    明明镜头很远,可是眼前却仿佛很清晰地,能看到他密长的眼睫,鼻梁上那粒小痣,动人心魄。

    还有曾经某个夜晚,回头看到他的那一刻。

    他拎着书包,身边是陆陆续续放学的人来人往。

    那天的路边书店放着音乐,是首她听过的英文歌,她听得懂翻译,所以,那首歌的歌词和那个夜晚一样,她永远都记得。

    此时正从他的琴弦中拨动出来,声调变得轻柔孤独。

    他的视线,望着前方,灯光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分明是最亮的那颗星体。

    为什么,光线会暗淡。

    第46章.

    “你是我感谢的天堂

    我的痛苦得到安放

    你在黑暗中捉住我

    谢谢你的出现

    你是我唯一愿意去相信的天堂

    也是我唯一要放弃的天堂”

    朋友发给她的视频, 她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很多年前,在学校旁边的书店听到的那首英文歌,到这会儿才算是完整地听完。

    她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一遍又一遍地看。

    在渐渐入夏后某个周末,她给朋友发信息, 问他:“陆辞这段时间有去你那里吗?”

    朋友倒是很快就回:“来过几次, 怎么了?”

    她踌躇着怎么回, 几番犹豫措辞,还没发过去。

    朋友先一步问道:“想约他啊?”

    她顺着话回:“嗯,想见见。”

    朋友很好说话:“这好办, 我给你牵线。”

    她提醒道:“你别暴露了我,别说是我想约他。”

    “你就放心吧,这事儿我熟得很。我攒个局, 叫大家出来玩,你在, 他也在。不过到时候怎么跟他认识就靠你自己了, 我得提前给你提个醒,他这人难搞得很, 到时候碰了壁可别太难过。”

    “好, 我不难过。”

    朋友还当她是不了解陆辞的脾性才这么无所谓, 跟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例子, 之前哪个学院的女神多么攻势火热, 陆辞多么不为所动。

    这些事,她有些听说过,有些没有, 但是都不难现象到他的表情和语气。

    手机放着朋友发过来的语音,朋友喋喋不休的话不断从手机里传来, 又是心疼美女系花,又是感叹陆辞冷淡。

    她听着,却忽然想起来几年以前。

    那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夜晚,南城的冬天是宁静的冷,没有呼啸的风,树桠间静静抖落着灯光,早春的玉兰花在夜色中莹莹绽放。

    灯光落在他的面孔上。

    他很轻地说。

    ——可是温雪宁,我什么都不是。没有我的父母,我一无所有,一无是处。

    高考前,高中的最后一个傍晚,从他的课桌里倒出来很多人的告白,他的神情从头到尾都很淡漠,仿佛在看与自己无关的东西。

    他去丢掉的时候。

    他的朋友说,问过陆辞为什么,有人喜欢还不开心。陆辞回答说,她们喜欢的不是我。

    他分明是最亮的那颗星体,为什么光线会暗淡。

    为什么要说结束也没什么不好。

    什么是走向尽头,走向虚无,走向自由。

    雨下了很久,在玻璃窗外渐渐拧成一条条水流,湿泞地贴在玻璃上,蔓延下坠。

    “真的不好约。”顾映干脆把手机摆到她面前,摊摊手,很无奈地说:“我问过他两次了,他都说有事来不了。”

    一个月过去了,朋友答应帮她叫陆辞出来的事,一直没有着落。

    问他,他说真的帮了忙。

    正好到了周末,她也过来玩,朋友见到了她,特冤枉地跟她说着这件事。

    她拿过顾映丢给她的手机,聊天框上已经划到了和陆辞的聊天记录,她点开顾映约陆辞出来玩的那条语音。

    顾映的声音放出来——

    “周六老地方啊,有空来给兄弟捧捧场,人都是你认识的,上回一起狼人杀的那几个。”

    语音放完,顾映摊摊手:“我说吧,我真帮忙了,他两次都说有事。”

    两次的聊天记录都翻了下来。

    一边听着朋友在耳边的喋喋不休,一边看着这简短几句的聊天记录。

    她尝试着用朋友的微信给他打字,打完却迟迟没有点下发送。

    顾映看着,以为她是怕他介意,“没事儿,你要发就发。”

    “算了。”

    她删掉了打好的字,把手机还给顾映。

    顾映拿回手机,“怎么了,不是想认识认识?”

    她摇头,“我认识。”

    “啊?”顾映只惊讶了一下,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顿时不觉得奇怪了,习以为常地说:“很客气很好说话但是不怎么搭理你是吧,正常,不然他跟谁都能聊起来,不就成中央空调了。”

    窗外的大雨还在下。

    模糊的玻璃窗上,一道道雨痕,已经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顾映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她的目光回来一点。

    语气很随意似的问道:“你觉得,怎么追他才能追到他?”

    听到她的话,顾映的表情没有一点意外,似乎是见惯了陆辞身边连续不断的桃花,身边的朋友趋之若鹜似的都难逃一劫,所以也丝毫不意外她的沦陷。

    在他眼里,她跟别人一样。

    顾映也很坦诚地告诉她:“追不到。”

    听着这个笃定的答案,她忽然笑了一下,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

    顾映以为她是不明白,怕她铁了心要撞南墙,劝道:“我认识他这两年,见得太多了,说实话,我都要怀疑他取向了。但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不是取向的问题,他这个人,面上看上去性格特别好,很阳光的一个人,人也好说话,谁找他帮忙他都是特别尽力,而且情商也高,能照顾到每个人的情绪,他人特好,所以我这样说他,可能有点没良心,但我真的觉得——”

    顾映停顿了一下,“他很冷血。”

    “唉,也不能说是冷血,就是那种,很厌世的感觉。”话说出来了,反而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顾映说得自己都有点摸不准头绪,“你别觉得我是在说他坏话啊,这个只是我自己的直觉,我个人直觉,我就是觉得,他面上这些阳光开朗其实都是他的一个面具你知道吗,但实际上他可能一点都不想跟别人打交道,心里很嫌别人烦,一个人待在小黑屋里能坐好几天的那种人。我有时候都在想,他是不是人格有问题,但是又觉得,人家过得好好的,只是不谈恋爱,说不定只是因为忙着学业不想谈,我这样突然说挺莫名其妙的。”

    “看不出来,你还有人格方面的研究?”她笑着说。

    “谈不上,我就是看多了人情世故,看人方面直觉比较准。”

    “那你看看我,我至今谈不了一次恋爱是为什么?”

    “你——”

    顾映朝她看过来。

    她眨了下眼睛,可真诚了。

    顾映嘁的一声笑了,“你跟他一样,心理防备高得离谱,不过你家境不太好,可能是从小就安全感不够,造成你的自我防御很强,警惕、敏感、怀疑,伴随着自我否定,被告白的第一个反应是对方怎么可能喜欢我,对吧?所以呢,要打动你的,必须是一颗非常纯粹的心,并且给你实质性的表达,你最需要什么,对方就给你什么,而且是明明白白放在你手里,谁也不会拿走的那种安全感。”

    “你看人真的好准。”

    “那当然了,我刚学会走路说话就跟着我爸妈做生意了,人见多了。”顾映翘起了二郎腿,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

    东拉西扯说了很多。

    顾映又回到正题,有些认真问她:“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打算追他?”

    她摇了摇头。

    顾映正要松一口气。

    听到她继续说:“我不知道。”

    顾映不明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知道。”

    她再次说。

    望向窗外的大雨。

    雾蒙蒙的玻璃窗上,很像多年前的早晨,听着他走进教室的脚步声,她在安静中偷窥玻璃窗上的雾。

    “其实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以前高中的时候我们就是同学,再早一点,初中也是同学,对我来说,已经经历过两次告别,每个毕业的夏天都可能是离别,但是不管未来的路怎么走,总觉得这个世界并不大,总会再见面。”

    “而这一次,我有一种感觉,以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顾映大跌眼镜,事情超出了他的预知,“你、你不是大学才认识的他?”

    她微微笑着,“嗯,很久了。”

    雨水在外面的世界放大,铺天盖地的坠落。

    “我的天。”顾映的脑子一片空白,随后全都串起来想明白了,“那天真心话,你说的喜欢的人……”

    再次看向她时,目光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没想到,我这回真看错了,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啊。”

    他重申道:“温雪宁,你,至今谈不了一次恋爱的原因,在这儿,这儿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她只是笑笑:“不至于吧,我也没有非要跟他在一起不可,喜欢他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也在好好生活,也在尝试跟别人交流,只是至今没有一个人让我有心动的感觉。”

    “不是的,温雪宁,不是的。”

    顾映很认真地说:“警惕,敏感,怀疑,这是你和陆辞的相同点,你和他一样有着很高的心理防御,寻常人很难走进你们这种人的心。但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这也是我个人认为的,在你的身上,最大的闪光点。”

    “你是一个很拼命的人,很顽固、很执着的一个人。”

    “你知道吗,我每次听到你的成长经历都很佩服你,有着那样的父母家人,能咬着牙一路考上重点高中,再考上top大学,你这经历写成励志人物上新闻都不在话下。从高考,再到大学后你这一连串的拿奖保研,你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心性了,你认准的东西是要一头撞到死的。过刚易折,太强的固执是你的优点,也许也是你的缺点。他已经在你心里了,除非将来有一个比他更有意义的人出现取代他,否则你不会忘记他的,永远不能。”

    雨水在玻璃外坠落。

    外面是潮湿的,阴冷的世界。

    雨声一度扩大到穿透墙壁,代替身边全部的声音。

    而后,才是她沉寂的心跳声。

    有一种被说穿后的无力感。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

    很久后,她才很轻地扯了一个笑容,但是很无力,而后又放了下来。低着声,无力地说:“可是,我没有办法了。”

    “我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他。”

    “你也知道的,追他是不可能追到的,他不会喜欢任何人,就算有,也不会喜欢我吧。我已经认识他很多年了,连做朋友都那么普通,他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我像一个小偷,一点一点去捡他的碎片,一点一点去猜测偷窥他的人生。”

    “表面上看来,每一次想见他都能见到,每一次给他发消息都能有回应,问他什么他都会回答,但是事实上,是因为我知道这些理由不会被拒绝,这些问题不会让他感到冒犯,我才敢去找他。就像我想让你帮忙约他出来,而不是我亲自去找他,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拒绝我。”

    “因为,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而已啊,一个家境不太好,所以才对会对我多一点照顾的,普通的,朋友而已啊。”这样说着的时候,明明很难过,表情却在很认真地笑。

    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一场雪,雪厚深尺。

    那时是十二月底。

    临近圣诞节,那一年的考研时间也定在这个周末。考试结束,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这一年的第二次见他。

    外面大雪纷飞,包间内灯光暖融融,他进来时,身上还带着一身冷寂的风雪。

    他一进来,包间里的唱歌都停了,立即特别热情地去招呼他。

    顾映有意要帮她,引着陆辞往她这边坐,但是他没有,在进门就搭话的男生身边就近坐了下来,一边闲聊回应着考试情况。

    顾映暗自给她一个眼神——

    他不过来我也没办法,我尽力了。

    她只是笑笑,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大家调侃声不断,除了问他考得怎么样,还有笑他不知道怎么想的,“你说你费劲一顿备考,考的还是本校自己专业,你申保研多简单的事儿。”

    他只是笑着,一副好脾气任由大家调侃玩笑的样子。

    说得多了,顾映有些看不过去,帮他圆着气氛:“也不能这么说,以陆辞的专业成绩,既然保研轻轻松松,去考当然也小菜一碟,换个方式而已嘛。你以为他考研是整天在图书馆里从早学到晚?人家哪儿也没歇着,客单都排到明年了,夏天还受邀去拍了国际宣传片,拿了国际大奖回来,人家现在可是大摄影师,找他拍个照都要五位数的,等会儿让大摄影师给我们免费拍。”

    包间的人闹哄哄的,这茬寒暄过去后,该唱歌的唱歌,该聊天的聊天。

    这次他没有坐在她旁边,所以连搭句话都没有。不像上一次,还笑着问她一句,怎么每次见到他都不打招呼。

    她依旧跟身边的女生们聊着刚才的话题,吃着这里的零食,偶尔说到很好笑的话,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惹得另一边的男生朝他们看过来,问着她们在说什么。

    他在这个时候才会跟着其他人的目光一起,朝她们这里看一眼。

    带着笑的眼,合群地坐在人群中心,可他的眼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快乐,他只是活在人群中的怪物。

    他待的时间并不久,只玩了一会儿就要走。

    他说考了两天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休息。

    大家倒是很能理解,跟他说着拜拜,让他回去好好睡觉,休息好了再约。

    他拿起外套,要走了。

    又要从她的世界里离开了。下一次见到他,又会是什么时候。

    电梯的门再一次打开。

    陆辞站在电梯里面,视线下意识朝门外看过来。

    看到门外是她的那一瞬,目光有短暂的停滞。

    她没等他说话,下一步就迈进了电梯里。

    她按下楼层,关掉电梯门。

    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关闭,空间彻底封闭起来。

    她是一路小跑追出来,呼吸还在微微喘着,微弱的声音也在封闭的空间里一同放大了。

    暖热的空气里,所有的因子都被禁锢在里面,只能不安的游动。

    她一言不发,只看着面前的电梯门。

    她不说话,她在赌,陆辞一定会打破这样的沉寂。

    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样的人,性格也会像她这种窘困不安长大的人一样,带着讨好型人格,他明明应该是习惯了众星捧月的人。

    从前觉得他是张扬的,身边总是很多人,他天生就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偶尔察觉到他的孤独和落寞都觉得违和。

    但是一年又一年的探究,她反而觉得,那一年寒冬的玉兰花下,他轻声地说着自己一无是处,才是他最真实的时候。

    他或许不是享受在人群中肆意张扬。

    他才是那个合群的人,去适应着这个世界的吵闹。

    他讨好型地照顾着每个人的情绪,敏感又面面俱到地照顾到所有人,这不是他的天赋,是他后天磨炼而成的本领。

    所以他一定会打破沉默,他一定不会允许自己身边出现气氛尴尬的时刻。

    电梯的楼层,在一层又一层地下降。

    凝固的时间一秒又一秒地流动。

    她在赌她的猜测——

    “你怎么出来了,时间还早,不再玩会儿?”

    是正确的。

    身边传来陆辞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常的,随意的,带着几分什么都懒怠的散漫。

    她转头,看到他带着笑意的眼睛。

    微微上扬的眼尾,明明是冷感的轮廓。

    电梯还在一秒又一秒地缓慢下降着。

    快要落地了。

    她静静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她一字一字,缓慢但认真地说:“你走了,没什么意思。”

    她很清楚地看到,那双笑着的眼睛,有一瞬的凝固。

    封闭的空间里,温热的因子却开始不安似的逃窜,不断浮动。

    她一次也没有挪开视线,直直地,静静地,定在那双好看的眼睛上。

    然后她继续说,“陆辞,我们是朋友吧。”

    电梯在下一秒抵达了一楼,电梯门开了。

    封闭的空间得救了,四处逃窜冲撞的因子都可以逃出去了,迎面的冷空气冲进来,但是没人可以再逃走。

    被留在这里,在窒息而亡之前,没有任何出口。

    她直直地望着他,不用等他回答,也不容他回避,下一句问他:“那为什么,你好像一直在躲着我。”

    第47章.

    电梯的门已经开了, 门外有等着进电梯的乘客,不能在这里面长久地站下去了。

    说完,她就转回头向前迈出了电梯。

    回过头, 看着他后一步跟着走出电梯。

    身边进电梯的人嬉笑着,冲散了封闭的空间里不安逃窜的高温。陆辞在随后走到她的旁边。

    这时候他已经低笑着, 不再被逃窜的高温拥挤着, 语气也懒散得和从前一样了。

    “我哪儿惹你不高兴了, 给我扣这么大个罪名。”

    她没转头,继续往前走,“你自己想。”

    他啧了一声, 倒是好脾气地配合着,好像想得还挺认真的,“今晚没给你打招呼?”

    “嗯。”

    “我怎么给你打招呼, 你坐在最里面,身边都是女生, 我坐过去像话吗?”

    “还有。”

    “还有啊?”

    “你好好反思一下。”

    他乐了, 撂下眼皮看着她笑,“温雪宁, 你有哪儿不高兴能直说吗。”

    他这人真是。

    一身千锤百炼出来的人情世故, 永远有本事四两拨千斤, 把冲着他去的所有利刃都轻飘飘带过, 到最后, 像个玩笑话,随便说说。

    不过也是,他见识过的直白太多了。

    他的身边从来都不缺热情又主动的女生, 多么直接多么大胆的攻势都有,他一次次地拒绝, 不会也练会了。

    她的这点直白,对他来说或许太小儿科了,连提起点精神应付都用不着。

    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所以连话题是否以尴尬结束都不担心,反正他总有本事收场就是了。

    至于他会怎么想,也无所谓了,反正朋友也要做到头了,没意义了。

    从歌厅里出来了。

    外面还在下雪,只是雪势不算大。

    飘飘扬扬的雪粒从天空落下来,虚无缥缈,落在素白的大街上,连踪影都看不见。

    站在门前,她才停下来问他,“你去哪儿?”

    不是直接问他要不要回学校,而是问他,你去哪。

    不给他能够否认的答案,他说去哪,那她也跟着去哪。

    这点心思,对他来说太好读懂。

    他几乎是同时就明白了她的意图,向她看过来的神情中,有一点讶异,因为她少有露出强硬的时候,外表一张温和内敛的皮,对谁都柔和。

    这样子,好像回到高三的那个寒假,她第一次露出温柔的外表下强硬的棱角,对他说她其实很顽固。

    同样的感觉出现。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是平静的眼睛望着他,眼眸里的微光甚至比不上身边的风雪凋零。

    但是怎么说,好像有点儿怕了她了。

    他有点妥协似的遂着她说:“回学校,一起吧。”

    她的眼眸收回了,风雪静静下着。

    她很平淡回了个好。

    这里离学校不远,两三站公交车。北城的冬天很冷,但是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冷,熟练地裹好围巾,不让鼻子和耳朵被冻得发痛。

    车到站了。

    这几分钟等车的时间没人说过话。

    上了车,这趟车虽然就在学校附近,但也许是天气不好,这个时间段的要么是在屋里待着,要么是出来玩了还没到回去的时候,车上没什么人。

    碾过雪落下的马路,缓缓朝着回学校的方向行驶着。

    她坐在陆辞身边,并排的双人座,但是沉默从等车延续到开过了一个站。

    这不像他。

    但也没意义了,如果他还是要走。

    她转过头,问他:“陆辞,要听歌吗?”

    玻璃窗外驶过寒冬的街道。

    雪花在一粒一粒凋落。

    他眉眼干净,在冷凝的空气里,有几分清冷的疏离感。

    忽然想到高中的时候,他被叫去拍宣传片,穿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衣,收敛起一身的散漫,回来的人都说他清冷得像是孤寂的高岭之花。他很少有这样整洁收敛的样子,所以好多人看了都调侃他,没人觉得这孤寂的样子与他搭边。

    他的眼神在神游,听到她的声音才将注意力拉回来。低垂的眼在回神后抬起来看向她,笑容已经很熟练地换上,那一秒的游离才是她的梦。

    他嗯一声,眼睫一弯就是好看的笑,“听啊,耳机给我。”

    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他是多年前拽拽她的帽子等她回头,笑着眼问她英语阅读理解怎么做的赤诚样子,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上翘。

    她把耳机递给他。

    他戴上后听了一秒,笑道:“朝鲜语啊?”

    “嗯,随机到的,觉得挺好听的就没有换。”

    “我以为你会比较喜欢听英语歌。”

    “也不是,我什么都听,因为以前什么都没听过,所以什么都会听一听。”她又说,“你应该英语比我好吧。”

    “嗯?”他微微朝她看过来。

    “你,高中的时候,总是问我英语怎么做,但是你应该英语不差的吧,你不是经常在国外吗?”

    他笑着,“口语对话没问题,但考试真不行,就像语文的阅读理解,字都认识,但是让你分析作者最后一句话想要表达什么感情,我是真的分析不来。你很厉害,每次考试不管难不难都考得很稳,基础很扎实。”

    “但是现在应该没问题了吧,不是去国外交换了一年吗。”

    她语气还是平淡的,连神色都没有改变。

    看向他的视线也平静得像是随口一问。

    他带着笑意的语气,却在这一秒生涩地停滞,而后,他笑着继续下去:“是啊。”

    他只回答两个字,什么都没多说,有意为之还是无所谓的略过。

    耳机里的音乐没有间断地放着。

    浓烈的节奏起伏遮住了呼吸和脉搏。

    去国外交换的事,为什么没有跟她说。是真的关系普通到了,没有必要特意说一声吗。他的朋友很多很多,她是埋没在诸多人际关系之后,想不起来的存在吗。

    歌播到了最后,然而并没有切换下一首,而是单曲循环着,又从头开始。

    她说了谎的。

    并不是随机放到的这首歌,而是她一直在听这一首。

    听到重复开始的旋律,他也察觉到了。

    很轻地,向她看了一眼,而后什么都没说,这首歌同时在他们的耳朵里循环播放着。

    车到站了,是她回宿舍的这个校区,陆辞陪着她在这里下车,还是和从前一样,送她走回宿舍楼下。

    下着雪的天,雪白茫茫的道路,枯萎的冬天。

    上一次和他一起走在这条路,还是一个蝉鸣刺耳的夏天,那是他出国交换前的夏天,他们在摄影社的活动室里,一起看着他拍过的照片。

    她第一次听他说很长很长的话,只为了讲一件鲁迅后人的趣事吗?

    她没有送出去的生日礼物也在那个夏天丢失了。

    为什么,在高温的广场上穿着毛绒衣服兼职,是缺钱吗,她甚至来不及问他为什么,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和他一起走过这条路。

    对了,那天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她东拉西扯问了很多,他最终也还是没说什么。

    那天他是想告诉她出国交换的事吗。

    为什么最后又沉默。

    他的微信名字是蝉,头像是她读不懂的星球,他说没有那么复杂,不需要特意花精力去探究,可她至今没有懂。

    算了。

    就到这。

    她只能到这里了,她不问了。

    到宿舍楼前了,那几树玉兰花被大雪压着,只剩枯枝,承受着风雪凋落。

    她伸手,“耳机还我吧,我到了,谢谢你。”

    陆辞把耳机摘下来,放回她的手上。

    他耳朵里的音松下停了,但是她的听觉里,还在剧烈地继续着。

    她笑着说:“希望你考个好成绩吧,再见。”

    她没再去看陆辞,他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语气跟她道别,会站在原地看着她,还是很快就离开,她都不知道。

    她说完就转身往前走。

    雪在漫天轻轻的下。

    耳机里的歌还没有停,虽然他们刚才在耳机里同时循环着,但是朝鲜语的歌词,他看不到翻译,只有她知道每句歌词的意思。

    从感觉到他要离开这里时,这首歌就在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不熟练的朝鲜语,现在她已经不用看翻译,也知道每句歌词在唱什么。

    “我是失去了目标的作家

    这小说最后要留下怎样的结局才好

    我爱你我依然写着这三个字

    磨钝的笔尖只能把这三个字写在泪迹斑驳的泛黄纸页上

    虽然我是在幸福的想象中把现在这个故事写下,然而这一切依旧只是奢望

    我是幸福的,只是虚构的假象

    我们在一起,不过是错觉一场

    活在虚构的幸福中,永远不会结束”

    眼睛忽然一片冰凉,有雪花掉进了眼睛里,融化成水,她不适地揉了揉,仰头看着还没有停的雪。

    明明上一次仰头看的时候,还是夏天呢。

    仲夏的蝉在暴烈的枝头,能听见隆冬深雪吗。

    第二年入春后,考研成绩陆续公布,北城大学公布的排名里,陆辞的成绩是专业第一。

    但是果然如她预想的那样,他放弃了复试,复试的名单里没有他。

    这事很快就在认识的人里传遍,顾映跟她说这事儿的时候,特别惋惜的语气,“他到底想干什么,我是真想不明白。既然想在本校读研,能保研不保研,非要自己考,考也就算了吧,成绩都考到第一了,他要过复试也很简单吧,结果复试又放弃了,他这到底是想读哪儿啊?”

    所有的人都特别不可思议,不明白他到底哪根筋搭得不对,每个都是大好前途,他每个都不要。

    但是顾映说过,这是陆辞早就打算好的。

    复试和调剂都轰轰烈烈的结束了,他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名单里,他只有一个专业第一的考试成绩,然后销声匿迹。

    “他没打算读研。”她说。

    “什么?”顾映特别不可思议,“他这个成绩,他不读研?那不暴殄天物吗,你知道他拿奖之后有多少名校惦记他吗,我们学校更是想方设法留他,什么条件都好商量。不过我们学校的专业排名是全国第一,他选我们学校很正常,但他考一下过个初试就跑了?他图什么,图考第一爽一下吗?”

    “保研会占名额,而放弃复试不会影响别人,放弃后名单会向后补录。所以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读研。”

    顾映一下子哑了声。

    好像是这个逻辑。

    他嘶了一声,“陆辞跟你说过?”

    “没有,我猜的。”

    “我就说,这家伙谁问他都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打入内部了。”顾映更纳闷了,“那他去考一下是图什么?考个第一爽一下?”

    对于他的举动,没有人理解,令人羡慕的人生和前途,恨不得那些履历可以贴在自己身上,任何一样拿出来都令人咋舌的荣誉,他像放一只纸飞机一样简单就丢出去。

    有人羡慕,有人可惜,有人不理解,有人说他心高气傲,总之没有人赞同。

    但他没有再出现过。

    大四这最后半个学期,许多人都不在学校,他也早就不在宿舍,于是整个学校像蒸发般找不到他的踪迹。

    实习,答辩,毕业,五月的一场雨干透后,露出的新晴结束了这场梦。

    这段时间的事情杂七杂八,但总归是没有密集大块的任务落在头上,也算清闲,她也在这个时候收拾着行李。

    宿舍要搬出去,虽然她还要在本校读研,但是不能再住在本科的宿舍。在研究生宿舍分配出来之前,只能暂时住在学校安排的临时宿舍,她陆陆续续收拾着东西。

    她在一个日光晒透的下午收到师兄的信息。

    “师妹你在学校吧,麻烦你跑个腿,把材料给李斯舟送过去,他人不在,你放客厅桌上就行,他晚上回去要用。溪谷那个别墅,之前我们一块儿讨论课题的时候去的地方,路费我给你报销。”

    她去实验室拿了材料,坐上车去跑这个腿。

    下过雨的初夏,温度清脆的热,空气透着金翠的薄,树桠间已经依稀有了孱弱的蝉鸣。

    这地方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

    第一次来是大一那年寒假,班上同学过生日,李院士很好心的把这里借给他们用。

    后来跟着老师做实验,老师跟李院士是老朋友,所以地方也经常借给他们用,有时候几天几夜的住在这里。

    她也是因此,沾着光认识的李斯舟,但也只是沾光而已,没什么交集。基本上都是师兄师姐跟他熟,吃饭的时候带上她一起,那天在路边被他的车溅湿了裙子,送她换好衣服出来,才知道他们要去的同一个地点。

    她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到了门口,摁下密码,很轻地推开门。

    把带过来的东西放下,这事儿就算完成。

    但是在推门走进来的第一眼,光线是沉沦的昏暗。

    原本应该是四面透光的玻璃落地成窗,天然地映着外面的溪谷,然而此时全都关上了厚重的窗帘,将四面八方的光线截堵在外,于是清透的天堂变得像地狱,窒闷封闭。

    她感到奇怪,脚步却下意识放轻。

    往前走,看到沙发露出的一截毯子,再往前,有一截劲瘦的腕骨,正无力地搭在沙发旁边。

    再往前。

    看到一个人坐在沙发里,双眼紧闭着,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只是他好像睡得不太舒服,眉心是难受的皱着。

    仰着的头颅向后靠着沙发,发丝柔软地散乱着,昂扬的脖颈在线喉结凌厉。

    他生了一副锋利冷感的五官,这样坐在昏暗的静谧里,却浑身都透着一股碰一下就会破碎的脆弱感。

    他的手臂拥着一团毛毯,骨感的手指无力地抓着,肩膀是收紧地绷着,看起来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姿态。

    她没再往前。

    站在离他这样几米远的距离,看着他轻颤的睫毛,高挺的鼻梁,那粒要离得很近才能看清的小痣,因着他难受细腻的汗密布而变得动人心魄。

    封闭昏暗的空间里,时钟滴答滴答在转动。

    第48章.

    她把带过来的东西放下, 转过头,沙发上的人还没有醒。

    她没有向他走近,只这样隔着几米, 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光线昏暗,他的鼻梁上细腻薄薄的汗, 眉心紧皱着。

    时间慢慢过去。

    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

    原本四面透光的光线, 此时因他的封闭而沉闷死寂, 像是站在他的世界边缘,昏暗的、沉闷的、孤寂的,密不透风, 没有人找得到的。而她闯到了这个边缘,只要再往前走,他就在她的面前。

    寂静中, 时钟的走针都变得清脆明显。

    再下一秒,她终于慢慢向着他走过去, 他完全没有醒, 还陷在自己的噩梦中,浑身都是难受。

    近在他的面前了, 才能够看清, 他的嘴唇很薄, 此时也微微用力抿着。

    脖颈上的血脉青筋绷直, 在薄薄的皮肤下, 呈现出一种凛然的脆弱。

    他在做噩梦吗。

    她伸手,试探着,慢慢伸向他, 想抚平他皱着的眉心。

    可是碰到他的下一刻,他的紧绷像瓦解, 坐着的身体也因此失去了支撑的力气,瘫软无力地向着一侧慢慢倒下去,她下意识地立即伸手接住他倒下的身体。

    他还没有醒,呼吸平稳地靠在她接住他的手臂上。

    他昏睡的身体完全失去了自主的力气,不再紧绷地支撑着之后,所有重量都倒在她接住他的手上,眼睫轻盈,密长地垂着,遮住了那双总是上翘笑着的眼睛。

    可是他的身体好沉。

    她这样接了一会儿就觉得有点酸了,而他依然安稳地睡着,睫毛也不再颤动,整个人像一团没有了外壳和筋骨的软.肉,安稳地靠着她。

    她没有舍得放开他,鬼使神差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慢慢放下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全程的动作很轻很慢,他一点也没有要醒的迹象,像是稚嫩的婴儿,软弱和依赖着,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样坐了好一会儿,她开始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的手机亮了起来。

    她把亮度调低,打开未读消息,是李斯舟给她发的信息,问她送到了吗。

    她连打字都放慢,怕动作带动着肩膀手臂把他惊醒。

    她慢慢回:“到了,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李斯舟:“行,麻烦你了。”

    她又给师兄也回了个信息,告知一声东西带到了。

    微信上陆陆续续还有别人找她,她一一都回复了,所有消息回完,她再次放下手机。

    微微侧头,靠在她肩膀上的人仍然在安稳地睡着。

    她低下去的视线,可以看到他密长的睫毛,此时静静地垂下,不再颤动。

    高挺的鼻梁上,那粒曾经要很近才能看到的小痣,很浅的颜色,微弱到几乎不会被任何人看清,坦然地暴露在她的视线里。

    他皮肤细白无暇,这粒小痣就是他的皮肤上唯一的颜色。

    他的嘴唇很薄,呈现柔软的色泽。

    她忽然不敢再看下去,挪开了视线,放空似的看着客厅的墙壁上悬挂的时钟,秒针一秒一秒地转动。

    在机械的放空中,鬼迷心窍似的躁动才慢慢停下来,心跳变回平稳。

    她没敢再看他,耳边却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微弱的,均匀的,带着一点热。

    他这个样子,让她根本舍不得把他推开,但她这样坐着也没法做点别的什么,于是就这样枯坐着,听着他的呼吸声,坐到四下光线越来越暗,别墅里也越来越昏暗。

    本来就没有开灯的空间里,窗帘全都紧闭着,下午那会儿光线强烈,还能有些光穿过窗帘渗透进来,客厅里虽然光线昏暗,但仍然能看清东西。

    而现在,快要到傍晚了,太阳渐渐落下,强烈的光线都收走了。

    封闭的空间里,已经黑到没有一点光,连他在肩膀上的轮廓都不再看得清楚,他们像共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黑夜,这里的时间渐渐凝固,放慢了运转。

    他始终靠在她的肩膀上,安安静静。

    她维持这个动作一个下午,肩膀都已经酸了,但他一直没有醒,她也没舍得离开。她很清楚,这是最后一个和他在一起的下午了。

    虽然她不明白,他离开的原因是什么。

    但是离开这里会让他开心吗。

    坐在这里的这一个下午,听着他均匀的呼吸,脑海中却过滤出很多从前微不足道的画面。

    她过去的生活很贫瘠,三点一线忙碌在上课和回家之中,很少在教室以外的地方逗留,所以有时候考试分配的考场,她不太清楚怎么走。

    其实自己一层楼一层楼上去找也能找得到,但是问他就能更快得到答案。

    他要是心情好,还能亲自陪着她去认一趟路。

    他笑她说,要毕业了都还没把学校认熟,以后回母校看看都找不到地方。

    那时候她说的那句,反正人总是要回家的,他却没有搭话。

    无论是南方那座城市还是这里,都不是他想留下的地方。

    他说他去过很多国家很多城市,但是再多的城市都大同小异的吵闹,他曾经追着拍一颗星星跑了大半个地球。

    她曾以为他喜欢篮球,喜欢热闹,喜欢人堆里的声色。

    但是他喜欢宇宙,喜欢星空,喜欢雪原,喜欢戈壁,喜欢荒漠,喜欢河流。

    他喜欢一切孤独的,无边无际的东西。可是他笑起来的时候,明明脸颊上会有很浅的梨涡。

    虽然偶尔能感觉到他的身上有着违和的寂寞,可是从前认识他的时候,他的确大多时候都是笑着,上翘的眼尾,发亮的眼眸,他一身都是赤热张扬的少年气。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笑总是像一层薄薄的纸,依然是雪白的发亮的,但是会被揉皱,会被淋湿,会被撕碎,谁都能把一张轻薄的纸用掉,再丢弃。

    眼前浮现的,是他躺在班主任家的沙发里,弯弓的背脊如同枯瘦的竹,灰尘在空气里衰颓的浮动。

    他在高三消失的那半年里,真的只是为了跑大半个地球去拍一颗星星吗。

    他的很多事,她没法拼凑起来,却能感觉到,他很想很想离开这里。

    无论是南方的那座城市,还是这里,都没法让他快乐。

    即使从此以后,她只能活在自己虚构的幸福幻想中,但是比起这个,她更希望他能够快乐。

    就像他的一次次出现,都是那样诚挚又真心地希望她能得到自己的人生,希望她越来越好,希望她被更多人看见。

    他在那个干燥的冬天出现,他说我可以帮你,我希望你如愿。

    从高中,再到大学,学费也好,住宿费也好,帮她分析报考录取也好,她在大一时被繁杂庞大的世界冲得晕头转向,他帮她打破信息差的壁垒,整理好一切她需要的东西,给她一切长成大树需要的养分。

    他希望她如愿,于是真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地帮她铺好了台阶,她只需要向前,不断向前。

    所以,她也同样地希望,他也要找到自己的人生,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有什么能留下他的方法吗,也许是有的吧。

    别人或许不了解,但她很清楚,他有一颗很柔软的心脏,让他心软总是很简单。

    他曾经开玩笑地说,温雪宁,以后要是真的吵架,我是不是吵不过你啊。其实要欺负他真的很简单,看穿他那层保护色以后,他只有一颗裸.露的,谁都能欺负的心脏。

    但是她没有办法这样做,她宁愿只走到这。

    所以她说,算了。

    反正都是要看着他离开的,追究那些能有什么不同。

    曾经她和别人一样,站在教室的门口窥探他的灿烂和耀眼,青涩时心事懵懂。

    每次看到他,都会觉得这世界也是发亮的,有光的,让人喜欢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和他有什么结果,她只是和其他女生一样,在教学楼看他,在运动场看他,在他经过的时候下意识整理自己的头发,一个向往光的普通暗恋者,随着毕业和离开就会忘记他,他只是藏在青春里的那个,回头看时会眷顾的人。

    但是从他出现的那个冬夜开始,他的意义从此不同,他不再只是一道照亮她的光。

    他是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要重要。他不是长辈,不是亲人,不是老师,不是任何有责任和义务对她好的人,却比任何人都要对她好,他什么都不图,他是那样纯粹真挚地希望,她能够实现自己这一生。

    所以,比起自己那点心有不甘的暗恋,她更想要这个希望她找到自己的一生的人,也能够过好这一生。

    你要开心。

    你要快乐。

    你要找到你自己。

    如果偶尔回头,也可以看看我。

    窗帘封闭起来的空间里越来越黑了,没有开灯的客厅,漆黑得只能依稀看清楚一些大型家具和墙壁的位置。

    她已经没法在这样的黑暗里看清楚他的脸。

    他还在睡吗。

    可是她应该要走了,李斯舟晚上会回来,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但是如果李斯舟撞见她还在这里,她没法解释自己在这里这么长久的滞留。

    静谧的黑暗里,时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转动,时间从来没有停止过。

    她真的要走了。

    她慢慢地捧起他的脸,把他从自己的肩膀上慢慢抬起来,再慢慢站起来,把他靠回沙发上。

    他已经睡了很久,离醒来应该不会太远,所以很怕弄醒他,动作轻到不能再轻。

    但是她的肩膀早就酸麻了,一边的肩膀和手臂没法正常地用力,僵麻的脱力时,他的身体又歪倒下去,她及时去接,磕在了她的手上。

    他的呼吸有下意识地起伏。

    这次他可能真的醒了,她干脆不再怕把他吵醒,不再放轻力气,直接把他扶好坐正。然后下一秒,飞快地捂住他的眼睛。

    他应该是刚睡醒,所以反应还有些迟钝和缓慢,来不及看清楚她是谁就被捂住了眼睛,有些茫然地呆滞。

    然后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迟钝着,要抬起手去拿开她的手。

    这是属于她和陆辞的最后一秒钟。

    她曾经想过,不要和他道别。

    几个月前的那个雪天,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是最后一次见他,所以她说的是再见,而不是下次见。

    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他去倒掉那些塞满他课桌的告白,旁边的朋友絮絮叨叨地说着不理解,这些女生到底是图什么,高中三年那么多机会,挑个高考前来告白,以后又见不着了,告这个白有什么意思。

    她说,因为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见到他。

    旁边絮絮叨叨的朋友一听挺有道理的,停止了喋喋不休,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会到此为止的时候,陆辞说,没意义。

    是的,没意义,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只有告白的人会自我感动地以此画上自己的句号,而他感觉不到任何意义。

    他的时间不会为了别人的这一秒而停留,他还是会向前走。

    那么——

    什么是有意义的呢。

    偷走属于你的时间,是有意义的吗。

    他的手已经快要碰到她了。

    在被他拿掉挡住他眼睛的手之前,她只有一秒钟可以偷走。

    就在这一秒,空气里都是她高温密布的汗渍,她因为紧张和自我谴责的卑劣而绷到了顶点。

    捂在他眼睛上的手是她最后的保护壳,他不会知道她是谁,也不会知道是她做下的罪恶。

    然后,她在这一秒,低头朝着他亲下去。又在快要到他嘴唇的时候,还是不忍心地错开,只轻轻地吻在他唇角边的脸颊。

    心跳在这个时候达到了最大值,捂在他眼睛上的手也因为紧张而格外用力。

    在下一秒就会被他推开前,她飞快地站起来转身逃走。

    光线仍然是昏暗的,封闭的,没有人知道的,她的心跳声在逃跑中震耳欲聋。而她的身后,是他下意识伸出来想要抓住她的手,但在真正碰到她的指尖时放弃着垂落。

    她因为慌忙逃走而错开了他脱落的手,那一秒的擦过,她在跑出好远后才反应过来。

    她逃跑得很快,几秒就已经跑到门口了,这时候才忽然停下来,回头。

    没有光的偌大客厅,只能依稀看清楚墙壁和大型家具的轮廓位置,她回头也只能看到他所在的那个沙发的位置。

    她迟疑着,慢慢走回来。

    黑暗中,仍然是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她这样长久站在他的面前,光线昏暗着,即使面对面,谁也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看到他还是坐在那里,他在想什么,他在看哪里,彼此都无法看清楚。

    她的心跳和脉搏还在因为刚才的卑鄙而急促跳动着。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玻璃外,初夏蝉鸣声阵阵,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声音孱弱。

    而他坐在这里,像将死暮蝉,十几年孤寂黑暗的蛰伏,在一个夏天爬上暴烈的枝头,然后死去。

    可是几年前的冬夜,他也是这样坐在她的面前,接住她薄薄的人生。她看着陆辞在黑暗中的身影,尝试着,慢慢地俯身,去握他垂落在沙发上的那只手。她的紧张在黑暗中屏着呼吸,她一点一点试探着,最终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冰凉的,掌心有着同样冰凉的汗,皮肤像是没有温度。

    即使她这样用力地握住他,也没法把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他始终是冰冷的手,却有一刻像是被她的温度烫到而蜷缩。

    黑暗中,他们没法看清彼此,只有手掌的紧握告诉彼此的存在。

    他这样被她握了很久。

    很久后,她慢慢放开,捡起刚刚被她带动掉落的毯子,重新盖回他的腿上。这次是真的站起来离开了。

    她重新来到了大门口,按下门锁,很轻地推开,又关上。

    外面的夕阳正灿烂,艳丽弥漫地铺满了整个天空,那阵阵初夏的蝉鸣此时也更清晰了,实质般地传进听觉,初夏的高温也蒸发着皮肤上的水分,她像重新回到了真实的世界,而心跳和呼吸还在颤抖着。

    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有力气慢慢往前走。

    耳边是不绝的蝉鸣声,这个夏天已经开始了。

    她拿出手机,列表里有别人陆陆续续给她发的信息,而这些所有消息的最顶端,是一个很久都不会有一次消息的置顶。

    她慢慢打着字。

    身边是高温而真实的空气,在慢慢剥夺她身上的低温,最终将她在里面坐了一个下午沾染的冷空气全部挥发。

    “别再躲着我了,以后去哪里都告诉我。”

    打完字,她点下发送。

    抬起头时,有枯萎的树叶飘落,降落在她的手掌上,像他曾经接住的那一片玉兰,正向着她坠落。

    陆辞,你不是将死暮蝉,你会成为长久的夏天。

    第49章.

    毕业后, 陆辞这个人像是销声匿迹,身边的人都没了他的消息。

    他本就什么都不发的朋友圈空空荡荡,现在消息也不再回, 那个星体的头像如同成为了宇宙里一粒碾碎的尘埃,彻底暗淡下去。

    没有人知道他毕业后去了哪里, 在做什么。

    有一些人知道他的摄影账号, 但是那个账号也已经停止了更新和发布, 没有注销,但是像停止了时间的流动,他的存在只到这里。

    如她所想的那样, 他是打算抛掉了这里的一切,彻底消失在这个每个人都认识他的世界,再也不会见到他。

    但在她的列表里, 有了一个新的置顶。

    一个新的账号,在毕业后的第一个月添加为好友, 头像是他拍的雪原。

    聊天记录里, 是一个又一个定位发送。

    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她发送一个定位,哪怕只是在那里驻留一天, 因为答应了她说的以后去哪里都告诉她。

    他流连在欧洲的诸多国家, 有时候待上几个月, 有时候只待上几天, 一切要看接的工作需要多久, 一些大型的商业活动需要长期跟拍,他就会在那里驻留得久一点。

    他不怎么回消息,隔着几个小时的时差, 白昼和黑夜总是慢一圈,她白天也在忙, 有时候水都顾不上喝,晚上回去给他发的消息,他也还在工作中,第二天早上醒来才会看到他忙完后的回复。

    但是刨除掉这些客观原因,他其实也不怎么回,虽然有求必应,但是回复都很简短。

    比如说,她想要他发布摄影照片的主页,他会给,所有平台的账号都会发给她,并不对她掩藏,但是只是发个链接过来,不多说什么。

    她晚上回宿舍,看到他回的消息,兴冲冲打开,发现是无法查看。

    她又给他发消息,说打不开。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早晨,看到他昨晚又回,国外的网络需要翻墙挂梯.子。

    怎么挂,她当然不会,但是他也不主动说,她问就说,不问就不多说。

    总之就是这样,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她要什么他都会给,但是并不主动向她靠近,一旦她丢掉手里放风筝的线,他还是会退出她的世界。

    能够感觉到他一直在逃避她,并不想让她走进来。

    他曾经可以伪装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也准备以这样普通的身份退出她的世界,但在那天被她偷亲后,她的举动无疑是冒犯,可他的反应不是反抗和生气,而是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抓住她,暴露的本能让他的伪装没法再继续,所以她要什么,他只好应对,但还是想让她放弃他。

    她在第二年的时候有机会跟导师去国外的会议,她查了车程和攻略,到他那里只要一个小时。

    她提前问他可不可以见他。

    他发了他的工作日程安排过来,说真的没时间。

    她仔仔细细看过了他发来的工作流程,好像真的没办法,并不是借口。

    她生气,“那你给我发张照片补偿我。”

    他乖乖发了过来。

    “还要!”

    他又发一张。

    像个可以随便捏的软柿子,一点反抗都没有,让人连生气都气不起来。

    她看着照片里的他,那边雾蒙蒙的天气,像是浸泡在灰色的水里。

    天空灰灰,他也灰灰。

    他好像变了很多。

    他比以前瘦了,五官轮廓因此变得更深邃锋利,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安静又内敛。

    那双总是亮着的眼睛更加乌黑,睫毛是密长的下垂,唇角的笑意也变得很淡,张扬的棱角全都没有了,整个人都很柔和,但也很遥远。

    以前他的遥远像炽热的太阳,没有人敢去徒手触摸,但是他始终在那里,抬头就能看见。而现在他的遥远像云,像风,像雨,他很轻柔,却没有办法捉住他,就算握住也会消失。

    但是这样才是他真正的样子吗。

    他的笑容变得很淡,笑起来的样子却多了几分纯粹,微微上扬的眼尾安静而内敛。他是开心的吧。

    即使异国他乡一个人,但是他好像是真正的开心。

    眼眶忽然有些热,她看了很久他发过来的照片,慢慢打字发过去:“我很想你。”

    实验室的师兄叫她,她只好放下手机去忙。

    收到他的回复时,已经是她回宿舍的深夜,他的回复也是隔了好几个小时以后抽空的缝隙。

    依然是有问必答有求必应,真挚却后退。

    他说,“对不起。”

    但是在这第二年的年底过去,第三年的开头,也就是春节到来的时候,他给她发的定位,是北城。

    她的春节一如既往是在学校的宿舍里度过,同宿舍的室友回家过年,参加过几年学校安排的春节活动后也觉得没意思,所以哪里也没去,在宿舍里看着电视剧打发时间。

    这一年到头都忙得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能休息下来,她困得补了好几天的觉,作息因此变得混乱。

    醒了就吃点东西,吃完又倒下睡,偶尔坐起来看看电视剧,白天黑夜没有分界。

    看到陆辞发来的定位,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她才睡醒,头昏昏沉沉的,宿舍的窗帘拉上了,光线昏暗得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早晨。

    她混沌地盯着那个定位很久,猛地清醒。

    她立即在输入框打字,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手指微微颤抖。

    “我可以来找你吗?”

    点下发送。

    她已经立即爬起来去刷牙洗漱换衣服,从睡下到现在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饿得头晕眼花,手一直在抖,手忙脚乱的洗漱中还从柜子里拿了桶泡面泡上。

    但是连汤带面吃完,也没等到他的回复。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

    学校的宿舍有门禁,十点半以后就要关掉大门,进不去也出不来。

    她穿上外套,锁掉宿舍门,从学生宿舍出来,打车到了他定位的小区楼下。附近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正好一桶泡面也不够饱,她又买了点东西坐下吃。

    十一点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陆辞回的信息。

    “现在太晚了。”

    这是婉拒。

    或许只是今晚的婉拒,又或许明天后天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婉拒。

    她盯着这行字看了一会儿,拨下了语音通话。

    等待拨通的那几秒里,心跳每一下都很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即使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等了很久,在她以为这通电话会自动挂断的时候,他接了。

    她知道他在听,她说道:“我回宿舍晚了,现在宿舍楼门禁关门了,我回不去了,我出来没带身份证,酒店也住不了,可以在你这里收留一下吗?”

    语音里有一段短暂的沉默。

    她又说,“冬天的晚上好冷,求求你了。”

    他问,“你在哪。”

    他的声音也变低了很多,沉稳而柔和。

    “你要来接我吗?”

    “嗯。”

    “我发定位给你。”

    电话挂断,她把自己身在的便利店位置发给了他。

    就在他住的楼下。

    不用动脑子都知道她的说辞是有意为之的了,这些从大学室友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招数,她用得生涩,但他从小就招人惦记,见过了太多,或许在看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就预料到了她的意图,所以才会有长久的迟疑,但还是向她妥协。

    十分钟后,她看到落地玻璃窗外,他高高的身影从灯下过来。

    模糊的黑夜,只能看清一个身形轮廓,但是心跳从那一刻开始起伏不定。她这样看着他慢慢走过来,走到灯光明亮的地方,走到通往这里的小路上,再走到便利店的门前。

    炽白的灯光将他照得越来越清楚。

    他的睫毛,鼻梁,嘴唇,还有推开便利店的门时伸出的手,骨感细长的指节,在推开玻璃门后向着店里看了一眼,然后看到她在的方向,他朝她走过来。

    她坐在长桌前的椅子上,看着他走到自己的面前,仰头看着那张朝思暮念的脸站在面前,眼眶忽然就控制不住地酸胀。

    她连忙低下头,假装要去收拾自己面前的东西,陆辞已经先一步伸手,帮她把吃掉的盒饭盒子袋子扔进垃圾桶。碰到他的手,她有些蜷缩地顿在原地,然后才慢半拍地收回。

    他收拾的动作全程自然而熟练,沉稳柔和,全然没有了从前那副看起来什么都懒散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扔进垃圾桶,他转头看了眼便利店里面,说道:“还有什么想吃的吗?再买点吧,我刚回来,家里没什么吃的东西。”

    她摇摇头,“国内可以点外卖。”

    他这才很低地笑了一声,“是,可以点外卖。”

    他还是朝着货架走过去,看看买点什么上去。

    眼眶酸得很厉害,很用力才能把眼睛里的眼泪忍住。

    然后趁着他转头在看货架的时候,飞速地把那点已经浸透的水渍擦掉,跟上他到货架前,他拿了很多东西,结了账,拎着一大袋子。

    走出便利店时,他说:“把帽子戴上,外面很冷。”

    她听话地把外套的帽子扣上,抬头问他:“像不像只熊?”

    他轻淡地挪开视线,看着前面的路:“像。”

    这样的平和一直维持到走到他的家。

    他开了门,把买回来的东西放下,拿出刚刚买的拖鞋给她。然后朝客厅里面走过去,把沙发上的衣服都简单收拾一下扔进行李箱。

    再然后进了房间,把床上的被子床单都重新换过。

    她换上拖鞋后,回头看着他在暖黄的灯光里收拾着这些东西,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和柔软的感觉。

    于是她这样看了很久。

    直到把卧室的床重新整理好,转过身看到她,他的视线还是平静地移开,一边走出来一边说道:“晚上你睡这儿吧,我睡沙发。”

    他又进了洗漱间,拿出新的牙刷毛巾,全都给她准备好,很细心体贴地招待好来家里借住的客人。

    他这个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很标准的单人公寓。

    不大的空间,转个身就能看到彼此。

    从头到尾,除了回头时无意撞上的那一眼,他没有一次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哪怕是跟她说洗漱的东西准备好了的时候,也是背对着她,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说,然后从她的身边擦过,回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整理自己的东西。

    所有男女避嫌的客气,他都做到最合理的边界。

    桌子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零零散散的东西,比如说充电器、遥控器,行李箱还在客厅里,他刚回来还没怎么收拾。

    屋里有供暖,她把臃肿的外套脱掉放在沙发上,进去洗漱。

    出来时,他还坐在沙发上,没有躺下,低头在看手机。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直到感觉到她朝着他走过来。

    他的身体有明显的停滞,在她坐在他身边以后。

    他们不是没有并排坐在一起过,但是从来都是隔着朋友的身份,中间有着合适的距离,这次她是很近地直接坐在他的身边。

    很久后,他还是没抬头,声线撑着平静,像平常一样说:“很晚了,你不进去睡吗?”

    “我白天睡了一天,我不困。”

    “我有点困。”

    “你睡。”

    “……”

    “温雪宁,不要这样。”

    “哪样。”

    他没法直白地说出口,于是空气再一次沉默下去。

    她也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坐在他的身边,很近地,很清晰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一次又一次缓慢的颤动。

    搭在腿上的手向下自然垂放着,手背的血脉经络却很清晰。

    他在想什么,也不难猜,他希望她放弃他。她不催着他继续说什么,任由空气在沉默中漫长地煎熬折磨。

    然后等到他慢慢地开口,“温雪宁。”

    他垂落的手微微颤动。

    他再一次开口时,语气变得艰涩,“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未来和以后,都没法再给你什么了。”

    他始终是微微侧开的视线,没有看向她。

    “那现在呢?”她看着他。

    “现在什么?”

    他有些怔。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心跳也很快,手心捏紧着,但是没有打算放过,“现在可以亲你吗?”

    第50章.

    这话说完, 陆辞的神情明显变为错愕,看向她的眼里都是怔愣。

    可能,她的话真的太大胆了, 超出了他的预料和认知。

    这片刻的错愕,她已经不等他的回答, 凑近朝他亲过去。他身量比她高大很多, 即使都是坐着, 她也要起来一点才能亲到他,她把一只手撑到他的身体另一侧,作为支撑自己重心的支点, 碰到了他的手臂,干脆按在他的手臂上扣住他。

    离他很近了,他的眼睫在这时很轻地颤动着。

    他的嘴唇很薄, 色泽柔软。

    快要亲到他的时候,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伸手要把她推开, 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也被她扣住了。

    他一时间只能匆忙地侧开脸。

    她跟着歪过脑袋要继续去亲他,他已经恢复的理智抬起另一只手挡住她的靠近, 语气也有点急, “温雪宁。”

    “干嘛这么凶。”

    她还倒打一耙。

    话一说出来, 陆辞下意识反思了一下, 自己刚刚的语气很凶吗。

    然后反应过来她这是恶人先告状, 语气因此带上点说不上来的不满,“你别亲我。”

    她倒是很好说话地没再继续,但也没坐正回去, 依旧凑近在他的面前。

    很近的距离,他睫毛密长, 细细地颤动着。他也把挡着她靠近的手放了下来,她的脸孔近在面前,高温因此仍然没有退散,他的视线移向旁边,“你不要这样。”

    他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努力让话题回到之前,试图继续跟她讲道理:“温雪宁,你不要这样,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以后也不打算再回到国内,而你的人生还会继续着。我知道你很感激我,所以我可以继续跟你做朋友,只要你想,我会一直跟你联系,但是……你不要这样,我没办法回应你什么。”

    她认真听着他说的每句话,他说完后,问他:“还有吗?”

    “什么?”

    “这些就是全部了吗?你拒绝我的理由。”

    他一时没说话。

    低垂的眼睫静静地敛着。

    她看着陆辞,也很认真地跟他说:“我觉得,我们对彼此都有不了解,所以有很多的误解,我的确很感激你,但并不是因为你给过我什么才喜欢你,所以你说的以后给不了我什么,我本来也不在乎。你不想再回到国内也没关系,我在国内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亲人,等我读完研,我也可以到你喜欢的国家工作——”

    “不要。”他很轻地声音,打断了她跟进一步坚定的宣言,甚至带上一丝颤抖。

    她更加坚定和不顾一切的执着,反而像火焰,让他感到痛苦。

    他连声音都有了颤抖。

    他避开的视线在这一声后,重新慢慢看向她。近在咫尺的脸,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只能应对。

    半晌后,他抗拒地说:“温雪宁,我不要你这样。”

    她仍然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撑在他身体那一侧的手一直没有收回来,他被围困在她的身体面前,只能面对。

    他张了张口,说下去:“你已经有你的人生,你会过得很好,会被更多人看见,也会有很多更好的未来……没有必要为了我离开这里,跟着我去异国他乡重新开始。”

    “那你呢,去异国他乡重新开始的人生,是开心的吗?”

    她问得认真,语气耐心。

    在她的目光里,他点了下头,“嗯。”

    她这样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不太了解你的事,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只把我当一个很普通的朋友,我怕朋友都做不成,所以一直很谨慎地对待你,你不喜欢被冒犯,我就后退,因此你的很多事我都没什么机会问。我感觉到你有很多不快乐,但是你好像不太愿意告诉我,是因为我没法让你感到安全感,所以你没法像我当初求助你那样向我求助吗?”

    她低头看了眼他的手,他比两年前瘦了很多,手指骨感细长,更内敛的感觉,也更柔和。

    她很轻地握住他的指尖。

    然后再次看向他,说道:“陆辞,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信赖你一样,开始信赖我呢?”

    说到这里时,她能看到他的眼睛里有很轻的颤动,但他还是低敛着睫毛,没有看她。

    她继续说道:“我见过你拒绝别人,我初中就在你隔壁班,虽然你不认识我,但是你很出名,所以我从初中就开始听说你的事,从初中就知道你是怎么拒绝别人。包括高三在班主任家的那次,我说你很重要的时候,你应该以为我也是要告白吧,那个时候你的表情很熟悉,你很无所谓地看着我,虽然表情很耐心地听,但是让人从心底里感觉到你很冷漠,你并不在乎在你面前的人是谁,要对你说什么,甚至可能因为听多了这样的话而有点厌烦,因为要让你花时间和精力来应付。可是你现在,不是这样,你在拒绝我,可是你很难过。我可能的确不太了解你吧,你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但你如果真的要拒绝我,不该是这样。”

    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指尖,“可能,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很温吞的人,什么都可以退步忍受,但我说过,隐忍只是我的生存法则,因为我的人生没有试错成本,行差踏错就会是我承受不了的后果,我做所有事都只能是谨慎的。”

    “但我这个人并没有表面上这么忍让,我想得到的东西,没有一个是以退缩为结局,在尘埃落定之前,我不会后退一步,哪怕不擅长的事也要为了达到结果而学会。玩狼人杀我不会说谎,但是为了能留下上学,我可以面不改色说一万次谎,骗过老板娘说我是初中上完就出来找工作的打工妹。你说我学习很拼命,我的确为了能够留在大城市上学,我可以十几年忍受我爸爸和其他亲人的态度,给我爸的女朋友洗衣服做饭都没关系,只要能留下来上学。为了能够一年又一年在你身边,我也可以骗过所有人说我不喜欢你,但是我喜欢你,我没有真正放弃过,在尘埃落定之前,我同样不会放弃。”

    “我是成年人,现在是有能力承担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的成年人,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也可以承担我的选择。你的害怕是你的事,但是向你走近是我的事,你如果一定要后退,那我就一直向前,走到你后退不了为止。从前我以为你真的只是把我当朋友,所以我不想冒犯你,做朋友也无所谓,但是你现在拒绝我的理由,没法说服我后退。你如果要拒绝我,应该像对别的人一样,说你不喜欢我。我依然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不会再骚扰你。”

    她的视线一次也没有从他的脸上离开,他的指尖被她握在手中。

    她一点一点,握紧。

    就像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她倒退回来,在黑暗中握住他放弃的手。他的手心此时一样是冰凉着,只能依靠她握紧的体温。

    “现在,你要用这个理由拒绝我吗?”她问。

    视线没有从他脸上离开,面对面的距离,可以很清晰地看清楚彼此的瞳孔。她没有留给他任何可以躲避的时刻,说道:“那为什么我可以牵你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