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宗懒得和周维解释太多。
周维高高在上,百万、千万不过是个微小的数字,他想借以证明魏朝宗在于海眼中是件廉价商品,证明于海是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小人。
曾经的魏朝宗,不曾和于海相处过的魏朝宗,锦衣玉食的长大,钱财名利唾手可得,物质财富对他而言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也会对拿着感情置换金钱的人嗤之以鼻。
但是,他遇到了于海。
烈日炎炎,强烈的白光刺激得他难以睁开双眼,过高的温度让从没有吃过苦的身体感到了煎熬。
而不远处,粉尘弥漫在空气里,沉重的钢材压在瘦削的肩膀上,腐蚀性的水泥溅向黝黑发红的英俊脸庞……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滴入炙热的土地……却仿佛滴入魏朝宗的眼睛里,让他感觉眼球火烧般的疼痛。
于海是个爱干净的人,指甲里却是清理不完的灰色污垢,指腹划痕交错新伤叠旧伤,粗糙的手背爬满蚯蚓般的血管。
一无所知的魏朝宗只觉得这样一双手为于海所拥有格外的性感和特别,了解渐深后知后觉体会了心痛的滋味。
于海笑的释怀,摊开手给他看:“有什么好心疼的,我凭双手吃饭。”
五百万,周维不屑一顾的数字,当年的于海需要挥洒三十年四十年、上万个日夜的血汗。于海那么热爱他的工作,却将三十余年的付出回报和相处118天的他划上同等价值的两道横线,魏朝宗有什么立场指责于海辜负他。
“我只觉得他心软好骗,利用我不够彻底。”
张哲眼皮一跳,三观塌陷了一块,那个叫于海的男人是给魏少下咒了吗?
恋爱令人降智,魏少是彻底失智。
和于海的交易场景,张哲不敢忘记,老板需要他在魏少迷惘的时刻站出来,提醒魏少不要重蹈覆辙。
因而,张哲依然清晰的记得交易的场景。
一头青皮的男人叼着烟走进来,单手插在兜里,神情散漫。
张哲的控制力一向不错,闻到烟味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微小的表情仅停留了一息之间,而男人似乎捕捉到他的不适,掐灭了烟挥散了升腾的轻淡烟雾。
“你们要带走魏朝宗?”男人开门见山,“回答我几个问题。”
张哲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的公文包里不仅有魏少的身份证明、一张五百万的现金支票、还有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生平资料。
23岁,父亲(已故)是建筑工人,母亲是家政人员(现)。高二,因打架滋事被退学。同年,他的父亲高空作业时死于意外。辍学之后于海选择了和他父亲同样的工作,多年来辗转国内外。
年少失去至亲,和母亲相依为命。他的命门是什么,不言而喻。
张哲必须经过这场谈判,让男人选择主动离开魏少,利诱或威胁,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达成周先生想要看到的结果。
魏少宁愿放弃身份也要留在男人身边,这是周家和魏家都不能容忍的。
张哲本以为谈判的过程会有曲折,毕竟魏少的反应足以说明两人感情深厚。
未料到男人仅问了魏少的基本信息,出生年月、身高体重、饮食习惯,并让他拿出证明魏少身份的材料。
“在读大学?”男人轻笑,“也是,可不就是上学的年纪嘛。”
接着语气随意的说:“我这边没问题了。既然你们是他的亲人,随时可以带他走。”
张哲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眼前的男人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分离毫不在意。
周家错误的预估了男人在魏少心目中的地位,以致于他们不得不绕过魏少找到男人谈判。张哲想,魏少是否也错误的估计了自己在这个男人心中的重要性。
如果魏少知道对方的态度,还会留恋吗?
“还有问题吗?没事我先走了。”男人语调懒洋洋的,“今天的砖还没搬完哪。”
张哲拿出支票,这是彻底斩断两人关系的一把利刃:“如果他不愿离开,还请您帮忙,这是报酬。”
男人愣了愣,很快恢复悠然的神色:“不好意思,没见过世面,冲击力有点大。”
他闲适的姿态并不像受到冲击的模样,张哲没有从对方脸上看出丝毫的贪婪和欲望。
男人却说:“支票这玩意我不懂。我给你个卡号,走转账吧。”
无比的坦荡和自然。
张哲恍惚觉得对方不是在做一笔情感与金钱的交易,而是随手卖掉了一个失去兴趣的二手物件。
事情按照周先生所计划的推进,魏少得知这场交易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然后平静的接受了周先生的安排,回归了“正途”。
张哲以为少爷早已想通了。
以周家继承人身份再次回来的少爷,褪去青涩和冲动,更加的冷漠、不近人情。
他霸道专制,不喜阿谀奉承人情世故,偏偏再而三的放低身份去接近那个左右逢源的人。
他洞若观火,就连老于世故的张哲站在他面前也会觉得无所遁形,牵涉到那个人却活脱脱像个被妖妃迷晕了头的昏君。
张哲严阵以待,准备随时去为周先生取来速效救心丸。
莫说对魏少抱有极大期待、并将周家未来寄托在魏少身上的周先生,作为一个服务于周家十年的秘书,他听着魏少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话,都觉得眼前一黑。
好在魏朝宗没有再说更多刺激的话,转身离开了书房。
“看着他点。”周维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一朝天子一朝臣。
警告言犹在耳,张哲心底叹息一声:“是。”
于海这趟周家宴会之行,很快在圈子里传开。不少往日搭不上边的二代三代联系他,试探的打听他和魏朝宗的关系。
“我和魏少啊…狗友。”
“狐…朋…狗…友的狗友?于总别开玩笑了。”
“同为养狗人,偶尔交流交流养狗心得。”
“哦……原来是这样,吓我一跳。”
当时接机魏朝宗的阵仗浩浩荡荡,其中就有跟于海打探消息的人,听于海说交流养狗心得,联系当日情景,立刻就接受了于海的说法。
那日魏少的狗两拖不走,三拽回头的便宜样,于海能成为魏少的狗友不足为奇。
他们只能感概于海走了狗屎运,这年头上位的手段千奇百怪,通过狗上位的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羡慕,但学不来。
由于这个关系的特殊性,加上两人地位悬殊,所以大部分人不约而同的保持了观望状态。也有小嘬人秉持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态,向于海示好。
不过观望一段时间后,他们并没有发现魏少对于海有什么特殊关照,褚少那个圈子里的人几乎都不认识于海。
渐渐的,这些人意识到于海的社交价值不高,也就切断了联系。
连续当了一两周社交达人的于海终于能够喘口气。同样的,他们在于海眼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可以归类为浪费时间的无效社交对象,断联正合他心意。
不过,少有的有效社交关系——韩涛韩大少,于海主动打过去电话,反而被再三挂断,好在韩涛虽然不接他电话,关于商业上的合作倒是没受丝毫影响,依然稳定进行中。
于海猜到几分韩涛的心理,但他暂时不急于去解释。
一是让韩大少冷静冷静,等待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
二是他最近要忙几天。
周家晚宴和孙伯辉的谈话成效显著,东区的项目陆续启动,他要保证让各个项目都走上正轨。
另外,于海和m.z集团的高层通过反复磋商,达成口头协议。
笼罩百川的愁云惨雾终于彻底消散,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喜悦且干劲十足的氛围中。
刘江提议:“好久没下馆子了,只发红包可不行,你得请我们大伙吃饭。”
于海爽快道:“行。问问他们的意见,消费标准不限,让他们挑喜欢的。”
“哎呀。”刘江故作姿态的捧着脸,怪声怪气的细声说,“我们老板是全世界最好的老板。”
于海做了个呕吐的表情,笑骂:“滚蛋。”
经过群里热烈讨论,最终地点敲定开发区的鼎丰88号,这家餐厅离现在的公司不近,开车要半个小时,距离原来的办公地址和于海搬家前的住址倒是很近,刚开业一年便已经成为青奚高品质餐厅推荐位前三的常客。
刘江顶不住众人的起哄,大出血了一次,掏空家底,把家里储藏柜里的好酒贡献出大半。
员工们喜气洋洋的搬着酒,从后备箱运到包间。
刘江一脸丧气。
于海被逗笑了:“至于吗?”
刘江用半死不活的语气说:“崽卖爷田不心疼。”
“大家是为了你身体健康着想,杜绝你在家偷喝的隐患。”
小助理凑过来,眨巴眼:“对啊刘总,反正你也喝不完,放时间长了就过期了,多浪费啊。”
过期个屁。
刘江气得直摆手:“一边呆着去。”
小助理乐呵呵蹦跳着走远了。
人到的差不多之后,于海上台对大家的工作表达了感谢,没再说多余的场面话,直接切入正题:“饿了吧?开饭。”
众人兴高采烈的投入饕餮盛宴中。
鼎丰的人均消费千元左右,是青奚市非常有名的一家高档餐厅,以当地特色菜为主,听说主厨是东家三顾茅庐请来的五星级大厨。
在座的都是打过交道的同事,了解大boss不爱酒桌文化那一套,一个个暂且将社交抛掷脑后,全身心的品尝美食。
于海也觉得味道不错,口腹之欲较淡的他难得多吃了一些。
中途,餐厅经理过来了一趟,专门给他们送来免费赠送的甜点。
经理亲自将一碟豌豆糕放在于海面前:“我们主厨亲自做的,于总请品尝。”
于海平时不吃甜点,在经理期待的目光中,夹起一块吃了。
入口即化、清爽细腻,确实不错。
等经理离开后,坐在一旁的刘江也尝了一块,细细咂摸:“好吃,这味道跟你爱慕者送的点心不相上下啊。”
“你喜欢?”
刘江小鸡啄米点头。
于海把盘子推过去:“都给你。”
“你去。”
“你先吧。”
“还是你先去。”
于海抬眼,只见两个员工手里拿着酒杯推来推去。
于海:?
于海对他们有印象,这两人是工程部新招的实习生,今年刚毕业。
两人见于海看向他们,立刻恢复一本正经的姿态。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于海打开一看,是前几天刚加上联系方式的魏朝宗。
【睡了吗?】
【干嘛呢?】
刚八点半,老年作息也到不了睡觉时间吧。
于海无语的打下四个字:【同事聚餐】
【哪家店?】
【味道怎么样?】
于海:【鼎丰,还不错】
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话框维持了好一会,没有新的信息。
于海看出对方纯粹闲的没事找他瞎聊,这时身旁传来动静,他将手机收了回去。
小助理端着杯果汁,走了过来:“于总,我敬您一杯,祝咱们公司越来越好。”
于海笑着端起酒杯,和对方碰了碰,一饮而尽。
“于总。”小助理悄悄说,“玫瑰花已经收了两周啦。我有预感,您的桃花运即将滚滚来。”
于海无奈:“我谢谢你。”
小助理打了头阵,后面的人一波接一波笑嘻嘻的过来跟于海碰杯。
拿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还有个捧着奶茶杯过来的。
两个实习生面面相觑,默默的放下了自己的酒杯,换成了可乐,他们原以为刘总带酒过来是要鼓动大家喝酒交流感情。
真实情况是,大领导压根不管,你爱喝什么请便,二领导巴不得你少喝点。
聚餐结束,众人散去。
于海和刘江压后,两人站在窗前看了会夜景。
鼎丰地理位置优越,倚靠青奚市知名景点之一青女湖而建,夜晚倚栏而望,波光掠影璀璨夺目。
“比白天有看头,崽子们果然会挑地方。”刘江笑着说,“天气也不错,难得看到几颗星星。”
抬头看了看天色。
闪烁的霓虹灯令夜晚的星星黯淡朦胧,他们的心情却像拂去灰尘与水汽的镜子,格外通透。
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禁笑起来。
刘江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十年转瞬即逝啊。”
于海和刘江在工地认识,十八岁的他加入了刘江的施工队,距今已十年。
“我们都在变好。”
“说得对。”刘江乐呵呵的拍着于海的肩膀,“跟以前的苦日子比起来,现在这点小风小浪算个屁。”
不知想到什么,又唉声叹气起来:“老子就是过得太顺了,一点苦不想吃。”
于海一眼看穿:“这就是你不去追徐姐的理由?”
“你这种穿个麻袋上街都有小妖精倒贴的压根不懂人间疾苦。”刘江喝了点小酒,强烈的倾诉欲促使他吐露心声,“我不追还能当朋友,真要追了,朋友都当不成。”
于海不明白前后的逻辑在哪里。
刘江:“我举个例,如果魏朝宗向你告白,你拒绝了,你们还能做朋友吗?”
“也不是不可以。”于海看着刘江一脸裂开的表情,无所谓的说,“对我有利无害的事,魏朝宗都不介意,我介意什么?”
实际上,那天在周家,魏朝宗送他离开前,问过他类似的话。
他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才小心翼翼问出口:“于海,我们能做朋友吗?”
于海没有拒绝的理由。
既然魏朝宗不恨他,既然魏朝宗不想报复他。
为什么拒绝?
当他走进周家大宅,亲眼见到汇集于一处的政商名流,那些只能在媒体上看到的人物就站在咫尺的距离,他清楚的意识到呈现在他面前的是资源的宝库、人脉的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