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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chapter 75

    幼圆听不懂, 看她这样又着急,急得直跺脚。

    她说:“你在讲什么东西呀?”

    “且惠说的是沈宗良。”庄新华一猜就知道,“也不想想, 谁还能让她哭成这样。”

    且惠的眼泪不断落下来,砸在地面上,晕开一个个水圈。

    她说:“我在感情里,真的是一个很没有用的人,除了自以为是和他对着干, 伤他的心以外,什么都不会。”

    “哎呀,干什么这么说自己?你明明是最厉害的!”幼圆也被惹得眼眶发酸,“到底是怎么了嘛?”

    她摇摇头, “我根本骗不了他,我骗不到他,反而他主张我去读研,我在牛津的一切, 都是他在私下里照应。”

    “啊?”幼圆张大了嘴,她一边拍着且惠,望着庄新华, 好久了,才回味出一句:“小叔叔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庄新华一点都不惊讶, 他踢了踢脚尖,“她在香港的时候,也是沈叔叔找到我,让我去安顿好你们的, 免得且惠害怕。当时局面都乱成那样了,人人自危, 他每天大会不断的,还在想着这些事情。”

    幼圆不停地安抚着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好了吗?”

    “没有好,根本没有好。”且惠死死咬着嘴唇说:“我前一阵子还怄他来着。”

    庄新华完全是娘家人的立场。他说:“我觉得没什么,小叔叔无原则地付出,那是因为爱你,你离开他,也是因为你爱他啊。两个相爱的人不沟通,做出来的事背道而驰,谈不上谁对谁错。”

    “行啊你。”幼圆刮目相看地表扬,“现在还这么会说大道理了,在你们司里天天写报告呢?”

    庄新华说:“您别光口头嘉奖啊,也不来点实际的,有本事今晚别回家。”

    拜托,她还在哭呢。

    就这么水灵灵地调起情来了吗?

    且惠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俩,一激动,吐出个鼻涕泡来。她也顾不上形象了,拿袖子擦掉,“你们你们”

    面前两个人异口同声:“我们错了,我们罪大恶极。”

    人都散了,花树葳蕤的宅院悄寂下来,几只雀鸟扑着翅膀飞过去。

    时间不早了,庄新华锁上门,先送且惠回酒店。

    路上,幼圆从后座探过头,“首先,我得向沈叔叔道歉,为这些年说过他的坏话。然后,庄新华,你得给我道歉。”

    庄新华扶着方向盘笑,“这是为什么?”

    “你那个嘴有那么严吗?”幼圆说:“早知道这些,在香港的时候为什么不讲!”

    且惠拉了一把她,“别怪他,是我的问题。我太天真了,为什么当年不和他明说呢?要绕这么一大个弯子,弄得大家不好过。”

    幼圆拍着她,“他也没和你说啊,谁都没有开上帝视角,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自责太深,这句话,今晚且惠已经颠三倒四地说了五遍了。

    人甚至没办法共情过去的自己。当年看来是无比正确的决定,到了现在,反而成为一把冰冷而锋利的匕首,猛地一下插在了心尖上。

    且惠在路边看见一家药店,扭头让庄新华停车。

    等了十来分钟,她才提着一包中药上来,说:“走吧。”

    幼圆瞥了一眼那牛皮纸袋,“这是什么?”

    且惠说:“煮醒酒汤的。”

    “懂了,用实际行动表达愧疚,我看行。”幼圆想了想,又问:“你要到哪里去煮啊?柏悦后厨吗?”

    且惠点头,“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但她设想的过于好了,大堂在门口就拦住了她,说后厨不让随便进。

    且惠伸出一根手指,讨巧地说:“就一个小时,我保证不乱看不乱动,好不好?”

    眼前的女士虽然温柔可爱,但大堂担不起这个风险,也不敢轻易得罪客户。

    他想了个办法:“这样吧,您把药交给我,我让我们的服务生替您熬好了,送到您的房间。”

    “那好吧。”且惠从包里拿出几张钞票,“辛苦你们了,麻烦直接送到6007。”

    大堂当然清楚6007套间里住的是谁。

    他露出诧异的神色,“请问,我要怎么说呢?您是沈先生的”

    且惠扯出一个酸涩的笑,“就说是你们酒店提供的服务吧,不用提起是谁吩咐的。”

    “好的。”大堂想,大概又是一个欲擒故纵的女人。

    她回了房间,坐在长沙发上吸气时,还是有一些鼻音。

    且惠歪头靠在沙发上,凝视着窗外升起的灯光。

    京城的夜晚总是美得很具体,像璀璨的星河。

    她今天很累了,坐飞机赶路,见了那么多朋友,一下子捕获了巨大的信息差,到现在还摇摇晃晃地站不住。

    可闭上眼睛,她脑子里闹哄哄的。

    一会儿是妈妈过来人的口吻,说着一些上一辈的门第之见;一会儿是幼圆的声音,纳闷她越长大越不如从前勇敢。

    很快,又听见纳言哥哥讲话,沉重的叹息里,有沈宗良固步自封的,谢绝任何人感激的高傲姿态。好像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被她知道,这损伤了他的颜面。以前只觉得他这个人强势,没想到还这么爱逞英雄。

    且惠猛地坐起来,赤着脚站到花洒下,淋了一个热水澡。

    //

    沈宗良到十一点多才回酒店。

    一整晚了,万和的花厅里暗流涌动,人人话里都藏着机锋。

    席叔叔喝多了,一高兴也忘了身份,拍着他的肩膀说:“宗良啊,咱们俩可是亲叔侄,你得把江城给我看好喽,那董事会提名人选的时候,我推举你也声儿大啊,是不是?”

    一番真真假假的话玩笑,说得底下几位理事醉醺醺的,只好装听不见。但再来敬沈宗良的酒时,二钱杯的位置摆得更低了。

    他先送席董回去,返程途中,司机问他说:“沈董,送您回金融街还是”

    这几年,沈宗良从西平巷搬出来,长期住在中海。

    他疲倦地往后靠,松了一颗衬衫扣子,“就去柏悦吧,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好的。”

    洗完澡不久,服务生就上来送醒酒汤了。

    他没穿酒店的浴袍,而是换上了隋姨送来的睡衣,垂眸看了眼,“谁做的?”

    服务生是按且惠的原话答的,“是我们酒店赠送的。”

    沈宗良立刻就笑了,表示一点值得相信的可能都没有。

    他说:“是吗?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喝了酒来的。”

    “这个这个”

    他揭开汤盅,用手扇过一点气味,闻了闻,“另外,你来告诉我,这里面都有什么药材?”

    服务生被他接二连三的问题难住了。

    大堂只是让他送来,没说要回答这么多啊。

    他人也老实:“我不知道,是一位年轻女士让我们熬的,药方的话,您得去问她。”

    “放下吧。“沈宗良的下巴点了点茶几,“你先出去。”

    他站起来,扯过衣架上挂着的西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衔在了嘴边。

    下一秒,沈宗良又去拿手机。

    因为走得太急,被宽大的床尾凳磕到了一下,他愣住了,烟也掉在了地上。一碗汤把他弄得手忙脚乱,小姑娘本事大的。

    他等不及发信息,直接拨了电话出去。

    且惠停了手里的吹风机,“喂?”

    沈宗良言简意赅:“到我这里来。”

    “现在?”且惠惊讶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他没错。

    “对,就现在。”

    他刚才讲的是中文吗?且惠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忽然想到另一种可能,酒店的人露了破绽,沈宗良要让她把醒酒汤端走,顺便再郑重警告她一次,不要再做这种白费心机的事。

    只是想想,且惠就先委屈起来了。

    她连衣服也没换,穿着一条吊带样式的真丝睡裙,就气鼓鼓地去找他。

    开门时,沈宗良被她雪白的皮肤晃晕了一下眼。

    他的思绪飘回那个敲门的夜晚。

    那时候小惠住在他楼下,庄新华的车挡住了他的车位,她当时就是这样来开门,纤细的手臂从裙子里盛开出来,像一朵洁白的花苞。

    过了六年,门里的人变成了他。

    但小惠还是一样,面对他时,总有种趋近赤裸的坦荡。

    她是真把他当身心都得了自在,不假外求的长辈。

    沈宗良还兀自出神,且惠已经怕被人看见,从他手臂下钻进去了。

    他扶着门框,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眼前的光亮被她挡去了大半。

    沈宗良走到沙发边坐下,好笑道:“我好像没让你罚站?”

    但且惠赌着气,就是不坐。

    她绞着手指,声音很轻,尾调里不难听出一丝颤,“您是要我把汤端回去的话,就不坐了吧。”

    沈宗良抬起眼皮看她,“我这么说了吗?”

    “没有,我猜的。”且惠压着眼眸看地面,“那还能是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的亏欠。”

    他嗤笑了声,可见她是真气到了。

    连口口声声都用了进去。

    这么多年,沈宗良很少和她计较什么。

    一则她年纪小,说错话做错事,都在所难免,他提点着就行了,没必要上纲上线。二是实在舍不得,她动真格地要和他撒娇,他根本招架不来。

    但这些天,甚至这些年,积压了这么的不甘、妄念和冲动,也在血液里鼓噪着,就快跑出来。他虽然是长辈,虽然拿她没有太多的办法,但也可以和她较真的吧?

    沈宗良的视线落在她垂下的手臂上,腿间明显的异物感让他越来越燥。他喉结滚动后的下一秒钟,就伸出手握住她,一把将她拉过来。

    且惠不防,几乎是跌到他身上的。

    眼睛一瞬间瞪到最大,她一双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明显受了惊吓。

    沈宗良低哑着嗓音开口,“你成天跟我犟,我偶尔也能说句气话的,对吗?”

    他离她那么近,几乎就要吻上来,鼻腔里的气息在升温,呵到她脸上。

    且惠跪坐在他怀里,眨动着睫毛,身体红得发烫,“是呀,只有我一个人犟,你不犟。”

    “嗯?”沈宗良面对突如其来的责难,“我怎么了?”

    她忽然不想说了,停下来,撑着他的肩膀,跨坐在了他的腿上。

    且惠伸出手,心疼地微微撅起唇,指尖颤抖着,去摸他眼尾的细纹,鬓边的白发。

    她最爱的男人身上,已经出现了衰老的体征。

    沈宗良不明所以,但这种感觉太舒服,也太悬浮了,像一个梦。

    他也不敢动,怕动一动,她温热的小手就要撤走。

    如果可以,他想摁住她的手腕,再不然,他可以求她留下来。尊严脸面什么的,不要就不要了吧。

    且惠端详了他很久,忽然牵动了两下嘴角,她想调出一个笑来,但没成功,反而要哭的样子,说:“我的洋相好看吗?沈宗良。”

    沈宗良眼神涣散,心思已经不在对话上,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她吻到折腰,抑或是抱到床上比较好。因此,他一时没明白,“你有什么洋相好给人看?”

    “我说的是六年前,我和你妈妈”且惠顿了一下,“骗你的事情。你就是要我走得远远地去读书,离开你就好,是不是?”

    沈宗良回味过来,当下便皱起了眉头,“这是谁在胡说啊,乱弹琴!”

    “你还装什么,信不信我立马给我导师打电话。“且惠说着,当真就要从他身上翻下去去。

    他搂紧了她的腰不许她动,“没必要,隔着时差呢,别打扰人家休息。”

    且惠故意说:“现在是格林尼治时间下午五点一刻,休息什么呀?”

    沈宗良苦笑着扶额:“小姐,那是你的亲导师。他日夜颠倒的习性你不知道?”

    “还说不认识他,还说不认识他。”且惠是一点理智都没有了,低下头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嘶。”沈宗良别过脸,吃痛地喊了一声。

    且惠松了口,这下真的泪水涟涟了,好像被咬的人是她。

    她抽噎着说:“我骗了你,你就也要这样瞒着我吗?”

    看来她是真的伤了心,像个被骗去异国求学的孩子,吃了几餐苦,回来后质问大人怎么这么多诡计?

    沈宗良心里堵着块石头,上千斤重,不知道怎么说当时的情况,怎么解释她才能明白。他只是绝望地发现,小朋友在很多时候,是真的体会不了父母心。

    他弯起指腹给她揩脸,微微板起脸,“咬了人了,你还先哭起来,今年多大了?”

    “我多大了,你最清楚呀。”且惠拿他的睡衣领子擦眼睛,“是不是?”

    是啊。沈宗良最清楚她的年龄。

    过去总觉得她还小,数着日子等她长大,但她真正成长起来的时刻,他并不在她的身边,她独自咽下那些风霜,成了个温柔独立的女性。

    “都二十六了,是个大孩子了。”沈宗良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不用躲藏着眼神,在开大会的时候,在电梯里,甚至是在走廊上碰到,突如其来地瞥她一眼。

    且惠不接受这样的称呼:“我不是孩子了,我长大了。”

    “在我这里就是,到什么时候都是。”沈宗良拂开她遮住前额的头发,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清白,眸色暗沉得像落暴雨前的天空。

    在他加重手上力道的那一刻,且惠先一步吻了上去,吻得比他还要急,但她没多少力气,也没什么章法。

    他好像尝到了山顶雪水融化后湍急的小溪。沈宗良本能地闭上眼,一股电流从大脑传导至每一处末梢。

    “小惠听话,慢一点,你慢一点。”他握紧了她的腰,呼吸声愈来愈急,像打在高楼玻璃上的细雨。

    她湿润着嘴唇,搂着他的脖子刚退开一些,就被重重地扔到了长榻上。

    沈宗良俯低了身子看她,她的嘴唇是湿的,有种异样的红润,微微张着在喘气,像刚吃过一个汁水丰沛的雪梨,涂上了一层甜蜜的引诱。

    他来势汹汹,吻和身体一起压下来,都很重。沈宗良握着她的脚踝往上推,粗暴得不像他,又或者这才是他。

    他吻她,吻得节节往下,“你就喜欢这样,时不时逗我一下。等明天早上,又有一场冤枉气等着我给我受,是吗?”

    “不是我不是”

    沈宗良吻够了上面那张嘴,又换了另外一张,且惠的手往下胡乱抓着,这感觉太空虚了,她想要抓住一点实质的东西,却意外捧到了他的脸。

    这更不好了,她连脚底心都泛空,蜷起来,搭在榻尾上,沈宗良只是动了动舌头,她就虚弱地踢动几下,脊背骨像小桥一样拱起来,绷着身体,身体里的力气和水分都流干净了。

    沈宗良来吻她,且惠在他的嘴里,尝到了自己的味道。

    她的手臂被他折起来,高举到了头顶上,且惠就用柔滑的舌尖代替手,温湿地舔着他的脸颊,“对不起沈宗良对不起”

    他甚至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只是等不及地深埋进去,抚摸着她浓密的黑发,乌云一样迤逦在他的臂弯里,听她发出咪呜咪呜的声音,像快被玩坏掉的洋娃娃。

    沈宗良的手指划过她细长的手臂,光洁的肩头,血流丰富的白皙脖颈,捏了捏她耳垂上的珍珠米粒后,又往下抚过摇晃着红晕的脸颊,最后被且惠哆嗦地含住。

    他被刺激得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沈宗良克制不住的,把动静越闹越大,藏在角落里的欲望冲撞得越来越激烈,动作也愈发地肆无忌惮。

    且惠把脖子撇到一边,很快就湿着脸,绵长地吞吐着他的手指,低低地细哭出了声。

    第76章 chapter 76

    老旧归老旧, 但柏悦有着绝佳的地理位置。

    露着一丝缝隙的窗帘,到天亮时,成为沈宗良身心愉悦的外因, 他怀里抱着累得昏昏睡去的小姑娘,眼看第一缕晨光从地平线上升起,边缘是一层薄薄的金色,温柔地笼罩住整座城市的中轴线。

    刚过去的半个小时,且惠从嘴里吐出他全部的欲望, 嗓子被噎住的感觉还没缓过来,就被他拉着跪到床沿边,膝盖被压出一片深红。

    不到十分钟,她就开始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用那种娇得快黏在皮肤上的声音。没多久就把脸贴过来,轻轻啮咬着他的手背,猛地泄掉了。

    折腾一夜,眼下她睡熟了, 沈宗良的手臂上枕着她的头,轻得像托了一捧百合。

    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小惠乖巧地蜷在他手臂上, 一点反应也没有。

    沈宗良腾出一只手去摁开关,窗帘缓慢闭合, 室内重归于昏暗。昨天夜里,各地分部的董事长都陆续到了,来参加总部的学习培训,为期三天。

    沈宗良眯起眼看了一下手机, 八点半。

    再不舍得,他这会儿也该起身了。

    他轻轻放下且惠时, 怀里的女孩像有察觉,小雀扇动翅膀一样的,扑起两只手来箍住他。

    沈宗良一颗心被弄得又胀又酸,起了三分念想,干脆不去算了。但这次学习的规格很高,发通知的时候说的是,如确有特殊原因不能参加,请直接向席董事长请假。

    他用脸贴了贴她,“我得去开会了。小惠乖,松一下手。”

    且惠唔哝一声,眼睛还是没能睁得开,“什么会?”

    沈宗良说:“一帮老头子的集体学习。很枯燥,但必须去。”

    夜里的温存还未消散,和那张长榻上残存的稀薄液体一样,留在了这个房间里。且惠捧着他的脸,迷迷糊糊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唇角。

    沈宗良带着笑哧了一声,他想起两三年前的一个午后,去雷家的美术馆看瓷器展。

    打过招呼后,他一个人走了很久,最后站在一个缠枝白梅瓶前。

    江云禾端着一杯penicillin,遥遥指了下说:“学得来晚唐白瓷的形,学不来那种朝代动荡之下硬撑起来的富丽,你说呢?”

    沈宗良单手扶了扶眼镜,笑说:“画工很粗,胎质过于厚了,这要不是出自谦明的手,展览都开不起来。”

    “那你还看得那么起劲。”江云禾白了他一眼,“我就奇怪,这东西还能入你的法眼。”

    他负着手,视线不知道落在哪一盏射灯上,“我只是想到一个人。”

    且惠很像一个釉美胎薄的白瓷,看上去简薄易碎,但又那么坚韧,从浑浊的泥水里淬炼煅烧出来,亭亭而立。

    对于他的事,江云禾一桩桩都听过了。

    她笑着抿了一口酒,行走时,黑裙下纤细的腰肢款款摆动。江云禾背对着他,举起手臂来摇了摇:“苦海回身,老同学。”

    等沈宗良品味过来,江小姐已端着酒走远了。

    他抬了下唇,人人都像她那么随性洒脱,就没那么多情关要过了。

    这些年沈宗良总喜欢在暗处,形影相吊地站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架子,还以为他在筹谋什么大事,没人敢靠近他。

    但又有谁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什么?

    也许只是这样一个早安吻,很短,很轻柔,像廊下掉落的羽毛。

    沈宗良收拾好自己,换上集团统一的深蓝色西服,戴上表,在左边衣领上扣好徽章。

    他又折回床边,弯腰吻了吻她的唇角,“我先走了,你多睡一会儿。”

    且惠的睫毛颤了颤,想说话,但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

    何况,她浑身又酸又乏,让她现在就去总部准备诉讼材料,原告被告都分不清。

    沈宗良替她拉好被子,关上门走了。

    走廊里陆续传来说话声,都是一道去开会的负责人。

    他们在电梯里照了面,互相问好。

    西北三省的都聚在了一块儿,打量着这位刚上任不久的江城董事长,眉宇间意气峥嵘,听说昨天被约谈后,还陪着席董喝了一晚上酒,这都没叫他塌了精神。

    沈宗良礼节性地问候他们:“您几位昨晚来的?”

    “是啊,沈董昨天下午就到了吧?”

    他玩笑式的口吻,派着烟说:“没办法,谁叫我治下无方呢。”

    “不不不,这还是老刘留下的烂摊子,哪怪得到你头上。”

    上午的开班式很隆重,横幅、投影、座位井然有序,第一项就是席董致辞,宣布本次学习正式开始。

    沈宗良一夜没睡,心脏发紧,坐在位置上神色淡淡的,佯装翻材料,讲什么都懒散应对。

    到了用餐午休时间,他有意识地慢慢起身,脱离了大队伍。

    但董事会的郝主席叫住他,“宗良,不和我们一起去吃饭?”

    沈宗良装头疼,“不了,主席,昨晚陪董事长喝得太多,现在还难受,我回酒店躺一会儿,别误了下午的会。”

    “那赶快去休息。”郝主席再体贴不过的口吻,“你也不年轻了,快四十了,可是要好好保养,不能再胡来了。”

    沈宗良应声:“哎,您说的是。”

    但心里听着就是别扭,想到他鲜嫩如蜜桃的小姑娘,就更觉得刺耳了。

    怎么,在普罗大众眼里,他都已经这么老了?

    他回去时,且惠仍睡着,走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

    沈宗良勾了一下唇,脱了外套,摘下表扔在床头,拉过被子躺了下去。

    多了个人,被子里的温度急剧上升。

    且惠翻动身子时,嘤咛了一声,“好热呀。”

    她的手在床单上摸了两下,摸到他衬衫下的手臂。

    且惠闭着眼往他身上缩了缩,“你没去开会吗?”

    “早去了,又回来了。”沈宗良好笑地把她抱过来,“还没睡醒吗?”

    且惠摇头,“就是睡不醒,几点了?”

    “现在已经十二点多了。”

    她蹙了蹙眉,极不情不愿的口气,“那我该起来了,下午还要去总部,我真是个苦命人。”

    沈宗良好笑又心疼地拍着她:“实在起不来就算了,我跟温长利说一声。”

    “你不要去说哦。”且惠立刻清醒了一大半,“千万不要。”

    沈宗良在黑暗里嗤了一声,“不是你说自己命苦吗?”

    且惠掀开被子下床,丢给他一句:“那也不需要你在工作上徇私我。”

    她说徇私。

    令他想起那年去西安出差,因为担心钟且惠的身体,半夜搭飞机匆匆赶回京,那是他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唯一的一次因私废公。只不过这样的事,后来沈宗良再也没为谁做过。

    且惠头脑不清楚地跑到浴室,洗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没衣服,昨晚穿来的睡裙被撕成了破烂。

    天快亮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还仰卧在床畔,身上只盖了一条小毯子。沈宗良洗完澡出来,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带着一身的水汽来吻她。且惠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娇气地说:“睡不了多久了,快休息吧。”

    沈宗良开了灯,拿起电话叫完餐,闭起眼靠在床头小憩,放肆了一晚上,他也累呀。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睡意来得很快。

    大概是因为确定小惠就在这里,她没有走。

    “沈宗良。”

    “沈宗良。”

    且惠洗完,打开一丝门缝,猫儿似的叫唤了两声。

    沈宗良被惊醒,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睡着了一觉。

    他口里应着怎么了,起身到了门边。

    水汽氤氲里,露出一张素净的小脸,“你能去我的房间,帮我把行李箱拿来吗?”

    沈宗良嗯了声,“先裹上浴巾,别着凉。等我一会儿。”

    且惠喊他回来,“什么呀你就去了,都没问我住在哪间?”

    “我还能不清楚吗!”沈宗良头也没回地朝她道。

    她竟然想笑,“房卡被扔在地上了,好像。”

    沈宗良取回她的箱子,所有的东西都收拾了进来。

    他推着行李箱进电梯时,唇边怎么也压不平,仿佛手里握了免死金牌,忽逢大赦般的轻松。让他去拿东西,应该就是不会再跟他胡闹的表示吧?

    但她还有个男朋友?

    也没事,分个手能耽误什么。

    心里又响起另一道声音,那万一她不愿意分手呢,他怎么办?

    沈宗良皱了下眉,不轻不重地啧了声,他要一直没名没分的这样下去?当她见不得人的情夫?

    快走到门口时,沈宗良沉重地默念两声,慢慢来,慢慢来。

    一个小毛头而已,他们才认识多长时间,能比得过他?不可能的。

    实在不成,给那小子开一些条件,喜欢搞量子物理是吧?送他去美国最顶尖的研究所好了,或者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他就是。

    揣摩人心和谈判这些事情,原本就是他擅长的领域。

    别的人、别的事都容易解决,难的是小惠站在他前面,却固执得不肯回头。

    沈宗良做了个深呼吸,到门口时,送餐的服务生在等他。

    服务生说:“沈先生,原来您出去了,难怪门铃按不开。”

    哪里是按不开,是且惠不敢开门吧。

    他淡淡点头,“餐车放这里就行了,我来。”

    “好的,打扰了。”

    他一进去,且惠就急急得转出来,她问:“是你叫了吃的?”

    沈宗良反问:“怎么,你不饿吗?”

    且惠捧着灌满水的胃说:“饿不太明显,好渴。”

    一晚上了,又是哭又是叫的,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猫抓一样的痕迹,心绪也跟着澎湃了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她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完全凭本能在吻他,吻他额角凸起的青筋,吻他高挺的鼻尖,身体被调动到极限。

    他们对坐着,安安静静吃了一顿午饭。

    沈宗良有很多话要说。比如:晚上还能我一起吗?你男朋友有没有找你?不住酒店了好不好?

    但他看见且惠只是低头喝汤,一言不发。

    沈宗良心想,算了,一个都不要问,免得弄巧成拙。

    他像吃下一颗猴菇一样,把这些问题都咽了下去。

    他现在俨然成了一个好心办了错事的家长,不敢表态,不敢过多地发言,免得再被打上老旧封建的标签。地位都颠倒了,只有讨好自己家小女儿的份。

    沈宗良先吃完了,扯过纸巾擦了擦,“这儿的菜还是老样子,没什么新意。”

    “就中规中矩吧,你吃好了?”且惠说。

    他点头,手臂搭在桌沿,“那这样,等下午的学习结束了,我带你去吃饭,好吗?”

    且惠用筷子拨着菜叶,“再说,我看合规部的事多不多,如果加班就算了。”

    沈宗良看到了一点希望,“没关系,我等你下班。”

    “嗯,我也吃饱了。”

    吃完饭,且惠躺在沙发上稍微缓缓。

    她把头枕在沈宗良胸口,翻着他带回来的培训手册,看到那条“为保证高效学习,参会人员必须按时休息,会后不得大肆聚餐、饮酒”,登时笑出来声。

    本来沈宗良舒服得快睡着了,他揉了揉她的手问:“哪里好笑?”

    且惠指着这一行给他看:“看起来,总部很了解你们是什么德行。”

    “这条规定派大用场了。”沈宗良总结陈词般的语气:“哼,那帮人上了桌,总得抬一两个出去。”

    且惠在他手臂上蹭了蹭,“酒文化什么时候能在国内取缔了,那大家就安生了。”

    沈宗良也犯困,不想再往税收和人文层面上升了。

    他把那本册子从她手里夹走,扔在茶几上:“好了,再睡会儿吧。”

    “嗯。”

    第77章 chapter 77

    这几年京里雾霾越来越重, 反衬的放晴时天格外蓝,每一朵云都像有了呼吸。

    且惠到早了,她在落地窗前站了会儿, 看楼下的车辆汇成条河。

    从前不知道多少次,她乘车从这栋高楼前路过,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走进这里。

    到下午两点半,温长利才挺着个酒肚到了,边走边调整皮带的金属系扣。

    他一见且惠站在那儿, 拍了拍掌说:“来,欢迎一下江城来的小钟。”

    大家都还打着哈欠,稀稀拉拉的掌声弄得且惠也怪不好意思。

    温长利把她带到一间办公室,“这儿是归档诉讼材料的地方, 富荣地产的情况你比较熟悉,你就帮宣艳他们几个一起吧。”

    且惠点头,“好。那我就到这里,谢谢主任。”

    “没事。”温长利把手搭在腰上, 慢慢踱出去了。

    她坐下,笑着对他们说:“大家好,我是钟且惠。”

    宣艳把材料竖起来, 在桌上敲平,“认识认识, 上次在宁市检查,一起待了好多天。”

    且惠说:“是啊艳姐,我跟着你学了好多东西。”

    “行啊艳儿,你有东西怎么不教我呢?”旁边的朱莉开了句玩笑。

    宣艳取了个资料夹, 说:“哎,你没听出来小姑娘是谦虚啊, 她一个香港瑞达出来的人,还用我教!”

    朱莉噢的一下,“那么厉害,我当年投瑞达,直接给我拒了。小傅,你毕业后先去哪儿了?”

    突然被cue到,一直没说话的小傅突然讲了句:“我觉得她好漂亮。”

    同事们都笑起来,且惠坦然说了句谢谢以后,都不好抬头看圆桌对面了。

    小傅红了红脸,立刻坐端正了说:“法院,我在我们县城的法院上了两年班。”

    “怎么样啊?”宣艳问:“应该比在华江轻松吧?”

    小傅说:“我不觉得轻松,每天鸡毛蒜皮的案子很多,工资又少。当时我女朋友一直催我辞职,让我到这里来找她,我就拼命考,白天上班,晚上点灯看书。等我进了咱们集团,她又嫌我起步太晚,把我换掉了。”

    “唷,以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宣艳瞥了他一眼说。

    朱莉翻着手上的文件,“跟小钟美女讲的,不是对咱们。”

    且惠笑着摇摇头,“凡事往好的一面想吧,你的平台更高了呀。”

    “对,我妈现在提起我就眉开眼笑。”小傅说。

    这个暖场时间比她想象的要久。

    且惠原本打算两个回合就进入工作的,但这个小傅话有点多。而且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分手的,就这么揭露前女友的道德瑕疵,多少有点小肚鸡肠。

    他还要张口的时候,且惠笑着回绝了:“先整理材料吧,好吗?”

    小傅哎了两声,她说话的声音实在太温柔了,尤其看着你的眼睛轻声询问的时候,让人根本拒绝不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且惠一样样核对证据清单,因为这些基础材料都是她提交上来的,有没有遗漏,她也比较清楚。检查证据页码的时候,她发现其中有两页跳号了,来回看了几遍问宣艳:“艳姐,这是谁编的啊?”

    “哪里?”宣艳从电脑屏幕上抬头,“我看看。”

    且惠指给她看:“这儿,两页没编上号呀。”

    宣艳又问旁边,“莉莉,这里你是漏掉了吗?”

    “噢,真是。我上周赶着编完的,眼睛花掉了。”牛莉抱歉地说:“小钟,你拿给我,我重新弄过一下。”

    且惠递给她,“嗯,我再接着检查剩下的。”

    门口温长利敲了敲,他说:“这还好是小钟发现了,你这样子拿去立案,法院会收啊?不给你打回来才怪,缺页少页你能说得清吗?”

    朱莉对着她领导笑,“要不怎么让你弄个得力干将过来呢,是不是?”

    且惠摆了摆手:“不不不,自己做出来的材料,自己发现不了错误的,要交叉检查。”

    温长利放下一托盘的甜点和咖啡,“行了,忙一下午了,都吃点东西。”

    “哟喂,主任还亲自送过来,我喝杯拿铁。”小傅说。

    且惠还低头在忙,温主任喊她说:“小钟啊,你也休息休息。”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恭敬不如从命的,拨了下头发:“好啊。”

    朱莉问:“小钟,你在律所做了多久啊?接过的诉讼多吗?”

    “其实我没怎么打过官司。”且惠松开吸管,喘匀了一口气,解释说:“我在瑞达是事务律师,就很像我们内地的非诉律师,做IPO和资产重组并购、地产买卖比较多。香港基本上沿用了英国那一套,高等法院级别以上的上诉庭,还有像终审法院,solicitor也就是事务律师,是没有出庭发言权的。”

    小傅抢着把话接过去,“我开过不少庭,但我是个马大哈,有一次一个判决案号写错了,出了一个裁定,结果补正裁定又写错了,哎,最后领导让我写了检讨。”

    宣艳笑得不行了,“听起来真是蠢到了家。”

    他对着一块红丝绒蛋糕说:“在法院的时候,每年过生日我都许愿,希望案子多撤多调,判的都服从。”

    这下且惠也笑了,“是啊,咱们人民法官也不容易。”

    到六点多,宣艳看了眼时间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反正也差不多了,明天再弄。”

    “好啊,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请客。”小傅站起来说。

    朱莉唷了一句,“我来这么久了都没吃过你的请。”

    “那还有什么说的,走吧。”宣艳也附议。

    小傅用食指挠了一下脸,“你也一起去吧,钟且惠?”

    且惠回着消息抬头,笑笑说:“不了,我中午就和朋友约好了的,不好意思。”

    等她拎着包出去,朱莉揶揄了一句:“那咱们还去吗傅老师?”

    “去啊,怎么不去?走。”小傅愣住了几秒,脸色看着都不好了,强装镇定道:“晚饭总还是要吃的嘛。”

    他们一起走到电梯旁,门一打开,里面已站了不少人。

    宣艳抱着文件袋,侧身挤进去说:“这是赶上晚高峰了。”

    且惠刚一跟着进去,里头年纪最大,资历也是最老的人力部老总注意到了她,她说:“我说的嘛,江城来的小姑娘就是更精致,连头发丝都老漂亮的。”

    她笑笑,面孔微红地低了低头,没说什么。

    且惠看了一圈,的确,她的鞋跟是人群中最细最高的,头发也是中午新卷过,妆容服帖,脖子和耳尖上戴了成套的澳白,连裙子腰身上的褶皱都考究。

    再看其他人,大部分都素面朝天,不是穿工服,就是套了一件T恤,阔腿裤,脚上踩着一双平底鞋。但丝毫没有减弱了精气神,说话时,反而迎面而来的随性和自信,仿佛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南北差异在这时候就变得具象化了。

    在江城,集团上下的女孩子们无一不是顶着严妆,手表、耳饰和项链恨不得一天换一套,另外,鞋子和手提包也是要搭配上的,还不能太过季。每天早上,电梯上下运行了十来趟,都还残留着各式香水味,浓得呛鼻子。

    但且惠也不是多么爱打扮的人,不上班的时候,她经常素着一张脸,架一副黑框眼镜就去外面吃早餐。这一刻,她突然很羡慕京姐儿们的松弛,在江城,总有种被迫服美役的无力感。

    掌心里的手机震了一下,等到四周的人都散光了,且惠才拿出来看。

    s:「出了大楼往左,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车在路边等。」

    她收起手机,保险起见,路过药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一盒紧急避孕药。这几天应该都在安全期,按理说是不会中的,但昨晚做了那么多次,她有点担心。

    何况如今什么都还不清不楚的。

    现在是在出差,横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暂时隐形,但不代表不存在。感情上了头,都很失控得想要将彼此的灵魂揉进身体里,不去考虑未来。

    但再过几天试试呢,一地零零碎碎的隔阂就出来了。

    且惠宁可相信,他们的爱是一株早就折断在了初秋的晚荷,枯痕倒映在水面上,明明如镜。

    她随便把小小的长方形药盒塞进包里,再出来时,就不晓得该哪能走了。毕竟离开了六年,且惠对这里已经谈不上熟悉。

    她找到沈董的电话,拨出去。

    那边知道她的习性,“迷路了?”

    且惠盯着自己脚尖问:“嗯,找不到你那个位置,我们开个位置共享吧。”

    “好。”沈宗良似乎是笑了一下,“你别动了,我开过来找你。”

    她警觉地看了眼头上药店的招牌,做贼般的,还没怎么样就先心虚了。

    且惠举着手机跑到附近咖啡店的遮阳伞下,然后,发起了共享邀请。没多久,一辆A6在马路边停下,摁了两下喇叭。

    她快走过去,飞快地打开车门,坐在副驾位上。

    且惠微微气促,在外面站得太久了,鼻尖沁出几滴汗珠。

    她抽出纸巾擦了擦,环视了一下车内,“什么时候换了这么辆车?”

    “前几年。”沈宗良拉过她的手说:“风头正紧的那阵子。”

    且惠又问:“你也能开得惯?”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朝她笑一下:“我不用,大部分时候是司机开。”

    她望着他说:“今天怎么自己开了呢?”

    沈宗良故意吓她:“那怎么着?让集团的司机也知道知道,我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不要!”且惠立马打断,连带着瞪了他一眼。

    他勾了下唇,转过头专心看路,“晚上有什么想吃的吗?”

    她想了一会儿,眼珠子转到他身上,“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忙一下午了,你不累啊?”沈宗良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欣然问道。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不会,温主任都不叫我一个客人加班,总说差不多就得了。”

    沈宗良的笑越来越虚浮,他说:“是吗?那我带你回去。”

    “嗯。到那边的超市停一下,我买点食材。”且惠轻声说。

    “好。”

    她以为她装得很好,反握住了沈宗良的手,指尖刮了刮他掌心。

    且惠柔声问他:“你还没说想吃什么呀?”

    “都可以。”沈宗良淡淡地答:“挑你自己喜欢的做。”

    逛超市的时候,且惠的兴致一直都很高,拉着沈宗良,事事都要问他的意见,“买点这个好不好?”、“家里有没有橄榄油?煎牛排用的”、“拿一盒挂绿,我爱吃”。

    且惠一路轻声细语的,挽着沈宗良的胳膊,让旁人见了,都只以为这是一对恩爱的新婚夫妻,只是丈夫的模样有点冷,看起来不好接近。

    他们买完东西,且惠站在他身后,看着他把东西两大袋东西塞入后备箱,忽然笑了一下。

    人生只有这么长,也不过就是从黄昏到天黑的距离,过某一个瞬间,和过一辈子,好像区别也不是很大。

    沈宗良带她回了中海的房子,是一套面积只有两百来平的四居,小区内折迭式的园林设计,把绿化做出了浓郁的美学氛围。

    留美博士的审美也还是老样子,用黑胡桃色为主基调,地面通铺木纹竹地板,浓重的美式复古风格。

    且惠换鞋进去,“这几年你都住在这里吗?”

    “对。”沈宗良对自己糟糕的睡眠只字不提,“离上班的地方近。”

    她点头:“那倒是啊。”

    她走到厨房,系上围裙就开始忙活,先把牛排放到盘子里解冻,再去洗芦笋。

    沈宗良卷起袖口走过来,“要不要我帮忙?”

    且惠指使他说:“当然要,你想累死我呀,把这个拿去切。”

    “在英国也自己做饭吗?”他一边擦着刀,一边问。

    且惠说:“那怎么可能,布朗太太那么厉害,她说不许我进厨房,我哪敢进。是在香港的时候,我和幼圆经常一起做饭。”

    沈宗良切菜的手顿了顿,皱紧了眉头:“她是怎么回事,我的英文表达没那么差吧?她到底听成什么了。”

    且惠好笑地问:“那你又是怎么吩咐她的?”

    “我让她看好你,不要出一点差错,去的时候什么样,回来就得什么样。”

    她从上往下,在自己身上比了一下,“是呀,去的时候什么样,回国还是一样啊。她也看得非常好,我到牛津第三天,她身为管家夫人,给我念了一整天的规矩,可以说从头管到脚了。”

    “啧。”沈宗良听完火更大了,懊恼地说:“你嘛,也是不听话。她不好,怎么就不能来跟我讲呢?你怕我,跟唐纳言抱怨两句也行啊,就知道忍着。”

    且惠做完了准备工作,解了围裙,洗干净手,从后面抱上去。

    她嗅着他的背说:“当时不是分手了吗?我怎么好意思啊。再说了,我以为她是你妈妈的人呀,你又不和我讲。”

    沈宗良放下刀,扯过纸巾擦了擦手,“好了,不要讲她了。”

    他转过来时,且惠从他怀里仰起脸揭穿他,“根本不怪布朗太太。是你的问题,你把我交给谁都不放心,谁来照顾我你都有话好讲,怎么都不满意。”

    “对,就是这样。”沈宗良把她抱起来,放到干燥的中岛台上,“包括你妈妈,我也不是很放心,总觉得她要欺负你。”

    且惠笑,唇角扬的时间太长,眼尾隐隐泛酸,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她先直起腰,轻柔地吻住了沈宗良。

    他俯低了头,托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回应她的主动。

    他们交换了一个长时间的吻。沈宗良把她细滑的小腿握住,他压着她,又不敢用太大力气,她的手和脚都太细了,看上去很脆弱,仿佛一折就会弄断。

    “沈宗良,沈宗良。”且惠抱着他的脖子,胡乱吻着他的下巴,“先不吃饭了好不好?”

    她的身体和从前好了一些,但还是不大健康,脆弱和敏感几乎成正比。还没有到目的地,沈宗良只是手重了点,指节陷进去了一部分,她就闭着眼睛,激动地流出生理性的眼泪,底下也一样淅淅沥沥了。

    沈宗良快要被她弄昏头,已经分不清虚妄和真实之间的界线,理智和克制早就化开在掌心的积水里,把她丢下以后,便不管不顾地吻起来。

    过去的六年里,他像无数次尝试戒烟一样,去戒掉这种对她的瘾头。但没有一次成功过,最后的结果都是站在浴室里,头顶淋着冷水,脑子里想着小惠的样子,手里握着自己的阴暗的欲望,扶着墙气喘如雷。

    明明在认识她之前,周覆还提议让去看他心理医生,怀疑他是不是有性/冷淡。而在她走了之后,周覆又说,早知道钟且惠的影响这么恐怖,你还不如别去报社大院住,保平安。

    到晚上九点多,且惠都没弄上自己煎的牛排,但已经吃得很饱。她累得缩在沈宗良怀里,“我们总这样,身体会不会吃亏呀。”

    他枕着手臂笑,“是我总要这样吗?”

    “哼。”且惠轻轻咬了他一下,“那你就别理我。”

    “那怎么行?”沈宗良去摸茶几上的水杯,扶她起来喝,“daddy都叫了那么多句,不能白占你便宜。”

    且惠拍了他一下,“要死,这种话你拿到床下面来讲。”

    她喝完水,卷起毯子裹在身上,“浴室在哪儿?”

    “用卧室里那个。”沈宗良抬了抬下巴,“外面的有客人用过。”

    且惠听后,还撅起嘴问了声,“男的还是女的?”

    “唐纳言!”沈宗良哭笑不得的回她。

    “哦。”

    她洗完出来,在衣柜里随便找了件他的衬衫穿上。

    再坐回沙发边时,发现沈宗良穿好了衣服在抽着烟,手里多了样东西。

    且惠看了一眼,心头扑通乱跳。

    那是她刚买的避孕药!

    她紧张地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你从哪里”

    “你的包里掉出来的,我不小心碰倒了。”沈宗良面无表情地吁了一口烟,“这个东西咽下去,难道身体就不吃亏吗?”

    且惠小声说:“那也比怀孕了好吧,还要动手术呢。”

    “是我想错了,是我想错了。”沈宗良的声音很静,很冷,像浸泡在寒冬的雪水里。

    他以为昨晚是个重归于好的开始。但看起来,小女孩不是这么想的,她仍然在思考着,怎么回绝他的一厢情愿。

    她低下头,踩在地毯上的脚趾动了动,试着叫了叫他,“沈宗良”

    “简直混账!”沈宗良的手奋力一掷,猛地把药盒砸到墙上。

    第78章 chapter 78

    窗外的月色是淡黄的, 室内架着的云母屏风是栀子黄的,脚下的重工真丝地毯是蜡黄的,且惠小心翼翼看向他的目光, 隔着一盏落地垂丝灯,也是昏黄的。

    她不是没见过沈宗良尊大起来什么样。但对着她,这是第一次。

    且惠想起总是挨骂的徐懋朝。他每次站在沈宗良面前,那副动都不敢动的样子,像被什么咒语定住了。

    她忽而有点庆幸, 沈宗良得亏是没去当教授,否则学生们有的受了。

    现在到她自己了。

    她非但动不了,藏在宽大袖管下的一双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

    且惠就这么站在那儿, 等着沈宗良从露台上抽完烟回来。

    他往那张黑色Daiki椅上一坐,好一会儿了,胸口仍剧烈起伏着,满屋子都是他喘粗气的声音。

    “你早打算好的, 等出完差回了江城,就又不要认我了。”沈宗良指了指厨房方向,“非做这顿饭什么意思?好拿来堵我的嘴, 吃完我们就此两清,你还回去找你的男朋友, 是不是?”

    他尾音忽然抬得很高,所有的埋怨都集中在了这三个字上,那样子气坏了。

    且惠被吼得一个激灵,手腕像一只受了惊的白鸽, 猛地扇起翅膀。

    她不敢再看他了,眼睛盯着面前茶几的一角, 小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好,好好好。”沈宗良接连点了几个失望的头,“看来我还没老糊涂到被你蒙蔽的份上。”

    且惠心里一酸,想看他又不敢,满肚子委屈没处说。

    没多久,沈宗良的火气更盛了,又问:“来,告诉我,你是因为喜欢上了他,才一而再地这么折磨我,拿我当个消遣的乐子。还是先就打定了主意不肯和我好,才选择的他,说!”

    且惠一下子没理顺过来逻辑。

    她只是觉得沈宗良太凶了,从来没这么凶过。

    就连分手的时候,他都是那么地温柔和气。

    她两眼一热,视线渐渐地朦胧起来,嘴角微微抽动着,“我我是”

    “够了。”沈宗良又大力挥了挥手,“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他今天已经很没风度了,如果再听到她嘴里说出她对她男朋友的感情,沈宗良怕自己会疯得更没有样子。

    但且惠深吸了口气后,她带着一丝颤音说:“和别人关系不大的,是我们的问题一直没解决。”

    沈宗良气到极点,反而被她这句话弄笑了。

    他摇着头重复了一遍,“我们的问题,我们有什么问题?我们的问题全都是你闭门造车臆想出来的!六年前你就喜欢自作主张,不知道得了哪路高人的指点,我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倒愿意听那些没影儿的野话!觉得我是个脏心烂肺的,一定就会娶别人进门,辜负你。”

    且惠诧异地抬起头。

    他起身,在她泪盈盈的目光里走过来。

    沈宗良说:“好,你那个时候年纪小,一意孤行,说话做事伤我的心,我不和你算账。但你现在大了,就算我是个没出息的,非得赖着你这一个女人,你也不能这么没良心,对吗小惠?”

    两行泪从她的下巴上落到地面。

    怎么他今天动不动就说这么言重的话,连自己都骂了两趟了。

    沈宗良是哪根筋不对了。

    她什么时候这么想过?

    从过去到现在,她没有一天不在为他考虑,自己的名声都不在乎了也要当这个恶人,都是为了他好呀。就算是现在,她也没有拿他的爱要挟他,不管沈家接下来是什么筹划,她都不愿他作难。

    且惠气得咬紧牙关,“沈宗良,你冤枉我。”

    这是头一次,沈宗良在她滚烫委屈的眼泪面前,没叫自己的心肠软下来。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带到夜色深重的露台上,压她到栏杆边,“你好好看看,现在外头是什么局面了,看看清楚!”

    且惠只看见一块完整巨大的草皮匍匐在地面,夜色下高低起伏。

    她摇头,一无所知的,哭得身体都抽动着,茫然地去请教他,“什么什么局面?”

    “在大风大浪里,是我上对了船,殚精竭虑保住了沈家。”沈宗良终于叹了声气,用指腹给她擦眼泪,声线柔和下来,“现如今风平浪静了,一切顺理成章听我的,明白吗?”

    他转身去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现在他的头很疼,像生出很多小虫子,密密麻麻咬着他的血管,快咬断了,坏死的血要从鼻孔、耳朵里流出来。

    多少年都没动过这么大的气了,可能还是心痛居多。沈宗良只知道,再不去躺下,他可能就要支撑不住昏倒,就算心里想要哄她,也只能先放放。

    那样子简直丢人,为了打开小姑娘的死结,为了让她摆对立场,自己发了一通邪火,结果擅作威褔的人还先病倒了,传出去能被笑话五十年。

    躺在枕头上的那一刻,沈宗良想起他家老爷子。

    他刚到叛逆期那一年,老头儿已经不年轻了,和人说话时,语速不觉放慢了许多。每次在外面犯了错,回来还要和他顶嘴的时候,老头儿也是这副样子,眼一闭,身体往后一仰,回回被他的保健医生架去卧房里。

    现在他成了忧劳操心的长辈,老爷子当时的心情,他终于在二十年后体会到,被全身心呵护着的人气到,真的会发晕发懵。

    且惠在露台上站了一会儿。

    她想起沈宗良临走时的样子,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也没说过这么多疯话。

    最后一句她听懂了,意思是她顾虑的那些事,通通都不会有。

    且惠抬头,看着从云层里走出来的月亮,又心酸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一缕轻薄的光亮挣出来,投在且惠面前的这盆舒展的芭蕉叶上。她往侧边抻了抻脖子,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这个黯淡无光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明亮起来了。

    夜风收干了她的眼泪,她吸吸鼻子,抱着手臂走进去。

    刚才腌的牛肉不能吃了,看沈宗良那个样子,也不像能吃得下的。

    且惠煮了一碗浓白的汤面,迭上青菜和荷包蛋,端进了卧室里。

    门被推门的瞬间,沈宗良就醒了,他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开了灯,眼睛不敢眨的,盯着且惠走进来,一把瘦弱的腰肢晃动在他宽大的衬衫下,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她把托盘放在床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把面吃了吧,你晚上都没吃东西。”

    沈宗良的心软烂成了一颗泡在酒里的青杏子,酸酸涩涩的。

    他懊恼又后悔地扶额,一边伸手拉着要走的且惠,“等等。”

    她摸到床沿坐下,头发被随意绑成一个低马尾,几绺掉到了脖子上。

    且惠垂下眼眸:“干嘛,还要别人喂给你吃啊?”

    沈宗良嗤笑了声,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贴着她颈侧的皮肤,眼神摇晃着床边的光晕,已经找不到焦点,只是本能地后怕着,要是小惠一生气走掉了,他还追得回来吗?

    轻柔的吻像灯光一样,团团围困住了且惠的脸。

    她闭了闭眼,轻喘着推开他:“吃不吃面啦,等会儿坨掉了,你又要怪我手艺不好,我可不重做。”

    沈宗良满脑子都装着她这张漂亮的,正和他别苗头的脸。他盲目地讨她的好,“我做,我做。”

    且惠还是没个好脸色,指了指面,“做什么呀,我都做好了,你吃。”

    “吃啊,我现在就吃。”沈宗良几乎是赶着从床上蹦下来,“端到外面去吃。”

    她跟在他身后,像一只亦步亦趋的小兔子。

    回身关门的时候,且惠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

    这个人是什么疯掉的。

    且惠也坐回了桌边,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一碗。对面,沈宗良趁喝水看了她一眼,小心地说:“等晚一点,你的行李箱会拿过来。”

    她哦了声,默默吃着面,没有多说什么。

    就这么个反应,也够沈宗良高兴的了。

    小惠还是那个温柔乖巧的小惠,她没有要走。

    也许她是因为衣服穿不了?管她呢,人还在这里就好。

    且惠吃完,把筷子放下,她想走动走动,消化一下。

    但走到哪儿都能看见沈宗良,他总是冷不丁从她身后冒出来。

    二十分钟前,她注意到矮柜上的一个浅黄地洋彩葫芦瓶,欣赏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了看它的底,上面刻着官窑的青花篆刻——“大清乾隆年制”。

    沈宗良端着杯茶说:“这上面是万寿连延图,你看它的转笔”

    “我不看。”且惠赌着气,干脆地打断他,“我不喜欢看。”

    他这会儿又像一个情绪稳定、事事包容的父亲了。

    沈宗良点头,“好好好,不喜欢我们就不看了。那个,书房里面还有几幅画”

    且惠也照样拒绝:“你的画太高雅了,我看不懂。”

    说完,她就自己坐到了沙发上,睬也不睬他。

    沈宗良看了会儿她那副钻牛角尖的样子,无奈地抬了抬唇角。末了,识相地进了书房处理工作,不再碍她眼了。

    等他走了,且惠就到了露台上,弯着腰去辨认那些植物。根翠叶繁的散尾葵,长势正好的龟背竹,旁边角落里堆着蟹爪兰,掩映在琴叶榕的树荫里。

    她对这个搭配感到十分眼熟,像见了一道久违的排列组合,是在哪里见过呢?

    且惠往后退了两步,隔了一段距离去看它们,闭上眼,转了转头。

    脑子里晃出一帧不相干的画面,是她站在照满月光里的院子里,看着楼上的空房间发呆。

    再低头,那院子的窗户下就原样摆着这些,连位置都没变。

    因为蟹爪兰怕晒,且惠总是把它挪到琴叶榕的叶子底下。

    正出神时,腰上忽然绕上来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

    且惠没有挣扎,任由他把自己抱到腿边,坐在了那把折迭椅上。

    沈宗良揉了揉她的膝盖,薄责道:“凉得要死,就这么站在这里吹风。”

    “那怎么办啊,谁让我们看不清时势呢。”且惠扭着脖子说。

    他听见这句就笑了,“还在生气啊?我刚才确实急躁了,我检讨。原谅我好吗?”

    且惠冰冷无情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沈宗良把她的头扳过来,“好,你不要,我就一直这么赔不是,到你消气为止。”

    “噢哟,我可不敢。”且惠捏着衬衫的一角,低眸说:“免得您又说我没良心。”

    “那你说,你吃那种东西应该吗?”沈宗良循循善诱地问。

    她理直气壮地回:“偶尔一次又不要紧,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不用你操心。”

    “你哪样不是我在操心?”沈宗良好气又好笑道:“我说真的,不要吃那些,明天我带你去找郝院长,你听她的建议再采取措施,好不好?”

    且惠低头用指甲掐了掐他手背,“不去了,又麻烦郝阿姨做什么,你自己也没时间,还要培训。其实不吃也可以,我没有说一定要吃,前几天我姨妈刚走。”

    沈宗良又完全站在了她那边。他即刻否决了她这种随便的态度:“那怎么行?我这儿考核还没通过,万一出了纰漏,那不是便宜了我吗?”

    “少来了。”且惠听着他装腔作势就讨厌,“你那套圆滑世俗的话,还是留着到酒桌上去说吧,我听不习惯。”

    “好,我们小惠不习惯。”沈宗良长长地叹了一声气,“我老了,说的话也不中听了。”

    且惠听不了这些,她很快就扭过身体看着他,“你不要用这副腔调讲话哦,谁说你老了的?”

    她伸出手,按了按他两边的太阳穴,“你头疼好点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头痛?”沈宗良条件反射地闭起眼,“我好像没说。”

    且惠说:“我看你走路都快栽跟头了,难道还不是啊?”

    “可能刚才那一下子血压有点高,不要紧。”沈宗良把她的小手包住,拇指在腕心里揉了又揉。

    她被揉得浑身发麻,自责道:“是被我气的。”

    沈宗良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能这么说,是我接受不了落差,一把年纪了还不冷静,害你为难。”

    她问:“什么落差?”

    “问得好,是什么落差呢?”沈宗良慢条斯理地说着,晦涩地笑了下,“大概就是,你不可能一直选择我,这个现实我要早点认清。”

    且惠被他弄得虎口和心口都发酸。

    她徒劳地张开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宗良”

    “好了,没事,我都明白。”沈宗良拍了拍她的脸,“很晚了,去睡觉。”

    闹了一晚上,且惠已经有了困意。她嗯的一声站起来,“那你呢?”

    他拿起几桌边的烟盒扬了下:“抽根烟。”

    “噢。”且惠回了主卧,留了一盏灯给他,钻进薄被里躺下。

    但沈宗良迟迟不进来,她也睡得不安稳,后来听见脚步声,才赶紧阖上眼。过了会儿,他人是来了,目光停留几秒,关上灯后,替她掩好门,就往隔壁客房去了,没再出来。

    且惠翻了好几个身,睡不着,脑子里咿咿呀呀的起了唱腔,是昨天在园子里听过的《长生殿》——“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凝神想了一会儿,这一段唱的,依稀就是杨玉环等唐明皇不来的故事。

    很快,且惠就散乱着头发,从床上坐起来。

    她抱上枕头去找他,象征性地敲了下门,就推开进去了。

    月影被厚重的窗帘隔绝在外,室内分毫光亮都没有,一点沐浴过后的松针香气,隐约浮动在房间里。

    且惠摸到床边,把枕头一扔,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沈宗良在黑暗里转过来,气息暖暖地拂在她面上,“做噩梦了吗?”

    “没有。”且惠低头的瞬间,蹭到了他的鼻尖,“都没有睡着,怎么做梦啊?”

    他笑了下:“躺得那么老实,原来没睡着。”

    且惠带着一点抱怨说:“我睡着了就没那么老实了,你还不知道啊。”

    “以前知道。”沈宗良抱住她,把她的腰往身上压了压,“现在没什么把握了。”

    没什么把握了。

    也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

    但且惠不喜欢他这样。

    她宁可沈宗良不要忍着,有什么就痛快地说,痛快地骂。

    她从枕头上滑下来,拿脑袋钻进他的脖子里,将他的下巴顶起来一些。且惠说:“沈宗良,我还是选你,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选你。”

    “好。”沈宗良的话轻轻的,仿佛一出口就浮到了天花板,“小惠真听话。”

    且惠听出来了,他完全是在哄孩子,根本就不相信。她撅起嘴说:“我听话,那你把我一个人丢在你房间。”

    沈宗良说:“我要洗澡啊,看你睡着了,怕吵到你。”

    她闭上眼睛,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沈宗良,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我在骗你呢。”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抛开感情不谈,我问你,我当时如果说了,你还肯去牛津吗?”

    且惠想了想,摇摇头:“不会去了。”

    “是啊,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爱我,可能还爱,但已经厌倦了,这也说不准。一百句假话里,总有一句真话,也许这就是那句真话。小惠,我毕竟不是金身塑像的菩萨,能闻香火而不老,洞察所有人的心思。我也很怕做错一个决定,会耽误你的一切。在那些不确定里,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去牛津读书这件事,对你有利无害。”

    她听得感慨极了。

    原来那年分别,她每一个枯坐到天亮的浓黑夜里,沈宗良就是在想这些。他算了又算,猜了又猜,最后还是在挣不脱的欲望桎梏里,顾全了她的前程。

    且惠的鼻翼微微扇动两下,“还有呢?”

    “还有就是一点私心了。”沈宗良抚着她的后背,忽然笑了笑:“我想,你这么固执,总要罚你点什么,让你长长教训。”

    她点头:“长了很多。你不在的时候,我觉得日子好难过,熬油一样。”

    沈宗良对她这个形容嗤了一声,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再后来就变了天,风高浪急,不断有人在小事上被挑毛病。我,还有我大哥,每一天都过得很谨慎。那两年你待在香港正好,就是在我身边,我也无论如何要把你送走的。谁知道沈家能保得住多久?”

    且惠不信,她说:“哼,你还保不住。”

    沈宗良笑说:“又来了,这才真是小孩子讲话。时和运缺一不可的东西,我有天大的能力也控制不了。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第79章 chapter 79

    这一晚, 且惠不知道是愧疚还是兴奋,缠着他问东问西,一直有古怪的题目从她嘴里冒出来。

    令他想到他们在北戴河过的第一夜。

    小女孩也是这样, 好像被设定了提问的程序,一直要他回答。

    一室昏暗中,沈宗良拍着她的后背:“好了,安静,闭起眼睛睡觉, 以后再问。”

    以后再问。以后这两个字好厉害,给且惠吃了颗定心丸。

    她渐渐不再说了,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怀里拱动了两下,换了个姿势, 睡着了。

    回江城之前,且惠抽了两小时的空,去山上看望陈云赓。

    她下车后,提着礼物走了一段才到, 在门口就听见元伯的声音:“我会提醒陈老注意的,以后沾一点荤腥的吃食,就彻底和他无缘喽。”

    原来是送了医生出来。

    且惠站在台阶下, 朝他笑了笑:“元伯,这几年您好吗?”

    元伯站在原地, 总觉得这个容貌出挑的女孩子他见过,名字到了嘴边,但就是说不出。他略带抱歉地说:“恕我眼拙,你是”

    她笑着上了一格:“我是且惠呀, 钟且惠。昨天打过电话的,还让您关照卡口。”

    “哟, 且惠都长这么大了。但电话不是宗良打的吗?”元伯恍然悟过来,拍了拍脑门,“我还以为是他要来,这真的是”

    “是我让他打的,我找不着您号码了。”且惠往回廊里探了探脑袋,“爷爷在里面吗?”

    元伯连连点头,“在,医生刚给他检查过,进来吧。”

    碧空如洗,日光晒着大片金色的琉璃瓦,像投射在的平静的湖面上,浮光点点。廊下的花架上,密密匝匝的紫藤枝盛开如烟霞。

    初夏的懋园一派生机,但它的主人却垂垂老矣。

    陈云赓躺在黄杨木摇椅上,手里拈了串珠子,慢慢地、细细地看。

    且惠叫了他一声,“陈爷爷。”

    他在身边工作人员的搀扶下,戴上了眼镜才看清楚,“是小且惠啊,你总算肯来看爷爷了。”

    且惠羞愧得坐在他身边,几度张口:“我我这几年都太忙了。”

    陈云赓点头:“你们年轻人都忙,我是没多少日子喽,不知道能见你几次。”

    她听得心里不自在,劝道:“别说这种话,您身体这么好,比我还硬朗呢。”

    “来,这么热的天过来,走累了吧?”陈云赓让人给她倒了一杯凉茶,抬了抬手,示意她喝。

    且惠喝完,坐在他身边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谈她在英国的学习,在香港的工作,后来又为什么回了江城。

    陈云赓听得很认真,他说:“除了上学,偶尔有一些课外活动吗?”

    “有啊。”且惠挑了好玩的告诉他:“有空的时候也会去看赛马,七八月赛事充盈,每日镜报上有免费门票放送,可以自选时间城市和场地的。”

    他点点头,“不错,你小时候喜欢骑马的。在那边交到新朋友没有?”

    且惠坦言说交不到,“英国人呢,他们的礼节比谁都客套体面,但界限是很分明的。再说,我也不是个很外向的人,别人刚靠近我,还没开口呢,闻着味儿不对我就跑了。”

    陈云赓被对她这个自我评价逗得哈哈大笑。

    且惠捻了一块点心在指尖,也低头笑了。

    她也讶异于自己今天的兴致。怎么说了这么多在英国的事情?连没信号的地铁,每天由专人点亮的煤气街灯,博物馆一年只展出六周的《女史箴图》,都提到了。

    放在过去,这一部分她都是一笔带过的,不会超过两句,有时对方都回味不过来。

    且惠盯着那块云片糕,她想,或许是因为她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去牛津念书,并不是一场见不得光的交换,而是她的爱人精心挑选的礼物。

    陈云赓笑完,静默地喝了一口茶,忽然问:“自己的终身有什么打算吗?宗良应该很关心这件事。”

    且惠让沈宗良打电话来,就没有要瞒老人家的意思,她说:“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妈妈也不会同意的。”

    陈云赓问:“你妈妈是什么意见?”

    “一句好话都没有,沈家在她眼里是个虎穴,好像我进去了,就要被吃得骨头都找不到呢。”且惠老老实实地说,连个标点都没夸大。

    “嗯。”陈云赓把手交迭放到小腹上,客观地说:“小沈夫人这个名号嘛,听起来就像是要吃苦头的,你妈妈也是以己度人。”

    且惠心凉了一截。

    完了,连陈爷爷这么练达的长者都不看好。

    但过了会儿,陈云赓指了指屋檐下那几盆花,“且惠啊,你看那是什么?”

    “像是栀子花吧。”且惠也没什么心思辨认,随口答了句。

    他撑着坐起来,又拄着拐杖要走过去。

    且惠赶紧上前扶住他,“那是您种的吗?”

    陈云赓往上面洒了点水,“我每年都会种几盆,等到我老伴儿忌日的时候,送到她的墓前去。”

    “可是栀子在北方很难养活呀。”且惠说。

    陈云赓笑:“是呀,我们刚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是这么告诉我老伴儿的,说栀子花适应酸性土壤,但北方连水质都偏碱性,养出的花苞发黄发硬,又说它不抗冻,低于十五度就要冻死。”

    且惠托起一瓣花看了看,“但您养得真好,还很香呢。”

    “这是我和她一起研究了好久的法子。”陈云赓放下喷水壶,和她一起坐到廊下,“两到三天浇一次水,晚上一定要挪到温室里,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调酸,硫酸亚铁两克,水两千克,最好再加三克白醋,稀释好了直接浇到土里。”

    且惠还没听出门道,只是由衷地赞赏:“您和奶奶真恩爱,她喜欢的你也喜欢。”

    “你错了,我不喜欢。”陈云赓笑着摆摆手,“我一个粗人,哪喜欢的来这些?但是我知道要团结好夫人,这是功课。”

    她点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但陈云赓不是要讲这些丈夫经,他说:“爷爷想告诉你,过来人的经验,就算是深刻的、痛苦的亲身经历,也许听起来再正确合理不过,但它放在你的身上,也不一定就适应。”

    休息了片刻,他又指了一下香气浓郁的栀子:“你像这个花,连大院里的花匠都说没法子,但我还是栽活了,开花的那个清晨,整个院子里都是掸不开的香味,左邻右舍都跑来观赏,你爷爷还高兴地写了首诗。”

    且惠听进去了,她大为震动,眼珠子亮晶晶的。她说:“您的意思是”

    “沈家这个二小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不是我偏心,非说他比人强。但这世上,能做得了他的主的人,我看还没有。你别说他妈妈了,就是忠常还在世,对他的事指手画脚多了,老二也是要光火的。”

    且惠心里乱得很,她小声说:“他是什么脾气,我清楚。”

    “那你更应该知道,他不会是你爸爸。可即便庸懦如你爸爸,你们还是有一段很好的日子。这样拿你父母的婚姻去套,公式错了,控制变量错了,结果当然也是错的,爷爷说的对吗?”陈云赓转过来看她,慈爱地问。

    她拼命地点头。

    陈云赓望了她很久,最后才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好孩子,小时候受了那么大罪,长这么大了,你也稍微顺一顺自己,要不然太苦了。”

    他说完,一直守在旁边的元伯就来扶他,“去休息吧,您今天说了太多话了。”

    陈云赓点了一下头,二人往园子深处的卧房里去了。

    且惠独自在廊檐下坐了很久,沾了一裙子的栀子香。

    她失神地抬起头,伸手接住了一片从枝头落下的梧桐叶,嫩绿的叶子厚厚一片,手掌般的纹路清晰可见。

    从十岁以后,她好像就在不停地赶路,思考怎么空手夺下生活的白刃,有时候真的很想歇一歇,暂时忘了自己的处境。

    但这是不被董玉书允许的。

    她不怪妈妈,只是遗憾因为亟待出人头地,而一再被矮化的生命体验。当其他人在环游世界、呼朋伴友甚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虚掷光阴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一张办公桌、一盏灯,和案头堆积如山的工作。

    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她活的一点也不成功,只是个不自由的可怜人。

    //

    且惠比沈宗良要晚两天到江城。

    周四晚上,她在总部熬了个大夜,凌晨才从大楼里出来,请同事吃了一顿宵夜。

    喝啤酒的时候,温长利玩笑说:“要是小钟能留下来就好了,整个部门的工作效率都上去了,明天我就跟沈董打报告,把你借调过来。”

    “好啊,只要沈董一签字我就来。”且惠举着两串烤肉,应和他说。

    她周五下午的航班,太阳落山了才到抵达。且惠推着行李箱走出来,看见半边天色都隐没在诡丽的红晕里。

    沈宗良来接她,且惠看见他的车子,快步过去。

    她看了看表,狐疑地瞄一眼他:“哪里有这么快开过来啊?你早退了吧。”

    “今天在市里开会,一散会就过来了。”他开了车门,一把将她推进去。

    且惠坐好了,等着他从另一边上来,就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他们在没关窗的车内接吻。

    沈宗良担心她走了一路,力道也是紧一阵松一阵,不敢一直太大力。吻得重了,且惠就呼吸明显变得困难。稍松一松,她又不知天高地厚地起来,不停打湿他的下巴,像没满月的小猫喝水一样。

    后面的车没耐心地摁了摁喇叭。

    沈宗良捏着她的后颈,让她停下来,“这位扰乱交通的小姐,该走了。”

    且惠把额头贴在他手臂上,吃吃地笑。

    笑了一会儿,她仰起脸,说:“好饿,我们去吃饭吧。”

    沈宗良捏了捏她的手心说:“在北边没顾上,到你们江城吃点儿新鲜的。”

    “不可能。”且惠表示她都已经吃过了,“我回来好几年了,这里没什么新的东西,都是老调重弹。”

    他浮夸地反问:“噢,真的吗?会不会是你这个消费等级”

    “侬撒意思啦?”且惠骤然蹙起两弯眉毛,气道:“请问你在看不起谁呀?”

    沈宗良忍不住笑了起来,矢口否认:“首先,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其次”

    且惠还在瞪着他,“还有其次?其次什么呀?”

    沈宗良说:“叉腰的样子很可爱,以后多叉。”

    很像一只强逞威风的小老虎,只可惜还幼年期。

    她往下看了自己一眼,两只粉拳头果然抵在腰上。

    且惠立马放下来,不自然地拍了拍手,又去拨头发,“才不叉呢,我是文化人。”

    沈宗良把她的手握住,递到唇边亲了一下:“这两天在总部累着没有?”

    且惠说:“还好,反正在哪儿都是卖苦力。我提醒你哦,温长利说要把我调过去,还想你同意呢。”

    “人家讲笑的,不要把这些闲谈当真。记住了,除非正式找你谈话,否则都是假的。”他摇了摇头,又说起另外一件要紧事,“倒是这次信托副总的竞聘,关鹏说你连名都没有报,为什么?”

    “我不想每天去应酬,再喝得醉醺醺回家,就为谈成个项目。”且惠仿佛已经预见到那种日子,嫌弃地说:“而且要和吴总搭班,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所以就没考虑。”

    沈宗良认真听完,面容语气都严肃起来:“我说两点,第一,在企业里做不出业绩,只是专业水准高,是很难出头的。况且,因为看不上某个人就放弃工作机会,孰轻孰重?”

    “工作机会重。那第二呢?”且惠还有些不服气的,小声问。

    他说:“你看主要部门的这些负责人,有几个没在业务条线待过?除非你打算一直当这个合规部副总,每天就写写材料看看合同,等小田退休了,你再接手干几年,那当我没说。”

    她被教训得哑口无言。

    且惠低了半天的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裙面上的水溶蕾丝。她说:“那我学的就是法律,我对合规工作是有感情的,你让我去做管理,我不行也不乐意。”

    小姑娘对法律事业的这份执拗,让沈宗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几乎是恳求的口气:“我的小祖宗,只埋头钻业务是没用的,顶多评你个集团骨干,给你颁张奖状了不起!你非得学会怎么打理人事,才能一路走得顺,走得远,知道吗?”

    “不知道。”且惠朝另一边扬起下巴,“我在律所的时候,就只要做好事情就好了呀,也没这么多名堂经。”

    沈宗良反问她:“问题这是在瑞达吗?正相反,华江不是给你端着高知的架子谈理想的地方,没人会看重你有多热爱你的专业。在我和总部对你的综合考核表里,更没有一栏,是叫做情怀的。”

    知道他是掏心掏肺为自己好。且惠也和他交了个底,“其实我当初来华江,是因缘际会,妈妈要人照顾,我不得不辞掉香港的工作。只是管业务还好,但人情往来什么的,我弄起来真的好吃力,好几次都想辞职了。”

    在华江这两年,但凡男领导们开口要她陪着去应酬,且惠就觉得头大。

    她宁可在办公室点灯看提交上来的法律合同。饭局上,她也很怕碰到那种交际尖子生,烘托得她自己好像很清高,察言观色、找机会敬酒、说奉承话这些,真的会要了她的命。而这份清高在大多数人眼里,前面是要加个假字的。

    沈宗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苦口婆心了这么多,小姑娘一句不想干了,就直接堵上了他的嘴。他说:“我要是把你放到华江证券去盯业绩,你不是更要叫天。”

    “你在跟我开玩笑呢,沈宗良。”且惠先是被吓了一跳,然后不停摇着他:“快点,快点说你没这个意思,快说呀。”

    他余光瞥了她一眼,脸上流露出一股涓涓的柔情,无可奈何地笑了:“不愿意和人打交道,想要保留本心,躲进象牙塔里搞搞学问,教几个学生,是这样?”

    且惠说:“这个我没考虑好。幼圆都从学校出来了,她自己开了家传媒公司,很风生水起的。”

    幼圆打辞职报告的时候,就对她说:“我还是太理想化了,以为学校会轻松一点,但事实上,没有了我爸爸,没有了冯小姐这个瞩目的身份,哪儿都不是避风港。人生的必修课是逃不脱的,你避过了这一次,下次还是会找上你,反反复复,直到你学会为止。”

    她把这段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沈宗良听。

    他笑了笑,“连你的发小都悟出道来,躬身入世了。你还跟个孩子式的,在这里挑挑拣拣。”

    且惠瞪着他:“这又不是点菜,点错了不吃也可以,这是工作呀。”

    “好好好,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考虑好,我不干涉你的决定。”沈宗良拗不过她,把她的手拉过来,交代说:“想要在华江发展下去,你就参考我的意见。如果实在不喜欢,我再做别的安排,这样可以吗?”

    她乖巧点头,很娇气地嗯了一声。

    有种把一直买不到的糖果揣进口袋的心情。

    无论进或退都有沈宗良给她兜着。

    这样还不可以的话,她也太难伺候了一点。

    车子开上高架,夜幕渐渐温柔地拢下来,远处耸入云端的高楼沉静而肃穆,晚风裹挟着一阵香气吹进车内。

    且惠转过头看他,稀薄的光线括出沈宗良影影绰绰的下颌,像一幅朦胧的人物画像。

    一时间,她突然觉得,那种不管做什么身后都有靠山的感觉,又回来了。

    那一年春月夜,她拉着箱子走出西平巷,绝望地以为自己失去了这个世上仅有的庇护。但飘飘荡荡过了六年,她好像又可以在这个马不停蹄的世界里,偶尔松松劲了。

    第80章 chapter 80

    沈宗良带她去的地方也不陌生, 就在益南路的拐角,一幢独立式的花园小洋房。

    薄薄的夜色低悬在屋檐上,临街的窗户被一盏绿罩子灯照亮, 泛着薄荷色的光,路两旁,不时有自行车骑过时叮铃清脆的铃声。

    且惠在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头晕晕的,“不是带我去吃饭吗?怎么来你家了?”

    “你先醒醒再说话。”沈宗良关了车门, 走在前面,她张望了一阵,确定了不是他家,快步跟上。

    她挽上他的胳膊, “可是这里和你家很像。”

    都是典型的英国安妮女王时代的建筑风格,对于细节的处理多彩且艺术,连门口漂亮精美的砖雕也好似复刻。

    沈宗良说:“嗯,是出自同一个设计师之手, 这两栋房子都是我奶奶留下来的,是她的嫁妆,这栋长年租给了程家开餐厅。”

    且惠点点头, 没说话。

    虽然她也坚信,个人持之以恒的努力能够实现自我价值, 获取相应的地位。但摆在眼前更锐利的事实是,这个社会的阶层早已固化。

    她曾在一场饭局上,听邻座的一个小姑娘分享自己如何在毕业三年内挣了一千万,听来听去, 也不是什么小众新颖的赛道,就是经营文创公司。

    等小姑娘走了, 范志宇才凑过来说:“你听她吹,她爸要不是宝丰的老总,就她那狗屁不通的创业书,投资人还没看呢,就扔到桌子底下了。”

    且惠恍然大悟地笑了,“噢,原来是娄总的千金。”

    黄色的路灯里,照出一棵绿得发亮的梧桐树。

    沈宗良回头看她,“在想什么?”

    且惠重重地叹了声气:“人们看到的,也许只是你沈董泼天富贵,了不起,再饶上一个沈老爷子,但是呢,兴许从你爷爷、太爷爷手里,就已经富甲一方了。”

    沈宗良哼了声:“再富再贵,还不是被你气得呕血,有什么用啊?”

    “瞎讲有什么好讲的啦。”且惠真把手伸到他的面前,“血在哪儿,呕出来我看看呀。”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酸得像含了还没熟的杨梅,“别乱动啊,这条街上还住了你男朋友,说起来,我和他父母还是老相识,他还得叫我叔叔。”

    噗嗤一声。

    且惠忽地弯腰笑了。

    沈宗良那双眼睛盯着她,恨不得在她身上凿两个洞,“行啊,一讲到他,你高兴的这个样子!你还有心吗钟且惠?”

    程江阳从里面走出来,笑着打趣了一句:“那怎么说?知道且惠有男朋友,你还和她拉拉扯扯,真做起这个来了?”

    他说这个的时候,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下。

    本就在气头上的沈宗良抬了抬下巴,指着二楼说:“我说,你这个店还想开吧?”

    “想开想开,这么久没见了,我同你闹着玩呢。”程江阳笑着把他们俩推进去,引到早就准备好的房间里。

    这里布置得很巧妙,中式法式杂糅在一起,斑竹屏风下是一组复古壁柜,倒是不见滑稽,反而有种包容的美。

    且惠坐下来好一会儿了,才敢伸过脖子去看他的脸色。

    沈宗良端了杯茶,面容浮在袅袅的白色茶烟里,没看出来有多生气。

    这要不了解他是什么行事风格,还真以为沈宗良满不在乎呢。他这副沉稳从容的样子,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让且惠担心起王秉文来。

    她开口又不敢这么讲,要不然沈宗良更生气。且惠想了想,说:“沈宗良,我想告诉你,我没有男朋友,王秉文他不是的。”

    沈宗良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什么时候分的手啊?该不会是刚才吧?”

    且惠酝酿了一下措辞:“他应该算是在追我吧,进进出出的,大家就老觉得我们是一对,是个误会。”

    “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沈宗良放下杯子,徐徐地朝她那边睇过去一眼,“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这样你很高兴?”

    她结巴了一下,“对不起嘛。我我之前是觉得,你又不会在这里待多久,我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讲不讲都一样。”

    沈宗良愠色不减,眼中的压迫几乎变成实质,沉沉落在且惠的身上。

    他继续逼问道:“所以现在必须要讲,是因为觉得我们又能有什么了,我们能有什么呢?”

    且惠不敢看他了,低头摸着茶杯边沿,鸡油黄的颜色在冲泡下变得透明。她小声说:“我想如果你没问题的话,我会试着说服妈妈,让她让她同意”

    她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说结婚?哪有女孩子开这种口的,太掉价了。

    说谈恋爱?现在不就是在谈着呀,还要怎么谈?

    灯光下,一只青玉似的手腕伸过来,抬起了她的脸。且惠掀起眼皮,看见沈宗良那张端雅的面容浸在笑里,“是同意我们结婚吗?”

    “不是!”她气得打掉他的手,“你刚才吓死人,还以为你生气了。”

    沈宗良不敢相信的,手搭上了她那张花瓣椅凹凸的边沿,上半身前倾过来。他说:“我还有这么高的地位啊?你现在还会怕我生气吗?”

    且惠抬起头,对上他难解难分的眉眼,突然伸手抱着他。她吸了吸鼻子,“沈宗良,你真的没有怪我吗?我犯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错,你都原谅我了吧?”

    “这是什么话。”沈宗良拍了拍她的头,不停上下抚着她单薄的后背,“我从来没有怪你,你也不要去怪当年那个小女孩,她只是不好不听妈妈的。”

    且惠把头点了又点,抱得他更紧了,整副身子都贴在了他身上。她闭上眼,又听见沈宗良说:“当然了,你妈妈并没有什么错,我能理解她。我自己呢,也有相当大一部分责任。过去的事,以后谁都不要提了,好吗?”

    她带着哽咽开口,“好。”

    沈宗良扶着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了一些,给她擦了擦眼尾,笑说:“刚见你的时候,还以为这几年成长了多少,怎么还是个碰哭精啊。”

    且惠一下子又笑了,她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那你能不能说句你爱我,我想听。”

    “你这不是给长辈出难题吗?”沈宗良扶了下眼镜。他性格本来就古板,长远不说了,一时之间还不适应,又是在外面,更觉得难启齿。

    但且惠不依不饶,她摇了摇他,“说嘛,你说嘛。”

    “好了。”沈宗良无奈地把她抱到身上,唇贴到她耳边说:“你还要我怎么爱你?嗯?”

    且惠挺着的腰肢一下就软了。

    她的手在他背上胡乱摸索着,脸紧贴着他的,“我好爱你,沈宗良,我一直都爱你,从那一天晚上在幼圆家见到你开始,我就像着魔了一样。”

    沈宗良扣着她的手腕,反握到背后,喉结滚了又滚,已经忍不住开始吻她,卷起她幼滑的舌头,把她颤抖的尾音如数吞下去。他这么温柔可爱的小惠,换了任何人,都会在这个时刻,想要把她完全据为己有。

    且惠忽然紧张起来,“沈宗良,你停停下来。”

    “怎么了?”沈宗良眼神迷离地抬起来。

    她摇头,指了指外面,“好像有人敲门。”

    册那,他们居然都忘了这是在餐厅。

    且惠迅速从他身上翻下来,抽出两张纸巾,把被打湿的裙面擦了又擦。

    “进来。”沈宗良理了理衬衫后,平缓地出声。

    程江阳领着主厨来上菜,一一做着介绍。

    那道色泽鲜亮的餐前沙拉,且惠很喜欢,也最先动勺子。

    她尝了一口说:“江阳哥,真的很好吃,怎么做的?”

    还没等程老板开口,沈宗良已咀嚼起了这三个字,“江、阳、哥。”

    且惠用勺子把指了下对面,“对啊,周覆的大舅哥嘛。”

    沈宗良淡笑着,把住了她的手问:“来,告诉我,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还知道这层关系?”

    程江阳不大敢说,且惠坦荡荡地全讲了,“相亲呀,别人介绍的,我也是吃过一次饭才知道,不过不是在这里。“

    “谁给你们介绍的?”沈宗良握着女孩儿的手,目光却转向了程江阳,“总不是你妹夫吧?”

    程江阳哪里敢说,他笑了又笑,“家母,是家母。她对学历高的女生,总是特别欣赏,认为能把书读这么好的孩子,其他方面总不会差的,逼着我相了好多个。”

    且惠还吃着她的沙拉,适时打断了沈宗良的盘问,“这里面酸酸的,是放了什么酱?”

    程江阳赶紧给她详细介绍:“是用米麴发酵的紫苏酱。食材是苦苣、京水菜还有灯笼花,搭配了榅桲泥,口感会更清爽一点。”

    且惠听得头大,“算了,我还想回家自己做,太难弄了。”

    “没关系,你想吃就到这里来,反正你男朋友就住旁边,他是我的房东。沈董,且惠,你们慢慢吃。”程江阳说完,立刻带着人离开了这里,溜之大吉了。

    沈宗良切了片面前的蓝鳍金枪鱼,绵密的菲达芝士雪点一样撒在刺身上,柔和了辛香的口感,再配上腌制过后的棕榈树芯和甜椒,味道很上乘。

    他看了一眼且惠,“你倒是会把人支出去。”

    且惠说:“你那个样子审问别人,会吓到他的。”

    沈宗良淡嗤了声:“我不在的时候,你都相了多少次亲?”

    “一、二、三算不清了。”且惠认真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歪着脑袋说:“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喜欢给我介绍,可能我讨人喜欢吧。”

    “好好好,都数不清了,数不清好哇。”沈宗良边说边点头,拿起手边的香槟,一下子倒下去大半。

    他只是设想了一下那些男人看她的眼神,就如鲠在喉。

    且惠有点儿想笑,她去拦他:“你慢点,别喝醉了,谁扶你回家呀?”

    沈宗良哼的一下子:“这种小孩子酒也会喝醉,趁早别活了。”

    他们吃完饭,从车上拿了行李箱,一路走回去。

    路灯将地上的人影拉得老长,且惠偎在他手臂旁走着,像月下静静绽放的洋桔梗。

    沈宗良迁就她的脚步,有意放慢了。

    且惠还在点评最后那道甜品,觉得樱桃酱抹面的白巧克力慕斯很好吃。

    她蹦到了沈宗良前面,倒着往前走,搂着他一只手说:“甜点很重要的,它是一场晚餐的收尾。如果菜都很好,但餐后甜点不怎么样的话,我会觉得哇塞,好遗憾,ruin the night.”

    沈宗良唇角拢着笑,慢慢地走,慢慢地听她讲很多话,中文里面夹着英文,还有一两句江城话。他也不插嘴,只偶尔点一下头,让她一个人讲高兴了为止。

    他已经很久没有耐心,听谁说这么多的话了。

    在单位,身边的秘书、下属都很有分寸,不敢也不会在他面前滔滔不绝,事情都是精简再精简过后,才汇报到他这里。

    回了家更不必说,除了他,就是四面安安静静的墙,有时候多喝了两杯,沈宗良会对着那些花花草草说教,有一次被周覆看见,要带他去看精神科。

    且惠讲累了,问沈宗良到底还有多远。

    他指了指前面,“大概再有一百步就到了。”

    “不要,好累呀。”且惠一屁股坐在了箱子上,“我走不动了。”

    沈宗良站在砖地上,头顶是一圈昏黄的光晕,他偏过头,沉稳而纵容地笑了,“站起来,我用这只手抱你。”

    且惠真的坐在他手臂上,被牢牢托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心也跟着身体悬了空,这种久违而古怪的,叙述不尽的眷恋,使她的鼻腔都被酸楚占满。

    到这一刻,她才真的确定,沈宗良真的回来了,回到她身边来了。

    且惠的眼睛只在沈宗良身上,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一个刚从车上下来的青年,手里还提了映着研究所名称的实验袋,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她。

    王秉文认识她以来,一直觉得她是个温和却寡言的小姑娘。

    他曾经试图挑起很多话题,从她的母校入手,从她的专业入手,从她的工作入手,但不超过三个回合,钟且惠就没什么好回答他的了,话一定会掉在地上,然后,她会以一个抱歉的笑结束聊天。

    谁能忍心在那样一个笑里责怪她的无情呢?没有人会的。

    钟且惠当然是美的,但那种美丽站位太高了,太过于脱俗了,像寺庙里平视众生的观音,看谁都一样慈悲和虚空,善目微睁。

    她的一切都使她看上去冷僻而高贵。

    王秉文有段时间曾以为,她单单是对他一个人这样,因为不喜欢他,所以从来也不笑,永远只有客气和礼貌。也是观察了很久才知道,钟且惠对身边人都差不多,在大多数场合,她都是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很少发表意见。

    她眉眼里总是隔了一程山水,谁都跨不过去。

    王秉文不信有什么人能走到对岸。

    他替她找过理由辩解,也许她小时候经历了太多的变故,造就后天性格如此,也因此更为怜惜她,萌生出一种弥赛亚/情结,以为自己会是钟且惠的救世主,能够凭借长年累月的耐心扭转乾坤,令她变得活泼,爱笑、爱说话。

    但在这个晚上,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

    王秉文看清楚了,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束腰裙,夜色下显得肤色尤其白。

    她倒退着步子,笑着走在男人的前面,从头到尾抱着他的手臂,像个住了很久学校,周末才被家长接回家的女学生,有说不完的话。

    就在刚才,她被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抱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亮晶晶的月牙,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鲜活生动的漂亮。

    他从来没见她这么笑过。

    王秉文站在车边,双腿失去了知觉,半天都没动一下。

    他承认他被这个笑刺痛到了,他嫉妒得要命。

    晚来风雨不歇,幽蓝的夜色像溶溶的苦艾酒,化开在水幕里。

    且惠上楼后,在这间连着书房的卧室里参观了一圈,后来实在累了,和衣躺在了床上。

    不远处,沈宗良手里夹了一支烟,站在露天花园里接电话。

    隔太远了,她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站在橘黄的琉璃灯下,是那么的挺拔。

    她爱的男人真好看,万里挑一的好看。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能轻易打动她。这是且惠睡着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后颈上晕着一层薄汗,身体被顶得直往前缩。

    且惠回过头,眼神惺忪,细弱地呜咽着:“沈宗良,你在做什么?唔好深。”

    “你。”沈宗良嗓音低沉,揉了揉她说:“是不是要慢一点?”

    她摇头,眼睛很快被打湿,shu服地哭出了声。

    且惠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后背牢牢落入他的手中,前面空得她想叫。她难耐地扭过脖子,呜呜咽咽地去找他的唇:“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吻我?”

    “你睡着了。”沈宗良轻轻地研磨着她的唇,吐出滚烫的气息,和身下的力道相去甚远,“睡得那么可爱,一个小人儿躺在床上,被子都没有盖。”

    反而是且惠受不了,一张樱桃嘴大张大合,仿佛想要整个吃下他。她吻得停下来,轻轻抽气,“床上没有被子,你在打电话,我我不敢吵。”

    到这个时候,沈宗良也不大清醒了,只剩本能挺身的份,他哑着嗓子说:“我的小惠怎么这么懂事?”

    她像是有两张嘴,底下的比上面的要厉害多了。小小红唇不禁吻,隔一会儿就要停一停,否则呼吸困难,另一张则一刻不停地绞着他,像最柔软的绳索,捆着他,绑着他,要把他的克制力全部都吸出来,要他迷乱,要他疯魔。

    他稍一起身,被那股酸麻感刺激得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管压着她吻。很快一阵淅沥声,且惠眼前黑了片刻,小股小股的淋出水来,晕眩地软在了他怀里。

    这场雨下到半夜也没停,水星子打在浴室的玻璃窗上,奏出四二拍的调子,听起来像《茉莉花》。

    宽大的浴缸里,且惠懒懒靠在他胸口,有气无力地说:“滴沥沰落的,要下到什么时候去呀?”

    沈宗良拨开她飘在水里的头发,摸着她光洁的后背问:“什么叫滴沥沰落?”

    “差不多就是滴滴答答。”且惠搜刮了个意思相近的告诉他。

    他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那为什么不直接说滴滴答答呢?”

    “不准确呀。”且惠扒着他的肩膀,往上挪了挪,又作怪地去吻他,“没有哪一个词,能比得上阿拉的滴沥沰落。”

    沈宗良没处躲,被她抱住胡乱吻了好久,脸上都是她黏腻的呼吸。这是小女孩想要他的表示,她在向他摇白旗。

    后来忍不了,沈宗良连喘气都粗重起来,才扶住她的脑袋说:“好了,不可以再闹了。”

    且惠从水里出来,肩膀是湿的,手臂上挂着温热水珠,连眼睛都是湿的,她不住地蹭着他的胸口,“我不。”

    沈宗良捏了捏她的耳垂,“听话,家里没有套子了,用完了。”

    她一下子涨红了脸,又伏下去,咬了一口他的下巴:“讨厌。我又没说一定要”

    “唔。”口是心非被打断,且惠忽然在他身上趔趄了一下,猫一样叫出声。

    沈宗良缓缓动着手指,“没说一定要这样吗?”

    且惠没点头,但却轻轻地夹了两下他,沈宗良低下头来吻她:“一晚上了,你这张小嘴就没老实过,身体还受得住吗?”

    她耳尖都红透了,就算嘴角抿出平淡的弧度,目光中的渴望和喜欢还是跑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根本藏不住情绪。

    且惠摇摇头,软绵无力地叫着他的名字,“沈宗良,可以的你可以”

    “不行,你现在晕头转向。”沈宗良还忌惮着她吃药的事情,“等醒了就不是这么想了。”

    这样的情境下,她没力气和他争辩,脖子一歪,抱着他,泄得彻彻底底。

    第81章 chapter 81

    夜半时, 沈宗良披着衣服去关窗户,浓密的水汽从缝隙里扑来,沾湿了袖子。

    他回过头, 问躺在床上的小姑娘:“真的不要回家?”

    “我都跟妈妈说了是明天的航班了。下着雨呢,你现在要我起来,我会着凉的。”且惠翻过身,用被子盖住自己。

    沈宗良无奈地笑了下,他留下床头那盏铜灯, 掀开被子躺进去,且惠很快就爬上来,手和脚把他压得动弹不得。

    他把她的手拿起来看了看,“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且惠说:“做自己。我今晚就在你身上睡觉。”

    沈宗良枕着头说:“装也不装一下了吗?”

    “哼, 我从小到大也没有装过,打你第一天来华江,我就没有要装的意思。是你喜欢摆架子,叫我什么小钟主任, 老里老气的,真亏你叫出来了。”且惠至今说起来仍想吐舌头,一副要呕的样子。

    他别过她一头长发, 大拇指摩挲着她的脸:“你不知道吗?人年纪大了,这是避免不了的。”

    且惠不懂:“避免不了什么?”

    沈宗良在黑暗里闭上眼, 他轻声说:“猜疑,反复掂量,不自信,感到力不从心。”

    对他而言, 袒露自己的脆弱,一直都是比袒露自己的身体, 要更难的一件事。

    但沈宗良现在有了更深的忌讳。经历了这么些事,他很怕一两句话没说开,又要和小惠生出龃龉,她长大了一些,但阅历还是不够,思想上难免有偏差。

    因此,在他们成家、确定关系之前,沈宗良想,都不可以再出任何岔子了,他禁不起,也熬不住了。

    且惠说:“哼,真不知道你在不自信什么?难道你叫我一句小惠,我还会不答应你?我只怕要抱住你不撒手呢。”

    是哪个讲的,说钟且惠整天就是气他。

    真是胡说,世上再也没有比她说话更好听的了。

    沈宗良隔着真丝睡裙大力揉她,“我的心肝儿,我的心肝儿。”

    他的手掌很大,干爽的,粗糙的触感令她起了反应。

    “别呀。”且惠轻喘着推开,“你这样我又要出一身汗了。”

    沈宗良抱着她平息了一会儿。

    风雨声里,他又听见且惠问:“徐懋朝的葬礼你去了吗?”

    他说:“没有。当时情况复杂,我和他爸爸公开闹了意见,已多有不和,不再方便过去了。”

    那个时候,沈徐两家各自划了阵营,等于是站在了对立面,尽管沈宗良对徐懋朝的死,感到极为惋惜和同情,到底叫了他那么多年叔叔。

    头七那晚,他让隋姨在巷口点了一整夜的灯,免得叫小男孩看不清回家的路。

    “嗯。”且惠知道他肯定有他的考虑,“我那会儿在香港,每天都很担心你。”

    沈宗良俯下身,蹭了蹭她的鼻尖:“是吗?怎么不见你给我打个电话?”

    且惠说:“我哪里敢呀?走的时候把话说的那么死,早知道就不那么讲了。我还想还想”

    他把她那点心思都抖了出来:“还想我能最好能因为讨厌,就从那一天开始把你忘了。早点结婚,过恩爱日子,是不是?”

    她说:“嗯,我那么一点死脑筋,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沈宗良哭笑不得地说:“这位小姐,你单方面的高尚和自我感动,不会有任何的好处,正相反,这是最残忍的戕害。既害了你也害了我,让我当年眼睁睁看着你胡闹,却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我也是个凡人,不会立刻就掌握每件事的来龙去脉,明白吗?”

    当时不明白的事,现在吃了一番苦头,全都了悟了。

    且惠用下巴蹭他的胸口:“明白的,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沈宗良重新把她的手拿上来,“好了,抱着我,我拍你睡觉。”

    “要拍满一百下哦。”且惠把她的头在他手臂上摆好,许愿说。

    “好,就一百下。”

    且惠打车到小区门口,推着行李箱刚走了两步,就碰到王秉文。他坐在花坛边,一棵粗壮的樟树底下,开口叫她:“且惠。”

    她咦的一声,“王秉文,你怎么在这里?”

    王秉文说:“董老师叫我来吃饭,她说你今天出差回来,烧了很多菜。”

    且惠心里拧出一道结,她妈对这个学生,真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嘴上说着谈不成就拉倒,还是一次次的叫过来见面。

    她笑了笑,行李箱也往后退了退,不好让他帮忙。且惠说:“其实你不用理我妈妈。她请,你也不一定要来,可以说你有事情啊。”

    “但是我想来。”王秉文已经不由分说的,大力拉过了她的箱子,“不是因为老师热情,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钟小姐的时间太难约了,我不知道排到了几号。”

    且惠觉得他今天很怪。眼神怪,说话怪,脾气也怪起来。看他那个架势,仿佛不把行李箱脱手给他,他还要来抢。

    他们一道进了电梯,她轻声说:“王秉文,你不用总是约我的,我跟你说过了,去看看别的女孩子也好。”

    王秉文讥诮地笑:“别的女孩子未必有你这样的水准。”

    “我有什么水准?”且惠莫名,对着他实话实说:“不过得到一张家长喜欢的全优成绩单,那有什么用?”

    他说:“认识你之前,我date过二十来个女生,依我看,她们个个不如你。”

    王秉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掩饰得很好,从来没出过什么错,在国外的关系断得干干净净,演开朗、扮纯情也得心应手。

    大概是看见了沈宗良吧。

    传言他饱览春色,在把玩女人这件事上没有人好比,只不过是他派头足、有威严,从未流出过一点风言风语。想想也知道,他家那么样鼎盛的权势,这算得了什么?

    王秉文想,如果且惠是喜欢这种的,那么他也打万花丛中过来,怎么就不可以了?

    但且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不晓得美国是什么风土人情,在伦敦,date一般不超过三次,要么沦为朋友,要么确定关系。这是最为微妙的一个阶段,你情我愿,暧昧上头,发生什么都不足称奇,牵手、拥抱甚至接吻或上床。

    真看不出来王秉文还是个老手。因为从没想过和他有进一步的发展,且惠对他的了解也很少。又一转念,搞科研、泡在实验室的男研究员都闷骚,这是国际共识。

    刚进门,且惠就闻见厨房飘来的香气。

    一个系着围裙,六十上下的男人走出来,笑着说:“且惠出差回来了?坐一下,马上就可以开饭了。”

    “哎,好。”且惠扶着玄关柜,礼貌地点了下头:“谢谢葛伯伯。”

    在妈妈家被招呼的感觉,蛮奇特的。

    葛珲是董玉书的校友,在二附医院上班,自从董玉书摔伤手住院,两人取得了联系后,这三两年间走动的很勤。

    早在十五年前,葛主任就离了婚,太太带着儿子改嫁了洛杉矶的富商,已经拿了绿卡,和这边的亲戚都不来往了。他一个人过了很久,今年也快退休了。

    他又去关照王秉文,“小王,茶都给你泡好了,坐吧。”

    “谢谢,我正好渴了。”王秉文说。

    趁着他们俩在说话,且惠进了厨房洗手,她说:“妈,怎么又把王秉文叫来了?不是说了”

    董玉书打断她说:“和你没关系,是我要请他吃饭的。上次人家出差回来,送了那么多燕窝山参,我总归要表示一下。”

    “表示完这一次就算了,别再叫他了好不好?”且惠说到末尾加重了语气,快着急死了。

    董玉书翻着锅里的菜,“我不叫他,你倒是”

    她还没说完,葛珲就进来了,笑眯眯地说:“娘俩儿聊得挺高兴的,这葱油鸡快烧好了吧?我来。”

    且惠擦干净了手,问候说:“伯伯,今天医院不忙啊?”

    葛珲换下了董玉书,他独居惯了的,铲子舞得十分流利:“周六呀,我今天不上班。现在老了,也不怎么上手术台了,平时带带学生,做点行政工作。”

    她在一旁笑:“蛮好的,我还以为医院跟打仗一样,救死扶伤的,天天忙个不停呢。”

    董玉书拱了女儿一下,“这里地方小,你去客厅里陪陪秉文。”

    且惠小声说:“我看葛伯伯挺好,您就别抻着了。”

    “我”趁着妈妈的巴掌还没下来,且惠赶紧跑了。

    吃完饭,且惠回了房间收拾东西,是董玉书送客人走的。

    她陪着王秉文走了一段。

    董玉书抱歉地说:“且惠刚回来,一大堆事情没做,不能下楼送你了。”

    王秉文笑了下:“我不会怪她的,老师。您也不用替她解释,就算没事情,她也不怎么喜欢送我,她讨厌我。”

    她赶紧说:“你千万别这么想。她就是这么个性格,和人熟悉起来比较慢,多接触就好了。你常和她聊聊天,她会喜欢你的。”

    “您知道她现在的领导是谁吗?”王秉文突然看着她问,“我这么说吧,当年且惠读大学的时候,您晓不晓得,都是谁在照料她啊?”

    温热的夏风天里,董玉书的脸色一下就冷了。

    她面上僵了僵,“读大学的时候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也许就是她那两个要好的朋友吧,他们一起长大的。”

    王秉文说:“看来老师也不知道。我高中就去美国了,不在京里读书,不清楚这些。也是最近听别人说的。”

    他昨晚回家以后,就找到一起读研的哥们儿问了问,对方也有一些家世,偶尔和那帮子弟能见上面。

    据他说,钟且惠曾经很得沈先生的喜欢,在他身边住了两年。听听这个用词,多玄妙啊,住了两年。这么说,既不会得罪沈宗良,也交了他的差。

    就是不晓得,在这两年当中,他是像个长辈一样关爱她,还是哄着她做点别的什么。

    董玉书尴尬地笑了笑:“别人是乱说的,且惠很乖,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她的时间都用在功课上了。不过,刚才你说她的领导,是谁啊?”

    “姓沈吧,京里来的,看着就文质彬彬,老有腔调的。”王秉文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口气,才说出这么一番话,他说:“论理,我爸爸和他同出一门,是他的师兄。我还得叫他叔叔呢。”

    再迟钝的人,听到这个份上也猜到了。

    沈宗良到了江城任职,且惠又和他搅到了一处,还被王秉文亲眼看见。

    匆匆忙忙的,董玉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急于安抚住她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她胡乱拢了下头发,“秉文,你爸妈上次说要一起吃饭,我们约在外面好吗?”

    王秉文点头:“可以。回头我把时间地址发给您。”

    “好,好的。”董玉书看着他上了车,挥了挥手。

    等他走了,董玉书两只拳头捏紧了,往斜后方仰起头。她家小囡真是嘴严啊,这么久了,她居然一点都不晓得。

    第82章 chapter 82

    这场绵延不尽的雨下到了七月开头。一连晴了几天后, 气温急剧升高,走在路上,扑面而来的热浪。

    周五下午, 且惠午休起来,听着窗外乱耳的蝉声,泡了杯浓茶提神。

    如今她也是胆子大了,敢喝这种严重干扰睡眠的东西,换了在过去, 困得要死,也坚决不肯碰茶叶的,否则到了晚上,又是熬鹰一样。要再有点心事, 那干脆起来通宵好了。

    现在她动不动就睡着。

    昨天晚上在益南路,吃完饭,话还没讲两句,沙发上躺了一会儿, 就歪着头眯过去了。还是沈宗良发觉怀里没了动静,他低头去看,小姑娘早枕着他的胸口睡到了十里开外, 怎么叫都叫不醒。

    到了十点多,她才揉着眼睛说:“对不起, 我睡着了。”

    沈宗良也陪着睡了一觉,他皱着眉头去拿车钥匙,“送你回家。”

    且惠看他睡得正香又要去送她,也不落忍。

    她说:“我自己可以回家的, 你快点去休息呀。”

    沈宗良催她上车:“别说傻话了,大晚上的谁能放心?上来。”

    她低着头坐上去, 心想,什么时候能不这么麻烦就好了。

    到了七月,合规部大部分人都休完了年假,这是华江一年中最轻松的时候。

    中午在食堂吃饭,王络珠还问且惠说:“主任,你怎么还不休年假啊?”

    苗苗也说:“是啊,去年是出了事,你才休了一天就给叫回来了,后来也没补上。今年总要休息一下吧?”

    且惠点头说:“休呀,我正要去交表给关主任。”

    到下午,她打印出来,也在系统里提交了审批,拿到行政部。

    关鹏说:“噢,你下周休了也好,下旬可能有一项收购,到时候又要加班。”

    “是啊,就这么一点人权,还要争分夺秒的。”且惠说。

    他龙飞凤舞地签了字,“你要休啊,就赶紧拿去给董事长签字,他下周不在,到时候都没人给你审,想休也休不了。”

    且惠拿审批表挡了挡脸,“关主任,他下周要去出差吗?”

    “一把手的事情,我上哪儿给你打听去?”关鹏也一脸的不知情。

    她哦的一声,“那也没关系,中层的年假才要他批,我又不是。”

    “你现在就是。”关鹏忽然板起脸来,教育她说:“还有,称呼起沈董来,他啊他的,一口一个他,就算是董事长年轻,也得注意点儿啊。这会儿人在楼上开会呢,自己拿过去吧。”

    且惠当即敛了神色,可能她自己不觉得,别人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对劲的。是得小心点儿了,至少沈宗良在江城这一两年,保密工作要做好的。

    她点头说:“我会很注意的,谢谢主任。”

    “嗯,去吧。”关鹏指了下电脑说:“系统里我也点掉了。”

    且惠从电梯里出来,这一层的走廊太静了,高跟鞋踩上去,咔哒地响。

    她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会议室门口,听见一道沉稳的男声传出来,站在过道里,没敢进去。

    这场总部召开的小会,会议室里只有沈宗良一个人,轮到江城分部发言了,他正就两个新签订的三方项目做介绍,声音清润。

    天气闷热,沈宗良穿了一套标准的白衣黑裤,胸口别着徽章,衣摆整齐地束进了西裤腰里,大拇指和食指摁着文件的一角,一道浑然的温雅端方。

    且惠站着听了好久,面上发着呆。

    等到他发言结束,关了话筒,夹了支烟走出来,她都没察觉。

    直到沈宗良夹烟的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怎么上来了?”

    且惠这才回过神,晃了晃脖子,“哦,想找你签字。”

    她想起关主任的嘱咐,又改了改:“不,是董事长。我找董事长签字。”

    颠三倒四的,听得沈宗良挑了一下眉,他笑:“这是今天新发明的小脾气?”

    “不是。在集团要注意的,乱叫成习惯了不好,会被别人发现。”且惠走了两步,站到他面前说。

    沈宗良偏过头,拢起手点燃了这支烟,抽了一口。他眯起眼睛:“签什么字,拿来。”

    且惠伸手扇了扇烟雾,呛声说:“一开会讲话就要抽烟,什么毛病。”

    沈宗良看她那样子,可爱得令人发笑,偏越要故意要逗她:“得了,这是在集团。下班儿了我才归你管。”

    “哼。”且惠退后了两步,“那你快点签字,签完了我走呀。”

    沈宗良拿起来抖了下,“我不要看清楚的?万一是什么违反集团制度的东西,岂不是完蛋了。“

    且惠气得要上去挠他,手都掐在一起了,踮起脚,还是不敢。

    沈宗良居高临下的,意兴正浓的看着她:“哎,哪能?”

    她一下就破了功,噗地笑了:“不许学我说话!”

    她撒娇的功力一贯是深的,声音又清脆柔软。

    沈宗良的喉结滚了下,摸了摸身上,“笔呢?签字也不带笔。”

    “我带了的。”且惠把手里的递过去,但沈董已经自说自话的,进了对面的接待室。

    他背对着她,扬了扬手里的审批表:“到这儿来拿。”

    明知道没有人,且惠还是左盼右盼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进去。

    她刚碰到冰冷的把手,门就从里面开了,门后一双手将她揽到了怀里,然后嗒的一声,忽然下了锁。

    且惠在他胸口挣扎,“你疯了呀,外面在开会,席董还要讲话呢,快点出去。”

    “出不去了,谁让你这个时候上来的?”沈宗良一只手将她抱起来,压在了空无一物的茶桌上,“昨晚就那么睡到半夜,你现在好会冷落人了。”

    且惠还没开口声辩,他的吻就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舌尖,落在她红透了的耳廓后面,落在她下巴优美的弧线上。她就像一个来不及撑伞的行人,这阵小雨打得她浑身湿淋淋的。

    她在桌子上扭起来,小口小口地舔他刚剃过须的下巴,咬着那些新长出的小茬。沈宗良的鼻息滚烫地喷在她脸上,低低地嗯了一声后,拨开那层薄薄的阻碍,用力捣了进去。

    这毕竟是在单位,且惠不敢放肆,呜咽着含住了他的手指,她尝到了一阵幽沉的烟草味,和闻起来的不太一样,但都一样令她着迷。

    回到合规部的时候,且惠在盥洗室里磨蹭了二十分钟,纸巾抽了一张又一张。她的丝袜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脱下来时,手指上沾到了一层淡薄的腥气味,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沈宗良的。

    她进华江这么久了,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在董事长接待室里,舒fu得直蹬腿,难耐地、细微地哭出声来,把一张结实的茶桌弄出吱呀的响动,看着一脸清正的沈宗良为她皱眉,微微张开嘴闷哼。

    且惠收拾好了出来,脸颊上仍挂着异样的潮红,令她不敢抬头和人照面。

    她小跑着回了办公室,气还没有喘匀,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且惠短促地喂了声,像怕被谁听见一样。

    沈宗良用肩膀夹了手机在耳边,手上封着一个档案袋。

    他笑了下:“正常工作时间,不用紧张成这样。”

    领头作乱的人,原来也知道这是工作时间。

    且惠换了只手接,“你还要干什么呀?”

    “你的年假表还在我这里。”沈宗良吐了口烟,夹着烟身拿远了一点,端着那份材料说:“还有一份资料,你带回家给你妈妈,她一定想看。”

    “什么资料啊?”且惠的双腿还发着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妈妈要你找的吗?你见过她了?”

    沈宗良抬了抬唇角,笃定地笑了:“她很快会来见我的。”

    下班前,且惠把这周处理掉的事项都检查了一遍,看有无遗漏。另外,召集部门里的同事开了个短会。

    她下周要休年假了,该交代的工作需要提前安排好。但到末尾,且惠还是说:“虽然说现在不忙,但如果碰到解决不了的,你们就给我打电话。好了,散会。”

    下班后,且惠也没急着走,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文件,把已经失效的放进碎纸机。

    快六点半时,有人敲了敲她开着的门。

    且惠手上还在贴着标签,轻轻说了一声:“进来。”

    但一抬头,看见来人是沈宗良时,她忙不迭站起来,“董事长。”

    “嗯。”他把两样东西放在她的桌子上,“小钟,你的表签好字了。”

    且惠担心外面还有人,谦恭地道了句:“您还亲自帮忙送来,谢谢董事长。”

    他笑了下,脸上的冷硬被温柔取代,“好了,人都走光了,不用演。”

    听见这么说,且惠才撅着嘴坐下了,仍旧忙她的事。

    她瞄了一眼那份档案,“这都是什么呀?我能看吗?”

    沈宗良说:“我不建议你看,太脏了。”

    脏到他都有些后怕,要是且惠真的看上王秉文,和他结了婚,会坠入怎样一个地狱里。

    且惠一向听话,对他的喜欢几乎是到了迷信的地步。沈宗良说不建议看,她就懒得拆开了。她说:“你下周去哪儿?”

    沈宗良说:“我带范志宇他们几个去北昆考察工业园区,你好好休息。”

    她点头,很快又仰起脸问:“那你晚上会回来吗?总不在那里住吧。”

    他站在门口,挺拔而俊朗,一只手抄在西装口袋里,“怎么了?”

    且惠的依赖直白地表露出来:“没什么,我怕我好想你。”

    还未天黑,办公室里没来得及开灯,光影昏茫里,沈宗良听见她柔婉而娇媚的声音,后背的线条倏地绷紧了,心口像被谁揉了一下,又酸又麻,差点站不住。

    再出声时,他的嗓音又哑又醇:“会回来,等我的电话。”

    且惠这才高兴起来,声音都轻快了:“嗯,我知道。”

    沈宗良看关鹏过来了,轻咳了声。

    关鹏看了看里面,且惠已经恭敬地站起来了,他没察觉有异样。他小声说:“董事长,领导们已经到了,我们过去吧?”

    沈宗良清淡地嗯了声,“走吧。”

    且惠晚上也没回家,董玉书发了个地址给她,让她去吃饭,说葛伯伯也在。她以为是要见见那边的亲戚朋友,也没在意。

    但进了包间才知道,坐主位的是王秉文的父母,她想走,可董玉书已经拖住了她说:“就是吃个饭,他父母很喜欢你的。”

    且惠勉强笑着打过招呼,坐下时才说:“姆妈呀,你怎么这个样子?说了一百遍了,我不喜欢他,你还要搞这些名堂。”

    董玉书给她倒了杯茶,“有什么话,都给我吃完了饭再说,你连这点礼貌也不懂?”

    她端过来喝了一口,为了不叫妈妈难堪,强忍着在装样子。

    好在王秉文的父母也是聪明人,看出来女孩子有些腼腆害羞,只是闲话家常了两句。

    王妈妈瞧她脸色苍白,于是问:“且惠,你是不是太累了,工作很忙吗?”

    她笑笑:“最近算不忙的了。忙起来,就没时间坐在这里吃饭了。”

    王爸爸紧跟着说了句:“实在太累了可以辞职嘛,家里也不是养不起你们两个,小姑娘要那么拼做什么?”

    且惠涵养功夫好,只当自己半边耳朵聋了,没听见。

    还是葛珲说:“您这个话我不大认同,小姑娘也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时代毕竟不同了嘛。”

    他说完,且惠感激地看了眼葛伯伯。

    中途,董玉书出去了一趟,她也跟着起了身。

    她们站在褶皱相迭的太湖石背后说话。

    且惠指了下包间里,“听见了吗?还没嫁到他们家呢,先干涉起我的工作来了,您还觉得他好吗?”

    董玉书说:“我也没见过他爸爸,这不就是正在了解吗?”

    “我觉得可以不用了解了。”且惠手上拿了自己的手机,打算直接走人,“以后这种事,你也不要再叫我了,我不会来的。”

    董玉书自怜自哀地说:“不得了,好硬气啊你现在,就这么跟妈妈说话。姓沈的来了,你就变了个样子了。”

    且惠听她这么说,她停下步子,“您从来不关心我单位的事,谁告诉你的?也是王秉文吗?”

    “这么大的事你都要瞒着我,你还有理了!”董玉书忍了这么久的怒气终于发泄出来,声音有点颤,“沈宗良比你大十岁,家世,人生经历和认知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你究竟看上他哪一点?奇怪,你也不是结贵攀高的性子,怎么就这么喜欢他!”

    结贵攀高。

    这种话从自己妈妈嘴里说出来,不一样的讽刺。

    听起来,爱慕沈宗良这件事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场目的明确的接近和勾引。

    气得手都抖了,且惠反而笑了起来,“是啊,我就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都喜欢好多年了。妈妈觉得我是什么都好,但别再给我介绍别人了,我一个都不答应。”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董玉书刚要叫她,远远看见几道谈话的人影,落在楼上的窗户边。

    王秉文说因为今天沈宗良在这里见客,整个二楼都上不去。

    但且惠先离开了,没能叫这一位看见他们两家人在吃饭。

    她飞快地回身,去包间里拿了东西,和王家人说了声抱歉,换了个地方等他。

    沈宗良是席间出来的,酱香型的白酒他喝不惯,一喝就头昏。但没办法,叔叔伯伯们就好这一口,酒也是按他们的喜好买的。

    身份再高,名头讲出来再吓人,也须入乡随俗。他想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做出成绩来,难免要讨这几位的好。

    在酒桌上,他还能强打起精神说笑,一出来,就扶住了手边的栏杆,险些摔着。

    关鹏知道他喝多了,要来搀着他,被沈宗良挡下了,“照应好这边,我很快就回来。”

    沈宗良刚绕过段棱石路,一睁眼,看见个举止得宜的妇人,五十左右,脑后盘着浑圆的发髻,戴一对翡翠耳环。

    看得出她精心打扮过,又在这里出现,想是要见人。

    董玉书叫了句他,上来就自我介绍说:“沈董事长,你好。我是钟且惠的妈妈。”

    沈宗良的神志回来了一点,“您好,阿姨。”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种可能了。

    何况母女俩还有几分相像。

    从小惠的脸上,也依稀能窥见几分她妈妈年轻时的风采。难怪当年钟清源不顾家里反对,也要娶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女人。以至于到后来,钟老爷子一病倒,连个能够伸以援手的岳家都没有。

    这桩婚事,当年曾是京里的一桩佳话,后来变成一个俗气的笑话。

    第83章 chapter 83

    庭院里只有一点光亮, 沈宗良又喝了不少酒,实在是不能久站。

    他找了个石椅坐下,致歉说:“当晚辈的失礼, 先坐下了。”

    说实话,今晚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

    但是董玉书既然在这里等他,又是关系他的小惠,沈宗良再不舒服,也还是维持着礼仪和风度。

    董玉书笑:“你要坐, 我们这种人哪里敢拦?不用说这些了。我这里有一份请柬,沈董事长曾经帮助过我女儿,现在又是她的领导,她结婚, 理应请你的。”

    “结婚?”沈宗良疑心自己听错了,面上一怔,“小惠要和谁结婚?”

    董玉书扶着桌子坐下,“是和我的学生, 他们样样都般配的。”

    沈宗良把那张大红帖子接过来,钟且惠和王秉文两个名字写在一起,看得他眼睛痛。哪怕怀疑整件事的真实性, 这种东西摆在面前的时候,心里依然不是滋味。

    他扔在了一边, 口气却仍是平缓匀称的,“您确定,小惠会愿意结这个婚?这不是在过去了,什么事都得听从父母。”

    她句句阴阳怪气:“我女儿本来是很听话的, 也不知道是听了谁的教唆,对我一百个不满意, 但当妈的有什么办法呢?只能为她想。”

    闻言,沈宗良只是笑了笑,丝毫不同她计较。

    他说:“阿姨,关于王秉文这个人,您最好打听清楚一点。另外,小惠是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了,她受过高等教育,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能分辨得出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小惠在我身边,她吃过穿过用过也见过,眼界早就不一般了。”

    董玉书听出他的敲打,心里一惊。

    不怪女儿迷恋他到那个地步。

    的确,这个沈宗良表现出的谈吐、风度和仪态,都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哪怕这时候已经不清醒了,但簪缨世族那份经年的教养,还是缓缓地从他身上流出来,连语速都是不紧不慢的,像四月里的微风,听着很舒服。

    她自嘲地说:“那按你说的,是我这点市井目光比不上我女儿,你就是好的,王秉文就是不入流的,是吗?”

    沈宗良没回答这个尖锐的问题。

    时间太紧,他只拣要紧的说:“您为她着想,这一点我理解,也感同身受,我将来得了宝贝女儿,也会事事顾虑的。我知道,您在钟家受了很多委屈,就想在女儿身上修正自己的人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塑造她,但恕我直言,这种做法未免偏激,思想上也矫枉过正了。结果只能是小惠不买账,您也不高兴。”

    董玉书讶异于他这样的一针见血。

    但想了想,他能在那样的乱局里屹立不倒,见识和手腕一定都是最顶级的。

    只是分析这点家庭矛盾而已,他当然能一眼看穿。

    她承认:“是,我在钟家看尽了白眼,当然不希望我的女儿也过那样的日子。不是嫁给了她爸爸,不是她爸爸懦弱又无能,我怎么会到这个田地?从来我和他妈妈有不和,他都是不敢作声的,你知道我是怎么忍下来!”

    沈宗良一只手搭在膝上,笑了下:“可我只看到,你的丈夫虽然软弱,为人也不具才干,但他却为了能娶你,生平第一次忤逆父母,甚至后来病逝,也一直都是呵护你的。我说的对吗?”

    董玉书不再说话了。

    她抬头,嘴角向下耷着,望了望天边那轮月亮,回忆起新婚燕尔时的甜蜜,也终于有了两分笑容,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但好像又很多余。

    沈宗良说累了,他拿起那份请柬,讥讽地笑了:“我让小惠给您带了份资料,挑女婿还是要擦亮眼睛的,托付错了就不好了。”

    董玉书有几分明白,“你的意思,是王秉文他”

    眼看时间差不多,不能再叫叔伯们等他。

    沈宗良站起来,“当然,有我在,小惠这辈子都会安然无恙,您不用担心。我还有几个客人要陪,先走了。”

    他脚步虚浮的上了二楼,撑着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头比去时更疼了。

    回了酒桌,李叔叔笑骂说:“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当你倒在地上了,正准备去找你。”

    沈宗良端起他面前的云吞杯,又是一口干掉。

    他亮了杯底给李叔叔看,“实在不好意思,和人说了两句话。”

    这顿饭吃到这会儿,一众人都有了倦意,喝完杯中酒就散了。

    沈宗良一一送他们上车,“今天招待不周,叔叔们别见怪。”

    “好了,这还不周啊。”李叔叔笑说:“宗良啊,你比你大哥够意思多了,他是个三杯就倒的。”

    沈宗良醉醺醺的,扶着车门站了,“岁数在那儿了,他身体也不大好,慢走啊。”

    “好好好,你留步,留步。”李叔叔招着手上了车。

    等他们都走了,关鹏立马上来扶他,“董事长,不要紧吧?”

    沈宗良晃了两下头,清醒了一点,才来吩咐他:“交代范志宇,最近盯紧了这个拆迁项目的进展,很快就能立项了。搞砸了让他立刻滚蛋。”

    关鹏吓了一跳,沈董说话一向是儒雅的,怎么今天冲起来了?这是喝了两杯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他连连道好:“我知道了,肯定不会误事,我送您回去。”

    //

    且惠负气出来以后,也不想回家,开着车在路上乱逛一气,找了个店停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

    吃完她又开到了益南路,想看看沈宗良回来没有。

    这么停在路边等了一会儿,就看见集团的车子过来,她吓得赶紧开走了。

    等她再回去时,关鹏已经不在了,两层楼都亮着几盏灯,照出细风斜柳。

    且惠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开了他的门,但一楼没有人。

    她又上了二楼卧室。

    关鹏做事认真,把沈董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甚至在床头放了一杯水。

    沈宗良规矩地躺在床上,面容沉倦,像是喝了很多酒,醉得不轻的样子。她去浴室里绞了一把毛巾,细致地给他擦着脸和手。

    擦完,且惠又去煮了一碗醒酒汤,小心端到楼上。

    她放到床头,立马把手拿到嘴边吹了吹,“好烫好烫。”

    落地灯光线很柔,睡熟了的人嗤了一声,“你就不会拿个托盘端着?”

    且惠看过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

    她把他扶起来,“正好你醒了,把这个喝掉去。否则明天要头疼的。”

    沈宗良淡淡看了一眼,“不急,这么烫就先放着吧。”

    且惠哦了一下。

    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觉得他语气不对头,眼神也来者不善的样子。

    她警觉地问:“项目没谈下来吗?你好像有点不高兴。”

    沈宗良指了下沙发上的公文包。

    他说:“你去,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且惠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照做。

    她把所有的文件都端到他面前,眼睁睁看着他从里面抽出一张请柬,还懵懂地问:“谁的呀?”

    沈宗良淡漠而寂寥地笑了下,“你的。”

    “我的?”且惠指了下自己,张圆了嘴。

    “来,告诉我。”沈宗良阴沉着面孔,用指尖碾碎请帖上沾着的金粉,语调冰凉:“你是不是一定要结这个婚?”

    他在说什么醉话啊!

    且惠不敢相信地扯过来看,但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一看就知道这是她妈妈的笔迹,抵赖都抵不了的。

    那一刻,蝉虫的聒噪,夜风吹过树梢的轻微动静,以及室内加湿器运作的声音,在她脑中交织出一片茫然的空白。

    且惠气得打颤,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我妈真是疯掉了。”

    “也不能这么说。”沈宗良掀开毯子起身,“算是病急乱投医吧,为了阻止你嫁给我。”

    且惠把那张请柬捏在手里,跟着他进了浴室。

    她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我怎么可能一边要结婚,一边还和你”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刚刚是和你玩儿的。”沈宗良抽出牙刷,对着镜子,开始慢条斯理地洗漱。

    她委屈地撅着唇,低下头,“对不起,我替我妈妈和你道歉,她这个人有点偏执的。”

    等到刷完牙,沈宗良才说:“你做错什么了?你妈妈倒是有一点错,她太轻信她的学生,对沈家的认识又太浅。”

    且惠叹气:“她觉得自己吃过苦,不想再叫我吃苦了。”

    “没事。”沈宗良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我会让她明白的,你不要急。”

    她都快急死了,又不知道妈妈还会做出什么事来,也许还要闹更大的笑话。

    且惠跺了一下脚,“我怎么能不急啊?她总是这样哪行?”

    说完,她就提着包急匆匆下了楼,一路风驰电掣的,就等着回到家和妈妈对质。

    沈宗良叫都叫不住,偏偏他又喝了酒,开不了车。他只能掐着时间给她打电话,问她到家没有。

    且惠刚进电梯,“到了,你快点休息去呀,别太累了。”

    “到家就好,不要和你妈妈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

    “知道了。”

    但这一次,且惠并没有听沈宗良的。

    甚至在上楼前,坐在车里把王秉文的资料看完了,看得满脸震惊。

    她真的太生气了,不单是为妈妈这么久以来的自作主张。

    所以一进门,她就把请柬扔到了董玉书面前,“这是你写的吗?”

    董玉书说:“是啊。我练练笔的,拿给你的领导参详,不可以吗?”

    且惠深吸了两口气,“妈。我这里有一份东西,您先读完再说话好伐?”

    “拿来。”

    趁着董玉书在看她学生那份堪称精彩的履历,且惠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路赶过来,她早渴了,再想到接下来,应该会说很多话,也许还伴随着勃然大怒,她很需要这杯水。

    不一会儿,董玉书已经尖起嗓子在叫她:“小囡,这都是真的?这都是真的?”

    且惠脸上满是看不起,“你当他是什么干净人吗?那么早就去了美国,谈过数不清的女朋友,不少人甚至为他打过胎,现在更结棍了,还有学妹给他生了个孩子,他们家不敢认,先放在亲戚家养着。他为什么急着结婚啊?不就是结了婚好把孩子接过来,名正言顺养在身边吗!”

    说到这里,她在董玉书瞪大的眼睛里停了停,“你也不想想,他那么好的条件,什么人不能找啊!偏偏要赖着我?不就是看我好说话,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家里也没人撑腰,你又是个随他拨弄的。真如您的愿嫁过去了,我现在的日子才好过呢!”

    好一会儿了,董玉书才灰心地丢下这些东西。

    她指着女儿说:“你不用说这些话来笑我,就算他不好,沈家难道就好了?”

    且惠重重地撂下杯子:“沈家怎么了?你去过还是什么人去过?你怎么知道就不好了?我知道,当年他妈妈给了您好大一通没脸,您气性再长,记恨到如今也够了吧?犯得着把火都撒到沈宗良身上吗?他有什么错!”

    董玉书张了张嘴,“你”

    “你平时欺负我就算了,现在还弄出这么张东西,拿到他面前去欺负他!”且惠越说越气,把那张莫须有的请帖拿起来,奋力撕成了好几半,一股脑儿全扔在了茶几上。

    董玉书从没看过她这副娇蛮样子。

    仿佛给沈宗良气受,是一件让她无法忍受的事情,是犯了她的大忌,她宁可丢掉温柔秉性不要,也得维护他。

    她连哈了好几句,“我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千辛万苦养你这么大,为了一个男人”

    这种话且惠听得太多,以往她都顾念妈妈的可怜和辛苦,在充满牺牲和付出的悲情叙述里,次次咽了下来。甚至去牛津那件事,再难过再煎熬,她也顺了妈妈的意。

    但这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忍,也实在忍不下去了。

    且惠打断她说:“生我养我,是你和爸爸共同的选择,我并没有一点参与权,这不是我的决定。好了,他中途撂了挑子,您恨他,恨这个父权社会对你的剥削。但他已经死了,可我还没有,你就把这辈子的积怨都加在我身上,非要我按照你的意志去生活,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一些补偿了。但我又亏欠了你什么呢?要还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把命还给你才行?”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很平静,心里萧条得像隆冬的雪地,光秃秃的。

    如果董玉书说是,且惠真的会当着她的面割腕。

    她忽然明白,她与妈妈面对的,是一衣带水的绝望,她们永远无法割席,谁都拿谁没辙。

    且惠说:“从小到大,你都要我争优秀,要比庄新华他们那些男孩子更厉害,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不按女性规范来培养我。到了今天,居然又要把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套在我身上,逼着我嫁给你中意的人,走向所谓的归宿了?你真的很可笑,妈妈。”

    董玉书没有再说一句话。

    她只是觉得,她女儿说的这些话很站得住脚,但以她这点水平绝对说不出来。这才明白沈宗良说的对,且惠受过的教育,熏陶出的才识都远高于她,根本不必她来操心。

    她抬眼看着且惠,已经褪去青涩稚嫩,成了个沉静温婉的姑娘。董玉书说:“讲吧,都讲出来,讲你有多讨厌我。”

    且惠冷笑了声,“这么多年,从念书到工作,您日日夜夜地看着我忙碌,有说过哪怕是一句,不用这么辛苦,休息一下这种话吗?有吗!?”

    董玉书哑然。她其实想说的,但长期以来的不断施压,已经让她忘了怎么当一个慈母。

    且惠也累了,眼睛看不清墙上是几点钟,她说:“葛伯伯人很好,您放心大胆和他结婚,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知道您是怕我不同意,才一直拖着,他都向您求婚了不是吗?我是绝对不会像您干涉我一样,去阻止您幸福的。这个家我以后会尽量少回,我们也不适合待在一起。”

    董玉书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地落在窗外:“你走吧,你在香港的时候,我一个人还好过,一回来就鸡飞狗跳。”

    到最后,且惠也不再说了,她已经开始头晕心慌,手腕抖得很厉害,胃部不适,这些症状都在提醒她,该吃抗抑郁的药了。

    她转身回了房间,锁上门,从抽屉里拿出几瓶药。吃了两年,且惠对片数早已了然于心,她倒在手心里,仰头吞了下去。

    夜晚是阴沉的、冰冷的,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画面也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眼前的一切都白茫茫地笼罩在雾里。

    且惠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一直都没有睡意。反而被胃酸刺激得吐了两回,去拧水龙头时,指尖微微颤抖,身体还热着,手脚却是冰凉的。

    她索性不再睡了,打开柜门收拾好东西。

    第二天一早,且惠推着行李箱出了门,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第84章 chapter 84

    头一个发现且惠不见的人, 是董玉书。

    她晨练回来,买了早餐放在桌上,又去菜场买菜, 走时摆好的豆浆小笼,一上午原封不动。起先,她以为女儿是在睡觉,可走到卧室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 枕头床单齐齐整整,根本无人躺在上面。

    董玉书再一翻柜子,她带走了大部分换洗的衣服,还有出差用的旅行包。给且惠打电话, 始终都是关机状态。

    再一联想到且惠昨天的话,和她脸上痛苦疲惫的神情,董玉书的预感非常不好。她攥着手机,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 也不知道大周末的,能够联系谁。

    董玉书坐在沙发上,徒劳地摁着号码, 不晓得要拨到哪儿去,她只是想做点什么, 脑子里反复响起一道声音——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

    她焦灼地抓了两把头发,用力到头皮隐隐地发痛。后来葛珲来找她,只是问了一句:“会不会和小王一道出门了?”

    董玉书就跟触发了狂躁机制一样。她大喊了一声:“不要提那个王秉文了!且惠才不会和他一起出去。”

    葛珲给她顺了顺气, “你不要激动,老年人血压容易高。王秉文又是怎么不好了?”

    “这个该死的东西, 想骗的我女儿去给他孩子当后母,这么缺德的主意,真亏他们家想出来了!以后我都不想听见这个名字。”董玉书神态凄厉地说完,又捂着脸喃喃哭起来,“我对不起小囡,她那么乖巧懂事,十岁以后就没有过一天好日子,但我从来没听过她抱怨一句,从来没有,总是说妈妈可怜,妈妈太累了。”

    董玉书心酸地抹了一把泪:“其实最可怜的人是她。她在我身边,要小心看我的脸色,要顾忌我的情绪,又要卖力地读书。你不知道,她小时候也是很活泼的,后来才渐渐地不爱说话了,这一切都怪我,这都是怪我。”

    葛珲叹了声气:“看得出来,且惠是个好孩子。每次来我们医院,她都要来看看我,给我带水果点心,说你脾气不好,让我多担待。”

    董玉书哭得更厉害了,一直点头:“她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为了照顾我,香港的工作也辞掉,合伙人都不要当了,可我是怎么对她的?她已经给我长了脸还不算,还要她结婚也听我的安排。就为让别人羡慕我。”

    “我找她的麻烦,因为沈宗良那个妈看不起我,我也不想让她的儿子好过,就坚决地不许他们在一起。老葛,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

    她说着,又猛地抓住葛珲的衣领,“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她昨天说要把命还给我,我要她的命干什么!她要没命了我也不活了。”

    葛珲看她哭哭啼啼也难过。他说:“且惠是个聪明孩子,她不会这么傻的,你别自己吓自己。我们想想办法,我有个老同学,她弟弟在华江很多年了,我先问问她好吧?”

    她不停地点头:“好好好,你快点问。”

    葛珲找的门路是关鹏。

    当时他手里拿着毛巾和水,站在公园的过道旁,等着沈宗良和其他人散完步。今天安排了要去华江重工的车间检查。

    昨天董事长醉成那样,关鹏暗自揣度着,周六上午的行程该取消了吧?没想到一早上,还是接到沈宗良的电话,说准时来接他。

    沈宗良从他手里取过毛巾,擦了擦汗。关鹏把水递过去时,手机响了,他指了下屏幕说:“董事长,我接个电话。”

    “去吧。”沈宗良扬了扬下巴,拧开水,仰头喝了一口。

    他站在不远处,听见关鹏纳闷地说:“你说钟且惠?集团没有派她出差啊,不过批了她的年假,应该出去旅行了吧。你让她妈妈别担心,她这么大人了,还能走丢不成?真是,我这里还有事呢,不说了。”

    沈宗良听见走丢两个字,眉头登时拧在了一起,大颗的汗珠从额间滴落,在干涸的地面晕开一片水花,像此刻他心里涌起的不安。

    是不是昨晚她和她妈妈大吵一架,吵得不可收拾,小姑娘离家出走了?她一个人跑到哪儿去了,为什么不直接来他这里?

    等关鹏再踱到他身边,笑着说抱歉:“好了,董事长,我们现在出发吗?”

    沈宗良知道此刻自己眼神很乱,一定很像风暴里打转的船只,在黑夜里找不到方向。所以他没有去看关鹏,免得露了马脚。

    他闭上眼,又喝了一口水,平静地说:“关主任,我临时要去机场接一位伯父,原定的检查推后吧。”

    “好的,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关鹏擅自关心起他来,“您昨天喝了不老少,今天又陪客,千万注意身体啊。”

    沈宗良从容地笑了下:“好,辛苦你了,回去吧。”

    眼看着关鹏上了车,沈宗良才拿起手机,明知道可能是徒劳的,他还是先打了且惠的电话,不出意料的,关机了。

    他镇静下来,翻了一会儿通讯录,拨出一个号码。

    接通后,沈宗良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吩咐说:“帮我查一个人,看她今天有没有订机票或者高铁票,去了哪里。”

    等待回音的过程,仿佛在火上熬油一般,每一秒钟都极其漫长。

    他的思绪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小惠不是胡来的人,如果不是全然地伤了心,不会这么冲动的。也是他不好,昨晚不该让她那么走掉,无论如何也要拦住才对。

    天上渐渐堆起了乌云,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

    沈宗良知道他应该先回去,但脚步就是挪不动,沉重地像被锁链栓住了。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了花坛边,手里握牢了手机,垂着头,像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没多久,那边回了电话过来,“沈董,钟且惠买了飞西藏的航班,半小时前登了机,将在三个半小时后抵达拉萨。”

    沈宗良说:“多谢,今天可能还要辛苦你,随时帮我关注她。”

    “没问题。”那边很是恭谨客气地说:“有新情况我随时联系您。”

    小惠去拉萨干什么?

    之前她也没说过有出远门的计划。反而是她自己讲,休年假也不敢乱走动,要是像去年一样被叫回来,简直浪费钞票。

    他这才起身,细细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茫无头绪。

    不管她去做什么,小惠这么低落的心情,他总归要去看着一点。

    沈宗良到了家,翻出钱包和证件带上,随便收了两件衣服。他把一个编织旅行袋扔上车,刚坐上去,庄新华的电话就进来了。

    他的口气也轻松不到哪儿去,“小叔叔,且惠妈妈打电话给我说,她人不见了,是在你那里吗?”

    “没有。她去西藏了,我现在正要去找她。”沈宗良趁这个空档,点燃了一支烟,手架在车窗上,抽得缓慢而沉实,像他失常的心跳。

    但电话另一头,有人比他的反应还激烈。

    冯幼圆的嗓子像塞进了五只尖叫鸡。她大喊着说:“什么!你说什么!且惠去哪儿了!”

    庄新华吓得手机都拿不稳,“怎么了!我魂会被你吓断掉。”

    “先别他妈废话!你告诉我,且惠去哪儿了?”幼圆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沈宗良极力压下胸口的烦躁。

    可心底的恐慌是按不住的,它就像一个充满了气的圆球,越是竭力把它往下摁,它越以百倍的力道浮上来。

    他手里的烟越抽越急,飘出的烟一阵浓似一阵。

    没多久,幼圆就抢过电话来说:“小叔叔,如果是去了藏区那边的话,你要快点去找她。”

    沈宗良紧张地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他说:“怎么说,你讲清楚一点。”

    另一头,幼圆尽量说得清楚,“我长话短说,且惠在牛津那两年过得很不好,总之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被诊断出抑郁症。我要带她看医生,她却总说自己没病,药也不肯吃。有一天,她在露台上站了很久,如果不是我回去的早,可能已经跳下去了。”

    一根烟已经燃到了尽头,沈宗良夹在颤抖的指缝里,里侧被烫出半副月牙的形状,最后颓然的,连同火星一起,从他的手里坠下去。

    但他一点知觉也没有,心都痛得木了。

    冯幼圆说的人是小惠吗?她是不是没搞清楚对象。

    到底是哪里疏漏了,怎么会出这么大的意外?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小惠身上?

    沈宗良紧皱着眉,一阵清晰锐利的痛楚贯穿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会断掉的弦,“后来呢?”

    幼圆说:“后来她笑着跟我讲,今天先不死好了,等我有胆量去到那曲再说,你快点去,快点去把她找回来!”

    沈宗良扔下手机,忽然重重一掌打在方向盘上,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一圈猩红早已染上他的眼眶。

    老天保佑。

    万幸小惠没出什么事。

    万幸他还有机会听她说话,看她笑,看她哭。

    否则,就不必说保全沈家,在动荡的时局里机关算尽,他有没有心力活着都不好说。

    起了一阵凉风,穿过长长的梧桐小道拂来,吹在沈宗良脸上,温温热热的疼。

    他缓缓睁眼,又重新拿起手机,听着自己一下沉重过一下的呼吸,打了个电话。

    接通时,沈宗良压低了声音说:“马叔叔,我是宗良。实在不好意思,大周末的还打搅您。”

    马瑞华正在开会,这通电话是出来接的。

    他说:“咱们叔侄就别说这个了,什么事?”

    沈宗良简要地说明了情况,他恳请道:“最好是机场和湖边都派几个人盯着,这样我好放心。但也不要让你们的人吓到她,好吧?”

    马瑞华点头:“可以,按你说的办。”

    “添麻烦了。”沈宗良勉强松了一口气,“改天我亲自登门道谢。”

    马瑞华挥了下手,笑说:“一桩小事。你啊,在江城收拾那一摊子也不容易。不过老二,这女孩儿是你什么人?”

    沈宗良哎了声,“还没过门的小姑娘,正闹脾气。”

    “噢,你也肯结婚了,好事情啊。将来我有杯喜酒喝吧?”马瑞华玩笑说。

    沈宗良实在没这个心情,嘴上还是敷衍着:“那当然,老爷子不在了,您是要坐主桌的人。”

    “好好好,那就这样。”马瑞华匆匆和他道别,“你要是也来了的话,有空到家里坐坐。”

    沈宗良说:“一定,一定。”

    去机场的路上,沈宗良收到庄新华发来的图片,是且惠写给她的心理医师的信。想必是冯幼圆保存下来的。

    他开着车没时间看,潦草间胡乱瞥了几眼,字字带血的模样。

    等到登上舷梯,沈宗良摘下眼镜,疲倦地陷在这架私人飞机的真皮沙发里,揉了揉眉骨,对侍立在他身旁的机组人员说:“麻烦帮我倒杯酒来。”

    这一个上午,他打了太多个电话,说了太多句麻烦,辛苦,把手边八百年不用的资源都调度了个遍。可即便坐上了飞机,沈宗良的心头还是突突直跳。

    没见到她平安,他怎么静得下来,但这个时候不能乱,水没多大作用,适当的酒精可以。

    他闭起眼睛,在单人沙发上靠了一会儿。

    直到一声清脆的碰撞传来。去而复返的空姐说:“姚先生,给您倒了白兰地。这趟飞行时间很长,午餐您要吃点什么?”

    姚先生。新换的乘务人员错把他当成舅舅的儿子了。

    也只有姚天麟,会拉着一帮漂亮姑娘,坐着他老子的湾流乱逛,满世界寻欢作乐。

    沈宗良也懒得解释,端起来喝了一口,“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他点开手机,那张加载好的图片一下子跳到面前。

    只是看了一两句,沈宗良夹了烟的手就抖动两下,逼着自己读下去。

    「Dear Daisy:

    见信舒颜。

    在生日前收到你的邮件,我很高兴,劳你记挂。

    刚过去的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内地参与一个并购项目,近来状态欠佳,睡觉还是一样不安稳,反复醒来,不停做梦,推开窗看见深夜的海,仍然会有冲动,想要走到漆黑的浪涌里去。

    大概想念这种东西,一旦沾染上了它的气味,就是无法脱困的。我跑得再快,把它远远甩在身后了,只要停一停,它就会立刻追赶上来。

    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躲起来,更不必抹杀、否定、剿灭它。于是我顺应着它,毫不意外地梦见了我的爱人。

    他在岁月里巍然长青。

    梦里的风很大,把他窗边的遮阳帘高高地吹起来,我站在铁锈色的日影里,遮遮掩掩地看他。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人生长短未知,如果过不去,也请你一定不要感到遗憾。来年得空,你来看我时,请为我带一捧新开的茉莉,也把这句话告诉冯小姐。

    其余不用多说,诸般事宜,我已反复叮嘱过她多遍,她会记得。

    另外,如果你能在香港见到他,请告诉他,我已经忘了他,临去前不再记得他,走时内心平静,一点儿也不恨这个世界。也请他忘记我。

    认识Daisy小姐很高兴,没能治好我也不是你的错,非你医术不精,无需自责。是我自己不肯醒来。

    愿你身体康健,推窗自有清风拂面,寿长少忧。

    且惠

    初夏留言」

    看邮件的中途,沈宗良几次停下来,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读不下去。

    机舱内的冷气是不是太低了一些?

    冷得他心脏一阵接一阵地发紧,体内没有一处的骨头不在密密麻麻抖着,连玻璃杯都已经端不住,沈宗良眼看着它从手上砸到桌面,又滚落到地上。

    那阵子她真的活不下去了,丁点生存的意志都没有了,才会在自己的生日的前夕,发出这么一封邮件。

    可是事情怎么会这样的?

    她走时那么冷静,和他说话、祝福他的时候滴水不漏,他递过去的台阶一个也不要,但不过才一个转身,就脆弱成了这副模样?

    这么多年他苦心经营,却在最心爱的人身上失了算。

    知道小惠心思细腻,人又敏感,还长年累月地把她丢在英国,以为有人照顾她的生活就够了,以为就这就叫对她好了。但牛津的夜晚那么长,又那么黑,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她年纪还小,再富丽堂皇的房子,住久了也会出问题。

    沈宗良眼中布满惊惧,连点烟的手势都胆战心惊,抖得厉害,火拢起来了也点不着。

    他有什么用?他什么用也没有,只会计较功名利禄。

    连给她打一个电话的胆子都没有,像是生怕听见她的声音,自己一贯的理智冷静就稳不住了。

    可是他不明白,这世上的事,不单是活一个理字的,还要讲情。

    有太多徘徊不去的情绪,比如怅惘、失落和低迷,它们同时在身上作用起来,要比理性可怕得多,要逼得人发疯。

    好不容易点上了烟,沈宗良递到唇边深深吁了一口,半天才续上了一口气。

    沈宗良反复看着那两行字:

    「我每天都感到寒冷。

    不知道身体里这场漫长的严冬什么时候能过去。」

    「你看,我这么的爱他,这么的思念他,这么执着于他的温存,因为他生了这么重的病。可即便是在梦里,依然不敢上前。」

    细瘦的白烟淡淡地缭绕在沈宗良的指间。

    他的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已经不知该作出什么表情,只剩痛苦与麻木。

    他不停地问自己:你听见了没有?沈宗良,她说她冷,每天都很冷。

    可她那样冷,那样难过的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他闭了闭眼,两行热泪重重地滚落下来。

    第85章 chapter 85

    拉萨的天空有一种广袤的深蓝和澄净。

    一落地, 且惠脑子里就自动蹦出这句话,在平原地区活了二十六年,她从未觉得太阳作为一个发光体, 是如此生动明亮。

    但毒也是真的毒。

    且惠像喜龙的叶公,从临时拼凑的应急包里,拿出宽檐帽来戴上。她真怕自己在这里被晒伤。

    包里边的东西很多,一整盒的电解质葡萄糖,预防流鼻血的红霉素软膏, 还有晚上治头疼的布洛芬,攻略上说,高反大多数时候不在刚涉足的时候发生,大部分在半夜, 头痛到睡不着。

    昨晚忘记给手机充电,在飞机上就已经撑不住,她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早已经关机了。

    从机场出来, 她戴着墨镜帽子,看什么都新鲜,还好钱包里准备了足够多的现金, 够她一路抵达提前定好的松赞林卡。

    酒店隐匿在布拉达宫附近的山谷中,迈过那道红绿相间的布帐子, 就像打开了藏式风情的隐秘大门。

    且惠到的时候,人不是很多,酒店大堂很快过来服务她,带她去办理入住。等待的时候, 服务生端来现烤的青稞饼干,和一杯浓郁的红枣茶。

    看她一个小姑娘, 经理主动替她把行李箱拿到楼上。

    且惠说了好几声谢谢,在走廊上,她被问了一个几乎所有进藏的人,都会被问到的问题。

    经理为她打开制氧机的时候,笑着问:“您是第一次来拉萨吗?”

    且惠点头:“是,以前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适应,不敢来。”

    “喔,那这一次为什么敢了呢?”经理问。

    她可以说很多理由,长大了,身体好转了,做足了准备什么的,随便讲讲就好。

    但且惠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想做一件从没做过的事,好同我的过去告别。”

    她红着脸低下头。

    和过去道了别,才好站在新的起点上,和沈宗良有新的开始。

    在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手机充上电却仍开不了机,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且惠走到前台,借了一部多余的手机在路上用,她要坐车去扎叶巴寺。

    上山途中,每绕过一个路口,就能看见这座古老寺庙的一角缭绕在云雾中。山里的气温有点凉,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坡坡坎坎,车子行驶不稳,让且惠吸了好几次氧。

    扎叶巴寺倚洞而立,海拔四千六百多米,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佛教盛行,是松赞干布为便利他的爱妃赤尊公主修行而建的神地,紧嵌在峭壁间。

    且惠不敢走得太快,一路都落在同伴的身后,小心地、慢慢地顺时针绕石板路走,实在累了也不硬撑,就原地坐下来休息,喝一小口水。

    后来走不动了,她就站在寺后的一块峭石边远眺,大片白云如纷纷雪片倾倒在山尖,脚下是起伏不定的草原,潺潺而过的溪水,绿色在这里有了新的定义,它接近一股非常浓重的青翠。

    远处绵延着高耸的雪山,稀薄的云层像一件褴褛的衣衫,遮挡不住山势的巍峨,座座青峰岿然屹立着,和庙宇遥遥相守了上千年。

    人在这类磅礴的自然之美面前,总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过于渺小。

    山上风刮得很急,吹起且惠手中持了一路的经幡,发出呼啦的轻微声响,像远方传来的古老的诵经声。

    回头望望,她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欲语还休和犹豫迟疑中度过。千言万语,风霜苦楚到最后都只是摆摆手,不提也罢。

    钟且惠这三个字,不该只是作为家庭的某种荣耀而存在。这么多年来,她都背负着妈妈的理想前进,太久了,也太累了。

    就算了拿了人生的剧本,也未必一定要扮演某个角色,不是吗?为什么不可以只当她自己呢?

    她自我认识的缺失,随着年龄增长,在对知识的获取、庞大世俗与人性的体会中,破碎的人格渐渐趋于完整。

    个人的经历,无论怎样的曲折,布满荆棘,最终是要同自己、同这个世界和解的。

    且惠把经幡挂上时,许了一个愿,想要这一身在泥水里摔打出的坚韧轮廓和笔直脊骨永不弯折,仍旧照亮她的去路。

    //

    乘务人员叫醒沈宗良的时候,他正陷在一个可怕的恶梦里,不得逃脱。

    梦里白惨惨一片大雾,他脚步凌乱地追寻着一道单薄的身影,可怎么也赶不上。沈宗良急得想要在小径旁大喊,让她回来,不要再走了,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人死死地掐住了。

    后来雾散了,他看见且惠站在一片险峻的峭壁边。风吹起她白色的裙摆,她看起来那么轻盈,像是随时会被卷起来,又坠落。

    他猛地一下醒过来,张着嘴大喘了几口气,咕咚灌下半杯水。

    沈宗良用剩下的半杯淋了淋手,“到哪儿了?”

    乘务员说:“飞机就快降落了。”

    “好。”沈宗良站起来,往洗手间去,他要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下飞机后,他第一时间就和当地人员扎西泽仁取得了联系。

    这个藏族中年人虽不清楚他的身份,但从上头交代时的口吻能听出来,此人来历不凡。

    泽仁一边引他上车,一边用流利的汉语对他说:“钟小姐去扎叶巴寺了,有其他人在保护她,我带您过去。”

    下了飞机有些冷,沈宗良拿出冲锋衣来加上:“辛苦你们了。开车过去多久?”

    泽仁说:“不远,从拉萨过去,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只不过”

    沈宗良靠在后座上,大力揉了揉鼻骨,“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那地方海拔很高,从停车场上去,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

    “没事,再开快一点。”

    越野车在山路上盘桓时,沈宗良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

    小惠那副弱身子,长足跋涉到地势这么险要的地方,就算是老天垂怜,她没有轻生的想法,但身体怎么吃得消?

    车上泽仁问了他几次,有没有胸闷气短,恶心想吐,需不需要吸氧?

    沈宗良都摇头,他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飞机上空姐给他戴上的监测手环,也显示心率和血氧浓度都正常。

    倒是他心里焦躁,主动开声问道:“有烟吗?”

    泽仁从身上摸出一包递给他,“有的,就不知道您抽不抽得惯。”

    “可以。”

    他们下车时,风声凄紧,像古时金戈铁马的呼啸。

    沈宗良震撼于眼前壮观的美景,但此刻已无心欣赏,他赶着上山。

    按照发来的定位,他一路都走得很快,泽仁都被丢在了后头,小跑着才赶上。

    眼看沈宗良斜切上坡,就要踩进那丛看似很寻常的草里面,泽仁一把拉住了他,“等下。这是荨麻草,被扎到了会麻上很久,走另一边。”

    等到和山上守着的人会合,沈宗良退了两步,单手撑在一棵树旁喘了会儿,他指了指那头挂着经幡的峭壁,“她在那儿?”

    “对。”那个女青年告诉他说:“她看起来一切正常,我曾上去和她交谈过。还有一个人就在她旁边,有情况会随时拦下的。”

    沈宗良沉重地点头,“好,在这边等我。”

    他抬步要走时,因为太急,被脚下的一块巨石绊倒,整个人摔了下去,泽仁和那个女同志来扶他,“您不要紧吧?”

    能感觉到,小腹应该是被凸起的岩石割伤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痛蹿遍全身。

    沈宗良捂着肚子,生理性地皱了一下眉:“没事。”

    到了眼前,他反而放轻了脚步,沉缓地、安静地靠近她。

    她穿了一条松石绿的长裙子,罩了件非常有当地风情的坎肩,黑色头发拆下来,编成一条松散的麻花辫,低婉地垂在肩头,看起来和他的梦里一样轻盈,一样随时能被风吹走。

    沈宗良捂着伤口,压制着全身上下的颤抖,尽可能平静地叫她:“小惠。”

    且惠在崖边站了很久,忽然听见他沉稳的声音时,那感觉像在梦里。她错愕懵懂地回过头,看着她的爱人就站在那儿。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冲锋衣,里面的衬衫被闷得有些软塌,步履间风尘仆仆。

    沈宗良走得很紧张,像急于挽回一样什么东西。但到半路,看见她,又停住了,他开口的声音很轻,像怕吓着她,“小惠,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时间,被他这么一问,且惠居然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她举目四望,像个迷了路的小孩。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眷恋依赖惯了他,且惠独身进藏,一个人爬山登高的时候,都不觉得怎么样,反而跃动几分兴致,但一见了沈宗良,就忍不住委屈起来。

    她不晓得该怎么讲,粉白的鼻翼扇动两下,小声说:“我我和妈妈吵架了,出了门,没有哪里可以去。”

    看她没什么过激反应,沈宗良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两步,他笑了笑:“怎么会没有哪里好去?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

    她摇头,像婴儿手中一只不停晃动的拨浪鼓,“你是董事长,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怎么会一直等我?”

    “胡说,有什么事比你还要紧?”沈宗良朝她张了张手臂,柔声哄着她,“来,到我这里来。你今天很不一样的漂亮,让我看看。”

    且惠低了低头,她抱着一束路边摘的小花,从石头上跳下来。

    那浅浅一脚,踩在小坑里也溅不起多少水花,但听起来却是那么有力,把他的心踩到了实处。

    她走了三四步,近了才看见他左下方的衬衫上,被一团血染成暗红色。难怪他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总是拿左手捂着小腹,脸色那么苍白。

    且惠丢掉了花,几乎是跑过去的,她弯腰去检查他的身体,指腹沾上血时,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你受伤了?”

    “没关系。”沈宗良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起来,“来的路上绊了一跤,不要紧。”

    她焦急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团血迹上,“怎么会不要紧?这里石头很多,是不是磕在哪块尖角上了?有没有伤到骨头呀,我们现在去”

    听她琐碎地担心自己,急得音调都变了。

    且惠娇柔的声音里,有种只为他而存在的紧张。

    沈宗良眼尾掠过一阵酸涩,他伸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没事,我真的没事,你平平安安的就好。”

    且惠觉得他力气用的太大,这个拥抱过于深刻厚重,她有点喘不上来气,也认为沈宗良有点过度担心了。

    她说:“我能有什么事,玩两天就回去了呀”

    突然想起失联的事,这一下,且惠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她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手机一直没开机,也不记得给你打个电话,这几年我独来独往惯了,一时没考虑到”

    “不要道歉。”沈宗良打断她,手臂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一行泪无声地滑进她的头发里,他哑着嗓子说:“是我不好,我该死,我考虑不周,你没有。”

    且惠不知道他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话,这么言重。

    她摇头,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仰起脸来看他:“你不要这么说,我下次不会这样了,好不好?”

    沈宗良用大拇指的指腹刮过她的脸。他语调低沉,一个很短深呼吸刚到结尾,“不会再有下次,永远都不会了。”

    且惠不明白他在永远什么,只晓得他的伤口要及时处理,可是这里连个医务室都没有。

    她嗯了一声,“我们下山去吧,去医院。”

    “这么点伤去什么医院?”沈宗良勾了下唇角,揉了揉她的头说:“等下山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了。”

    且惠气得捏了捏他的耳垂,“你这样不把身体当回事,我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谢天谢地。

    她的生命走过了那样湍急险峻的小道,还能鲜活地站在他面前,用她最擅长的娇憨神态,跟他说一些孩子气的话。

    一种名为劫后余生的心情笼罩了他。

    沈宗良又把她摁进了怀里,下巴顶着她毛茸茸的发顶,“对不起。对不起。”

    下山的路上,且惠一直想要来扶沈宗良。

    但他不肯,反而用一只手牵着她,“你自己好好看路,别摔了。”

    到了车上,且惠看着那辆越野车瞪大了眼。

    她指了指车身上的标志,“你你是坐这个来的?”

    “嗯。”沈宗良说:“这个开起来快,没人拦。”

    这么短的时间,泽仁不知从哪儿弄来了止血的纱布、碘酒和药棉,他交到了且惠手里。

    泽仁说:“你给沈先生处理一下吧,我来开车。”

    且惠点头,连连说感谢。

    沈宗良把手上的监测手环给她戴上,“你不用管我,自己顾好自己的心率,我来弄。”

    且惠不敢违逆她,主动坐远了一点,留给他操作的空间。

    她眼看着沈宗良轻轻卷起身上的白衬衫,那道伤口很深,样子歪歪扭扭,像一条成年毛毛虫趴在树叶上,暗红色的血暂时凝固了,但又有新的汨汨涌出来。

    她的唇角抽动两下,又忍不住撅起来,都是怪她。

    沈宗良察觉到她在看,抬起头,果然撞见一副要哭的样子。他故意板起脸说:“这有什么,也值当你这样?过个两三天就好了。”

    “骗人的,一个星期恐怕也好不了呢。”且惠握着氧气瓶,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他擦干净了伤口,贴上纱布,又把弄污了的衣服放下来,顺手替且惠把氧气瓶怼上去,“我好得很,别总是看我,你好好吸你的。”

    且惠索性扭头不看了。

    这个人喜欢逞能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又不是钢浇铁铸的,偶尔表示自己受了伤,需要人照顾,难道就会怎么样吗?

    车开到了酒店门口,路上吸足了氧气,且惠没有任何的不舒服,她拿上沈宗良的东西,一手扶着他,礼貌地和泽仁道谢。

    泽仁受宠若惊:“不用,应该做的。”

    沈宗良点了一下头,任由小姑娘搀着伤兵一样箍住他的胳膊。他问了声:“你叫扎西泽仁是吗?”

    只不过他的语气太冷了,又虚弱,听起来没觉得是要答谢,倒像报复。泽仁诚惶诚恐地点头,还没意识到这次任务将给他带来什么。

    沈宗良捂着肚子,总算笑了下,“不用紧张,你很好。回去休息,今天辛苦了。”

    他们回到供氧充足的房间内。

    且惠一时间反倒头晕,出现了类似醉氧的轻微反应。

    沈宗良撑着躺倒在了沙发上。

    且惠爬起来,摇铃铛一样摇了摇自己的手机,还是没反应。

    他把手搭在额头上,看着她那副像喝多了的样子,笑着说:“用我的,给你妈妈和冯幼圆打个电话,她们很担心你。一直都在等消息。”

    且惠昏昏沉沉地点头,分别给董玉书和幼圆去电话。

    幼圆那头还好,她不住说:“我就知道沈叔叔能找到你的,我就知道。”

    “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我好爱他。”且惠说。

    女孩子和她的发小没遮拦的告白,听得沈宗良这个中年人一阵头晕眼花,他还是习惯不了这种讲话风格。

    他摆摆手,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起眼休息。

    幼圆高兴完,又来怪她:“你一个人,怎么好招呼不打一声就跑掉?大家多担心啊,干什么去了!”

    且惠握着他的手机,想了想说:“嗯一位平凡的女性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她的灵魂将会更富饶。你也祝贺一下吧。”

    “热烈祝贺。恭喜你终于同过去握手言和。”幼圆也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啦,你早点回去,本来身体就不好,别待出什么问题。”

    “知道了。”

    第86章 chapter 86

    高原地区日落晚一些, 七点了还能见到阳光。

    且惠站在窗台边,看见远处浸润在夕阳余晖里的布达拉宫,华丽壮阔的宫殿如有神性。她听着手机另一头, 董玉书泣不成声的忏悔,心里也不好过。

    她在电话里一直说:“小囡,是妈妈错了,是妈妈错了。”

    且惠捂了捂嘴,忍不住带着哭腔打断她:“妈, 你不要再这么说了,我不要听。都过去了,我的病早就好了,你别担心。”

    后来手机被葛珲拿走, 他说:“好了好了,且惠啊,母女俩吵吵嘴嘛,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呀, 你散完心就回来吧,好不好?”

    且惠点头:“好的,麻烦伯伯照顾家里了。”

    “不要紧。”葛珲说:“你妈妈在我这边, 你放心好了。”

    她这通电话打了很长时间,等回去时, 沈宗良已经挪到了床上,睡着了。

    且惠转过身,小心缓慢地拉拢窗帘,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她把手机放到茶几上, 慢慢走过去,扶着床蹲下来, 借着角落里一盏昏黄的灯,细细打量他。

    哪怕是在睡梦里,沈宗良的手也压在受伤的小腹上,眉头轻轻拧着,脸色疲惫,浮着一层不正常的青白。

    她知道,那是一路担着心,受着怕,操劳出来的。

    且惠唇角微微扬起来,指尖轻颤着,伸手抚上他眼尾那两道细纹,眼睛却又湿又热。

    还小的时候,她总是在背后偷偷地看他,心想,沈宗良为什么总能那么松弛,不显山不露水,听见、碰到任何事都从容,把身边人衬得毛毛躁躁。

    她真想看他偶尔失态一次。一次就好了。

    可他真的千里迢迢赶来,因为紧张她而吓得跌跤,且惠又深深的自责。

    足见爱人这件事有多么的矛盾重重。

    她怕沈宗良不像她爱他一样爱她,又怕他太爱她。

    且惠把他的手放进被子里,珍重地、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她去浴室里换衣服,没敢冒大不韪洗头洗澡,只是打湿了毛巾擦了擦身体,穿上一套干净的睡衣。

    这里太干燥了,挖面霜的时候且惠格外舍得,一大坨垛在脸上推开。就这样,竟然也全部吸收了。

    她翻了翻沈宗良的行李,找出一件干净的长袖T恤,再去绞了一条热毛巾。

    且惠细致地给他擦了一把脸,手指顶着毛巾,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来回滑动,玩儿一样。

    她把毛巾放到一边,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身上还穿着带血渍的衣服,不知道怎么能睡得舒服。

    且惠的手指再灵活,在解男人纽扣这种事上还是生疏。她两手并用,一拆一拨,总是不得要领,那扣子也不知道什么做的,拈在指尖滑不溜秋。

    好不容易敞开了,大片雪白的胸口露出来,且惠也累得轻轻喘气。

    提前备好的毛巾早就冷掉了,她又去了一趟浴室,重新用热水淋了一遍,拧干,再跑出来,趁着毛巾还有温度,赶紧给他擦拭好。

    大概她真的很不会照顾人。

    一点点小事,就让且惠筋疲力尽了,感觉比审合同还要累。她手里还攥着毛巾,就这么俯低下身子,把脸贴在了沈宗良胸口,急需缓一缓。

    身下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且惠平复着呼吸,一只干燥的手掌心伸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然后是沈宗良低得近乎听不清的声音,含着一丝笑:“又在撒娇?”

    “明明是在给你擦身体呢。”且惠微微窘迫,她撑着床垫爬起来,把毛巾给他看,“累了,靠着你歇一下嘛,这都不行。”

    沈宗良说:“扶我一下,我自己来换。”

    且惠把枕头堆好,让他靠在上面,“你坐起来就好了,我再给你擦擦手臂。”

    沈宗良刚想张嘴说什么。

    立刻就被且惠轻声呵斥了,她说:“别再讲你可以这种话,我不听。”

    这一来,他真的笑了出来:“小钟主任好厉害啊,把我吓一跳。”

    “因为你太喜欢拒绝我的照顾了。”且惠微微瞪着他说。

    沈宗良盖好了被子,两只手臂往旁边一摆,嘴角噙着淡笑:“我不拒绝,你过来照顾就是。”

    他突然这么配合,倒让且惠心里不安,她还准备要越级给他做思想工作呢,能有这么顺利吗?

    且惠将信将疑地又去冲毛巾。

    她重新坐到床边,拉过他一只手臂上下擦洗,左右看了看,“还好手上没摔着。”

    床头灯打在她泛着红晕的脸上,照出她精细周正的五官,像一幅古画,有种工笔细描才配得的美。

    沈宗良靠在床头,眼睛盯着她看,嗤了声:“也不能摔个遍吧,这就够现眼的了。”

    且惠开解道:“哪有啊,谁走路不摔几跤?再说那是在山上呀,太正常了。”

    “不会觉得我老了吧?”他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半开玩笑地问。

    且惠扔下毛巾,搂着他的脖子说:“不会。你本来就不老。”

    沈宗良伸手,把她掉下的头发掠到耳后。

    她怎么会知道?他一切看似强硬的做派背后,无非就是中年男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因为他们之间的年龄鸿沟。

    眼看着小姑娘越来越柔美而亮眼,隐没在人群里也掩不住的高雅气质。而他呢?岁数一年比一年大了,力不从心这四个字,已悄悄爬上他掺着白发的鬓角。

    且惠不喜欢提起他的年纪,也不喜欢听见他说自己老。

    她黏到他的身上,用很多软绵绵的吻来安抚他,从眉峰到下颌。

    很快,他连脖子上都沾满晶莹而甜软的口水。

    沈宗良闭上眼,舒服得咽了一下喉结,被她推得往后仰了仰。

    等到且惠终于来吻他的唇,只是朦朦胧胧感觉到,沈宗良就先张开嘴吮吸她,反应起得厉害。她吻他总是很轻,含着一点点舌尖打转,身体上上下下地蹭他。

    在她咿咿呀呀的,预备自己坐上来前,沈宗良摁住了她。

    他微微喘着说:“好了,接吻就可以了,今天不行。”

    且惠的眼睛已经湿了,水光盈盈地看着他,“怎么了?”

    沈宗良拍拍她的脸,“你说呢?我不方便,这又是在高原地区,不适合运动。”

    “可是可是”

    且惠粗略看了一眼,都成那个样子了,他怎么忍住的。

    她红着脸说:“那、我们就休息吧?”

    “休息。”沈宗良拍了拍身边的床单,“你是要好好休息。”

    且惠摇头,“不过要等等,我先去收拾一下。”

    “怎么了?”

    她一眼瞪过来,跑着蹲下去找内裤,“还问,还问。”

    沈宗良偏了下头,捏着眉骨笑了,“去、去换吧。”

    昨天一夜没睡,此刻躺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且惠确实好困了。

    但沈宗良还醒着,她担心他会有不舒服,没敢先睡。

    薄薄的被子里潮湿郁热,他们的呼吸和心跳都缠绕在一起,沈宗良松松地拥着她,嗅着她身上浅淡柔和的香气,有种脚踏实地的心安。

    且惠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小手在他背上来回:“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你想说吗?”沈宗良反问她,“如果想说应该早就开口了,对不对?”

    且惠笑了一下,“你真了解我。还真的有点不想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腕,“那就讲讲,你是怎么过去的?”

    “我猜,幼圆都告诉了妈妈,应该也已经告诉你了。”且惠停顿了一下,几分自嘲地说:“我那个时候生病了,他们说是抑郁症,可我没什么感觉,只是打不起精神而已。”

    沈宗良眉心都蹙拢在了一起,“每天都心情不好吗?”

    且惠迟疑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好。就是想你,整天像个游魂,荡来荡去,上课、下课、写论文,老师表扬我也动不了我的心,同学都说我太冷漠了。”

    她说就是想你的时候,语气太过自然,好像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在无形中,把他捧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地位。

    沈宗良下意识地将她搂紧了一点,“傻瓜,我有什么值得想的?”

    “不知道,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会生病了。”

    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些的,沈宗良觉得伤口疼得有些难以忍受了,心口也紧绷着。他说:“那怎么不来找我?打电话也可以啊。”

    她立马就摇头,“说了那么多难听话,哪里还敢打扰你呢?如果电话打通了,听见你冷冰冰的声音,我会更受不了的。”

    沈宗良心疼得要命,他把她的脸端起来吻,“我不好,我应该主动一点。”

    “唔。”且惠被吻得透不过气,手紧紧扒在他的胸口,揉乱他的衣服,“不是说不能做吗?”

    他慢慢停下来,反复在她的唇上啄吻着,平息后又重新抱住她,“忘了。”

    且惠被吻过以后,声音明显黏腻起来,“我的心理医生很好,她听我讲故事,很用心地疏导我,只不过,我不敢讲出你的名字,换成了一个代号。后来,你就真的成一个标记物了。渐渐地,我很少再想你,病也慢慢好了。”

    沈宗良又是一阵没由来的害怕。他说:“如果我没来找你,是不是就再也不记得我了,真的把我忘了?”

    “哪里能够呢。”

    这话连且惠自己也不信。

    只不过是在想到他的时候,情绪不会蓦地消沉下去,精力再也回不到身体里。她做几个深呼吸,转移一下注意力,差不多就能好转。

    且惠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沈宗良,我有点困了。”

    “睡吧。”沈宗良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里陪你。”

    她双手双脚的,绿藤一样缠住他的身体:“嗯,你别走。”

    “我不走,我不会走。”

    //

    从拉萨回来,且惠浑身无力地在床上晕了好几天。

    每天早晨挣扎着坐起来,脑袋里都空空的,双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沈宗良瞧着不对,请了医生来给她看,也只是开了点维E软胶囊,说体质弱的人刚从高原地区下来,基本都是这个症状,多饮水多休息即可。

    好在合规部的同事们也争气,中途没给她来过一个电话。

    这个时候,谁要是问她点法律业务,且惠保不齐会搭错线。

    沈宗良这儿有个钟点工阿姨,姓喻。

    她一天会来做一顿午饭,收拾小楼,打扫户外花园。

    而且惠在这里睡了三天,都没记清喻阿姨的长相。

    第四天早上,她逼着自己起来送沈宗良上班。

    七点一刻,浴室里传出哗啦的水声,沈宗良还在洗澡。

    且惠强打着精神去了衣帽间。

    别看挂得满满当当,但他的衣服,款式和颜色都太雷同,衬衫基本都是浅色,外套是深蓝和岩黑,西裤就更千篇一律了。

    “怎么起来了?”沈宗良洗漱完,披着黑色浴袍,站到了她身后。

    且惠说:“我每天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走的,也太不像话了。”

    沈宗良不理解地皱了下眉:“在自己家里,你要像话给谁看?我反正是不看。”

    她哎了一声,低声说:“这不还没结婚嘛,缺点暴露的也太多了,您反悔了怎么办?”

    “说什么?”沈宗良没听清她这一阵嘟嘟囔囔,“要发言就放声说出来,你开会的时候挺好的,怎么在家又变样儿了。”

    且惠忙摆了摆手:“没什么,看看,今天穿这身好吗?”

    “还是那件衬衫吧,不好太突出了。”他用下巴点了点另一侧的柜子,说:“今天和北昆工业区的几位领导签战略协议,会有电视台的人在。”

    她点点头,碎着步子取过来,抖开来让他穿上。

    这一系列举动就够可疑的,她还要来给他系扣子时,沈宗良往后退了退。

    且惠一双手悬在空中,懵懂地睁大了眼镜,她问:“怎么了?”

    整理仪表的人古怪地看着她:“问得好。我也想知道你怎么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支支吾吾地说:“我就就帮你做点事情。”

    “是吗?”沈宗良动作熟练地扣好皮带,他严肃地发问:“一下子变殷勤了,不是准备跟我调皮捣蛋吧?”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真叫好心当驴肝肺了。

    且惠哼的一声,转过去拿背对着他,跺了两下脚,“我不是的呀。”

    看她像个小企鹅一样,沈宗良忍不住要笑。

    他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把人转过来,“好了,跟你闹着玩儿的。”

    且惠撅起唇说:“不是,你是认真要教训我的。”

    “怎么会?你这么听话我还教训你啊?”沈宗良摸着她的后脑勺,说:“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这么周到我的,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轻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顾好自己了就可以了。可我已经顾好了呀,然后呢?”

    沈宗良看她实在太可爱,一只手把她抱起来,退到了沙发上坐着。他用鼻尖蹭着她的脸颊,“然后就等着我来周全你,像小时候一样,不用改。”

    且惠低下头,雪白的面孔红了又红。

    一定是屋子里空调不够低的缘故。

    她张圆了嘴,“噢,以后三十、四十岁了,也像十八九岁的时候一样,人家要笑的。”

    沈宗良的指腹滑过她的脸,“你这个思想是有问题,老管别人做什么?他们笑不笑的,很要紧吗?”

    呼吸渐渐急促,他还要吻上来的时候,且惠抱着他躲开了。

    她催他下去:“好了呀,再不走来不及了。”

    沈宗良只好拍下腿,站起来,“走了。”

    “嗯。”且惠理了理他的衣襟,“我怕看见关主任,就不下楼送你了。”

    他点头:“不用你送,回去再睡会儿,现在还很早。”

    “晚上晚上我等你回来,今天不会再睡着了。”

    沈宗良不大相信,拇指克制地刮过她柔润粉嫩的嘴唇。

    他笑了下:“不要等,今天晚上要陪客,还不知道几点结束。”

    且惠站在二楼,靠在实木栏杆上,目送他出了门。

    她也去洗澡换衣服,难得今天这么早起来,做点事情也好。

    一个上午,她都待在沈宗良的书房里,裹着毯子,用他的电脑写申博的个人陈述。

    不知道京大今年和去年的模板是不是相同?

    毕竟招生说明还没出来,不过应该也快了,每年九月下旬都会公布的。

    个人陈述写起来不算费劲,只要三千字左右,谈一谈对她报考的专业,也就是经济法的认识。

    难的是且惠还迟迟未动笔的攻读博士学位研究计划。那个不能少于一万字,得按照撰写指南来,还要交由学校打分,最后和面试分数一起,构成她的总成绩。

    那天从总部出差回来,在路上和沈宗良聊过以后,且惠反复斟酌了很久。

    她这个人,说好听一点,是在人情世态上有所欠缺。坦白些讲,就是玩不转八面见光那一套,在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里,总是找不好那个平衡点。

    与其花这么大的精力,做着一项繁琐重复的工作,可能还做不出什么成绩,不走门路的话,一辈子也混不到高位上。

    那还不如投身到感兴趣的领域去。

    写到中午,且惠肚子咕咕叫了,才关上电脑,下楼去吃饭。

    刚出书房没几步,她看见一楼坐了两个嬢嬢在聊天。

    且惠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哦,走眼了,背对着她喝茶的的那个,是她姆妈。

    她几天没见董玉书,下楼时脚步轻快,“妈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董玉书站起来说:“没事,我就来看看你。”

    且惠笑了笑,又对倒茶的喻阿姨说:“这是你的朋友啊?”

    董玉书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没发烧吧你?人家阿姨在这里做事的。”

    她凑近了一些些看,哦了声。

    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不起啊,阿姨,我这个低反还没好,总是晕晕的,看也看不清楚。”

    喻阿姨笑着说没事,“钟妈妈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去布置餐厅。”

    董玉书哎了两声,“麻烦了。”

    董玉书听不懂,“什么叫低反?”

    “低原反应。”且惠解释自己创造的名词,她做了个滑梯的手势,“突然从高原上下来,醉氧呀,和喝醉了差不多的。”

    “瞎讲八讲。”

    且惠挨到了她身边坐,抬起妈妈的手来对着光看了看,“哇,这个钻戒很漂亮哦,葛伯伯眼光交关好。”

    “不要这么夸张了,让阿姨听见笑话你。”董玉书看了看餐厅,把手抽出来说:“我们昨天领证了。我是来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的。”

    第87章 chapter 87

    这大概就是妈妈和沈宗良的区别了。

    一个二十多年来, 反复提醒她要端庄,要守着女孩儿家的规矩,否则会闹笑话。

    另一个呢, 总是告诉她不用在乎别人的目光,没什么可笑的。

    且惠低了低眉,心里比较了一番后,自顾自地笑起来。

    还说什么呢?她能和妈妈这么淡然相处,已经很好很好了。

    她推辞道:“不要。房子是您买的, 您自己留着。我人都要去京市了,要房子做什么啦?”

    “你怎么又要去北边了?”董玉书盯住她问,转念又想到一种可能,压低了声音, “是不是沈宗良要调回去了?”

    且惠说:“不是,他刚来,少说也要一两年吧,我是去读博士。”

    尽管董玉书极力主张女孩子要多读书, 身上有学历当依傍。

    但是读博士听起来就费脑子,又要花上个三四年才能毕业,她并不是很赞成。

    可来之前, 她就才刚说服了自己,以后不再干涉女儿的决定, 是不是太快打脸了。

    董玉书勉强笑了笑:“你喜欢就好,我没什么意见,那沈宗良呢?他年纪不小了吧,你们是读完博再结婚, 还是什么时候”

    几天之前妈妈还态度坚决,言辞刚烈地反对他们在一起, 这一竿子又说到了结婚,且惠都转不过这个弯来。

    她细长的指尖抓了抓,全粒面皮的沙发没起任何痕迹,倒是且惠脸红了。她说:“那我怎么知道?他又没说结婚的事。他都不急,我更不急了。”

    “噢哟。”董玉书恨铁不成钢的,伸手指了指她,“还真是别在华江待着了,这也要人来教。他都多大岁数了,又是那么一副沉稳性子,心里急得要死,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呀。”

    且惠的头抬不起来似的,咬着唇笑:“那我不管的,没说就是不太急。看他到几时沉不住气。而且,我们这么长辰光没在一起,都不知道他是什么安排。”

    董玉书笑她拎不清:“他要有别的安排,就不会到现在还打光棍。真是差大辈分了,听说连他的侄女都要当妈妈了。那他是在等谁呀?”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呀。”且惠故意这么说,拉起妈妈去餐厅那边,“哎呀不说了,我们去吃饭吧,肚子老早就饿了。”

    董玉书在这里吃过饭,且惠陪她在花园里坐了会儿。

    午后一阵暖风吹来,梧桐树叶晃悠悠地往下坠,不一会儿,又堆满了幽深的小径。

    她喝着女儿泡的茶,色泽金黄,茶汤浓厚,回甘生津而迅猛,层次也丰富。董玉书尝了一口就放下了,“我喝喝自己的茶叶渣子蛮好,这么名贵的老班章,给我喝也是浪费。”

    且惠说:“你这样,搞得我难为情的不得了,要不然我去翻点沫子来。”

    董玉书笑,拉过她的手说:“以后在京里头,读博也好,结婚工作也好,自己的身体要顾顾好,听到了吗?”

    且惠忍着心中的酸涩,顺从地点点头。

    她又听见妈妈咬着牙说:“沈家上上下下,尤其是他那个妈妈,要是议论你些什么,就当没听见,忍忍就过去了。我不信了,老太太就算不喜欢你,她还能动手打你不成?”

    “这又说到哪儿去了,怎么可能呀!?”且惠听着都觉得离谱,她扬了扬音调,“您真是想得太多了,再说了,我也不是个泥人儿,随便她怎么揉捏。”

    董玉书还是担心,她瞪了女儿一眼,“我就怕你太温柔腼腆,不是那位沈夫人的对手。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她瞧你涵养好,讲体面,就越欺到你头上。不过嘛,我看沈宗良也是个强硬派,他能扛住这么多年都不结婚,可见他妈妈的话没什么分量。”

    一道柔和的阳光,将花园分出明暗轮廓,且惠坐在遮阳伞下,她沉默着,用手指抚过油润的杯沿,沾上了茶中本身的山野气韵。

    是啊。她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沈宗良一个人站在岁月里,和庞大的世俗礼法做对抗,应该很累了。

    董玉书说了一阵话,又坐车子走了。

    一整个下午,直到深夜,且惠都一个人在这栋楼里待着,写写申博的材料,又打开电视看新闻。

    江城电视台转播了那场签约仪式,标题也很醒目,肯定了华江集团从创立以来,对江城金融创新,基础设施建设,旧城改造,以及战略性新兴产业等各个方面做出的贡献,再来就是对这次战略合作的高度重视。

    然后就是一些程序化和制式化的承诺了。什么提供服务保障,打造一流的营商环境,加强重点产业合作。

    大概宣传部的盛主任会一字一句的记,去仔仔细细抠新闻稿的字眼,毕竟他们要把这次签约发布在集团首页上,还要刊登总部月报。

    但且惠听进去的很少。

    她盘腿坐在地毯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不肯错过沈宗良的任何镜头。

    他从容不迫的仪容和举止,天生是属于名利场和聚光灯的,坐在铺着红绸布的签约台上,交换协议时的手势,写尽了上位者的姿态。

    合规部的小群开始热闹起来。

    苗苗发了一张沈宗良讲话的截图,并配文——“古希腊掌管禁欲感的神”。

    然后就有同事回:「我表妹就在园区工作,她说今天他们单位的女同事都疯了,吃饭的时候全在看沈董。」

    且惠只看了一会儿她们的讨论,笑着熄掉了屏幕。

    夜深了,电视里放起无聊的肥皂剧。

    且惠摁了下遥控,关掉,起身去书房,接着完善材料。

    她整理起了硕士期间发表过的论文,回头重看时一阵感慨。

    虽说C刊的水很深,SSCI多少还公正透明,但法学SSCI从来没有好发这一说,当然,那些人尽皆知的水刊不在此列。

    被拒稿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大部分时候,编辑的意见都爽利又直白。再加上读研期间,且惠身体和精神都不算好,仅有的这四篇重量级论文,不知熬了多少个不眠夜才磨出来。

    但话说回来,她总把SSCI的审稿人亲切地称作二导,哪怕对方的审稿意见次次多达二三十条,但牵引着越改越上道的时候,能高兴到原地打转。

    沈宗良是十一点多回来的。

    怕小姑娘在睡觉,他上楼时,脚步刻意放得很轻。

    但卧室里黑漆漆的,反而是转角处的书房灯火通明。

    他走过去,推开一丝门缝看了看,且惠穿着一条象牙白的吊带睡裙,披一件针织开衫,托着腮,很不规矩地坐在圈椅上,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脚尖顶了一只真丝刺绣拖鞋,晃啊晃的。

    那把酸枝木红椅很宽大,她清清瘦瘦地坐在上面,连三分之一都占不到。

    沈宗良没去打扰她。

    一天下来太累了,连中午吃工作餐的时候都在左右逢源。还有表情夸张的小女孩子,拿着工作日志本找他签字,被他们领导喝了一声才下去。

    然后赔笑说:“今年刚来的,现在的小囡啊,你已经跟不上她们的脑子了,想一出是一出。”

    沈宗良眉眼平和地笑:“我家里也有一个,谁说不是呢。”

    他边走边解开衬衫扣子,摘下手表丢在洗手台上,进了浴室洗澡。在山上摔出的伤已经交了口,淋水没多大问题,就是碰到的时候还有些疼。

    洗完澡,沈宗良敞着睡袍走出来,他在卧室的长沙发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且惠从门口进来,纳闷道:“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沈宗良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屈膝坐下。

    他面带倦容地笑:“我看你正在用功,就没吵你。”

    “那也可以叫我的嘛。”且惠的眼珠子往下转,看见他的伤口上还挂着水珠,即刻变了脸色。

    沈宗良揉着眉骨:“回家而已,也不是什么人物到了,还得吆喝一声。”

    她急匆匆去拿医药箱,很快又跑回来。

    且惠弯腰蹲下去,举着一只药棉给他擦水,“这里还不能碰水的,你不知道呀?”

    沈宗良被她的神经兮兮弄笑了。

    酒劲太大,他往后仰靠在沙发上,垂着眼眸说:“哪有那么金贵,都好了。”

    且惠擦干了,又给他抹上了一截白色的药膏。

    膏体化开在皮肤上,清清凉凉的,但沈宗良的身体很紧绷。

    他往下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低沉沙哑:“好了,可以了。”

    且惠还以为他是疼,扔掉了药棉,两只柔软的小手撑在他大腿内侧,拿嘴轻轻地去吹伤口。

    她吹完,仍旧保持这个姿势,仰视着他说:“怎么不是人物了?我今天都看新闻了呢。这么大一项建设工程,沈宗良,江城人会记得你的。”

    沈宗良抬了一下唇角,伸出两根手指拈住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看她,把她眼底的喜爱、仰慕和情动看得一清二楚。好像又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很小,也总是这么看他。

    她的这个眼神好厉害,像远古时期强大的禁咒,能轻易地崩解他的克制力。沈宗良曾不止一次地沉沦在里面。

    今天这么累,又喝了这么多酒,早就没什么自制力了,根本禁不住她这么看。沈宗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把她抱了起来。

    但且惠先他一步吻上去,沈宗良被刺激得不知道怎么好,已经昏了头。

    头皮麻得厉害的时候,他一把将且惠抱起来吻:“谁教的?嗯?谁教你这样的?”

    她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神志不清地说话,全身的皮肤变得粉红,连娇气的声音都像黏住了,“谁教的?都是小叔叔教的,跟这些有关的一切,都是小叔叔教的。”

    他也疯了,不停地说着胡话,“小叔叔是谁?告诉我。“

    “小叔叔是谁?小叔叔是……是沈宗良……”且惠像站在了秀丽的山巅,一阵风吹来,吹得她根本就立不住,开始不停地叫他名字。

    闹到凌晨,树梢上的蝉鸣都停了,柔白的月色照在窗前。

    沈宗良抱着且惠睡了,他稍微问了句,“今天都在忙什么?”

    “没什么呀,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用你的电脑,写了点东西而已。”且惠眼睛都睁不开了,加上又还没出招考计划,她不想这么早就说。

    他拍拍她的背,“嗯,睡吧。”

    都已经入秋了,江城还是盛夏天,热得一点道理都不讲的,室外气温超过了四十度,中午去外面走一走,皮肤都要烤熟了。

    九月初的第二周,沈宗良难得不必下去走动,也没有大会要开。这才得空坐在办公室,专心研究几份总部下发的考核文件。

    在周三董事办例会之前,关鹏先把几件等到上会的事项向他报告。

    他端着文件夹进来,敲了敲门,“沈董。”

    “进来。”沈宗良抬起头,看了一眼说。

    关鹏走过去,还没开始说事情,先注意到他杯子里的茶见底了,他放下文件,端走茶杯,洗干净,从柜子里倒了茶叶,泡了一杯新的。

    等他再回来,把茶放在桌子上,“有点烫,您慢点喝。”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什么事?”

    关鹏说:“明天的董事办例会,我把几件事跟您通个气。第一件就是华江银行提供违规担保,被监管部门下了处罚。”

    沈宗良往后靠了靠,用拇指推开烟盒,丢了一支烟给关鹏。

    他偏过头点燃,抽了一口说:“这个事我知道。当初总部为了完成业绩指标,半压半哄地,让咱们做了这个担保,现在政策严监管,一看不合规,就立马没人认账了。”

    关鹏笑了下:“是这样,今年大家都难做。好在董事长深明大义,老闵他们也能松口气。”

    沈宗良伸长了手,把烟搭在水晶缸边敲了敲灰:“这就叫夹板气,两头都吃罪不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算了,不说这个,还有另一件呢?”

    “噢,是这样的。”关鹏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封报告,他说:“合规部钟且惠的辞呈,人事部说流程已经走到您那儿了,董事长过目。”

    听见她名字的时候,沈宗良抽烟的手势顿了顿,“小钟怎么突然要辞职?”

    “我上午找她谈过话了,好像是要去国外读博吧,去追随她喜欢的导师。”关鹏没注意到沈宗良的神色,随口点评了两句说:“这小姑娘,文里文气的,捧着书倒比在饭局上自在,我看她也是块做学问的料。上次在香港弄那个并购,我听她和老外讲英文,又流利又好听。”

    不知道沈宗良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皱着眉,深吁了一口烟,意味不明地说:“是吗?”

    关鹏开玩笑,擅自揣度起了且惠的心思,他说:“是啊,都工作了四年,还回英国去读书,我估计这丫头是不考虑成家了。想想看,这吓死人的学历,什么男人能在她的眼里?”

    沈宗良掀起眼皮来看他,沉声问:“你找小钟谈话的时候,她这么说的?”

    到这会儿,关鹏才察觉出这位语气有些不善。

    可能是嫌他汇报的时间长,又太啰嗦。也对,沈董日理万机,一个小钟读不读书,个人问题能不能解决,他才没空理睬。

    关鹏换了个端正坐姿,“她没说,但我是这么猜想的。她那个男朋友,不是也很久不来了吗?我看是吹了。她为爱伤心,就此绝了结婚的念头也未可知啊。”

    集团里就这点风气不大好。

    因为本地人居多,绕上三四圈几乎都认识,一点小事就会被无限放大。

    关鹏看他不言语了,只管皱着眉头抽着烟。他站起来说:“董事长,没其他的事,我先出去了。”

    沈宗良拿手里的烟点了点门外,“去吧。”

    他吐完最后一口烟,失神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午后浓烈的日光从百叶窗里滤进来,筛在地上,变作一地细细碎碎的清凉。

    新换的黑色行政沙发边,虎叶纹的影子轻轻晃动着,沈宗良盯着看了一会儿,拿起手边的红色电话,拨了出去。

    且惠在办公室里整理交接档案,她也没看来电,直接喂了一声,“您好,请问哪位?”

    听见她清脆的声音,沈宗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

    他简明扼要:“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说完就挂,语气和心情听起来都不好。唬得且惠赶紧起身,整理了一下裙面,手上拿了份要签字的材料就往楼上去,没敢耽误。

    第88章 chapter 88

    到了董事长办公室那一层。

    且惠敲了敲门, 听见稳重一声——“进来”。

    她带拢了锁,走到办公桌前,“沈董, 您找我。”

    从她进门,到走到自己跟前,这短短几十步路,沈宗良一直沉闷无声地看着她,眼神里的失望、质疑和不甘来回交替, 还有一点冰凉的审视。

    穿衣如做人,且惠的打扮也是很温和的,弯弯的细眉,衣料偏爱浅色的柔光缎, 光滑且垂坠,最多的耳饰是珍珠,有种本自具足的丰盈美,不外求, 无倚靠。

    且惠被他盯得不自在,她说:“怎么了?半天不说话。”

    沈宗良心里有千万句话要问。

    开口时,却是闲话日常, 他说:“昨天回自己家住了,睡得好吗?”

    专程叫她上来就为了聊这个?

    且惠站在他面前, 点点头:“收拾了会儿屋子,还好。”

    他招了下手,口吻平静得像洒满月色的夜晚,“那怎么看起来没精神?来, 到我这儿来。”

    且惠被他话里的镇定感染,她相信应该是没什么事的。

    她走过去, 循着沈宗良为她让出的空隙,侧身坐到了他腿上。

    沈宗良用拇指拨了拨她的脸,“还好,可能我刚才看久了文件,眼睛花了。”

    且惠嗯了一声,“本来就没事。对了,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我想好了要辞职去读博,流程都已经提交了。”

    来了。

    沈宗良的脖颈挺得笔直,像有把刀架在上面,逼得他不能动。

    他一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桌面上,喉结吞咽了一下,有些紧张地问:“去哪里读博呢?还是喜欢读研时候的导师吗?他是不错的。”

    且惠不知道他怎么会这么想。

    她避之不及的表情,立马孩子气地把头扭向另一边:“不要!还嫌苦头没有吃够哦。我是要报考高跃民教授的博士。”

    听见这位老熟人的名字,沈宗良乱跳的心才渐渐恢复了常律。他笑着噢了好长一下,“是他啊。”

    且惠看他像是大喜过望,又有些惊疑不定的样子。

    她莫名道:“怎么了?他今年不招生吗?不可能呀,我都”

    “不是不是。”沈宗良把着她的脸,把额头抵了上去,胸口因为害怕仍起伏着,唇角的笑意下不去,是在笑自己草木皆兵。

    还好多年修炼出了这么一点定性。

    刚才到底忍住了,并未大兴问罪之事,否则真是没脸见人。

    两个人的呼吸蓦地撞在一起,他温热的鼻息染红了且惠的脸,她低声说:“那你是什么呀?”

    沈宗良笑着和她解释,“关鹏说你是要去英国,我有点我有点”

    他指了指自己,又无奈地哎了一声,手颓然放下。

    在大会上发言游刃有余的人,一时间竟然也语无伦次了。

    且惠啊的一下,“关主任怎么听的?我明明说的是去京大,他怎么乱说。”

    “不要紧,不是真的就好。”沈宗良闭上眼,两只手把她揉到了怀里。他以为他又要失去他珠玉光辉的小姑娘。

    且惠在他肩膀上点头:“是啊,我本来准备昨晚跟你说,下车的时候又忘了。”

    沈宗良一迭声地说没事。不是要一走了之的话,好像怎么不尊重他都可以,他也不会在这份小节上计较。

    且惠推开他一点,隔着夏末的一点日光看这个男人,指尖刮了刮他的鬓角,心里像不防备抿下了一口醋,热热地酸胀起来。

    她又说了句对不起,“你好担心我走掉,对不对?”

    沈宗良偏了下头,眉头皱了又皱,才终于承认:“对。”

    且惠看着他,他也看着且惠,话说完了,谁都不愿意出声,时间在静默里流淌过去,没多久,两个人不管不顾地吻在一起,当事者也分不出究竟谁更急切。

    沈宗良细细密密地吻遍她的脸,他薄薄的嘴唇像一把小刷子,且惠闭起眼睛,只剩张着嘴大口呼吸的份。

    好空,上面和下面一样空,空得她想放声叫出来。等他吻过了鼻尖,一感受到那份滚烫的气息,且惠就往上挪了挪,找到他的唇,一张一合地含着他吻。

    沈宗良把她抱起来,走到更里间的休息室,把她压到他平时午睡的床上,湿热的吻从耳廓后印过来,又重又急。

    他咬她小巧的耳垂,声音哑得像病了一场,“说你爱我,说你不会离开我,小惠。”

    且惠颤栗着,毫无章法地摸他的脸,一只手去解他的扣子,“我舍不得你,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结婚,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几句话简直比催/情药还厉害。

    沈宗良重重地chuan起来,不住吻着她的脸,“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好一会儿了,且惠一双手扒着床沿,无力地跌下来,眼神涣散地看洗手间。

    为非作歹的人恋恋不舍地从后面贴上来,“你走不过去的,我抱你。”

    “嗯。”她点点头,“别让人进来就行。”

    且惠清洗完了,把刚才被卷到腰间的裙子放下来,好在没多少折痕。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一点红晕从她的耳尖蔓延到锁骨上,和眼尾的绯红如出一辙,是个明白人就能看出来,自己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激烈的情/事。

    沈宗良坐在外面沙发上,一支烟还没点上,她就匆匆走了出来,说先下去。他叫住她:“不准去,坐这里休息一下。”

    腿抖成那个样子了,还要打着小跑去办公室,摔上一跤不得了。

    且惠撅着嘴瞪他,“都是你那么用力。”

    沈宗良抬眼看了她一眼,懒得和小孩子争这种意气,也不知道刚才谁一直胡叫着“daddy”、“老公”。

    他拿烟指了下沙发,“就到这儿坐,这会儿没人上来。”

    “看见也不要紧了。”且惠大起胆子坐下,“我都不在华江了,还管这些呢。”

    沈宗良温柔地笑了下,拉过她的手,故意说:“哦,你是走了,对我有影响你也不管了?”

    且惠哼的一下,“我都管不过来自己的事了,你还要我来管吗?”

    “你什么事?”沈宗良拉着她坐近了一点,听见她烦心就不大适意,皱着眉问。

    这么笔挺地坐着太累,她干脆贴到了他身上,“年底就面试了,紧张呀,我得抓紧时间复习专业了。也不知道我那份攻博计划写得好不好,教授会打多少分?”

    沈宗良还以为是什么。

    他笑了下:“那就先给老高过过目嘛,这也能叫事?”

    且惠疑惑地嗯了一声,“老高?”

    “高跃民是不是?法学院的院长。”沈宗良抱着她,回忆起在美国读研的时候,“他那会儿在斯坦福进修,我和他做了一年邻居,一馋就来我这儿蹭中餐吃,报销了我多少好酒!”

    瞠目结舌过后,她阻止了他追忆往昔。

    且惠说:“停,不要再说了。让我对老师有点幻想。”

    沈宗良看她摇头晃脑的就想笑。

    他点了下她的额头,“早就教过你了,不要把任何事物看得太完美,这有什么?老高也不是神仙,总逃不过一个油盐酱醋,但这妨碍他在学术上受尊崇吗?不妨碍的。”

    且惠几根手指互相掐了掐。她低头说:“就知道教训我,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北边读博呀?”

    “好,我来问。”沈宗良配合她说:“为什么要去读博?”

    且惠得意地说:“原因当然很多了,我之前读研的时候浑浑噩噩,总想再念几年书提升一下,加上自身的性格、喜好,将来的发展,还有集团合规上的亲属任职回避制度”

    沈宗良听到这里,他说:“你等会儿,你在华江还有其他亲戚吗?要避谁?”

    她她说的当然是结婚以后了!

    且惠看他一脸问号,气得在他大腿上拧了下,“我、我不和你讲了,我要回去。”

    但沈宗良把她抱得很紧,她挣不动。

    他摩挲着她的手背,说:“好了,考虑这个没必要,我也不会在华江待很长时间,就算是我的太太,还是可以继续留任,这没关系。”

    他说我的太太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温柔,让且惠的心跳停了一拍。她红了脸,“有谁说要当你的太太吗?我可没有哦。”

    说到这里,且惠推开他起身,脚步匆匆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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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辞职流程走了大半个月,一直到休完产假的田曦回来,且惠和她正式做完交接,就离开了华江大楼,这个她工作了两年多的地方。

    说一点不留恋是假的。

    起码这两年,领导同事对她还算不错,也没有卷到你来我往的纷争里,受一些不明不白的欺压,除了工作同质化严重,对自身能力没什么拔高之外,其余都挺好。

    散伙饭几天前就吃过了,且惠抱着箱子离开时,笑着和他们招手,“走了,祝大家工作顺心。”

    王络珠站起来问,“主任你还留在江城吗?”

    且惠摇头:“可能不会在,我要先去学校准备面试,联系导师,等回来再找你们玩。”

    “好吧,一路顺风。”

    “嗯,再见。”

    晚上她在家收拾东西,大大小小的行李装了五个大箱子,累得出了一身汗。

    且惠洗过澡,再来衣帽间检查时,沈宗良已经回来了。

    他看着这一地琳琅,抬起头看向眼前皮肤雪白的女孩,狐疑地问:“这怎么个意思?后半辈子都要在京里住,不回来了?”

    “差不多吧。”且惠认真地回答他,“你有反对意见吗?”

    沈宗良竖起一根手指头,“有那么一个,您酌情考虑一下,我还要在江城待一年多,怎么办?”

    她蹙起眉头,真的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最后,且惠摸着他长着细小胡茬的下巴说:“那么,你可以每周坐飞机来回吗?”

    “我”沈宗良欲言又止,最后全都咽下去,点头:“可以。”

    且惠两手一摊,“这就好了。”

    他弯下腰,从没关上的行李箱里拿出一个仔细包好的玉兰杯,“京里难道没了喝水的杯子吗?”

    且惠抢下来,护在手里说:“这是我最喜欢的,我就得用它喝水。不要动,我好不容易才塞下,你一动就乱掉了。”

    沈宗良被挤兑笑了,他把她的杯子拿下来,抱起她说:“来,跟我说说,几年都不敢到北边去,现在怎么又那么肯了?”

    且惠就是不愿讲出他想听的。她说:“我想幼圆了呀,她一个人在那边好无聊的,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

    沈宗良循循善诱:“还有呢?”

    “还有嘛,时常去一去学校,多打听点消息。在京里总是更方便一点。”

    “没了?”

    “没了。”

    沈宗良悻悻地点头,阴阳怪气地重复:“好,没了好,没了好。”

    且惠想笑,忍得千辛万苦,她抱着他的脖子说:“开会到这么晚,你饿了吗?”

    “饿了。”沈宗良把他放下来,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吃了一肚子茶水。”

    她就猜到了,这个点从外面回来,肯定是饿着的。

    且惠说:“我去做碗面给你吃,你先洗澡。”

    沈宗良低下头,鼻尖抵着她的耳根子嗅了一下,女孩儿连皮肤都散发着香气。他哑声说:“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她说:“不好吧,我要累得你两头跑的呀。”

    沈宗良闭了闭眼,他笑:“你在京里,我跑断腿也高兴。便宜不能叫我一个人占尽了,又要讨家室,又不肯动一动腿,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且惠拉起他的手心,在上面划了划,“我刚才还没说完呢。”

    “你说。”

    她眼神里的爱意连绵地流向他,“我去北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你了,不管是离开华江,还是去别的地方,你早晚要回家的是不是?我先去等你,好不好?”

    好乖。她这个样子真是太乖了。

    且惠口中是蜜糖一样甜得发腻的情意,它们像长着触角一样,从四面八方伸向他,缠得他心脏一阵紧绷。

    他抱紧了她,有股汹涌的占有欲在身体里作祟,只恨不能将她揉进胸口,或是把她缩成一小团,天天含在嘴里,含着也怕化掉,还是捧着保险一点。

    “好痛。”且惠挣扎出来,揉了揉胳膊,“我去煮面了。”

    她下面条下出经验来了,连摆盘都很漂亮,煎蛋像一朵太阳花,青菜盘在两边,让人看着就很有食欲。

    沈宗良穿着套黑色真丝睡衣,坐在她的对面。

    水晶长条灯下,且惠撑着头看他,“好吃吗?”

    他点头,脑子里想起老爷子生前常说的话,爸爸讲,外面的饭都是吃个样子,回到家里,还是得这么一碗热汤面才舒服。现在沈宗良也深有体会了。

    沈宗良吃完,抽出纸巾擦了擦,忧心地说:“小惠,你确定要当高跃民的博士?他要求很多,对学生又是出了名的严格,我怕你太累了。”

    但她态度很坚决,“这阵子我一直在研究他的论文,不会变了。再说了,我也不是一时冲动,去年这个时候,我就想过要考他的博士,但因为手头上那个学生延毕,高教授没名额了。”

    “去年?”沈宗良挑了挑眉,“要是去年就考上了,岂不是早就回京了?”

    且惠摸着脖子点头,“对吧,那又怎么了?”

    沈宗良半靠在椅子上,隔了一张餐桌的距离,微眯起眼睛打量她:“怎么了?你家冯幼圆到处跟人讲,你是忌惮我才不敢回去的。这么一来,不就要和我照面了吗?不怕吗?”

    真要是那样的话,他可能就不会到江城来了。

    当时进华江,总部也有职位空缺,不一定非要接下这个不好挑的担子,他面前有很多条路,这是其中最难走的一条。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吧,沈宗良回了一趟西平巷。

    他对着跃动的烛光,翻开了那本厚厚的集团通讯手册,指尖在印有“合规部副总钟且惠”的这一页上停留了很久,再合上时,心里的天平就倾斜了。

    过了一会儿,且惠才强撑着说:“就去见你怎么了?天天在你跟前晃,你本事再大,还能让我退学吗?”

    沈宗良笑:“不至于。”

    究竟他会怎么样?不知道。

    大概也就是暗中想尽办法,把她留下来。

    临睡前,且惠又检查了一遍证件,该带的都带了。

    沈宗良看了一眼,“户口本带了没有?”

    且惠说:“带了,不过应该用不上吧,身份证够了。”

    “那谁知道呢?有备无患。”沈宗良若有所指地说着,从她身边擦了过去。

    她还在清点东西的时候,听见沈宗良在卧室里叫她:“小惠,来睡觉了。”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