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林檎进了房间以后, 便一直没再出来。
孟镜年中途借口去卫生间,拨了一遍她的电话号码,毫无意外也被屏蔽了。
在姐姐姐夫家里, 今晚大抵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又怕自己一直赖在这儿,她都不愿意出来洗漱——她傍晚刚到, 一定很累, 需要早些休息。
思索过后,孟镜年便决定先行告辞。
临走前, 在玄关换衣服的时候, 他有意把大衣里的校园卡拿了出来,偷偷地丢到了玄关柜的柜脚。
没回大学城, 在附近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几乎一夜没睡着。
隔日清早,八点不到便去敲门。
孟缨年把门打开, 指了指玄关柜说:“你的卡。柜子下面找到的。”
孟镜年接过,平声静气地撒谎:“可能昨天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的。”
“吃早饭吗?你姐夫正在做。”
“不吃了。”孟镜年向着室内瞥了一眼, “一一今天去不去学校?我开了车, 可以顺便捎她回去。”
“她已经走了。”孟缨年打个呵欠,“说今天有早课,六点半起床, 七点就走了。”
孟镜年微顿, 没再多说什么, 接了孟缨年强行塞过来的一瓶纯牛奶,便告辞了。
在大学校园里, 存心要躲一个人, 简直不要太轻易。
那么大的校园, 基本上杜绝了一切偶遇的可能性。
好几次去宿舍和人工智能院楼附近,想要碰一碰运气, 但他这人自小到大都和运气绝缘。
也动念一早去她宿舍楼下守株待兔,或是想办法弄到她的课表,他知道专必课她一般都是不会翘课的。
可他了解她的性格,这种同跟踪狂没两样的行为,她必然觉得困扰又尴尬,或许会将他推得更远。
汪兰舟周三手术,周四孟镜年同姐姐去医院探望。
那是个微创手术,住院四天就能出院。但毕竟年纪大了,手术大伤元气,人在病中,身不由己之感被放大,更容易情绪失控。
孟镜年他们到得不巧,进门时汪兰舟正在训人,不大的声气,言辞却极尽刻薄,说江澄简直烂泥扶不上墙,饭都喂到嘴边都不晓得自己张口如何如何。
江澄闷着头剥橙子,神色木然,一声不吭。
姐弟两人有些尴尬,好在这时候护士过来量体温,给了他们进病房的机会,不然汪兰舟好面子,被撞到这样一面,说不定回头更要把气撒到江澄身上。
面对外人,汪兰舟倒是心平气和的。
说了一会儿话,以不便继续打扰休息为由,两人就告辞了。
汪兰舟望向立在一旁的江澄,“还不送送去。”
孟缨年忙笑说:“不用送,汪姨,医院电梯不好等,不必让阿澄浪费时间。”
“那就送你们到电梯口去。”
孟缨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出了病房,孟缨年伸手轻轻揽了一下江澄的手臂,“照顾病人不容易。”
江澄笑意几分惨淡,“算了,也就这几天,元旦过后我就回慕尼黑了。”
孟缨年点了点头,“有空来我们这儿玩。”
江澄笑着道声谢,说“好”。
离开医院,孟镜年把停在附近的车开了过来,先送孟缨年去律所。
“姐,今年元旦怎么安排?还跟往年一样?”孟镜年状似随意地一问。
往年一般都是31号跨年聚餐,到0点的时候端出蛋糕,给林檎过生日。
“哦,一一说今年跨年想跟朋友一起,1号晚上再来家里吃饭。”孟缨年笑说,“万圣节有个年轻帅哥开跑车来接她,估计是她男朋友。跨年这种仪式,可能还是想跟男朋友一起吧。”
孟镜年默了一瞬,才说:“确定她谈恋爱了?”
“不知道。她发的照片里老是看见那个人,我估计八九不离十吧。她也二十一岁了,谈恋爱不奇怪。”
“怎么不介绍给家里认识。”
“年轻人哪有定性的,说不定谈不到三个月就分了,随便介绍给家里人,到时候分手了还得报备一遍,多麻烦。”
孟镜年神色稍霁。
孟缨年瞥他,“这我就要说你了。你姐夫说你跟院里一个女老师有情况,是真的吗?”
“没有的事。”
“你马上也二十九岁了,还一点动静都没有,过阵子妈又要提你跟江澄的事。”
“我有喜欢的人,你们别乱点鸳鸯谱了。”
孟缨年赶紧追问:“谁?”
孟镜年专注路况,往左变道,片刻才说:“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希望。再说吧。”
“你是个锯嘴葫芦吧?要么就别提,提了又吊人胃口。”
“不提你又要和妈张罗帮我相亲了。”
“别拉上我,我可没催过你,我还一直帮你说好话。”
孟镜年笑了笑,“谢谢。你毕竟是我亲姐。”
“这话可千万别当着爸妈的面说啊,他们会吃心的。”
“知道。”
/
日子过得极其漫长,耐着性子,方能把注意力投注在工作之上。
从没这么烦躁过,像被闷在一个扎紧了的塑料袋里。
年末最后一天,晚饭之后,一家人去了江边看无人机演出。
孟镜年实在没什么兴致,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得耐心尽失,因人流量大,离场快花去一个小时,在路上的时候,迎来了零点时刻。
开车的是孟镜年,孟落笛坐在副驾驶上。
孟镜年看着仪表盘上时间跳到了00:00,提醒道:“麦乐迪,给你姐姐打个电话。”
孟落笛反应过来,拿自己手机给林檎拨去视频电话。
响了几声才接通。
孟落笛大声道:“姐姐!生日快乐!”
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断续,卡顿一样,林檎笑着说了声谢谢。
孟镜年向着孟落笛看了一眼,她立马把手机屏幕转向他。
孟镜年往屏幕上瞥去。
林檎今天是个双马尾的造型,穿着一件白色毛衣,似乎是在酒吧的洗手间里,身后是一面镜子,四周一圈白色灯泡,类似好莱坞电影里,影星化妆间的风格。
在一瞬延迟之后,她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大约是因为看见了他。
孟镜年看着镜头:“生日快乐,一一。”
她没有作声。
这时,后座的孟缨年和林正均也先后说道:“生日快乐啊一一!”
林檎这才又笑起来说“谢谢”。
孟缨年同林檎闲聊了几句,主要是问她晚上回不回家休息。
林檎说:“等会几个朋友会去梧桐小区借宿,我就不过来啦,婶婶你们早点休息。”
梧桐小区就是她爸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所在的小区。
孟缨年笑说:“好。自己注意安全啊。也早点睡。”
林檎说“好”,紧跟着把视频电话挂了。
孟镜年把人送到之后,不再上楼,说有点困,想直接回去休息。
他把车开出小区,停在路边,给谢衡打了个电话,询问他,哪间酒吧卫生间的装修,像那种好莱坞明星的化妆间。
这问题算是问到了谢衡的领域,他一听完就给出了答案。
没给他进一步追问的机会,孟镜年挂断电话,打开手机地图,输入那酒吧的名字导航。
离得不远,开过去不到二十分钟。
他不很肯定人是不是还在,进去逛了一圈,在一楼没找见人影,便去吧台最边上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点了杯水,盯住了下楼的楼梯。
有异性在旁边位置上坐了一阵,有搭讪意愿,但见他神色沉冷,就没有开口。
大约坐了半小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踏着铸铁的楼梯下来了。
孟镜年抬头望去,一时顿住。
林檎正跟迟怿并肩走下来,迟怿殷切地同她说些什么,她神色淡淡的,不过偶尔地点一下头。
楼梯将要走到底,林檎无意识抬眼往前方望了一眼,脚步顿时一停。
酒吧走复古风格,布光不似通常的那般俗艳,四周灯光昏黄,像那种燃着煤油灯的小酒馆。
孟镜年倚着木质的吧台站立,穿着件黑色的半高领毛衣。深色衬得他皮肤苍白,身影清瘦,格外的疏离冷淡。
迟怿也跟着停步,顺着林檎的视线望去,挑了挑眉。
孟镜年伸手往吧台上一捞,林檎才看见,那上面搁着好大一束厄瓜多尔红酒玫瑰,裹在双层的黑色包装纸里,像穿着暗红丝绒长裙,喝得烂醉的美人。
一行人都停下来了,一齐望向孟镜年。
林檎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侧的栏杆扶手,看着孟镜年抱着花,朝她走过来。
他停下脚步,把花束递了过来。
“生日快乐,一一。”
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患了伤风一样。
林檎没有接。看着那花,一时心乱如麻。她体会到,自己似乎没有预计得那样兴奋,反而一切情绪都似隔了一层一样,有种木然感。
孟镜年低头望着她,目光幽沉,片刻,他忽地往前逼近了半步,她本能地跟着退后。
孟镜年微眯了一下眼睛,毫不犹豫地伸手,一把抓过她的手腕,径直往外面走去。
林檎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抱着羽绒服外套的那只手也去掰他的手指,仍然无果。
就这样,她脚步几分跌撞地被他牵到了酒吧门口,眼看着他不但不打算松手,还似乎要继续这样牵着她朝马路对面走去,她蓦地刹住脚步,气恼地一甩手臂:“孟镜年,你能不能松手!你把我抓痛了!”
孟镜年立即动作一停,转过身来,低头注视她一瞬,把手松开了。
“一一,我有话跟你说。”
她手指圈住手腕,“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这件事在我这里已经了结了。”
“一一,我……”孟镜年却似有非说不可的决心。
“……我已经做了决定,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改变想法。”林檎打断他,心里有些许的慌乱,但很快还是过去两个月间完全下定的决心占据上风,
孟镜年嘴唇抿作一线,默了数秒,低声说:“一定要跟我绝交吗?”
“……这几天是我过得最轻松最自由的一段时间。”
没有患得患失,没有忽上忽下。不管孟镜年是否也有那么一点喜欢她,也不管他选择冒险或者甘于守成,都和她无关了。
或许早该这样。
原本,喜欢他这件事,就应该与他无关。
“……是吗。”
林檎抬眼,睫毛微微颤抖,她宁愿觉得是被风吹得:“今年这个生日,其实我也过得很开心。”
孟镜年没有作声。
“对不起。就这样吧……”林檎待喉咙里那发梗的感觉过去,将这称呼从喉咙里挤出来,“小舅。”
孟镜年半晌没说话。
他站在灯光的暗处,眼睛彻底匿于黑暗,像夜雾行船,不见一丝光明的海面。他不说话,她也觉得那海面像是渐渐地结了冰。
原来她也可以伤害他,还这样轻易。
这个认知并没有叫她觉得好受一点。
许久,孟镜年才出声:“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林檎几分张皇地回头看了一眼,迟怿正站在门口,进退维谷,她把失焦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未察觉自己的神情简直是在求救,“……车你安排好了吗?”
迟怿忙说:“早就等着了。”
“……有人送我了。”林檎轻声说。
孟镜年又默了数秒,把花递给她,“花你收下。”
“不……”
不远处就有个敞开的黑色垃圾桶,孟镜年看了一眼,扬手丢进去。
花束划过一道抛物线,“咚”的一声,稳稳地落入垃圾桶里。
林檎喉咙又梗了一下。
迟怿走上前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向着孟镜年看了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脚跟像黏在了地上,艰难地抬了起来,而后绕过他,往前走去。
“等等。”孟镜年忽然出声。
林檎迟疑地停住脚步。
孟镜年走了过来,到她面前停下,倏然蹲下身去。
林檎低头看去,一时震住。
她穿的是系带的马丁靴,左脚鞋带松成了一团,大约再走两步就要散开。
孟镜年单脚蹲地,把那松了的鞋带解开,两手食指各勾住一条鞋带,交叉绕过,抽出来,拉紧,打了一个不紧也不松的蝴蝶结。
高三那年,元旦节前最后一天没安排晚自习。晚上跨年聚餐,因为下了雨,孟镜年就开了车来接她。
次日是她生日,所以同学们送了她成堆的生日礼物,分了孟镜年一半,她两手都还是提满了。
从学校走到停车处的路上,她鞋带散了。
地上是湿的,不好把手里的礼物袋搁在地上,正在踌躇的时候,孟镜年把他提着的那些袋子递给她,让她抱住。
随即自己蹲下身去,帮她系鞋带。
给自己系,和帮别人系不大一样,他在那里绕了好几下,都没有成功,最后勉强系上了,但难看得很。
她低头望了一眼,笑说,这么丑啊。
孟镜年不服气,说你等着,蹲在地上,当场掏出手机来,查了个教学视频,看了一遍,说学会了。
把系好的鞋带一拆,不过一秒钟,重新系出来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那时候已经隐隐觉得,自己对他的依赖似乎偏离了轨道。
孟镜年仰起头来,笑问她“这样可以吗”,那一瞬间,她几乎感觉自己心脏被揉皱成了一团,在紧缩的酸涩里剧烈跳动。那一刻就彻底宣判了今日的命运。
此刻,林檎睁大了眼睛,才没让眼泪涌出来砸向鞋面。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心软,那没有意义。
孟镜年起身,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后退两步,像是给她让出了前进的路。
迟怿的车停在附近,一上车,林檎便把脸别过去,朝向玻璃。
“……你要哭了啊?”迟怿探身过来瞧她。
“你闭嘴。”
“他都送你玫瑰花了,不就是那个意思吗,怎么不答应呢。”
“……你懂个屁。”
“美女,你讲话好臭啊。”迟怿笑一笑,也不介意,施施然地点评起来,“其实你不答应,也是正确的。你俩现在不顾死活谈一场,到时候家里人发现了,顶不住压力,还是得分。到时候可就不是哭鼻子这么简单了。”
“……你好吵。”
“被我说中了吧?”
“……”
/
孟镜年看着林檎上了迟怿的车,那车子停了一会儿,驶离车位,穿过狭窄巷道,汇入宽阔的主干道。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跟了他们很长时间。
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意识到了,却还是继续不紧不慢地跟着。
直到看见车子停在了梧桐小区门口,两人下了车,一同走进去。
车子熄了火,他坐在黑暗里。
石英手表分明是静音的,可也仿佛能听见它在腕上滴答走时的声响。
那无形的塑料袋也仿佛也越扎越紧,空气逐渐稀薄,几近窒息。
一点半、两点、三点、四点……
迟怿始终没有下来。
第32章
迟怿把林檎送上楼以后, 找她讨点水喝。
林檎让他进了屋,给他拿了瓶水,正在这时候, 接到了室友们打来的祝福电话。
林檎让迟怿暂且自便,结果去阳台上把电话接完, 发现迟怿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只有一米五, 椅背上还搭满了拍摄所用的衣服,能睡的地方就那么一点, 迟怿蜷在那里面, 局促得很。
过去搡了一把,迟怿嘟囔一句, 把她手一挥,接着睡。拽了拽, 也没能拽得起来,喝醉的人比一个沙包还要沉。
没办法了, 只好把客厅的空调打开, 再从客房柜子里翻了床棉被给他盖上。这样他要是还感冒了,也是他自找的。
动静吵醒了主卧里睡觉的季文汐,她打开门, 打了个呵欠, “一一, 你回来了。”
“嗯。你感冒好点了吗?”
“没,鼻子堵得跟水泥一样, 我肯定还得吃颗药——你不是说几个室友要过来借宿吗, 还来吗?”
“刚打了电话, 说不来了。过来有点远,她们就近定了个民宿。”林檎指了指沙发, 告诉她那儿有个人,免得她半夜起来吓到了。
季文汐点点头,“有热水吗?”
林檎走到餐厅去,晃了晃烧水壶,“我烧一点。”
她去厨房接满水,通上电把水烧上,人站在餐边柜前,神思却飘远了。
季文汐自然发觉她情绪不对,走过去往她脸上看去,“怎么啦?生日还不高兴?眼睛这么红,哭了的啊?”
“没吧……美瞳戴太久了。”
“少来。”
沉默了片刻,林檎才说:“孟镜年今天来找我了,带着玫瑰。”
“告白?”
“应该是的……但我直接拒绝了。我很奇怪,为什么我好像没那么高兴。”
“不奇怪啊。跟等公交车一样,等了很长时间,一直等不到,下定决心步行,结果走到一半,公交车却突然来了,这种时候,人高兴得起来吗?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
“……你这样说,我应该再等等才对。”
“那也得等得下去才行。你总有自己的计划吧,万一那车就是不来呢,总不能一直待在原地。”
林檎“嗯”了一声。
季文汐短短几句话,就把她那种不上不下的心情描述了出来。
季文汐之所以这样了解,是因为她有个青梅竹马的好朋友,两人其实一直互有好感,但因为种种原因,还是错过了。她竹马去年脱单,朋友圈里高调官宣,大约是奔着长久发展去的。
水烧开了,自动跳闸。林檎把自己的马克杯涮了涮,拿过来倒了半杯开水,又兑了半杯瓶装的纯净水。
季文汐服了药,催促林檎先去洗漱。
林檎卸了妆,简单洗漱过后,回到卧室躺下。
大灯关上,仅留顶上的星空灯。
这卧室是从前父母的房间,上大学以后林檎把它收拾出来,添置了一点软装,变成了自己的卧室——睡在这里面,好像就睡在父母的怀抱里。
这房间最大的改变,就是她装的那盏星空灯,因为孟镜年说流星就是父母发给她的宇宙摩斯码。
失眠的时候,望着天花板上的那些“星星”,心里会平静一些。
“……还喜欢他吗?”寂静之中,季文汐突然出声。
“当然。但是……我以前总是觉得,我就像那种老式的台式电话机,孟镜年是那根电话绳,一旦拔掉了,我跟这个世界就断联了。我觉得这种依赖是不健康的。”
季文汐深以为然,“如果只是喜欢他就这样了,要是在一起却又分手的话,我怀疑你撑不撑得下去——当然,我不是说你俩谈了就一定会分手,只是,我确实不希望你失眠症又复发,不管服药还是酗酒……对身体和精神的伤害都太大了。”
“……嗯。”林檎盯着天花板上的那颗“北极星”,“……我没什么信心——不是说对他,他是很有责任心的人,我只是担心,到时候多方反对,我看到他在家长和我之间左右为难,我自己能不能做到咬牙不放弃。”
“你就是完全见不得他痛苦。”
“但我今晚好像真的伤害到他了。”
“也算不上吧?他表白你就一定要接受吗?表白这种事,本身就是一半一半的概率。我不信他没有表白失败的预期,要没有的话,那我觉得他这人有点太自负了。”
林檎沉默了一瞬,“其实在北城的那段时间,我一度觉得,及时行乐也没什么,毕竟我苦了这么长时间,总该得到一点甜头吧。但他外派这段时间,那种冲动好像渐渐地消失了……好像,在一起不在一起的,在我这里变得没有了分别。”
“是会这样的,就和摄影一样,某个moment的光影,错过就是错过了,可能一辈子也只能遇得上那一次,无法复现。”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就在林檎以为季文汐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又说:“不要太内耗了,一一,答应不答应,你都可以相信自己的直觉。你今晚不答应,一定是你的直觉在告诉你,你没有那么想要,至少在那个时刻是这样的。”
感冒药有助眠成分,季文汐打了个呵欠,翻身以后,呼吸间渐渐沉缓了下来。
林檎以为自己会彻夜失眠,但过了两点钟,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起床后去客厅里一看,迟怿已经走了,微信上给她留了言,说很抱歉,那时候酒劲儿突然上来,本来打算躺一躺就回去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躺睡着了。
中午,林檎跟季文汐随意吃了一顿外卖,下午就在家里,拿现有的布景拼拼凑凑的,拍了套21岁的生日写真。
傍晚婶婶打来电话,知道她最好的朋友过来了,也就热情地邀请一道去家里吃饭。
两人打车,去了林檎婶婶那儿。
进门第一眼,还是下意识地往屋里看去,孟震卿和祝春宁已经到了,却没有瞧见孟镜年的人影。
快开饭时,婶婶给他打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他说在路上。
孟落笛去北城的时候得季文汐照顾,今天换了主场,自然也要做好这个东道,把自己最喜欢的零食和水果,统统贡献出来。
之前季文汐给她拍的那套写真,林檎去网上下单,制成了一本相册。那相册孟落笛也拿了出来,跟季文汐一同翻看,看一张夸一句拍得好,把季文汐夸得心花怒放。
而孟震卿知道季文汐就是那本竺可桢签名书的藏家,也亲切地同她多聊了几句。
大约二十来分钟,孟镜年到了。
他穿了件黑色大衣,脱下以后挂在门口柜子里,里面是件圆领的黑色毛衣,面色苍白,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
进门以后,却还是微笑同大家打招呼,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也没有半点的尴尬,还是那样温润的音色,叫她,一一。
今日一桌子菜全是林檎喜欢的,少不了那道苦瓜酿肉。
因为是元旦,又是小辈生日,孟震卿也随和许多,一顿饭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晚上喝的酒,正是那回酿的柿子酒,七八度左右,不醉人,入口绵甜,有柿子的甘香。
孟镜年没有喝,大约因为晚点要开车。
林檎注意到,整顿饭下来,他几乎没有说超过五句话。
吃完饭,大家坐到客厅里去,热热闹闹的,各聊各的话题。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人总是多一些新鲜的奔头。
孟镜年坐在沙发一角,仍是十分的寡言,只在谁问起他问题的时候,才会微笑着答上两句。
孟震卿问他申请基金的事,他说在做了,强济精神,简单介绍了一番进度。
孟震卿很满意,叫他抓紧,做专职科研也不过就这两年,多出成果总是好的。
孟镜年点头听训的模样,目光垂落,只有疲惫。
中途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客卫设计是三分离的,洗手台半开放式,拿一个半墙隔开。
他将水龙头调成凉水,浸湿手掌,正要拍一拍额头,忽觉对面房间里人影一晃。
对面是书房,与洗手间隔着走廊。
林檎就站在书房门口,望着他,乌沉沉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你发烧了吗?”
孟镜年怔了一下,敛眸“嗯”了一声。
“我跟婶婶说一声,你吃颗退烧药,去客房休息吧。”林檎低声说。
孟镜年摇头,望了一会儿流水的陶瓷台盆,片刻,抬眼,看向她,“别说,一一。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林檎一下愣住。
流水哗哗,使得他的声音低不可闻。
客厅里笑闹的声音似乎很远,灯从身后照过来,落下的影子也是淡的。
而孟镜年也怔了一下。
因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去年春天,他回国的那个雨天,他发现了林檎发烧,她却不许他声张。
什么不想给叔叔婶婶添麻烦,都是托词。
她也不过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
原来有那么早。
他本以为经过昨晚,心脏早已不会觉知到任何的痛苦。
却还是有细密的针脚扎过,把懊悔与痛苦,缝补得密密实实。
第33章
两人相对沉默, 片刻,林檎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这样不行。”
她从书房门口走出来, 未料他倏然往外走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林檎一惊, 立马向客厅里望去, 手腕轻轻一翻,却没有挣脱, 听见孟镜年声音更低:“我现在也只在这样的节日里才能看见你。”
他眉眼低垂,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苦意,像把药片压在了舌苔底下。
“……可是你得吃药, 发烧不是闹着玩的。”
僵持片刻,孟镜年松了手, 还是退让了,轻声说:“今天你过生日, 又是元旦, 不要扫兴了。我找个理由,自己先回去。”
“可是谁送你……”
“我叫代驾。”
林檎了解孟镜年的性格,真要嚷得所有人都知道, 他一定要自责。似乎, 也只能随他。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客厅里, 孟镜年坐了十来分钟,说谢衡约他出去喝一杯, 同大家道别之后, 起身告辞。
他走到玄关去穿外套, 向着客厅里看了一眼,林檎也在看他, 有种似乎没把事情处理妥当的如坐针毡。
她这个人,也只是虚张声势,没那个真做恶人的本事。
到了车里,孟镜年叫了一个代驾,等人来的时候,手机忽然一振。
在无数个带着红色感叹号的绿色对话框,以及消息被拒收的提示后面,终于跳出了一个白色对话框:
一一:到了和我说一声好吗。
孟镜年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方才回复:好。
他把脑袋低下去,抵在方向盘上。
像是那塑料袋终于被扎开了一个小小的洞,他获得了连日来的第一口氧气。
到家以后,孟镜年头重脚轻地走进客厅,才发现给林檎的生日礼物,被落在茶几上。
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办事全是纰漏。
服了药,睡下之前,给林檎发了条消息,很快便收到回复。
一一:好好休息。
他躺在床上,心想,明天得约一个快递,把礼物给她寄过去。
/
元旦假后,便进入到了秋季学期的考试周。
这天吃过晚饭,孟镜年在实验室里,用MATLAB做数据处理,收到了谢衡发来的一条消息:在图书馆门口碰见你外甥女了。
孟镜年打了两个字,又删掉了,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继续手头工作。
天色阴沉,不一会儿下起雨来。
实验室这一层十分安静,雨声敲在窗上,更显得四下寂寥。
雨一直没停。
林檎整晚都继续复习《神经网络》,回神时已经快要到闭馆时间。
收拾东西起身,到了图书馆门口,才发现外面下雨了,廊下滞了一批的人。
台阶旁栽种一排松柏,雨中一片黑沉,格外显得冬意萧索。
她站在廊下徘徊,这雨看起来一时半刻不会停,纠结要不要给室友发消息,请人帮忙送伞——一来一回,也就到了宿舍关门的时间,她在校外住酒店不要紧,却会得累得室友讨舍管阿姨一顿训。
实在不愿添这样的麻烦。
她把羽绒服的帽子拉了起来,正要这样冲进雨里,手臂被人一把扣住。
回头望去,伴随“砰”的一声,一面黑伞移到了她的头顶。
撑伞的人面容苍白,憔悴清倦,眉目似这雨夜静抑幽沉。
林檎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孟镜年说:“走吧,送你回宿舍。”
“……我住在校外。”
“我开了车。”孟镜年看着她,好似她生怕不愿意麻烦他,又补充道,“我正要回去。顺路的事。”
林檎点了点头。
几十级台阶,雨夜里像个连环陷阱,每走一步都得当心,以免脚滑摔跤。
林檎低头看路,一边轻声说道:“你也在图书馆自习?”
“不是。”孟镜年很坦诚地说道,“谢衡说碰见你了。后来下雨,我怕你没有带伞。”
林檎微讶,“……你什么时候来的?”
“八点。”
“……一直在等我吗?”
“在一楼等的。”
林檎一时语塞。
孟镜年也就跟着沉默下去。
下了台阶,往停车场方向走去。
路上已经没几个人了,偶有男生撑着一把格子伞,踏着薄薄的水洼飞速跑过。
他们并肩走在伞下,孟镜年把伞三分之二倾向了她,因此两人离得并不近。雨水敲在雨伞上,伞下却是一片寂静。
到了停车的地方,孟镜年拉开副驾车门,撑着伞,等她上去了,再关上门,绕去驾驶座。
问了那酒店的地址,孟镜年把车启动,调高了空调温度。
酒店离得不远,五分钟就到了。
林檎解开安全带,刚要拉开车门,孟镜年说:“你房间有伞吗?”
林檎摇头。
孟镜年把雨伞递了过来,“明天早上还会下雨。”
林檎犹豫一瞬,还是接过了。
下了车,她说了声“谢谢”。
孟镜年看着她,目光似是隔了一层夜雾,“冲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她点了点头。
“考试加油。”
她又点了点头。
/
孟镜年生日在1月15号。
今年没什么过生日的兴致,也不想总是劳烦姐姐姐夫,于是干脆编了套托词,说要跟院里几个同事一起过。
生日当天,他中午去父母家里吃了顿饭,下午就回了学校。
考试周结束,校园里一下便清净下来。
将要到晚饭时间,孟镜年下楼,在院楼门口碰见了谢衡的女朋友方佳柠。
她是隔壁学校的研究生,个子不高,一米六出头的样子,但生了一张高个脸,人很腼腆,话少,但笑容很多。
孟镜年同她打了声招呼:“等谢衡吗?他今天下午好像不在院楼,去气象台了。”
方佳柠“啊”了一声,“……我以为他一般都在院楼。我微信问他一下……”
孟镜年点点头,正准备走,从楼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看了一眼,是倪叶同她的几个研究生走了出来。
孟镜年顿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倪叶也淡笑颔了颔首。
这时,方佳柠把视线停留在了倪叶身上,几乎是直勾勾地望着她。
倪叶瞥了她一眼,似觉得疑惑,但没有问什么,不失礼貌地淡笑了一下,便领着她的学生走了。
方佳柠盯了好一会儿,方才收回目光,看向孟镜年,“……我想请问一下,刚刚那个……是你们院里的老师吗?”
孟镜年:“……嗯。”
方佳柠脸失血色。
孟镜年心有不忍,可这事也不在他能插手的范围。默立片刻,同她交代一声,还是先走了。
边走,边给谢衡去了条微信:方佳柠在院楼等你。她碰见倪叶了。
谢衡连回了三排感叹号。
孟镜年没什么胃口,没吃晚饭,直接回了公寓。原本是想晚点约谢衡喝一杯的,但看现在这个情况,估计他是自顾不暇了。
到小区门口,去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
走进公寓楼,习惯性地去一楼大厅一旁的邮箱瞧一瞧。
扫出一本刊物,一封杂志复函,和一个没有落款的浅蓝色信封。
觉得疑惑,先把信封打开了。
里面是张贺卡,不知哪个小众画师的作品,将地球画作了一颗冰淇淋球。
翻开看了一眼,一时顿在那里。
Lieber Herr Meng,
Alles Gute zum Geburtstag!
(*注)
落款是个简笔画的苹果,日期是在今天。
明知人不可能在这儿,孟镜年还是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
想到刚刚搬进来的时候,林檎第一次来,问他,如果要给他写信,是不是就可以投递到这个邮箱。
孟镜年把贺卡拿在手里,阖上又翻开,翻开又阖上,心里也七上八下。
上了楼,一走出电梯,便看见1108的门口放了一只白色购物袋,走近一看,里面装的是他的那把黑伞,干透了,伞叶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贴了张便利贴,写的也是德语的“谢谢”。
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因为下午她在群里发了消息,说跟季文汐出发去东北玩去了。
那只能是在这之前,中午吗?还是上午?
孟镜年一个人在家,喝了几罐啤酒,看完了一部恐怖片。
将要去洗漱的时候,谢衡一通电话打了过来,约他出去喝酒。
孟镜年问:“分手了?”
“……”
孟镜年:“活该。”
打车去博士楼那边接上谢衡,他一上车便有一肚子苦水要倒,方佳柠如何如何决绝,如何如何一句解释都不肯听。
谢衡颓然地靠在那儿:“……我现在是真没把她当其他人,她跟倪叶性格完全不一样,你相处过你也知道。”
孟镜年:“别拉上我,跟我没关系。”
“哎……微信、电话全部拉黑了,联系她室友,她室友也把我拉黑了。”
孟镜年这下有点说不出“活该”二字了。
“她们女人,做了决定那可真是比男人绝情多了……就一点不犹豫吗?这么干脆?”
孟镜年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实在痛苦,只能干脆一点。”
谢衡唉声叹气。
去了一家谢衡常去的酒吧。
谢衡喝得急,一顿猛灌,好像想立刻把自己灌醉。
孟镜年看着他,有些羡慕,他从没试过靠烂醉来躲避痛苦,因为觉得断片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江澄曾经说过他是一个很可怜的人,因为他没有一点不良的嗜好。这并不意味着他有多自律,只意味着他连放纵都没资格。
没人替他兜底收拾烂摊子,所以只好时刻保持清醒。
谢衡酒品尚好,没太多出格行为,只是话多,搭着他的肩膀,恨不能把自己前半生的所有苦楚都吐个遍。
孟镜年听得有些烦了,不免不留情面:“你有什么苦?今天这样不就是因果报应吗?”
孟镜年把他手臂扒拉下来,放了杯子,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瞧见对面卡座一排人里面有张熟悉的面孔。
他穿件皮质夹克,手臂张开搭在弧形沙发的靠背上,一个身材优越的女人挨着他,端着酒杯,给他喂酒,他要喝不喝的神情。
那女人穿着一件无袖的高领毛衣,胸口却有一处心型的镂空。
孟镜年蹙眉看了一会儿,终究没忍住走了过去。
走到那一桌,食指和中指轻轻叩了叩玻璃方几,一时所有人,连同迟怿都抬起头来。
孟镜年单手抄袋,神情沉冷:“女朋友刚走就管不住自己?”
喂酒的女人愣了一下,不悦地撇撇嘴,“迟少,你有女朋友了?怎么不告诉我啊?”
迟怿眯了一下眼睛,把腿翘起来,姿势更显嚣张,“你哪位?你管得着吗?”
孟镜年默了数秒,而后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坐在沙发靠外的一个男的翘着腿,挡住了路,他还礼貌地说了句“借过”。
迟怿有点拿不准他想做什么,这样斯文的样子,像是要面对面跟他上一节思政课一样。
可哪里知道,孟镜年走到他面前,却是毫不犹豫地俯身,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冷声质问:“就这么管不住自己吗,迟公子?”
迟怿双手扣住他的手臂,想要扯开,却是无果,他气笑了:“你他妈……你是拿什么身份在管我的闲事?你外甥女谈恋爱你都要管啊?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你这么喜欢她,你怎么不自己上?”
迟怿越发做出挑衅的表情:“你不敢啊?怕人家说你乱伦?还是怕葬送孟院长替你铺好的大好前程?”
孟镜年沉着眼,目光冷厉,手指揪得更紧,几乎下一秒就要提拳揍出去。
迟怿就是想逼他动手,但凡他敢动手,今天的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结,最好的情况,林檎也得欠他一个人情。
可哪里知道,孟镜年忽地松了手,冷笑一声:“既然你不珍惜她,那我们就各凭本事。”
迟怿挑眉:“怎么,你打算抢人女朋友啊?”
比起乱伦,抢人女朋友算得了什么。
孟镜年没作声,直起身,把桌上一瓶酒提了起来,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迟怿。
迟怿自然不接。
孟镜年把酒杯搁在他面前,一口气喝尽了自己手里的这一杯,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平声静气地说道:“提前赔罪了。”
说罢,转身走了。
迟怿撑着手臂,瞧着孟镜年的背影,多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林檎就是对这人情有独钟:有立场,审时度势,进退有据,重要的是……是真的在乎她,不管这在乎是什么性质的。
半晌不见孟镜年回来,谢衡起身,正要去找人,就看见孟镜年走了过来。
“老孟,去哪儿了?”
“跟人打了声招呼。”
“谁?”
孟镜年没回答。
/
过了两天,孟镜年到老校区开会,接到孟缨年的电话,拜托他帮忙去一趟林檎梧桐小区的家里拿样东西。
孟缨年:“一一说是拍照要用的,收拾东西的时候收忘了,你赶紧给她顺丰发过去吧。她跟我说了两天了,我都给忙忘了,再拖怕耽误她的计划。”
“我没她家里的钥匙。”
“我这儿有备用,你来律所找我拿。”
开完会,孟镜年便开车去了一趟孟缨年的工作地点,拿上钥匙之后,去了梧桐小区。
这地方不是第一次来,一个人走在窄长的楼道里,不免想起上一回,那个撞进他心脏的仓促拥抱。
到门口,孟镜年踌躇一瞬,拿钥匙打开了门。
目之所及,全是衣服。客厅里、餐厅里,都摆着移动式的衣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服装,挨着墙摆放的置物架上,是假发、帽子、冠冕等配饰……
这地方毋宁说更像是个摄影工作室。
拜托邮寄的那样东西是个软甲,林檎跟孟缨年说的是,放在次卧靠墙的一个铁艺的置物架上。
所有房间门都是开着的,孟镜年扫了一眼,在右手边一间较小的房间里,看见了那置物架。
林檎读初中那会儿,孟镜年送她来过,那时候这次卧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次卧,而今却变成了次卧加仓库。
他多少有点强迫症发作,心道有机会一定得帮她把这里收拾出个条理。
走去置物架那儿,在第三层的位置,找到了一件软甲,似乎是古代军装的配件。
孟镜年拍了张照片,发在群里,@了林檎,问她,是不是她要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林檎回复说是。
紧跟着一条私聊的消息发了过来。
一一:是你去拿东西么?
mjn:我姐这两天比较忙,没抽出空。
一一:好。谢谢。
孟镜年拿上那软甲,艰难地从架子与纸箱之间的间隙,往外走去。
拐弯时差点碰倒了放在书桌边缘的一箱子书。
他险险地伸手扶正,无意识瞥了一眼,里面是本德语词典。
不免动作稍顿,伸手,把词典拿了起来。
下面都是德语原版书籍,儿童绘本一类的,很适合初学者入门。
那绘本是一系列的,一条名叫科科斯诺的龙的历险故事。
他随意翻开了其中一本,恰好翻到贴了便利贴的其中一页:
Der kleine Drache Kokosnuss saβ vor seiner Hohle und starrte in den Himmel. “Ich will ein groβes Abenteuer erleben!”(小龙科科斯诺坐在他的洞穴前,凝视着天空。“我想经历一场伟大的冒险!”)
孟镜年不由地笑了笑。
绘本底下,是一本德语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六七万字,薄薄的一本。
翻开封面看了一眼,孟镜年一时怔住。
记得去年回国,她第一次去他公寓,那时问她,除了“谢谢”、“是”、“否”等入门的德语词汇,还学了哪些。
她说没有,别的想不起来了。
那一瞬间的缄默,答案原来在这里。
扉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同一句:
Ich liebe dich.
第34章
Chapter34
林檎同季文汐原本计划在市中心玩上几天, 再进山去找一处辽阔雪景,拍一组女将出征主题的照片,红色披风映着浩荡冰雪, 旌旗猎猎,一定好看极了。
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气象台预先发布了暴雪预警, 她们进山必经的国道届时一定会封路,随后几天, 飞机和高铁也有可能停航。
下午的时候, 季文汐又收到家里的消息,说她养的狗突然开始上吐下泻。那是条老狗, 养了快十年了,季文汐始终不放心, 两人商量过后,决定折返回家。
所幸机票不难买, 两人买了前后相差半小时起飞的飞机, 一道出发去机场。
办理完值机手续,过了安检,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候机的时候, 林檎才想起来还有件事情没有解决。
她赶忙拿出手机, 给孟镜年发去微信消息:快递已经寄出去了吗?
孟镜年很快回复:没有。怎么了?
badapple:明天下午可能要下暴雪, 文汐养的狗又生病了,所以我们临时决定取消行程, 准备回家了。
mjn:已经订好机票了吗?几点出发?
badapple:7点半出发。已经在机场了。
过了一会儿, 林檎才又收到了孟镜年的回复, 一张航班信息截图,问她, 是不是这一趟。
林檎回复是的,又怕他是要准备去接机,忙又补充:不用接机的,到了我自己打车就可以。
孟镜年没再回复。
群里面,林檎同步了自己的行程。
歇了一会儿,季文汐飞北城的那一趟飞机即将开始登机,两人就此道别,各自去往对应的出发口。
林檎从背包里拿出平板,把包放在右手边的空位上,戴上耳机,开始续播提前下载好的美剧。
看完了半集,将要开始登机时,忽觉左边空位上,有人坐了下来。
林檎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瞳孔微张,整个人愣住:“孟……”
孟镜年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内搭深灰色的毛衣,洁净的白光下,尤其显得面容清绝。眉眼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正看着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她眨了一下眼睛,还是无法相信:“……你怎么在这里?”
“收到你微信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去酒店的路上。”孟镜年解释。临时叫司机折返,订了同一趟航班。好在她消息分享得及时,航班还没有停售。
“……你是来找我的?”林檎诧异极了。
“快递不能发空运,怕耽误你行程。”
“所以,你亲自……”
孟镜年望着她,却在一瞬间垂下眼去,像是轻叹一样的低笑了一声:“不是。骗你的。我没找快递,拿上东西以后,就直接去机场了。”
“……为什么?”
“只是觉得今天必须见到你。”
林檎睫毛微颤地垂下目光,一时说不出话,好像那场尚在预警中的暴风雪,提前在她心底登陆。
孟镜年望着她,似还有话要说,这时候,广播中传来登机的通知。
登机口已经有乘客开始排队了,孟镜年看了一眼,朝她伸出手,“机票和身份证借我用一下。”
林檎忙从背包前侧口袋里把证件和机票掏出来递给他。
他拿上去了一趟登机口那儿,没一会儿回来了,拎上她的背包,说:“走吧。”
却是走的商务舱的登机通道。她才知道他刚才是去办升舱了。
窄体机的商务舱不大划算,不过空间稍显宽敞一些,但两个位子是挨着的。
直到飞机起飞,林檎都还有些恍惚。
“……你就穿成这样来东北吗?知不知道今天室外温度零下多少?”林檎转头看他一眼,确定他除了那件黑色大衣,再没有其他衣物可以御寒,通身的行李,也就只一只黑色的背包。
“我想从机场到酒店,应当不会去室外。明天可以去商场买。”
林檎扬了扬嘴角,“……真会烧钱玩。”
孟镜年手臂撑着座位间的扶手,笑了一声,有些疲惫的模样。
前脚刚下飞机,后脚又上飞机,任何人都不免觉得折腾。
林檎转头往窗外望去,飞机渐升渐高,地面灯火逐渐变成像素点阵似的一片,越来越远,随后彻底的看不见了。
客舱开始供应餐食,孟镜年实在没什么胃口,稍微吃了一些。身体很疲惫,大脑皮层却格外亢奋。
本想趁机同林檎说说话,结果今日老是遇上乱流,机身颠簸,两次下来,林檎有些晕机,胃里不舒服,想吐。
通常坐经济舱,把脑袋抵在前排座椅靠背上要舒服一些,现在离得远,她只好侧着身,尽力的把身体蜷缩起来,减轻颠簸引起的失重感。
孟镜年看她一眼,把身上大衣脱下,叠了一叠,垫在中间的扶手上,她趴下来,双臂枕在那上面,阖上眼睛。
听见孟镜年在询问空乘,有无晕机药提供,空乘抱歉说没有,但可以送一杯温水过来。
随即,她感觉到孟镜年手掌拊上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了一下,声气温柔地询问:“还好吗?”
“……嗯。”她不好张口,张口就想吐,只以鼻音这样回答。
后来还是没熬住,跑去洗手间里吐过了才舒服。
回到座位上,歪着脑袋闭上眼睛。
“一一。”
“嗯?”
“你靠着我。”
孟镜年伸手,按住她的脑袋,察觉到她没有抗拒的意思,把她脑袋扳过来,挨住了他的肩膀。
他毛衣上有一股熟悉的清香,温热地扑入鼻息。
林檎眨眼时睫毛蹭过毛衣的肌理,不知道为什么心脏也跟着颤了一下。
林檎一直睡到了飞机落地才醒,下机以后呼吸到南城冬夜里新鲜寒冷的空气,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穿过一条内部道路,到了户外停车场,原以为是要打车,没想到孟镜年的车就停在那儿。
看来他真是心血来潮就出发了,还把车撂在机场。
“停车费不贵么?”
“还好,一天有上限。”
上了车,林檎把窗户敞开透气,生怕晕车,孟镜年时刻关注她的情况,凡有过弯特意将车速降低。
夜里路况良好,很快便开到了林檎婶婶家小区楼下。
孟镜年打开双闪,下车去帮忙把她的行李箱卸了下来。
林檎接过箱子,说声“谢谢”。
孟镜年望着她,“一一,明天……”
身后突然一声鸣笛。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是孟缨年的车。
车窗落下,孟缨年探出头来,笑说:“镜年,你去接的一一?”
“……嗯。”
“不上去坐会儿了?”
“下次吧。”
“上我车吧,一一,我直接开进去。”
孟镜年再把箱子搬到了孟缨年的后备厢上,走到前方时,林檎已经上了车。
他挥了挥手,说:“你们早些休息。”
林檎往窗外看了一眼,他把目光定在她身上,明明婶婶就在旁边,他始终没把视线移开,简直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
她有些心惊,去瞥孟缨年,她在观察路况预备右转进小区,还好没有留意。
车开进去,孟缨年问她怎么半途回来了,她解释过原委,孟缨年说:“回来得正巧,我手头这个案子总算全部弄完了,明天我带组员去泡温泉,你跟笛笛也去。”
“婶婶好大方。”林檎笑说。
“我们有团建经费,而且和那个温泉山庄有合作关系——别说出去啊。”
“嗯。”林檎笑着点点头。
到家,林正均还没睡,给孟缨年做了份夜宵,林檎因为之前吐过,没什么胃口,打过招呼以后就去洗漱休息了。
她在床上躺下,拿过手机一看,上面有孟镜年十分钟之前发来的消息。
mjn:一一,明天有空吗?
badapple:婶婶说要带我和笛笛去泡温泉。
过了会儿,孟镜年回复“好”,让她早些休息。
她略有失眠,反复回想几小时之前,转头看见孟镜年仿佛凭空出现那一刻的震惊。简直像是梦里的场景。
只是觉得今天必须见到你。
怎么有人可以拿这么平静的语气,讲出这样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话。
/
隔天一早,孟落笛便兴致勃勃地开始收拾行李,听说要泡温泉,高兴坏了,积极地把压箱底的泳衣找了出来。
林正均在一旁语气凉凉地说:“不是说可以带家属吗?难道我不是?”
孟缨年笑说:“一人只有两个名额,我是组长也不能破例。你想去的话,只能自费了。”
“钱都是孟老师你在管,我哪有这个钱自费。要不孟老师你资助一点儿?”
“那得看你表现。”
“我表现还不够好?”
林檎和孟落笛异口同声地“嘶”出觉得肉麻牙酸的声音,孟落笛受不了地捂住耳朵:“你们两个不要大清早地秀恩爱!”
“我们不恩爱哪会有你这个小屁孩。”
这下林檎也赶忙去捂孟落笛的耳朵,她觉得婶婶这话多多少少有点少儿不宜了。
吃过午饭,一家人出发去往那温泉山庄——自然也把林正均带上了。
那地方在南城近郊的山里,临着河流,冬日是枯水期,露出光洁的鹅卵石的河床,虽然有些凋敝,也觉得那种“水落石出”感特别的洁净,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到了没一会儿,天开始下雨。
大堂里除了林檎他们一家人,就是孟缨年同组的同事,大家都排着队,等着办入住。
一会儿,房卡拿到,穿过七弯八拐的走廊,再经过一间垒着到顶书架的茶室,就到了客房区。
孟缨年和林正均一间,林檎和孟落笛一间,住在走廊的斜对过。
推门进去,整面落地窗,就对着那条河流,雨中湿濛濛的,河上荡着灰白的雾气,室内却极其温暖。
林檎喜欢这种对比,觉得很安全。
休息了一会儿,有人过来敲门,是孟缨年的同事,带着一个比孟落笛大了两岁的女儿,过来问孟落笛,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采买。这里可以自备食材自助烧烤。
孟落笛举手:“要去要去!”
她转头看了一眼林檎,“姐姐……”
林檎笑说:“你去吧,我懒得再动了。你要跟婶婶说一声再去哦,免得她不知道你的下落担心你。”
孟缨年那位同事笑说:“已经说过了。”
孟落笛走了之后,林檎坐在靠窗的沙发椅上发了一会儿呆,便拿上房卡出门,去了来时经过的那间茶室。
茶室备了各种茶叶,也是自助取用。
林檎烧了开水,泡了一壶红茶,到靠窗的藤椅上坐下。茶室里音响在放轻音乐,仅仅是喝着茶,什么也不做就很惬意。
“你在这里。”
温润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吓了发呆的林檎一大跳。
立即回头看去,孟镜年正走进来,着一件烟灰色的半高领毛衣,衣袖挽了起来,露出银质的腕表。
“……你怎么神出鬼没的。”林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孟镜年走过来,“听说我姐有这里的会员折扣,所以我也来凑个热闹。”
“什么时候到的?”林檎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
“刚到一会儿。”
他提起藤椅拉开,就在她对面坐下。
林檎提起茶壶,从盘子里取出干净茶杯,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孟镜年说“谢谢”,接过茶杯时,指尖碰到她的手指,一触即逝。
林檎手收回去,手指轻轻地蜷了一下,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
雨下得大了,天色晦暗,三四点就像是要天黑。
室内外温差大,玻璃窗上起了一层雾气,她手掌靠上去,上面顿时出现一个清晰的掌印,反射出室内的灯泡,和她的影子叠在一起,看不大分明。
孟镜年注视着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她高三下学期的那个雨天。
那天也是下午,差不多四点钟的光景,她因为肚子疼请了假,他受孟缨年委托开车去接她。
上了车,她一路沉默,那时倒春寒,天冷得很,车窗上起雾,她脑袋靠着车窗,手指在玻璃上划拉,不知道在写些什么。
问她,肚子还疼吗,她只是摇头。
送到小区门口,他先下了车,撑开伞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她下车时,他看了一眼,却发现她眼里蓄着一层水雾。
他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疼得厉害。
她摇头,不说话。
举着伞,将她送进小区楼里,脚踩过地上湿腐的树叶,啪叽作响。
她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像是一阵雾气飘了过来:小舅……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
孟镜年盯着坐在对面的林檎,她举起手指,在印下的掌印旁边,写了一个什么字,还来不及看清楚,她便抹掉了。
玻璃是凉的,手指却无端发烫。
林檎回神,暗自心惊,盯着玻璃上被自己抹去的那一块。
去外头买笔试色、在沙滩或者雪地上写字,横撇、竖钩、横……写他的名字,简直成了一种本能。
忽听轻轻的“啪”的一声,是对面坐着的孟镜年,把茶杯放在了玻璃茶几上。
余光里看见他坐直了身体,向着她的方向倾身。
“一一。”
林檎转过头去。
“我有个问题。”
“……嗯?”
“你当时说的那个人,是不是我?”
目光望着她,单刀直入的坚决。
林檎心里一慌,手指轻攥,“……重要吗?”自己耳朵听来,声音有些缥缈。
孟镜年没有第一时间作声,目光却还是望着她,一刻也没有偏移:“不管是不是,反正我……”
“嗡嗡”一阵声响。
“……”
是电话,持续振个不停。前一刻宁谧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
孟镜年垂眼,叹声气,生无所恋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孟缨年打来的,接通以后,他应了两声,便挂断了。
“……缺个人开车,我先出去一趟。”孟镜年说。
“嗯……”
孟镜年看了她片刻,把桌上茶杯拿起来,剩下的一半一口气喝干,便起身走了。
心脏砰跳,叠着他往外走去的脚步声,她垂着眼,没敢转头去看。
将近五点,采买的两队人都回来了。
后方有个大院子,一半被透明雨棚遮挡,烧烤炉摆了出来,几个人在户外的长水槽那儿清洗食材。
孟镜年被抓了壮丁,帮着林正均串肉。
这事儿真是把他毕生的耐心都耗尽了。
一行人分了三组,林檎他们一家单独一组,和孟缨年的同事及其家属们互不干扰。
炉子很矮,大家围坐一圈,取暖烧烤两不误。
风吹过,一阵烟飘过来,林檎眯住眼睛。
孟镜年抬头看一眼,平声说:“一一,你那里是下风口,到这边来坐。”
林檎顿了一下,还是咬着烤玉米粒,搬起凳子,到了孟镜年身旁坐下。
他帮着林正均烤串,实则全程几乎没怎么同她单独说话,但总有她最喜欢吃的食材,烤好以后,源源不断地从他手边,递到她的盘子里。
吃完饭,孟缨年和她同事还有团建活动,林正均带着林檎他们去茶室里喝茶消食。
林檎根本不记得聊了些什么,只在起落的话语里去捕捉孟镜年的声音。
偶尔他望过来,她目光与他交汇一个短暂的瞬间,又各自别开。
直到九点钟左右,雨停了,工作人员过来通知温泉汤池开放了,会一直开到十一点钟。
孟落笛嚷着要去泡温泉,大家便离开了茶室。
林正均让孟落笛跟着林檎去泡温泉,自己要去瞧瞧孟缨年他们那边的进度。
通往客房区有一处连廊,摆放着两个自动贩卖机。
林檎已经经过了,又想喝口冰的,便折返了回去。
孟落笛在不远处喊:“姐姐帮我拿瓶可乐!”
“好。”
扫码,选取所需货物,正要结算时,身后响起孟镜年的声音:“一一,帮我拿一瓶水。”
“好……”林檎伸手点了一下纯净水数目后面的那个“+”号,“1”变成了“2”。
连续“咚”的三声,瓶子跌进了取货口。
林檎要去拿,孟镜年先一步俯身。
纯净水和可乐,被递到她的手里,他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一一,11点10分,到茶室里来,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
“如果你不来,我就直接去敲你房间的门,我不介意把所有人都敲醒。”
他声音里有种平静的疯感,听得她眼皮跳了一下。
回了房间,林檎换上泳衣,裹上浴袍,和孟落笛一道去了汤池。
人浸在温水里,心跳像是失去节奏一样地砰砰乱跳,不知道是因为温泉汤泡得血流加速,还是因为其他。
十点半,林檎便和孟落笛回了房间,各自冲了一个澡,洗漱以后,去床上躺下。
孟落笛今天活动拉满,体能清空,沾枕头就睡。
她躺在黑暗里,听见自己的心跳,是古董座钟的秒针,每跳一下,都动静十足地指向一个确切的时间。
十一点整,她蹑手蹑脚地爬下床,靸上拖鞋,裹上浴袍,取下房卡,缓慢地打开了门,又轻轻地阖上。
一转身,便吓了一跳。
走廊前方,隔着两间房的门口,孟镜年正抱着手臂站在那儿,他应当是洗过澡了,换了件黑色毛衣,昏黄灯光里,目光幽深,一眼望去简直要跌进去。
走过去时,耳中鼓噪,好像都不知道怎么迈步。
到了他跟前,还没开口,他直接把她手腕一抓,另只手刷了一下门卡,抓住门把手,往下一按。
门被推开,他攥着她的手腕,径直地把她带进了房间。
门“嗙”的一声关上,她呼吸一滞,心脏也震了一下。
屋里一片黑暗。
能听见的只有她快要破开胸膛的心跳声。
她感觉到他往前走了一步,鞋尖挨住了她的拖鞋。
想出声,声音发不出来。
他身上散发的温热的香气把她整个笼住,低哑声音在头顶响起:“……一一,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正人君子。”
话音一落,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抬起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凶狠地碾上了她的嘴唇。
大脑一片空白,伸手去推是下意识的动作。
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手掌毫无力气,手指反被他攥紧握在手里,挨在他的胸膛上,动弹不得。
他胸腔里“咚咚”扪响的心跳声也传了过来,震得她指尖都在颤抖。
几乎窒息,身体也呈现缺氧一般的症状。双腿发软,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踮着脚,才不至于跌倒下去。
攥在他手里的手指轻挣了一下,他松了手,她将脚踮得更高,手臂绕过他的肩膀,紧紧抱住。
他推着她后退一步,她后背抵上了墙壁,头仰起来,热烈回应他不留余地的掠夺。
“一一……”他声音哑得听不清。
“……你喜欢我吗,孟镜年?”氧气被耗尽,换气的间隙,她哑声问,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岂止……”
话音未落,他滚烫的呼吸再度挨上她的嘴唇。
没空说话了。
陌生渴望让她心脏疼得要命,要死去一样,好像只有被他紧紧地揉进骨血,才能缓解。
第35章
一只手按在她的颈侧, 另只手禁锢她的腰,把她身体紧搂着挨向他,不留余地。
分不清楚, 颈侧皮肤快要烧起来的体温,到底是来自她自己还是孟镜年。
如同方才在高热的汤池里浸泡得太久, 心跳过速, 头晕目眩。
直到察觉到他的舌尖轻轻碰上她齿关,她好像终于迟缓地感觉到了害羞, 脑袋不自觉地往旁边稍偏地躲了一下。
孟镜年立即退开了, 她把脑袋低下去,脸埋在他的胸前, 短促地呼吸。
安静的黑暗里,听见剧烈的心跳声, 和她一样。
片刻,孟镜年就这样搂着她, 往屋内退了几步, 在靠着落地窗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窗帘半开,雨后的深夜只有极其朦胧晦暗的天光,却还是比在玄关里要明亮得多。
林檎坐在孟镜年的腿上, 两只手臂搂在他的背后, 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肩膀上, 好像如此就可以不必面对此刻汹涌而来的赧意。
孟镜年也不说话,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摩挲她的头发。
这样过了好久, 他忽地低头, 隔着头发轻轻地在她耳廓上一亲, 低声说:“一一……”声音黯哑。
“……嗯?”耳朵像是过了电,让她脑中的某根神经都跟着一跳。
“和迟怿分手, 好不好?”
“我跟他不……”林檎话语一顿,“你以为我和他在谈?”
“你生日那天他一整晚都留在你家里,我以为……”
“他喝醉睡着了。”林檎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他一整晚……你……你那天感冒是不是因为……”
“别问了,一一。”
他似乎有些难堪。
“你以为我有男朋友,却……”做过的事情,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好像“吻”这个字烫嘴。
孟镜年低声一笑,仿佛也觉得自己荒谬极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一。我想,不管你今天是什么反应,打我一巴掌,或者再跟我绝交,我都能接受,无非这就是最坏的情况了……你不知道我今天一整天是怎么过来的,好像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阻止我单独跟你说两句话。”
“……我没有故意要跟你绝交,只是不把你拉黑,我总会忍不住想找你。我不想再受那样的凌迟了你知道吗……”
“我明白。是我错了,一一,我应该早点把话说清楚。我是之后才想明白,你一定觉得我忽冷忽热、优柔寡断……”
“我没有怪你。江澄,或者你们院里的老师……或者其他人,只要不是我,对你而言,都是更轻松的选择……”
“什么话。其他人从来不是我的选择。”
林檎心脏紧缩了一下。细微疼痛让她确信不是在梦里。
“一一,你知道江院长对我多有偏爱和栽培,于公于私,当时那个外派我都必须主动请缨,往后他要对我施压,我才更有道理一些。我应该把我的想法提前告诉你,抱歉,是我有点傲慢了。”
“……你想得这么远。”
“什么意思?”孟镜年低了一下头,伸手,想把她的脑袋抬起来,她不肯,他便没有勉强,“……不想跟我长远吗?”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连以后的事情都考虑进去。”
“因为当我意识到的时候,这件事在我这儿就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那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
“……”
“你快告诉我。”
“上学期考试周,你住在我那里的时候。”
他讲得很笼统,因为无法告诉她,那个明确的节点是她妈妈生日,她流着眼泪扑过来拥抱他的那瞬间。他闻着她眼泪的气息却起了生理反应。没有比这个更糟糕的,简直是对他的教养和理性的双重否定。或许爱情就是一种非理性的东西,才让他不断偏离轨道,违背一贯行事准则。像疯了一样。
“……比我以为的要早一点。”
“你呢?一一,下午我在茶室里问你的那个问题……”
林檎半晌不说话。
孟镜年轻声说:“抱歉,没有其他意思,只是……”
“除了你还有谁?”林檎抬头,看向昏暗里他模糊的轮廓,也不知破罐破摔和一鼓作气,哪一个词语更加贴切,“你猜我搜索过多少遍‘和婶婶的弟弟能不能结婚’这个问题……”
尾音被吞没,孟镜年再次吻上来,温热手掌捧着她的脸,温柔而绵长。
林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孟镜年的心意不再那样单纯,是在高三的上学期。
她月考失利,分外沮丧,那晚下了晚自习,没有回叔叔婶婶那里,编了个去朋友家里留宿的借口,一个人回了梧桐小区的小房子。
捏着低于平均分的物理考卷,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给孟镜年打电话——这种失意的时刻,她第一个想到的人总是他;而不管手头在做什么事,第一时间放下来找她的人也是他。
她把脸埋在臂间,听见楼梯间里脚步回荡,抬脸去看,孟镜年在楼梯拐角处出现。
他脚步顿了一顿,抬头望向她,微笑说:抱歉路上有点堵,稍微迟了一点。
她本来已经没哭了,眼泪立即又涌出来,如果不是他就生活在她的身边,简直想象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温柔的人,好像他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形同真理的笃定。
他稍愣了一下,走上来,挤在她身旁坐下,偏头看着她,过了好久才笑说:这么难过啊?
他伸手,试着抽出她手里的试卷,她松了手,他垂眸认真地一道一道看过去,而后笑说:辅导不了你了,一一,这些题我连题目都读不懂了。
她说:你肯定在骗我。
他说:没骗你。我都毕业好多年了。
她说:你当时成绩那么好。
他说:我真有那么好就去读清北了。
她那时候心想,还好他没去,不然此刻他们一定已经成了仅剩下亲戚名头的陌生人。
后来,孟镜年带她去吃夜宵。
下过雨的秋夜,空气里有饱湿的水汽,没有月亮,地面上水洼反射路灯,像人造的月亮。
人行道上嵌着老式的方形小砖,像个纯堵运气的扫雷游戏,她一脚踩上去,不幸中招,脏水溅上裤脚。
他立马笑说:你现在一定在想,今天真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她确实有这个念头,被他这样讲破以后,一下就笑出来。
他蹲下身去,从薄风衣的外套口袋里拿出纸巾,替她擦去裤腿上的脏水。
她低头看他,那一刻突然无比嫉妒。嫉妒未来另一个会被他这样温柔对待的女人,那个人会是他的女朋友,或者妻子……
这两个词语简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心里,啃噬得她痛苦难当。
独占的心情一旦生发,就像亚当和夏娃被引诱吃下苹果,再也回不到单纯的伊甸园。
“孟镜年……”呼吸交换间,林檎忍不住低声喊他的名字。
“嗯?”他嘴唇稍离,睁眼看见她迷蒙的眼睛。
“你不知道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那个时候,有多讨厌自己,我明明可以拥有一段一生也不会消磨的友谊,却让它偏航到了最不可能的一种关系……有时候恨不得想杀了你,这样就不会有第二个女人有机会闯入你的生活……”
“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个人,一一。”孟镜年手臂收紧,她肋骨隐隐发痛,这种痛苦让她有一种确认感。
缠吻间,忽听门外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间杂一声爽朗的笑声。
……似乎是孟缨年。
林檎吓了一跳,身体一僵,急忙低头往他肩颈处一躲,大气也不敢出。
听见孟镜年轻轻地笑出声:“你上回主动亲我的时候,怎么胆子没有这么小……”
林檎急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要讲话,被听见就……”
“就怎么样?再把我拉黑吗?”温热呼吸喷在她的掌心里。
林檎伸手打了他一下,他又是一声闷笑。
片刻,外面再度安静下来。
“……婶婶他们还没睡吗?”
“可能吧。”
“刚刚我进来要是被人撞到……”
“我说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林檎再度侧耳听了听动静,“……我得回房间了,万一笛笛半夜醒来发现我没在……”
“不准。”孟镜年侧过头,把一个吻落在她的耳朵上,而后拥着她,忽地往扶手上一倒。
她下意识伸手撑在扶手上,垂眼,他正看着她,昏朦夜色里也觉得瞳孔里有一簇暗寂的火。
躺在他身上,面对面,视线回避不开,只能与他对视。他目光带有欲念,好像不避讳让她知道。她整个人像患了高热。
幻想与现实完全不一样,幻想里无论怎样都觉得是安全的,也毫不羞耻,此刻,仅仅是觉知什么正在抵着她的大腿,便恨不得要蒸发成一缕热气消散。
孟镜年仰头,在她嘴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伸手把她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搂着她,半晌没再有任何动静。
终于,他哑声说:“回房间休息吧,一一。”
“嗯……”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快去,不然不会放你走了。”
“真的吗?”
“……假的。”
她轻笑一声,呼吸挨着他的耳朵,“……孟镜年,你说你喜欢我给我听。”
“我喜欢你,一一。”他手臂将她拥紧。
心脏涨潮,情绪过载。
如果是梦,她想她没有做过比这个更逼真的。
林檎从沙发上起身,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颊,跟在孟镜年身后,走到房间门口。
他压下门把手,将门半开,往外看了看,故意地低声这样说:“安全。”
像特务行动一样,她忍不住笑了。
她已经半个身体都走出去,又忽然转身,踮脚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而后扭头便走。
一直到了自己房间门口,刷卡时才转头去看,果不其然孟镜年还掌着门站在门口。
实在没有勇气在灯光里去看他的样子,匆匆一瞥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轻关上门,后背贴上去,深深呼吸。
她去了趟卫生间,拿凉水扑脸,手机手电做照明,看见镜子里一张脸烧得通红。
回到床上躺下,蒙在被子里发消息。
badapple:我睡不着。
mjn:你可以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失眠。
badapple:你以为我不敢吗?
mjn:……是我不敢。
badapple:我可以拥有一个睡前故事吗?
mjn:耳机戴好了告诉我。
林檎立即摸出枕头下的蓝牙耳机,塞进耳朵里,而后给孟镜年发去一个“OK”。
语音电话打过来,她一秒按下接听。
明知她不能说话,他还是在那边喊她:“一一。”
入耳式耳机的缘故,那声音简直比面对面的还要更深入她的耳朵。
“想听什么睡前故事?”
她正在打字的时候,听见他声音带着一点笑意:“《少年维特之烦恼》,好不好?”
林檎一惊,急忙打字:你……
没打完就误触了发送。
“对,我去你家里拿东西,看到那本书了。对不起,一一,我这么晚才发现……当着面实在不好意思讲出口,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喜欢说大话的人。
“六月份的时候,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第一反应是自责,因为我觉得对你抱有这种感情很不应该。你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能……”
她听见他在那端缓缓地呼了一口气。
“七月份在海南,以为是个好时机,离你远一点,或许一切就能恢复正常。可那天去派出所接到你,看见你被人欺负,如果不是有警察在,或许我就动手打人了。我嘴上讲得冠冕堂皇,说自己是你的家长,心里却知道根本不是,正是因为不是,我才要强调自己家长的身份。
“后来在北城,我听说那个人是你前男友,当时好像脑子都转不动了。你问我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是你小舅,我才意识到,我们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未来有一天,你还有可能跟人谈恋爱,跟人结婚。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下定决心。但你已经比我走得远得多,我再怎么自以为当机立断,还是要比你慢上一步。从圣诞节那天,一直到今天晚上,似乎是我目前为止,过得最漫长的一段时间。当然,我知道肯定比不上你单独经历的那些时光漫长……”
林檎侧着身,身体忍不住蜷缩起来,心脏有些失重,像是还在颠簸的云层之上。
她忍不住想象,此刻孟镜年是以什么样的姿势在和她讲 “睡前故事”,是坐在窗前,还是躺在床上,还是像刚刚一样,枕在沙发扶手上。
“一一,那天在菩提寺,你说我也不能管你一辈子。现在我敢承诺,我可以。”
“你喜欢我这么久,好像怎样都不对等。今后你试着少在乎我一点,让我来……”
顿了一下,他说:“我来爱你。”
“做我女朋友吧,一一。”
心脏像团被揉皱的纸,在温水里缓慢舒展。
呼吸喷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一片。
她伸手擦了擦,才打字回复:现在才问?
她听见耳机里孟镜年轻笑了一声。
badapple:如果我不答应呢?
孟镜年:“那就再来一次。直到你答应为止。”
badapple:孟镜年。
“嗯?
badapple:没骗我吧?你真的没有跟其他人偷偷练习过谈恋爱吗?
孟镜年:“……”
badapple:勉为其难答应你。
孟镜年:“谢谢。”
badapple:……倒是不必这么有礼貌。
孟镜年笑了一声。
安静了一瞬。
孟镜年:“外面又在下雨,你那边听得见吗,一一。”
她摘下了一只耳机,听见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
混着这声音,另一边耳朵里,孟镜年说:
“想你了。”
第36章
上午九点, 林檎和孟落笛洗漱完毕,去往餐厅吃早餐。
自助式餐厅,样式繁多, 孟落笛直奔餐具区拿取餐盘,林檎目光越过桌椅, 一眼看见了坐在靠窗位置的人。
四人位, 孟缨年与林正均同坐一侧,孟镜年坐在他们对面。
他穿的是昨晚的那件黑色圆领针织毛衣, 衣袖习惯推上去一截, 露出戴着银质手表的白皙手腕。
不敢久看,瞥一眼就要收回目光, 孟镜年却在这个时候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眼。
他正在面带微笑地听林正均说话,视线与她对上以后, 神情有一点说不上来的微妙变化。
林檎立即别过了目光。
她拿了可颂和煎蛋,端着盘子走过去很含糊地说了声“早上好”, 目光始终不看孟镜年。
他们那桌只剩一个位置, 林檎自然把盘子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免得孟落笛落单。
没立即坐下吃东西,又转身去了饮料区接热牛奶。
拿上饮料再回到位上时, 孟镜年他们三人正准备起身。
“婶婶你们吃完了吗?”林檎转头望去, 又不免与孟镜年视线相对。
下了一夜的雨, 天却没有放晴,灰淡天色里望去, 他像是云雾尽处的山巅薄雪, 一种高洁的禁欲感, 凛然而不可侵。
好像昨晚一切是一场梦。
林檎脸颊微烫,克制自己不要去回想。
孟缨年点头:“你跟笛笛慢慢吃, 吃完了回房间,我们一会儿去温室里摘草莓。”
林檎点头。
孟缨年向着端着盘子走过来的孟落笛嘱咐了一声:“跟着姐姐,别乱跑啊。”
“好。”孟落笛乖乖答道。
三人站起身,离开餐桌。
林檎垂着眼,嗅到一阵浅淡的香气,孟镜年从她身旁经过,黑色长裤的侧面轻轻擦过她的手肘,也不知是有意无意。
在三人身影消失于餐厅门口的一瞬,林檎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点通知栏的消息进去,屏幕解锁后直接跳转到了微信。
mjn:早。
……正经得叫她都不知道怎么回复。
吃完饭,林檎和孟落笛回到客房区。
走那条走廊,自然要经过孟镜年的房间。
让人意外,房间门是敞开,林檎向里看了一眼,孟镜年站在书桌前,正在收拾东西。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孟落笛出声了:“小舅!”
孟镜年转过头来。
“你跟我们一起去摘草莓吗?”
“我要准备退房了。”孟镜年微笑,目光定在林檎身上,“学校里还有点事。”
“今天会有海鲜自助呢。”孟落笛替他惋惜。
“嗯,我知道,你们好好玩。”
此时,林正均从前方房间出来,一边走过来,一边问道:“镜年,昨天买的东西还剩了很多,你方不方便放后备箱里带我们家里去?”
孟镜年说:“好。”
他东西不多,一只黑色背包就装下了,说话间已经收拾完毕,将床上被子掀开来瞧了一眼,确认没有落下什么,就拿上房卡走出房门。
林正均等着同他一起去院子里搬东西。
孟镜年忽问:“荔枝汽水还有剩的吗?我看麦乐迪和一一都喜欢喝。”
“还剩了几瓶。”
林檎心脏乱跳了两下,看向孟落笛:“想喝吗?”
孟落笛:“想!”
“我去拿过来,笛笛你先回房间收拾一下,你脸都还没搽。”
孟落笛拿了房卡回房间,林檎跟着孟镜年和林正均去了昨晚烧烤的院子。
好几箱东西,挨着墙根堆放,估计要来回两趟才搬得完。
林正均和孟镜年各自搬了一箱酒水,林檎也自发帮忙,提了两袋蔬菜。
从院子出去,下一段斜坡,就是停车的地方。
车解了锁,孟镜年把后备箱打开,林正均放下东西,便折返去搬第二趟。
林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跟上去。
后备箱里原有一只黑色的物资箱,孟镜年将其往里推了推,一边把地上重的纸箱搬上去,一边笑问站在一旁的林檎:“怎么不回我消息?是不是我又哪里没做对,得罪了你。”
林檎笑了一下,“你……”
“我怎么?”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讨厌。”
孟镜年微微挑了一下眉。
另只箱子也堆进去,再接过她手里的两袋蔬菜,放在一旁。
“……我以为你也要明天才回去。”林檎轻声说。
“房间只定了一晚。明天有组会,我还有材料没弄完,数据都在实验室里。”
林檎没有作声。
孟镜年轻笑,垂眸看她,“不高兴?”
“没有……”
他抬眼,向着院子方向看了一眼,倏然低头。
她吓得心脏漏跳一拍,睫毛微颤地抬眼。
温热呼吸就荡在鼻尖上,但他没有挨下来,只低声说:“明天晚上我去接你,好不好?”
林檎不敢吱声,因为看见坡顶已经出现了林正均的身影,她急忙迈开脚步,向着林正均走去,若无其事大声喊道:“叔叔,东西还有吗?”
林正均:“没了,就留了四瓶荔枝汽水。”
林檎一口气爬上坡,才回头去看了一眼,孟镜年正在整理后备箱,没有朝这边看。
她走进院子里,抱上四瓶汽水回房间。
进门以后拿出手机,毫无意外有孟镜年的新消息:我先走了,一一。明天见。
林檎回复:开车注意安全。
孟镜年一走,林檎便好似对剩余安排失去了兴趣。
恍惚的心情还没有落地,好像急于确认什么,一有空就忍不住给他发消息,也不是什么有营养的话题,不过中饭吃了什么,晚上的海鲜还不错一类的。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孟落笛入睡以后,孟镜年把语音电话打了过来,仍然和昨晚一样,一个打字,一个说话。
badapple:你材料准备完了吗?
孟镜年:“弄完了。刚刚到家。”
badapple:这么晚?
孟镜年:“好几天的工作量。这两天都在想办法跟你说上话,其他的没顾上。”
badapple::你好荒唐哦。
孟镜年笑了一声:“你怎么好意思说。”
大约他打开了免提,她听见那边响起哗哗的水声。
“一一,我先洗个澡,晚一点打给你。”
昨晚孟镜年同她聊到了凌晨三点,后来靠着念德语新闻把她哄睡。
从昨天到今天,精神持续亢奋,在等待他洗澡的这段时间里,她心情放松下来,阖着眼睛,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看见有三条留言,每条之间都间隔了差不多十分钟时间。
第一条是:一一,我洗完澡了,现在打过来方便吗?
第二条是:睡着了?
第三条是:晚安,一一。
上午退了房,林正均开车,一家人回到家里。餐厅里堆着昨天孟镜年带回来的东西,蔬果一类的已经收进冰箱。
都不怎么有胃口,林正均下了一锅面条,把大家打发。
下午孟缨年回了律所,临走前给孟落笛派了任务,晚饭之前,必须每一课的寒假作业都往后推进一个单元,她晚上回来会检查。
林檎只等着晚上到来,下午没心思出去玩,就在书房里监督孟落笛写作业,小女孩唉声叹气、抓耳挠腮的,几次撒娇,意图叫她松个口,放她去玩。
“我要是纵容你,回来婶婶连我一起骂。”林檎笑说,“认真写吧笛笛,投入进去一会儿就写完了。”
说着,她从书架里翻出一本书来,意图给孟落笛做个表率,结果看了没两页就开始走神,被孟落笛抓个现行。
“你从昨天到今天都有点心不在焉哦。”
“有吗?” 林檎眨眨眼睛,装傻。
一下午过去,孟落笛的任务好歹是完成了。
天黑下去,叔叔和婶婶前后脚回来。吃完晚饭,林檎靠坐在沙发里,全没有听电视里在放什么。
孟落笛递来一半剥好的橙子,她下意识接了,想起来自己刚刚去刷过牙,又递还给她。
不知道过去多久,手机屏幕一亮。
她将手机解锁,偷偷瞧一眼。
mjn:可以准备下楼了,一一,我十分钟到。
林檎立即站起身:“婶婶,我出门去了。”
她给的借口是要跟朋友出去看电影。
孟缨年点头:“看到几点?”
“十一点半左右吧……可能还去吃夜宵,假如太晚我就不回来睡了。”
孟缨年笑说:“晚上在外面还是注意安全。”
林檎知道婶婶大约以为她在和迟怿谈恋爱,当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澄清。
这句嘱咐里的深意她听懂了,虽然是“张冠李戴”,她还是几分耳根发烫。
林檎回卧室去拿了一件薄款的羽绒服穿上,拿上提包出门。
天寒气清,她站在小区门口的路边,等了约莫三分钟,便看见孟镜年的黑色SUV开了过来。
车厢里一股轻暖香气,她扣着安全带的时候往驾驶座上瞥了一眼,孟镜年掌着方向盘,有点正襟危坐的意思。
真是奇怪,前天晚上都那样亲过了,也讲过那样掏心掏肺的话,怎么现在见面,却这样不自在。
她好像还没有适应身份的转变。
“……想去哪里?”孟镜年问道。语气倒还是和以前一样温和而平静。
“我以为你有安排。”
孟镜年笑了一下,“……没有,只想见见你。看电影吗?”
林檎摇头。她估计自己根本看不进去。
孟镜年手指点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去帮你收拾房子?”
“啊……”
“你家里太乱了。”
“……”
一路过去都有点沉默。
车开到小区附近,孟镜年找个路边的空位停靠下来。
冬夜萧寒,衬得路灯倒是更暖更亮。
从小区大门进去,沿路都穿行在藻荇似的树影底下,两人肩并肩,衣袖偶尔挨到一起。
林檎垂眸去瞧他指骨分明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
“下午在做什么?”孟镜年问。
“陪笛笛写作业。你呢?”林檎总觉得自己声音有几分缥缈。
“写基金。”
“写基金?”
“自然科学基金会。在准备相关的申请材料。”
“哦……有多少钱?”
“四五十万吧。”
林檎“哇”了一声。
孟镜年轻声一笑:“你的反应好像我已经拿到这笔钱了。”
“是你的话肯定没问题的。”
“我对自己都没有这么有自信。”
“……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说过一样的话?”
“好像是吧。我也觉得有点耳熟。”
林檎想了想,没想起来,“这笔钱一定要专款专用吗?”
“科研相关都行。”
“能买车吗?”
“不行。”
“为什么不行?要开车去做调查啊。”
孟镜年笑了一声,“电脑可以。”
“那买十万的电脑。”
“什么电脑要十万?”
“比如苹果电脑,顶配就要十多万啊。”
“……”孟镜年哑然失笑,“一一,你可千万别去做学术,不然一定会因为学术腐败被抓起来的。”
林檎也笑起来,呼出一大团的白气,“我本来也没有要做学术,我可讨厌念书了。”
孟镜年转过头去,借路灯光去看她一眼,她鼻尖冻得微红,眼睛非常明亮。
他想说什么,突然就忘了。
前面右转。
她走在靠里的位置,他一步迈得更远,转弯时稍往她的方向靠近了一步。
手臂再度擦过。
下一瞬,她从袖管里伸出的左手,突然被一把握住了。
呼吸顿时乱了一拍。
指掌相贴,温热微潮的触感非常鲜明,以至于什么都注意不到了,只能觉知到他手掌的温度。
无人再说话。
她余光去看,孟镜年神情很是镇定,似乎这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
很快到了楼下。
钥匙在包里,她要去拿,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孟镜年立即松开手。
底下的门扇打开,他伸手推开掌住,叫她先进。
她上台阶时转头看了一眼,他将手抄进了外套口袋里。
房子没有电梯,但四楼的高度,习惯了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总是爬不到尽头,拐了一道又一道的弯,孟镜年脚步声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简直仿佛气定神闲。
她突然就有点烦躁。
好像方寸大乱,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终于到了四楼门口,她从钥匙串上挑出绿漆铁门的那一把。上了年头的门,不大好开,锁孔发涩,平常开的时候就需要一点寸劲儿。
今天钥匙插进去,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拧不到那个点。
她一手抓着钥匙,一手有点懊丧地在门上拍了一掌。
一旁的孟镜年出声了,“一一,我来。”
“……不用,我自己来。”
她继续去转那钥匙,有点赌气的意思。
孟镜年往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她手里的钥匙,轻声笑说:“小心断在里面。”
她松了手,后退半步,看他缓慢地拧动钥匙,“咔哒”一声便打开了。
“……孟镜年。”
“嗯?”
“……你一点都不紧张吗?”她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楼道里的声控灯也灭了。
黑暗里,彼此的呼吸声变得清晰起来。
孟镜年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如此,她好像整个人都被罩在了他的阴影里。
手腕被一把握住,朝他拉过去,伸向他的胸前。
手掌贴住他的心口,被他紧紧按住。
心跳剧烈,比她更甚。
当然不是只她一个人这样紧张。
孟镜年就这样按着她的手掌,往前挤了一步,另只手撑在她脑袋旁木门的门板上,低下头来。
呼吸在她鼻尖徘徊,她察觉到他心脏博动的节律更乱。他手臂垂下来,搂住她的腰,把她整个箍进怀里。
吻随即落下,急促而凌乱。
持续好一会儿,林檎渐渐呼吸不畅,整个人好似正在融化。
楼梯间里骤然传来一阵隐约的脚步声,她急忙伸手去推,反被拥得更紧。
那脚步声大约属于某个女邻居,穿着高跟鞋,笃笃笃,一级一级,二楼半、三楼……
直到仿佛近在咫尺的时候,孟镜年总算退开了。
女邻居喝了一声,声控灯亮。
孟镜年从钥匙串里找出木门的那一把,插进去拧开。
门推开,他就这样拥着她迈进去,反手摔上了铁门,也隔绝了邻居已经发出了一个字的招呼。
木门也在身后关上了。
林檎心脏简直跳到了嗓子眼,不啻坐了一趟最激烈的过山车。
她还在深呼吸平息心跳的时候,孟镜年忽然伸手,揿下了门边的开关。
小小一个玄关,日光灯泡亮得刺眼。
她下意识低下头去,抵在他胸口,想把自己藏起来,“……你干嘛开灯。”
“嗯……”孟镜年声音低哑,语气却十分认真,“我想试一下,在看得见的地方……”
第37章
孟镜年低垂目光, 凝视着她。声音是渐低的,到最后一个字已轻不可闻。
黑暗一贯是情欲的共犯,反之这样昭彰光明下的注视, 自然让人无法适从。
林檎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孟镜年轻声而诚恳地说句“抱歉”,很为自己的冒进唐突而感到过意不去。
抬起手臂, 打算再把灯关上。
林檎倏然伸手将他一拦, 而后缓缓抬眼看向他。
在当下这个节点,她觉得这样的对视并不比赤身裸体更轻易, 孟镜年垂着眼, 眸色比平日要深上许多,有种被雨水浸湿的幽邃。
看见这样的目光, 她突然就没那么害羞了,往前进了半步, 腿挨住他的膝盖,把脚踮起来, 脸凑得离他更近。
“孟镜年……”
“嗯。”
“我新换了牙膏, 是柠檬味……”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满面绯红,也有一双与他一样潮湿的眼睛。
她瞧见他喉结微滚,目光又深了两分, 盘旋于她面颊上的呼吸, 节奏也骤然变得短促。
奇异的满足感。这样一面的孟镜年, 她从前也从未见过……
孟镜年倏然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 敛目垂首, 嘴唇挨上她的, 迟疑地辗转片刻,舌尖试探地闯进去。她想往回躲, 却被他发现,轻易地缠上来。
他也并不熟练,两个人互相探索着彼此掠夺。
明亮灯光下,体温升高,心跳纠缠……一切比在黑暗里要强烈数倍。
从前孟镜年总是包庇她做坏事,譬如某晚替她请假翘了晚自习,带她去网吧里看一个竞唱电视节目的决赛直播。
而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在共谋做一件比以往任何都要坏得多的事。
实在喘不过气来,林檎手掌撑在他胸口轻轻一推,低下头去,她像是夏日正午泼在晒烫水泥地上的一盆水,整个人柔软无依,又热气腾腾。
孟镜年拥着她,手掌按在她肩胛骨上,无声安抚。
许久,感觉到她过速的心跳声平息了一些,他低声问:“习惯一点了吗?”
“……你在搞什么脱敏疗法吗?”
“你觉得有用吗?”
“并没有……”
孟镜年作势要伸手去把她的脑袋抬起来,两分玩笑道:“那再试一次……”
林檎急忙把他往后推了一掌:“……你到底还要不要进屋了!”
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林檎自认为称不上“乱”,只是不够整洁。
她把沙发靠背上的衣服抱下来,堆到一旁的晾衣架上,给孟镜年腾出一个坐的位置。
这番操作看得孟镜年连连皱眉。
环视一圈,竟在靠着餐边柜的位置,发现了正在充电的扫地机器人,在这么一个满是杂物的狭小空间里辗转腾挪,未免有些太为难它了。
有心要替她收拾,可这一眼望去真是个庞大的工程,根本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有卷尺吗?”
“有。”
林檎正在烧水,把水壶放到底座上之后,便走去电视柜那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卷尺。
孟镜年接了过去,挽起衣袖,把尺子抽出来,开始测量客厅墙体的长度。
“……有户型图的,你要吗?”
“那当然更方便。”孟镜年把尺子收了起来。
“你要替我重新装修吗?”
“我找个专业做收纳的朋友过来帮你规划一下收纳空间——当然你想要完全翻修,也可以的。”
“你又烧钱玩。”
孟镜年笑了一声,“我的钱也没有别的用处,花在你身上也算物尽其用。”
林檎蹲在电视柜,翻下方抽屉里的那些资料袋找户型图,听见孟镜年这样说,莫名的就想到那时候自己跟他讨论的“老婆本”的话,脸微微一热。
“……没找到,可能是在书柜里,回头我慢慢找给你。”
“现在就找。要等你回头再找,肯定是没下文了。”
显然孟镜年对现在年轻人的惰性了如指掌。
书柜放在次卧,挨着那铁艺的置物架。
林檎走过去时,自然地看见了自己放在书桌上的那只装了德语学习资料的纸箱。
她伸手随意翻了翻那本德语词典,“其实是准备找个时间扔了的。只是没舍得。”
“学了多久,一一?”孟镜年在床尾坐下。一米五的小床,床单被罩收了起来,只在床垫上铺了一层防尘罩。
“……你去德国没多久就开始了。断断续续,也没有学得很好。”
孟镜年沉默一瞬。他不常有愧疚情绪,因为为人处世总是留意不要欠人人情。对养父母、对江院长都是这样,拿既定的前程和过硬的成绩,回报他们的期许与栽培,在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做得还算不错,因此问心无愧。
只有对林檎,总有亏欠与心疼,或许因为她不图他什么,一个人怀抱不见天光的心事,恪守那条难以跨越的界限。
他觉得自己差一点失去她的后怕,根本无法与这样的漫长曲折相抵。
“一一,那本书送给我,好不好?”
林檎顿了一下,从纸箱里翻出那本薄薄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转身递到他手里。
孟镜年拿在手里,低头瞧了一会儿,没有当她的面再去翻那扉页上的文字,觉得如果这样做会有些冒犯。
“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一一。”
“嗯?”
“朋友圈能对我解除屏蔽吗?全家人就单单屏蔽我一个,是不是有点太针对我了。”孟镜年语气里带两分玩笑。
“啊……”林檎自己倒是愣了一下,“……对不起,我搞忘了。我只有‘可以看’这一个分组,一般都是发的分组可见……”
“我不在分组里。”
“对……”林檎有点心虚,“……你去德国的时候建的分组,那个时候心态有点幼稚,觉得你不配再了解我的生活。”
孟镜年微微挑了挑眉。
“……后来一直忘了把你加进去。”林檎说着就把手机拿出来,“我现在就加。”
她捣鼓了一会儿,把手机屏幕递给他,给他看“可以看”那个标签下的人,“喏。”
“那么恭喜我刑满释放。”孟镜年微笑说。
林檎被逗得笑了一声。
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林檎把书柜里的几个资料袋拿出来,翻到了和购房合同装在一起的户型图。
孟镜年掏出手机来拍照,林檎变戏法似的,从两只摞起来的纸箱后面,拎出一只台灯,揿亮了给他照明。
孟镜年随意一瞥,“……是我送的那个?”
“嗯。”
她十二岁那年,原来的台灯坏了,叔叔捣鼓了一阵,没有修好,孟镜年隔日就给她拎来一个护眼灯。后来叔叔婶婶搬家,旧台灯不搭新房子的装修风格,她就把它拿到了这里。
“以前的东西质量真是好,这么多年都没坏,只换过一次灯泡。”林檎感叹。
“以前的人好不好?”孟镜年瞥她一眼,笑问。
他声音低低的,有点像是耳语一样,让她又觉得有点赧然:“……不好我还喜欢这么多年。”
台灯亮着,两人并肩而立,桌面上投下手的影子。
记忆里有类似的场景,是很早之前,孟镜年给她辅导功课,手指捏着铅笔,在图形上画辅助线。
林檎偏过脑袋,抬眼去看他,他正拿着手机,拍灯光下的户型图。
她倏然踮脚,凑过去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退回原位。
孟镜年动作稍顿,垂眸时神情更加温柔,声音也带笑:“搞偷袭啊,林一一。”
不管多少次,“林一一”这个称呼都好像直击她的命门。她低着头站在一旁等他拍照,不再说话。
孟镜年也没有作声,心里泛起一阵说不清楚的罪恶感。
他很清楚,在那支洗面奶之前,他与林檎的回忆绝对纯粹,她是朋友,也是晚辈。
可刚刚亲他这一下,像过往泛黄的旧书上滴了一滴墨水,顺着纤维层层地渗透进去。
过去所有的相处,都仿佛染上了一些禁忌的色彩,变成了漫长的蓄谋。
拍完照,孟镜年关了台灯,两人回到客厅里。
水已经烧好了,林檎涮干净杯子,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里。
是个圆圆胖胖的杯子,整体是南瓜的造型。
“你的?”孟镜年笑问。
“嗯。还有一个是给季文汐准备的,其余的都是一次性杯子。不好给你用一次性的。我下次专门给你买一个。”
“那我会常来的。”
林檎再一次觉得,这恋爱再谈下去她怕是要阵亡……他其实也没有特意说什么,怎么每一句都这样恰到好处地戳中她。
“……你要不要看电视?”
孟镜年用“不必”的表情,说着:“看看吧。”
林檎笑了起来,“总要找点事做吧,总不能一直……”
“一直?”他转过头来看她,表情有点似笑非笑的。
“……”她不说话。
作为恋人的孟镜年,还是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这些不再掩饰的促狭。
这时候,孟镜年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振了一下。
他拿了起来,林檎下意识瞥去一眼,意识到不礼貌,又把视线收回。
“解锁密码是你生日,一一。”孟镜年说。
“啊……”
“不会生日刚过去就忘了是哪一天吧?”
“……你是真的有点讨厌。”林檎扬扬嘴角,看他一眼,“……什么时候改的?”
“有一阵了。”手机解锁,孟镜年点开微信,很是自然地将屏幕往她这里侧了侧,好像想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能给她看的。
林檎一眼看见置顶的苹果头像。
她伸手一指,“……你是不是想让我看见这个。”
“没有这个意思。”
“真的吗?”她去观察他的表情,没注意到自己指尖点了下去,触到了手机屏幕。
他们两人的聊天界面弹出来,背景图是张合影。
林檎这下真有些惊讶了。
孟镜年却急忙将手机一锁。
林檎伸手去抢,“……你给我看一下。”
“不要。”他手臂抬高。
“给我看一下!”林檎单站起一只腿,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胸部正压在他的肩膀上。
孟镜年手指一松,她轻易地把手机夺了过来,输入自己生日解锁,直接就是刚才的界面。
真是他俩的合影,那张自拍的毕业照。
……她再怎样喜欢孟镜年,也不好意思换掉默认的背景图。她连备注都没敢给他改。
林檎忍不住笑。对话条有些遮挡人像,她下意识地往下滑了滑。
手指立即一顿。
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没有过去多久,两个人这一阵聊的内容也很少,因此几乎一下子便翻到了那连篇的,缀着红色感叹号的绿色对话条。
这下孟镜年也反应过来了,伸手要把手机夺回来,她拖鞋都不穿,一下站起来退得老远。
手指继续下滑,数量之多,令人惊叹,其中好几条篇幅极长,占了几乎整整的一屏幕。
“一一。”孟镜年表情有点难堪,朝她伸出手,“手机给我。”
“不能看吗?不是发给我的吗?”
“……我因为知道你收不到,所以才发的。”
“可还是发给我的啊。”林檎看他,“不能看吗?”
“……好吧你看。”孟镜年无奈地笑一笑,预备站起身,“我去洗手间……”
“不行。”林檎走过去,膝盖往他腿间的沙发上一抵,把他拦了下来,“你哪里也不准去,谁让你当时害我那么难过。”
“……”
孟镜年放弃挣扎了。
林檎便维持这姿势,把对话滑动了最开始将他拉黑的地方,轻咳一声,故意抑扬顿挫地开始朗读——
“一一,你把我拉黑了吗?”
“一一,抱歉,可不可以请你提示我一句?我对目前的状况,确实是毫无头绪。”
“晚安。”
“今天去了一趟你们院楼,期望会遇见你。”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一一……”
林檎原是要对他“公开处刑”,读了这样几条,渐渐的就读不下去了。
她微微抿住唇,嘲弄的心情不复存在,手指缓慢往下滑动。
【一一,真希望一觉醒来就到你的生日。我想跟你说说话,一句也行。】
【听说你在和迟怿谈恋爱,是真的吗,一一?】
【一一,抱歉。我真的搞砸了一切。我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你其实始终都有其他选择,没有迟怿,没有裴煦阳,也会有其他人。我早就洞察了你的心意,却不紧不慢地绸缪计划,这何尝不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所以我受到这样的惩罚,也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迟怿或许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即便我已经错失机会,我还是希望,陪伴你的人是真正能够带给你幸福的人。】
【凭什么是迟怿??】
【昨晚说了一些愚蠢的话,还好你看不见。不记得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晚上聚餐,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既想见你,又似乎没有那么想。我会忍不住臆想,你和迟怿之间都发生了什么。我真是个龌龊的人。】
【发烧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还在读高三,下晚自习,我接你回家,一起去吃烧烤。不知道为什么那摊子特别远,我们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到,一路上我们都在聊天,好像到不到都没有关系。醒来的心情几乎濒死。梦里的场景在过去不止一次发生,今后却成了奢望。我为什么没有好好珍惜?那时要离开北城,你有些不舍得,我当时就该告诉你,下次我们还可以一起去。就我们两个。】
【还是想见你。】
孟镜年始终观察着林檎的表情,见她咬住了嘴唇,脸上渐渐现出不安的表情,眼里也似蒙上一层微薄的水雾。
毫不犹豫伸手,捉住她的手臂,轻轻往下一拽,让她在他右腿上坐下。
“怎么这个表情?”他仰头看着她,笑问,“不应该高兴一点吗?”
林檎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双手抱住他的肩膀,把头埋下去,低声说:“你记不记得,去年你回国那天,你问我是不是读大三了,我说我还在读大二……”
“……抱歉。”在德国的那一阵又忙又累,漫长得过分,人在那种环境下,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与实际的很不协调。当然他没有解释,因为事实就是他弄错了,不必找任何的借口。
林檎摇头,“这件事,我原谅你了。今后我们扯平了。”
孟镜年侧低下头,温柔地把她脑袋稍稍地扳起来,亲一亲她泛红的嘴唇,尝到一点潮湿的咸意,“……不必对我这么宽容,一一。你知道我不想让任何人亏待你,这个人是我也不行。”
第38章
日子一晃而过, 离新年越来越近。
上两个新年,孟镜年都不在国内,林檎也因此对过年没什么期待, 做什么都带点儿可有可无的意思。
今年重整旗鼓,兴致勃勃地带着孟落笛跟林正均一道置办年货。
林正均过日子很讲究仪式感, 尤其节日, 他常说人上了年纪,记忆力开始消退, 就得依靠一个个特殊日子作为记忆锚点, 否则很多情感,说淡忘就淡忘了。
今日去买了新的年花, 澳洲腊梅、大花蕙兰、宫灯百合和冬青果,一应是喜庆的颜色。
林檎拿了一张棉柔巾, 帮着林正均擦拭一个长久不用的,落了灰的黑色陶瓶。
“叔叔。”
林正均正小心地拆开包装, 把宫灯百合拿出来, 插进一只白色的陶瓷花瓶里,闻声转头去望了一眼。
“我记得我小时候,是不是有一年也是你去帮忙买的年宵花。”
林正均有几分诧异, 因为长久以来, 林檎从来不会主动提以前的事, 久而久之,他们也都默契地绝不当面提及。
“你还记得?”林正均笑说。
“记得。我爸怪你卸货不小心, 把宫灯百合压坏了几朵。”
“对。”林正均笑说, “我那时候年轻, 办事情也毛毛躁躁的。”
“宫灯百合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林檎微笑说道,“这瓶插好了以后, 不知道放到我房间去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
孟缨年总说林檎肯定是谈恋爱了,原本林正均还不大相信,但这一阵确实觉得林檎笑容多了不少。
他跟孟缨年一直将林檎视如己出,这些年他们同她相处,万事留心,很怕她有寄人篱下的漂泊感。但他们毕竟只是叔叔婶婶,做到能力限度的最大值,终究还是比不上亲生父母体己贴心。
他们一直能够感觉,林檎始终为自己的情绪修筑了一道防火墙,用来保护她免受父母离世的创伤打击的同时,也自然地替她隔绝掉了一些来自外界的触探,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如今听她自己主动提及过世的父母,这变化自然让他觉得可喜。
“一一,我听你婶婶说,你在跟上回过来接你的那个男孩,叫迟什么的谈恋爱,是真的吗?”一般林正均不会扮演这部分的角色,今天觉得时机难得,就多说了两句。
“嗯我是交了一个男朋友……不过不是迟怿。”
“哦?不是他?”林正均笑说,“是谁不要紧,我想他人肯定还不错。有空的话,把人带出来一起吃顿饭也是可以的。我们不是那种古板的人,不会觉得吃了饭就一定得代表什么。”
“……有机会的话,我问问他。”林檎只能这样含糊地回答。
这时,玄关处回荡起一阵敲门声。
在客厅里吃零食的孟落笛,靸上拖鞋跑过去把门打开了。
“小舅!你来了!”
声音清脆,报幕似的,让林檎一瞬间心情微荡。
林正均望过去,打了声招呼:“镜年。”
林檎克制了一下才没有立马回头去看,心想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
孟镜年换了拖鞋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筒状的东西,走到了林正均身旁,笑说:“对联我爸写完了,一共三副。”
“你还特意送过来。”
“来老图查点资料,顺便的事。”
林檎拿余光去瞧站在长桌侧面的孟镜年,这两日天气转暖了一点,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肯辛顿风衣,很有一种清正的休闲感。
这些天,她与孟镜年基本两天见一次面,都是他下了班开车过来,两个人出去吃夜宵或者看电影,和寻常情侣一样。
每次分别,都会待在他的车里黏黏糊糊地亲上好久——这也是他明明不喜欢开车,却执意开车过来的原因。
昨晚刚刚见过,他把驾驶座往后调节,给她留出空间。昏暗里,她跨坐在他腿上与他拥吻,整个人热得不行,像颗融化的奶糖。她还记得他手指掐在她的腰际,声音黯哑地贴着她耳朵叫她“一一”。
可凡有家人在的场合,他都格外正经,进门来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种差别让她耳根微微发烫。
“你还没放假啊镜年,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
“后天就放。我姐呢?”
“她跟你一天。”
“看来还是做教职时间更充裕一些。”
“等你做了教职就知道只做科研有多轻松,现在的学生,一个个都高分低能,被家长宠得一丁点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带起来太累了。”
孟镜年笑说:“也是因为姐夫你负责。不然怎么选修课年年爆满。”
这时候沙发上的孟落笛转头说道:“那是因为我爸帅!”
“麦乐迪你别瞎说啊。”林正均被讲得很不好意思。
林檎微笑说:“婶婶说当年叔叔你一穷二白的,她还愿意跟着你,就是因为觉得你长得太好看了。”
林正均吃惊地推推眼镜,“她是这么说的?我一直以为她看中的是我的才华。”
大家都笑起来。
林正均留孟镜年吃晚饭。
“得下次了,”孟镜年说,“还得去趟老图。”
说罢,他打量一番,似是真心觉得林正均手里拿着花剪,面前一堆的枝叶不大好接手,于是把那一卷春联递给了一旁的林檎。
“一一,春联你收着。”
林檎伸手去接,却没料到他没有立即松手。
略微僵持的力道,她轻拽一下,他才放开。自然是故意的。
他微敛着眉目,面容过分清绝,以至于显出几分距离感,似笑非笑的表情倒是中和了这一点。
她心脏不争气地乱跳了几下。
下一瞬,孟镜年就转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说:“姐夫,那我先走了。”
孟落笛:“小舅拜拜!”
林檎跟着孟落笛含混地说了句“拜拜”。
大门阖上没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果真振动了一声。
林檎把花瓶擦完了,去洗手的时候,才把手机掏出来查看。
mjn:一一,你今天穿得很可爱。
冰箱是银色镜面的,林檎转身看了一眼,她穿的是件白色抓绒的外套,帽子上有个小绒球。
她笑了一下,回复:谁让你乱看?
mjn:你先看我的。
badapple:哪有。
mjn:好的。那是我乱看了。
mjn:去完图书馆就得回去了,放假之前一堆东西要弄完,可能要后天才能见你。
badapple:好的。知道。
badapple:开车注意安全。
/
除夕当天,林檎起了个大早。
吃过早饭以后,大家开始忙碌。
林正均开始提前处理一些费事的食材,林檎帮着孟缨年把盘子拿出来,装上瓜果点心。盘子是花瓣形状,拼起来便是一朵完整的桃花,漂亮精致,最适合年节时候使用。
十点一过,孟镜年同孟震卿和祝春宁一同到了。
屋里提前做过大扫除,没什么事儿干,林檎和孟落笛挨坐在一起,各自拿着手机发消息。
长辈一到,两人打过招呼,自发起身,让出正朝着电视的位置。
林檎在侧方的短沙发上坐下,偷偷去瞟坐在祝春宁身旁的孟镜年。
今天过节的缘故吗,他难得的穿了一回浅色,一件偏向清灰的套头毛衣,粗针,宽松休闲,整个人显出一种雪意一样的清贵。
他衣袖挽了起来,从盘子里拿出一颗橘子。
剥掉果皮,把连着果肉的橘络都摘干净以后,分成了两半,分别递给了孟震卿和祝春宁。
孟震卿摆摆手说不要,孟镜年便拿着这一半橘子,看向坐在一起的林檎和孟落笛。
孟落笛伸手:“小舅,我要我要!我要吃!!”
正要递过去,林檎抬眼看了过来,她带着一点微妙的笑意,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小舅,我也要。”
“……”
这个称呼连着这句话,短短五个字却引人遐想,好似让他坐在热风熏烤的温室里,饮下了一杯浓酽的热茶。不解渴,整个人都燥热起来。
孟镜年把橘子递给了孟落笛,随即又从盘子里拿了一个,平声说:“我再剥一个。”
林檎勾唇,笑容清甜:“谢谢小舅。”
“……”
这个橘子剥完,孟镜年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到厨房里帮忙去了。
团年饭讲究一个丰盛,林正均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他正在帮忙处理活虾,听见厨房门口有脚步声靠近,相处久了,几乎一瞬间辨别,那脚步声属于谁。
林檎手里拿着两个梨子走了过来,挨着他站在水槽旁边。
“有削皮刀吗,小舅?”她看他一眼,仍然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狡黠的笑容。
孟镜年没有作声,直接从挂钩上取下削皮刀,洗了洗手,开始替她削梨。
好在她还有分寸,只乖乖站在他旁边,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林正均在灶台那儿处理卤水,瞥去一眼,“一一,梨子不要分着吃。”
“我拿了两个。”林檎说。
“哦,那好。”
孟镜年笑说:“姐夫你还信这个?”
林正均:“大过年的,避讳一下总没有什么坏处。”
给梨削皮,孟镜年手臂上下微微摆动,手肘不可避免地轻擦过林檎的衣袖。
两个人没有说话,仅仅是这样的接触,也因为绝对的隐秘,而变得分外刺激。
片刻,第二个梨子也削好了。
林檎张开手,孟镜年垂眸看她,递过一个“不要搞事”的警告眼神。
她勾勾嘴角,明明已经乖乖点头了,却在伸手接过梨子的时候,再一次故意说道:“谢谢小舅。”
第39章
林檎拿着梨子回到客厅, 将其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孟震卿。
孟震卿身形清瘦,头发斑白,却自有一种谨肃的气质, 无论在哪儿都是端坐身姿,从来没有松松垮垮的时候。这一点孟镜年完全随他。
此刻他正戴着老花镜, 看电视里的纪录片, 那认真严肃的神情,仿佛随时会掏出笔和本子记上两笔。
梨子递到他面前, 他回过神来, 立即伸手接过,微笑道:“给我的?”
“嗯……我听您一直在咳嗽, 梨子可以生津润肺。”
“一一你真是贴心。”祝春宁笑着接话,“入冬就感冒了, 一直反反复复的好不彻底,叫你外公去医院看看, 他也不去。”
“小感冒而已, 何必浪费这个时间。”
孟缨年笑说:“您也是太忙了,其他人到您这个年纪,早就开始享清福了。”
祝春宁说:“他要是懂得享福就好了, 一辈子的劳碌命。”
语气却是激赏的。
孟震卿身为一院之副院长, 名利加身, 却几十年如一日的诚朴克勤,年逾花甲还在主持一个重大的科研项目, 闲暇时间也用来修订早年出版的论著与教材。
“那也得注意身体。”孟缨年说, “我看你们两个都比上回见瘦了一些。”
“我还瘦了?”祝春宁捏自己的胳膊给她看, “我都胖了一圈——你爸倒是真的瘦了,皮带扣到最后一个孔都嫌松。”
孟缨年便转向孟震卿, 笑说:“爸,你什么时候闲一点了,我带你们去度个假,好好放松放松。”
孟震卿始终紧绷绷的,笑起来也是,“再说吧。”
过了一阵,团圆饭开席,大家转移到餐桌上,继续边吃边聊。
孟缨年问祝春宁:“汪老师是不是康复得差不多了?”
“她出院以后就在家里休息,没怎么劳动。微创手术,恢复起来也快。前两天我去看了,气色还不错。”
“江澄跟她还冷战呢?”
“毕竟是母女,过几天就好了。”
“她对江澄有点太苛刻了。”
“江澄这孩子人品性格都很好,只是不大会左右逢源,你汪老师自然觉得她有点呆笨。”
“她以后肯定也是要进学校工作的,学校环境也用不着长袖善舞。正均不就是这样?”
林正均笑说:“怎么突然又提起我了?”
祝春宁笑说:“正均这样正好。男人本分随从是好事。”
“您当年还瞧他不上呢。”
林正均忙诚恳说道:“没有,妈挑剔点是应该的,毕竟你条件这么好,跟了我实在是下嫁了。”
祝春宁笑得合不拢嘴:“听到没有?”
孟缨年哼一声:“我倒要看看,未来您对儿媳妇是不是也这样。”
“那挑不得。女孩跟男孩不一样,现在女孩都是父母娇养的,怎么好给人气受。”
孟镜年一听见她们聊到这话题,就已预判自己也逃不脱。
果真,孟缨年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向孟镜年:“你上回说有喜欢的人了,现在怎么样了?有进展了吗?”
祝春宁忙看向孟镜年:“真的吗?是哪家姑娘啊?”
林檎埋头喝汤,不敢去看孟镜年,耳朵却竖了起来。
孟镜年话只答了一半:“刚确定关系。”
“是你同学?还是学校老师?”
“都不是。你们先别打听,时机到了自然会带出来一起吃饭。”
祝春宁喜上眉梢:“行,只要不是毫无动静就行。年一过你就三十了,是该找个靠谱的姑娘,奔着长期发展试一试。我们也不是老古董,家庭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本人性格好。”
孟缨年笑说:“他才刚谈上,您就规划到见家长这一步了。”
林檎默默喝汤,一直没把目光抬起来。
眼下这样喜气洋洋的场景,反而叫她如坐针毡。如果二老和叔叔婶婶知道了真相,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只一设想,就仿佛喘不上气。
吃完饭,孟震卿和祝春宁坐了一阵,去客房午休。
离晚饭还有很长时间,孟缨年把麻将拿了出来,让大家打几局作为消遣。
座次是孟缨年安排的,林正均坐她上家。
“好叫姐夫给你喂牌是吧?上回就是这么把我的钱赢光的。”孟镜年毫不留情地揭穿。
“你姐夫就指望过年这几天赚点私房钱,你让着点怎么了?”
“我现在也得赚私房钱,刚谈恋爱,来回油费都不知道花去多少。”孟镜年声音带笑。
“说起来那姑娘是不是本地人啊?我把你押在这儿打牌,是不是耽误你去找她约会了。”
“那还好。”孟镜年笑说,“她也得过年。说不准这会儿也在跟她的家里人打牌。”
“她会打牌啊?那太好了,以后多个搭子。”
不是自动麻将桌,得靠四人抹散牌堆,手动洗牌。
林檎一直垂着眼,听着孟镜年形同玩火的这些话,大气都不敢出,更不要提抬眼去看他。
手指在牌堆里碰到了他的手,她好像触电一样,头皮都紧了一下。
林檎麻将打得不多,技术马马虎虎,努力算牌也还是不敌老手经验丰富,孟镜年今天手气奇好,叔叔和婶婶又达成了攻守同盟,最后就她一个人输得最多。
她输得有点郁闷,孟镜年自然也看出来了,喂了她几张牌,她没敢接,怕被看出来。
一下午,输掉她半个月的生活费。
孟镜年笑说:“不打了吧?老赢小辈多胜之不武。”
孟缨年白他:“操心你自己吧,一一有压岁钱,你有吗?”
牌局散了,林正均去准备晚饭。
吃完饭,无非坐着抢红包,看春晚。
林檎和孟落笛挨坐在一起,给朋友发微信祝福。
余光里再去瞧另一侧,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孟镜年,不见了人影。
过了片刻,他从书房方向过来了,手里拿了四封红包。
先给了孟震卿和祝春宁,而后走到了林檎和孟落笛面前,笑说:“新年快乐,两位小朋友。”
孟落笛接过,恨不得跳起来:“谢谢小舅!小舅你最好了!”
林檎把红包拿在手里,很沉很鼓,似乎要比孟落笛的那一封更多一些,她仰起脸微笑道:“谢谢小舅。小舅好大方。”
“……”
孟镜年似已没了脾气。
之后,又从孟震卿、祝春宁和叔叔婶婶那儿得到了四封红包。
上大学以后,林檎就表达过不再拿红包的意思,但他们似乎觉得只要还没有成家就还是小孩儿——也有知道她兼职辛苦,补贴她零花的用意。
孟镜年坐回沙发,给父母剥水果,又陪他们看电视闲谈。
整一个晚上,林檎基本没有单独同他说上什么话。
不到十一点,孟震卿和祝春宁开始犯困,上了年纪,熬不住夜,不似以前,还能陪着等零点倒计时。
二老起身告辞,由孟镜年开车送回家。
“镜年,你送到了还过来吗?”孟缨年起身问。
林檎也抬头看过去。
“不来了。一来一去也麻烦。”
“那也行。路上注意安全啊。”
孟落笛挥了挥手,“小舅拜拜!”
三人走到玄关去换衣服,林檎看见孟镜年把大衣取了出来,没有穿,只挽在手臂上,而后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又说句“走了”,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霎。
大门阖上,孟镜年的身影消失,林檎顿觉怅然若失。
他今天穿着的那件清灰色毛衣,抱起来一定手感很好吧,可惜也没有抱到。
在家里就是这样,等开学就好了。
她歪在沙发里,怏怏地刷了一会儿手机,也没有刷到孟镜年的微信消息。大约在开车,也能理解。
过了半小时,她正预备去洗澡时,微信突然来了条新消息。
mjn:一一,想个借口,五分钟后下来。
林檎立马将手机锁屏,没有任何人偷看,也有种做贼的心虚感。
孟缨年正把手臂撑在林正均的肩膀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
“婶婶。”
孟缨年望过来。
“……我要下去一会儿。”
孟缨年露出了然的笑意,“去吧。”
“……可能过了零点再回来。”
“行。注意安全啊。”
林檎穿上一件厚外套,拉链也来不及拉,穿上靴子,乘电梯下楼,飞快朝小区门口跑去。
车已经到了,打着双闪灯。
拉开门上车,看了一眼,没说话,只低头系安全带。
孟镜年把车子发动,一直开出去一两公里,把车停在了一条空寂的小巷里。
因为过年,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周遭一片阒静。
孟镜年一条手臂撑着方向盘,侧身去看副驾驶的人,微笑说:“怎么不说话?又生我的气了?”
“没……”
孟镜年忽然倾身而来,她下意识屏息。
脸挨近她,只余咫尺,幽深的目光凝视她一瞬,蓦地低头。
她伸臂搂住他的后颈,身体坐直了尽力地挨住他,舌尖主动地探过去。他将人送到以后进门喝过茶吗,口腔里有一股涩香的气息,让她贪婪得一尝再尝。
她热情得孟镜年也跟着有几分激动,一整天人就在眼前,却说不上话,连对视都不敢,那种难耐的瘾拉长至一线,差一点便要崩断。
“孟镜年……”她抬起头来,目光潮湿空濛,“我今天可以不回家吗?”
“……你和家里说过了吗?”
林檎沮丧地摇摇头,今天毕竟除夕,不大好夜不归宿。
孟镜年按动座椅调节按钮,把座椅推到后方,握着她的手臂,引导她越过排挡,跨坐到他膝盖上。
他仰面看她,呼吸沉热:“一整天都在想你。”
“……明明就在你跟前。”
“想这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掐住了她的下巴,使她低下头来,他稍稍侧头,高挺的鼻梁在她鼻尖上挨了一会儿。呼吸缓慢地往下,在她觉得心脏变作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之前,终于吻住她。
和她没章法过家家式的勾缠完全不同,他绞住她的舌尖,一点一点吮吸,她肺里的空气,也好似一点一点地排尽,整个人在天旋地转。只是接吻而已,怎么便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眼汩汩的清泉,真是令人难堪。
她身上穿着厚外套,密闭空间了待久了觉得热,又很碍事。孟镜年揪住衣襟往下一扯,她抬起两臂,任由他帮忙脱了下来,往副驾上一扔,剩下身上那件薄薄的羊绒衫。
她呼吸已经用尽,退开了把头低下去埋在他肩头换气。他毛衣上有一股茶烟的香气,颈侧皮肤薄而白皙,挨近了能感觉到跳动的脉搏。
偏头,把唇轻轻挨上去,“……小舅,你今天一整天都好正经。”
这称呼简直让孟镜年头皮一紧,而下一瞬,她便用力地吮住了那一小片的皮肤。
有点疼,他没作声也没有动。
她故意想制造点痕迹,他当然要成全她。
林檎把头抬起来一点,看见那里出现了一处红痕,不大明显,但她莫名就消气了——虽然也说不清楚,自己气从何来。
哪里知道,孟镜年热烫的呼吸挨住她的耳朵,低声说:“你真这么觉得吗?”
“……”
觉得什么?林檎无法出声,大脑也突然空白。
因为那呼吸下一刻就落在了她的耳后,霎时,脊柱都似过了电。温热触感顺着耳后皮肤蜿蜒一线,像沿路点燃一根暗藏的引信。
羊绒衫领口很大,轻易地褪到肩头,皮肤接触微冷空气,让她一瞬激灵。
“一一……”
“嗯……”她勉强维持呼吸。
“……那时候我看了你三张照片,记得吗?”
“……”
“有一张,是这样的。”
树影投在前车玻璃上,风吹过时,轻轻晃动。
依稀的车流驶过的声音,缥缈而不可闻。
林檎手掌无力地撑在孟镜年的肩膀上,好像不如此就非得跌下去不可。睫毛歇在下眼睑上,轻轻颤抖,不敢把眼睛睁开去看。
她是在不止一次的幻想里,假设过这样一幕,但人很难想象自己完全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腹中似有一个核心在不断紧缩,心脏却像充满了熔岩一样热烈膨胀。
还是无法按捺好奇,将眼帘掀开一线。
看见他墨色的头发,长而浓密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偏薄的嘴唇……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了温软白皙的一团,手背上有隐约的青色筋脉。轻雪一样衿贵温柔的人,对她做这样越轨的事。
潮湿温热的触感扫过的一瞬,她整个人忍不住地想要蜷缩起来。莫名想到了在北城的那一天,他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字,那细微的而不可琢磨的痒。此刻是那种感觉的百倍而不止。
有一种悚然的慌乱,因为不知道这种失重感的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去抱住他的脑袋。
“……孟镜年。”她未觉自己声音带上一点潮湿的颤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孟镜年立即停住动作,将她衣领拉了起来,把她紧紧一拥,人好似瞬间清醒,哑声说道:“……对不起,一一。”
“……”
“抱歉。”他再度道歉,有些懊悔的意思。
她声音低得只够他一人听见:“干嘛道歉……我又没说……没说不喜欢。我只是想提醒你……”
“嗯?”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这个样子好堕落……”
她感觉到他的反应顿时又强烈了两分,抵着她变成了一种难以忽视的触感。她要抬头,孟镜年却紧紧按住她的后脑勺,好似不允许她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好胜心反而被激发,她伸手,摸一摸他的耳垂,愉快而促狭地笑起来:“小舅,你耳朵好烫啊。”
“林一一。”警告口吻。
“……这是车里,又在外面,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最好不要做任何假设。”
然而,他们都没再动了,因为知道继续下去也只是互相折磨,于是无声默契地达成共识,静静拥抱在一起,等着心跳、体温和欲念缓慢退潮。
“红包你拆了吗?”孟镜年再度出声时,声音已清明得多。
“拆了。但是,为什么是三千一百五十块?一般不都是整数吗?多出来的一百五十块是什么意思?”
“你丢校园卡的时候,被人盗刷了一百五,我补给你。”
林檎哑然失笑,“……这么小的事你还记得。”
孟镜年没说话,忽然抬起手臂,把衣袖往上推了推,露出腕表看了看。
“一一,你看。”
他抬手,揿亮了车内的阅读灯。
墨蓝色表盘,秒针再转一圈,时针和分针就要抵达起点。
他们都不再作声,看着秒针一格一格地走时。
57、58、59……
他们异口同声——
“新年快乐,一一。”
“新年快乐。”
第40章
开学后, 各自忙碌一阵。
周五傍晚六点,孟镜年离开院楼,步行至地铁站, 乘一站路到家。
进了公寓楼,习惯性先去收取邮件。
上楼, 打开1108的门, 目光越过玄关里停着的一只小号行李箱,一眼看见正坐在茶几旁地毯上的女孩。
穿着一件白色上衣, 灯笼袖, 前襟是塔克褶的设计,蓬松而浓密的长发披散, 一手撑腮,一手划拉着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 有点百无聊赖。
听见开门声,她立即转过头来, 脸上露出笑容, 那生人勿近的表情,一下消失不见。
他没有见过比她更像猫的女孩,黑猫, 永远躲在高处或者暗处观察世界, 凡有风吹草动立即藏起来消失不见, 只对有限亲近的人展露肚皮。
“一一。”
林檎一下笑出声,“你表情好严肃啊, 孟镜年。”
“有吗?”孟镜年轻声一笑, 把楼下门禁卡丢进盘子里, 换了鞋走进去。
到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低头看她, “晚上想吃点什么?”
“你做吗?”
“都可以。想出去吃也行。”
林檎思考一瞬,“……家里还有什么食材?”
她站起身,准备去厨房,谁知孟镜年腿往前一伸,把她拦住了。
“干嘛?”她笑着低头。
“你之前还会跟我客气,现在使唤人都不给一点好处吗?”语气故意的有几分正经。
她被逗笑,俯身亲了他一下,“这样够吗?”
当然不够。孟镜年捉着她的手臂,叫她坐下来,搂住她亲了好一会儿,终于放手。
食材够他们做两份通心粉,这个弄起来不费时间。
孟镜年多少觉得晚餐太简单了,说道:“这一周有点忙,没空买菜。”
“明天我们可以一起去买。”林檎说出口,便觉得自己特别喜欢这句话,仿佛包含了一种在过日子的平淡如水。
“好。”
吃完饭,林檎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洗漱包、化妆包,还有几套换洗衣物。
她拿在手里多少有点踌躇,孟镜年挽起衣袖,正要去收拾厨房,看了一眼,语气自然地说道:“我房间里衣柜还有空位,挂到那里去吧。”
“……好。”
头一次进孟镜年的卧室。
房间比书房大,有一扇落地窗,挨着窗户放了一张不大的黑色书桌,旁边是移动边柜,放着几个黑色的文件收纳盒。
床头柜上放着一盏铜色金属灯罩的台灯,灯下摆着两本书,和一个银色金属摆件,大号的螺钉撑起带环的星球,星球是块灰色岩石,似乎是扩香用的,但那上面没有香气。大约孟镜年懒得搞这样细腻的东西。
床头柜旁边有一盆绿植,被照料得叶片润绿的金山棕。
床头墙上挂了一个画框,框着一张黑白照片,极复冲击力的鸟影和人像,不知道是哪位摄影师的作品。
虽然是租来的房子,但被他收拾得很“孟镜年”,她几乎一眼就喜欢上,简洁却不失温暖。
打开衣柜,便是他常穿的那些衣服,数量不多,但每一件质量都属上乘。
林檎把自己的衣服挂进去,看着自己的和他的挨在一起,待了一会儿,方才离开房间,回到客厅。
孟镜年已将厨房收拾干净,去浴室里按出洗手液洗过手,走出来问道:“想做点什么?”
“看恐怖片?”
“你如果想抱我,可以直接过来,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林檎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哦,你反应过来啦?看来你没有那么迟钝。”
“只是因为你做得不怎么高明。”
“高不高明不重要,得逞就行。”
孟镜年轻声一笑。
周五的晚上,理应出去约会,但或许已经吃过饭了,便不想再出门。
林檎从自己的待看片单里挑出来一部热闹的电影,但两个人全程聊天,基本只把它当做背景音。
很奇怪,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有说不完的话题。
电影播完,临近十点钟,林檎先行起身去洗漱。
洗头洗澡,再吹干头发,花去了不少时间,走出浴室时,她很注意清理掉了自己掉落的头发。
坐在沙发上的孟镜年看去一眼:“洗好了?”
“嗯……”
她穿着一件乳白色长袖睡裙,齐脚踝,纯棉质地,方领,领口扎了一圈不算夸张的木耳边。
孟镜年起身,说:“你先去休息吧。”
“好……”
林檎拿上手机,去了孟镜年的房间。
躺下以后,脸挨住枕头,嗅到很干净的洗衣液的香气。
玩了会儿手机,孟镜年洗完澡过来了。穿着件白色T恤,外面披了一件浅灰色的薄针织外套。
孟镜年问:“睡觉吗一一?还是再玩一会儿手机。”
“再玩一下。”
孟镜年便没有关上大灯,只去另一侧床边坐了下来,拿起床头柜上的书。
那书林檎翻过,德语著述,她的水平还不足以看懂,只知道大概是他专业相关的。他已经看了一半,中间夹了张书签——是她送的那张地球冰淇淋球的贺卡。
很难想象,有人的睡前读物是这么累人的类型。
孟镜年就坐在床边,低头看书,林檎瞥了好几次,从背影看见他翻书的动作。
她把手机锁屏,坐起身,膝行过去,把下巴往他肩膀上一抵,“……你真在看书啊?”
“不然?”孟镜年声音带笑。
“那你为什么不坐上来看?”
“大约因为我不敢吧。”
他总是这样,拿寻常语气讲最叫人遐想的话。
“……怕我吃了你?”林檎声音低下去。
“有这个可能吗?”他转过头来,望住她的眼睛。
她立即把脸往他背后一藏,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随后是书阖上,放在了床头柜上的声音。他手臂伸远了,揿灭顶灯,转身抱住她,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侧坐的姿势,变成了他跪坐在她身侧,手肘撑在她脑袋旁边的枕头上,她仿佛整个人都被罩在他怀里。
吻又热又密,从唇上到锁骨,流连片刻,他喘了一口气,把头低下去,埋在她肩膀上,不再继续。
呼吸平静之后,孟镜年把外套脱下,单穿着短袖T恤衫躺下。
林檎拉过他的手臂,枕上去,与他面对面。
台灯光像稀释过的黄昏,他实在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好看,这样的灯光下更有一种情意缱绻的温柔。
她伸手指碰了一下他的鼻梁,“……我以前都不愿意跟你说晚安。”
“为什么?”
“因为感觉很自作多情。”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
三月下了两场雨,天气不知不觉转暖。
林檎的工位临窗,窗台上有人养了一颗多肉,装在很小的花盆里,她每次拉遮光百叶帘都小心翼翼,怕帘子打翻花盆,害多肉活不成。
大三下学期课少,班里大部分人都去找了实习。
林檎没那么从众,但还是要为未来打算——研究生她肯定是要读的,但往后还要不要继续,她暂且没那个想法。
那天孟镜年说她要是去搞学术,一定会学术腐败,她说自己讨厌念书,不是假话。读书是种生存手段,到足够靠它谋生的程度,就没必要读下去了。
因此,她觉得自己研究生毕业以后,多半就会直接去找工作,那趁着现在攒点实习经验,还是很有必要。
实习单位是家医疗器械公司,前两年刚成立了一个人工智能研发部,专门研究如何将AI技术应用于医疗介入设备。
地点在高新科技园,离大学城不远。
孟镜年笑她,也就这点出息了,她不服气反驳,要是她找个外地的实习,也不知道谁先受不了。
实习没多大意思——在林檎看来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事情都没多大意思,他们实习生,说白了就是打杂的,部门里好多技术大牛,也轮不到他们发挥作用。
好在公司不怎么加班,七点一到就能回去。
林檎不让孟镜年接她,下班高峰期门口到处是车,好半天才能分流。孟镜年通常很有耐心,但堵车除外,看他压着方向盘,低气压的模样,她就觉得还是自己坐四站地铁更方便。
况且这园区里不少学校的人,万一让认识的人撞见,始终是个麻烦。
园区外有不少快餐店,林檎中午会去吃,晚上就直接去孟镜年那儿。他也基本按时下班,除非他研究领域内出了什么突发极端天气,数据处理工作骤增,需要临时地加会儿班。
孟镜年六点下班,回家做饭,林檎到家七点半,时间刚好。吃完饭,两人一块儿出去看电影,或者找个运动馆游泳,也或者就把两台笔记本靠在一起,面对面地各自干活。
没早课就歇在他这里,有早课就回宿舍休息。
快递地址也改成了孟镜年的住处,有时候他拿快递,顺便也帮她拿了。虽然多数情况反过来,他帮她拿快递,顺便把自己的拿了。
孟镜年有洁癖,没拆的快递只准放在玄关。
有一阵忙,没顾上拆,快递盒子挨着墙根堆了半人高。
那天回家吃完饭就被他按在那里拆,拆了半小时,他也不帮忙,抱着手臂笑得温温柔柔的,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指纹密码锁录了她的指纹。
拇指贴上去,门打开,一股香气从厨房飘来,勾得她肚子叫起来。
换鞋进屋,打声招呼,洗手,自觉把外穿的衣服脱下,丢进脏衣篓,换上居家服,再去厨房。
孟镜年也不总有那么勤快,比如今天就是水煮肉片,加了土豆、白菜和番茄,一锅打发。
她不怎么挑食,至少绝对不会挑孟镜年做的饭,有得吃就好,何况他厨艺不赖,只比叔叔逊色两分。
面对面在餐桌上坐下吃完饭,林檎问起堆在玄关的一只大箱子:“是我的快递吗,还是?”
“不是,给谢衡的。”孟镜年换了一副认真口吻,同她报备,“今天下午,我跟谢衡的前女友见了一面。”
“哦,那个方佳柠?她找你什么事?”
“谢衡送了一箱礼物,她寄回去但被谢衡拒收,她有些困扰,所以托我帮忙转交给谢衡,并且帮她带句话,让谢衡不要再继续找她了。”
“谢衡会听吗?”
“我劝劝他。”孟镜年微微蹙眉,“闹成这样没有必要。”
林檎少见他有这样的表情,盯着看了两秒钟,也觉得勾人,心想自己没救了,“……他这回怎么这么坚持,他好像也不是情圣人设啊,总不会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孟镜年挑眉看她:“含沙射影?”
林檎笑得格外无辜:“心里有鬼的人才这样觉得。”
吃完饭,林檎自觉去洗碗。她不怎么排斥这件事,以前在婶婶家里,没搬新房之前没有洗碗机,洗碗这件事都是她承包的。起初婶婶不让,她说如果什么家务都不做,显得自己在家里像个客人,他们才随她。
“一一。”孟镜年这时候拿着手机,走进厨房,“谢衡找我,我出去一趟,顺便把东西给他。大约半小时回来。”
“好。”
洗完碗,林檎再去洗头洗澡。头发太长,烦得很,她把头皮吹干以后就没管了,把蓝牙音箱打开,点开自己的歌单,到阳台上去一边吹风一边听歌。
已经过去了半小时,孟镜年还没回来,给她发了条消息,说陪谢衡喝两杯。
她不再往下张望,回书房去打开了孟镜年的台式机,做一门课的平时作业——他给她重新配了一块显示屏,拿支架竖起来,长长的一屏,用来敲代码很爽。
十点钟,孟镜年回来了。他走到书房门口,同她打声招呼。
林檎把椅子往旁边挪了一点,从两台显示屏之间露出脸,托腮问他:“劝得怎么样?”
“喝醉了发疯,给方佳柠打电话。方佳柠过去见了他一面,把话说开,他接受了,以后应该会消停了。”孟镜年松一松衣领,“我先去洗澡,一一。”
林檎点头。
作业剩得不多,林檎想一口气弄完,后面几天专门用来调试和debug。
敲得很投入,直到敞开的书房门被轻叩了一下。
抬眼看去,孟镜年端了一杯水走了进来。
水杯被放在手边,林檎说句“谢谢”,眼睛却没有从屏幕上移开,手上仍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
过了一会儿,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拿水杯,一抬眼,陡然对上孟镜年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自己未免过分投入。
天气还不算暖和,他洗完澡却只穿一件黑色T恤,背靠着桌沿,一只手在身后撑在桌面上垂眸看着她。
不知道因为刚洗过澡,还是因为喝过酒,目光比平日要深上两分。
“你看什么?”林檎笑问。
“看你工作。”孟镜年又往下低了一点头,“你认真的时候和平常不大一样。”
“……是什么样?”
“嗯……”他斟酌一下,“有点凶?”
喜欢他“嗯”的这一声,带一点懒散的尾音。
“是不是因为我的眼睛?”林檎仰面看他,手指点着自己的下眼睑,“好像眼球比较靠上一点,所以待机状态,下眼白比较明显。”
“待机状态。”孟镜年觉得这措辞有点可爱又有点好笑,重复一遍。
灯光是白色,落在她眼睛里,让她瞳孔颜色显得比平日浅上几分,眼下一点浅褐色。
孟镜年目光定在那里,“一一,你眼睛下面,是痣还是斑?”
“不知道,痣吧……合作过的化妆师都说很有特色,有时候会拿眼线笔专门……”
话没说完,因为孟镜年忽然俯身,微凉手指擒住了她的下巴,把脸抬起来,注视她一瞬,低头。
吻落在眼下。
眼皮颤抖,无法抑制。或许因为喝过酒,他呼吸的温度比平日要高。
吻在那里停了一瞬,又移到到耳垂上,薄薄的潮湿的触感。他嗅了一下她发上的香气,低声问:“洗过头发?”
他声音的音色和平日稍有不同,说不上来的慵懒,闷闷沉沉地往耳朵里钻,让她耳根发烫。
座椅被转了半圈,孟镜年继续俯身,手臂将她腰一搂,使她站起身,两臂一抱,她双脚顿时悬空,拖鞋掉了,“吧嗒”一声。
她被抱坐在书桌边沿,孟镜年一条手臂撑在她身侧,稍稍仰头看她。他仿佛更喜欢在低一些的位置仰视她,似乎这样能将她的情绪看得更清楚一些。
浓密长发垂落,挡住了光线,他注视着她,也不说话。
只有一起一落的呼吸声。
不是第一次接吻了,可总在这种期待的时候格外紧张,心脏怦跳,没个章法。
“一一……”他几乎情不自禁地伸手拊按她后颈,让她低下头去。
他刚刷过牙,口腔里是薄荷的香气,起初很温柔,舌尖闯进来之后变得格外强势。
没见过这样的孟镜年。看来酒是个好东西。
林檎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呜咽一声要把他推开,他不让,吻得更凶,好不容易逮着换气的机会,她哑声说:“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他手臂用力将她腰一搂,“……不会让你掉下去。”
林檎根本不信他会来真的,在他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他们的进展,也不过是比除夕那天出格了一点点。
孟镜年老说自己不算正人君子,可如果他都不算,就没人是了。晚上同床共枕,他抱着她硬得那样厉害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甚至都没自己纾解过。
可这次却有些来势汹汹的意思。
吻落在锁骨上,她忍不住伸臂往后撑去,碰到了水杯,差一点打翻,他停了一瞬,仿佛也觉得这里不是好地方,万一误触键盘,弄坏她的劳动成果就不好了。
于是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踢开拖鞋,去了靠墙的沙发床那儿——她来了以后就无其他人留宿,床收起来,变成了原本沙发的样子。
林檎头颈枕在扶手上,孟镜年一条腿支在地上,一条腿挤进了她的膝盖之间。
“一一……”孟镜年手肘撑在她脑袋旁的扶手上,垂眸凝视着她,“回来路上找一封去年的邮件,看见了当时的机票预订信息……我是去年今天回来的。”
“……嗯,我记得。”林檎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他平日这样波澜不惊的人,眼里燃起火焰的时候,深情得能把人烫伤。
“你记得……”
“和你有关的每个日子我都记得很清楚……”
最后一个字被孟镜年吞没。
她还是穿着那条齐脚踝的白色睡裙,方形领口,轻轻一拉袖子就褪到肩膀以下。灯光明亮,而试了这么久的“脱敏疗法”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她还是一瞬间抬起手臂蒙住眼睛,因为自己情不自禁地将上身拱了起来,好像要去迎就他的啮噬一样。
孟镜年低声喊她的名字,鼻息如雾气一样回荡于白色的柔软的低矮山谷之间,他膝盖往上挪了一步,抵住了潮湿的丘壑。
这样一瞬之后,他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也一并拉起她睡裙的衣领。
“一一……我们商量一件事。”
“……嗯?”
“找个时间,我们跟家里公开好吗?”
“不……”林檎下意识说道,顿了一下,意识到孟镜年这个时候停下来是为了什么。他迟迟不愿意动真格,是因为想先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认可。
“我知道很难,但不管结果如何,我和你一起承担。”
“……我不要,我没有做好准备。我想不到他们有任何接受的可能性。”林檎声音急促。
“我想对你负责,一一。你知道我是认真地想跟你一辈子。”孟镜年低头看着她,目光与语气俱是诚恳。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没有做好准备。”林檎因为窘意而满面通红,呼吸也似乎困难起来,“……我们在一起根本还没有多久,一定要这样着急去面对现实吗?”
“我觉得这样躲躲藏藏,对你不公平,一一。”
“我从前偷偷喜欢你这么久,根本没想过要计较什么公平不公平。你让我现在就去面对叔叔婶婶,还有你父母的反对,才是对我不公平……”林檎咬了咬唇,“而且,而且你还在这种时候提出来……你的道德感比我的感受重要……”
“我没有这样想,一一。”
“是吗?”林檎伸手撑在他胸膛上,用力一推,他没有防备,身体往后仰去,伸臂撑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下。
林檎趁势跨坐在他腿上。她低下头来,长发笼住的一双眼睛,幽沉得有几分异样。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孟镜年?”她短促的呼吸吐在他的鼻梁上,“……我根本不在乎你要不要对我负责,我也不是什么乖女孩。你知不知道,在这张沙发床上,我做过什么?”
她将睡裙掀起,趺坐而下,紧紧抵住了他的。她看见他瞳孔微张。
她直直地望着他,目光毫不闪避,轻轻的声音有些发颤:“……还记得吗?去年的考试周,我到你这里来借宿的第一晚,我失眠睡不着觉……你那个时候出去倒水喝,在走廊撞见我。我是从浴室出来的,你猜……那之前我刚刚做了什么?”
“……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她观察着他微妙的表情,摆动自己的腰肢,潮湿布料相摩擦,有所阻隔也觉得自己在不断沦陷,或许因为仿佛在亵渎他。
她不再说话,把红润的嘴唇咬得发白,以一种破罐破摔的心情,借助他卖力自我取悦。
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一瞬间,就从山顶跌落下来,整个人力气尽失,瘫进他的怀抱里。
“一一……”
她飞快拂开他伸过来触碰她脸颊的手,“……不要看我。”
孟镜年只好把手臂垂落下去,拥抱她。
她却又是一挣,十分用力,几乎是将他的手臂打远了,而后手掌在沙发靠背上一撑,飞快地站起身。
拖鞋在书桌那儿,她只好赤着脚跑出去。
孟镜年赶紧起身跟上前。
林檎进了浴室,他迟了半步,浴室门摔上,反锁,把他隔绝在外。
孟镜年轻轻叩门:“一一。”
里面只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一一,把门打开好不好?”
“……不要。我好糟糕。”她声音有种嘶哑的破碎感。
“没有。我从来不觉得你糟糕。这有什么呢?”孟镜年上前一步,额头挨住浴室门,好似这样能将声音传得更清楚一些,“……你以为我没有想着你做过同样的事吗,一一?”
水声倏然停了。
“你说……?”
“是的,你没有听错。”孟镜年叹声气,“对不起,一一,我有时候会囿于自己的观念,即便我知道这样的观念可能很过时。可是,对于你,我总认为多郑重都不为过。你要相信我很珍视你。”
“咔哒”一声,浴室门解锁,打开了。
林檎低着头,脸上沾着水,鼻尖泛红,他相信把她的脸抬起来,她眼眶也一定是红的。
孟镜年伸臂,捉着她的手臂,往自己跟前一带,一把将她抱住,“……你是不是有些恐慌,一一?”他能察觉到,她的反应过分剧烈了。
江澄有焦虑症,并伴有轻微的恐慌症,他因此对相应症状有简单的了解。或许林檎的表现,还没有到“恐慌症”的程度,但总归有些超出一般人的表现。
“……对不起,我真的很害怕。我已经失去一个家了,不想再失去一个……”
孟镜年只能紧紧拥住她。
他无法不想到当年在殡仪馆里看见的那个八岁的女孩,黑而空洞的一双眼睛,面无表情,好像已经和这个世界彻底切断了联系。
她察觉到自己喜欢上他的那一刻,一定比现在还要惊恐吧,因为这一开始就是错的,是一条成功率极低的歧路。
“……如果你觉得还没有做好准备,那么我们就先保持原样。”孟镜年低头,亲吻她湿润的眼角。
但没有什么。
歧路或者绝路,他都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