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林檎结束夏令营, 回到南城,这座城市正进入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
落地是工作日的下午,孟镜年要上班, 林檎没叫他接,吴钦跟她一趟航班, 下机以后两人拼了个快车。
车先把吴钦送到, 再开去大学城。
1108室内干净整洁,显然在她走后孟镜年做过打扫。
打开空调, 检查两盆绿植需不需要浇水, 放倒行李箱,拿出洗漱用品, 冲个澡换身衣服,再在凉丝丝的空气里, 收拾行李箱。
归置完毕,在沙发上躺下, 拿起手机一看, 有十分钟前孟镜年发来的新消息。
mjn:那你先休息一会儿,下班了我来接你,晚上去我爸妈那儿吃饭。
badapple:可以吗?
mjn:麦乐迪也在那儿。吃完了我可以一起送你们回去。
badapple: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小舅?
mjn:……
林檎原想回卧室去睡, 结果刷了会儿手机就开始犯困, 把搭在靠背上的华夫格空调毯往身上一盖, 直接睡着了。
孟镜年六点下班,没在院楼耽搁, 停车场取了车直接开回小区。
开门却见室内昏朦, 没有开灯, 室外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黑蓝天色, 几缕薄云。
孟镜年先没把灯打开,走过去站在沙发前,俯身看去。
她枕着一直手臂,另只手从沙发上垂了下来,手指上套着一枚素戒。
朦胧天光,五官看不分明,呼吸沉绵,胸膛微微起伏。
也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孟镜年这样无声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把她戴戒指的手握住,轻轻地晃一晃。怕她睡太久晚上就睡不着了。
林檎缓缓睁眼。
晦暗里视线相对。
或许她低估了异地这件事的难度,当前只不过八天没见,看见他的这一刻心脏就有种发涨的疼。
她一下坐起来,毯子滑下去的同时一把抱住了孟镜年。
他是弯着腰的,她这样挂在他身上他不好着力,因此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她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于是干脆搂腰一把抱起,自己转个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林檎坐在他腿上,双臂搂着他的后颈,仰起脸,二话不说就开始吻他,舌尖直接侵入缠吮,吻到呼吸急促,皮肤发烫,力气也被抽尽似的蜷下去。
“……想要你。”林檎闷声说。
“还要开回去,吃饭来不及……”
林檎没说话,两次深呼吸之后,便打算起身。
腰却被一把掐住,把她按了回去。
林檎不明所以,低头看孟镜年。
他没解释什么,径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通话记录里找出张姨的名字,拨通,免提,往旁边一扔。
“你……”
孟镜年抬手捂住她的嘴,轻轻地摇了摇头。
因这个要命的动作,林檎一阵颤栗。
电话接通。
张姨:“喂……”
孟镜年的声音平静极了:“张姨,麻烦您跟我妈说一声,我临时有事加班,今晚不回来吃了,你们先吃。”
说话的同时,另一只手探入睡衣下摆,微凉手指挨上腰际皮肤。
“行,我跟祝姐说。那你晚上还回家吗?”
“不好说。过了十点没到家就不回来了,麻烦你敦促我爸早点休息。”
“好。你也别忙太晚啊。”
“嗯。”
手指蜿蜒至前方,覆笼。林檎倒吸一口凉气。
电话挂断了。
林檎心脏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你……”
孟镜年把她脑袋扳下来吻她,低声问:“不喜欢吗?”
她不作声。
“我感觉你好像很喜欢……”说话的时候他把呼吸挨近她的耳朵,声音低得就她一个人能听见,“湿了是不是?”
“……”
林檎真受不了这样。
他拿温凉的声音讲这些,用着最为理智客观的陈述性的语气,既无调笑也不轻浮。
“你怎么不直接打给祝老师……”现在和孟镜年说话,林檎都会称呼祝春宁和孟震卿为祝老师和孟老师。
孟镜年轻笑了一下:“那还是太过了,你说是不是?”
“……”林檎已说不出话来。
或许因为有这样一通电话做铺垫,这一回比任何一回都要疯,羞耻心全部舍弃,她不着寸缕,他却衣冠整齐,这样的对比之下,不知道她和他哪一个更显得堕落。
短暂歇息之后,把灯打开,又进行一次。
冷气开足,他们却也出了一身的汗。
怕这样直接吹冷气会感冒,孟镜年把她抱去浴室淋浴。她洗干净以后,孟镜年又把她抱去洗手台上坐下。
脚掌抵在陶瓷台盆的边缘上,因为脱力而滑落下去,被他抬起来,搭在他的肩膀上。
后背隔着湿漉漉的头发,靠住了玻璃镜面,如果不是如此,她大约会逃跑。
她整个人已经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坏掉了。没顶前一刻才想要伸手把孟镜年推开,手没力气,也没来得及。
孟镜年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要来吻她,她偏头一躲,他掐住她的下巴扳回去,强硬地吻上去。
漉湿微咸的吻,她记得这个人是有洁癖的,他怎么受得了。
他可能也有点坏掉了。
等再回到客厅,已经是晚上九点钟。
林檎躺在沙发上,脑袋垫了块浴巾躺在孟镜年腿上。
他点完了外卖,打开吹风机,耐心地给她吹头发。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T恤,是马克斯·普朗克气象研究所的文化衫。
林檎盯着T恤胸口那个智慧女神弥涅耳瓦的logo,神思有点涣散,如果不是下午已经饱睡了三小时,她这会儿大约已经睡过去了。
头皮吹干以后,风速调至低档。
林檎这时候开口说话:“孟老师最近还好吗?”
“这两天副作用稍微缓解了一点。”孟镜年顿了一下,“头发掉光了。”
“……啊。”
“不过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态度一直比较积极。他在做著述修订,我晚上回去会帮他的忙,进展有点慢,不过有正事做,他会觉得比较踏实。”
“这也是你们从事同一个行业的好处吧,有共同语言。”
孟镜年怔了一下,“是。”
林檎摆一摆脑袋,换个更舒服的姿势。
孟镜年手指轻梳她的头发:“一一,你好像晒黑了一点。”
“忘带防晒了,第一天没涂。”
“夏令营什么内容?”
“专业介绍、师生交流、参观实验室、学术工作坊、茶话会……最后两天学术考核,笔试和面试。”她掰着手指细数。
“笔试面试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自己表现得应该还可以。这一阵实习接触了一些实务层面的东西,面试刚好被问到了。哦,有个导师我很喜欢,加了他的微信,如果拿到资格的话,我可能就报他的研究生了。”
“真不错。”
林檎笑了一下,“你呢?这些天在忙什么?”
“论文开题。”
“你怎么一年到底都在写论文。”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孟镜年的语气有两分郁闷。
“哈哈。”
孟镜年轻轻掐一下她的腮,“笑得很可爱,再笑一声。”
“不要。”林檎笑着打掉他的手,“你好无聊。”
头发吹干以后,孟镜年收起吹风机,抽了张纸巾,拾捡地上的发丝。
“我想去剪头发。现在太长了,好烦。”
“好啊。”
“到这里你觉得怎么样?”林檎比一个锁骨的位置。
“可以。”
“这里呢?”比耳根。
“可以。”
“短发呢?”
“也可以。”
“剃光头呢?”
孟镜年把头发和纸巾扔进垃圾桶,“如果你真的喜欢并且想尝试的话,也不是不行。”
“是不是我想做什么你都可以接受?”
“也不是。出轨除外。”
林檎哈哈大笑。
继而,她又想到这是被评价为“很可爱”的笑声。可恶,还是让他得逞。
外卖送达。
两人很久没这样好好地坐下来吃顿饭了。
两道肉菜,其中一道是炒牛肉,先卤后炒的做法,十分入味,唯一的毛病就是分量不多。
林檎把肉都挑出来给孟镜年,一块一块地把他面前的米饭盒堆满,“你瘦了,你多吃点……嗯,也顺便补一补。”
孟镜年没有表情地将手里筷子掉了个头,敲向她的额头。
她笑着抬手一挡,“我错了我错了,后面一句收回,你不需要补,你生龙……”
“林一一。”
林檎自觉做个噤声的动作,肩膀却因憋笑而颤抖不停。她都觉得自己今天心情好得有点过分。
吃了一会儿,孟镜年说:“江澄请我带女朋友去她那儿吃饭,你愿意去吗?”
“去你老师家里?”
“不是。她跟你在一个园区上班,在附近租了套房子,离园区不远。”
“你跟她说了我们的事吗?”
“没有。想直接带你过去,吓她一跳。”
认识孟镜年越久,越发现他某些时候其实有点“坏”。
“好啊。”林檎笑说。
吃完饭,孟镜年把外卖盒收了起来,打算去一趟楼下扔掉——他受不了厨余垃圾在屋里或者门口留着过夜。
“我跟你一起。”林檎忙说,“我想去趟便利店买点零食。”
孟镜年便站在门口,等她换衣服。
片刻,林檎小跑着从卧室里出来。
孟镜年看见她身上穿的衣服,怔了一下。
白色T恤,胸口的logo和他身上的这一件一模一样,是去年她来留宿,送给她的那一件。
T恤穿在她身上有些大,但因为她很瘦,所有有种oversize的随性腔调,搭一条运动式短裤,双腿匀停修长。
等她换完鞋,孟镜年朝她伸出手。
夜里十点,小区渐渐安静下来,空气里一股浓郁的草木气息。
他们手牵着手,走在夜风里。
第52章
Chapter52
隔日是周六, 林檎同孟镜年一起回家。
车停在小区门口,林檎先去附近水果店里挑了点新鲜水果。
称重付款过后,孟镜年自然而然地将袋子拎到自己手里。
林檎说:“又不重, 我自己提可以的。”
孟镜年笑说:“我提。到门口再给你。”
这小区里都是孟震卿的老熟人,林檎不敢造次, 和孟镜年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
到了三楼, 孟镜年正要掏钥匙开门,林檎忙说:“等一下。”
孟镜年停住动作, 正准备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她, 却见她抬手,把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
她穿的是件娃娃领的连衣裙, 身上没口袋,打开随身挎着的帆布包, 正要把戒指放进去,停顿一下。
向着他靠近半步, 拉开他身上白色衬衫胸口的口袋, 把戒指丢进去,手指轻拍了一下,“帮我保管哦。”
孟镜年笑了一声, “嗯。”
忽听“咔哒”一声, 开锁的声音。
林檎吓一跳, 飞快往后退了一大步。
防盗门打开,门里的人没想到门口站了两个大活人, 也吓了一跳, 连拊胸口。
林檎忙打招呼:“外婆。”
祝春宁:“一一你夏令营结束啦?”
“嗯。”
“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林檎毫不犹豫说谎。
要实话说是昨天, 祝春宁一定能猜到孟镜年昨晚加班是在扯谎,其实是在跟她鬼混。
祝春宁点了点头, 目光多少有几分探询的意思:“你俩一起来的?”
“正好顺路。”孟镜年回答。
祝春宁没再问什么,“你们进去吧,酱油没了,我下去买瓶酱油。”
“我去吧。”孟镜年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林檎,“生抽还是老抽?”
“生抽。”祝春宁瞧着两人一递一接,自然不过的动作,表情有些复杂。
换鞋进门,发现孟落笛也在,正坐在光线敞亮的餐桌那儿,支着平板上网课,孟震卿坐在一旁督促。
林檎跟两人打了声招呼,进厨房去洗了洗手,走到孟落笛身后去,摸摸她的脑袋,笑说:“这么勤奋?”
“唉。”孟落笛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
她马上上六年级,成绩一直中不溜秋,而叶嘉礼因为成绩优异,去最好初中是板上钉钉的事。如今还想跟他同校,大约只有念那所中学的国际部这一条路可走了。
但叔叔婶婶给她提了要求,六年级第一次英语考试必须进前十五名,不然送到哪里去都是钱打水漂。
于是这个暑假孟落笛上午上网课,下午去上培训班,晚上阅读,前所未有的刻苦。
“姐姐,把你的脑子借我用一下吧,我真的要学不进去了。”
林檎两只手食指点一点自己的太阳穴,再点一点她的,嘴里“咻”的一声:“好,借给你了。”
孟落笛笑了一声。
林檎坐了下来,问了问孟震卿的情况。
他比上回见更要憔悴,但没了那一股衰败的死气,眼神也明亮得多。
意志并不能决定生死,但能决定一个人面对生死的态度。
孟震卿淡笑说: “都还好,不必担心。”
“我给您带了几本书。”林檎把放在一旁的帆布包拿了过来,从中拿出三个透明的自封袋,放在桌上,“封起来之前紫外线消毒过,您可以放心翻阅。”
孟震卿因她能细心到这种程度而有几分诧异。
他合着自封袋把书拿起来,看了看封面。
第一本是民国新学制初级中学的教科书《人生地理教科书》的上册,张其均编著,竺可桢和朱经农校订,民国16年出版。
第二本是万有文库的《气象学》,竺可桢编著,1929年出版。
第三本是国立中央研究院的《气象研究集刊·第三号》,刊载了沈孝凰的《亚东温带低气压之分类及其性质》,1931年出版。
孟震卿如获至宝:“还是从你那位朋友那里弄来的?元旦她来作过客,叫……”
“季文汐。”林檎笑说,“我参加夏令营住她家里,闲得没事把她家所有的旧书都清点了一遍,跟您专业相关的就这三本了。”
“这本地理教材和研究集刊,恐怕我们系里的老图书馆都没有。”孟震卿暂且没把它们打开,拿在手里看过封面又看背面,“等有空了,我送到档案室叫他们影印一份电子版。原件我就自己私藏了。”
祝春宁递来果盘,笑着接话:“上回那本竺可桢亲笔签名的书,他常常跟人炫耀。”
“哪里常常?不过是一两次。” 孟震卿严肃纠正。
林檎和孟落笛憋不住笑起来。
不一会儿,孟镜年买酱油回来了。
自从进门,祝春宁就把目光钉牢在他和林檎身上,时刻准备在他俩有任何疑似出格互动的时候,冲上去干预。
家里有一筐朋友送来的豌豆,剥豌豆的活,交到了孟镜年手里。
他去沙发那儿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林檎搬个板凳,到他对面坐下。
两人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互动,只自顾自地从簸箕里拿出豌豆,剥出豌豆米,丢入一旁的碗里。
中午吃饭,两个人斜对面坐着,全程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只在林檎起身准备拿大汤勺的时候,孟镜年把勺子拿起来,放到了她那一方,她说了句“谢谢”。
祝春宁也就放下心来,知道两人还算有分寸,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
吃完饭,孟落笛和孟震卿都要午休,林檎也便准备回去了。
祝春宁在剥橙,掀眼道:“外面热,镜年你开车送一送一一。”
“好。”
“你爸两点半才醒,你有自己的事就先去忙,不着急回来。”
“……好。”
两人走去玄关换了鞋,打过招呼之后,打开门出去。
一前一后地下到了二楼,林檎才问:“祝老师是让你……陪陪我的意思?”
孟镜年笑:“是吧。”
“可是两个小时能做什么……”
“两个小时还不够啊。”
林檎转身要去捂他的嘴。
他一偏身躲过了,低声笑说:“都是邻居,你注意点。”
林檎立马后退三步。
上了车,孟镜年把林檎送回梧桐小区。
“一一,我有个问题。”
“嗯?”
“我妈是不是私底下找过你?”
“……没有啊。”
“你撒谎的时候声音很不自然,你知道吗?”孟镜年转头看她一眼,笑问,“是不是找过你?”
“……嗯。”知道瞒不过,林檎只好说实话了“你怎么知道的……”
“上回她知道了我俩的事,冲我发了火,我一直等她冷静下来找我聊,但这事儿后来没下文了。今天她似乎是默许的态度,总不至于无缘无故想通了——她跟你说了什么?”
“劝我们分手。但详细的我不会告诉你,我答应过她的。你只用知道,我用高超的辩论技巧说服了她。”
孟镜年被逗笑,“如果她说了不太中听的话,你不要在意。”
林檎摇头:“完全没有。”
孟镜年手指轻点了一下方向盘,“你和她聊过之后,决定去北城?”
他实在很敏锐,一点线索被他抓住,他便能抽丝剥茧,还原得八九不离十。
“她只劝我目光放长远一些。”
“以后再遇到同样的事,记得告诉我。一一,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消化这些压力和委屈。”
“我也总是要成长的。”林檎手肘撑在车窗上,手背托腮看他一眼,笑得有点懒洋洋的,“做你外甥女可以把任何事情都推给你,未婚妻可不行。”
“未婚妻。”孟镜年轻笑重复一遍。
“哦,戒指给我。”林檎伸手。
“你自己拿。”
“你不怕我乱摸干扰驾驶造成交通事故的话。”
“……”孟镜年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衬衫口袋,动作一停,“啊。”
林檎看他。
他也看向林檎,“不见了。”
“怎么会……那个口袋不是蛮深的吗?”林檎倾身去,想自己摸摸口袋,但这时候正行驶在主干道上,踌躇一下还是没动手,却见孟镜年扬了扬嘴角,立即反应过来,“……你好无聊。”
孟镜年单手掌方向盘,笑着牵她的手,把戒指递还给她。
/
江澄入职没多久,但搬到那出租房已经有一阵了。
那回跟汪兰舟吵过架以后,催着中介带她连看了三套,选中了最符合需求的一套,隔日就约了房东签合同,火速地搬了进去。
她回国带了两个大的行李箱,堆在家里都还没整理完,直接搬去新家,也算省了事。
这天林檎下班,孟镜年开车过来,载上她一同去了江澄那里。
门上贴了卡通的木质门牌号,装了个监控门铃。
揿铃过后,听见里面传来江澄的声音:“来了!”
片刻,门打开。
江澄笑说“欢迎“,声音顿一下:“……林檎?你好你好,好久不见。”
林檎笑说:“好久不见。”
江澄看了孟镜年一眼,目光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瞟,像是要去找第三个人的存在。
片刻,疑惑地皱了一下眉,而后再把目光移到林檎身上,又同时来回地扫过他们两人。
没说什么,让两人进来,把两双一早准备好的新拖鞋递过去。
她退远了,看着两人换鞋的身影,清了一下嗓子,“那个……我一般不会怀疑我的理解能力,但我怕万一弄错了就很尴尬,所以……”她手指点了一下林檎,“孟镜年,你的女朋友就是……”
孟镜年:“嗯。”
江澄硬生生咽回去一句“卧槽”,轻咳一声,向林檎说道:“……失敬失敬。”
林檎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第53章
高新区的房子房租不贵, 江澄这套出租房百来平米,两室两厅,厨房和阳台齐备, 精装修。
如果孟镜年的风格是简约克制,江澄就是极繁主义, 书本、摆件、盲盒、玩偶、杯子……很难想象一个人到新家还没有一个月, 就能把空间填得这样满。
沙发靠墙,靠背上摆了一排毛绒公仔, 某个知名的割韭菜品牌。
林檎单膝抵在沙发上, 从上面拿起一个水煮蛋造型的捏了捏,“你这里好齐全。”
“基本出一款买一款。”江澄指了指, “你挑一个喜欢的吧,当见面礼?”
“可以吗?”
“可以。”
林檎看一圈, 指向一个绿色条形的,“那我要这个苦瓜。”
“是酸黄瓜。”江澄拿下来扔给她。
“哦不好意思……”林檎失笑, “酸黄瓜。”
抱着“酸黄瓜”坐下, 林檎说:“收集这些花了很多钱吧。”
“工资的一半贴上面了。不过总比给男人花钱强。男人是无底洞,投进去连个响都听不到。这个至少保值,二手还能出一半呢。”
林檎歪头, “……给男人花过?”
“咳……这是另外的故事。”江澄指一指厨房, “你俩先坐, 我把东西拿出来我们吃饭。”
江澄所谓的东西是电煮锅。
她给电煮锅接上电源,把半块火锅底料投进去, “我不会做饭, 附近的外卖暂时没发掘出什么好吃的, 就吃火锅可以吧?”
“客随主便。”林檎笑说。
江澄再把一盘盘的净菜端出来,羊肉、牛肉、五花、毛肚、鲜笋、土豆……各类火锅热门单品基本齐全, 琳琅满目地摆满一桌子。
“喝什么?”
“都可以。”
江澄从冰箱里拿出三瓶乌龙茶,招呼两人坐下。
水烧开了,江澄拿公筷先把牛肉投进去,切得很薄的肉片,汤里涮一会儿就能开动。
孟镜年提筷,先给林檎夹了一箸,汤很滚,他把火力调到了中档。
夏天在空调房里吃火锅喝冰茶,实则很惬意。
林檎吃了两口肉,开口道:“我有个问题。”
“嗯?”江澄看她。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你以前是怎么称呼我的?”
“你没发现其实我一直没有正面叫过你吗?”
江澄思索:“好像是哦。那你叫我阿姨吧。”
孟镜年笑说:“你是占她便宜还是占我便宜?”
“按照辈分我本来就是阿姨。”
林檎笑说:“不怕把你叫老了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开玩笑的。你就叫我江澄,或者我英文名……德文名?”
“Leonie?”
“孟镜年跟你说的?”
“不是……你送过他一本书,《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哦那个。随便送了打发他的。”
林檎小声:“……我自己买了一本看完了。”
孟镜年朝她投去微讶的目光。
江澄说:“我都没看完。那书读起来好费力的。”
“我也觉得费力。”林檎坦然笑说,“谁叫我那时候有点傻。”
“……都怪家长乱弹琴。”江澄哑然失笑,“他们就好像见不得眼皮子底下有一男一女,都是单身,却不是一对。”
林檎跟着笑出一声。
“话说到这里,那我忍不住要多问一句了。”江澄抬手,食指点着他俩划拉一下,“你俩确实是真的吧?没联合起来诳我玩吧?”
“一般人就是要整蛊,脑洞也没这么大。”林檎笑说。
“真是不得了——我是说孟镜年。好学生叛逆起来原来是这样的。叔叔阿姨知道以后,会不会把你腿打断啊。”
“我妈知道。”孟镜年说,“我爸那边还瞒着,所以也得拜托你先保密。”
“……阿姨知道?”
“嗯。你妈那边的人脉撞见过我们,我妈根据描述猜出来了。”
“那她什么反应?”
“还好。基本默许了。”
“……我是不是漏了太多集?怎么就默许了?”
“可能她还没有那么保守。”
“那你是在说我保守?”
孟镜年微笑:“我没这么说。”
江澄指着孟镜年,对林檎说:“我就真的很讨厌他这种笑容你懂吗?”
“不是很懂?”林檎小声说。
“……行了。你俩臭味相投。”
孟镜年:“谢谢祝福。”
江澄差点抄起一盘子土豆丢过去。
吃了一会儿,孟镜年问:“你最近跟你妈怎么样?还吵架吗?”
“我不住在家里,想吵也没那么容易。可能上回发疯把她吓到了,她稍微收敛了一点。委曲求全还是不如发疯有用。”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国。”
“没办法。他们就我一个女儿,总不能他们年纪大了我不管吧。毕竟是父母,凑合过吧。而且我不会做饭,你也知道不会做饭在德国生活有多地狱,那里的菜我真是吃得够够的了。”
林檎把拿公筷涮好的毛肚递给了江澄,“那你多吃点。”
“Danke.Schatz!”
“danke我知道,schatz是什么意思?”
“孟镜年没对你说过?”
“没有。”
“啧。”江澄摇摇头,“那你自己问他。”
林檎看向孟镜年。
孟镜年被辣得微微咳嗽一声,“……回头告诉你。”
火锅吃完,孟镜年和林檎自发帮忙将碗盘端进厨房。
“就堆在这儿,不用管,我等会来洗,你们出去坐吧。”
林檎和孟镜年在水槽那儿洗了个手,回客厅沙发上坐下。
林檎把“酸黄瓜”抱起来,转头看向孟镜年,低声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你猜猜看?”
林檎思索了一下,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猜不到。”
“你已经猜到了。”
“没有,我笨。你快告诉我。”知道他难以启齿,她故意说道。
“情景不对。下次再告诉你。”
“你要什么情景?”
孟镜年仿佛认真思索,片刻,看向她,无声说:“床上吧。”
“……”
她耳朵一下就红了。
孟镜年伸手,捏捏她的耳垂,意外她还有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
林檎听见江澄走出来了,立即伸手打掉了他的手,听见他低笑一声。
江澄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茶几上,捡个藤编蒲团在他们对面坐下。
“林檎你也在园区上班?”
“嗯。在SE Medical实习。”
“哪一栋?”
“B6。”
“我离你不远。中午可以喊我一起吃饭。”
“好。”
林檎拿一牙西瓜,一边啃一边说:“你缺室友吗?”
“你没住孟镜年那儿吗?”
“我觉得住在你这里可能比较自由。”
江澄秒懂:“他洁癖是吧。”
她转向孟镜年,“听到没有?对你女朋友宽容点,不然人跑了。”
孟镜年无辜极了:“我还不够宽容?”
江澄也拿上一块西瓜,“不行啊宝贝儿,我经常带异性回来的,有别人不是很方便。”
“……噢。”
孟镜年瞥了江澄一眼。
江澄看懂了,他大约是想说,你玩得也挺花的,她哈哈笑起来。
一片西瓜吃完,江澄把瓜皮投进垃圾桶里,忽然说:“你俩在一起这件事,虽然初听很震惊,细想也挺合理的。”
林檎忙说:“怎么说怎么说?”
“孟镜年好像从来没有像在意你一样,在意过另外一个异性吧。我那时候还跟他开过玩笑呢,说他要是找了女朋友,女朋友铁定要吃你的醋。”
“那他怎么说?”
“他就笑啊,跟现在一样。”江澄指一指孟镜年。
林檎莞尔。
江澄片刻又说:“她高三那会儿,你就喜欢她了是吧。”
这句话单用听的,人称代词不大明晰,孟镜年问:“谁高三?”
“林檎。”
“没有。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
“是吗?那你那次怎么那么郁闷?”
孟镜年和林檎都露出不解的表情。
江澄手指抠了抠太阳穴,面对两人“展开说说”的目光,不得不认真回想,“就你刚去德国那阵,你去我租的公寓吃饭,我俩吃的披萨你记得吧?”
孟镜年点头。
“我们房东儿子念高二,金发蓝眼小帅哥,我俩上楼时碰见他,我当时跟你开玩笑,说这颜值好配你外甥女。你说别乱说,她有喜欢的人。哇当时你语气那叫一个酸,我还以为我多想了。”
孟镜年一怔。
江澄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林檎,“你别告诉我爱而不自知啊?”
一时都没吭声。
后续,两人都不再有闲聊的心情,江澄也看出来了。
没一会儿,孟镜年提出告辞。
江澄把人送到门口,看林檎两手空空的,让她稍等,去沙发那儿拿上“酸黄瓜”递给她。
两人并肩下了楼,沉默了好久。
林檎脚步放缓,孟镜年察觉到,也跟着慢下来。
林檎停步,转头看他,无意识捏着手里的“酸黄瓜”,犹豫地说:“江澄说的话……”
“抱歉……我也说不清楚。”孟镜年朝她走近一步,低下头去,“……那时候你和我说,喜欢上一个不可能的人。我确实有一些怅然若失,但我没有认真去分析过那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语速变慢,好像现在才开始一点一点梳理:“一一,你也知道,从一开始我们就既是朋友,又是亲人,十多年的相处,这种关系远远不止一两句话能够概括。所以当我意识到,未来会有其他人要分走你人生中的角色时,那种没有指向性的嫉妒,似乎也难以避免……”
孟镜年声音低下去:“……我一直以为那是正常的。”
他一直以为那是正常的。
林檎几分怔忡。
伸手,抱住他的腰,他手掌抬起来按在她后背上。
“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林檎笑着低声说道。
岁月在他们之间是一株向上生长的树,同气连枝,同生共死。
又如何区分,究竟在哪个瞬间的哪根枝叶上,绽出了第一个名为“动心”的花苞呢?
或许春天知道。
第54章
盛夏天结束, 新一学期开始。
孟震卿做了第三次化疗,进入休养期。
林檎升入大四,课程更少, 她一边实习,一边开始准备推免的事。
孟镜年申请的基金中了, 开始着手忙碌项目启动的工作。
这天孟镜年在院楼开会, 口袋里手机连续振动好几次。
拿出来看了一眼,是江澄发来的消息:
【你和林檎的事我妈知道了】
【她要去找你爸妈告状, 我在拦】
【不见得能拦住, 你最好是提前跟你妈打声】
最后一句没打完,漏的两字应当是“招呼”。
孟镜年回复了一句“谢谢”。
江澄给孟镜年发消息通风报信的时候, 正和汪兰舟坐在开往孟家的出租车后座上。
从上车开始,汪兰舟滔滔不绝地输出了好长时间。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玩手机?!”汪兰舟见江澄低着头, 十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打字,忍不住伸臂, 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 往座椅上一扔。
江澄只来得及点击发送并锁屏。
“江澄,跟你相关的事你自己能不能上点心?”
“我说了无数次,我不喜欢孟镜年, 他跟谁谈恋爱和我没关系……”
“那他有没有早点澄清这个事?人人都知道你爸是把他当未来女婿培养的, 他现在闹这么一出……那不是别人, 是他外甥女!以后别人要怎么议论你爸……”
“他要真是块烂泥我爸想扶也扶不起来……”
“你还帮他说话?!他干出这种乱伦的事……”
“人家既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又没触犯法律, 您不要口口声声乱伦讲得这么难听。”
“世界上不犯法但不道德的事情多了去了, 都要这样宽容那早就乱了套。”
汪兰舟似觉得她成不了气候, 往外看了看,孟家所在的小区, 下个路口就要到了,“我跟你没话说。我直接去跟孟震卿和祝春宁理论,我倒要听听他们怎么说。”
“妈,我真不懂您到底在生什么气。您既然这么瞧不上孟镜年,他不做你女婿,不是正合您的心意吗?”
“……”汪兰舟噎了一下,“那他也得把你爸这些年投他身上的资源吐出来再说!”
“我爸投什么资源了?任何奖项、资格,他不都是按章程申请自己凭真本事获得的?他要是个水货早被人做筏子把我爸批得体无完肤了,他自己发的顶刊,我爸还在后面挂个名呢……”
“这话你敢当你爸的面说吗?!”
“我有什么不敢的。您不就是对我不满,觉得我没按您规划的那条路走吗?您不满意只管针对我,跟别人没关系。孟镜年跟林檎的事,他家里人除了孟叔叔都知道,瞒着孟叔叔是因为他下个月就要做手术。您非要在这个关键时候做坏人,我不拦着,你就做好跟孟家绝交的准备吧……”
“你威胁谁?”
“我能威胁得了谁?我要真想威胁您我早就一头碰死了,省得您左右看我不顺眼。但我不行,我还得活着给你和我爸养老。”
车在此时刹停。
窗外便是小区大门。
江澄往窗外看了一眼,又转头看了看汪兰舟,决然地打开了车门,自己先下了车,掌住车门,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汪兰舟气得胸膛剧烈起伏。
“您不去?”江澄把门掌了一会儿,见汪兰舟坐着不动,便又钻回车上,摔上车门,“您不去的话,我们就关上门来专注解决我俩的事。”
“我俩能有什么事?”汪兰舟冷笑。
江澄顿了顿,语气平缓下去:“我知道我姐从小被人叫神童,是你跟我爸的得意之作……”
“谁让你提她的!”
“屋子里的大象你总不能装看不见吧?我真是看烦了你俩明明处处拿我跟她作比,又假装压根没生过她这个人的样子。你们能不能明白,生小孩就是赌概率,你俩就没那个运气两次连中大奖。”
汪兰舟瞪着她,不说话。
司机这时候开口了,“……你俩不准备下车啊?”
“这路段能停车。师傅你把表打着,多少钱我照付。”
司机也正吃瓜吃得津津有味,自然乐意至极。
被人一打断,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更消散了几分。
“当然我不怪您,毕竟我是您生的,您再不喜欢我,生我这件事您也是真正吃过苦头。这样的苦头您连吃了两次,所以您觉得失望,我能理解。但您因为没有生出优秀漂亮的小孩,而对我爸这个完全没吃过苦头的人,心有愧疚,我就理解不了了。”
汪兰舟眼皮一跳。
“您总是看他脸色行事。他对我流露出一个失望的眼神,您就骂我三句;他要是骂我一句,您就恨不得扇我巴掌……您从来不觉得,您在和他联手霸凌我……霸凌了我这么多年。”
汪兰舟难得的没有反驳。
“有时候我真羡慕孟镜年,他跟林檎这件事,这么出格,祝阿姨却也默许了……在你这里我能做任何一件出格的事吗?不优秀就已经是出格了,是不是?”江澄语气苦涩。
她觉得自己很争气,起码到目前为止都忍住了没有哭。
“坦白说我有那么差吗?我虽然确实在学术上没什么建树,但好歹是把文凭拿下来了。毕业了我有一万个留在德国的机会,我没有选择……我还是回来了。我难道不知道,回来就得面对你的催婚,乃至之后的催生……
“元旦那会儿你生病住院,我原本也不打算回来,但想了想,你这么一个好面子的人,生病了女儿不来看您,您得有多难受啊。可是,我的毕业典礼,你都不愿意去参加……”
汪兰舟一直没有作声。
江澄说到这里,喉咙发哽,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垂着脑袋,俱是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敲窗。
两人齐刷刷转头看去。
窗外是祝春宁。
江澄立马抹了一把眼睛,将车窗降下去,打招呼道:“祝阿姨。”
祝春宁笑眯眯的:“我来回看了三回,还真是你们。怎么不下车啊?”
“我们……”
祝春宁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买了点玉米炖汤喝。来都来了,中午留下吃饭吧。”
江澄转头,看向汪兰舟。
片刻,汪兰舟露出笑容:“那就不客气了。”
“不用客气,客气什么。”祝春宁伸手,替两人拉开了车门。
下车以后,江澄主动把祝春宁手里的塑料袋子接了过去。
两位妈妈走在前,聊起了她们圈子里的八卦。
塑料袋挂在手腕上,江澄给孟镜年发了条微信:
【Entwarnung】(警报解除)
与此同时。
会开完了,孟镜年叫江思道留步,说耽误他十来分钟,有私事要和他聊一聊。
江思道指一指办公室方向,“你先去,我去趟洗手间,等会儿过来。”
江思道的办公室里,靠墙放置一座玻璃柜门的书柜,一盆绿植,墙上挂了几幅书画作品,标配的“天道酬勤”。
当年从老校区迁到新校区,院里的行政布置的,他不怎么喜欢,但也没额外再提出什么整改意见。
他比较少在明面上彰示自己的喜恶。
为人处世层面,他比孟震卿要长袖善舞得多,这也是为什么他是院长,而孟震卿这辈子早就触到了天花板,只能做到副院长。
孟镜年站在窗前等了一会儿,办公室门被推开,江思道指了指办公桌,笑说:“坐吧。”
在他坐下以后,孟镜年落了座。
江思道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笑说:“难得镜年你要跟我聊私事。什么事,说说看吧。”
孟镜年态度很是坦然:“不知道师母跟您说过没有,我谈了一个女朋友。”
“提过。她还生气,说你跟江澄的事不是说好了吗。”
“我跟江澄一直只是朋友。”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打算掺合。虽然你师母有这个意向,但现在是文明社会,不兴父母之命这一套。你是我学生,她是我女儿,这是两码事。”
“但这件事,我不好贸然裁定对您、对院里的声誉有没有影响,所以我只好如实告知,请老师您来判断。”
江思道顿了一下,“你说吧。”
“我女朋友您认识。林檎,我姐夫的侄女。”
江思道手里的保温杯慢慢放了下来。
“我姐姐、姐夫和我妈都知道,他们也都默许了。我爸那边,我打算等他手术以后再跟他坦白。我知道这件事在常人眼里,有些悖逆伦常……”
“所以你赶在你师母之前,来找我报备?”
“归根结底,这只是我跟她的私事,我们并没有要刻意张扬的意思。我想第三人转述可能信息失真,还是我主动来找您说明更好。”
江思道喜怒不明:“她也在我们学校读书是吧?哪个院的?”
“人工智能学院。”
“大几?”
“大四。”
“要读研吗?”
“她一直年级第一,有推免资格。”孟镜年暂且没提她有意向推免外校的事。
“师生恋不符合规定,镜年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
江思道看向他,情绪始终有点琢磨不透,“那你想怎么选?”
“如果您觉得这件事对学院声誉有损,我可能要辜负您的栽培。”
“这么儿女情长啊?”江思道玩笑语气,“那离开本校,你想去哪儿?”
“我爸愿意收留,就去他那儿。找工作也行。再或者,考公务员吧……考工信部,做官。”
“越说越离谱。”
孟镜年笑一笑。
江思道把保温杯又端了起来,吹开表面一层茶叶,慢条斯理地喝了好一会儿:“你基金都申下来了,也是挂在院里的,总不能研究没做完,就把你撵了。不是一个学院,也没什么利害关系……低调点吧。万一有人把状告到我这儿,我要是胳膊肘太往里拐,别人也会不高兴。”
江思道抬腕看了看手表,“多做研究多发论文,别的没了。回去吧,我还有事。”
孟镜年点点头,转身走出办公室,把门关上。
第55章
孟镜年下班后, 在食堂吃过晚饭,第一时间回家。
他因为六点下班,开车还得花去半小时到四十分钟, 到家时间较晚,一般不在家里吃晚饭——孟震卿睡得早, 吃晚了容易不消化, 家里通常都是五点半就把晚饭吃了。
进门后先观察屋里的状况,孟震卿戴着老花镜, 点着台灯在书房里看书。
气氛十分平静, 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孟镜年同孟震卿打了声招呼,走进厨房。
祝春宁正在切蜜瓜。
孟镜年走到水槽旁, 挽起衣袖,打开水龙头洗手, 哗哗的流水声里,压低声音问祝春宁:“白天汪老师她们来过?”
“来过。”
“没说什么吗?”
“没有。吃了顿饭就走了, 可能江澄把她劝住了吧。也是搞不明白, 她有什么可兴师问罪的,你又不是已经许给他们江家了。”蜜瓜放在砧板上,一刀下去, 切成两半, 再分成数牙, “江澄人是真不错,但跟汪兰舟打交道, 有时候真有些累。我不是说她坏话啊, 我觉得她某些方面有点偏执。”
孟镜年笑一笑, 水龙头关上,抽纸巾擦擦手, “我今天去找江老师主动坦白了。”
祝春宁侧身看他,“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只让我低调一些。”
“江思道还是个聪明人,晓得一码归一码,你真去了别的学校,被人摘了桃子,对他没有丁点好处。不过他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以后你就得为你们学院当牛做马干到死了。”
“这没什么。在哪个学校都一样。不过一一可以不必去北城了。”
祝春宁沉默一瞬,“我觉得她去外面历练一下没坏处。当然这个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决定吧。”
孟镜年待到孟震卿上床休息之后,还是有些待不住,跟祝春宁说了一声,又离开了。
开车抵达公寓,已经是十点半。
打开门,往里瞥一眼,身影稍顿。
林檎正蹲在玄关拆快递。洗过澡了,穿着两件式的睡衣,头发挽了起来。
她转过头来,仰头看他,拆快递的小刀指了指已经拆出来的的一堆毛绒玩具,网球、西瓜、彩虹、章鱼……五花八门。
“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林檎说。
“上次去江澄那里,我看你很喜欢。”
“……所以你就给我买了这么多?”
“嗯。”
“我要二手转卖给江澄。”
“随你。已经送你了,你开心就好。”
下眼白比较明显的漂亮眼睛瞪了他两秒钟,有点凶,“……你再乱花钱我要没收你的工资卡。”
“好啊。”他的表情,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这么做了。
“……”
“你慢慢拆,一一,我去洗个澡。”孟镜年松一松衬衫衣领。
“拆累了。”
“那就放着,我等会儿帮你。”
林檎虽然这样说,却还是把剩下的全部拆完了,无处可放,只好学江澄把它们挨个摆在了沙发靠背上。
她想起一件往事。
读六年级的时候,她在课堂上偷偷看《哈利波特》第五部,被老师没收。
那书她拿零花钱买的,因为学校图书馆那一册被借了迟迟没还,她又迫切想知道下文。
书被没收,对十二岁的她而言,肉痛倒是其次,只是剧情看了一半,别提多让人抓耳挠腮。
周末孟镜年过来,把双肩包往沙发上一卸,让她来掏。
她从里面掏出了全套七本。
孟镜年笑说:可以慢慢看,不着急,以后别在课堂上看了。学生做什么,老师站讲台上一清二楚,强行装作看不见也有点为难人。
从小到大,类似的事情不计其数。
林檎看着这一排毛绒玩具,不得不承认……真的很可爱。
片刻,孟镜年洗完澡出来,扫了一眼说:“确定要摆在这儿?”
“不可以吗?”
“……也可以。”
孟镜年拿了一瓶水,到她身旁坐下,“和你说一件事,一一。”
“嗯?”
孟镜年把同江思道的交涉复述一遍,而后说道:“你不是一定要去北城。那时因为你失眠症复发,家里的情况又比较焦灼,所以你退一步,作为破局。但我始终觉得,整件事最后只让你来顾全大局,实在不公平。”
孟缨年说过差不多一样的话。
林檎怔了一下,笑说:“那你的戒指不白送了吗?”
“你收到那一刻是开心的,就不算白送。”
“未来不跟你结婚也不算吗?”
“你还想跟谁结婚?”
“就……说不好啊。”
“好,那你结。我会抢婚。”孟镜年看她一眼,哑然失笑,“林一一,你可以期待一些正常的东西吗?”
林檎嘻嘻一笑。
她的新发型是齐刘海黑长直,悖逆流行的选择,但意外的极其适合她。
非常有距离感,漂亮得毫无人气。
这个样子,也不见得有几个人敢追。
林檎说回正经:“我还是想去北城读研,既然夏令营面试笔试都已经通过了,不大想半途而废。”
“好。”
“……这么干脆吗?”
“因为我离开过你,所以,你也离开我一段时间,才算公平。”
谈恋爱大半年了,林檎原本以为,已经很少会有什么话再叫她觉得动容。
默了几秒钟,她屈起食指朝孟镜年勾勾手。
他笑着,侧身偏过头来。
她仰头,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原本只想蜻蜓点水,但两人之间,很少有点到为止一说。
但不知道为什么,孟镜年今天的配合度不是很高。
直到她把他往后推,他身体后靠的时候,毛绒玩具下雨一样的栽倒下来,在他平静闭眼的同时,落了他一身。
她终于明白,那时候孟镜年“确定要摆在这儿”的询问,是什么意思。
林檎出戏得哈哈大笑。
孟镜年一副早有所料的表情。
林檎一边笑,一边把毛绒玩具捡起来,“……看来江澄不像我们这么喜欢沙发。”
顿两秒,补充一句,“……也没你这么喜欢女上。”
孟镜年赶紧伸手捂她的嘴,她笑着的热气喷在他掌心里。
/
孟震卿休养结束之后,又去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
所幸三次化疗的苦没有白吃,已经符合了手术指标,孔主任亲自主刀,手术安排在十月中旬的周二。
孟震卿提前入院,做手术前的准备。
很多人想来探望,都被孟震卿婉拒了,以他在学界的声誉,真要放开这个口子,访客恐将络绎不绝,踏破门槛。
手术前一天,林檎同婶婶一家,去了医院。
孟震卿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靠坐在在床头,因前几周都在加强营养,气色比化疗那一阵要好上许多。
孟落笛把一封信放在床头柜上,“外公,这个信是写给你的,你等手术完了再拆哦。”
孟震卿微笑:“好。”
“还有这个。”孟落笛把一个装在自封袋里的平安符,塞到他的枕头下面,“我跟姐姐去菩提寺药师殿求的。”
孟震卿极其唯物主义的一个人,平日肯定要斥两句封建迷信,现在却也照单全收,笑说:“你们有心了。”
孟震卿要休息,大家没有待得太久。
孟镜年请了假,今日他留在医院与护士对接注意事项,帮忙做术前准备,以及签署知情同意书之类。
一直到晚上九点半,孟震卿洗过澡,护士关了灯,叮嘱他早些休息。
单人的VIP病房,带沙发和陪护病床。
孟镜年将隔帘拉了起来,忽听孟震卿说:“镜年。”
孟镜年闻声,走到床边去,“您需要什么吗?”
“坐。我跟你说几句话。”
黑暗里,只有体征检测的仪器指示灯发出的亮光。
孟镜年拖过椅子,在床旁坐下。
孟震卿两手交握,盖在胸口,语气十分平静:“虽然孔主任说手术成功概率比较大,但也不是没有失败的风险。成功了固然很好,失败了……你们也要坦然处之。”
孟镜年没作声。
“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其余就是听天命。如果肿瘤清理不干净,后面我就顺其自然了,你同意吗,镜年?”
孟镜年无声地深深呼吸数次,才说:“……同意。”
“这段时间,很多事情我也想透彻了。以前总把自己看得太重,以为学术界少了我就是重大损失。养病的这几个月,院里轮转正常得很。成功不成功的,出院以后我都准备退休了……以后就多陪陪你妈,要有余力的话,就跟她出去旅游。”
“……妈应该会很高兴。”
“至于你和你姐姐,确实,我要反思,这二十几年把你们管得太紧了。我那时候读书机会很难得,所以很珍惜,我是那么过来的,也就理所当然地这么要求你们。方式方法有时候粗暴了一些……还好现在道歉不算晚。”
“您不必道歉,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
“镜年,今后这个家就靠你来撑了。”
“……好。”
孟震卿阖上眼,挥了一下手。
孟镜年起身,重又拉上了帘子。
护士给过镇静剂,孟震卿没一会儿就沉酣地睡着了。
孟镜年躺在陪护床上,听着黑暗里检测仪器偶尔单调的“滴”的一声,始终毫无睡意。
他把手机从枕头下方拿了出来,给林檎发去消息。
mjn:睡了吗?
一一:还没有。
顿了一会儿,孟镜年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一一。我很害怕】
消息发过去,林檎没有回复。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手机屏幕才亮了起来。
一一:方便下楼吗?
孟镜年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套,悄然走出病房,带上门。
穿过亮着白色顶灯的走廊,到电梯处,下楼。
迈出住院大楼一楼的门,脚步稍顿。
林檎就站在台阶下方,穿着条睡裙,睡裙外面套了一件薄外套。
她应当是从梧桐小区过来的,才这样快。
孟镜年迈开脚步,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去。
走近才看见她手里抱着一个陶瓷罐子,有点像是装茶叶的。
她伸手,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走到了大楼侧方的花坛那儿。
她脚步停下来,把陶罐放在花坛上。
是个敞口的罐子,里面全部都是小纸条。
她手揣进外套口袋里,说道:“你记不记得,初中有一阵我特别倒霉,摔跤摔破了膝盖,丢了钱,又被人打了小报告。”
孟镜年点头。
“你告诉我说,运气总是守恒的,这么倒霉,说明接下来会有好事发生。后来果然我在机场偶遇了我那个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个明星。那之后,我养成了一个习惯……”
林檎低头看向面前的罐子,“每发生一件坏事,我都会拿纸条记下来,投进这个罐子里面。刚刚在出租车上,我数了一下,这么多年积累下来,超过一百件了。”
她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打火机。
从罐子里拈取一张纸条,“嚓”的一声,滑燃打火机,点燃,丢进去。
火苗舔舐纸张,罐内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摇曳在他们的眼睛里。
“孟镜年,我把这一百多件坏事攒下来的运气,全部给你。”
第56章
孟震卿的手术非常成功。
可见肿瘤完全切除, 且保留的肺部组织能够支持正常呼吸活动,未来的生活质量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因为有纵隔淋巴结转移的情况,术后还需要进行3到4次的化疗, 以降低复发风险。
但无论如何,最大的坎已经迈过去了, 笼罩于全家头顶近半年的乌云, 总算散去。
祝春宁、孟缨年和孟镜年都在朋友圈里发布了手术成功的消息,江思道一家前来探望, 除此之外还有学校的几个领导, 并几个学生代表。
两周之后,孟震卿出院。
一家人都请了假, 接老人回家,只除了林檎和孟落笛。
孟震卿不要人帮忙, 自己手攀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上了楼。
到三楼门口, 走在最前的孟缨年叩了叩门。
门往外打开, 却听“噗”的两声,金红彩片从头顶雪花似的纷扬而下。
“欢迎外公回家!”拿礼花炮的林檎和孟落笛异口同声道。
门口众人被吓了一跳,紧跟着簇拥孟震卿踏着彩片往屋里走去。
祝春宁笑说:“你俩不去医院就是在准备这个啊?”
“不止呢!”孟落笛说, “我还自己画了横幅!”
横幅就挂在电视柜上。
风筝线把三角形的画纸串成了彩旗串, 每一张上面都有一个卡通小人, 是大家的简笔画形象,彩色马克笔写着“happiness&health”。
孟震卿自开门以来, 笑容就没落下去过, 看见这彩旗, 更是细致地端详了好一会儿。
祝春宁指一指门口地上的彩片:“你俩负责扫啊?”
孟落笛:“让小舅扫。”
林檎向着孟镜年投去一眼:“对,让小舅扫。”
孟镜年:“……”
全家难得到齐, 热闹得如同过年。
张姨一早买好了菜,林正均自发进厨房,准备大展身手。
孟震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林檎和孟落笛一左一右地挨着他聊天。
祝春宁和孟缨年在餐桌那儿切水果。
……孟镜年在扫地。
扫帚扫过一轮之后,又请出了吸尘器。
林檎把手里的一把葡萄吃完,见孟镜年还在玄关那儿,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
“还没弄完吗?”她靠住了玄关柜,低头问道。
“好意思问。”孟镜年笑说,“都卡进门槛里了。”
“我帮你?”
“不用。”孟镜年挽起长袖衬衫的衣袖,蹲下身去,“你去玩吧,别把手弄脏了。”
林檎又站着看了数秒,方才转身。
结果对上四道注视的目光——站在餐厅的孟缨年和祝春宁,正紧盯他俩,一脸紧张。
林檎尴尬地笑了笑。
看着林檎回沙发上坐了下来,孟缨年和祝春宁这才收回目光。
母女两人压低了声音,祝春宁嘀咕道:“还是得找个时间跟你爸挑明。”
“谁挑?”
“……那肯定得镜年自己,你爸什么态度我可拿不准,我不去趟这个雷。”
“我觉得我爸不至于,顶多跟我一样一时接受不了。”
“不知道……看他们自己吧。”
圆桌展开,午饭开席。
连张姨在内,一共八人,论热闹程度,年夜饭也不过如此。
大家以果汁代酒,各对孟震卿说了一句祝福的话。
到了孟落笛这儿,她脱口而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孟缨年笑不可遏:“有没有文化啊孟落笛,这一句是生日祝福。”
“外公今年生日都没有给他过,就当补过呗!”
祝春宁摸她脑袋,笑说:“机灵鬼。”
一顿饭吃得屋里笑声洋溢。
收了桌子,去客厅小坐半小时,又架起三角架来,拍了一张全家福。
到了孟震卿午休的时间,大家方才散去。
孟缨年和林正均下午还要上班,领着孟落笛回家去稍作休整。
像是自发地留下了林檎和孟镜年两个人。
两人并肩往外走,林檎转过头去看孟镜年,“你下午要上班吗?”
“请了一整天假。”
“那你想去做点什么吗?”
“坦白说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
这半年他精神始终紧绷,是得放松下来睡一觉。
林檎双手都揣在薄针织外套的口袋里,笑说:“那去我家吧,请你睡觉。”
小区里银杏树已经变黄了,步行经过树下,金灿灿的,阳光一样的色彩,叫人从心底里生出一种无言的喜悦。
后日便是万圣夜,往后还有圣诞、元旦、生日和除夕。只一想想,便觉得日子充满了希望。
梧桐小区孟镜年有一阵没去了,衣帽间里少了一批裙子,被林檎出了二手,此外没有太大的变化,扫地机器人仍然每天早上8点钟准点开启,在八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勤恳工作,只是再也无须再像往常那样闪转腾挪。
孟镜年洗了一把脸,走进卧室时,林檎已经把窗帘都拉了起来,空间昏暗,窗外隐约传来车流的声响,但似隔了一层,模模糊糊的听不太分明。
孟镜年合衣躺了下来,他通常不会这样做,但人一放松,便有疲乏感从骨头里缓缓渗出,心里想着等睡醒了再帮她拆了床品清洗,不知不觉地阖上眼睛。
想喊一喊她的名字,自己都没意识到没有发出声。
迷糊间感觉到林檎爬上床,拉开了他的一只手臂枕上去,一团清暖挨住了他,脑袋动了几下,似是寻到了舒服的位置,静止下来。
他也跟着思绪涣散,放心地沉入睡眠。
他睡了这半年来最沉最舒服的一觉。
睁眼时,不辨时间,空间比入睡前更暗,大抵时间已经不早了。
手臂被枕得有些发麻,他手掌托住了林檎的脑袋,缓慢地抽出手臂。
动作轻缓地起身,拧开门,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再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瓶水。
玻璃窗外是群青色的天光,他抬腕才想起来手表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了。
拿着水瓶,回到卧室,解锁手机看了看时间,正要叫醒林檎,薄被里传来“唔”的一声。
片刻,她翻了个身,脑袋抬起来,不再动,隔着冥冥的晦暗望住他。
“几点了?”
“快到六点了。饿吗?我们出去吃饭。”
“嗯。”林檎伸手。
孟镜年把水瓶递过去,她撑起身,接过以后一口气喝了大半。
剩余的孟镜年喝完了,拧上瓶盖投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林檎喝过水,却又伏倒下去。
孟镜年笑着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拂开了盖住她面颊的长发,低头问道:“有起床气吗?”
呼吸雾气似的荡下来,林檎觉得痒,眨了一下眼睛。
没有听见林檎作声,孟镜年手指伸过去,正要轻轻掐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她忽然张口,咬住了他的虎口。
孟镜年轻笑一声。
自然是没有用力的,牙齿轻咬,只有轻微的痛感。
下一瞬,她目光转过来,斜看了他一眼,忽地伸出舌尖,在他虎口处舔了一下。
空气骤然升温。
孟镜年目光黯了两分,没有动作,也没有出声。
她抓住了他的手,张口轻咬住了他食指的指尖,仍是没有力道的啮啃,片刻,她再度掀起眼帘,直勾勾望着他的同时,缓慢地将他的食指吞进了嘴里。
光线昏朦,并不能看清楚她的眼睛,却也知道她的视线不含一丝情欲。
真是矛盾。
孟镜年喉结微滚。
指尖碰到了她的舌面,柔软、潮湿、温热。联觉勾起的记忆,使他的忍耐力土崩瓦解,手指抽回,骤然俯身,咬住她的唇,舌尖毫不犹豫地探进去。
林檎两条手臂抬高,勾住他的颈项,回应得有些力有不逮,很快便被夺尽呼吸。
皮肤相贴,比太阳烧尽还要滚烫,邀请他们与这个世界一同堕入黑暗。
……
林檎耳朵贴着他的侧脸,手掌无力地去推他,“不行……你等一下……”
这种时候,孟镜年自不可能听她的话。
“孟镜年……你等一下,我先去上个厕所……”
孟镜年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仍然没有松懈半分,声音沉沉地说:“床单反正要洗。”
“……”
秩序、理智和廉耻一并被摧毁的癫狂时刻,孟镜年紧紧抱着她,贴着她的耳朵,似安抚似引诱,叫了她无数声的“宝贝”。
天已经彻底黑了。
林檎脸颊贴着枕头,一动不动。
孟镜年撑着手臂,手掌贴在她额头上,微笑着说:“抱歉。”
她“哼”了一声表示不接受。
“下次别这样了,知道吗?”黑暗里他餍足过的声音有一点哑,好听极了,又因为带着温柔的笑意,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反差感。
“……怎样?”她转眼瞪他。
他只是笑。
“饿吗?”他又问。
“……嗯。”
他连着被子把她抱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转过头去,手指轻轻捋一捋粘在她潮湿脸颊上的头发,忍不住又低头亲了她一下,再度说:“抱歉。”
林檎只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
歇了好久,林檎才恢复了一些体力,起身去浴室洗澡。
与此同时,孟镜年把床单被罩全部拆了下来,丢进了阳台的洗衣机里。
风吹进来,把身上的汗水彻底蒸发。
后背皮肤有些刺痛,不用看也知道,是她指甲抓出来的伤口,不止一道。
都洗过澡以后,两人手挽着手下楼去。
天黑以后的老城区好不热闹。
孟镜年把林檎的手握在手里,一边走,一边低头去问她:“想吃点什么?”
她始终有点气呼呼,也不说话,沿着夜市摊子走了好一会儿,看见一家卖炒饭的,才停下脚步。
也不伸手,只下巴向着招牌稍微扬了一下,说:“这个。”
第57章
Chapter57
天气微冷的季节, 吃热乎乎的路边摊刚刚好。
林檎先找空位坐了下来,揪一截纸巾擦一擦桌面,转头去看站在摊前点单的孟镜年。
他白衬衫外套了件黑色的薄风衣, 清清落落地站在那里,钴黄灯光下的薄蓝烟雾把他隔开, 整个人像是画里的一笔留白, 实在干净,实在好看。
大约把他偷拍下来, 发到社交网络上打个“素人帅哥”的tag, 收获上万收藏轻而易举。
她把手机举起来,对准他拍了张live图。
长得帅的人很容易被“我很帅”的自知宠坏, 他完全没有,十分难得。
孟镜年扫码过后, 走了过来,到她对面坐下。
她牙齿咬住了塑料一次性水杯, 把脸别了过去, 不看他。
孟镜年笑说:“还生气?”
“我今天晚上都不会再跟你说话。”
孟镜年笑着比个“OK”的手势,表示领罚。
过了一会儿,老板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炒饭。
孟镜年掰开一双竹筷, 连同一次性勺子递到林檎手里。
林檎尝了一口, 张眼去瞧他碗里的内容, 他那碗有黄澄澄的玉米粒。
他还没动筷,看她一眼, 把碗往她面前推了推, 她舀了一勺玉米, 送进嘴里。
“你的这个好吃。”
“那跟我换。”
此时,距离林檎放出“我今天晚上都不会再跟你说话”的狠话, 大约只过去了十分钟。
两个人不是第一次这样吃路边摊。
林檎还在读高中那会儿,有时候孟镜年会去接她下晚自习,她考了一晚上的试,饥肠辘辘,就在学校附近的小巷子里,点一碗麻辣烫、炒面或者炒饭,一边吃一边跟他吐槽学校的事,他坐在对面耐心地听,总是笑着。
似乎,她能回忆起的与孟镜年有关的往事,都是这样的鸡毛蒜皮。过日子无非也就是鸡毛蒜皮。
“一一。”
林檎抬眼。
“万圣节你要过吗?”
“笛笛说想跟我一起变装去游乐园玩鬼屋,你要去吗?”
“好。”
“你在德国有过万圣节吗?”
“嗯。cos过《无间道》的陈永仁,但没人认出来,还以为我没有变装。”
林檎笑了一声,“有照片吗?”
“同学似乎拍过,我回去找一找。”
“你今年想cos什么?”
“暂时没想法。”
“那交给我来安排?”
孟镜年笑说:“好。”
/
万圣夜当天,下班之后孟镜年回到公寓,同林檎变装以后,开去高新区载上江澄,再回去接孟落笛。
江澄粉色长发,白衬衫和紧身黑色长裤。
林檎:“玛奇玛?”
江澄点头,瞥她一眼,再瞥孟镜年一眼:“……你们好老土。”
林檎为自己辩驳:“……这是我少女时期的幻想。”
“不应该啊,这都多老的作品了。”
“经典作品是跨越时代的。”
江澄笑:“行吧。”
“其实更想cos夕梨和凯鲁,但这个天气有点扛不住。”
“……妹妹你怎么看了这么多老古董。”
车开到小区门口,孟落笛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穿件格兰芬多的袍子,乱蓬蓬的头发,明显是赫敏·格兰杰。
上了车,孟落笛将三人都打量过后,似乎觉得只有孟镜年眼熟一点,便问道:“小舅,你cos的是怪盗基德吗?”
“是地场卫!”林檎从副驾转身,金色假发双马尾随她的动作甩了一下。
“……不认识。”
江澄笑:“代沟好残酷啊。”
停车场几乎满载,转了几圈才找到停车的位置。
游乐场处处装点着万圣节的元素,门口有个巨大的充气式南瓜灯。
孟落笛一看见便跑了过去。
孟镜年脚步加快两分,怕她走失。
“没事,她跟她的小伙伴汇合呢。”林檎抓住孟镜年的手臂,指了指南瓜灯下站着的男生,同样的格兰芬多的袍子,棕红头发,大约是罗恩·韦斯莱。
走近,林檎才发现叶嘉礼长高了好多,已经有点少年的样子了。
他还是温和知礼的样子,挨个打招呼:“小舅、 姐姐、姐姐。”
被叫“姐姐”的江澄哈哈大笑。
一行五人往里走去,孟落笛和叶嘉礼走在最前,三个大人一边闲聊,一边留意两个小朋友的动向。
身后忽有一道女声喊道:“‘水兵月’!回头!”
林檎闻声转头。
“咔擦”一声,一个陌生女生举着拍立得,按下了快门。相纸吐出来,她跑过来递给了林檎,笑说:“送给你,小姐姐你好漂亮,是我见过的最还原的水兵月。”
林檎惊喜接过,连声道谢。
“你要跟‘夜礼服假面’合影吗?我给你们拍一张。”
江澄抱着手臂,笑着往旁边让了让,给林檎和孟镜年让出拍照空间。
这时,走在前方的孟落笛和叶嘉礼停住脚步,回头看三人有无跟上。
孟落笛看见穿着白衬衫燕尾服的孟镜年,伸手揽住了林檎的肩膀,稍显疑惑地蹙了蹙眉。
往鬼屋去的路上,一行五人没少被人拦下来合影。
有个cos电次的男生,当场问江澄要微信,但被婉拒。
今日的鬼屋自然是热门项目,门口大排长龙,大家一边排队一边聊天,倒不觉得无聊。
排了快一小时,终于轮到他们。
进去是一条往下的楼梯,越往里,灯光越暗,空气越冷。
废弃病院的主题,不和谐的钢琴乐里,隐约掺杂了心跳声、呼吸机的“嘀嘀”声以及……婴儿啼哭声?
大家顿觉毛骨悚然。
胆小的往后躲,最后孟镜年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最前面。
而这里面第二胆大的是孟落笛,她只是稍有紧张,沿路跟观光似的,一边往里走,一边提醒大家注意那些其实压根没必要注意的细节。
林檎走在孟镜年身后,揪住了燕尾服的一条尾巴。
“孟镜年……”林檎声音微微发颤,“遇到恐怖的你要提醒我。”
孟镜年微笑说“好”。
继续往前走,路过浑身缠满绷带,躺在病床上,发出粗重喘气的“病人”;“啪嗒啪嗒”滴血的手术台;疑似自己在移动的轮椅……
突然眼前一黑。
林檎吓得一个激灵,“哇”的一声叫了出来,同时下意识搂住了孟镜年的胳膊。
一秒之后,绿色手术灯亮起,前方拐角处一个穿白大褂,面色苍白,面无表情的医生若隐若现。
片刻,灯光又是一黑,再亮起时,那医生不见了。
停了一会儿,孟镜年转头问大受惊吓的林檎:“继续往前走?”
“……嗯。”
再往前,经过了一个拐角,一段楼梯向下延伸。
孟镜年往楼梯下方扫了一眼,下意识伸手,一把捂住了林檎的眼睛,提醒道:“有个东西在爬楼梯……”
“什么……什么东西?”
林檎眨眼时,睫毛扫过了他的温热的手掌心,一簇一簇的痒。
“姿势扭曲的一个病人,可能有点恐怖。”
孟落笛补充:“手里抱了一条断腿,血糊糊的。”
“……我不想知道细节!”
孟落笛哈哈大笑。
林檎双手抓住了孟镜年的手掌,把他的手指掰开了一条缝,眯着眼睛往楼梯下方瞟去。
吓人这种东西,如果游客没有被吓到,NPC就会有些尴尬,林檎明显感觉到,那人爬楼梯的姿势不自在了起来。
“我手放下来了?”孟镜年说。
“嗯。”
孟镜年继续往前走,往旁边挪了挪,带着林檎从那蠕动的“病人”身旁经过。
忽有什么东西,一把握住了脚踝,冰冷,没有一点热度。
“啊!!”林檎吓出哭腔,全身发僵,瞬间定在了那里。
孟镜年立即伸臂,把双腿发软的林檎往怀里一揽,温声说:“没事。NPC捉了一下你的脚——已经松开了。”
孟落笛原本是想添油加醋地再吓一吓林檎,结果抬头一看,林檎整个人靠在孟镜年的怀里,脑袋低垂下去,抵住了他的胸膛,想是吓得不轻。
她再次略感困惑地挠了挠自己的额角。
后续,林檎基本上就是维持着半挂在孟镜年身上的姿势,艰难走出了鬼屋。
江澄和叶嘉礼也略有惊吓,但因为有人在前面探路,比及林檎还是要好上不少。
出口处是树屋,挂了璀璨的灯串,挨着墙根处摆放着南瓜道具。
林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还没有缓过来,整个人有些呆愣。
捉脚踝那一下大约真的把她吓到了。
“姐姐你要不要喝点热的?我跟叶嘉礼去买。”
孟镜年说:“我跟你们……”
江澄打断他:“你陪林檎待在这里缓一下吧,我带他们去。”
孟镜年点头。
前面不远处有个餐饮点,同样排了一条队伍。
江澄站得累了,打发两个小鬼去排,自己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下等。
大约十五分钟,三人端着五杯热饮,一桶爆米花,返回鬼屋出口。
木屋前面,不见了孟镜年和林檎的身影。
江澄掏出手机,正要发微信问人去向,却见抱着爆米花桶的孟落笛,看着某处,把嘴张成了“O”字形。
江澄顺着看过去。
卖气球的摊子挡住了视线,从飘着的五颜六色的氢气球往后望去,灯影底下,孟镜年和林檎面对面站着,一人低头,一人仰头,面颊相距不过咫尺,而后者正将踮着的脚跟落下来。
不难猜测上一刻他们在做什么。
孟落笛转过头,很是无助地看向江澄,仿佛自己的世界观已被彻底击穿,“江阿姨……他们……”
“哦,你还不知道啊。”江澄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憋不住地笑了出来,“那你现在知道了。”
第58章
游乐场对面的麦当劳, 此时迎来了游客离场时的一波客流高峰。
靠里一张大桌,桌面上堆着薯条、炸鸡和可乐。
一贯对垃圾食品没有抵抗力的孟落笛,此刻却一点没有动, 两臂抱在胸前,表情复杂地看着坐在对面的林檎和孟镜年。
在此之前, 他们单纯的一个是她堂姐, 一个是她舅舅。
现在……他们是一对。
“我需要一个解释。”她说。
林檎笑说:“就……如你所见?”
“……我没有办法接受。”
“那也没办法呢。”林檎说,“我们应该是不会分手的。”
孟落笛拿起一块炸鸡, 发泄式地咬下一大口, “……我一直以为我舅妈会是江阿姨。”
江澄笑说:“那都是家长乱点鸳鸯谱,和我本人的意愿没关系啊。”
孟落笛不说话了, 直到连续啃完三块炸鸡,喝下半杯的冰可乐, 打了一个饱嗝,再次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那以后我应该怎么称呼你们?”
她手指指向林檎:“舅妈?”
再指向孟镜年:“……还是姐夫?”
孟镜年微笑说道:“之前是怎么称呼的, 还是可以怎么称呼。”
孟落笛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把为了贴合赫敏·格兰杰的形象 ,特意拿卷发棒烫过的一头蓬松卷发,抓得越发乱糟糟。
小孩子总是这样, 本能排斥一切的巨变。因为任何一种变化, 都意味着当下的平衡和安全感被打破, 好比还有大半年才小学毕业,她已经提前焦虑起了朋友离散, 前路未定。
不管是堂姐, 还是舅舅, 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家人。
依照原本的轨迹,未来等她慢慢长大, 林檎和孟镜年,都会各自组建新的家庭,并从当下的大家庭脱离出去,把大多数的精力投入自己的小家。只有中秋或者除夕这样的节日,才有可能团圆相聚——甚至都不一定。
那么,比起未来她的生活中,还要再多出一个陌生的“舅妈”,一个陌生的“姐夫”,把当下这样抱紧一团的大家庭分裂开去,似乎,他们在一起这件事……反而是件好事。
至少,在未来他们小孩出生之前,都不会有陌生人来分走她在小舅和堂姐这里的宠爱。
想到这里,孟落笛豁然开朗,抬起头看向林檎和孟镜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情坚毅地说道:“我会替你们保密的!”
小杯可乐到底,林檎咬着吸管,吸出空响的声音,她轻咳了一声:“……你爸妈知道。外婆也知道。”
孟落笛再次睁大眼睛。这是她今晚世界观第二次受到冲击。
大人……都这么开明的吗?
“那外公还不知道?”
林檎点头。
“我要告诉他。”
“……你不是说要保密的吗?”林檎哑然失笑。
“谁让你们只瞒着我和外公!”
“也……也不是故意的呀。”林檎稍有心虚。
“哼。”
“麦乐迪。”孟镜年出声了,“今年的圣诞礼物想要什么?”
“想要……”孟落笛住了声,意识到对面是在贿赂,“……想要很多,我要写一个清单。”
孟镜年笑:“那你慢慢写,写好了给我。”
“……不会告诉我妈?”
“不会。”
“成交。”孟落笛伸手。
孟镜年好笑地握住她的手,“成交。”
一旁的江澄吃了一根薯条,点评道:“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得了。”
吃完东西,一行人返程。
孟镜年先送叶嘉礼,再依次送回孟落笛和江澄。
经过高新区以后,车里就剩下了他与林檎两个人。
林檎划拉着手机,手指忽然一顿,“……我在同城刷到我们了。”
孟镜年投以目光,她把手机屏幕朝向他,一瞥之下,是今晚其他游客与他们两人的合影。
“说了什么?”孟镜年笑问。
“颜值最高的地场卫和月野兔COS之类的……不止一个人发……啊,有人认出我来了。”
那是评论区的一条回复,有人艾特了她的账号,问:是你@badapple0101和男朋友吗??
缀以一串红色的爱心。
“孟老师会在网上刷社交网站吗?”林檎问。
“他不会。短视频都不刷,觉得浪费时间。”
“我们还是找个时间,尽快跟他坦白,再拖下去全世界都知道了。”
“你跟我一起?”孟镜年转头看她一眼。
“嗯。”
“我想还是我一个人比较好。”孟镜年笑说。
“为什么?”
“如果他想骂我一顿,你也在场的话,他就不大好开口了。”
/
后面孟镜年去外地参加学术论坛,出了一趟短差,回来又忙着帮江思道给同门指导毕业论文,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机会。
直到周五晚上,林檎要跟部门的人聚餐,孟镜年便开车回了家里。
这一阵,孟震卿早晚都会跟祝春宁一同下去散散步,气色愈见好转,面颊也有了血色。
到家时,两人正坐在餐厅里,亮着灯翻看一本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簿子。
孟镜年走去厨房洗手,经过时顺便瞥一眼,“妈,你们在看什么?”
“跟你爸清点这些年送出去的人情。你爸有个同学过两天小孩结婚,问了一下,现在随礼都要一千块起步了,不然拿不出手。”祝春宁推一推老花眼镜,“……你姐姐姐夫结婚那会儿,都是两百三百收的,通货膨胀真是夸张,钱都不叫钱了。缨年只生了一胎,往后你这里又要少办一场,算来真是不划算……”
孟震卿:“什么少办一场?镜年以后不结婚啊?”
祝春宁这才意识到失言,下意识地往厨房里看了一眼,“不是……”
孟镜年抽纸巾擦干手上的水,走了出来,笑说:“爸,我想去书房跟您说件事。”
孟震卿站起身。
孟镜年从祝春宁身旁经过,祝春宁向他投以目光,他微微颔首,示意她不必担心。
走进书房之后,孟镜年把门虚掩上。
孟震卿走到了书桌前方,把老花镜摘了下来,顺手收拾起了摊在桌上的书本。
孟镜年往书桌上瞥了一眼,笑说:“是一一之前送给您的那本研究集刊?”
孟震卿点头,“也是最近才有时间研读。”
“我要说的事情,正好和一一有关系。”
孟震卿抬眼看向他。
孟镜年坦诚道:“之前因为您在生病,一直觉得告诉您不大合时宜。”
顿了一秒,孟镜年毫不犹豫地说道:“我和一一在一起了。”
孟震卿动作一顿。
“您知道我不是不计后果的人,一一也从来顾全大局,从做这个决定开始,我们就准备认真长久地一直走下去。我知道这件事超出了一般的常识认知,可能会让我们一家人都成为别人的谈资……我想请您谅解。”
说完这一段,孟镜年便沉默下去,不管孟震卿是什么反应,他都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孟震卿打量了他好半晌,才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心思的?”
“去年。”
“你姐夫的兄长就剩这么一个遗孤,你这么做,不是陷你姐夫于不义?……这事你姐夫知道吗?”
“知道。都知道。”孟镜年听得出来,孟震卿虽然震惊,但没有他预期的那样愤怒。
“只除了我是吧?”
“……对不起。”
“孟镜年,你要清楚,他们之所以不反对,是因为他们都不是一一的亲生父母,所以没这个立场。如果她爸妈还在世,你觉得他们能轻易松这个口吗?”
“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对一一的爱护能胜过我。我会用一辈子证明这件事。”
“归根到底你做得不地道。她一个孤女,对亲情的珍惜远胜于他人,这种情况之下,你追求她,请问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您不必太过低估一一,她有些时候比我们任何人都清醒。”
孟震卿手指按在那集刊的书页上,低头默了好一会儿,“这件事我持保留意见。一一还这么年轻,我不认为你们能有什么结果。”
孟镜年不再解释什么。有时候说一万句也不抵做一件事。
“你们低调一些。我不为有没有人议论,在我这里,除了生死无大事,我为的是一一的名声考虑,假如未来你们没有修成正果,你要替她想一想退路。”
“我不会擅自做什么决定,我一切以一一的意志为优先。”
孟震卿沉默一霎,挥了挥手, “你回去吧,这事儿我要想想,再约你姐夫聊一聊。”
孟镜年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书房。
祝春宁坐在沙发上,身体倾向书房方向,似一直在关注屋内的动静。
看见孟镜年出来,低声说:“没吵架吧?”
“没有。我爸见过大世面的,不至于。”孟镜年微笑说道,“我先回去了。”
“这就走了?”
“爸说要想一想。”
孟镜年拿上外套挽在臂间,便告辞了。
大约是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孟震卿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祝春宁也正要进去。
两人顿步,孟震卿看她:“这件事你知道?”
“你做第一回化疗那会儿就知道了,我还劝过一一,但她挺坚定的。后来为镜年前途考虑,她主动退了一步,准备去北城读研。”
“是为这个原因才推免外校?”
“嗯。她是个识大体的好孩子。”祝春宁叹声气,“因为这我也很难再反对什么。而且镜年的性格你也了解。”
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祝春宁拿起一只橙子,划破之后慢慢剖开,“一开始确实不能接受,我也跟缨年聊过,缨年劝我,辈分名头都是人定的,我们自己不在意,外人也不过是调侃两句。一一我们知根知底,镜年真要去外面找个女朋友,我们还得跟人从头磨合。我想想也有道理。江澄人够好了吧?但你要我跟汪兰舟做亲家,我还有点犯怵。”
“这话不是在欺负人家孤女没父母撑腰吗?”
“哪儿的话。正均是最先知道,他没怎么反对,不也是因为知道镜年的为人吗?他就纯粹站在叔叔的立场考虑,镜年确实是个合格的侄女婿吧?我就不说外貌了,职业、品行、性格……哪一项都拿得出手。当然一一的条件也好,她完全是不愁找男朋友的,但肯定找谁都不如自己认识多年的放心。万一一一受了委屈,我们肯定全家人都是站她那边的,你说是吧?”
孟震卿笑了一声,“在你看来还成金玉良缘了。”
“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还是觉得不大好。”
“不好在哪儿?”
“……”
“你看,让你说你又说不出来。当年正均你还能挑出个一二三四呢。”
“以后怎么称呼?辈分乱了套了。”
“那我们就都起个英文名,学西方人,直呼其名。”橙子分成两半,一半递到孟震卿手里,“劝你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都鬼门关一个来回的人了,还没想开?”
“我要是没想开,今晚能叫镜年安然无恙出这个家门?”
“对嘛。吃橙子,这橙子甜。”
“确实甜。”
第59章
桌面微信在半小时前最后一次对话之后, 变成缩小的图标,安然地躺在状态栏的右下角。
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林檎以极高效率把工作内容收了尾, 并撰写完周报,发送完毕。
剩余三分钟, 还来得及端上水杯, 去茶水间倒上一杯温水。
时间指向六点,她点开右下角的微信图标, 给置顶的人发去消息:
【我下班啦!马上下来!】
关机, 抄起提包,同组长打声招呼, 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沿路收获几束“现在的小孩真是随心所欲”的羡慕目光。
进电梯,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微信已经有了回复:
【好。我在楼下。】
电梯抵达一楼, 小跑着穿过大堂, 穿过闸机,看见了中庭矗立的灯火璀璨的圣诞树,以及站在圣诞树下的人。
深灰毛衣与黑色羊绒大衣, 清肃英俊的面容, 多少有些距离感。却在捕捉到她的身影时, 瞬间露出微笑。
她脚步没有降速,反而越跑越快。
他微讶着把手臂张开, 把一阵风似的她, 接入怀中。
“今天也很想你。”她脸颊压着他的衣襟, 呼吸间嗅闻到一阵干燥冷冽的清香,像是被冻在冰雪中的某种植物。
“我也是。”孟镜年微笑说。
他们在一起快要将近一年, 依然每天都是热恋。
手被他牵在手中,穿过园区,走去停车处,一路上互相同步今天的状态,到了车上,换了话题,依然有来有回地闲聊下去。
平安夜的晚高峰,路上多少有些堵,但因为有她在身边,足可以抵消那份滞塞在车流中的不耐烦。
婶婶家里同样有棵小号的圣诞树,上一周林檎和孟落笛两人一起布置的,与那时相比,现在树下堆满了礼物盒。
孟震卿和祝春宁从前不凑圣诞节的热闹,今年也破了例,两人坐在客厅里,穿着孟落笛前一阵为他们挑的毛衣,一件白色,一件深蓝色,胸口分别刺绣着冬青花环和羊毛袜子。
祝春宁殷勤招手:“一一快过来吃车厘子!”
林檎笑着应一声,把脱下的外套,和取下的围巾提包塞到孟镜年怀里,蹬掉短靴换上毛拖,走进客厅。
孟镜年仍然留在玄关里,打开柜门,把自己和林檎的大衣挂了起来,围巾和提包也收纳妥当,这才进屋。
林檎手里垫着一张纸巾,上面是两粒吐出来的果核。
“洗手没有?”孟镜年笑问。
“没……”
“先洗手。”说着,抓住她的手腕,往厨房带去。
祝春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露出了极为慈爱的微笑;一旁的孟震卿,表情则相对微妙,还没有完全消化两人身份关系的转变。
洗过手的两人,重回客厅坐下。
祝春宁伸手捏一捏林檎的手臂,笑问:“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的。公司开了暖气,人又多,穿多了会热。”林檎笑说。
“最近好多人得流感,你们也要多注意。”
林檎点头,“您和孟老师也是。”
“外公”和“外婆”这个称呼,在她这里是彻底停用了,祝春宁还真给自己和孟震卿取了英文名,一个叫“Helen”,一个叫“Arthur”,但林檎暂且还做不到这样没大没小,因此做了一个折衷的选择。
只有孟落笛,很快适应,一口一个字正腔圆的“海伦”,祝春宁也欣然应答。
孟落笛也给孟缨年取了一个英文名叫Elaine(依莲),称这个名字从发音角度而言,简直是为其量身打造的。
叫了两次,被孟缨年揍了两次,不了了之。
圣诞晚宴极为丰盛,烟熏三文鱼配奶油芝士,搭配薄片饼干;口味浓郁的烤牛肋排,搭蒜味黄油;包含胡萝卜、土豆、玉米的烤蔬菜拼盘,撒上橄榄油和迷迭香,香气四溢。
点心是栗子慕斯蛋糕,饮料是肉桂热红酒、姜汁汽水和苹果酒。
一家人围坐长桌,圆胖蜡烛烛火摇曳。
林檎吃着东西,数次去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
心里被难以言说的情绪填满,整个心脏像浸泡在温暖的水中,那种幸福感因为漫溢而出,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恍惚。
这是这么多年她最快乐的一天。
吃完饭,林正均领着孟落笛去收拾厨房,孟缨年给盘子添零食,孟镜年则拉着林檎,去圣诞树下拆礼物。
“今年你先拆。”孟镜年笑说。
林檎仍然习惯性地去拿最小的那一个。
孟镜年并不觉得意外,笑她:“还是这么没出息。”
他们蹲在树下,说话声音很轻,轻易被电视节目的音量盖过。
礼物盒拿在手里,林檎轻轻地晃了晃,有点沉,不知道是什么。
“以前拿最小的,是因为不好意思和笛笛抢;后来拿最小的,是因为我发现,每次最小的那个,都是最贵的。”林檎抬眼看他,“我以前一直以为是巧合,还为此窃喜过,直到去年,你专门给我写了祝福卡。”
孟镜年只是笑着。
“你是从哪一年开始发现的?”
“不记得了。我会发现,是因为我也是拿最小号礼物的那种人。”
说话间,林檎已把墨绿色的包装纸拆开,十几公分见方的盒子,打开,里面是瓶香水。同样是墨绿色的瓶子,金色浮雕的LOGO,Amouage的史诗女士。
她上星期刚刚加入购物车,孟镜年那时候坐在她身旁拿着平板看论文,不过是随意地瞥了一眼就记住了。
因为孟镜年,她永远选最小号的礼物也没关系,运气不会给予的馈赠,他都会给她。
他一直是这样。
“一一。”
“嗯?”
“看阳台。”
林檎下意识地转头抬眼。
呼吸倏然靠近,在她唇边落下,又立即退远。
林檎一张脸顷刻烧得通红。
虽有圣诞树阻挡,可他未免也太胆大了。
她瞪他,他仍然笑着,忽地起身,手掌再自然不过地在她头顶摸了一把,向着厨房门口说道:“麦乐迪,过来选礼物。”
林檎手背贴住发热的脸颊,也飞快地站起身。
孟落笛永远第一时间扑向那个最大的礼物盒,拆出来一个半人高的毛绒玩具。
——她是另一种小孩,欣然选择自己想选择的,并欣然接受选择的结果,哪怕拆出来的是个氢气球,她也会觉得快乐。
坐了不到一会儿,孟落笛又牛皮糖似地黏上了林檎,眼巴巴地看着她,“姐姐……”
林檎好笑地瞪她一眼,却还是选择帮她打掩护:“Elaine,我带笛笛下去透透气。”
孟缨年回头:“你叫我什么?”
林檎嘻嘻一笑。
“你们两个,大的小的都要挨打!”
大的小的手挽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搭着肩膀,开火车地往门口走去。
孟镜年起身:“我也去。”
孟震卿看他。
他笑着耸耸肩。
南城的冬天甚少下雪,但当下的冷空气,已足够烘托出节日气氛。
林檎手被孟镜年握在手里,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孟落笛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把他们甩在了身后。
小区门口,叶嘉礼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手里照旧提着两个塞了灯串、羊毛袜和苹果的礼品袋,像个温文尔雅的小王子。
才十二岁就这样,以后真是不得了。
叶嘉礼把礼品袋分给林檎一只,规规矩矩报备行程:跟孟落笛在附近逛一逛,八点半就回到这里集合。
两个小朋友肩并肩地离开了。
孟镜年低头问林檎:“想去哪里逛一逛?”
“去车里的话,四十分钟够吗?”她永远以一张厌世漂亮的脸,讲着最叫人浮想联翩的话。
“……”
林檎笑起来,把他的手一扣,左转往前走去。
和去年今天无甚差别的景象,依然有拥抱的情侣,依然有卖花的人。
走到路尽头的拐角处,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去年,就是在这里,林檎宣布同他“绝交”。
树影寂然,两人面对面站着,呼吸是浮动的白色雾气。
“我其实之前有点陷在自己的思维盲区里。”林檎说道,“因为任何爱都是有条件的,所以不敢期望太多,也不觉得自己真正值得被爱。最近我才知道,不管是叔叔婶婶还是外公外婆,都远远比我以为的更要爱我。”
“我也有同样的思维盲区。”
林檎不再说话,往前走了半步,把额头抵在孟镜年的胸口。
下一瞬,他便低下头来,找到她的呼吸。
嘴唇轻轻相触片刻,变作热烈的吻,好像是在回应去年今时,她落在他唇角的那一瞬。
林檎闭着眼睛,揪住他衣襟的手抬了起来,踮脚勾住他的后颈,热情回应。
如果能够回溯时间,她会回到八岁那年的殡仪馆,告诉那个世界坍塌、惊恐仓皇的女孩。
从今往后并不是长夜。
你会遇上很多很好的人。
爱着的同时,也被人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