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平安回宴上,是一刻钟后,嘴唇重新抹了口脂。
这一日,直到天黑了,各家才陆陆续续地走。
冯夫人心情不错,今日还有意外之喜,收养平安的周氏,心性也好,两人今日不至于相见恨晚,却也是相谈甚欢。
回去时,秦老夫人独自一辆马车,冯夫人和薛常安一辆。
车内,冯夫人剥着橘子吃,才有空问薛常安:“那元籍,你觉得如何?”
薛常安早已决定,不管元籍生成什么牛鬼蛇神,只要是元太妃的亲眷,只要人品无错,她都会答应。
今日看元籍,长得相当英俊,风姿不减薛静安嫁的林政,她已挑不出错处。
就是,莫名有几分眼熟。
不过来不及多想,母亲都发问了,薛常安便应:“都好。”
回到永国公府,家中自打平安出嫁,寂静了不少。
听雨阁里,薛常安擦过脸,她想了又想,问红叶:“我总觉得,我好像见过元籍。”
红叶收起薄斗篷:“不能吧,太妃娘娘的娘家,不是一直在西北么?那元大爷可不能随意进京。”
大盛是马背上得的天下,对戍守边疆的将士,管得颇严,若无诏进京,严重的会问斩。
除非是这几天见过,想到这,薛常安脸色有点古怪:“糟了,难道是他?”
红叶:“谁?”
薛常安:“你还记得,咱们去齐云寺踏青,遇上一个登徒子的事?”
红叶:“啊……”
那是一周前,平安和薛静安出嫁后,圈子不尽相同,薛常安日常交际是自己出门了。
那次她和五六个姑娘一块联诗,后面她先走了,下马车看寺上梨花时,风把她帷帽吹掉了。
有个骑着马,胡子拉碴的男人捡了帷帽,给了红叶。
薛常安低着头,连忙戴上帷帽,却听男人声音干哑:“姑娘可方便给我一碗水?”
当是时,薛常安侧过身,没有直视他,她从前被兄长同窗觊觎过,十分警惕陌生男子,还好身边还带着两个护院与马夫。
她回:“不方便。”
男子一愣:“为何?”
他竟然还问,薛常安冷笑一声,直言:“官道上人来人往,你不找旁人,偏找我一个落单的姑娘,什么居心?”
讥讽完他,薛常安不等他反应,就登上马车。
如今被薛静安提醒,红叶也才发现,去掉脸上胡子,那人就是元籍!
好么,自家姑娘当他是登徒子,冷嘲了一顿!
红叶不敢看薛常安的表情,过了会儿,方听她说:“他没有认出我吧?”
红叶:“当时帷帽戴得快,应该没有。”
薛常安笃定:“肯定没有。”
这门婚事可不能出错,她已经表现得这么温和了。
…
临江仙三楼。
元籍在,裴诠的老师蔡老也在。
元籍本该六月调职回京,他前阵子风尘仆仆赶回来,是带回了边疆异动的消息。
大盛疆域外瓦剌每当春季,就会对富饶的中原蠢蠢欲动,今年都三月了,本以为他们该收歇,斥候一探,瓦剌却在集中兵力,准备草料。
如今边境已经全面警戒,战争只怕一触即发。
蔡老琢磨,道:“天助也。”
这种异动来得正好,裴诠自参政以来,虽积累了威望,却没有关键的一击,能够倒逼万宣帝下决心。
而打仗,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收拢人心、军心的好办法,当然,必须是胜仗。
蔡老说:“以此为倚仗,陛下方能敦促太子殿下,提前写好退位诏书。”
这是保证万宣帝殡天后,将来新旧朝的接替顺利,而太子殿下作为“太上皇”,至少享有富贵。
不过,这个节骨眼离开京城,亦是冒险的。
元籍看向自己的王爷表弟。
裴诠虽然比元籍小一岁,其气度华贵,却是与元籍截然相反的,这让元籍本能的,不会小看他。
而此时,裴诠合起瓦剌相关的密报,他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泽。
…
张德福和周氏在京中歇了快三个月,过了平安一个生辰宴,见平安一切都好,他们终于是放心了。
但留在京城是背祖的,即使是偷偷摸摸的,于他们朴素的价值观而言,都是压力。
就算千万不舍,也得回皖南。
这日一大早,回皖南的马车,是公府准备的,塞满了各种东西,衣食行,十分丰厚。
冯夫人道:“山高水长,周妹妹将来在皖南,要好好过日子。”
周氏回:“劳你挂心。”
马车从公府出发后,折去万宁街的王府。
暮春,平安披着一件青底蝠纹薄斗篷,站在王府二门外的甬道,周氏和张德福的马车到了,两人都下了马车。
周氏说:“夏日不要贪凉,冬日多盖被子,努力加餐饭。”
平安仔细地看着周氏,也轻声说:“娘也要过好日子。”
周氏一愣,眼圈微红,张德福早已抹着眼泪。
忍住泪意,周氏看向站在平安旁边的裴诠。
到底要走了,她斗胆道:“豫王殿下,平安心性纯稚,若有什么事做得不对,也是事的问题。万望担待。”
这句话,平安想了想,好像哪里不对,但又没有哪里不对。
裴诠淡然道:“伯母劳心。”
张大壮专门在燕山卫请了半日假期的,也感慨万千:“爹、娘,放心吧,我会护好小妹的。”
周氏和张德福点点头。
张大壮又说:“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
张德福摆摆手,这个倒是关系不大。
送别总有个头,不多时,周氏和张德福登车,周氏掀开车帘,最后看了平安一眼,车子便摇摇晃晃,走了。
平安跟着走了两三步,直到马车看不见影子。
张大壮告辞:“王爷,卑职该回燕山卫了。”
裴诠:“准。”
张大壮再对平安小声道:“放心吧小妹,等以后我在京城扎根了,想方设法,就算捆着,也要把他们接过来养老。”
平安看向张大壮,几分担心似的:“大哥打不过爹的。”
所以谁捆谁,不一定呢。
张大壮:“……”
等张大壮挠着脑袋走后,平安又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
在王府外,是青石板路,连车辙印都没有留下,好像不久前,送走了养父母,是一场幻觉。
裴诠轻易捉住她隐约的失落,他牵好她的手:“回去了。”
平安:“嗯。”
回了王府内,裴诠和平安下了会儿象棋,但平安险些把相当馬用。
还没等裴诠提醒,平安回过神:“弄错了。”
象棋下一半便停了,裴诠抱起小姑娘坐在坐在自己腿上,他拇指和食指撑开,摩挲她下颌的面庞。
平安长睫一颤,闭了闭眼。
裴诠本来觉得,少了几个人分平安的关心关注,是好事。
须臾,他语气微沉:“旧例归旧例,薛家可以进禁卫军,张家,也可以在京畿附近生活。”
平安抬起头。
裴诠骨子里,是有一点离经叛道的。
关于祖上旧制,他只遵循对他有利的,毕竟,像先帝再大的权势,入土就入土了,大盛一样交到别人手里,旧例远不如当下的控制重要。
他只有掌控手中的一切,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心。
平安的失落,则像是一团浅浅的乌云,不浓烈,但偏生生在晴朗春日下的云,让人看着,心头发堵。
这种发堵,是超过他的掌握的。
所以,若想张家养父母生活在京畿,以缓解她的失落,不是不行。
但平安目光干净纯澈,如清冽的碧波,静静觑着自己。
数不清第几次,有种被这双眼睛涤荡的感觉,裴诠摸摸她眼尾,问:“你不想吗?”
平安摇摇头,她轻声说:“他们回去种地,要吃香米的。”
张家养父母是猎户,家里也有一点地,现在赶回皖南,还能播种插秧,然后在几个月后的收获里,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他们和张大壮不一样,只想回去种地打猎,那是他们做了大半辈子的事,不想轻易更改。
就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人如洪流,落到她眼里,变成碧波中的一股。
顺就顺,逆就逆,她从不强求。
裴诠的唇角渐渐绷紧,他不一样,他这一生,都在强求。
他收紧手指,捏捏平安柔软的脸颊,有点疯狂地想,如果平安能变成拇指大的小姑娘,就好了,他就把她揣在手里,揣在口袋里。
去哪里,就带到哪里,让她只能是自己一个人的。
似乎察觉裴诠心思沉沉,平安想了想,说:“我会种地。”
裴诠的注意力,果然被拉了回来:“你会种地?”
平安:“嗯。”
一开始,平安被张家人收养后,她不说话,也不太动弹,直到农忙来了,包括张大壮,全家上上下下都忙活起来。
她蹲在田埂,看着秧苗一株一株,被整齐地插到田地。
她看得有点痴,周氏觉得好玩,就往她手里塞了点秧苗,把她拉下田埂,逗她玩:“来试试看。”
此时此刻,平安把手指圈起来,像是握着什么,用另一只手当土地使用,做了个插秧的动作。
平安:“这样。”
裴诠:“你在教我吗?”
平安看着他:“你会了吗?”
裴诠握了握平安的手腕,这么娇的手,怎么会种地的,他眉头微微一松,道:“会了。”
平安点点头,几分欣慰。
裴诠并不是没在书籍里看过播种事宜,却也没说什么,捏住她的手把玩。
情绪像是一缕烟,缓缓地散开了。午后阳光浓厚,空气中浮尘跳动,榻上,女孩窝在男子臂弯间,眼皮越来越重。
她困了。
裴诠观察她睡觉,看着看着,也觉出几分困意,迷糊地睡了去。
忽的,他感觉到心口被碰了下。
他睡觉向来警觉,忽的睁开眼睛,就看身旁的女孩,手指无意识地圈着,轻轻地,贴了下他的心口。
种下了点什么。
第52章
…
隔日早朝,议论的就是时隔五年,边疆瓦剌的异动。
这一仗不打也得打,朝中难得文武百官,没有任何分歧,此等解决宵小之徒,迟早得解决掉,以免后患无穷。
唯一的问题,竟与豫王和太子有关。
裴诠如今兼任户部侍郎,他身着绯红官袍,面冠如玉,站在文官为首的列队里,皂靴一迈出列。
万宣帝神情一顿,就看裴诠作揖,道:“臣欲前往前线,与将士共守疆域。”
朝臣面上难免惊讶。
豫王从前体弱,后来秋狩猎虎,证明他身体早已无恙,甚至武技不差,但战场不是儿戏,刀枪无眼,大盛皇子们向来不愿意往战场去。
他有此心,着实令人愈发敬佩。
见裴诠请战,一旁的太子心中猛地一跳。
前几天瓦剌异动的消息传到东宫,东宫幕僚建议太子请战,被太子骂了一顿,那可是战场,就算他龟缩后方,也可能丢命!
但豫王行动了,可见请战是对的,太子再惜命,也不能乖乖把机会让出去。
于是,太子赶紧出列,同样作揖:“父皇,这是圣祖为大盛打下的江山,儿臣也要去边疆!”
朝臣们与左右小声议论,每个人尽量掩住复杂的心情。
他们纷纷想起九年前,太子南下治水患,结果水患没治好,反而因为贪图享受,让沿途地方叫苦不迭,那次万宣帝险些就要废太子了。
也是有这个前情,再加上太子无承大统的子嗣的,众人把目光转向刚长成的豫王。
太子现在说要去打仗,但太子底子和万宣帝差不多,谁敢相信太子是真的去打仗的?
他若想沾点将士拼命的光,龟缩在后方也就罢了,就怕他瞎指挥,贻误战机。
万宣帝也明白太子的德行。
家国大事不能儿戏,万宣帝原是宗室子弟,既然继承大统,绝对不能丢了分毫土地,否则百年后,还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老皇帝闭了下眼睛,道:“京中政务繁忙,太子不可擅自离京。豫王,你替朕去边疆看着。”
“务必打退瓦剌,守护河山。”
裴诠:“臣遵旨。”
朝臣们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只余太子脸色青紫,他身上,可没有什么重要政务!
朝廷要打仗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京中各处,瓦剌每几年,总要侵袭大盛,还好有元家守着边疆,二十年来还算太平。
当然,每一场仗都是要死人的。
禁卫军里,王啸道:“我堂兄就是五年前在边疆死了,当时元家军及时打退那群畜牲,但那畜生还是烧了咱们半座城!”
薛镐很不是滋味:“我若能去边疆,就好了。
另一边,京畿三卫虽然拱卫京城,以防万一,战时会提前抽调将士一同奔赴前线,如今兵部主事正在记名。
军士们挤在一起报名,张大壮一拳挥退一个,挤到最前面:“快把我名字记上!”
除了兵部和各军中反应比较大,公侯之家听了,却没有太多实感,京城离西北还有好长的距离。
直到听说豫王将率军前往,各家才惊叹。
关起门来说私房话,冯夫人难免担忧:“那么危险,王爷怎么就非得去,若出了什么事,平安怎么办?”
薛瀚道:“王爷洪福齐天,定不会有事的,再说,若是最坏的情况,有咱们家在呢,不会不管平安的。”
冯夫人松口气:“也是,我是心又乱了。”
…
豫王府中。
下朝后,消息比裴诠先一步传到府上,等裴诠回豫王府,彩芝伏锦几人,已经收拾起王爷的衣裳用品。
打仗总不是好事,种种最坏的可能,都会危及平安,彩芝心情沉重,一边在行囊里塞进一沓袜子。
突的,在一旁看着的平安,软和地叫了她一声:“彩芝。”
彩芝:“嗯?”
平安指指行囊:“袜子,是我的。”
彩芝回过神,赶紧在袜子里挑了挑,果然有一双不太一样,是平安的,而罗袜会混一起,是王爷常常把两拨衣服缠在一起,丢地上。
想到那个场景,彩芝不由脸色一红:“还好娘娘提醒。”
平安看着那双袜子,终于想起了什么,她顿顿地挪开目光。
哎呀,不能回想。
这一挪,就看到裴诠站在屋外,他似乎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里,藏抑着一抹墨黑。
他进来,彩芝束手退出房间。
裴诠放下手中的一个长条盒子和一本书,他在平安身旁坐下,道:“和我一起去边疆。”
平安没有犹豫,说:“好。”
裴诠手指摩挲盒子边缘,等了一会儿,平安果然问:“在哪里?”
先答应了再问其他的,是一种无言的信任。
裴诠说:“离这里,骑马至少半个月。”急行所需时间更短,但如果要让平安一起,不能一直急行。
平安心内算了算,说:“比皖南远。”
她站了起来,却被裴诠握住手,他将她揽到怀里,气息微沉:“去哪儿。”
平安眨眨眼:“收拾。”出远门要收拾行李的。
裴诠却不太着急,他轻轻摸着平安后颈,这里有点头发的短绒毛,摸起来软乎乎的。
静了一会儿,裴诠说:“我要去打仗,你有什么要说的。”
平安扭扭身子,侧过身坐好了,她仔细且平静地看着裴诠。
在皖南时候,小孩子们经常玩打仗的游戏。
但她现在知道了,就像小孩子玩的拜堂,和大人的拜堂不一样,打仗也不是游戏,谁哭了,大家就丢下棍棒,一哄而散。
村口有个老汉没有一只手,听说,是打仗打没的。
平安握住裴诠的手指,玩了一下,她轻声说:“平平安安。”
裴诠反握住她的手:“这是你的要求吗?”
平安:“要求?”
裴诠:“就是不管如何,你都想让我平安回来。”
平安侧着脑袋,微微蹙起眉头。
她性子顿感而柔软,就像昨日,张德福和周氏要走,她不会强求,她对“要求”是没有过深的体会。
甚至,这可能是她第一次要求,所以,她在思考。
这个第一次,会给自己吗,裴诠呼吸变得很轻,下一刻,就看平安终于张了张口:“是……吧?”
随着她的语调,裴诠的心就像被放飞的风筝,一下拔得很高,又一下被扯了回来。
裴诠:“不要‘吧’字。”
平安乖乖地说:“是。”
说完,为了给自己的话增加信用,还郑重点了下头。
她从以前,就想要他平平安安,不要受伤,不要流血。
那时候,或许就萌发了“要求”。
裴诠眼底飞快地掠过一抹笑意,他抽出盒子下的书,说:“上次不是说,教你看书吗?”
平安低头看向蓝色封面,《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她记起来了,那本好看的故事。
她眼底微微雪亮,还没等她翻开书,裴诠却按了下她的手指,语气含着难得的温和:“既是打开,就要看完。”
平安自信:“能看完的。”
这下,他才任由平安打开,从第一页第一行开始,两人脑袋挨着脑袋,看了下去。
看到了第三页,平安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
糟糕了,不像好故事。
如果写的是别人,平安从没觉得哪里不对,但渐渐地,那些字,会化成一个个她和他。
她耳尖有点热,悄悄瞥了裴诠一眼,裴诠好看的眉眼笼着冷淡之色,面无表情,好像这书里写的那些部位、动作,都是寻常。
她还没撤回目光,便听裴诠道:“看不懂吗?”
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懂的。”
她其实没有全懂,但她福至心灵,机智地发现,如果说自己看不懂,王爷一定会好好教自己。
裴诠抬眸,却说:“那你跟我解释一下,我没懂。”
平安:“……”
明明猜到裴诠的话里,惯常藏着陷阱,已经避开一个,没想到转过头,扎进另一个陷阱。
她漂亮的眼眸里,溢出几分愕然。
裴诠按按她的小脑瓜,实在克制不住,吻了一下她的唇,才道:“不用现在解释,看完再解释。”
她答应他,看完一整本的。
于是翻向第四页。
到这里,写得更露骨了,直直映入人的眼底,平安的双颊,浅浅染上酡红,她没看完,眼神涣散了一下,翻向下一页。
见裴诠没说什么,她找到了偷懒的办法,就每一页停一会儿,翻向下一页。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没看全,那几个文字,还是串成画面。
这个时候,平安还不明白,人的想象力很丰富的,越是朦胧,越是令人想象。
终于,一整本书“看”完了。
平安缓缓把它合起来,放到桌上。
裴诠颇有耐心地托住她的腰坐好,虎口顺便捏了一下,他追问:“书里怎么回事?”
平安的腰塌了,上半身倚在裴诠身上。
她看了裴诠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下,明眸轻动。
裴诠:“嗯?”
下一刻,平安仰起头,在裴诠的薄唇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
这个吻,不是那种缠绵的,吧唧声又脆却又甜,只一刹,裴诠眼底戏谑,化成如星斗般的光亮。
他一把掐住她的下颌,声音又沉又哑:“是这样的吗?”
平安:“是呀。”
他喉结微动,微凉的唇含住她的唇,辗转片刻,破开她的牙关,舌尖勾缠,吮住她的舌尖。
须臾,他微微松开她,说:“是这样。”
平安舌尖发麻,呆呆地点头。
裴诠啄了下她唇角的口涎,说:“这样亲我。”
平安靠近他,她将她的唇,贴向他的唇,这回没有响亮的亲吻声,只是,她贴上后,裴诠不动。
他在等她动,她后知后觉地想,怎么动呢。
她想了想,舌尖从她的唇瓣探出,舔了舔裴诠的唇。
两道交融的气息,转瞬,烫了起来。
裴诠含住她的唇,他声音压得很低:“对,做得好。”
平安:“……”
裴诠:“深一点。”
平安:“……”
裴诠:“不要后缩。”
水声啧啧中,一吻结束,平安脸色已然发烫。
她摸摸自己心口,那里好像藏了一架鼓,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裴诠捞起桌上的盒子,再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到了床边,将她和盒子,都放在床上。
平安的掌心,还在感受自己的心跳,听到“咔哒”一声,她抬眸,就看那个盒子,原来里面搁着一套笔。
从大到小,共有五支。
她眼底有疑惑,裴诠拿起最大的那支画笔,在自己手心试了一下。
他说:“画笔做好了,可以画你了。”
平安再迟钝,也知道,这个画不是那个画。
她下意识喃喃:“不画,不画。”
裴诠轻哄:“真的不画?兔毛的,很软,好玩的。”
平安手指在床上抠了一下,才咬唇:“那就,一下。”
裴诠低头,亲住她的唇。
亲着亲着,不知道衣裳是什么时候解开的,平安半趴在床上,她漆黑的头发往前撩开,露出一片如玉洁白的后背。
柔软的画笔,顺着她后背,一寸寸往下,停在她的腰上。
她的腰都酥了,咬着嘴唇软软哼了声。
顿了顿,摆腕,笔端继续。
平安蓦地睁大眼睛,她小腿一抽,下意识躲了一下。
“别躲。”裴诠的语气微哑,收紧指尖。
她回过头,一张脸红如花瓣,眼底的清泉质泽,仿佛被热意蒸腾成雾水,团团蕴在她眼角,惹出一抹红,娇得令人心软。
裴诠亲亲她的眼尾,手上动作愈发温柔。
“真乖。”
………
…
裴诠本没打算现在画她。
她还小,这于他而言,是吃了,但只吃一半,折腾且不满。
可明日就要前往边疆,他总不愿意,自己就这么走了。
他睁开眼睛,黑沉沉的目光,肆意描摹着她的模样。
他想带她去边疆。
如果是以前,他不需要问任何人,只要他想,他就会这么做,何况她也是同意的,有什么不行呢?
可是战场诡谲,就算把她放在后方,只要瓦剌人刺探到了,总会有打她主意的可能。
他不是不自负于自己能护住她,而是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可能的存在。
她这么软,他不会让她有任何吃苦的可能。
裴诠亲亲她光洁的额头,随后,他披着衣裳起身,拿起桌上的剪子。
新婚那夜,他用这把剪子,灭了煌煌烛火,这日,他剪下自己一缕头发,又剪下她一缕。
他将两缕头发,紧紧缠在一起,阴沉的眼底,方露出一丝欢愉。
…
隔日寅正,裴诠起来时,平安也起来了。
虽然快四月了,凌晨还是有点冷的,裴诠从彩芝手里拿过衣裳,一件一件给平安套。
套成了球。
平安行动不便,只能甩甩胳膊,自己脱了一件,像是沾了露珠的鸟儿,在勤快地整理羽毛。
到了京城城门口,万宣帝在城门上。
他没怎么睡,眼袋下垂,老气横秋,语气中继无力,在城门口说着激励将士的话。
毕竟是发动对瓦剌的反击,大盛儿郎士气高昂。
裴诠穿着一身鳞甲,脚踩适合行军的短靴,腰间佩一把长剑,剑眉冷潇,猿臂轻舒,身上的少年气渐收,成了男人的矜贵英武。
平安把他送到了马前。
旭日晨光里,她发间簪着一朵绯红宫纱绢花,衬得她眉目轻软,她望着他,忽的叫住他:“王爷。”
裴诠与她目光对视。
平安缓声说:“大展身手。”
裴诠轻捏了下她脸颊:“不会让你失望的。”
上马,行进。他回头看了一眼,平安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她簪着花,她也像花,在熹微光亮里,静静绽放着。
世间万花,无非赤橙黄绿轮番换,没甚么区别。
唯她不一样。
李敬后发,骑马跟上。
路上,裴诠忽的问:“刚刚,她走了几步?”
这话问得奇怪,但这是主子的要求,李敬向来心细,想了想,如实说:“四步。”
裴诠低低地笑了下:“好。”比她追着周氏和张德福的马车,多一步。
…
四月,瓦剌发动战争,大盛首战告捷。
五月,豫王率领的托于京畿三卫而出的军队,赢了一场大规模战役。
七月,边疆传来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武将世家何家丢了一座城池,好消息是豫王生擒瓦剌小王子,大盛士气大振。
……
八月,天已入秋,若这是一场小仗,此时也差不多鸣金收兵,但大盛呈现出势不可挡的势态。
捷报一封封发回京城,朝中文武倍感兴奋,议论不休:“豫王殿下少时体弱,如今却如此神武,得豫王殿下,当真是大盛一大幸事!”
“天命,这便是天命啊!”
“定是先帝也保佑着!”
“……”
这种话起了个头,难免传到东宫,太子震怒,先帝保佑,不就是豫王正统的意思?
凤仪宫内,躯体愈发臃肿的太子,来回踱步:“那豫王怎就真的上阵了!怎就不能死在战场!母后,难道就任由这些人传这些话吗?”
张皇后鬓角多了许多白发,她揉揉额角:“依太子看,怎么做才好?”
太子:“谁若再传,诛其九族,杀鸡儆猴!”
张皇后大惊:“不能这么想!你父皇还在,你哪有诛人九族的权力?再说,你这是为了你的私欲,肆意杀人?”
“当帝王,最忌讳的就是无法控制权欲,只怕会成暴君!”
太子沉默。
张皇后倍感无力,年后二月,她没护住玉琴,东宫气数渐散,太子脾气却越来越大,仿佛这样,朝臣就会怕了他。
然而不是的,朝臣们只会想,果然不是圣祖正统。
张皇后脑海里,回想起半年前,一个嗓门巨大的张家本家人的讥讽:“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什么鸟!”
当时张皇后贵为皇后,却哑口无言,颜面荡然无存。
这么久了,她已经不气了。
甚至,她渐渐地说服自己,作为地方空有头衔的王爷、只能勉强果腹的一家,他们能过上二十年位高权重的生活,已比很多人要幸运。
太子又问:“母后,如今儿臣到底要怎么做才好?难不成,真要儿臣拱手把江山让出去?”
张皇后沉默许久,道:“让吧。”
“阿数,让吧。”
“或者,不能说‘让’,这江山,本就不是我们的。”
这么多年,万宣帝也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才会这么矛盾,而此时,张皇后有点理解这位枕边人的心情了。
她累了,真的累了,再无法为东宫出谋划策,争权夺利。
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太子会勃然大怒,意料之外,太子竟只是低头,深深躬身,道:“儿臣告退。”
…
今年秋狩在八月十七。
因为是战时,也不是罕见的寒露与中秋同日,秋狩规模比去年小了许多,向来在秋狩活跃的何家,没一人参加。
“何尚书守城,丢了一座城池,只是被革职待办,是先帝看在他苦劳的份上,等他回京,若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大幸!”
“去年这时候,何家和薛家还斗猎呢,真令人唏嘘。”
“唏嘘什么?要我说,何尚书太自大了,分明小张将军的援兵快到了,他却被瓦剌一刺激应战了,唉,多少儿郎因他而命丧黄泉,他就是被斩首也不可惜!”
“也还好这次是豫王去前线,而不是……”
皇家禁苑中,贵妇少妇们聚在一处,议论纷纷,徐敏儿如今也出嫁了,自在妇人堆里,她暗暗庆幸家中早早站队,太子果然难继大统。
有人示意一声:“嘘。”
是张皇后来了,众贵妇少妇起身行礼,那个已是僭越的话题,自然也就断了。
她们虽然安静下来,张皇后想也知道,她们刚刚在聊什么。
她到了上首坐下,左边第一个位置,不是太子妃李氏,而是豫王妃,薛平安。
察觉她的打量,平安抬起头。
张皇后想从薛平安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比如,春风得意,又比如,隐约的对东宫的不屑。
因为豫王在边疆屡战屡胜,她若自傲自狂,没人觉得有问题。
可是她那双眼睛啊,张皇后想,怎么还是这么干净,这孩子,有种既入世,又出世的无尘之感。
见过众人,张皇后挥挥手,让筵席散了。
平安回到自己小院,薛静安、薛常安都来了。
薛常安正式和元籍定下来,就定在明年开春二月。
薛常安心内暗暗地比,薛静安是十二月的婚期,和平安的是不同年不同月,而她自己的婚期和平安不同年,但同月。
赢了,她和平安才是真姊妹。
姊妹三人围着火炉,一边烤花生、茶果子,一边闲聊。
彩芝进了门,将一封厚厚的信,送到平安手里,道:“娘娘,这是从边疆送来的。”
知道她要读信,薛静安和薛常安先告退,两人刚走,徐敏儿却来了。
她才新婚,正是和夫君热络的时候,不过夫君是文臣,不擅打猎,她便直接来找平安。
火炉前,平安正好展开信件,她只与徐敏儿点点头,自顾自的阅起信件。
徐敏儿还以为,她和王爷才大婚,就分开这么久,多少有点闺怨,但近了看,平安脸颊粉扑扑的,漂亮的眉宇舒展,眼底光华浅浅,不施粉黛,依然气色极好。
徐敏儿等她看信,到处瞧瞧独属平安的小院子。
彩芝心中纳闷,平安读家书,亲姐妹都避开,这位倒还凑过来。
好一会儿,平安的信还没看完,徐敏儿又有点好奇,到底有多少话,能写这么多纸?
这时候,一张纸从平安手中滑落,徐敏儿眼尖,那上面竟然不是字,而是……画。
竟然是画?
素知豫王殿下画功极好,但千金难求,豫王竟然将画当纸一般给平安!
她还没来得及细看纸上内容,彩芝一个箭步上来,赶紧捡起纸,杜绝了她的窥视。
…
一开始,裴诠和平安书信往来,确实是写汉字的。
第一封信开头,便是:王妃亲启,一切安好……
写了很多战略布局,战术办法。
密密麻麻的字,平安看睡着了,回信的时候,她诚实地告诉裴诠:看睡了。
裴诠:“……”
回信里不止说这件事,她的信五成是汉字,五成是画,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京里的事:薛静安有孕了,吐得厉害,是宝宝在吐吗?
周氏寄送一袋香米,等你回来,一起吃。
张皇后送了自己一根簪子,老太医查过,没毒,还是被彩芝收起来。
和薛常安下了一回象棋,故意输给薛常安,薛常安发现,气哭了。
……
收到这封信时,军医正在给裴诠的肩膀上药,那创伤药是烈性药,军医本来有点怕下手重,让王爷不悦,但王爷看着信,心思不在包扎伤口上。
甚至,看着信的王爷,唇角竟微微勾了勾。
军医心道,真是见鬼了,头次看别人用这个药不鬼哭狼嚎,还笑了的。
当天,裴诠见过众将军,提笔回信。
这次他改成画画,就按她的方式,画了个大概,再配上一些文字辅佐阅读。
因最开始,万宣帝和朝廷都以为裴诠会是个富贵闲散王爷,所以裴诠记事后拿笔第一件事,不是写字,是画画。
后来,他还潜心画过几年,直到九年前,才渐渐画得少了。
但毋庸置疑,他的画功极好,即使是大场面的战场,挥墨在不比巴掌大的纸上,笔画简单,也能栩栩如生。
画功好也就罢了,画的是他的切身经历,打仗、谋划、抓细作,等等等等,跌宕起伏。
比外头卖的话本子、画册,还要精彩很多。
收到了几回信,平安读得很慢,很认真,来回地读,偏偏每件事的结局,他也不画完,只落下一句:待归来,细说。
下次就重新讲一件事。
看到这五个字,平安缓缓蹙起眉头:“唉。”
彩芝一吓,王妃什么时候竟然会叹息了?
害怕是家书中有不好的事,但王妃不问,她也不好探听,把彩芝担心得瘦了几分。
而这一次,平安花了好几天,才完成一封家书。
这封家书送到边疆时是夜里。
一战方休,裴诠挑灯,打开厚厚的家书,里头讲的是秋狩,还把那些贵妇少妇的对话,以半画半写的方式,描述给裴诠。
裴诠一页页翻着,他看向最后一页,说的是平安自己做的梦,到了最后一列,明晃晃几个:待你归来,细谈。
裴诠:“……”
他欺负了小平安那么多回,这是第一回,她回击了。
还是隔着千里迢迢。
裴诠轻轻磨了磨牙尖,叫一个士兵:“叫张将军来。”
张大壮低头进营帐,还以为是要详谈策略,裴诠却说:“王妃给你写了家书吧?”
果然,平安在张大壮的家书里,把梦都补了。
虽然已经知道内容,不过回去后,他会假装忘记的。
他只是不能忍受,不清楚她的任何一件事。
睡前,裴诠又把那封信看了一遍。
以前他曾问过平安要信,果然是离开了,才会收到她的信。
希望以后不用收到了,他只想听她亲口说。
…
陆陆续续又打了三个月,瓦剌没等到严寒逼得大盛撤兵,反而等来自己营帐被捣,首领被当场射杀!
十二月,边疆大捷。
消息传回来之后,百家备受鼓舞,更有阁老放言:“边境将有二十年不再动荡!”
豫王本身的名号,已经超过先帝遗腹子,他如今和太子比,从血统到能力,方方面面,都是碾压。
这几个月,张皇后是眼睁睁看着局势,彻底倒向豫王,无能为力。
李氏哭泣:“就只能这样了吗?玉琴还在诏狱出不来,为什么我们家就这样了呢?”
张皇后道:“你回去,多劝劝你夫君:认命的话,反而能留下最后的体面,将来太上皇的富贵,自不会比现在差。”
李氏却不语。
这一年的除夕,宫中该办大宴,却在早晨,宫里传来坏消息:万宣帝驾崩。
“怎么这么突然?天爷啊。”
永国公府内,冯夫人心中惶惶,一边命人给自己麻布白衣,帝王殡天,百官和宗妇都要进宫哭的。
薛家两人没去,一个是秦老夫人,老太太年纪大了,今年入秋又生了回病,就没有进宫,另一个是薛常安,她未婚,且待嫁闺中。
只是她看着冯夫人、薛铸与今年新娶的大嫂、薛瀚准备进宫时候,心口莫名一紧。
她命人在二门口盯着,有消息赶紧传回来,不一会儿,红叶匆匆忙忙:“三姑娘,不好啦!街上有军爷,现在不让上街!”
薛常安脸色刷的煞白:“快关大门!”
太子逼宫造反了!
等百官和宗妇被关在宫门里,才反应过来,有些体弱的,险些就晕过去!
那领头包围皇宫的,正是何家大郎,原是在禁卫军副统领,因何尚书被革职,何大郎也赋闲在家几个月。
“陛下如今怎么样了?真的殡天了吗?”
“陛下呢!陛下可还好?”
众人惊惶,文渊阁大学士率先斥那何大郎:“狼子野心!你何家遗臭万年!”
何大郎没有吭声,父亲丢了城池,他何家若不趁这个机会,拥立太子,等待的也会是杀头之罪。
虽然被当头骂了几句,他却还不能随意杀人,等万宣帝把诏书签好再说。
他如今只有一个目标:“豫王妃在哪?”
控制住豫王妃,豫王就算千里迢迢赶回京城,也会受制。
太子和何家心急,在百官和宗妇刚进宫,来不及分成两拨人,就关宫门,因此,冯夫人还和薛瀚在一处。
冯夫人死死掐着薛瀚的手,瑟瑟发抖。
她环顾四周,平安呢,平安在哪?
…
一刻钟前。
皇帝殡天,平安也要进宫的,作为王妃,她是最早来的。
只是刚进西华门,她就被一个女人拦住。
平安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她是梳了妇人发髻的玉慧。
薛家与东宫分道扬镳后,几乎没再单独见过面,玉慧九月的婚期,就不曾去八月秋狩,她们着实有快半年没见。
彩芝刚要问怎么了,玉慧推了下彩芝,让宫人堵住彩芝的嘴,她说:“你最好安安静静的。”
接着,她狠狠拽住平安的手,平安不得不跟她走,手腕被扯得有点疼,但挣不脱,也没有挣了。
就跟着玉慧,来到一座威武的建筑侧门,眼下这里除了没有宫人,一切正常。
停下脚步,玉慧神色极为复杂,忽的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平安疑惑地看着她。
玉慧拔高声音:“我说,你为什么要相信我,那只马车里的死兔子,不是我杀的?你为什么要相信我!”
这回,平安想了许久,才记起那是去年的事,她不太记得,马车里的死兔子的样子。
她又茫然地想,她相信了玉慧?
相信了,什么呢?
玉慧眼底的恨,都快化成实质的针,扎向平安。
三百个日夜,她总想,当时薛平安故意表现出一副心性善良的样子,才会说要听她的辩解,兔子不是她杀的。
她想,薛平安肯定觉得是她救了自己。
她想,薛平安一定很洋洋自得,因为一句话,就挽留住自己郡主的地位。
可此时此刻,平安眼底的,是清澈的迷茫。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
她从来没有觉得,是她救了玉慧,也从来没有洋洋自得,甚至,玉慧不提醒,她已经忘了!
这一刻,玉慧有种天塌了的感觉,她居然因此惦记了三百天,而薛平安早就抛下了!
所以她恨薛平安,恨这个,长得漂亮,又脾气好,姐妹都喜欢她的薛平安。
恨死了,恨死了。
玉慧攥紧手,把薛平安推进那一道门里,这里是兴华殿侧门,现在禁卫军都叛变了,万宣帝没死,太子还要他写诏书。
一刻钟后,只有这里,既危险,又是最安全的。
她冷笑:“我警告你,外面会很危险,如果你想活着,就在里面,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平安捏捏被拽疼的手,她轻轻“哦”了一声。
外面,禁卫军的步伐砰砰砰的,一片压抑的恐怖。
平安歪歪脑袋:“你呢?”
玉慧一愣。
平安牵住她的手,拉进门内:“危险,一起躲。”
第53章
在玉慧拉走平安时,禁卫军率先包围凤仪宫。
此前,玉慧是先来跟张皇后报信,因为太子和李氏密谋,被她偷偷听到了,后来才会守着西华门,先发制人。
意识到太子闯下滔天之罪,张皇后来不及震惊,忙派人去太寿宫给元太妃报信,又想起薛镐。
她想找到薛镐,以谋最后的机会。
只是来不及了,太子率先进凤仪宫。
张皇后:“阿数!你在做什么,你这是糊涂啊!”
太子身着金色五爪龙袍,他挺着肚子,破罐破摔:“母后,连你如今也不称本宫为太子?本宫就是大盛的太子!”
儿子早已一意孤行,张皇后咽下震惊,问:“你父皇呢?”
太子说:“放心吧,他没事,我只是要他签退位诏书,再者,开坛祭天,我要从宗室子弟里挑后人!”
他死都不会把属于自己的东西,让给豫王!
知道张皇后不会帮自己,太子又说:“母后,你就在这里等着吧,回头本宫当了皇帝,你自是太后之尊。”
说着,他转身要走,张皇后却忽的说:“你打算怎么做?你现在逼宫,豫王打了胜仗,已经在回来的路上,至多只要三日!”
太子说:“本宫早考虑过了,把那豫王妃、薛家、元太妃几人,全抓起来,挂城门口。”
“那豫王胆敢闯进城门,本宫就一个个地杀,如果他什么也不管,也会遭受世间莫大的非议,我就不信他敢,我要他束手就擒!”
张皇后又怒又悲,太子既知道豫王若无视女眷被杀,会损名誉,为何就不知道,他逼宫,做出把豫王女眷挂城门口的事,会被天下士大夫的唾沫淹死!
可是太子竟觉得只要自己能登基,一切都可以抹杀。
他以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恍惚间,张皇后想起那年秋狩他暗杀豫王的堂而皇之,不掩恶性,这回逼宫,与那回暗杀,本质是一样的。
这是她亲手养出来的恶果啊,这个恶果终于闯下弥天大祸!
一刹,张皇后头晕目眩,她忍住悲恸,难掩苦涩:“你把京中宗妇都骗到宫里了是吗,让她们来我这里吧。”
以她对太子的了解,不出片刻,就揣测出太子的谋划——
他想把宗妇们关起来,到时候拿到诏书,就拿宗妇逼京官承认,否则就杀掉。
简单,残暴。
张皇后:“那些女子虽是人质,到底都是京官之妻,你如果随意杀了他们女眷,他们更不会助你登基。”
太子一听张皇后要为自己出谋划策,不由大喜,他就知道,他母亲不会弃他不顾!
于是,太子马上道:“等一下就让何大郎把人都领来,”又说,“母后将来是太后,本宫……朕绝不会亏待母后!”
殊不知,他却也没看清他母亲眼底的绝望。
张皇后根本不信,太子能成功上位。
就算能,可能坐不到三日,就会被轰下来,成为中原大地任期最短的皇帝,遗臭万年。
她露出帮助太子的意思,不过是在给自己,给玉慧留后路。
如果任由太子残暴杀生,到时候她也好,玉慧也罢,都会被连累,丢了命都不是小事。
而玉慧敢进宫通报消息,说明玉慧与她父亲所思所想不一样,这孩子虽然跋扈,其实遇到大事,是拎得清的。
就像她不会虐杀兔子,去吓人。
张皇后想,她必须保住足够的性命,才能减少落到自己和玉慧身上的罪责。
但愿玉慧已经接到薛平安,躲起来了,也愿元太妃及时避祸。
…
太寿宫。
禁卫军们踹门进宫搜查,宫女太监纷纷尖叫。
密道内,元太妃身着云灰地袍子,一手捻着佛珠,心中默念阿弥陀佛。
元太妃在宫中住了将近三十年,自是清楚各处密道。
接到消息后,她知道事情重大,没有知会任何人,也什么都没收拾,就和庞嬷嬷躲到密道里。
庞嬷嬷陪在元太妃身边。
密道里藏有一些不易腐烂的食物,是每个月庞嬷嬷亲自更换的,她却没想到,做了几十年的事,今日竟然真的派上用场。
禁卫军就在她们头顶跑过,元太妃死死拽着庞嬷嬷的手,庞嬷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用力回握。
但愿豫王妃,能平平安安。
…
却说此时,得知凤仪宫站在东宫这一边,何家人并不意外。
唯独一点,因为没有找到豫王妃,何大郎心情很差,只能先让禁卫军带女眷去凤仪宫。
把女眷和官员们分开,才好处理。
冯夫人和薛铸媳妇二人走在人群里,头也不敢抬,她们很清楚,太子那边还在找平安,如果找不到平安,就轮到她们了。
冯夫人宁愿他们直接来找自己,不过,她不能主动牵连媳妇。
于是,她们跟着大批女眷到了凤仪宫大殿,这个场景,比每年的千秋节、除夕宴,还要盛大似的。
只是没人笑。
张皇后一如往常,坐在上首,说:“随意坐吧。”
京中夫人们毫不怀疑张皇后也是一伙的,过去太子做的事,都是张皇后在收尾。
十来个带刀的禁卫军团团围着她们,她们不敢吭声,席地而坐。
看着众女子身着麻布白衣,张皇后说了一句:“陛下现在没事。”
但没人笑得出来,因为现在没事,不代表一天后,两天后还没事。
不过,这也能给人心带来一丝安慰。
但眨眼间,她们就被外头踹门而进的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啊!”
有的抱头,有的发抖。
原来是何大郎,何大郎不仅没找不到豫王妃,还没找到元太妃,他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所以亲自来提人:“林家薛氏、薛家冯氏,都在哪?”
来了。冯夫人心中只有宽慰,看来没找到平安。
她还没站起来,就听一声尖叫:“她们在那!”
是徐敏儿。
她指着冯夫人和薛静安的位置:“在那!”
众人一愣,薛静安立刻站起来,声音发颤:“何大人,我就是林薛氏,我年轻胆大,你找我就行,我母亲年纪大了,心经不好,实在经不得吓。”
冯夫人怔住,四周的贵妇们看向薛静安,有欣赏,有佩服,也有悲伤。
镇远侯夫人,也便是薛静安的婆母,更是心痛,她当初挑中这孩子,就是觉得她既能善待姊妹,心性绝对不差。
果然,如今为了母亲,愿意挺身。
何大郎知道秦老夫人身体不好,苟延残喘,这个印象,让他下意识相信薛静安说的,冯夫人身体不好的事。
人活着才是人质,死了就没用了。
再者,他早就听妹妹何宝月说过,薛家三安关系非比寻常,薛静安肯主动站出来,已足够把薛平安逼出来。
如果实在不行,再找冯氏就是。
他刚要上前提人,就听张皇后说:“慢着。”
众人都看向张皇后,张皇后说:“你把人提出去,若激得镇远侯不悦,还要不要镇远侯的支持了?”
这也是何大郎担心的,太子党已和薛家彻底决裂,但镇远侯还没有,他是朝廷大官,被押在西华门关着,他儿子林政是翰林院庶吉士。
动了翰林,就不好跟读书人交代了。
而太子拿到诏书后,还要安抚群臣。
何大郎冷静了一下,事情没到最差的时候,他也不想做绝,就改口:“拿信物就是。”
薛静安忙解下衣服上的素帕,那本是带来哭万宣帝的,再拿下头上一根素簪,都有镇远侯府的造印。
何大郎拿了东西,大门一关,女眷们与外头的联系,又断了。
薛静安浑身一软,四周二十岁左右的少妇,都围了过来,给她拍心口。
冯夫人也被薛铸媳妇扶着走过来。
她看着这个自己从小忽视的庶女,心中沉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
镇远侯夫人却说:“新珠啊,你养了一个好孩子。”
其余夫人也纷纷点头。
薛静安心想,她怕吗?她怕的,虽然自己和冯夫人之间,没有甚么母女情深,可冯夫人为自己谋了一门好婚事。
也是这门好婚事,让张皇后在这里留下她。
竟是因果相作用。
徐敏儿那边就没有冯夫人、薛静安这儿热闹了,好几个好友,还稍稍远离了她,她脸色不由发白。
宁国公夫人拍拍她肩膀,向四周说:“敏儿吓到了,刚刚是对不住镇远侯府和永国公府。”
事后找补,众人没什么好脸色,那声尖叫,真是太失体面,且不讲任何一点仁义。
尤其是对比之下,薛静安主动起身要护母亲,实在是令人感动的拳拳之心。
见众人不搭理自己,徐敏儿低头流了几滴泪,宁国公夫人其实明白女儿的顾虑。
大家都把目光放在永国公府上,却忘了宁国公府也是豫王党,老爷就不说了,大爷徐砚还在豫王手下做了一年的事。
等太子和何大郎想起来,宁国公府也要被清算的,谁能不害怕呢?
宁国公夫人偷偷观察张皇后,见张皇后气定神闲,更确信,太子的逼宫计划十分周全,说不定,现在万宣帝就在写退位诏书了!
因为与外头消息断了,凤仪宫内,人心惶惶,时不时就有夫人忍不住哭了两声。
对此,张皇后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凤仪宫中摆上了饭,却不是妇人们惯吃的精米,而是一人一个白馒头,这架势,显然是不饿死人就好。
薛静安撕开馒头,小声对冯夫人说:“母亲,吃一点吧。”
薛铸媳妇:“是啊,母亲。”
冯夫人摇摇头。
一想到平安可能身陷险境,她就没有任何胃口,再想想家里,薛常安和秦老夫人,不知道可还好?
…
永国公府。
薛常安平常叫人关门,当然没有管事会听,但今日的氛围实在不对,管事赶紧关上大门。
可她能管的,到此为止了,她正焦头烂额,却听一声惊讶又欣喜的:“老太太!”
只看雪芝扶着秦老夫人,从垂花门走来,秦老夫人是整个国公府的顶梁柱,饶是十多年不管中馈,那些管事见到她,依然十分尊敬。
这时候有她在,就让人找到主心骨。
秦老夫人冷肃着脸,道:“宫中恐有异动,我们得守住公府,常安,马管事。”
薛常安走上前:“祖母。”
马管事恭敬:“老太太。”
秦老夫人:“现在开始,马管事负责录下家里的壮丁,常安则兼管厨房,不止要烧热水,还要冻一些冰水。”
顿了顿:“热油也烧一些。”
前者是吃喝用的,冰水和热油是防御用的,若有人要爬进公府,只管浇他,不过怕到时候大家都慌,热油可能会弄到自己人身上。
所以先泼冷水,这样的腊月,浇那些士兵身上,也够受的,弄到自己人身上,却可以快速更换衣裳,不至于毙命。
秦老夫人再一一嘱咐下去,很快,整个国公府动了起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国公府外就被禁卫军包围了!不过他们只包围,并没有别的动作。
等到天渐黑,秦老夫人静坐前堂,这么久都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薛常安道:“祖母,我去前面看看。”
秦老夫人知晓她是紧张不安,并没有阻止。
薛常安带着红叶,走了一圈,她见处处稳妥,刚要放心,突然,她眼尖地发现有个人影,竟翻过了公府的墙!
红叶也发现了,她尖叫一声,薛常安却奔向一旁冰缸。
她动作极快,舀起冰水!
那男人后退几步,张开双臂,以示无害:“等等!是我,圆几!”
薛常安此时极为紧张:“什么圆几方几,滚!”
哗啦一声,兜头冰冷把那个人浇了个遍。
这时候,各处巡逻的壮丁管事早就听到动静,奔过来了,他们举着火把一照,只看那浓眉俊目的青年,不正是元太妃的侄儿,元籍吗?
薛常安:“……”
元籍一身狼狈,他抹了把脸,一张俊脸都要结霜了。
众人:“快带元大爷换身衣裳!”
薛常安默默后退几步,元籍他从她身边路过时,咬着牙,小声说了一句:“好样的。”
红叶愣了愣:“姑娘,大爷夸你呢。”
薛常安:“夸什么,这分明就是阴阳怪气。”
她怎么就没装住温和的表象呢?
…
目下,元籍换了身薛镐的衣裳,还算合身,就去见秦老夫人。
元籍行了大礼,一一道来,原来,他两个月前就回京了,明面上的理由,当然是战事减缓,而他婚期将至,也得在京中置办财产房子,田铺土地。
实际上,就是裴诠的一步棋,就防最差的情况:太子狗急跳墙。
没想到这种事真发生了,而外头围住薛家的“禁卫军”,其实是元籍带回来的军队,都穿了禁卫军的衣服,混到了薛家外。
他就是赌,赌太子和何家仓促行事,比起针对薛家,他们更在意退位诏书。
他赌对了,太子确实命人捉薛家人,但那禁卫军一看到永国公府外,已有“禁卫军”把守,眼下又是用兵的时候,就回去了。
也就是外面那些人,不会害到公府,甚至是变相保护,薛常安大大松一口气。
秦老夫人:“宫中情况如何?”
元籍道:“尚未听说豫王妃的消息,王爷已经在赶回的路上了。”
元籍是好好打听过的,所以这么晚才现身。
可他带的兵力并不多,京畿三卫如今也没动向,此时还不能探听太多宫中的事,以防暴露自身。
这时候没有平安的消息,虽是一种好消息,却不能保证平安是安全的。
秦老夫人缓缓吸了一口气,薛常安的心,也一直往肚子里沉。
只愿平安没事。
…
入了夜,众人今夜是得在宫中过了。
凤仪宫有地暖,但这寒冬腊月的,睡觉时候没有被子盖着,也有冻坏的可能,尤其是身体不好的老夫人。
张皇后让人拿出棉被,分给了几个老夫人。
宁国公夫人说:“娘娘,臣妾想……解手。”
这期间不是没有夫人如厕,都是想打探消息的。
她们都以为张皇后掌控大局,其实张皇后此时能得到的消息,不比她们多,太子做事太粗糙,根本就忘了派人来知会她进度。
因此,明知夫人们真实意图,张皇后不阻拦,她也需要消息,所以只让两个宫女,跟紧宁国公夫人就行。
才到了死角,宁国公夫人往那两个宫女手里塞簪钗。
这两位宫女都收了好几个夫人的东西了,问:“夫人想问什么?”
宁国公夫人:“我和小岚姑娘关系极好,想问问小岚姑娘在哪。”
宫女道:“小岚?她在凤仪宫小厨房。”
这么多张口要吃饭,就算只蒸大白馒头和烧水,也得全活动起来。
宁国公夫人又往她手里放了一对碧玉翡翠耳环,那宫女点点头,不多时,宫女小岚就过来了。
小岚常年向宁国公提供宫中消息,和宁国公夫人很熟悉。
时间紧迫,宁国公夫人忙问:“现在宫内外可还好,太子……是不是要登基了?”
小岚说:“奴婢不知。”
宁国公夫人:“你知道豫王妃去哪了吗?”
小岚压低声音:“前头玉慧郡主先来凤仪宫,她走的时候脸色古怪,奴婢忍不住偷偷跟着,就看她在西华门,带走了豫王妃!”
“奴婢道是奇怪,跟了一段,发觉她们往兴华殿去了。”
宁国公夫人大惊:“千真万确?”
小岚:“真的!豫王妃身边那彩芝,现在偷偷关在我们厨房呢!”
宁国公夫人捂住嘴巴,难怪太子如何都找不到豫王妃,原来躲在兴华殿,谁能想到,她专往最危险的地方躲!
想起薛平安,宁国公夫人心情十分复杂。
她承认,她喜爱平安面容娇美,也喜爱女孩儿性子率真、纯挚,可是,这些在生死大事之前,都不算什么。
如果太子现在就清算豫王党,徐砚很难全身而退。
家传四代,宁国公府虽不至于和薛家一样,没有一个能用的,但只有徐砚,能让家中再盛两代。
浑浑噩噩回到大殿,宁国公夫人在徐敏儿身旁坐下。
过了一会儿,她看向不远处的冯夫人和薛静安。
冯夫人有薛平安这个好女儿后,又有了薛静安这个好女儿,所以,少一个女儿也没关系的吧。
宁国公夫人想定,她带着徐敏儿起身,对张皇后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张皇后猜到,她一定探查到有用的消息,便起身:“过来。”
几人走到偏殿,宁国公夫人突的拉着徐敏儿跪下,道:“皇后娘娘,我们公府之前,是和豫王殿下走得近了点,但是,并非有忤逆太子殿下的意思。”
张皇后道:“本宫知道。”
论起来,这里的所有女眷的夫君,都或多或少,和豫王府有职务关系,因为大家总以为会还政先帝。
可是,就算最后豫王真能登基,现在掌握着她们生杀大权的,是太子。
宁国公夫人急于投诚的行为,张皇后并不喜欢,却也认为情有可原。
下一刻,就听宁国公夫人道:“方才臣妾在如厕时,听到外头宫女说,原来是玉慧把豫王妃藏起来了。”
见张皇后面露惊色,宁国公夫人继续邀功:“王妃理应在兴华殿。”
张皇后思索了一下,问:“说这事的,是哪个宫女?”
宁国公夫人:“小岚。”
张皇后看了眼心腹嬷嬷,说:“很好。”
心腹嬷嬷低头,下去了。
宁国公夫人和徐敏儿一喜,把这个消息给出去,徐家就安全了。
不一会儿,心腹嬷嬷端上两盏热气腾腾的好茶,张皇后说:“你们今日受惊了,喝点茶压压惊吧。”
这是朝贡的湖州祁红,茶香醇厚,回甘无穷。
宁国公夫人喝下,赞不绝口:“还是娘娘这儿有好茶。”
徐敏儿心中巨石落下,也嗅着茶香,道:“是啊。”
张皇后默默看着她们。
正说着,宁国公夫人突的面色大变,她手上茶盏摔在地上,掐住自己喉咙,“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徐敏儿大惊失色:“母亲!”
徐敏儿还没来得及喝,就看宁国公夫人口吐白沫。
死了。
“啊!”徐敏儿大骇,后退两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张皇后。
张皇后满脸冷漠,对心腹嬷嬷说:“这个小的,若我没记错,是个惯会挑事的,她藏不住秘密。”
徐敏儿吓傻了,结结巴巴说:“我从不挑事,我我我我能藏住秘密……”
然而,两个嬷嬷架住她,心腹嬷嬷拿起那盏茶,往她嘴里灌。
徐敏儿:“不!”
张皇后背过身,长长叹了口气。
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护住玉慧,宁国公府这二人知道玉慧背叛东宫,竟还敢来邀功。
对这种投机之人,死了,倒是便宜她们了。
她原先还在担心玉慧的安危,如今,既然听说玉慧和平安在一处,她突然稍稍放心了。
薛家平安,她相信这个孩子的心性,玉慧跟她在一起,一定也平平安安。
…
兴华殿。
平安和玉慧躲在兴华殿侧面的房子。
这房子在先帝时候是养花的,万宣帝又不喜欢花,就闲置了,如今也没什么人过来,尤其是大冬天的,这里没灯还没地暖。
黑暗里,两人就蹲在一处,一边打颤,一边翻花绳。
玉慧一脸严肃,小心翼翼挑起平安手里绳子一角,翻过去——坏掉了!
她一脸绝望,翻花绳怎么这么难?
这是玉慧第一次和别人翻花绳,她愈挫愈勇,示意平安再来。
平安几根细白的手指,重新织了一个网格。
玉慧刚一上手。
平安小小声:“要坏。”
那花绳果然散了,玉慧有些恼火,她怎么又输了!这薛平安平时看着呆憨,竟是翻花绳的神吗?
下一刻,只听一声嘹亮的“咕——”声,两人四目相对,玉慧一愣,压着嗓音:“什么声音?不要被外面听到了!”
却看平安低头,她轻戳自己柔软的肚皮,小声对它说:“嘘。”
玉慧:“……”不可能,神是不可能饿肚子的。
第54章
其实,玉慧也饿了。
只是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体会过饥饿的感觉,身边伺候的宫女,肚子更不可能发出咕咕声。
所以乍然听到咕咕声,她没有反应过来,这下才觉出几分好笑。
当然,她笑不出来,目下这种情况,她很丧气。
听到父亲要逼宫,她本能地觉得不行,虽然太子登基,她就是公主,但那不能是逼宫,而是要堂堂正正,奉天承运。
何况那是她的祖父,太子若弑父,有违纲常伦理,她坚信的嫡庶论,本也建立在这种秩序之上。
于是,她迅速来找祖母,果然祖母也不认同,至于她去找到平安,把她藏起来,也只是平安曾经也救过她,没想太多。
还没等她收拾好情绪,突然,像是被薛平安感染一般,一声不太雅观的“咕咕”声,也从自己肚子里传出来。
玉慧沉默了一下,又气又羞,心里也有点怪太子,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弄得她好好一个郡主,这么狼狈。
果然,平安也听到了,她轻声说:“你也饿了。”
玉慧没了玩花绳的兴致,她抱着膝盖:“用你说。”
平安站起来,拍拍裙裳,挪着目光,四处瞧着。
玉慧疑惑:“你做什么?”
平安一手拢着嘴,小声:“找吃的。”
民以食为天,饿了就该吃饭了。
玉慧一惊,薛平安现在还有胃口?现在外面静得可怕,都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时候去找吃的,岂不是自找死路?
实则正是外面静才是好事,若连兴华殿都动荡声不断,只怕事情到了最坏的时候。
平安轻轻翕动鼻子,嗅嗅空气,她摸黑沿着墙壁慢慢走着。
这薛平安果然是个傻子!玉慧心内有气,但没办法,这里这么黑,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也害怕。
她只好一边生气,一边跟上平安的步伐。
意外的是,她们不用出去,这里头门连着门,平安也不急,一点点探索。
玉慧从没见过兴华殿内部,并不比平安熟悉,只能跟在她身后。
摸索着摸索着,这屋子里有个小门,过了小门,就是偏殿,开始有烛台光亮了,又转过两道门。
平安步伐一顿,玉慧差点撞到她,再一抬眼,这儿有一张小孩用的矮案几,前面还用一面屏风挡着。
屋子里烧着地龙,身体倏地一下暖和过来,但玉慧不清楚这儿是哪里,好奇张望,就听屏风之后,周公公的声音:“陛下,晚膳好了。”
万宣帝声音嘶哑苍老:“朕不吃。”
玉慧又惊又喜,她们居然一路顺利地找到了兴华殿主殿!
但看平安神色如常,玉慧顿时心情复杂,早知道让薛平安早点找路,省得两人白白挨冻、挨饿。
玉慧想要走出屏风拜见祖父,就听万宣帝道:“有此孽子,朕,愧对先帝。”
话里的孽子,就是太子。
玉慧怔了怔,哦对了,她差点忘了,东宫行事,是会连累自己的。
屏风后,周公公挎着大食盒,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帝王,心情很是沉重。
下午申时,一队禁卫军闯进兴华殿内,与兴华殿的侍卫交战,不多时,封锁了兴华殿。
满殿宫女太监惊惶之时,太子身着龙袍,手上拿着诏书,大摇大摆地步入兴华殿,他竟要万宣帝现在退位,还要万宣帝下令让他过继宗室子弟!
万宣帝或许也从未想过,太子有一日会做这种事,当是时,他急火攻心,气得吐了一口血。
太子的幕僚建议太子先别急,以孝道治天下的大盛,如果真把万宣帝气死,得不偿失,至少得让万宣帝把诏书写好。
万宣帝又不肯写,所以场面一度僵持。
既是禁卫军叛变,周公公想托人找一找薛镐,都没得办法,禁卫军被何家把控得太厉害,薛镐恐怕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遇到这种事。
凶多吉少啊。
万宣帝不吃,周公公却也明白,事到如今,陛下怎么可能吃得下东西?
他心中惘然感伤,低头用袖子擦擦眼泪,提起食盒低头后退,走到一架鸟衔春花的屏风附近旁边。
突的,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她头上插着一朵白色绢花,容长脸,一双眼睛清凌凌的。
竟然是豫王妃。
周公公大惊失色,要不是手稳,托盘早就摔碎一地,豫王妃怎么会在这里?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平安就指指他手里的托盘:“不吃了吗?”
周公公下意识说:“是……”
平安:“我可以吃。”这样就不浪费了。
周公公:“……”
躲在平安身后的玉慧:“……”
万宣帝嘶哑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周孝全,谁在那儿?”
周公公赶紧说:“回陛下,是豫王妃。”
平安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动作自在,朝万宣帝翩翩行了一礼。
大殿烛火微微摇晃,万宣帝眯起眼睛。
那架屏风后,还有一张矮几,是以前年幼的豫王用的,当年,他为了向朝臣证明,他不曾苛待先帝遗腹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让奶母带豫王来兴华殿,让老臣们放心。
当年豫王年纪还小,就在屏风后画画,玩耍,而处在盛年的自己,听朝臣汇报政务。
那时候的时光转瞬而逝,如今这架屏风虽不至于落灰,却也旧了。
今日,从屏风后走出来的人,虽然是薛平安,万宣帝却隐隐觉得,好似看到了小豫王。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周公公连忙放下食盒,去给他拍胸脯。
万宣帝道:“你怎么在这儿。”
平安说:“玉慧带我躲危险。”
万宣帝:“玉慧?”
玉慧见躲不下去,她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走出来,神色僵硬,行礼:“皇祖父。”
万宣帝看着与太子长相有三分相似的玉慧,说实在,迁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既然帮豫王妃躲起来,说明她有自己的主张,算是将功补过。
现下整个兴华殿都被包围,外头都在搜找豫王妃,着实只有这里,既危险,又安全。
万宣帝终是没斥责玉慧,他又咳嗽一声,说:“起来吧。”
玉慧看皇祖父没生气,一下就放松了。
不过,她与万宣帝不算亲厚,往日节庆的时候,作为孙女说两句好听的恭贺彩衣娱亲,便差不多了。
于是她安静下来。
方才的话,万宣帝是听到了一点的,又问平安:“豫王妃饿了?”
平安实诚地点点头。
估摸这两个孩子几个时辰没有进食,万宣帝对周公公说:“摆饭吧。”
周公公忙说:“是。”
还好,预防万宣帝要换,食盒里放着备有几副干净的碗筷。
玉慧还在犹豫,平安已经走到万宣帝对面的位置,提裙坐好。
这动作险些把玉慧看傻了,她对祖父尚且不敢这么随意,这薛家呆丫头,怎么一点都不诚惶诚恐的?
万宣帝不是第一次赐饭,但也没有平安这么自在的。
他虽有惊讶,却谈不上不快,看了眼玉慧,又对周公公道:“搬张凳子。”
玉慧就坐凳子上。
不多时,周公公往案几上,一一端出菜碟,菜有好几道,主食却只有一碗香菇虾仁粥,小厨房那有禁卫军,不好再添两碗,徒惹嫌疑。
万宣帝让摆饭,却依然没什么胃口,就说:“给豫王妃。”
周公公把那放到平安跟前,平安匀了半份,递给玉慧,这个举措,让万宣帝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她一口粥配一口菜,吃完再夹,脸颊微动,咀嚼的速度不快,吃得香喷喷的。
万宣帝想起豫王小时候,大抵三四岁的时候,他就懂得自己捧着和脸蛋一样大的碗,默默吃东西。
一个样的。
渐渐地,万宣帝腹中,有了一丝饥饿感。
他对周公公道:“添一副碗筷。”
周公公一喜,他还以为,今日陛下不吃饭了呢,不过,万宣帝执起筷子,只吃了两口菜,便搁下筷子。
平安吃得很安静,突然,她清澈的目光,看向万宣帝。
万宣帝疑惑:“怎么,有话说么。”
平安咽下食物,缓声说:“陛下,吃太少了。”
玉慧咬住箸头,骇然地看着平安,她作为孙女,都没和皇祖父这么说话的,这,这也太逾越身份了!
万宣帝也有一点惊讶,但很快,盖过惊讶的情绪,是汹涌的回忆。
和一出生就在皇宫的玉慧不一样,万宣帝的少年、青年乃至中年,都生活在乡下,那时候忠宁太后,也便是他的生母,就常唠叨着让他多吃点,因为农忙要下地干活。
他明面上身为王爷,有几亩良田,一年领十两俸禄,但父亲好赌早逝,家中举债,甚至养不起佃农,所以他需要下地。
辛苦是辛苦,也有吵过架的,不过,一年到头的除夕,一家人就围在火炉边,一边吃酒一边守岁。
如今忠宁太后去世十几年,当年已恍如隔世。
今日也是除夕,万宣帝用了好些时间,方压下心头的酸涩,他轻轻点头,道:“朕,是该多吃点。”
平安指指一道软烂的鸡汁茄子:“这个好。”
老人家牙口不好,适合吃这个,家里祖母就喜欢。
看万宣帝没说什么,周公公忙也夹起一筷子茄子,放到万宣帝碗里。
万宣帝慢慢吃了起来。
玉慧挑着粥米粒,心中莫名胀胀的,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还可以叫皇祖父多吃一点。
她仔细想了下,东宫里所有人,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一句都没有。
饭毕,万宣帝吃下了一个拳头那么多的食物。
周公公自是欢喜的,虽然万宣帝没有往日吃得多,但好歹肯吃了,肯吃便说明心中郁结已消散三分。
如今对万宣帝而言,最重要的是熬下去,熬到事情出现转机。
饭后的茶上了三盏,周公公留心没给禁卫军发觉。
平安和玉慧吃饱饭,又身处温暖明亮的兴华殿,两人都觉出一点困意,尤其是玉慧,她都紧张一整天了。
精神一放松下来,困意就席卷而来。
可万宣帝吃过饭后,却坐在红木书桌前,他从来勤政,生怕哪点不好留下污名,于是在心情稍稍好转后,就批阅起奏折。
玉慧没好意思真睡了,她看了眼桌上一副围棋,用手肘戳戳平安:“来下围棋吧。”
平安:“我不会。”
玉慧有点惊讶:“你居然不会?我听说你会下棋的。”
平安想了想,说:“是象棋。”
玉慧:“象棋?那是什么。”
“咳。”
上首,万宣帝咳嗽声,令两人纷纷闭上嘴巴,然而下一刻,就听万宣帝道:“豫王妃会下象棋?”
万宣帝有一盒象棋,是以前在村口,他赢了一位老翁后,把人家的象棋抢来的。
后来上京,他发誓励精图治,绝不玩物丧志,什么玩的都没带,却只带了那盒象棋,如今那象棋,就放在兴华殿的多宝阁之中。
周公公把象棋拿出来,棋子有裂痕,纸棋盘已经老到发黄,小心翼翼展开,才没撕破。
对弈的人,不是玉慧和平安,是万宣帝和平安。
万宣帝看着棋子,目露怀念,道:“你先。”
平安没谦让,走了一步馬。
万宣帝十几年没下过象棋,技法都陌生了,只能一边下,一边想。
平安下得很仔细,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正在守护自己的国土,万宣帝也不遑多让,露出凝重的神情。
玉慧和周公公在一旁看着,万宣帝难得放下奏折来下棋,令他们很惊讶。
他们虽然看不懂,不过棋盘上,双方的棋子逐渐减少,可见焦灼。
忽的,平安动了两个“炮”,锁住了万宣帝的將。
平安:“我赢了。”
周公公擦擦汗,玉慧也有点嘀咕,这豫王妃怎么这么实诚,竟然赢了皇帝。
然而,万宣帝没有生气,他显然一愣,怔忪了小片刻,才道:“最后这一招叫?”
平安说:“炮杀。”
万宣帝:“……是豫王,教你的么?”
平安点点头。
刹那,老皇帝眼角隐约泪花,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情绪,有惊讶,有欢喜,转而又化成悲伤。
他闭了闭眼,语气沉重地问平安:“那孩子,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平安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没有。”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万宣帝难免失望,可是,这才是豫王的性子,可见豫王妃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会编造事情糊弄他。
平复情绪后,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又看向殿中那架屏风。
他一直不让人收了屏风,就是想让出入兴华殿的朝臣看到,他曾对豫王爱护有加。
他想证明,先帝在众多宗室子弟里找了他继承大统,没有找错。
后来,太子悄悄对豫王的饮食下毒,他虽有怒,还是袒护了太子,他对豫王隐隐有了愧疚。
再后来,他也分不清,自己对豫王的好,到底是想让天下人知道,自己是个不辜负先帝的好皇帝,还是弥补太子的所作所为。
只知道,他尽心教着这个弟弟,见他成长,十分有身为人父的成就感。
这种成就感,是在太子身上,他从未有过的体会。
可是十二年前,当太子再对豫王下毒,这时候豫王已经懂事了,而他还是袒护了太子。
本就没有血缘维系的“父子情”,尽于此。
世人常说,论迹不论心,他安慰自己,至少他不曾对不起先帝,他将豫王培养起来了。
直到此刻,他才觉察出,他心底还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的。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万宣帝摸着棋盘上的將,长长叹了口气:“朕虽是仁君。”却败在仁字上。
不可再执拗于无用之仁了。
忽的,他语气带上帝王强硬,道:“周孝全,备纸笔和玉玺。”
周公公道:“是。”
圣旨本应该是翰林起笔,不过此时没办法,万宣帝亲自执笔,写下竖行的字,周公公在一旁看得分明:
朕承运先帝,治理大盛二十余载,今先帝之子朕之皇弟豫王裴诠,雄才大略,胸有沟壑,人品贵重,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注
周公公大惊,陛下下诏略过太子,令豫王继位,是为正统。
这下,太子再无翻身的余地!
…
盛京城门外。
月色稀薄,冰霜满地,呵气凝雾。
守城士兵冻得搓搓手,突的,远处官道上,一队轻骑犹如鬼魅般,乍然出现在视野里,他们离城门已经很近了。
城门是酉时关闭的,这守城士兵是何家派系的,一看这情况,便知不好,这豫王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回来了?
他忙要敲钟报信,才抬起手臂,夜色中,一支箭矢冲破寒风,“嗤”地扎进他的心口。
他“咚”的一声,摔倒在地。
顺着箭矢的来向,黑夜里,男子收起弓箭伏在马上,引马狂奔。
他身穿玄色软甲,墨眉入鬓,点漆的眸底一片阴沉,浅淡而紧抿的唇,露出一丝令人惊骇的肃杀之气。
第55章
城楼哨台上,报信的何家兵一死,一直潜伏在城内的李敬率侍卫,里应外合,眨眼间,抢夺了哨台。
守城京军正是拱卫京城的三卫,他们待要拔剑抵抗,只听城下一道如雷贯耳的声音,穿透城门内外:
“弟兄们!我等是燕山卫出来的,咱们还一同吃过一缸米,喝过一碗水!”
立时,城楼上有人认出:“是张佥事!”
“人现在是小张将军了!”
张大壮骑马,从左跑到右,一边大喊:“我们不想杀人!我们的刀只会对向瓦剌蛮子,不会对向大盛自己人!”
“今太子逼宫,名不正言不顺,你为他打仗,死了都嫌丢人!”
话糙理不糙,除了掌控城门的何家兵,大部分京军是良家子,心性朴素,杀瓦剌异族人是保家卫国,但若要杀自己人,他们以前还是同袍呢!
若说太子如豫王神武威猛,为这样的主君抛头颅,洒热血,也是死得其所,但正如张大壮所言,太子在他们心目中,还不如何尚书。
几句话,一些京军已有所动摇。
守城的是何家的何二郎,何二郎在哨台和李敬几人打起来,见军心有涣散的趋势,他激昂道:“弟兄们!别听张大壮胡扯!”
“咱们既守城门,只要不让豫王进城,日后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不过他的声量远比不上张大壮,张大壮又喊:“只要开城门,大家都是大盛儿郎,都知豫王殿下在边疆与将士同吃同住,豫王殿下爱兵,绝不伤及你们性命!”
何二郎艰难抵抗:“若现在放他们进来,咱们都得死!”
张大壮:“绝不伤及你们性命!”
有两个小兵率先挨不住,偷偷开了城门,一刹,城门爆出几处哗变。
何二郎大惊,他纵然知道城门口可能要守不住,却不知道,他们低估了豫王屡战屡胜,在士兵们心中的地位。
毕竟五年前的瓦剌之战,多少士兵的父母兄弟,死在边疆。
他还没来得及使人告知皇宫,李敬一剑刺入他心口。
跌倒在地的时候,何二郎突然想起,以前有一回,他与父亲兄弟上薛家的门,就是被张大壮的嗓门喝住,被他撂到在地。
那时候多好啊,输了还有再来的机会。
何二郎一死,守城士兵士气彻底溃散,纷纷丢弃武器。
张大壮先留下,整合城门口的士兵,以防出现灯下黑,二次动乱。
登上城楼,张大壮看着何二郎死前瞪得大大的双眸,替他合上。
在簌簌寒风里,他看向城门内。
月黑风高,豫王殿下与李敬等人骑马的身影,已经没入又黑又长的甬道,一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豫王殿下没有随军,早早踏上回来的路,所以比大军的进程,要早得多,用不着三日。
今日酉时,他们收到京中消息,豫王更是拿出千里奔袭的速度,杀了个猝不及防。
想到平安至今不知如何,张大壮啐了一口:“狗日的狗太子。”
但愿裴诠能尽快找到平安,一切平安。
…
豫王进城的消息,迟了片刻,就传到太子和何大郎这儿。
太子震怒,来回踱步:“怎么会这么快?那城门守军吃干饭的?”
何大郎知晓何二郎已经战败,心中本就悲恸,太子还指着他的鼻子骂:“现在倒好,元太妃没抓到,豫王妃也没抓到,今天就不该起事!”
“都是你瞎怂恿!本宫本来也没打算今天起事的!”
像太子这样的人,常年活在父母的包庇里,一旦出了差错,他也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问题。
责任都是在别人头上的。
何大郎忍了忍,并没有回应,他何家也是病急乱投医,但反正不管他起不起事,父亲在边疆造成那么大损失,何家抄家定是难免。
所以,他是在寻求最后的机会。
倒是太子,当了整整二十年的太子,还不能从万宣帝那得到一个允诺,当真滑稽。
何大郎提醒:“现在就差陛下的退位诏书了,如若能拿到,太子殿下就是正统,豫王就是叛党。”
太子:“对!都怪那个老头!”
他带着何大郎,急匆匆来了兴华殿。
何大郎在兴华殿外头等,却看殿外的宫道,站着一个妇人。
她站在那儿许久,灯火下,面容清瘦,眉宇三分秀丽,披着一件灰鼠毛大氅,远不及从前模样富贵。
正是庶人裴婉,原来的玉琴郡主。
若太子起事能成,玉琴郡主自然能拿回封号,但此时,她依然是庶人,所以何大郎只是行了一礼,没有唤人。
玉琴却笑了下:“辛苦大人,像我爹这样能耐小,脾气大的人,很不好相处吧。”
何大郎沉默,他觉得这玉琴从诏狱出来后,脑子不太对,居然当着臣子的面,非议自己父亲。
虽然是实话。
玉琴忽的又说:“玉慧呢,你们找了那么久的豫王妃,怎么也没见玉慧?”
何大郎:“大抵和太子妃在东宫。”
玉琴:“我的意思是,她把平安藏起来了。”
何大郎皱眉,玉琴带着好笑:“你们就这么起事?说实话,放话把太子妃杀了,玉慧大抵会出来,玉慧出来,平安也藏不住了。”
何大郎骇然看着玉琴,这人指定疯了,她居然直接说杀了自己母亲?
与疯子多说无益,何大郎道:“臣去看官员。”
玉琴笑了下,她并没有疯,她本性如此,只是不想再用那副温柔端庄的样子去掩饰而已。
而且她不在乎父亲能不能继位,说真的,那种事只有玉慧会在乎,如今放眼局势,太子必败。
但,她有自己在乎的东西。
这时候,周公公端着食盒,从兴华殿出来,原来是太子正在和万宣帝吵架,万宣帝让周公公回避。
禁卫军拦住周公公,周公公主动把食盒递出去检查。
丁零当啷一阵的碗筷碰撞声后,那士兵挥挥手。
周公公面色不改,合起食盒,才走了两步,就听玉琴慢悠悠道:“且慢。”
周公公比何大郎圆滑,脸上堆起笑意:“郡主殿下。”
玉琴没有理会他,而是翻起了食盒,她很怀疑,里面藏了万宣帝的谕旨,像这种三层结构的食盒……
她的手指,从食盒里的机关摸过去。
寒冬腊月,周公公后背冷汗一滴滴地下坠,这里头确实放着不久前,万宣帝写的即位圣旨。
他脸上赔笑:“殿下,这个食盒,有什么问题么?”
“咔”的一声,周公公以为机关被打开,他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只道完了,然而再一看,原来,那是两个碗撞到一起了。
玉琴的注意力,也被里头三个碗转移。
她看向空空如也的食物,忽的道:“祖父胃口,还挺好。”
周公公早有一套说辞:“是陛下心怀仁善,见奴婢一日滴水未进,给奴婢吃的。”
玉琴:“哦,祖父确实是个软心肠的。”
她不再阻拦,周公公收拾好食盒,按着往常的步伐,等走离了玉琴的视线,他才加快了步伐。
竟是没想到,豫王妃几人吃饭,却间接保护了圣旨。
为了护住陛下和豫王妃,他得快点,快点把圣旨带出去——
突的,他被一只手拽进一道小门里,周公公险些惊叫,却看是身着禁卫军软甲,浑身是血的薛镐!
周公公几乎想落泪:“薛二爷!”
…
太子甫一进兴华殿,万宣帝就挥挥手,让周公公退下。
太子暴躁道:“父皇快写,本宫没那么多耐性跟你耗!”
万宣帝:“好,朕写。”
太子一喜,又有点难以置信:“真的么?父亲真的肯直接退位给我?早这么做就简单了,我是你儿子,你不让我,还能让给谁?”
说话的间隙,万宣帝已挥笔写好了诏书,扔给太子。
太子捧着诏书一看,赫然是要跳过自己,传位给豫王!
他双眼瞪得都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把诏书扔地上狂踩:“我才是你儿子!我才是!凭什么让给裴诠?”
万宣帝冷笑:“凭你这二十年,纵容李家恶仆强占良田、强抢民女,在京郊造了酒池肉林,赈灾却贪污,身为皇子却光明正大逛窑子!”
这还是万宣帝乍然能说出来的,如果非要算,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而他因为无用之仁,忆起乡下的二十年,放过太子多少次,只盼着他能学好。
可太子身居高位后,不曾因出身乡野,就对黎民百姓心怀怜悯,而是反过来,理所当然地倾轧百姓。
如今,万宣帝与他,是父子决裂。
太子一副恨不得啖其血的神情,忽的道:“那些都是我该享受的!你现在这么做,肯定是因为,豫王是你私生子!”
万宣帝:“你说什么?”
太子自以为觉出真相:“你跟元太妃□□,生了豫王!”
万宣帝震惊过后,喉头冒出血气:“畜牲!畜牲!”
太子:“难怪那元妖婆,分明是先帝朝的妃嫔,在宫里权力还那么大,还能罚玉琴。”
“她就是和你夜夜笙歌,把你迷得找不着北,你一把年纪了,还不懂养生之道,狂泄精元,活该现在天天拖着过日子!”
此等□□之语,一字字砸入万宣帝的耳中,他捂着胸口,突的,又是一口血喷在案几上。
太子一惊,但想到前头万宣帝也吐过一回血,他说:“别以为你吐血我就怕了。”
然而这回,万宣帝扶着桌案,口中狂呕不止,鲜血沾湿了龙袍。
周公公折返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陛下!”
太子:“不关我事,他自己吐血的!”
周公公:“快请太医啊!”
太子才刚慌了一下,听到周公公之言,慢慢定下神,眼神也变得残忍:“不,不准请太医!”
就这样吧。
万宣帝不肯为自己写诏书,那就去死吧。
他赶紧捡起地上诏书,为今之计,就是去凤仪宫找母后,张皇后和万宣帝少年夫妻,也有四十余栽。
她会模仿万宣帝的笔迹的,拿着这一份,给她模仿就行了。
只是,等太子赶到凤仪宫,凤仪宫大门紧闭。
太子:“怎么回事?”
外头何家兵脸色铁青:“里面的禁卫军,叛变了。”
太子:“吃干饭的东西,怎么会叛变的!我母后呢,她怎么不阻止?”
何家兵:“就是皇后娘娘,让他们反关了凤仪宫的门的……”
太子后退了两步,怎么会这样?
从来会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张皇后,这次,不止不管他,还抛弃了他。
…
兴华殿偏殿。
平安和玉慧并排坐着,她们脑袋靠着脑袋,正在打盹,前面在兴华殿吃饱喝足,周公公知道太子还会来的,把她们安排到偏殿。
虽然没有地暖也没有光亮,但是有炭盆,还算舒服。
突的,平安坐直身体,玉慧脑袋猛地一点,差点摔了:“干嘛,吓死我了。”
平安摸黑站起来,她轻轻嗅嗅空气,声音慢慢的:“血。”
玉慧:“血?”
平安一张小脸上,难得露出几分凝重。
她脚步轻轻,玉慧跟在她身后,一到主殿,嗅到浓重的血腥味,她才知道,平安刚刚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榻上茶几已经搬下来了,万宣帝面色灰败,他平躺在榻上,胸口一片鲜红,一时分不清龙袍本来的颜色。
周公公正一边哭,一边给万宣帝擦脸。
玉慧扑过去,哽咽:“祖父!”
万宣帝进气长,出气短,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向平安,这孩子的目光,原来那么纯净清澈。
他眼里,其他都是黑的,只有她的目光,是亮的。
万宣帝朝她微微抬起手:“告诉,裴诠……朕,朕……”
平安在他面前蹲下,握住老人家干瘦的手。
这双手和张德福的很像,是在乡下做粗活磨出来的,这是就算养尊处优二十年,也磨灭不去的痕迹。
对万宣帝而言,他想对裴诠说,而不是豫王。
裴诠,裴诠。
平安想了想,她的声音,像是一道泠泠小泉:“陛下,炮杀不够,再教裴诠一招。”
“他现在,输给我了。”
还有很多象棋的招数,还没教裴诠。也还有很多肺腑之言,也没有告诉裴诠。
等他到了跟前,亲自说吧。
万宣帝的呼吸,突然慢慢地绵长了起来。
见状,知道万宣帝心有牵挂,一时不会撒手人寰,周公公连忙抹抹眼泪,道:“当下该去请太医……”
可是太子下令,不让请太医。
“太医?我请来了。”玉琴推开兴华殿大门,身后带着太医院的院判。
在太子拿着一道圣旨,慌慌张张去凤仪宫时,玉琴就知道,万宣帝要不好。
正好,她需要一个进兴华殿的理由,她就去请太医了,果然,玉慧和薛平安,都在兴华殿。
周公公难免一惊,这玉琴竟守株待兔。
而玉慧抹了把眼泪,站起来:“是你,你怎么出来了?”
玉琴越过玉慧,望向平安。
平安还在看着万宣帝,她身上有一种出尘的仙逸气质,往常看的时候,只觉得漂亮,引人心驰神往,今日,她眉宇融合了一缕哀伤。
那是一种身在红尘心在天外之人,体会感情之后,才会有的悲悯。
这时,玉慧朝玉琴扑过去,被玉琴躲开,玉慧恨声:“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教唆父亲做出这种事?”
玉琴冷漠地看着她:“他做这种蠢事,还用我教唆?”
若逼宫之事,真有她的手笔,也不至于这么快山穷水尽。
玉慧一愣,这样的玉琴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在她对一切世事都不感兴趣,陌生在她撕去温柔的伪装,露出本来的脸孔。
玉慧想,她从来就没有看懂这个姐姐。
她又去打玉琴,这次成功抓到玉琴的头发,玉琴力气比玉慧大多了,她猛地按住她的脑袋望地上砸。
“啊!”玉慧头晕目眩,又恨又委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害我呢?”
玉琴:“如果你一定想要有个理由,我想想吧……嗯,我觉得你像父亲,丑,愚蠢,不配做我的妹妹。”
玉琴很早就知道,自己比很多人聪明,随意耍一点小手段,就能把那些人斗得团团转。
但玉慧又丑又蠢,可她是亲生妹妹,她就得忍着,为什么人不能自己选自己的亲人呢?
玉慧呆滞了一下,突的明白了:“你要薛平安做你妹妹,才会偷了薛平安,你真是不可理喻,蛮不讲理!”
“你以前到底对薛平安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拿血兔子吓她?”
玉琴笑了笑,又按着玉慧砸了下脑袋,玉慧发出闷闷一声尖叫。
这时,她听到平安说:“别打了,她疼。”
平安终于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玉琴赶紧松手,道:“是她不乖,我不打人的。”
玉慧咬牙切齿。
太医院院判初步给万宣帝诊断,万宣帝底子本就薄,还急火攻心到如此程度,实在危险,就吊着一口气了。
他忙对周公公说:“我现在去抓药。”
太医要走,玉琴也拽住平安的手,玉慧:“你要干什么?”
玉琴推开玉慧:“找到豫王妃了,你说我要干什么?”
玉慧和周公公想拦,一个禁卫军进来挡住他们,玉琴则找来条绳子,把平安双手绑起来,绳子一头在自己手里。
三人从兴华殿走出来,玉琴心情很好,她问那太医:“豫王妃会忘记了九岁之前的事,是受到刺激吧?”
太医不曾诊脉,不好判断,但看玉琴三分癫狂,只说:“许是有关的。”
玉琴对平安说:“你九岁之前,我们关系可好了。”
她等着平安问她,九岁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平安兴趣不大。
她一边走路,一边慢慢转动手腕,找到一处不磨手腕的绳子位置才停下。
纵使情况对她如此不利,她还是置之度外,心神自洽。
玉琴很清楚,她不是后来练成的,她小时候也一样。
那时候,小平安从昏睡中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不哭不闹,就是奶声奶气地对自己说:“我想回家。”
玉琴哄着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
小平安捏捏手指,说:“这儿不是。”
回忆停止,玉琴步伐一顿,她示意太医先走,她找到平安,却没打算把她交给太子。
玉琴看向平安,语气温和:“看来,全天下,只有我知道你九岁之前的事。真的不记得了?”
平安静静地看着她,摇了一下脑袋。
玉琴抬手,帮她扶了扶发上的绢花,顺便,把自己手给平安看:“你看,豫王剁了我两根手指,我都没把我们俩之间的事,说出去呢。”
平安微微一诧。
从她脸上看到这神情,玉琴非常满意,怎么样,裴诠瞒着他这么阴狠残酷的一面,她就要让平安知道。
却看平安抿抿唇,认真说:“还是说吧。”
说了能不断手指,肯定是要说的。
原来没有被裴诠吓到,玉琴冷笑:“我又不傻。”说了才没命呢。
玉琴找来一顶帷帽,戴到平安头上,若有人想拦住玉琴,玉琴手上有东宫的令牌,宫里很混乱,反而比平时容易出宫。
不一会儿,两人就出了东华门。
西华门是官员官眷入宫的小门,东华门则是宫廷采买物资的门,这儿停着一架驴车,车子没有棚顶,因为冷,青驴打了个响鼻。
这车自是玉琴让人安排的,只是看到是这么破的驴车,连个车夫都没有,她脸色有点黑。
她推着平安上车,自己也坐上去,还好赶驴车和赶马车,区别不大,她自己赶,那驴就一步一步小小地走起来。
平安有点冷,她缓了缓,问:“我们去哪。”
玉琴:“去当时我给你建的家。”
就像给精致的瓷娃娃安排一个小家,玉琴以前,也曾经给精致可爱的小平安做了一个家。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片荒坡里,她们下了驴车。
玉琴拉着平安,在黑暗里爬到半山坡,那儿有一个小小的院落,经年累月的雨打风吹,如今那个“家”,已经破败不堪。
踩在枯草上,玉琴埋怨:“你看,你不来住,都这么旧了。”
平安乌黑圆润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它。
玉琴:“记起来了没有?”
平安:“没。”
玉琴捂着嘴笑:“我还给你买了兔子玩呢,可是你玩了一会儿兔子,又说想要回家。”
平安隐约记起一年前,有兔子死去这回事,她小声说:“那只兔子……”
玉琴:“反正你又不喜欢,就杀了。”
平安:“唔。”
她垂着眼睫,天气冷,她轻轻叹了口气,凝成一股淡淡的白雾。
玉琴有点兴奋:“当时你流泪了,你说兔子很痛的,嗯,和之前说玉慧的话,一样的,你肯定因为特别害怕,对吗?”
平安假设了下那个画面,说:“害怕。”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但是,不重要了。”
她从不好奇,自己和玉琴之间,到底发生了过什么,因为不重要。
玉琴眼睛微微睁大,嘴角向来从容的笑意猛地一僵,什么意思,这段她如数家珍的回忆,对平安来说,不重要?
她在她的回忆里,一点都不重要?
她表情一下子冷下去,却在这时候,隐约听到一阵橐橐马蹄声。
来不及了,她立刻牵着平安,往坡下走,将她推到驴车上,平安抬起头,树桠婆娑之中,她隐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想,是他吗?
玉琴催那头驴:“快点!啧,这破驴车,那太监敢糊弄我!”
驴慢慢地甩了下脑袋,虽然走了起来,但和远处的黑影比,被追上是迟早的。
寒风吹走了月前的浓云,露出月光,比马蹄声更快的,是一点锋芒突的破空,“嗤”的一声,扎进玉琴的手臂,她被那力道往后一贯,摔倒在驴车前。
她松开了捆着平安的绳子。
平安转转手腕,扭了一下,手就从绑着她的绳子,挣脱开来。
她半蹲着站起来,看向身后越来越近的人。
月色隐隐描摹出一张冷冽俊逸的面庞,他的眼神犹如鹰隼,一人一马,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是他,是王爷,也是裴诠。
她眼中水波轻漾,双手拢在嘴巴前,只一声脆甜脆甜的:“裴!诠!”
第56章
却说周公公携圣旨,遇薛镐之时——
太子逼宫,何家控制了禁卫军,第一件事,便是杀了薛镐。
薛镐身为副统领,也有一些兄弟,帮他杀出重围。
知晓整个皇宫被禁卫军控制,他只能一边悄悄靠近兴华殿,一边伺机而动,万幸这个决定是对的,他遇到了周公公。
周公公从食盒里拿出圣旨,言简意赅:“陛下如今危矣,特下圣旨:不授位太子,令豫王继位。豫王妃就在兴华殿,陛下和王妃,全仰赖二爷了!”
薛镐一手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他忍住疼痛,道:“好,我知道了。”
他本来逼自己不去想平安的安危,怕心生丧气,一听周公公说平安没事,他松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自己一定要撑住。
他得护送圣旨,去西华门。
那里,百官正在等待万宣帝的消息。
…
西华门紧闭。
附近一排宫殿暂做牢房用,百官被分开关着,何大郎单独拎出几个阁老,但阁老们骨头硬,都不屈不从,只说要见皇帝,或者圣旨。
一个性子刚烈的阁老,朝天一拜,道:“陛下忠厚重仁义,太子殿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绝不会如了太子的意愿!”
显见假如太子真的拿到继位圣旨,他们也认定是逼迫万宣帝写的,或者仿制的,他们宁赴死也不认,到时候,就真的是血洗大盛皇宫了。
可太子拿不到圣旨,连血洗大盛皇宫这一步,都达不到。
何大郎心中悒郁。
才与阁老商议的这一会儿,坏消息一个个传到何大郎这里,最坏的那一个,莫过于:“何统领,豫王殿下已到宫门口!”
何大郎本以为,至少还有两天,能够慢慢折服官员,让万宣帝下旨,可豫王回来得太快了。
他捶捶自己脑袋,厉声问:“太子殿下呢!让他们对峙,咱们在宫墙上安置弓箭手,杀了豫王!”
下一刻,又是一个坏消息:“何统领,太子殿下往定北门跑了!”
何大郎:“他竟然跑了!”
很快,紧闭的宫门外,传来元籍的喊话声:“何照宵小,还不开门!”
事压事,何大郎暂且不管太子,他挥挥手,示意弓箭手就位,下一刻,却听到何四郎的哭声:“大哥!”
何大郎一愣。
何四郎在哭:“大哥,开门吧!小妹她,她自刎了!母亲上吊了!”
何家起事前,当然把家眷藏起来,不过元籍盯着京城几个月,大抵知道藏在哪,先稳住薛家后,就去找何家人。
当看到元籍和李敬时,担心了一个月的何宝月终于肯定,兄长起事了。
本来父亲在边疆丢失城池,她就算被流放,也要咬牙活下去,可何家人起事失败,她只能沦落成贱籍。
而这一切,她没得选。
她抽出了一把雪亮的短刀,倒在鲜红的血泊里。
当下,得知母亲妹妹自尽,何大郎心神大震,神思恍惚,弓箭手频频看向何大郎,何大郎却没有下达射箭的指令——
就算下达了又有什么用呢,宫墙下的豫王一派,都拿着盾牌,只有被绑的何四郎,何五郎暴露在外面。
若放箭,杀的也会是何家人。
却也是这时,薛镐的喊声,穿透了一整条甬道:“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陛下圣旨在此,豫王乃正统!!!”
一刹那,焦灼了几个时辰的文官们,纷纷推窗开门,薛瀚和薛铸更是惊喜,薛铸握紧拳头:“还好二弟没事!”
文官们突然的动静,让看守的禁卫军侍卫紧张起来,他们搡着他们,道:“进去,不准出来!”
不等侍卫镇压,那六旬阁老率先从窗户爬出来,他捋起袖子与那侍卫厮打:“我等要看陛下圣旨!”
有了开头,文人们迅速暴乱起来,如今圣旨既有了,他们不必再等!
大盛毕竟是马背上得的天下,文人虽“文”,却不落下君子六艺中的射御。
何况眨眼间,百来官员蜂拥而出,禁卫军伤了几个也没见他们退缩,反而是自己被夺刀暴打,纷纷心生惧意。
很快,薛镐把圣旨送到了文渊阁老臣手中,三五阁老凑在一起,瞧了一眼:“没错了,这就是圣上亲笔!”
“豫王殿下,继承大统!”
这个消息,让负隅顽抗的东宫和何家势力,摧枯拉朽般地瓦解,再无回转的余地。
不过片刻,西华门大开,何大郎束手就擒,禁卫军们丢盔弃甲,文官臣子则分立两侧,迎接豫王。
黑暗里,熊熊火把下,照出裴诠高大俊逸的身影,他身上,沾着赶路的夜露。
百官忍不住瞧去,九个月不见,豫王殿下变了,变得更令人看不透了。
他以前也不判喜怒,那是因为低调行事,心思缜密,如今,他目中收敛着肃杀冷意,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又惧又敬。
众臣子心情不一,但都得承认,这是能带来盛世的帝王之相。
裴诠接过薛镐的圣旨,瞥了一眼,令李敬:“让军医看薛统领的伤。”
李敬:“是。”
薛镐能清醒到现在,全靠忍,趁着还有一口气,他赶紧道:“王爷,二妹妹……王妃在兴华殿。”
说完这句,他才晕了过去。
裴诠毫不犹豫,一路直朝兴华殿。
守兴华殿的禁卫军知道何家没了,太子跑了,主子都放弃了,也纷纷投降,裴诠极为顺利地步入兴华殿。
殿中烛火燃到底,灯光幽微,万宣帝躺在榻上,他面色灰败。
裴诠沉默地看着他。
太医叹了口气,道:“陛下如今意识不清,臣已经用百年人参须吊着了,先让陛下好好顺口气。”
裴诠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问:“豫王妃呢?”
玉慧心中一跳,她根本不敢看裴诠,是周公公说的:“殿下,豫王妃被玉琴郡主带走了。”
裴诠目中骤地凝起一层阴霾,他吩咐周公公和太医:“照看陛下。”
又让元籍留在宫里清除余党,李敬跟在裴诠身侧,道:“殿下,可是要在宫里找看到王妃之人?”
裴诠声音沉沉:“不用,去东华门。”
玉琴绝对不会待在宫里,但她失了郡主身份,在诏狱关了那么久,已没了权力,她想在混乱里离宫,只有都东华门,那里估计还有人肯收受她的钱办事。
一行人疾速到了东华门外,果不其然,一个小太监说:“是看到两个年轻女子,坐着一辆驴车走了。”
火把往地上一照,有崭新的车辙印子,朝远方延伸,那个方向,裴诠几乎能立刻断定,她想带平安“故地重游”。
收押玉琴到诏狱后,裴诠得知,她在宫外有一处小小的宅子,是她以前让小平安呆过的地方。
若说当初,她拿血兔子吓平安,是为了试平安记不记得以前的事,倒更像她想让平安想起以前的事。
这个人的乐趣,在于让别人疯魔。
裴诠一踹马腹,驾马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他引马往一条没有车辙印的路上踏去。
这是去那个小屋子的捷径。
渐渐地,他的马与侍卫马匹拉开距离,李敬几人执着火把,再奋力追赶,也只能缀在后面。
他们能感觉到,豫王殿下情绪沉到了极点。
这里很多人都是裴诠亲兵,与他一同上过战场的,就算是在最紧迫的战局里,豫王殿下也从没这般。
夜色之中,很多时候并不算看得很清楚,裴诠却几次驭马越过石块树根。
他浓黑的眼底,压着乌泱泱的山雨欲来,直到眼中映出那辆破旧的驴车。
平安就在车上。
她穿着白色的麻布衣裙,一阵冷风吹拂,袖子裙摆翻飞,在幢幢夜色里,像是一只雪花化成的白鹤,翩翩而舞。
她飞得离他,越来越远。
裴诠压住喉间血气,他一边赶马,一边抽出弓箭,瞄准了她旁边,玉琴那蠹虫的脖子。
有一刹,他想就这么杀了玉琴,但是,飞溅的鲜血,会沾染了雪白干净的鸟儿。
她怕血。
裴诠的手指下挪,准标微微下移,感知风向,发出去的箭矢,刺破玉琴的手臂。
也是那一刹那,云开雾散,朦胧月色之中,他看到她侧过身,微微站了起来,看向他。
平安的嗓音有少女的轻柔娇软,稍微大点声时,音质里那股甜甜的滋味儿,会随着她的话,骤地钻到人的心里。
她说:“裴!”
“诠!”
她的声儿,飞过来了。
裴诠眼神微滞,凝聚了一夜的戾气,一刹那被抚平。
…
玉琴捂着手臂伤口,疼得额角爆出青筋,她当然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她的好皇叔祖,竟然吃透了她的轨迹,这么快找上来,他现在不杀她,只是怕惊扰旁边的人。
从疼痛中缓过来,玉琴看向平安,平安在看裴诠,或许平安自己也不知道,她的眼底,有一层轻软的情绪,那是思念。
即使这段时间,她过得很充足,也在思念豫王。
而玉琴,就算她受了伤,平安也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就像她说的那样,不重要,不在乎。
玉琴哈地笑了一声,是了,她亲生的妹妹她不喜欢,她亲自挑的妹妹不认她,一种空前的孤独感攫取了她的心神。
薛平安不一样,她从不孤独,她就算失去过一段回忆,也不在乎能不能恢复那段记忆!
凭什么只有她一人在意,凭什么?
玉琴狠下心,咬紧牙关,拔出手臂箭矢,在剧痛中,她握紧箭矢,扎进前面的驴大腿处。
一声驴叫声后,青驴撒开脚丫,横冲直撞起来,驴车过于简陋,被拖得四处甩动。
平安晕头转向的,赶紧扶稳,玉琴本也想留在车上,但她一只手没能用力,“啊”的一声,挂在驴车边缘。
她朝平安道:“平安妹妹,救我!”
平安看看周围,她拿起那条原来绑她的绳子,一端在自己手上,一端抛给她:“抓,抓它。”
玉琴目光明亮地看着平安,她就知道,就算她这么对平安,平安也会救她。
她朝绳子伸出手。
她就要抓住她迄今为止,最喜欢的——
驴蹄声中夹杂着愈来愈近的马蹄声,下一刻,裴诠踩着玉琴跳上车,玉琴也被一脚踹下车!
裴诠抓住那根绳子,蓦地把平安拉到怀里。
二人目光相接,平安不止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冷香,还有隐隐的铁锈味。
裴诠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割断车和驴的绳子。
虽然跟驴分开了,车子依然在跑,十分颠簸,裴诠一手圈住平安,循着一个机会,他抱着她跳车。
两人压着枯草枯枝,沿着山坡滚下去。
好长一阵天旋地转后,平安才缓缓回过神,裴诠呼吸还没平复,他抱着怀里一团温软,下颌蹭她的额头。
平安趴在裴诠身上,动了动手指:“王爷……”
裴诠声音干哑:“别动。”
他的掌控欲在蓬勃蔓延。
方才抓不到她的感觉,让他几乎想顺手杀了玉琴,只有此时此刻,抱着她实实在在在怀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
窸窸窣窣中,平安摸出一条白色手帕,盖在自己额头上。
裴诠因为赶路一天,下颌冒出细细的胡茬,扎得她额头红红的。
平安:“扎的。”
裴诠:“……”
他翻过身,伏在她身上,抽掉那条手帕,眼底微微闪烁:“刚刚叫我什么?”
平安:“王……阿嚏。”
他身上软甲太冷了,把她鼻头都冻得红红的,因为一夜没睡,眼尾也泛红,真是哪哪都娇。
裴诠这才慢慢坐起身,解开身上软甲锁扣。
平安撑着地板,跟着坐起来,就盯着裴诠的脸,得出了一个结论:“你黑了。”
裴诠:“嗯,你呢?”
平安捋起袖子,看看自己的手:“白的。”
裴诠无声勾勾唇角,给她撇开袖子上的泥土。
平安有点高兴:“打仗赢了。”
裴诠:“赢了。”
平安:“细作,抓到了吗?”
那是裴诠画的信里,还没告知的结局,她一直惦记着。
裴诠撇开了软甲,一把将人抓到自己怀里,才说:“抓到了。”
平安把脸埋到他怀里,好温暖,她一下子察觉出困意,轻轻打了个呵欠。
山上起雾了,这是黎明前的征兆,裴诠抱起平安,他看看四周,他们走偏了,起雾后,他不好辨别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裴诠正在一棵树上作记号,平安却忽的拍拍他肩膀。
他抬头,平安指着雾里的一处方向:“驴。”
在那儿,是先前那头发狂的青驴,正悠哉地啃着枯草。
…
“豫王殿下!”
“殿下!”
李敬带着不少人,在荒山里摸排,他甚至连王爷的马,还有摔晕了的玉琴都找到了,但是,没找到王爷和王妃。
真是奇了怪了。
冯夫人、薛静安、薛瀚几人也在,宫中动乱平息后,一听说平安被玉琴带走,冯夫人险些没晕倒,就算是受累了一整夜,也要来找人。
几人也在仆从带领下,一边喊着:“平安!”
“王妃娘娘!”
“妹妹,你在哪啊!”
李敬骑马过来,对薛家几人道:“起雾了,怕冻到夫人老爷,请回吧!”
薛瀚把自己披风解下,给冯夫人披着,说:“我继续找,静安,知雅,你们带你们母亲回去。”
这样冷的天里,男儿该抗冻。
见状,薛铸也把自己披风脱下,递给自己的媳妇宋知雅。
冯夫人心情实在沉重,她只是想起多年前,平安被拐有玉琴的原因,所以她现在不想干等着,她不能再做那个干等消息的人。
于是,冯夫人说:“我们再找一下吧,若实在找不到……”
她话语顿住,薛静安也轻叹口气,都不敢去想接下来的话。
正说着,白雾之中,众人未见其人,先听到裴诠低沉的声音:“今天初一了。”
接着,是平安的声音:“新年了吗。”
裴诠:“新年了。”
下一刻,晨曦照耀山坡,白雾渐渺茫,化成一缕缕烟般,只看裴诠一身湖色衣裳,他走出了白雾。
他身旁,一头青驴甩着尾巴,而平安就坐在青驴上。
她低头正和裴诠说着话,察觉到什么,她抬眼见到众人,弯起清澈的眼睛,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好呀。”
自此,万物伊始,万事顺遂。
…
大年初一,六部衙署全无休沐,人人忙得脚后跟打脖子。
由于这次逼宫,刚好横跨庚午年的初一,称庚午宫变。
豫王归京后,豫王军速整皇宫,拨乱反正,辰时,太子在定北门外被抓,宣告庚午宫变彻底失败。
这庚午宫变,满打满算,竟还不到十二个时辰,后世对此的评价,不过八个字:急于求成,有违天和。
当下,是清算东宫。
李氏与太子一同密谋,贬为庶人,下诏狱,等待发落。
张皇后和玉慧郡主另当别论,因为她们都有将功补过的行为。
张皇后是护住京中几乎所有女眷,唯独鸩杀了宁国公夫人和忠信侯夫人,正是徐敏儿母女。
徐家虽有不快,但这么多人里,只有他家死了女眷,对他家而言,是为清贵门楣舔砖。
定是东宫要徐敏儿母女做什么,母女不肯屈从,才被牺牲。
徐家对徐敏儿母女的死,只有满打满算地利用。
见状,张皇后不留分毫颜面,道:“此二位欲出卖豫王妃与郡主动向,当时紧急,本宫不得不出手。”
当是时,在场所有女眷,有惊讶,有愤怒,更有厌恶。
便有人阴阳怪气道:“难怪呢,当时何叛贼要找薛家的,那徐少夫人急匆匆就指认。”
“这样的人家不能留,否则怕出什么岔子。皇后娘娘没有过错。”
徐家的人一听说她们竟然犯了这傻,别说利用她们的死了,自己都得夹起尾巴做人,半点不敢宣扬。
但自有人替他家宣扬,往后徐家在官场一落千丈,可见一斑。
说回当下,与徐家相比,是玉慧郡主竟帮豫王妃,躲过搜查,夫人们议论:
“玉慧不是很讨厌薛家人么?”
“没想到她竟有此眼界,从前还只当她是个跋扈张扬的。”
薛静安再听“玉慧”二字,心中已无怒无惧,诚然从前她和玉慧之间,闹过很多次不愉快,就事论事,这次,是她救了平安一把。
她打心底里,是感谢玉慧的,所以她不会落井下石。
凤仪宫内。
张皇后卸下钗环,穿着素衣,周公公道:“娘娘之举,着实将功补过,只是太子之过,太甚。”
“因而,有两条路。第一条,娘娘从此深居宫中,不再料理宫中事务,郡主褫夺封号,贬为庶人,自然,日后生活所需,宫中不会任何亏待。”
“第二条,娘娘与郡主皆保有封号,不过,要前去南郊皇寺,从此为大盛祈福,日子相对清苦。”
张皇后闭了闭眼,太子犯了这样的大错,这两种选择,于她祖孙二人相对而言,是轻轻放下,已是极好。
她还没说话,屏风后偷听的玉慧站出来,她直接问周公公:“庶人……是和玉琴一样吗?”
周公公点头:“不过宫中不会亏待郡主。”
玉慧摇摇头,庶人的庶,嫡庶的庶,都是庶。
她大声道:“我不要做庶人!我死也不要做庶人!”
张皇后知晓玉慧从来性子高傲,便对周公公说:“劳烦公公,我们祖孙,选第二条路。”
年初一的下午,宫门口出现一架灰扑扑的马车,接走了张皇后和玉慧。
虽保有名声,但此后荣华富贵,再无相干,所以,她们除了被褥和两套衣裳,东宫和凤仪宫的东西,带不走任何一件。
直到此时,玉慧才有种以后要过苦日子的感觉。
可是她宁可过郡主的苦日子,也绝不会过庶人的好日子。
她绝不会后悔。
马车刚走了一会儿,却被拦住,张皇后撩开帘子,就看薛家的管事,送来了一包东西,翻开瞧,里面用经书掩盖了一盒金叶子,还有一盒碎银,方便使用。
张皇后深深一叹,道:“劳驾,谢过你东家。”
马车才又走了会儿,这时,又被人拦住,还是个有些脸生的管事,管事捧着一个盒子,自报家门:“小的乃豫王府王妃娘娘的陪房。”
“这是王妃娘娘,托小的带给娘娘和郡主的。”
盒子里,大喇喇放着不少昂贵体面的簪钗,张皇后竟是忍不住一笑:“这王妃……簪钗既可以换钱,又可以充门面,却是让那小孩费心了。”
只玉慧盯着盒子,很是一愣。
她突的想起,昨天晚上,她和平安躲在兴华殿偏殿时,两人因为等得无趣,也闲聊过。
当时,玉慧说:“你头上这绢花,我怎么没有?别的不说,这些簪钗首饰,我才最不想输给你呢。”
平安揉揉眼:“哦。”
玉慧有点生气:“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平安彻底闭上了眼睛,玉慧:“……”
此时,玉慧摸了摸盒子,原来,她有听的。
…
正月初一,夜。
自宫变之后,万宣帝身体一直用药吊着,还没清醒过。
朝廷中多了几分紧张与萧索,其实人人都明白,虽已过了冬,万宣帝约摸挺不到春色大好的时候。
床前,周公公红着眼睛,给万宣帝喂了一碗药,十成只吃进了一成。
裴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容色冷淡,静静地看着年迈的老人。
过了会儿,刘公公进来,低声说:“王爷。”
裴诠站起身,走出兴华殿,问:“何事?”
刘公公严肃道:“薛家来请太医,说是秦老夫人……要不好了。”
周公公自屋内走出来:“王爷,陛下醒了!”
…
宫中发生的事的细节,宫外的人基本都不清楚,关起家门来,偶尔听得远处、更远处传来马蹄声,喊杀声。
渐渐地,马蹄声停了,喊杀声静了,不多时,豫王乃正统的消息,渐渐传到各家。
尘埃落定,这一夜,终于熬过去了。
晨间,冯夫人和薛瀚、薛铸与宋知雅回永国公府,带回来一个个好消息:
平安作为风暴中心的人物,万幸得玉慧相助,安稳无事。
薛镐腹部中了一剑,此时不易挪动,在皇城养伤,他醒着,一直说伤势不是大碍,养一阵也能好。
冯夫人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没事就好,都没事就好。”
合该如此。
但秦老夫人到底老了,薛常安年纪轻,熬了这么一夜,都觉出几分倦怠,何况老太太。
所以,秦老夫人倒了。
薛静安接到信,赶紧与婆家说了声,便坐车回家,在二门口遇到从王府来的平安。
平安:“大姐姐。”
薛静安握住平安的手,道:“二妹妹。”
平安的手,也凉凉的。
屋内亮着蜡烛,冯夫人和薛瀚站在最前面,薛铸宋知雅在后,雪芝等老太太房里的丫鬟,都齐齐到了房中。
秦老夫人躺在床上,干枯的面上,一片苍白。
太医把脉后,摇摇头:“天寒,老太太坐镇一夜,等事情平息,心里紧绷的弦一松,反而……难以为继了。”
这根弦,不止是豫王归来,平定宫变,更是二孙女无恙,豫王继承大统,从此薛家不必再有顾虑。
只恐老太太了无牵挂。
太医又说:“先煎一副通气达顺的药,看看老太太能不能吃进嘴里,如果不能……”
这话很隐晦,基本就是让准备白事了。
薛瀚心中苦涩,辞旧迎新,薛家今后的富贵,才刚开了头,怎么老太太这时候就要走了呢。
“王妃娘娘和大姑娘来了。”
外头丫鬟报了声,家中众人回头,就看平安牵着薛静安的手,迈入屋中。
冯夫人和薛瀚后退了一步,平安上前,坐在祖母身旁。
平安轻声道:“祖母,我来看你了。”
秦老夫人没有应声。
冯夫人擦擦眼角,她想起平安和秦老夫人的缘分,心中一酸,道:“平安,今晚就住在这儿吧。”
至少,送老太太一程。
不多时,雪芝去煎药了,这么多人挤在正房也不是个事,除了冯夫人和平安外,其他人都到了怡德院侧房。
药好了,黑乎乎的汤水,看着就很苦,雪芝试着喂进老太太嘴里,两勺都从秦老夫人嘴里流出来。
平安接过雪芝的汤碗,她轻轻搅动药汁,道:“祖母,药苦。”
“吃完,吃点甜的。”
她舀起一勺,送到秦老夫人嘴中,过了会儿,是吃下去了。
秦老夫人其实从不爱吃甜的。
她在朦胧之中,看到了孙女泛红的眼角,她一声声唤着她:祖母、祖母。
或许所有人在将死的时候,都会回顾这一生。
当年,秦老夫人嫁进薛家时候,薛家很乱。
因祖训在,薛家子孙不得从武,彼时薛家人口冗杂,郎君可以排到十几号,读书又读不好,整日游手好闲,好几房的郎君惹了人命官司,却嚣张跋扈,逍遥法外。
谈及薛家,世人皆道辱没了门楣。
她便联合丈夫,以雷厉手段,主持了分家割席,敦促丈夫更改陋习,又把儿子教成乙榜进士,才有后来薛家的稳定。
但是,年轻的时候过于严肃,年老的时候,也不会突然变成一个慈和的老太太。
她是薛家乃至小半个京城,人人敬仰的严肃的老太太,单独住在怡德院。
再后来,子孙不上进,但京城中人总会看在她面子上,去捧他们。
他们本也不是什么聪慧的人,背靠大树是好乘凉,但大树倒了呢?
所以,再往后,她愈发避世,如非除夕大节,不与子孙往来,不消耗自己一分人情,为孙辈做事。
反正她亲缘薄,她早已心如槁木,对此无所求。
这个想法,直到平安回来,被打破了。
她甚至回想起十几年前,冯夫人抱着小平安来到怡德院,小平安一落地,就哒哒哒地跑,冯夫人赶紧阻止:“嘘,别吵到老太太!”
而那时候的秦老夫人,早已看不下经书,只朝门口翘首。
看着看着,门外走进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十五岁小姑娘,手上抱着手炉,软声软气道:“祖母,我来吃饭。”
她盼来了她的亲缘。
何其有幸,在晚年的晚年,享了天伦之乐。
这两年,平安一声又一声:“祖母,读给我听。”
“祖母,多吃点。”
“祖母,我会回来的。”
“祖母……”
……
秦老夫人其实从不爱吃甜的,她只是,舍不得小平安没有祖母。
她还想暗暗庇护她,高高地飞。
…
一碗汤药吃下去,秦老夫人的病情果然压下去了。
太医都很惊讶,转而欢喜:“好,再吃七日定能行,往后啊,要注意防寒保暖,再不能让老太太熬一夜了!”
平安轻轻握住祖母的手。
冯夫人无有不喜的:“菩萨保佑!”
薛瀚悄悄擦了下眼泪,薛静安和薛常安也各自抚平心口,这时候,似乎从天外,传来了一声:“咚——”
“咚——”
“咚——”
“……”
薛家人皆抬头,薛瀚仔细数了数,九声。
万宣帝,殡天了。
第57章
…
兴华殿。
丧钟在角楼,九声钟响传到兴华殿,声音依然悠长,周公公与众多兴华殿伺候的奴婢,齐齐跪下,哭道:“陛下啊!”
一阵悲恸的哭声里,裴诠站在兴华殿外,他抬眸,往远处看去,神色冷淡而平静。
刘公公在裴诠身侧,心内唏嘘,方才万宣帝醒转,周公公本是欢喜,结果竟是回光返照。
万宣帝在最后的时刻,把豫王叫到殿内,其余宫人,包括心腹周公公,都只能在外侍立。
没有多久,万宣帝就驾崩了。
刘公公和周公公都不知道,万宣帝对裴诠交代了什么,会是继位、治国的事情吗?万宣帝勤勉,许是会说这些。
但从裴诠俊美阴沉的脸上,他们看不出任何讯息。
或许,一代皇帝的遗言,只有裴诠自己知道了。
…
皇帝丧仪实非小事,各家夫人在庚午宫变的余波后,才修整了一下,又纷纷进宫。
张皇后在早上就出宫祈福了,往后更没有回来的机会,于是,万宣帝的丧仪是元太妃与礼部,共同主持的。
除夕夜,元太妃在密道呆了一整晚,早上太子被抓到后,庞嬷嬷冒险出去瞧,遇到了元籍的亲兵,于是上午,元太妃就出来了。
此时,她在兴华殿,和裴诠一起,与礼部大臣商议治丧。
万宣帝庙号世宗,礼部拟定了几个谥号,礼部尚书捧着书卷躬身,恭敬道:“仁成、承正、仁正、明义、顺庆。”
裴诠低下眼眸,道:“仁正皇帝。”
定下谥号后,灰蒙蒙的天里,各家夫人也都到了皇宫,得由元太妃去操持。
元太妃看向自己儿子,她也有快一年没见过他。
虽然万宣帝名义上只是裴诠的长兄,他也需守二十七日国孝,他一袭白衣,墨眉黑眸里一派沉冷,浅淡的唇微微抿起,果真愈站到高处,愈不可测。
元太妃张张口,她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往常,她对裴诠说得最多的是“论迹不论心”,万宣帝做得已足够了,迟了二十栽,裴诠继承大统,尚未登基,已灵前即位。
果然是还政先帝。
但过去,万宣帝袒护太子的行径,又无法磨灭,想必裴诠的内心,不会为这个年长四十余岁的兄长之死,感到悲伤。
元太妃闭上了嘴。
她待要离开时,裴诠声音带着点喑哑,叫住自己:“母妃。”
元太妃回头,裴诠说:“让王妃来偏殿。”
…
平安刚入宫,刚拿到手帕,还没跪下,还没开始哭,庞嬷嬷就直接过来请她:“王妃娘娘,王爷请娘娘去偏殿哭灵。”
平安收起手帕和彩芝偷偷给她准备的水罐子,跟在庞嬷嬷身后。
哭灵、跪灵的众多命妇们,纷纷难掩讶色。
大盛传统,皇帝崩逝,朝廷命妇们要为皇帝哭一夜,而众所周知,哭灵跪灵非常累人。
显然,豫王殿下不想王妃受苦。
当然,她们不可能跳起来说豫王有违传统,那可是来日的皇上,况且殿门一关,只要豫王说王妃哭了跪了,便无可指摘。
只是,她们难免羡慕嫉妒,说句大逆不道的,换成她们夫君在那个位置,为了祖宗礼节,也会让她们跪上这一晚,以示心诚。
然而,豫王殿下竟这么心疼王妃,连这一点苦,都不肯让她受。
更有人想到,平安如今还只是王妃,豫王就这么毫无顾忌地专宠,若封为皇后,岂不是要被宠到天上去?
那些命妇们心里犯的嘀咕,平安并不清楚。
她迈入温暖的兴华殿偏殿,认出她和玉慧在这儿躲过,在明亮的烛台里,方看清楚,屋内都是博古架,放了许多书卷。
靠墙是一张大榻,铺着簇新的松绿地毡子,榻上安置一张矮几,点着一盏描金三色琉璃烛台。
裴诠正拨弄着琉璃罩子,光泽如星点,从他流畅俊逸的颌骨线,轻轻闪熠一过,却照不透他眼底的阴沉冷然。
听到脚步声,他抬眸,眉间瞧不出喜怒,淡淡道:“过来。”
平安走过去,裴诠握着她的手,将她抱到怀里。
他一只手捏住平安下颌,在明亮的灯光下,凑得很近,仔仔细细地看她。
早晨在荒山里,情况紧急,没法像这样看。
灯光下,女孩和去岁三月比,变化不大,她眉宇散去最后一丝稚气,娇媚动人,像悬挂在枝头上,一颗彻底成熟的果实。
还是京城养人。
他轻捏她脸颊,道:“胖了点。”
平安倚在他怀里,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望着他。
所有脏污,都躲不过她的干净。
裴诠目光轻动,他抬手,手指抚着她眼尾,问:“玉琴带你做了什么?”
平安想了好一会儿,说:“坐车,看房子。”
裴诠:“还有呢?”
平安:“房子很破。”
短短一日,裴诠已让人审讯过玉琴。
玉琴倒是没瞒着,她这么做,确实想让平安想起那些事,不过,在平安看来,都无关紧要,甚至不如“房子很破”。
裴诠心中微沉:“以前的事,不用理了。”
他自会让玉琴付出代价。
平安“唔”了声。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可能有一天突然记起来,可能还是记不起来,对她来说,不值得执着。
她看向桌子,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是那副她和万宣帝下过的象棋。
她看了好一会儿,眼底凝了一层淡淡的哀伤。
裴诠抱着她,一边摆象棋。
他指尖一顿,忽的说:“他把象棋给我了。”
帝王生前心爱的物什,如无意外,都会随葬。
这个乡野来的皇帝,在最后的时刻,没有要裴诠勤谨克己,守仁君之道,他只是用槁木般的手,握了握裴诠的手。
然后,他用尽全部力气,交代道:“那副榆木象棋不必随葬,且送给你和王妃。”
“你们都会下象棋,你媳妇下得很……咳咳,很好。”
“别让它,乌掉了。”
“乌”是乡间土话,便是蒙尘的意思。
可是蒙尘的,何止这一副象棋。
……
当下,平安看着眼前的象棋,身后,裴诠的嗓音,含着刻骨的冷意:“纵是亲父子,都无情……”
纵是亲父子,都无情。所谓“胜似亲父子”,只是“胜似”。
话没有说完,平安忽的回过头,她花瓣般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
裴诠心下浅怔。
平安直直看着他,她温声道:“不说了,不说了。”
裴诠蓦地收紧环着平安的手臂,他垂眸,将脸埋在她脖颈处,低声:“嗯。”
不说了。
屋外,命妇们哭声咿咿呜呜,诵经声空灵缥缈,屋内,平安的呼吸轻轻浅浅,气息清甜,绕在耳畔。
裴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他知道,自己做梦了。
梦里的视角,比现在的矮了很多,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或许是,六七岁的时候吧。
天刚下过一场大雪,他面前,是晶莹的雪堆,他嫌玩雪手冷,只用鹿皮小靴,在雪上踩出一个个脚印。
忽的抬头,万宣帝站在檐下看他,嘴角含笑。
那时候的老皇帝,还没有满头华发,虽然年近五十,但容貌看起来,比现在年轻很多,那时候,周孝全的师父彭公公,也还没老得没法服侍人。
万宣帝笑着叫彭公公:“给王爷加一件衣裳吧。”
裴诠静静地看着他。
突的,他的脸,越来越模糊,就像一滴水落在这幅画上,晕染开,叫人看不清男人眼底的慈爱。
而男人站在廊下,朝他挥挥手,告别。
裴诠知道,他要走了。
不,他已经走了。
忽的,梦里的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一只冰凉凉的手,牵了起来。
裴诠回过头,他先看到一顶蜻蜓点水垂双流苏婴帽,然后,一身鲜亮的银红袄子的女孩,映入他眼眸。
她双眼如黑葡萄般,又圆又黑又干净,脸颊白皙,又软又嫩,漂亮得像是年画里走出的小仙童。
只需一眼,裴诠就笃定,她是平安,是小平安。
小平安牵起他的两只手,放在唇前,慢慢地,呼了一口气,化成一团白雾。
一刹,两个人的手,都暖和了起来。
裴诠用力反握住她的手。
或许是太用力,他从梦境里,忽的睁开眼睛,而怀中睡着的人儿,被他攥着双手,她无意识地低咛一声。
平安睡得很熟,脸颊泛红,鸦羽般的睫毛,在细腻的眼下揉开一片淡淡的阴影。
裴诠还清晰地记得,梦里的她,清晰到她睫毛翘起的模样,分毫毕现,就像拿她现下的容貌,缩小成小孩儿。
他目光一凝,是自己的臆想吗?还是她小时候,也长那样呢?
如果那时候就遇到她,他一定把她抱来自己屋内,好好地养。
他稍稍松开手,指端却又钻入她手心,和她十指相扣。
这才重新阖眼。
…
万宣帝的棺椁,在皇宫里的宗庙停了七日。
第七日,满城飘白,洋洋洒洒中,包括裴诠、八公主在内,稀薄的宗室子女,身着白衣,护送棺椁到城门外。
按大盛律,由礼部专人和服侍万宣帝的周公公等人,送去燕山皇陵下葬,前者回京述职,后者守皇陵。
又几日,裴诠带领文武百官,去皇家祭坛和宗庙祭拜,告天地,承大统,正式登基。
台上,裴诠头戴珍珠冕旒,身着龙纹衮服,腰束金镶玉龙纹带,他将三根香插进双耳香炉里,烟雾缭绕盘旋,上告祖宗,改元天成,即为天成元年。
仪制成,百官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豫王登基,封元太妃为元太后,封豫王妃为皇后,此乃毋庸置疑。
至于封后大典,裴诠看了下礼部挑选的时间,最近的吉日,是二月十一。
裴诠道:“改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微微冒汗,这样日子就有点紧了,遂回到:“陛下,二月初一好似……”
裴诠抬起眼眸,淡淡道:“不是吉日?”
那礼部侍郎蓦地回过神,也是自己傻了,陛下说要二月初一,那就只能是二月初一了!
他忙道:“是,是吉日。”
裴诠:“封后典礼就在二月初一。”
礼部侍郎:“是,是。”
退出信阳宫,侍郎狠狠擦了一把汗,陛下比潜龙时候,威严还要更甚,那种战场上历练出来的冷冽,当真不是文人能习惯的。
刘公公端着一盏君山银针茶,瞥了眼那侍郎,微微摇头。
要是这时候,还惯于拿陛下和做王爷时候比,来日定要吃亏的。
进了信阳宫,刘公公放下茶盏,束手站到旁边,裴诠正在批奏折,过了会儿,裴诠道:“还有什么事?”
刘公公道:“诏狱传话:庶人裴数整日以污秽语言,挑衅陛下……”
裴数正是废太子。
裴诠眼睛都没抬,朱笔继续在奏折上迅速落字。
刘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道:“还咒骂了皇后娘娘。”
虽然封后大典还没举办,宫里已经一致改口,如今宫中唯一的皇后,就是平安。
裴诠笔端一顿,在奏折上点出一道墨渍,他的脸色沉下去:“让他说不出话。”
刘公公:“是。”
至于是割舌,服哑药,却有一种更合适的手段。
不多时,裴诠合起最后一封奏折,天色已暗。
他问:“裴婉如何?”
刘公公:“这么多日,都不肯交代。”
要刘公公说,玉琴嘴巴太严了,陛下想知道当初她做了什么,皇后娘娘才会忘记许多事,但玉琴宁可求死,也不肯说。
然而,陛下也是铁了心的。
便看裴诠站起身,道:“去诏狱。”
诏狱在宫外西郊,裴诠如今的身份,按理说,没那么好出宫,不过新旧朝交替之余,还算宽松,且禁卫统领等一干人,全是心腹,自不会宣扬。
诏狱深埋地下,潮湿阴暗,不比大理寺牢狱好哪里去,因为关押的是帝王厌恶之人,更脏,更乱。
玉琴在牢房里,脖子被锁在墙上,手和腿则双双绑起,这是防止她撞头自尽。
一阵脚步声近了,突的,她听到一声“陛下”。
她用力扭着脑袋,朝牢房外看出去。
是裴诠。
他果然登基了,一身明黄龙袍着身,眉目俊美无俦,气度却尤为华贵。
他好像天生就该穿这身衣袍,别说她那臃肿肥硕的父亲了,她的祖父和他比起来,都不太像一个真正的帝王。
李敬上前,撕下玉琴口上封条,随后,牢狱里所有人,都无声退下,四周只剩裴诠和玉琴。
玉琴一下明白裴诠的用意,她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裴诠找到的拐子,是里头最无关紧要的,而真正知情的都死了。
这是平安身上,只有她知道的事情,她偏不让他如愿,就算死也无妨。
裴诠却忽的道:“这里还挺安静。”
玉琴一愣,太子关得离她近,每天都可以隐隐听到他破口大骂的声音。
但今天没有了。
她饶有兴致地问:“割舌头,还是服哑药?”
“听说有一种药,灌下后,就会忘记前尘所有,彻底变成一个愚人。”裴诠的语速不快,语气也不重,好像只是叙述一件事。
但是一刹那,玉琴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她冷笑:“这是什么药,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话音刚落,李敬与一个侍卫,一人一边拖着一个臃肿的人,来到牢狱门口。
昏暗的光线里,废太子口歪眼斜,声力不足,勉强发出“嗬——嗬——”的声音。
李敬道:“陛下,废太子已忘记所有以前的事。”
这个“所有事”,包括吃饭、睡觉、说话,如新生儿般,也确实哑了。
废太子的模样,让玉琴心中的警钟长鸣,她道:“不,我们还是皇室宗室,皇祖母不会让你用这种药的!”
裴诠目光幽冷,淡淡道:“你们又算什么宗室。”
张太后自请去皇寺为大盛祈福,已经没有任何人,能保前东宫,他想怎么做,也没有任何人敢置喙。
玉琴死死攥着手,她死都不怕,但是,裴诠知道她怕什么!
是了,她怕忘记。
她知道裴诠都不知道的平安的往事,这是她唯一比裴诠强的地方,但现在,裴诠冷漠的目光,仿佛在说:既然只有你知道,那就连你也忘了吧。
不,她不能忘掉,不然,她做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什么?那样活着还不如去死!
李敬拿来一碗药,有人捏开玉琴的嘴,玉琴尖叫:“啊啊啊滚开!我不喝!啊啊啊啊啊!”
裴诠俯视着她,道:“现在,想说以前的事了么?”
李敬等人带着废太子退下,玉琴因为刚刚挣扎,被卡在圈子里,她梗着脖子,过了会儿,声音嘶哑说:“十二年前,上元节那天,我看到拐子想把小平安丢回公府。”
“我把小平安买下来了,但是,平安想回家,她总想回家,我当着她的面,杀了一只我送给她的兔子,剥了它的皮,割了它的筋脉,剔了它的肉,她还是,想要回家。”
裴诠平静地看着她。
玉琴:“祖父的人也开始摸排,我藏不住她了。”
“我让拐子把她送出京城,当然,那个拐子偷拿了布老虎,反过来要挟我,真是贱人,早知道……”
裴诠端起药碗,又放下,发出不大的“咔”的一声。
这一声传到玉琴耳里,玉琴却倏地像被掐住脖子,她声音一收,明白裴诠只想听和平安有关的。
她身体抖了一下,才继续说:“光送出京城还不够,我想让她暂时忘记我,等以后风波平息了,我再把她接回来。”
“但是,怎样才能让平安忘记我?”
“我找了熟悉这门生意的拐子,拐子说:打她。只要每次问她,她都记得自己是谁,家在哪里,就打。”
“把她打得,再也不敢记得,就行了。”
“可是,我舍不得。”
玉琴陷入回忆里,说得动情,竟落下眼泪:“她生得那么可爱漂亮,声音那么甜,我怎么舍得打她呢?”
“我选了一个好一点的办法,饿她。”
“她若记得家,就把她饿得只记得食物,让她和别的被拐的小孩一起抢食物。”
“好可怜的小平安,一开始都抢不过别人,她只能每天挨饿,按着肚子睡觉,偷偷拽草根吃,只有说自己忘了一切,才能吃到一口馒头。”
“这个办法比打要慢,终于饿到四年后,她忘记了一切。”
墙壁上插着火把,裴诠影子落在地上,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漆黑。
玉琴越说越恨:“我等了四年!可是在杀了那些拐子后,我本应该把平安接回来养的,平安竟然走丢了!”
她远在京城,根本没法去皖南查看情况,派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
直到薛家大张旗鼓地办洗尘宴,那天玉琴穿戴整齐,去了那场宴席,她看到了平安。
平安确实不认得她了。
但平安会对玉慧说:“你在家,也这么对你的姐姐、妹妹吗?”
玉琴就知道,平安虽然忘记了九岁前的事,可是,平安还是平安。
玉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道:“要不是那个张家,我早就把平安接回来了,你呢?你比我晚遇到平安,你只是个侥幸。”
裴诠侧过身,拉了下铃,不一会儿,李敬几人返回。
裴诠:“喂她喝下。”
玉琴瞪大眼睛,用力挣身上绳子,尖叫:“你出尔反尔!”
李敬把汤药往她嘴里灌,她从缝隙里,瞧见了裴诠的眼神,他看她毫无情绪波动,甚至,与看死人无异。
可是,他知道她不怕死,所以,他要她生不如死。
玉琴被灌下了汤药后,她咳嗽几声,迷迷糊糊中,便听李敬对说:“陛下,一副药管用一日。”
裴诠:“一日后,让她清醒一个时辰,再灌,如此反复。”
“灌到她忘记,今日之前的所有事。”
之后每一个时辰,足够杀死玉琴,因为她可以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忘了一日,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再逃不脱这个折磨。
玉琴手指抠进土地,五指崩裂,鲜血淋淋,她不甘心地嘶吼:“你以为,你以为你算什么,你要事无巨细,都要管她?”
“裴诠,平安身边有那么多人,你不会如愿的,你不会呃,如呃,愿——”
很快,玉琴神情和废太子一般,涣散了。
裴诠冷冷地看着她,道:“割了她舌头。”
李敬:“是。”
这只是开始,今后,她会成为一个求死不得的活死人。
…
裴诠登基了,但还没行封后大典,平安暂时住在青璃宫,那儿离信阳宫也就一个甬道的距离。
他没有延用万宣帝的兴华殿和景阳宫,如今他在兴翊殿见外臣,信阳宫是御书房,住青璃宫,等封后大典后,自会和平安一起住在新修葺的来凤宫。
回到青璃宫,天已经很晚了,平安果然睡着了,被褥都是从王府静幽轩拿来的,她卷着睡成一团,睡得十分乖巧。
裴诠躺在平安身侧,目光描摹着她。
最开始见平安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女,身姿显得有些单薄轻盈,即使张家用六年的时间把她养大,还是能见她小时候的瘦弱。
他摁摁她的脸颊,心想,那时候,是不是连脸颊都没有肉了。
还好,被细心养回来了。
突的,裴诠脑海里,浮现玉琴后面嘶哑发狂的声音——平安身边,有那么多人,他不会如愿。
他目光一沉,眼底浮起一点点血色,看来对玉琴的刑罚,还是轻了。
平安眼皮动了动,有起来的迹象,他看着她,眼底郁色默默消散。
果然,平安睁开眼睛,瞧见裴诠,她迷迷糊糊地说:“王爷,我好像记起以前,一点点。”
裴诠一愣。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凝住,他不想她记起来,那些不愉快。
他拨开她耳后一缕头发,低声问:“记起什么了?”
平安含着困意,软软地说:“糖葫芦,甜。”
他鼻间轻缓了一息,心跳也慢慢平稳。
说完这两句,平安“咦”了声,她好似这才发觉,这不是梦境,她起来,把被子让出去。
裴诠刚进了暖和的被窝,平安就滚到他怀里,脑袋往他心口蹭了蹭,分享温度。
天气冷,彩芝给她抹上桂花润肤膏,肤若凝脂光滑,香香软软,仿佛咬一口,便唇齿留香。
裴诠抿了抿唇,呼吸重了几分,按住她,道:“还在孝期。”
平安眨了两下眼睛,忽的耳尖微红,她钻出裴诠的怀抱,扯扯被子:“我,抱被子。”
裴诠怀里忽的一空:“……”
他直接将她拉了回来,把她隔着被子,连同被子一同抱在怀里。
平安塞在被子里,钻出脑袋,问:“不冷吗。”
裴诠低声:“热。”
出了孝,就是封后大典了,二月初一,去年大婚,也是二月初一。
他的小平安,长大了。
第58章
…
天成元年初春,冬寒褪得早,一月下旬下了本年最后一场雪,眼看着,就要进入二月。
二月头件大事,就是封后大典,新帝每日过问,可谓重视。
礼部各级衙署紧锣密鼓,从早忙到晚,生怕出一点差错,失了帝心。
新后和张太后当年不一样,当年张太后上京,基本没亲眷,新后有一家子兄弟姊妹,封后大典中,礼仪不可慢待。
于是,礼部龚尚书携宫人,亲自登薛家的门。
要龚尚书说,薛家真是有福之家:秦老太君身子弱,不久前听说要不好,却挨过冬天,迎来新的一年;薛瀚一跃成为国丈,依然恪尽职守,兢兢业业。
薛家后生本以为没一个出息的,如今薛二跻身禁卫军统领,姑娘们也争气,作风正,腰杆子硬,更别说出了个皇后娘娘。
薛家富贵,可再延三代。
龚尚书看看薛家,再对比自家的糟心事,从前可以拿“京城中世家都如此”来自我宽慰,如今有个薛家,却不能了。
当天,薛家关起家门,冯夫人把各管事、小厮、丫鬟通通叫来,因封后大典在即,仆役们与有荣焉,满脸春风。
冯夫人坐在上首,盯着他们,拉下脸道:“不用我多说,你们也知道,咱家的身份,不一样了。”
“但是在外面,薛家代表皇后娘娘的脸面,你们任何人绝不能打着娘娘的名号,嚣张跋扈、强占田地、欺男霸女。”
“若有人敢这么做,不怪我和老爷不讲情面,扭送官府是小事,掉了命才不值当。”
一顿敲打,本有些心飘了的人,连忙低下头,喏喏。
冯夫人又说:“你们相互盯着,谁敢这么做,只管来揭发,一旦查到如实,揭发者赏一百两。”
一百两!众人心中一震,又应:“是。”
约束完仆役,冯夫人又发银子庆贺,如此恩威并施,薛铸媳妇宋知雅瞧在眼里,记在心里,回头同薛铸提起。
薛铸感慨:“原来是这种时候,才该要低调谦虚。”
自然,薛铸要学的还有许多,如今他家飞黄腾达,原先新山书院的同窗纷纷邀他,他闭门不见,只说要读书,省得被做局。
诚如冯夫人所言,平安既成了皇后,薛家是要做平安的倚仗,不能反拖累她。
林家那边,薛静安也一样警醒丫鬟,勿要张狂。
林家夫人高兴,不止因为林家站对了队伍,还因为薛静安。
她叮嘱林政:“你媳妇是个正派的,当时逆党要抓你岳母,是你媳妇站出来担事。所以,一切按你媳妇步调准没错。”
二月里,除了封后大典,薛常安也要成婚了。
元籍是很不错,但因前头那两回,她心里总是不踏实,托人送去她绣的青竹纹手帕,也算一个小小试探。
没多久,红叶空着手回来,道:“元大爷说,他不用手帕的。”
薛常安:“那手帕呢。”
红叶一愣:“对啊,怎么不还给我们?该不会被他丢了吧?”
薛常安:“……”
…
却说元籍按旬进宫,给元太后请安,元太后问他婚礼,元籍道:“托姑母牵线,姨母操办,都筹备好了。”
端茶的宫女悄悄瞧元籍。
新帝俊美非常,但对宫女们不假辞色,经伏锦提醒,多少宫女断了那条心,而元籍是元太后的侄儿,也生得高大英气,因有从龙之功,接管了京畿三卫,前途无量。
那宫女一不留神,茶水溅到元籍袖子上。
庞嬷嬷不快,斥那宫女:“这般粗手粗脚,还不去拿帕子?”
元籍:“不妨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青竹纹手帕,展开,擦擦袖子,又好好地收了起来。
封后大典在即,元太后要协理六宫,元籍没有多待,他离开后,元太后想了想,还是让人去请平安来议事。
等待的时候,她抬手,按按太阳穴,对庞嬷嬷道:“新帝登基,新朝刚立,我许久没清闲过了。”
庞嬷嬷笑道:“娘娘辛劳。”
其实,庞嬷嬷最知道,元太后就是甜中抱怨。
过去那是没办法,她们主仆身份尴尬,行事甚是低调,只能选择伴青灯古佛,却不代表真打算一辈子这样。
如今新朝焕新,元太后管后宫,别提有多兴奋。
自然,这也是皇帝默许,皇后娘娘也没有揽权的野望,全了元太后的心,是各取所需。
不多时,外头丫鬟来报:“皇后娘娘到。”
平安跨入宫中,她一身蹙金彩绣百鸟裙裳,眉眼昳丽,双眸如一泓泉水,纯澈清晰。
元太后见过她婚前与豫王妃的时候,依然惊于她的光彩,撇开旁的不说,儿媳妇长得这般好,养眼又舒心。
见过礼,元太后赐座,与平安讲起大典的冠服:“明日的冠服,要穿玉腰带。”
按礼制,皇后冠服有两种腰带,一种碧玉,一种镶金,这二者都贵气,但玉多了一个“重”字,所谓“贵重”兼得,皇家行事从来如此。
元太后年轻时无缘封后,因此,让她办大典,她定要尽善尽美。
所以,玉带重,是没办法的,只好提前知会平安。
平安点头,没有反对。
许是平安听得太认真,元太后忍不住多说了点:“这般配下来,明日的冠服,会很重,你得做好准备。”
平安缓声说:“臣妾知道了。”
元太后一愣,这一声“臣妾”,无端把平安自己叫老了十岁,总觉着她和这两个字,不太合适。
不由的,元太后道:“没有旁人,称‘我’就是。”
平安大大方方道:“好。”
元太后说完,心内也犯嘀咕,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儿媳归儿媳,客客气气的就行,如今这么说,倒亲昵过头了。
罢了,话是自己说的,收不回的。
没有旁的事,元太后想请平安回去,庞嬷嬷却说:“娘娘,小厨房上做了石榴糕,可要请皇后娘娘品尝?”
听到“石榴糕”三字,平安抬眸,水亮亮的眼眸,看着元太后。
她很喜欢吃石榴糕。
元太后不至于不给她吃,笑了笑:“去端来给皇后。”
宫女端起两碟石榴糕,元太后和平安各一碟,平安捻起一块,一口口地咬。
甜滋滋的,糯香十足,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吃得真香。
元太后一直看着,庞嬷嬷对元太后说:“小厨房里,还有莲子饼、芙蓉糕、奶皮酥、梅花糕,要不,都给娘娘试试?”
元太后如今身份不一般,小厨房里,不会只备石榴糕,其余的,平安还没吃过。
听到这一连串糕点,她又朝元太后看去。
元太后心想,到底是孩子口味,她吩咐:“都端上来。”
不多时,那热气腾腾的糕点端上来,平安拿起奶皮酥,怕碎屑掉落,她一手接着,一边认真吃起来。
元太后越看越香,她心神一松,对平安说:“试试芙蓉糕。”
平安拿起芙蓉糕。
元太后:“试试梅花糕。”
平安拿起梅花糕。
……
不知不觉间,等元太后反应过来时,平安已经吃了几碟子糕点,她低头,轻轻捂了下肚子:“我饱了。”
元太后:“……”
正这时,外头太监报到:“皇上吉祥。”
到了传午膳时候,裴诠在青璃宫没见到人,来接平安回去。
甫一走进太寿宫正殿,他嗅到一股甜腻的糕饼香气,他看了眼平安位子旁的桌子,空了四个碟子,一碟糕饼至少会放四个。
再看平安,她双手捧着一杯茶水润喉,两眼茫然,一副吃饱后放空的样子。
看到裴诠,她站起来,轻轻地:“嗝。”
元太后:“咳咳。”
裴诠眉头微蹙,语气难得微沉,道:“母后,日后莫要让皇后饭前吃这么多。”
元太后应道:“好。”
帝后离开后,元太后嗅着空气中的糕点香气,还没缓过来。
她有几分无地自容,自己亲眼看着这孩子吃的,看她吃得香,就投喂上瘾了,只怕她中午没法吃好。
许是自己没做好,元太后不由一直想着平安。
其实平安吃得再多,她力气也没那么大,元太后明白这点,才会反复强调,明日冠服贵重。
虽然自己事先和她打过招呼,可这孩子,太实诚,不会耍滑,真让她绑着一条重重的玉带一整天,可不把她压坏了?
再者,元太后读了那么多年佛经,脸面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若不舒服,这脸面也是累赘,所以,镶金腰带已经够了。
于是,她叫庞嬷嬷:“那皇后冠服玉腰带,换成镶金的。”
庞嬷嬷忍着笑,应了声:“是。”
实则打一开始,她就猜太后娘娘终究心疼着皇后,不忍心用过重的腰带。
只是,太后娘娘至今自己都没发觉。
因为在久居深宫二十年,身边往来都是老面孔,太后娘娘对如何建立一段新的情谊,都迟钝了。
…
另一边,裴诠把平安带回青璃宫。
他总觉得平安吃多了,但这时候让她再吃午膳,她也会吃一点。
以前他以为是平安喜欢吃东西,如今哪能不明白,这是她小时候那四年被饿狠了,现下是有多少,吃多少。
她对饱的感知,很慢,平时她吃饭慢,倒也没关系,就怕她吃喜欢的糕点,没个节制。
午膳自是不吃了,裴诠紧紧抿着唇,屏退左右。
思考着传不传太医,他把平安抱到腿上,一只手轻揉平安的肚子,问:“什么感觉?”
平安轻轻扭了下腰,缓缓的,她脸颊漫出一缕粉。
似有几分难为情,她附在他耳侧,轻声:“你在摸我的感觉。”
裴诠:“……”
他忽的松开唇,掐住她柔软的细腰,捏了一下,道:“现在呢。”
平安摇摇头。
她才不说呢。
第59章
平安好似不会拒绝人。
其实不然,是她性子里有种软绵绵,推她一下,她才动一下,才显得她好像一直顺从,不曾拒绝。
当然,迄今为止,她拒绝裴诠的几次,全是感到羞。
对她而言,羞赧是一口薄薄的甜酒,初尝滋味浅甜,不过后劲很大,令人晕晕乎乎,若踩在白云上,又泡在温泉里。
就算过去很久,依然会循着缝隙,让她时不时回想起来。
看她想从自己身上下去,裴诠便不强要她说了,养她的羞意,是一种很有乐趣的事,因为,这是独属于他的。
他托着她的腰,让她坐好,便说:“来看书。”
打开的是奏折。
平安一开始还跟着认真看了会儿,不过,她本来就吃饱了,那百官向新帝递的奏折,也是竭尽展示文采,文绉绉得很。
没一会儿,她就把裴诠当成树枝似的,靠着睡着了。
彩芝端着茶盏进屋时,午后日光熔金,轻镀年轻的皇帝的肩上,勾出他俊挺的身形,他抱着闭着眼睛的皇后,神色冷淡地翻奏折。
那只环着平安的手,却抬起来,遮在她眼前,挡住那耀目的日光。
…
彩芝、青莲等人,本不是宫女,也过了入宫的年纪,不过,她们破格入宫照顾平安两年。
两年后,是留下还是出宫,再做安排。
虽说这不符合宫规,不过新帝后宫空着,元太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不会有哪个不识趣的指指点点。
而原先带去王府的陪房,继续打点裴诠和平安的产业。
一切就绪,二月初一的清晨,延续前几日的好天气,天刚露出鱼肚白,便叫人觉出不久后日光大盛的温暖。
依大盛仪制,宫中大庆歌乐起,箫鼓声中,内侍总领刘公公在前,女官在后,各举节、册、宝。
他们从宫门口,一路走到青璃宫,叩拜过后,平安道了声:“起。”
宣册女官是彩芝,她举着册,走到前头:“请皇后授予。”
头冠太重,平安学着裴诠颔首:“授册彩芝。”
宣宝女官则是千锦,她与伏锦是同进王府的宫女,不过她行事稳重,不爱揽权争利,进宫后,伏锦被调出青璃宫,换了她上来。
千锦捧着宝,同彩芝一样,跪于右。
授完册、宝,彩芝千锦捧着册、宝,青莲几人扶着平安,登上五宝祥云彩舆,刘公公持节,去皇家宗庙。
裴诠在那,身后,是同样着公服的六部九寺大臣与各国使节。
裴诠穿着冕服,眉目浓黑俊美,浅淡的唇像是精心镌刻的玉雕,然而周身威势赫赫,冷冽可怖,令人不敢妄加窥视。
他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彩舆,不动声色。
平安扶着青莲的手出舆,只看她戴着金色累丝衔珠凤冠,一身彩绣百鸟朝凤礼服,腰系镶金腰带,将她身姿收束得袅娜娉婷,亭亭净植。
和一年前大婚比,她高了一点,面容更细腻漂亮,双眸明澈,朱唇如樱,踩着锦杌下彩舆时,倒像是彩舆把天上白玉京的仙子,接下了凡间,来了尘世。
那观礼的众多大臣,或多或少有听家中夫人、姊妹提过薛皇后的样貌,那是打前她两年回京,就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但他们到底是外男,就算秋狩偶然一瞥,也不好傻愣愣地看,直到今日,方是既震惊,又心生艳羡,暗道薛家跟张家,真是会养女孩儿。
当然,最是幸运还是皇家,幸得仁正皇帝慧眼,早早替陛下定下了薛皇后。
袖子下,裴诠缓缓摩挲指端,本该等平安走来的,他却迈开步伐,走到平安面前,挡住她的身形。
见新帝动作,众多大臣都成人精了,忙也眼观鼻鼻观心。
接着,裴诠率皇后进宗庙,跪拜裴诠生父毓敬皇帝,与万宣帝仁正皇帝的几筵,进香行礼。
谒庙结束,便来到来凤宫,拜见元太后,元太后赏,平安谢恩。
来凤宫自此便是新后的居所,与青璃宫、信阳宫同成品字格局,来凤宫是主宫,平安在此受贺仪。
先见薛家女眷,秦老夫人、冯夫人着诰命服,薛静安虽不是诰命夫人,但因是平安姊妹,得封夫人,薛常安未出嫁,平安长嫂也不是诰命,便着华服,几人拜见平安。
秦老夫人前阵身子骨不好,拜见礼仪一应免去,她抬起眼睛,细细看着平安,从来严肃的眉宇,充盈了慰藉。
薛家人很快被请到座上,接下来一一见过各家夫人,筵席开,笙歌响,这一整日的盛典,直到酉时,宫门落钥前,方平息。
平安送秦老夫人和冯夫人到来凤宫门口,这不太符合仪制,秦老夫人问了声:“娘娘是有什么要交代的?”
平安慢慢道:“有东西,给祖母、母亲、姊妹。”
青莲会意,端来福禄纹雕花托盘,上置一块宫牌,这和薛家目前持的普通宫牌不太一样,上头雕刻的是龙凤双纹。
那普通宫牌是若要进宫,则递给宫中,待皇后批复,她们作为女眷才能进宫。
而这龙凤双纹宫牌,则是公主郡主之类的皇家贵胄,方可以持有,代表可以随时进出。
除了秦老夫人,其余几人难掩惊讶。
平安说:“陛下说,可以来玩。”
裴诠到底有没有说过这种话,还有待考据,不过,这样的宫牌,着实是为薛家特批的。
可见帝后对薛家的重视。
回去的路上,冯夫人忍到了马车上,终于得以用袖子擦眼泪,那高高的宫墙,原来只要有心,便也不高了。
…
大典结束,来凤宫内,青莲往三足双耳螭首香炉里,添了一小勺沉香,袅袅余烟,朝四处散去。
便看正殿内,摆着一架梨花木葡萄缠枝拔步床,挂着玫红色床帐,左边靠窗安置一条长榻,右边是螺钿梳妆台。
和在豫王府静幽轩,布局差别并不大,那只白兔子则养在了偏殿。
平安散着头发,坐在妆镜前,她一头如瀑黑发,柔顺光亮,彩芝梳了会儿,绕成一股,放在她身前,再给平安捏捏肩膀。
这种大典上的端庄,都是靠重压出来的。
不一会儿,彩芝松了手。
平安在镜子里看到裴诠,他也洗漱过,换了身衣裳,眉宇沾着水汽,不像盛装时那样凶巴巴。
裴诠俯身将平安打横抱起来。
彩芝千锦等人,束手低头默默退下。
平安乖乖地搂住裴诠脖颈,靠着他,他将她轻搁在床上,自己也躺下,她习惯地往他怀里钻,用柔嫩的额头,蹭蹭他肩膀衣裳。
光滑的布料,揉出了一道道褶痕。
裴诠低垂眼睫,幽微灯火里,他的目光不是那么清晰。
迟了一年,他却从不后悔,自然,越到这种时候,他越不急,甚至,慢条斯理。
平安抬眼,对上裴诠的目光,她眼底酝着一层淡淡干净的水泽,小声说:“你是皇帝,我是皇后了。”
这阵子,她该吃吃,该睡睡,只是偶尔,还是会叫裴诠“王爷”。
那时候裴诠听了,也不纠正。
到现在,他才问:“那叫我什么?”
平安:“皇上。”
裴诠的手指,摸着她莹润的耳垂,道:“不太对。”
平安想了一下,又说:“陛下。”
裴诠:“也不太对。”
这就有点为难平安了,她皱了下鼻尖,裴诠捏住她鼻子,道:“不久前,你才叫过我。”
平安明白了,她从善如流,咬着字,轻声细语:“裴诠。”
这回,裴诠低声:“嗯。”
以他如今的身份,这世上,无人敢唤他名讳,但是,她除外。
他大掌缚住她的腰肢,将她贴着自己,微凉的唇落在她的唇上,细腻的水声后,密如雨丝的吻,落到她面上,脖颈。
手指探入她的衣襟,解开。
平安被亲得很舒服,他的体温烘着她,脸颊不自觉也热了起来。
他的吻突的一顿,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意味:“以后,就我们两个生活在这里,害怕吗。”
平安摇摇头,咕哝了一声:“有太后娘娘。”
裴诠:“不让她见你。”
这次,平安一下找到关节,有些高兴:“那我去见她。”
裴诠:“……”
真是遭人稀罕。宫外那么多人疼她,如今,又要加一个。
今日那镶金腰带,裴诠若没记错,本来是碧玉腰带的。
他压了压唇角,特意放轻呼吸,抑住沉浮不定的心口。
不过,他也有自己能掌控的事。
裴诠从袖子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条纯白手帕,还有一条红色发带。
平安从皖南带来京城的发带,现在收在妆奁里收藏,裴诠拿的这一条,是以前平安为了换回她的发带,给裴诠买的。
她“咦”了声,有点怀念,但很快,她眼前陷入一片暗色。
他拿它绑住平安的眼睛。
平安以为是游戏,她觉得有趣,手朝半空抓了一下:“看不见了。”
裴诠握住她的手,往她头上一按,气息一沉,哄道:“那就不看。”
平安:“好吧。”
裴诠仔细看她。
玫红色的床帐,透过的烛光,都带着点粉意,比他在边疆的所有梦境,都朦胧,还美好。
此时,床上女子乌发如云,衣襟微敞,昏色里,她脖颈到肩膀,霜雪般的肌肤,莹莹如玉,白得似是会发亮。
而她面颊酡红,唇色红润,因为亲吻,泛着水光,他早试过了,这熟透了的果子,一吮就甜。
那双最干净,最清澈的眼睛,被她送给他的发带,遮住了。
隔着发带,他在她眼睛上,落下一吻。
牵着她的手,在她手臂上的红色胎记上,落下一吻。
再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温柔,又缱绻。
平安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听得很清楚,一些窸窣声,屋中烛火燃到一半,发出很细的“哔啵”一声,与一些水渍声。
直到这里,都是熟悉的,往后,却陌生了。
平安抬起手,想要摘下发带,很快,她那只手被他大手钳住。
她听到他的呼吸,微微地喘:“乖一点。”
人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
失去了视觉,听觉变得清晰,渐渐的,触觉也敏锐,连他落在自己耳后的呼吸,都变得燎原似的烫。
她扶住裴诠的胳膊,他胳膊绷得很紧。
上面有裴诠在战场上受的伤,在光滑漂亮的皮肤上,虬结成一道道交错的,凸起的瘢痕,像经络。
因为看不见,所以感知,会联想起来。
烫手似的,她赶紧松开。
可是,在一片黑暗里,她没有任何支点,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再扶住他的手臂。
他的气息,愈发的沉重,也停了下来。
平安从无边无际里,找回一个支点:“我……”她缓了下,“我,我想看。”
看到了,比什么都看不到好。
裴诠的额角,一滴汗珠轻轻落下,砸在他长睫上,掩去他眼底浓稠的晦暗。
他抚着她的头发,不回应她的需求,只是描述他看到的:“我是晒黑了,但你,依然很白。”
平安脚趾轻蜷。
裴诠:“你的脸很红,你的汗,也很多。”
平安摇摇头,鬓发乱了。
他手指把她头发别到耳后,轻轻刮了下她脖颈细密的汗珠,尝了一口。
又低头,吻住她。
平安眼前的发带,已经被泪水润湿,她咬咬唇,软声道:“裴诠,我想看。”
看到了,就不会这么羞耻,了吧。
裴诠一顿。
她软甜的声音,带着一点鼻音,撒娇:“裴诠、裴诠。”
裴诠沉默着,忽的,他抱起她。
平安赶紧扶住他的肩膀,她蓦地睁大眼睛,发带终于脱落了,她也终于看到了他。
他正抿着唇,漆黑的眼底里,一道锐利的光泽,忽明忽灭,那是疯狂生长的占有欲。
但是别的,她没能看到,因为他摁住她下颌,衔住她的唇,把她亲得喘不过气。
…
二月初,在这个干燥的晴夜里,有一场漫长的,而又令人战栗的春雨赴约。
零零落落,浇湿了一地花瓣。
第60章
这晚上,叫了三回水。
彩芝值夜,平时大抵一次、两次,她以为皇上并非重欲之人,今天叫到第三次时,她还愣了愣。
她现在还想,或许是今日封后,且皇上在边疆多月,多了一次,却也寻常。
只是,娘娘好像哭了。
…
温热的床帐里,平安趴在床上,她咬着被子一角,低低抽泣,被欺负狠了,磨得受不住,又没办法摆脱,只好啪嗒啪嗒地落泪。
好不可怜可爱,惹人心疼。
裴诠眼角眉梢含着一缕慵懒,他慢慢擦掉她的泪,低声道:“好了。”
平安无力地推推他的手,他说了好多次“好了”,没一次真好。
不过这回,裴诠是真好了。
他连她带被子卷成小甜卷,便抱了起来。
平安缓缓抬起上眼睑,偷偷瞧他。
裴诠:“洗一下。”
来凤宫的布置,与静幽轩差别不大,连浴池也是,甚至来凤宫的浴池要更大,甫一踏入,氤氲水汽,雾霭腾腾,恍若来到仙界。
平安泡进热水,裴诠也跟着进来,他得扶着她,她现在娇得很,一个不慎可能就要跌进水里。
看着她小脸殷红,裴诠拿起一块布巾,帮她洗了起来。
平安也觉得浑身黏腻,洗洗是好的。
她靠在裴诠身上,抬了抬柔软无力的手,忽的,小声问:“怎么和画里全一样了?”
平安不是不懂,那些避火图里,画得很清楚,不过以前,裴诠都适可而止。
直到今天,原先这句话应该在个把时辰前,就得在床帐里问了,但她那时脑海乱成一锅浆糊。
裴诠擦着她的肚子:“不好吗?”
平安的目光,犹如水上晃荡的波纹,闪烁游移一瞬。
比起已经以前那种欢愉,被裴诠的气息深深浸染的感觉,让人失控,顾此失彼。
她扑闪着睫毛,没有回答。
裴诠喉中发出短促的一声笑,他倒是做了回好人,没有继续欺负她,只是替她说:“那就是好。”
平安:“啊。”
裴诠垂眸,若有所思,又说:“因为,你喜欢力气大的。”
是能把她顶起来的劲儿。
平安感觉整个人都烫得不行,她闭上眼睛,靠在他肩膀上装睡。
她以后,再也不说他力气大了。
…
和去年的二月初一不同,这回裴诠不是那个从没伺候过人的王公贵族,他好好地,仔细地给平安清理检查。
到底肿了,上了点药。
只是,指尖擦过她肌肤一瞬,都犹如火石相撞,噼里啪啦的火花。
烧得人慌。
裴诠喉结轻轻一动,见她困倦得睁不开眼,他亲了亲她,终究没再做什么。
回到房中,他找出那方皱巴巴的白色手帕,上面点染了新鲜的,赤红。
去年那方他划破手指染血的手帕,给了元太后,而如今这方手帕,是他的,只属于他。
他披着衣裳,打开一个暗盒,里面有两捆绑在一起的黑发。
将手帕放进去,锁了起来。
…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巳时。
外头天色大亮,干燥又温暖,平安似有所感,慢慢睁开眼睛。
今天还要见太后,她爬了起来。
一旁,裴诠把她按下去:“让人去跟太后说了,中午再去。”
能继续睡觉,平安当然开心,眉眼弯弯:“哦。”
裴诠看着她,她红唇娇润,还有一点红肿,偏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昨晚哭得多可怜,现在又水盈盈地望着他。
他从床上起来,放下奏折,在一旁洗漱架的铜盆里,好好洗过手,拿起一罐药膏。
药,还是得上的。
……
…
如今的后宫,是大盛开国以来,最简单的。
万宣帝的妃嫔不算多,不超过五个手指头,先帝的妃嫔多一点,但大部分已老死病死,留到现在的,只那么几人。
剩下有位份的太妃娘娘们偏居一隅,不问世事。
公主只有一位今年刚满十五的八公主,去年已出宫建府,等三年后出孝,招驸马。
于是,宫里的主子,也就帝后与太后。
元太后熬了二十年才有今天,她原先在佛法里,寻求慰藉,如今掌管六宫,忙得不亦乐乎,也就放下佛法,吃起肉菜。
这般能灵活变通之人,骨子里不是个规矩森严的,不然,也不会脱口让平安自称“我”。
因此在今早,来凤宫来人,道是帝后还没备好,要等午膳时候再过来,她没怎么不悦。
只是,想也知道,应是皇后起不来。
元太后说:“虽说睡过头是不该,不过,皇后年纪小,觉多也正常。”
庞嬷嬷心想,元太后在十七岁这个年纪,已经进宫,夙兴夜寐。
那时候的后宫,虽然人很多,但明争暗斗,没一刻安宁,如今人少了,帝后来问好吃饭,竟像是一家子,也没那么大规矩。
元太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且封后大典刚过,因此,还没想过给后宫加新人。
不过太后不急,有人急了,自是朝中大臣。
暂不说里头的利益纠葛,他们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子嗣匮乏,会再度动摇大盛根基。
废太子裴数与陛下之争,也是因废太子无所出,而这三十年,皇家子嗣着实稀薄,须得开枝散叶。
当然,从潜邸时期,帝后关系就非比寻常,听说皇帝在边疆那一年,写给皇后的信,又多又厚。
他们多少人,都没资格收皇帝的亲笔信。
加之皇帝十分年轻,掌管三军,手段强势,非万宣帝那般仁厚,所以就算利益再诱人,礼部老臣们再想进谏,也得先掂量掂量,这个时候好不好开口。
谁也不想因这种事,得罪新帝。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家中夫人,进宫试探一下。
二月初七,薛家办喜事,薛三姑娘成亲。
朝廷官员想往后宫塞人,本质会侵害薛家的利益,谁也没傻得去知会薛家,正好这日,薛家繁忙,不会注意到一些动向。
于是,礼部龚尚书夫人乔夫人,朝宫里递宫牌。
不多时,那内侍回绝:“皇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劳夫人请回。”
这一听就是推脱,乔夫人心内嘀咕,该不会猜到她的目的,下她的威风吧?
虽说皇后在薛家当二姑娘时,乔夫人知道她是个厚道的,但皇后如今身边的宫女嬷嬷,听说都是皇帝筛过的。
那些宫人,一个个嘴巴很严,忠心耿耿,为了主子,定不愿让后宫在这时候进新人。
想到这层,乔夫人难免懊恼,看来下次不能找皇后娘娘了。
…
薛家。
不比从前,如今薛家办宴,是门庭若市,宾客往来,不清楚的,还以为是薛镐娶媳妇,而不是薛常安出嫁。
薛镐也终于养好了身体。
他在宫变时候受了重伤,被勒令静养,如今一个多月,他被圈在家里都快发霉了,趁着妹妹大喜,他要去找张大壮散心,了解禁卫军如今的情况。
他不在的时候,是张大壮暂管禁卫军。
意外的是,小片刻后,张大壮找来亲兵打发他,那亲兵带话:“我家将军今日有要事,改日再聚。”
薛镐:“什么要事?”
亲兵挠挠头:“他没跟我说。”
薛镐打发了人,他也不扫兴,毕竟今日是三妹妹出嫁,他站在廊下揣着手,不由想起二妹妹出嫁那日,心中感慨。
不知道平安在宫里,现在怎么样。
那张大壮亲兵回去后,问蹲守永安街后巷墙角的张大壮:“将军,咱们为啥不跟薛统领说咱们是在保护……”
张大壮:“我抢了他的职责,说出去,他定要削我!”
但这事,他也不想让给薛镐做,他俩是要好,但对于平安到底是薛家妹妹,还是张家妹妹,两人谁也不服谁。
现在,他比薛镐,又要多了一项倚仗。
张大壮抬眼,看了下公府高高的墙壁,他搓搓手——
这真是太刺激了!
…
公府内。
薛常安一个大早就梳妆完毕,大家正忙着,红叶忽的说:“奇怪,谁拿了灶台上的菱粉糕啊,少了一块。”
另一个丫鬟道:“大抵是刚刚数错了。”
红叶没有多想,此时还有很多要忙呢。
只是没多久,她发现,菱粉糕又少了一块,红叶愁眉苦脸的,那菱粉糕是祭婚姻神,保三姑娘在夫家来日顺遂的。
到底是谁吃了?
她不是个藏得住心事的,被薛常安一眼瞧出来,她只好如实说了:“那可是供神的,到底谁这么馋嘴。”
薛常安无所谓,王姨娘信佛,不也一辈子画地为牢。
她道:“谁饿了,谁拿去吃就是。”
红叶:“唉,真是怪了。”
她还兀自喃喃,薛常安心绪却已经飘远。
不一会儿,红叶被叫走,全福夫人也去见冯夫人了。
目下这空隙,该是家中姊妹来道别的时候,不过,薛常安之后,家中就没有小孩了。
而且,平安在宫里,不可能来公府,薛静安虽然可以来公府,不过她要是真来了,薛常安还要说声晦气,两人都清楚。
因此,薛常安枯坐着。
她突的想起生母王姨娘,如今她嫁得好,大哥也娶了媳妇,在家好好读书,不知她到如今,能不能有所放心。
又想起元籍,那个男人,是很可以的了,但她拿水浇过他,还能维护住自己温柔的样子么。
不管如何,都得试试。
漫无目的,薛常安再想回了平安。
不久前,平安赐给薛家龙凤纹宫牌,代表薛家女眷可以自由出入内宫,但,薛家有自知之明,不会轻易使用。
如果二姐姐还是王妃,这时候,应该会在吧。
但是是皇后,到底身份不同了。
薛常安心想,她早就知道,自己做姑娘的最后时刻,只能在沉默里度过,平安回来前的这种时候,还少么。
所以,她一点都不落寞,一点都不孤独。
她低头,咬住嘴唇,攥着手指。
突然,隔断后,传来一阵窸窣声。
薛常安回过神。
她愣了愣,仔细听,像是衣裳摩挲的声音,谁会在这时候,这么鬼鬼祟祟地行走?莫不是听雨阁里遭贼了?
她立刻屏住呼吸,抄起瓷枕:“是谁在那?”
下一刻,隔断后,露出一张明媚的小脸。
薛常安手上瓷枕掉到地上,她缓缓瞪大眼睛。
只看平安扎着双环髻,两侧垂着红绸带,她穿着一套桃粉色的袄裙,像是一只漂亮的小花妖,
近了瞧,她姿容昳丽,顾盼生辉,眉目轻灵明澈,干净如昔,鲜活得像是从来没有出嫁过,唇角还沾着一点菱粉糕粉屑。
见薛常安不说话,她压着声音,气息缓和轻柔:“是我,二姐姐呀。”
她拿着一块菱粉糕,递到薛常安手里:“这个好吃,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