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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善诱

    时度似乎没领会宋持怀在做什么, 手指骨的麻痒令他微微皱起眉,他抽出手,从胸口拿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波澜不惊:“我自己来。”

    宋持怀一怔, 他漂亮而自知, 向来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往前许多年通过那些半明半昧的暗示就已经受到过很多便利,像这样直白的勾引应该会进展更快才对,谁曾想竟让他头一次受了挫败。

    时度擦干净手,仿佛才看到他大敞的领口,顿了顿道:“您衣服似乎没有穿好,小心着凉。”

    宋持怀:……

    宋持怀低头看了看被自己刻意扯松的领口,隐约感觉到眼前魔跟自己先前所遇到的人完全不同, 却还是垂死挣扎:“我手不方便, 你能不能帮帮我?”

    说罢,他主动将上半身往时度的方向挺去,衣领的敞口因为他的动作现得越大,宋持怀却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做出那副懵懂的作态。

    时度看他,随后矮身将宋持怀衣领拢好, 衣服的松紧系得正合适, 整个过程中,时度眼神没有乱瞟,更没有趁机占便宜, 真的就只是帮宋持怀弄好衣服, 还解释了一句:“您一会儿就要睡了,衣服不必太紧, 会睡不舒服。”

    话毕,他直起身,等了会儿后确定宋持怀没话再吩咐,于是转身就要出去。

    宋持怀没想到他真这么不解风情,一愣过后叫住他:“等等!”

    时度依然乖顺,他转过身,问:“您还有什么事?”

    宋持怀心中疑窦扩深,大抵是头一回在“美人计”这一式上没能得逞,他还有些茫然:“……你就这样出去了?”

    时度停了一下,似乎不解:“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宋持怀有些卡壳,忽然想到什么,捂紧了被子:“我冷。”

    时度歪头,他显然也是知道宋持怀身怀寒症这件事的,于是回答:“我去帮你拿被子。”

    “不用这么麻烦。”

    宋持怀张了张嘴,大概觉得后面的话难以启齿,他看了时度许久,都没说出一个字。

    时度了然,点过头又要出去:“那您先冷一个晚上,我明天找火炉过来。”

    宋持怀:……

    宋持怀看着决然离去的背影,直到门合上门框的声音响起,才惊回两分理智。

    他这是……被拒绝了?

    还是说魔族审美不同,这张脸的吸引力大幅下降,没法让他像之前那样再借东风?

    如果是这样的话……宋持怀眼底一沉,冲破魏云深覆在他金丹上的封印这件事本不该急,但如果他最后一张底牌都失了效用,他也不介意在自毁修为的可能下冲破封印。

    总归比现在任人鱼肉的好,无论是对上魏云深还是凌微他没灵力都会吃亏,他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宋持怀蹙眉思索,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发觉绑在手上的铁链太短不够活动,于是又翻了回去.

    从宋持怀那里出来,时度又去了魏云深的房间复命。

    最近魔界不大太平,换句话说是从好几个月之前就不太平,他们明明每天都好好地待在魔界,外面那些自诩为“正道人士”的修者却聚集一处,整日对他们喊打喊杀不说,还找到了魔界的入口烬日寒,要不是烬日寒会吞噬正道灵气,只怕他们早就打了过来。

    他们的尊上最近就是在为这件事忙得焦头烂额,每日早出晚归脚不沾地,却还是雷打不动每次睡前都要听一遍被关在偏殿那人的秉呈。时度如往常那样把事情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说:“尊后还说他冷,明天要个火炉。”

    魏云深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不要叫他尊后。”

    时度点头,又问:“那火炉不给他了?”

    “为什么不给,当然要给。”魏云深揉着眉心,淡淡道,“若是不给,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苛待奴隶,那些名门正道又要拿来做文章。”

    时度疑惑:“您不是向来不在意那些吗?”

    魏云深神色如常:“那我向来怎么样,喜欢苛待人吗?”

    这倒没有。时度觉得魏云深表现未免有些激动,但又想不通,他们这种魔界原生的魔族似乎总不如外来者那么聪明,很多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的问题,他们尊上听一耳朵就听明白了。

    时度摇头,见魏云深没什么话要说,又要出去,却突然被人喊住。

    “你刚刚说那个奴隶冷,明天给他备火炉?”

    魏云深皱着眉,他从一桌公文里站了起来,“那他今晚怎么睡的?”.

    也许是遭了报应,从前春夏间宋持怀的寒症未有过症状,今天跟时度说了声“冷”,夜半时宋持怀就真的被冷醒了。

    身上的被子有好好盖着,宋持怀睡相很好,也没有什么地方伸出了床褥之外。他顶着夜冷和迷糊的困意看了一眼,发现是窗没关。

    外面又有要下雨的趋势,阵阵狂风急吹,不时惊雷彻响,将屋外照得亮如白昼。宋持怀想要起身去关窗,被手脚上叮当作响的铁击声叫回了些许神智,于是朝外喊道:“时度。”

    一道人影走了进来,深夜无灯,宋持怀看不清他,只感觉到时度站在了自己床边。

    让人关窗的话就这么被吞了回去,宋持怀心道此时天时地利人和,任时度是块木头,也不该再驳今夜风情。

    宋持怀从床上爬起,铁链的长度正够他拉住时度的袖子,他借着这股力道将人往下带,许是没控制好力气,宋持怀一个不稳,时度不断下坠,倒在了自己身上。

    他“唔”了一声,便感觉到前几天木讷的魔族呼吸急促,时度不知是不是想撑力起身,手一连在他身上摸了好几个敏感地带才找准床的位置,正要起来,却被宋持怀勾住了脖子。

    从前在人前清高孤傲如天上仙月一般的霁尘尊者头抵着时度的头,语气无辜又惶然,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现在做的是怎样下流勾引的事:“这里又冷又要打雷,我有点怕,你能陪陪我吗?”

    只听“轰隆”一声,比“时度”的回应来得更早的是九天云霄上的雷响,漆黑的晚夜再度被渡上一层令人仿佛身处在白昼里的伪光,这一刹,宋持怀看清了被自己勾住的人脸,骇然大惊。

    他立时拢紧衣衫,声音比刚才冷漠许多:“怎么是你?”

    “怎么,我让你失望了?”

    魏云深冷笑着将手游移到宋持怀腰上,又不住往上,不过浅浅动作便如愿听到一声忍耐的低吟,不禁嘲出了声:“但你其他地方好像很喜欢。”

    宋持怀隔着衣服抓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乱动,声音里含着几分难忍:“别弄……”

    魏云深没说话,他空闲的那只手捉住了宋持怀的不让乱动,低头去咬另外一侧。

    睡时所穿的亵衣料子轻薄,没多时宋持怀胸前的那层就被浸透,伴随着麻痒的湿感仿佛钻进每一个毛孔,宋持怀脊背绷紧,仅存的理智让他还记得去推魏云深的头,却怎么也推不动。

    作为惩罚,魏云深将嘴里的肉不轻不重咬了一口,便感觉到身下的人颤栗失神,他终于停下了亵玩的动作,抬眼道:“你半夜勾着人睡觉,不就是想要这个么?”

    宋持怀难以否认,他的身体向来敏感,只是这么简单的舔舐就几乎抽干了他所有力气,眼尾也覆了一层嫣红的水光,魏云深夜视能力极好,哪怕屋内无光,也可以轻易看清宋持怀脸上的情态。

    魏云深看得眸色越来越深,残忍道:“还是说就我不行,你想要换个人来满足你?”

    宋持怀没有说话,他只觉得自己大脑中最后一根维系着理智的弦也要被扯断,他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艰难地扯出了一丝神智:“你别……”

    突如其来加重的力道堵住了他后面的话,宋持怀身体半歪半软,他几乎没有力气撑着自己不倒下去,两只长腿却绷得更紧。他想要逃离,在自己身上作乱的那只手却重似千钧,每每动得越厉害,锁链摇声更响,仿佛在为这场无一人心动的情爱助兴。

    魏云深往上咬住他的下唇,带有几分发泄的意味:“我别弄,那你想让谁来?凌微?陈蕴?还是守在外面听床角的时度?”

    “怎么,人人都可以上你,偏偏就我不行?”

    宋持怀尽力遏着声不让那些隐忍的破碎冲口而出,听到魏云深的质问,心里一阵恍惚。

    是啊,他宁愿在自己身上的是凌微陈蕴时度或者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偏偏不愿是魏云深,偏偏不忍是魏云深。也许因为这人是唯一一个不带那些龌龊心思接近他的,也许因为自己唯一只在魏云深面前做过几个月时间孑然无尘的“仙尊”,那些融进他骨肉里的不堪没有从一开始就暴露在魏云深眼前,他曾短暂地在魏云深面前做过一段时间正常人,而非凌微的爱宠,而非天极宫上人人面上敬然背后诋毁的霁尘尊,而非苟活天地连生死都不能由自己做主的傀儡。

    于是哪怕两人早就撕破脸皮,也做了不少称不上干净的事,宋持怀仍然不愿在魏云深面前失态。

    ……只要一个人就好,只要在一个人面前他还保留着身为“人”的体面,哪怕那个人是仇人的儿子,他便还能当自己是活着的。

    宋持怀重重在魏云深伸进来的舌头上咬了一口,他用力将嘴里的异物推开,满怀恶意的声音因含糊不清削减了许多伤力:“对,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第52章 无动

    拒绝的话脱口而出, 宋持怀面对魏云深时向来没在凌微面前的顾虑,自然也不会多在乎对方的感受。明明他心里不是那个意思,出口却像单只是魏云深不配一样,听得伏在自己身上的少年加重了在他身上作乱的力气, 忽而咬着牙笑:

    “是么, 就我不行?”

    他放开了对宋持怀的所有钳制, 少年起身坐在床沿,满怀恶意地剜了褥上呼吸紊乱的男人一眼,然后在宋持怀以为逃过一劫的心有余悸中将人揽到自己怀中。

    他捏着宋持怀的腰让人坐在自己身上,看着后者极力想要逃脱又不得不勾着他的肩颈维持稳定的样子,不轻不重地在宋持怀臀上掴了一掌:“别动。”

    宋持怀一僵,相比被人打的疼痛,被打的位置和魏云深的话更让他觉得屈辱。明明魏云深没用多少力气, 他却觉得好像有一把火从被掌掴的那块皮肉开始烧了起来, 火辣的触感渐渐蔓延至全身,滚得他脸颊都在发烫。

    他不欲解释自己没有□□,这种床笫间的话一经出口只会让他落入更加难堪的境地,宋持怀掐了把自己的手心想要找回力气,没什么威胁地斥道:“放我下来!”

    魏云深不理他的挣扎,他捏着宋持怀的下巴迫使对面不得不看着自己, 没有感情地讥讽笑出了声:“那你就好好看着, 这里没有凌微,没有陈蕴,没有其他你想要的任何人, 偏偏就是你最不想的人在***操***你, 你可要看清楚了,好好记着, 一会儿最好别再哭着求我要。”(不是吧口嗨也锁)

    宋持怀一愣,随后想起上次,或许臣服欲望是人的本能,就好像他上回明明并不甘愿,最后情到浓时却还是没忍住溺了进去,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如魏云深所说“求着他要”,但那种感觉绝不好受,他不想再来第二次。

    宋持怀挣扎得更加奋力,他推着魏云深的脖子想要从对方身上下去,瘦弱的腰肢却仿佛被钳在那上方的手焊住了一样动弹不了分毫,宋持怀手脚并用,却轻易被人抓住了脚踝,魏云深将他趴着平放在自己膝上,一只手按着宋持怀的脊骨防止他挣扎,另一只手不时轻轻抚过宋持怀臀尖上的衣料,感受着掌下人的轻颤,瞥眼问:“喜欢?”

    宋持怀咬住支离破碎的声音:“疯……子。”

    疯子本人十分轻易地接受了这个并不友好的称谓,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了宋持怀的背上,忽然嗤然一笑,意味深长道:“看来是很喜欢。”

    他将宋持怀翻了个面,视线不断下移,嘲道:“不是不要我吗?”

    宋持怀羞得几乎要说不出话,他明知回答了魏云深的这句就是中套,却还是没忍住为自己争辩:“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你没有过吗?”

    魏云深本不期望得到他的回应,猝不及防听到这声,脸上笑意越来越浓:“正常的生理反应?哪个正常男人被人打几下就能舒服成你这样的?”

    宋持怀咬着下唇,他只跟魏云深一个人做过,床上的经验并不丰富,更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因此虽然很想反驳,却实在很没底气开口。

    魏云深手上动作不停,又道:“你看那些犯了错被打这处的小孩,几个不是痛得只知道哭?就只见过你一个主动拿那地方靠上来想要舒服的,还说不是口是心非?”

    宋持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哑声道:“要做就做,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魏云深放慢动作:“刚才不是不想要我,怎么现在又要了?”

    宋持怀:……

    魏云深觑了他一眼,看出他几乎已忍到极致,蔑声道:“还是说,你现在是在求我?”

    宋持怀闻言一愣,不知自己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怎么就突然“求”起了魏云深。

    好在魏云深没加深这个话题,他打够了,抓着宋持怀的脚踝将人扯下,后者身形不稳歪在他身上,猝不及防又被翻了个身。

    宋持怀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亵衣被一轻,他的腰身被晾在冰冷的空气中,宋持怀下意识想要将衣服拉好,嘴边却被塞了一块布料。

    “自己叼着,做好了明天带你出门。”

    诱惑一般的低语呢喃在耳侧,宋持怀只迟疑了一瞬,就认命地将那一块布料含在嘴里。

    魏云深眸色越深,从他的角度看去,如玉美人横卧膝头,一双垂眼半闭不闭,他明明紧张又害怕接下来的一切,却主动咬住了掀起的衣角以便侵略者的动作,仿佛在邀请自己随意玩弄,看上去纯情又诱人,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就跟之前在魏府时,那些人找来给他看的画里一样。

    他突然十分遗憾宋持怀没法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抬起视线在房间里粗略扫了一圈过后,又若无其事地将人平放在床上。

    他将玄色的外衣解下,繁琐精致的腰带系上宋持怀脖颈,忽而问:“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块九曲玲珑双环佩吗?”

    宋持怀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这个,那块环佩上被他事先注入了不少冯岭的魔气,魏云深会入魔也是受先入为主的魔气影响,他以为魏云深是要算账,也不惧他算账,反而挑衅反问:“怎么?”

    魏云深问:“你送我那块环佩的时候,是真心想为我护身,是想着我要多久能入魔,还是觉得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环佩撞击的响声,像极了乡野人家给自家的狗戴上的狗铃呢?”

    最前的设想无疑是只是拿来凑数的,魏云深紧紧盯着宋持怀的眼睛,却感觉到后者夜视能力并不如自己这样好,一片没有点灯的昏暗之中,他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沉寂。

    魏云深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早知道的,宋持怀没有心,更捂不热,哪怕那些一听就知道是哄人的漂亮话也只会对着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出口,而他早沦为弃子,所以连让宋持怀放下身段说几句软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拉着系在宋持怀脖子上的那根腰带迫使人抬起头来,残忍道:“真可惜啊,现在攻守易形了。”

    ……

    小风拂晚,窗台应残声,枝头明月照纠缠。

    理智与欲望相争高低时,魏云深趁着不算明亮的光看清了身下的人影。他望着宋持怀嘴边已被浸透的那角布料,衣服的主人神情已些许涣散,仿佛才刚刚经历过疾风骤雨的残树,只需风稍稍吹,便能抖落一地水淋。

    他掀起眼皮,不怀好意地问:“我跟凌微,谁让你更舒服些?”

    宋持怀疲惫极了,他趴在床上,听到魏云深的问话以后几乎是报复性地开口:“没……感觉,你是没吃饭么?”

    魏云深一顿,声音变得危险起来:“没感觉?”

    宋持怀用力咬了咬自己舌尖,他终于找回了几分清醒,挑衅道:“你进……来了?”

    话刚尽,一股奇怪的感觉挑动着他的经脉流涌向四肢百骸,宋持怀连忙闭嘴,将所有可能的哼声都堵在了喉咙口。

    “好啊,没感觉。”

    魏云深低下身亲了亲他的脸,一下重似一下,“没事,晚上还长呢,我们一遍遍试,什么时候有感觉了了,什么时候再休息。”

    ……

    宋持怀最后是迷迷糊糊睡过去的。

    第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床边已经没了人,身上锁链也还挂着,要不是身上没来得及消的痕迹提醒着他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宋持怀恐怕要以为那是一场梦里。

    身上酸得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碾过一般,宋持怀有些口渴,往外喊:“时度。”

    这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宋持怀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听到有人进门,头也不抬:“帮我倒杯水。”

    来人给他倒了杯水,宋持怀余光看到一角黑袍朝自己走来,接过水一饮而尽,这才看清是谁,脸色微变:“怎么是你……时度呢?”

    魏云深把他喝完的水杯收了回来,又给他倒了一杯:“刚跟我睡完,转头就去想别的男人?”

    宋持怀已经喝够,他拒绝了第二杯水,嘲讽道:“你说这种话,我会以为你在吃味。”

    魏云深了然点头:“毕竟从前为你争风吃醋的人这么多,那些人被你玩弄鼓掌,你会这么想也不意外。”

    一来一往滴水不漏,谁也没占到便宜,宋持怀别开了眼,刚想询问魏云深昨夜说的带他出去还做不做数,就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扣门声:“尊上,东西到了。”

    “进来吧。”魏云深把手上的水饮尽,然后把空了的瓷杯放到桌子上。状况外的宋持怀盯着门口,没一会儿便看到时度指挥着两个魔卒抬着一面大镜子走了进来。

    他们一再调整镜子的角度,又不断询问魏云深的意见,终于把镜子放到床侧三米那块屏风的前面——这个位置正对着窗户,采光极好,宋持怀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只着一件白色亵衣的青年身上布满了意味不明的暧昧红痕,他神情几许呆滞,面无颜色,眼尾眉梢却又绘着被喂饱的餍足,看上去犹如不解世事却被人哄骗失足的仙人,脸上越是无辜,就越让人想仗着他的不知事做尽欺辱的事。

    这是……他?

    不好的预感自心头升起,宋持怀歪头看向魏云深,问:“这是要干什么?”

    “当然是让你好好看着。”

    魏云深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温情的笑,“不然光只我一个人看到你情动的神态,总好像亏待了你似的。”

    第53章 于衷

    宋持怀被囚禁在房间里的第五天, 终于迎来了外出的机会。

    出门前一天,魏云深着人送了一身新衣,跟他从前在天极宫所穿的风格相似,银靴玉冠、白衣罩雪, 两根绶带从泼墨似的青丝间泄出, 徒增几分飘然出尘之姿。

    魏云深坐在床尾将他脚上的铁链解下, 温热宽大的手掌握住脚踝,少年低下身轻轻在宋持怀脚腕处吹了两下,怜惜道:“都红了。”

    宋持怀冷声道:“怪我。”

    “当然怪你。”魏云深仿佛没听出他的阴阳怪气,他指腹轻轻摩挲着,最后将宋持怀的脚放下,听不出实质情绪,“若不是做的时候挣得太狠, 怎么会伤到这里?”

    他这话完全就是强词夺理, 宋持怀捏了捏拳,想到今天是要出门的,他拿人手短,为免魏云深拿这个来做要挟,只好闭了嘴。

    不过无碍,他这几天都没放弃冲破灵封, 他的灵力总会回来的, 当务之急是先把魔界的情况摸清楚,不然到时候逃无可逃,只会错付了这一番筹谋。

    他许久没下地, 这回好不容易可以走走, 谁曾想脚一沾地就有些无力支撑,差点摔在地上。

    一只手从后揽住了他, 魏云深扶他站稳,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条新的铁链扣在他脖子上,嗤笑:“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

    镜子就在床侧,里边精制的玄铁在他白衣雪肌的映衬下格外刺眼,宋持怀抓着铁链一侧,脸色难看:“这是什么?”

    魏云深施了个诀,那铁链立时隐去,他将怀里的人放开,又觉得宋持怀头发被自己蹭乱,于是抬手为他顺了顺,道:“你若不想逃,这东西就用不上,又何必管?”

    宋持怀摸上自己脖子,上面光滑一片,没有丝毫异物感,既然看不见摸不着,他今天又非真的想逃而只是探路,宋持怀便不再理会。

    魔界地域极为广阔,只不过宋持怀自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处于这座与沼泽和阴林不断交错的宫殿里,这回魏云深带他走得稍远了些,所见也无不是以上几样,好在魔界与外界日月相同更替,此时又是白天,不然这几种完全不是同一种风致的景物搭在一起看起来还真是诡异又违和。

    不过沼林无尽,宫殿有边。宋持怀跟着魏云深一路七拐八绕,他暗暗记下不少路,谁知到了宫墙矗立处,却看到边缘的围墙七零八落,十几个魔卒分围在各处,竟然是在拆墙。

    “尊上!”其中一名魔卒看到魏云深,激动地跑了过来,“尊上,你怎么来了?”

    这一声“尊上”叫得不可谓不大声,其余魔听到后纷纷将头调转过来,七嘴八舌地喊着“尊上”就一拥而上,宋持怀被挤到一边,微皱的眼里写满了茫然。

    怎么回事?

    他单知道魏云深在魔界混上了个不知道什么尊的“尊上”名头,但这些魔对他的态度明显不对,没有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恐惧和尊敬,也不像朋友,只是随和极了,像是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般。

    魏云深用余光瞟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摸上最开始发现他的那个魔卒的头,问:“今天拆得怎么样,没有趁我不在偷偷偷懒吧?”

    “没有,尊上你怎么会这么想我!”那只魔心虚地把头从魏云深手底下拿了出来,又问,“尊上是来帮忙的吗?”

    魏云深摇头,指了指被挤到身后的宋持怀:“我今天有事,下回一定来给你们帮忙好不好?”

    那些魔卒仿佛才注意到宋持怀,如雪如玉一般的白影落入眼中瞬间,无一魔眸间不是惊艳,空气里短暂地静了一瞬,一道惊叹的声音打破沉默:“这是谁啊,好漂亮。”

    有魔反驳:“尊上也漂亮,以前尊上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魔。”

    另有声音问:“那现在呢?”

    “现在尊上也是啊,你们没嗅出来这个是个人吗,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了。”

    有魔嘲笑:“你都不敢出烬日寒,只见过这一个人吧?”

    ……议论声又七嘴八舌地炸了开来,数道或好奇或胆怯或毫不掩饰的喜爱目光落到宋持怀身上,宋持怀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毫不掩饰地夸赞讨论,他看向魏云深,有些不自在。

    魏云深也讳莫如深地看着他:“你这张脸,还真是什么人都能勾引。”

    宋持怀看着那些眼底只有惊艳却无欲色的魔,并不认同“勾引”这两个字。

    那些魔还在讨论,且越说越激烈,大有要说到天荒地老直到争出个对错的架势。魏云深无奈喊停,正要叫他们去忙,忽又听一魔问:“这是那个尊后吗?”

    此话一出,刚才还不休不止的魔族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看向宋持怀的眼神也隐隐变味。魏云深微笑道:“不是,一个奴隶而已。”

    问话的魔卒这才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尊上,那个人害死了十几个兄弟,你不要喜欢他了好不好?”

    刚才还意见不同的魔卒们纷纷附和,叽叽喳喳地讨伐起当日“娇养”的那个“尊后”的错处来:什么没心没肺竟然对自己魔下手,什么非常懒惰每天就呆在房间里魔也不见,什么尊上对他这么好不让他干活他居然想偷偷跟别人跑了……总之就是专门捡着不好的说,其中不乏有为魏云深打抱不平者,只觉得谁都配不上他。

    这时,又有魔注意到了宋持怀,嚷道:“我看尊上身边的这个奴隶就很好,长得好看,又是奴隶出身,只要尊上解了他的奴契肯定会对您死心塌地,这不比之前那个好吗?”

    大概是真对之前的“尊后”有所不满,这话一出,立马有声音附和:“就是,要我是他我就死心塌地。”

    “要我是尊上我就喜欢他。”

    “要我是他我就给尊上生一窝魔崽。”

    “你是笨蛋吗,男人怎么生崽?”

    “为什么男人不能生?我从来没听过谁说男人不能生!”

    “你见过男人生崽吗?”

    “我没见过,那是因为他们不肯在我面前生,又不是不能生!你这么说,我也没见过女魔生崽呢,那那些魔崽子兵从哪里来的,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画风就这么被引偏,几魔争吵声越来越大,魏云深趁这回没人注意自己,抓住机会带着宋持怀离开,终于甩开了那些缠人的家伙。

    行至偏处,看到宋持怀心有余悸的模样,魏云深笑出声来:“怕了?”

    宋持怀心情复杂,他显然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了趟门,遇到的竟然都是这种糟心事。

    魔界的魔族们天真、稚气,虽然长得与正常无异,一个两个却都像不知世事的幼童,一点心计也没有。

    魔界外多妖鬼,反而魔族很少,在引冯岭堕魔之前,宋持怀从未亲眼见过魔族,但今日所见的魔族显然与他从前在奇书异志里了解的不同,并非凶神恶煞罪大恶极之徒,想到还有几分……单纯。

    宋持怀不愿承认,但这确实是事实,不过他未多想,只觉得这些都是没有开智的低等魔族,不过是被魏云深抓来做苦力的罢了。

    魏云深却像看出他在想什么,顿了顿道:“很奇怪是不是?我刚接触他们的时候,也不信修仙界里人人喊打的魔族都是这个样子。”

    宋持怀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词:“都?”

    魏云深点头:“你刚才所遇的魔族在魔界里还算灵智比较高的,真正没开智的魔族不认人、也不会说话,遇到同族以外的任何物种都会攻击……就是先前万剑宗弟子追查的那种。”

    宋持怀没说话,显然觉得他的话不可信。

    魏云深却不在意,只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叫他们拆宫墙吗?”

    宋持怀瞥了他一眼,配合问道:“为什么?”

    魏云深道:“是为了让那些魔族有住的地方。”

    宋持怀一愣,没想到他会给这个答案。

    魏云深继续说:“大多数魔族的灵智只到人界十岁的小孩那个地步,所以他们会交流,会聚集成团,知道在一起最安全,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们不会建造房屋,平时栖息在山洞里,摘果饮水饱腹,有时也猎一些野禽,也许是因为低智,他们之间没有勾心斗角,只要都是魔族,就不会想着去伤害同类。”

    何止同类,他们甚至对人类身份的宋持怀也接受良好,若非要说出一个讨厌的人来,大概就是之前的“尊后”,杀害他们同类的所有敌人。

    宋持怀心神一动,他大概听懂了魏云深拆了宫墙是为了把这些房屋空出来给魔族使用,但还是问:“所以呢?”

    魏云深看着他,眼里不是之前故意或被宋持怀激出来的轻佻或偏执,而是不染丝毫情欲。

    他纯粹地望着宋持怀,缓慢道:“他们灵智太低,只要能吃饱睡足便没什么大事,所以他们没有房屋可居,也没有文字传承。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这座半成的宫殿,我跟冯岭在这里面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座失修已久的书楼,你猜我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宋持怀自然不知,他不想答,魏云深也不强求,继续说:“我看到了上面的字,跟修仙界一样、跟人界也一样,我都认得,但这里面的魔族没一个认识。”

    “这些或许以前是他们的东西,又或许不是,但自从我入魔以后,就觉得经脉里隐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一开始不能接受我入了魔,那以后却发现魔族跟人族都是一张嘴两个眼睛,其实并无不同。甚至我修魔道没有遇到任何拦阻,很快就功力大成,那时候我就隐隐意识到我跟他们同根同源,其实从来流的都是同样的血脉。”

    这番话云里雾里,宋持怀思索片刻,问:“你是说,你是魔族?”

    “不是。”魏云深摇头。

    宋持怀来了魔界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他露出这样珍重的神情,仿佛那日邺城初见,刚经历过一番生死的魏云深惧怕又警惕地防备着他,仿佛后来在天极宫相处,少年处处以他为先,极尽尊崇,哪怕再后来媚鬼蛊惑,魏云深一边不愿失态,一边忍不住沉溺在媚鬼为他编织的那场幻梦中,但后来清醒时遇他,仍旧隐忍克制着不该产生的心思,不肯逾矩半步。

    不是在魔界时的争锋相对,没有阴鸷、狠厉、偏执,没有欺凌、折辱、强迫,以及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的话。

    宋持怀恍惚想起,其实魏云深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甚至没有及冠,若是没有先前发生的那些事,现在这样的才该是魏云深。

    “我不是魔,他们也不是,可笑吗?修仙界这么多年喊打喊杀的魔不是魔,而是人。”

    他缓缓地,以极慢的腔调说出让人难以理解的疯狂的话。

    “真正的魔族,其实是魔界域外的你们‘正道’啊。”

    第54章 不求

    他这一番话说得令人如坐云雾, 宋持怀没听明白,想要再问,魏云深却是怎么也不肯说了。

    如魏云深所说,魔族灵智不高, 魔界里除了这座半成的宫殿没有其他建筑。两人粗略走了一圈, 破败的宫院与山河林沼千篇一律交互相映, 实在没什么看的,时间也早就不早,魏云深带着宋持怀往来时路返,就要带他回去。

    宋持怀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魏云深看出他心里有事,也停步问:“怎么,不想回去?”

    宋持怀踌躇着, 被俘虏到魔界这么久, 他还是头一回以商量的语气跟魏云深说话:“我……能去看看那座书楼吗?”

    魏云深一顿,眼里情绪千般涌动,宋持怀的期待就在他的沉默中渐渐熄灭下来,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径自往回程的方向行走,越过魏云深以后, 却骤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质的嗓音:“看你表现。”

    宋持怀的脚步停在半空, 又在瞬息过后重新落地。他面色沉重犹疑,魏云深却从容自如,他看了眼天色, 道:“今天晚了, 你若想去,等下回有时间了再带你去。”

    他看上去极好说话, 宋持怀却因那句“看你表现”胸中始终堵着一口郁气。

    等回到殿中,宋持怀洗漱完毕,前几天还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魏云深再次出现,亲自给他重新扣上了锁链。

    脚踝手腕处的沉重感压得宋持怀喘不过气,魏云深又拿了药,将他手心里那道快好的伤口重新上药,密密麻麻的痛痒传来,宋持怀想抽回手,却被魏云深抓紧,仿佛怕他痛似的,魏云深低着头轻轻给他吹气。

    宋持怀垂头看他,他面上一派挣扎纠结,终于在魏云深将他手放开时下了决定,宋持怀拿那只没受伤的手捧着魏云深的脸,闭着眼将自己的唇送了过去。

    意料之中的亲吻并没有到来,或许从前宋持怀都是被迫承受着,魏云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孟浪的举动吓到,往后偏过了头,让那个吻只是擦过了自己的脸颊。

    他的声音听上去真有几分茫然:“干什么?”

    宋持怀没料到他会躲开,心底嘲意更甚,他紧抓着被褥一角,硬撑着云淡风轻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魏云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误解了自己之前的话,心下冷笑:“我想要的?你倒是说说,我要什么?”

    宋持怀脸色也不好看,他好不容易做足了心理准备要主动一次却被拒绝,还要遭魏云深这样质问,就像他上赶着似的,也冷道:“你回回来哪次不是做那种事,怎么自己做得,却听不得别人说?”

    两人就此开始僵持,四目相对之间,流动的眸光暗暗较劲,谁都不愿率先错开眼,带着股势要与对方纠缠至死的狠劲与架势。

    却忽然,魏云深伸手掐住宋持怀的下巴,他身近前似要吻上,宋持怀眼中闪过一抹厌色,却没有丝毫躲避之意。

    他就这样看着魏云深的唇越靠越近,却没真的欺身吻上,而是就停到与他半寸之间,这个距离比直接亲上更加暧昧,带着半吻不吻、随时可以吻上的亲昵,随意说些什么或做出一个吐息,甚至就这么什么也不做,鼻尖缠绕的都是对方的呼吸。

    半晌,魏云深将宋持怀的脸别到一边,嗤笑道:“你从前也这样,想要什么就拿自己示好去换吗?”

    他声音里含着一股隐隐的怒意,宋持怀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自作多情”过几次,如今不会再觉得魏云深是在为自己吃味,也懒得解释:“你心里都有答案了,又何必再问?”

    魏云深呼吸一重,他突然用力把魏云深推倒在床上,后者只觉得自己身上一重,而后腰间覆上一股滚烫,正要挣扎之际,耳边却传来一道重声:“别动。”

    温热的呼吸顺着他的脖子挤进身体,宋持怀身体一僵,便听到魏云深似乎十分疲惫:“就只是睡一觉,你别闹我。”

    宋持怀:……

    见魏云深果真没有要继续下去,他暗自松了口气,想到魏云深最后说的那句话,心里又免不了一阵暗恼。

    什么叫他别闹?明明从来不老实的都是魏云深,如今倒好像回回都是他缠着要似的。

    想到后面,宋持怀敛了情绪,他心道自己真是在魔界待久了也被影响,如今竟然开始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身侧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宋持怀第一次跟魏云深纯盖被褥只睡觉,真的一点多余事都不做,竟还有些不习惯。

    很快他就不想这些了,宋持怀尝试探入自己的金丹,上面的封印已经被他冲出裂缝,魏云深似乎对他的反抗毫无所觉,只要继续熬下去,他的灵力迟早能够回归。

    只是希望到时候反噬之力不要太重,多给他留一点自保的余地.

    虽然前一天晚上宋持怀的“表现”算不上好,第二天早上吃完饭,魏云深还是带人去了书楼。

    所谓“书楼”,其实并不拔地成楼,而是从魔宫大殿往下延伸三层,挖凿出的一座绵延十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楼。

    直到真正打开地下书楼的开关之前,宋持怀都保持着一种真假不定的怀疑。这座半成的宫殿表面看似恢宏壮阔,但因太久没有人居住打扫,已不大看得出当年的繁华,反而一派萧条荒芜,仿若多年未至人迹,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此地内藏玄机。

    而这一切猜想,都在魏云深打开宫楼的开关之后消弭无踪。

    ——只见随着一声“咔”响,大殿地上的石砖层层铺开,刚才还被烛光罩满的地上现出一股空洞的黑;而后那一片虚无中渐次燃起幽幽空火,阶梯也由两侧伸展合搭,不多时便造出一条通底之路。

    宋持怀立于上侧,望着眼底那一片被飞跃的暖黄色烛光瞬间取缔而尽的沉渊宫楼,眼底震然,一时竟无法以任何言语来表达自己的震撼。

    魏云深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场景,他相比宋持怀要淡然许多,道:“下去吧。”

    宋持怀这才回神,他一言不发地跟在魏云深身后,直到落底,刚才还只是星点的明亮立体平铺在眼前,宛如晚星缀月将二人包裹在中央,横空阔大,又虚幻得令人分不清真假幻梦。

    “这里只有我跟冯岭来过。”

    魏云深的声音为眼前的场景添了几分真实,宋持怀微微侧头,他难以从眼前的景色移开眼来,只拿余光看人,便听到魏云深继续说,“出去后也问过一些年纪较大的魔族,他们说魔宫这一带从前有禁制,他们进不来,更没听说过魔宫底下还有一座这么大的宫楼。”

    宋持怀迟疑:“禁制?”

    魏云深点头,他声音里添了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这层禁制是在半年前凭空消失的。”

    宋持怀敛目,他思索着魏云深的话,没再出声。

    半年前……不就是魏云深堕魔、被驱逐出天极宫的时候?

    也不怪魏云深欲言又止,这里面蹊跷太多,魏云深又还是当事人,若真把一切归结于巧合,这个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可若不是巧合……魏云深为人多年,叫他如何忍心去怀疑自己的血脉来历?

    想是这么想的,宋持怀仍然觉得魏云深有什么瞒着自己,至少他看上去没那么难接受自己从人变成魔这件事,还有那句“同根同源”,那句“魔界里的魔不是魔而是人”,那句“真正的魔族是魔界域外正道”,每每回想,宋持怀最惊惧的不是魏云深这些话的内容,而是他坦然自若的语气。

    宋持怀至今想不明白,魏云深却不肯再透露一星半点。

    书楼并非占据一整个地下宫楼,魏云深带着宋持怀一路前往,行至终处,终于问出了这一路上最深的疑问:“怎么想到要来这里?”

    宋持怀看也不看他,从一进书楼开始,他的目光就被琳琅满目的书籍填满,再也装不进其他东西。闻言只答:“我去过天极宫的藏书阁,原本是想找找魔族的相关记载,却几乎找不到。”

    魏云深一顿,他先前在天极宫没待多久,唯一见过的书就是宋持怀最开始给他的那两本心经,甚至连天极宫内有“藏书阁”这么高级的地方都未曾听说,想了想问:“怎么会?”

    宋持怀修长如玉的手指从一排排书名上划过,依旧头也不抬:“魔族相关的书在修仙界向来是禁书,只偶尔有几本古典里提到千年前的几次退魔之役,尽管只是一笔带过,也只掌握在几个比较大的宗门里头,凡界并不流通,普通修士之间也不流传,再加上魔族已逾百年不曾作乱,所以虽然各宗门对魔族喊打喊杀,实则真正了解魔族的人很少,我……”

    他“我”之后便再说不出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自魏云深堕入魔道以后,两人已许久没这么心平气和地在一起说过话,魏云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心念一动:“你也不应该是第一天知道这种情况,怎么会直到现在才想到去找相关的魔记来看?”

    宋持怀不说话了,他的手停在了一本名为《山海记》的书上,抽出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记载:

    “人者,天地孕养灵气所化,天资为最,生灵至重;

    鬼者,人死所化,阴气最重,无意无识,屠戮生灵;

    妖者,为精为怪,劣人一等,擅仿人形。”

    “……”

    “怎么会?”

    宋持怀皱起了眉,他又往后翻了几页,确定自己没有看漏,才道,“这上面……没有魔载。”

    第55章 甚解

    不止这一本《山海记》, 宋持怀与魏云深几乎翻遍了书楼的第一层,都没有找到丝毫有关于“魔”的记载。

    夜已入深,魏云深掌着灯看宋持怀怔然合上最后一本书,后者神色缺然, 许是受的打击过大, 他的目光难以从书的封面移开, 更是久久不能回神。

    魏云深等了会儿,见他依旧不动,道:“今天晚了,先回去吧。”

    宋持怀闭上眼,他将手里的书放回书架,叹道:“你跟冯岭之前……”

    “我们对魔界的东西没那么感兴趣。”魏云深知道要问什么,未及听完, 就打断他, “走吧。”

    宋持怀却还不想走,他不甘地望着通往楼上的阶梯,道:“上面不知道会不会有……”

    “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魏云深声音平静,若非宋持怀够了解他,恐怕也听不出他深藏在话音里的威胁,“今天带你出来是因为昨天答应下的, 但你若因为这一次就觉得我心软了好说话, 那下次也就不必再来了。”

    宋持怀一怔,而后浑身泄力,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折了下来, 他闭上眼, 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他忘了,他跟魏云深早不对等, 已没了谈判的资格。

    回到地上,魏云深关上地宫开关,大殿霎时就恢复原样。宋持怀走在前面,回房间后自觉地给自己戴上了两只脚上的镣铐,戴手时因为一只手不方便动作,便向魏云深求助:“我弄不上。”

    魏云深目露惊诧,挑眉问:“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宋持怀神色如常,他垂眼看着自己在玄铁的衬托下显得更白腻的手腕,道:“反正躲不过,也逃不出,倒不如自觉一些,我也少受些罪。”

    这倒真有几分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了。

    魏云深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戳穿宋持怀的别有用心,最后却还是沉默着上前来摩挲住宋持怀手腕,他意味深长地盯着宋持怀,后者始终垂头不愿看他,也不知是真的顺从了还是仅仅逃避。

    他将宋持怀的两只手腕扣上,没多余做什么,而是往后退开,道:“今天我有事不能陪你,有什么事可以叫时度,他在外边守着。”

    宋持怀张了张嘴,还是把那句“本来也没要求陪”咽了下去。

    他躺下盖好被子,点了点头,虽没回话,却也算给了回应。

    屋内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宋持怀今天忙了一天,他累得狠了,现在不过才刚躺下,意识就陷入混沌,迷迷糊糊中只听到一阵关门声,再然后风动惊起树梢擦响,他的意识彻底沉浸在黑暗之中,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声音。

    “霁尘尊、霁尘尊?”

    “……霁尘尊没事吧?”

    “不管怎么样先趁没惊动那个叛徒,看看能不能先把人带走吧。”

    “不行,这铁链是特制的,方才从烬日寒闯进来时又损耗了一部分灵力,我实在打不开。”

    “大师兄呢?”

    “你们两个在这里守着,其余人跟我去拿魏云深,不管怎样结症在他,只要把他捉了,我不信还救不下一个宋持怀。”

    “……”

    纷杂的说话声扰了美梦,宋持怀本就没睡好,如今被吵得半梦半醒,他揉着眼,下意识就要唤:“时……”

    “度”字还没出来,一只手捂住了要出声的嘴。宋持怀脑中茫然,在睁眼看到房内情景后眼皮重重一跳,瞌睡也醒了大半。

    他压低声音,还有种尚在梦中不曾清醒的不真实感:“公孙止?”

    怎么会?公孙止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公孙止点头,见他不再有妄动的趋势才松开手:“多有得罪。”

    宋持怀摇头,许久确定眼前所见并非幻梦,才问:“怎么是……你怎么来了?”

    公孙止刚要回答,却听一阵不正常的呼声啸过,顿时心神一凛,他极其自然地护在了宋持怀身前,低声道:“保护霁尘尊!”

    话刚落,随他而来的万剑宗弟子绕在床边排开,而后一道脚步声响起,黑沉的魔气推开房门,下一刻,宋持怀领着人走了进来。

    “是你。”

    他跟公孙止见面不多,却还记得这么个人,相比于其他人,此时魏云深更宁愿见到的人公孙止,因此面色稍霁,又嘲道,“怎么,一个凌微不够,你们也来送死?”

    公孙止冷声呵道:“大胆魔族,事到如今仍不知悔改,果真如道殒尊说的那样,该杀!”

    魏云深却并不将公孙止的狠话听进耳中,他只看着被一众人护在中间的宋持怀,后者神色不变,不论是他还是公孙止说话时都始终维持着一派风云不惊的淡然,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又是这样,从前是,现在也是,宋持怀向来知道如何最能拨动人心,他就这样不关己事地坐在那里,不消多说半句,自有大批大批的人甘做衣下之臣,前仆后继地做他拥趸。

    冯岭做过,凌微做过,陈蕴也做过。从前就连他也被宋持怀清高的模样骗得神魂颠倒,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捧出去,只为让宋持怀多笑一笑。

    可他又是怎么回报自己的?无休无止的背叛、无尽无头的憎恶,真心者的真心不值一提,反而人人对辜负者的谎言前呼后拥。

    魏云深以为之前的自己已经够愚蠢,谁知道宋持怀真有这么大的能耐,连许久未见的公孙止都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再开口时,魏云深声音添了几许嘲讽:“该杀,那也要你杀得了我。”

    公孙止化出佩剑,呵道:“口出狂言!”

    魏云深半分不恼,面对公孙止的咄咄逼人,他一动不动:“我不想跟你动手。”

    公孙止嗤道:“你连自己的师尊都能下得去那样的狠手,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抑或你怕阵了,不如将你师父放了,或许我还能请我师尊从轻发落,留你一条性命。”

    魏云深眸色越沉,他紧紧盯着公孙止,一话不发,手中却炼起一道黑气,随后一柄比寻常剑要短上半截的剑持于手中,其间没有任何光华,其余人定睛望去,却竟见到的是一柄木剑!

    宋持怀神色微愕,显然没想到自己当初随便给魏云深找来的剑他不仅没扔,似乎还重新又炼过一遍,虽然那把木剑一眼看去与从前没什么区别,细看之下,却不难发觉比从前的要更锋利。

    公孙止只一瞬愣怔,而后嘴里吐出一句不屑的“儿戏”。他深知如今魏云深进步神速难缠得很,哪怕只是一把兵器的更换展现出的效果或许就完全不同。而今魏云深手里拿的是没什么杀伤力的木剑,这让公孙止松了口气。

    若凌微带回去的消息是真,单纯拼灵力或许他并不是魏云深的对手,但只要他的兵器更利更快,胜算便添三分,无论如何,魏云深使用木剑比用其他的对他更加有利。

    他是这么想的,然而——

    “怎么会这么难缠?!”

    不过三式交锋,公孙止却近乎狼狈地招架不住。他将剑尖撑在地上以维持自己不倒下去,身侧立时一阵“师兄”惊喊,有人要围来帮他,被公孙止厉声喝止:“别过来!”

    他身上乏力,这会儿却中气十足,对上魏云深,公孙止不敢分心,只短暂地用余光瞟了一眼同门,声音严肃:“保护好霁尘尊,若我今日死了,便当殉道,回头替我向我师父说声对不起,弟子不孝,没法给他养老送终了。”

    其余万剑宗弟子急道:“师兄,若你死了,我们也逃不出去,不如趁现在战力未损失太多师兄弟们合力一击,说不定还能求出一条生路来!”

    喉头又传来一股甜腥,公孙止强忍着把那口血吞了进去,面上不显分毫,不愿让同门师弟发现自己的强撑:“什么话?有我在,难道还要让你们拿命换活路不成?”

    那些人道:“可师兄您也不是他的对手……难道师兄你……不可以啊师兄!”

    公孙止咬着牙,他一边懊恼自己未完全摸清魔界的状态一边歉然地望了宋持怀一眼,纵然知道烬日寒会对他们的灵气造成损耗,他也没想到后果会这样严重,如今他万剑宗师弟遇险,他若想全须全尾地将他们送回去,便少不了要在宋持怀身上做出取舍。

    他闭了闭眼,正踌躇该如何与宋持怀说,却突然听到被万剑宗弟子们围护在中间的青年开口:“公孙止,你们回去吧。”

    公孙止一愣,他先反复确定了这句话的内容,才回头看一脸平静置身事外的宋持怀,问:“霁尘……”

    宋持怀不去看他,只问:“我师叔如何了?”

    公孙止怔然道:“……重伤未愈,否则这一趟他也要跟来了。”

    宋持怀这才又继续道:“劳烦你给他带句话,就说我在这里很好,让他不必再来救我。”

    公孙止看着手脚无一不扣着锁链,最大的活动范围也只是在床上的宋持怀,无论是横看竖看,都看不出他半个“好”来。

    他抖着唇:“为什么?”

    宋持怀一顿,抬眼看他:“若同盟军的目的是退魔,可若——公孙止,你有没有想过,若此地无魔呢?”

    这话一出,公孙止面色骤变,高声道:“怎么可能!这里是魔界,我们来这里这一路上受到不少魔族袭击,怎么会没有魔?”

    宋持怀看他,不怪公孙止难以接受,就连他也才刚刚消化这个事实,多年的信仰一朝推翻,对谁来说都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

    他道:“公孙止,你真确定你杀的那些都是魔族,而不是人吗?”

    第56章 党同

    宋持怀的话如同平地惊雷, 万剑宗弟子面面相觑惊疑不定,都从自己同门的脸上看出了慎重。

    未及有人答话,外面突然杀来一阵映着冲天火光的叫阵声,其声势浩大, 即使远烬日寒如这座房间, 里面的人都还是感觉到了不明显的震动。

    宋持怀冷眼往外一扫, 他察觉到什么,质问公孙止:“还有别人也进来了?”

    公孙止勉强定神,解释道:“是援军……我与同盟约了时间,若我们没能在两炷香的时间出去,他们会对魔界发起总攻。”

    当时这个决策是为了自救,如今公孙止却顾不上这些了,他看着宋持怀, 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蚊子:“霁尘尊, 你方才说的这里没有魔……是怎么回事?”

    宋持怀却没回答,他脑中思绪翻涌,忽而转头看向魏云深:“这里不安全了,你去开地下宫楼,我们……”

    “我不去。”

    魏云深冷声打断了宋持怀的安排,他没什么表情地扫了房间里神色各异的人群一眼, 而后转过身, 他快步行至房间门口,藏匿在阴影里的表情看不清,却不难让人听出他话里的嘲弄。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宋持怀身上, 魏云深的手按在门口, 他急着去救人,却还是没忍住在走之前嘲讽:“你怕什么?他们是来救你的, 你自然没有性命之虞,现在又何必装得好像很担心一样,在你们这些仙门正道眼里,魔族不就是罪该万死的吗?”

    话毕,魏云深又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根本没必要对宋持怀指责什么,总归他们现在桥路各分,尤其宋持怀从前就不是什么好人,如今遇到状况,想要抛下魔族余众独自逃走也不是什么奇事。

    他不愿再去想,反正宋持怀无论在那些名门正道还是在自己手里都活得下去,但那些“魔族”能仰仗的只有他一个,魏云深无法抛弃,推了门正要出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凌厉的声音:

    “现在出去是救人多还是害人多你自己想清楚!”

    魏云深脚下一顿。

    与之前的挑衅怒骂都不相同,宋持怀说这句话的声音可称严厉,仿佛他此时不再是魏云深的阶下囚,而依旧是天极宫上那个谆谆教导之心的仙尊,魏云深无法不为之动容,他默了默,华炼月色顺着他侧头的动作落进屋里,魏云深回眼王他,问:“你都知道什么了?”

    “目前还只是猜测,你让我把书楼另外两层的书过完,我能给你一个答案。”见他终于肯听自己说话,宋持怀松了口气。

    他身体本来就虚弱,再加上没有灵力傍身,如今不过是高声说了几句话便不得不弓起身来缓解身体的不适。宋持怀的手用力抓着心口,缓了口气后继续说:“外面的援兵是为救公孙止来的,你就算能对付十个百个,也仍有千万个仙门弟子能趁你应付不过来的时候挑那些魔族下手,而今武力已无法阻止伐魔大势,你有再大的能耐,如今也不及公孙止一句话管用。”

    魏云深依旧没有回身,但他听得见冲天的叫阵杀声离得越来越近,与此同时许多从烬日寒吸转来的魔气丝丝缕缕浸入他的身体,凭借这些炼气,魏云深能估计出这支伐魔联军的大概数量,他知道宋持怀说的没错,此时任凭他一身能耐,也无法救得下每一个“魔族”,那些人既然是来救公孙止的,自然公孙止的话更有用些。

    但他也没有立马认同,反而露出个古怪的笑:“魔族虽然灵智低了些,却也并非随便来个人就可欺辱的。”

    宋持怀跪坐床榻,他一手撑床、一手抚胸,满头青丝凌乱地顺着肩脊一泄而下,眼底黑痣重缀灼眼,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魏云深,一字一句吐气如兰,整个人宛若妖鬼:“要赌吗?”

    短暂交视之间,魏云深率先败下阵来。

    但他仍不打算按着宋持怀的心意来,而是迅速移步到公孙止面前,抓着人的衣领将人提起,冷声道:“你去叫他们停下,否则我杀了你。”

    公孙止瞪着他,他虽处于劣势,却依然一派谦和风度之态:“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公孙止!”宋持怀喊住他,与对魏云深说话时的强硬不同,他这回放缓了声调,“公孙兄,虽你我交情不多,但还是希望你能信我一次。”

    公孙止一顿,他看了看面前满脸阴沉的魏云深,态度也软化下来:“我自然是信霁尘尊的,只是你们天极宫这个叛徒……你确定要与他做交易?”

    宋持怀道:“万剑宗向来以护生为己任,可若护生为杀生,岂不有违修道本心?”

    公孙止神色复杂,他虽与宋持怀只是几面之交,却也知道天极宫的这位霁尘尊不是会胡乱说话的人,若真魔界无魔……想起这回为了潜入魔界沾上的血,公孙止心头颤起一阵悸动。

    他终于收了那副宁死不屈的态度,道:“经过烬日寒本有灵耗,援军既然进来便不会贸然出去,所以我最多只能给你争取到三天。”

    宋持怀低眉:“三天够了。”

    房内一阵短暂的沉默,魏云深终于放开抓着公孙止领子的手,后者让人拿自己的信物出去传讯,不一会儿外面那阵地动山摇的震感就停了下去。

    直到此时,宋持怀才真的松了口气,他看魏云深为自己解开手脚的镣铐,在后者要扶自己下床时,突然道:“把我灵力上的封印解开。”

    魏云深动作一滞,他原本俯身是为宋持怀解缚,而今听了这句话,就也借着这个姿势看人,两双眼睛再深不见底的黑渊里互相纠缠,良久,魏云深发出一声嗤笑:“原来是为了这个。”

    他就说,无论那些正道攻不攻过来宋持怀都没有性命之忧,怎么突然好心帮起他来了。

    宋持怀并不打算否认自己的目的,他避也不避魏云深的目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刚好只够他们二人能听见:“你也可以不答应,只是如果没了我在中间斡旋,就不知道魔界要多死多少人了。”

    “不愧是你。”魏云深冷嘲,“你又怎么保证得了自由以后不会跑呢?”

    宋持怀仰起头,将自己纤细的脖颈暴露在魏云深眼前:“你忘了,上回出门时这上头挂的那根链子还没收。”

    魏云深望着他脆弱的脖子,眼底一片幽深,最终还是掐了个诀,将他缠绕在金丹之外的那层魔封除去。

    轻盈的灵力灌满四肢百骸的瞬间,宋持怀心下一松,他刚要尝试运转灵力,便感觉到一只手从后掐住了他的腰:“先解魔困,若被我发现你动了其他心思,我随时都能重新把你的金丹封住。”

    魏云深不愿带太多人去书楼,公孙止也不敢全然信他,两人竟十分有默契地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只指了两个万剑宗弟子跟着公孙止一同进入地宫,其余人就在外面候着,也方便随时与进入魔界的同盟军联系。

    主殿的地宫第二次打开在宋持怀眼前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头回见到如此壮阔之景的震撼,公孙止三人却与他第一次来时的反应如出一辙,魏云深冷哼一声,连句嘲讽的话都欠奉,只是随阶而下。

    轻致的脚步惊醒三人,公孙止立马跟了下去,他仍不信魏云深这个堕了魔的叛徒会安好心,只一路留着灵信以备不测,还不忘询问宋持怀:“霁尘尊,这里是……”

    宋持怀道:“若没猜错,应该是谁的遗宫。”

    阶梯尽头,五人落了平地,夜中的宫楼也已点燃最后一盏明灯,刚才还一片昏暗的视野霎时被暖黄色的明光罩满,几人置身灯火中央,仿佛身于一场幻梦。

    公孙止叹道:“只是一个人的遗宫便这么大阵仗,魔族还真是骄奢淫逸。”

    宋持怀瞥他,他不欲在此地多留,循着记忆就开始找白天时见过一次的书楼。好在他记忆绝佳,没多时便到了地方,他道:“魔族如何,还请公孙兄看了里面的东西再做定论。”

    公孙止踏入书楼,却只见满目琳琅藏书,他目力极好,一些极远的书架上的名目也看得清,因此胸中疑窦丛生:“这里许多书万剑宗也有,霁尘尊让我看这个做什么?”

    “这不一样。”

    宋持怀摇头,第一层的书他白天时已粗略看得差不多了,于是此时头也不抬地往第二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这里的书最起码已存在千年,千年来未见天日,应该……没有人有机会在其中改弦更张。”

    公孙止听明白他的意思,一怔:“你是说……”

    宋持怀没多解释,只道:“公孙兄先看吧。”

    如今景况,千言万语皆是狡辩,任何一句为魔族开脱的话都不如这些尘封已久的书来得直溃人心。

    万剑宗三人分了三路,每层各一,宋持怀则在魏云深的监视下上了二楼,他知道如今时间紧迫,看书不敢太细,又逼催灵力感应,一宿过后,原本白得病态的脸上添了其他颜色,他两只眼下各挂着一团青黑,虽然疲乏,双眼却越来越有神。

    魏云深跟了他一夜,他才刚被宋持怀威胁过,本不愿再先开口,却见宋持怀真的一整夜都没动什么歪心思,也起了兴致:“你真对魔族的事感兴趣了?”

    宋持怀抿着唇,一话不发。

    魏云深又想到他自从来了书楼那魂不守舍的样子,问:“你看出什么了?”

    宋持怀终于肯施舍一点余光来看他:“我看出来的,你不早就心知肚明吗?”

    若非魏云深先说了那通云里雾里的话又不肯吐露真相,他如今也不必为了魔族的事情奔劳到这个地步,怎么如今魏云深还来问他?

    宋持怀本来以为会在魏云深眼睛看出尴尬、羞窘、抑或心事被人戳穿的羞愧,却不曾想后者神色如常,坦然道:“我怎么就心知肚明了?”

    宋持怀翻书的手因为他这句话慢了些:“魔族是怎么来的,你当真不知道?”

    “我该知道吗?”魏云深的视线没忍住被他一张一合的唇所吸引,他懊恼地迫使自己别开目光,道,“虽然我是修了魔道,但不代表我就要对魔界的事了若指掌。”

    宋持怀问:“那你那日说你与魔族同根同源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魏云深道,他说着低下头,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自从修了魔道以后,我的经脉里就好像藏了什么东西,我说不清楚,但……”

    他想到什么,突然抬头看了眼宋持怀,自顾自牵了下唇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本来只是觉得最近这段时间的魏云深不大正常,时而偏执阴鸷,时而温和通达,有时看到自己就像被人添了一把柴火似的恼怒,有时又与当初在天极宫时一样,看上去好说话得很……这段时间以来的他简直可以用喜怒无常来形容,宋持怀时常觉得他是修魔道修出了失心疯,直到如今,魏云深问起与自己有什么关系时,他的目光刚好掠过新翻出来那本书的扉页,上书:

    “行此道法,大喜大怒、大爱大恨,若心有执,则系引全身悲喜,执所系者动,心神大乱。”

    宋持怀将这段话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重新摸上书封,来回确定这只是一本功法书,最终闭上眼,长吁了口气。

    此前所有猜测平想,皆在此刻下了定论。

    果然……被先人刻意掩埋的那场真相,竟然果真如此荒唐。

    倒显得一心只想得到一个真相的他是个笑话。

    与此同时,下方传来公孙止疲惫的声音:“霁尘,你不是说这里有魔族的真相么,怎么我连一点关于魔族的记载都找不到?”

    第57章 伐异

    一日一夜过去, 书楼里的能找到的典籍都被除魏云深以外的四人翻了个遍,却始终未能找到哪怕一星半点有关“魔”的记载。

    万剑宗另外两名弟子本就不太能相信这一对沾了魔道的师徒有何好心,如今更加确定宋持怀让公孙止争取的三天不过缓兵之计,当即趁着两人不在, 拐在公孙止两只耳后骂了起来。

    “师兄, 我看咱们也别找了, 干脆直接回去与掌门会合,继续我们的伐魔大业吧!”

    “就是,有这三天功夫都知道能杀多少魔族了!”

    “外界还说他们师徒决裂了,如今我看未必,那个霁尘尊一看就是个狐媚的,你看他把人哄得多好,生着气板了脸都还要前后护着, 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就是, 天知道他们背后怎么好呢,当着师兄的面就敢算计你!”

    “天极宫的新宫主也挺惨的,遭了这么多变故,尽心养在身边的人还被别人掠走了,师兄忘了来的时候怎么答应凌宫主的了,不是说要把人给带回去的吗?”

    “就是, 现在时机大好, 就算打不过那个叛徒又怎么样,咱们人多,围也要围死他, 还能让他继续害了人界不成?”

    “咳咳。”

    劝告公孙止及时抽身的声音在见到那道白影由黑衣搀着从楼上走下的立马消了下去, 公孙止在自家两个师弟劝说时仿佛失了听觉,此时见到宋持怀却迎了上去, 问:“霁尘尊,现在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宋持怀把自己最后拿到手上的书递了出去:“你看看。”

    公孙止囫囵扫过,疑窦更甚:“这不是一本功法吗,与魔族又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他声音一停,恍然道:“你是说,这本是魔族所修行的功法?”

    他这时才有兴致仔细看了眼宋持怀递来的书,却突然觉得眼前一片晕眩,明明书上的每个字都认识,但越仔细看,上面的内容就越像蒙了层灰,公孙止用力摇了摇头,最后发现自己除了扉页上那几行字,竟一点内容都看不进去。

    公孙止抬头定神,疑惑地看着宋持怀:“这是……”

    “这本书被下了禁制。”

    宋持怀声色如常,“我也只能看见扉页的内容。”

    他说完就去看魏云深,后者原本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边,感受到宋持怀理所当然的目光,莫名道:“我也只能看见扉页。”

    这句话简直是照抄宋持怀的,万剑宗两名弟子偷偷在后面交换了个眼神。

    公孙止在前头,没能看见两个师弟的小动作,只问:“这跟魔族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反问:“公孙止,你在第一层都看到了什么?”

    公孙止迟疑道:“很多古书典籍,大部分万剑宗的藏书楼里也有,只是里面的内容却有细微不同。”

    宋持怀又问:“哪里不同?”

    公孙止道:“魔章虽然被禁,各宗门的藏书里却或多或少都有所记载,可这座书楼里的书……”

    他看了眼另外两名万剑宗弟子,见二人都点了头,才继续说:“半分魔载相关都没提到过。”

    宋持怀便笑了:“公孙兄不是找到答案了吗?”

    公孙止皱眉,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谈话,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什么,才问:“什么答案?”

    宋持怀道:“你刚才说的,你所看见的。”

    公孙止凝眉:“我看见了什么?”

    宋持怀循循道:“魔族的起源、繁衍、迁徙,如何从人丁凋零发展阔大、如何形成部落、支脉、壮大成族,书楼的书里,不是都写了有吗?”

    这个圈子绕得太远,远到公孙止终于开始怀疑宋持怀的目的,他确定宋持怀嘴里说的跟自己刚才看的没有丝毫相同,却仍不觉得宋持怀骗了自己,只说:“可那些书里根本就没有……”

    话音未尽,仿佛一根紧弦崩响在大脑深处,公孙止未完的话就这么泯于口中,刚还急切着真相的双眸瞬间失神,公孙止怔怔地,声线不自觉低了下来:“没有……魔族。”

    到底是书上没有,还是这个世界上本身就不存在魔种?

    如若人者天地灵气,鬼者人魂,妖者精怪,那么……魔是什么?

    经年信仰如危楼塌溃,公孙止耳朵里一阵嗡鸣,他看到对面的宋持怀好整以暇,做出了笑状却没有感情的眼睛直直望来,他听到宋持怀问:“公孙兄,早闻万剑宗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我却想要问你——魔是什么?”

    公孙止张开嘴,他想说害人者魔,修邪者魔,残害无辜者魔,嗜杀成性者魔;可人与鬼与妖中却也不乏有其上者,他开始回想自己看过的魔典记载,却发觉修仙界中关于魔族的记载甚少,大多是一笔带过,所有细写了魔族的书都被列为禁书,可如今想来……

    魔族究竟有何书可禁?

    他翻遍了记忆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发现以修仙界境域之广、杂谈奇志之多,却让他找不出哪怕一本详细记载魔事的典籍。

    宛若荒芜之墟,本不存在,有何可禁?

    “不可能。”他低头喃喃,如同遭遇重创,“只是你一面之词,你没证据证明这里头的书是真的,外面那些就是假的!”

    他旁边的两个万剑宗弟子也初显失神之态,听了他的话才勉强定心,其中一人拔出佩剑指向宋持怀,怒道:“大胆魔奸,敢乱我道心!”

    他说着就要刺向宋持怀,后者动也不动,任凭灼烈的剑风扫向门面,没有丝毫避色。反而一旁的魏云深抬手击落长剑,倨傲地对着那名脸色惨白的弟子道:“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这里不是你们修仙界。”

    那弟子倒在地上横眉看他,怒目斥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狼狈为奸,什么大义灭亲,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你们背地早计划好了吧?今天联合演这出戏是要做什么,想殉了整个正道?做梦!我万剑宗弟子就算死了做鬼也是要杀魔的,到时候仍第一个找到你头上来,让你看看你爷爷的厉害!”

    仿佛感应到下一刻就要死,他越说越激动,生怕死前骂不够本那样滔滔不绝。魏云深却只听到了那句“狼狈为奸”,藏在袖子里的手渐渐松开,最后不再看他,挑起眉别头看宋持怀去了。

    倒在地上的那名弟子不可置信,怒上心头:“你不杀我……你凭什么不杀我?!”

    魏云深觉得他聒噪,离远了些,嘲讽地看着宋持怀:“怎么,灵力束了太久,这点程度都躲不开了?”

    宋持怀看也不看他:“有人挡刀,我为何要自己躲?”

    “……”

    魏云深在口舌上向来占不到他的便宜,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觉得那名仍在谩骂的万剑宗弟子太吵,干脆施诀令他噤声,这才安心继续闭嘴当起了背景板。

    宋持怀则缓步走到公孙止面前,问:“公孙止,你没感觉到吗,魏云深身上的‘魔气’越来越重了。”

    公孙止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但他没多想,只以为这座地宫魔气充沛,能够蕴养修魔道者的魔气,便道:“那又怎样?”

    宋持怀又道:“经过烬日寒的修士也越来越多了。”

    公孙止没听出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仍只道:“那又怎……”

    第二个“样”字还没出口,公孙止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抬起头看周身魔气越来越充足的魏云深,忽然在掌间凝起一团灵气击去,后者轻易化解,同时一股“魔气”动荡开来,公孙止能很轻易分辨出其中令人厌恶的与曾经死在他手里的那些魔族同源的气息,以及……

    ——应该是刚从烬日寒掠夺而来,本不该与魔气相融的来自修道者的灵气。

    公孙止心神大恸。

    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他终于信了宋持怀的话,真相大白的瞬间,公孙止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冰窟。他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他身形微晃,旁边的万剑宗弟子见势不对扶住了他,担忧道:“师兄,你没事吧?”

    “我没事。”公孙止唇色发白,他谢过师弟,目光便从此锁在了宋持怀身上,整个人都在发抖,“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宋持怀摇头,察觉到公孙止的视线落在了魏云深身上,嗤笑,“他知道的还不一定有我猜的多。”

    公孙止收回目光:“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猜的?”

    “也不全是。”宋持怀抿唇,“这座书楼里全是过往的痕迹,我要是再猜不出来,岂不是眼盲心瞎?”

    眼盲心瞎·公孙止可疑地缄默片刻,问:“你猜到了什么?”

    “魔界里的这些战败者。”宋持怀扬了扬手里刚才从二楼拿下来的那本功法,“他们与世隔绝,被保护在烬日寒以内,应该是因为这个。”

    眼盲心瞎二号·魏云深皱起眉:“战败者?”

    宋持怀懒得分他眼神:“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就算不是战败者,也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不得不作出妥协,才会千百年来久居在魔界。”

    魏云深问:“这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这也用猜?”宋持怀奇异地瞥了他一眼,“不然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九州不住,要在连宫殿都只是半成品的魔界流连千百年?”

    “……”魏云深再次无话可说。

    公孙止却没有丁点儿扯皮的心思,他仍记着三日之约,当时同行的师弟们还担心这是宋持怀的权宜之计,如今他却担心三天不够,若有谁按捺不住想要动手,以他们联合的盟军数量来看,哪怕来时被烬日寒消损了不少灵力,若真打起来,恐怕还是会死伤不少。

    思索片刻,公孙止扯下自己随身带的灵玉让其中一名弟子回去报信,直到这时他心底才消了不少,但想到自己手里沾染的“魔族”性命,那股罪孽感仍未消去。

    他唤回看着离开那名万剑宗弟子出神的宋持怀,继续问:“你方才说这些魔……这些人是战败者,跟你手里的那本书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饶是聪慧如宋持怀,也花费了一会儿的时间来思考要怎么以浅显易懂的方式理解自己躲猜测。

    良久,他才问:“你修炼到如今的程度,用了多少年?”

    公孙止不明所以,却还是道:“自知事以来不曾懈怠,如今已三十有五载。”

    “三十五年。”宋持怀点头,余光却瞟向魏云深,“魏云深一年前初窥修道门径,入‘魔’半年,如今我已不是他的对手。”

    公孙止面色微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宋持怀继续说:“如今还有修士给他上供,每从烬日寒进来一人,便会掠出一丝灵力分给他,现在才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身上魔气又涨了不少,而且没有半点要反噬的趋势。”

    “……”公孙止的表情些许崩裂,他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若只是一个功法,旁人也能修炼,何必赶尽杀绝?”

    “你错了。”宋持怀提醒他,“天极宫的另一个叛徒堕魔多年,却远没有魏云深这样的能耐。”

    虽然不知道是以什么分拣,但那部被下了禁制的功法确实是有门槛的,否则冯岭入魔的时间比魏云深长,他早就能解开自己的威胁,而非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人。

    公孙止又沉默下来,宋持怀嘴里的话过于冲击人心,将他修道多年坚持的信仰击溃,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此时却一个也问不出口,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望着这座不知被岁月和假象掩藏了多少年的书楼,心底升起一股极其荒谬的可笑来。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在人界与修仙界名声扫地千百年的“魔族”,仅仅因为一个可笑得没有任何逻辑的理由就被同类排挤,任仙门百家喊打喊杀,却并非做了什么恶,而只是因为一部进步神速、旁人无法修行的功法。

    何其无辜、何其可笑!他捍卫了这么多年的正道,他误以为解救百姓的辛劳,却竟然是在为虎作伥,令真正的受害者无处可以申冤。

    公孙止终于再在这里待不下去,他挥手示意同样一脸难尽之色的同门师弟,向宋持怀打了个招呼,折身往地宫出口的方向奔去,希望能尽快补救此前犯下的罪孽。

    他的人已消失在书楼门口,声音却顺着风传来:“今日魔界之危……我会给盟军、给你们都一个交代。”

    交代吗?

    宋持怀没有表情地牵了牵唇角,他低下头,心道,没机会了。

    从前因触犯了无法修行“魔功”的修道者们的利益而被打成“魔族”的人类没机会诉说自己的冤屈,如今任凭公孙止是万剑宗掌门座下首席弟子,也无法阻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通过烬日寒的伐魔大军的“杀魔”之路。

    他们折损了灵力,为这场“伐魔”付出代价,又怎么肯轻易善罢甘休?

    而公孙止——

    宋持怀动作较慢,等他与魏云深一同从地宫出来时已晚了公孙止半个时辰。

    明明三日之约未到,先前暂时休战的平静却被打破,两人才刚上到地面,便听到一阵刀戈叫杀声,与此同时阵阵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魏云深的身体几乎是立马绷紧。

    他迅速用灵识查探殿外情况,还没来得及向信誓旦旦保证了魔族不会有事的宋持怀问罪,便听到一声仿佛浸在血里的嘶喊:

    “万剑宗门下公孙止已叛魔,妖言惑众动乱军心,来人随我杀了他,以祭死在魔族手下的同门在天之灵!”

    ——他成了可以代替魔界内“魔族”,以发泄伐魔联军怨气的新的“魔族”。

    第58章 故态

    魔域, 无魔。

    烬日寒往内杀起了一片肃静的战场。

    宋持怀只觉得一阵疾风从自己身侧擦过,下一刻,刚才还站在旁边的魏云深便不见了踪影;同时殿外传来一道铁器被击落的重响,痛恨的叫骂与求饶的哀鸣争相更替, 不过瞬息之间, 就又消寂于无声之中。

    “出来。”

    趁着魏云深没空闲看顾自己, 宋持怀正要借机跑路,却听到殿外堪比霜寒的声调,青年步履一停,只是稍微犹豫了片刻,脖子处便隐隐传来一股紧缚感。

    那根自从戴上就没摘下来过的长链现了虚形,其中一端锁在他脖子上,另一端横空往殿外延伸, 不用看也知道被谁拽在手里。

    持链人顺着铁链将往外一拉, 宋持怀的身体便不听使唤地往外步去。他看到魏云深立于门口——大殿里灯火通明,殿外却唯有一盏月灯空悬苍穹,除此之外再无余光。极致的亮与暗分落在魏云深身前身后,让他看上去平扁得好像一张薄纸,在某一瞬间,宋持怀甚至产生了种这个人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荒谬感。

    而他手里, 一只断臂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新鲜的血液。魏云深另一只手扯着铁链的首端, 少年的手掌紧紧握着,手臂却弯出一个保护的姿势,在他臂弯之下, 一个浑身是血的魔族眼中杀意激退, 他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无辜:“尊上, 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打我们?”

    “没事。”

    魏云深喘着粗气,他说话时声音里发着后怕的抖。宋持怀听出他气息不稳,随时可能压抑不住那部功法的嗜杀本能暴走,却还是忍着颤冲着自己护佑之下的魔族笑了一下:“去躲起来,等我把他们赶走了,会来找你。”

    那魔族犹豫道:“……我虽然看上去傻,但我不笨的,他们是不是坏人?尊上,让我留下来帮你吧。”

    “去躲起来。”魏云深的声音不容置疑,又一只长剑飞来,他推开怀里的魔族一个旋身躲过,顺手卸了进攻那人的手臂。动作间魏云深手上脱力,刚才还拿在手里的那截断臂落到它尚存一息仍趴在地上哀嚎的主人旁边,又激起一阵更尖锐的叫骂。

    魏云深嫌他聒噪,刚抬起脚把人踢晕,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却见到一左一右两把寒光正指着自己。

    “魏云深,呵!”凌微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或许是前不久在魏云深这里吃的亏没养回来,他手里的剑摇摇欲坠,却不肯退让分寸,“我的有有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魏云深看着另一把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剑的主人,没感情地笑道:“你养的好狗不就在你旁边吗?”

    果然没让他失望,宋持怀还真是每次都只坚定不移地选择凌微,循环往复,倒叫人生不出半点意外。

    从前因为凌微而被放弃种种的回忆重新浮上心头,魏云深不愿回想,却忍不住细想。他的心因为凌微的突然出现和宋持怀的临阵倒戈一点点沉了下去,宛如刚从热锅里烧出来的铁水,还没来得及开始打造就被扔进水中,唯一塑形的机会就这么被夺走,只能重重地、重重在海里下坠,与其他任何浸失在汹涌波涛里的垃圾别无二致,他失去了自我,成了没人要的东西。

    仿佛只要这两个人一同出现,他就被判了重罪,再也没有了说话的机会。就如同等待宣判的死刑重犯,凌微只要用那种因被宋持怀偏袒而有恃无恐的目光看他一次,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就好像输了一样。

    ……可凭什么?他只不过是没有得到宋持怀的爱而已,那种瞬息万变又虚伪至极的东西他本来也不稀罕要,仅仅这一点,重伤不愈的凌微凭什么在自己面前洋洋自得地佯装胜利者?

    无数刀光剑影混随着交战的嘶叫声响彻云霄,“魔道”功法虽然霸道强势,在魔域里生存了千百年并不知世事诡变的“魔族”们却并非是有备而来的正道联军的对手,他们很快落入颓势,魏云深目之所及、耳之所听,无一不是“大恶不赦”的“魔族”们的尸骸满地,无一不是他朝夕相处的同伴们的凄厉恸鸣。

    凭什么他们该死?凭什么什么都没做的人该死?凭什么加害者不痛不痒、受害者却水深火热?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魏云深眼瞳慢慢交替成赤色,他的周身卷起一阵鬣风,本该柔软的灵气化成了比卷刃更坚硬的东西。他仍只维持着站定原地不动的动作,那两柄指向他脆弱的脖子的剑却突然应声而断,从闪着寒光的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往上崩裂,名家所铸的长剑在瞬息中碎裂成了千万块无用的废铁,凌微脸上从未改变过的没什么能让他惊起涟漪的微笑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波动。

    还没来得及等他做或者说什么,宋持怀已然上前一步挡到了凌微面前,他以一种魏云深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冷漠得仿佛看陌生人一般的表情看着魏云深,道:“不许你伤害主人!”

    主人?叫得多亲切。

    魏云深恼恨他的自轻自贱、恼恨他不止一次丢下自己选择凌微、恼恨自己明明早该习惯这一幕,心脏却仍不可自抑地开始抽痛,任凭某种难以说清的酸胀搅乱他的理智。

    控制不住的情绪加深了他的痛苦和欲望,魏云深体内灵气突然暴乱,挤得他经脉每一处都撑出无法承载的剧痛。魏云深却恍若未觉,他平静地望着对面仿佛将自己视为最奸恶的仇人一样的眼神,心里不合时宜地想到:这样也好。

    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既然改不了、忘不掉,无论他做什么都变不了宋持怀对自己和凌微的态度,他从一开始就不必这么温和的。

    宋持怀的心?他根本没有心,就算有,那种不值钱的东西又算什么?有什么可珍视的?

    他只要这个人就好了。

    无论是心中尚存的那点无法割舍,还是单纯的想要报复……宋持怀人在他这里就好了,至于他那颗不值钱的心里面是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不同。

    那阵鬣风仍在往外扩散,其所行之地、所触之物,无论没有生命的魔宫残垣还是有生命的草木人魔皆在瞬间化为齑粉。

    还有宋持怀、只剩宋持怀。

    周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安静,空寂的夜里连一声虫鸣也没有,唯有一轮当空皓月沉默地缀在即将放明的深蓝色幕布之上,无声地控诉今夜发生的一切。

    ——魏云深甚至动都没动,就清空了这片才刚形成的战场。

    凌微眼底波涛翻涌,他亲眼见证着魏云深这场几乎无差别的杀戮,除了他和挡在他面前“宋持怀”,这片战场里的一切都毁在了魏云深的无意识之下。

    “魔道。”

    良久,凌微终于做出反应,他并不后怕,相反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公孙止错了,这种顷刻间摧毁万物的力量,怎么会不是魔族呢?”

    魏云深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只是望着对面如玉一般的白影,伸出手就要触碰,下一刻,面前白影也化作齑粉。

    魏云深一怔,正要伸手去接,却恰时一阵风起,将“宋持怀”吹得七零八落,无数细腻的粉末触感擦着他的指缝穿过,仿佛在他耳边不断重复他杀了宋持怀的事实。

    “……宋持怀呢,宋持怀呢!”

    魏云深深受刺激,他已全然没了理智,状若颠魔,他看着凌微身前骤然空出来的那一段,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字句,怒吼道:“宋持怀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凌微眼眸微动,忽然笑道:“你不是看到了吗,他刚才被你杀死了。”.

    宋持怀动作极快,几乎在看到凌微带着那抹由自己灵识所化的傀儡的瞬间就不计代价地冲开了脖子上的那道锁链。

    他为此折损了近三成功力,宋持怀忍着喉头的甜腥,他强行将涌上来的血咽了回去,而后混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唇角。

    若没有那层血契牵累,他刚才就能趁凌微大伤未愈把人杀了为自己报仇,可偏偏血契不解,他又受制于魏云深,如若以这种状态夹在两人中间,这好不容易夺回来的自由之身必然又将付作空谈。

    好在魏云深与凌微都被对方吸引住了注意,一时之间没人关注到他,这让宋持怀得以逃出并躲了起来,可……接下来怎么办?

    宋持怀长这么大头一回感到了茫然:他的仇是一定要报的,凌微不能不死,可就算他全须全尾的也要受制于血契的作用,何况如今他功力仅剩不到五成,又要怎么突破血契的限制?

    四周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人产生了一种不安全感。

    之前被凌微抽出的灵识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化作一抹白光注入眉心。宋持怀再抬起眼时,眼底多了几分凌厉。

    战场上不知何时一个身影都没有了,刚才还激烈进行着的所有争执打斗顷刻间消弭无声,这让宋持怀产生了一种现在正处于梦中的错觉。

    是梦吗?宋持怀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沾满血的地上多出很多意味不明的粉末,他蹲下身正要查看,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魔气从身后传来。

    宋持怀尾椎骨都激起阵阵颤意,那道魔气伴随着无法言喻的冷,他感觉到有人从后拥住了他,宋持怀身体僵住,再也不敢乱动。

    下一刻,他的耳边感受到一阵残忍的喟叹:“找到你了。”

    第59章 复萌

    伐魔联军与“魔族”激战正酣时, 宋持怀再度被关了起来。

    隔绝了一切喧声的封闭地宫里无日月华光可以照明,却也称不上暗无天日。宋持怀站在窗前,看游梭在地宫的熹微流萤昏火,抬手想要触及, 指尖却突然传来碰壁感。

    窗台口荡起的圈层水纹阻挡了他的越界, 身后的门“吱呀”响开, 宋持怀收回了手,他端坐在临窗的桌几旁,并未回头。

    “又想跑?”

    魏云深端着吃食进来,发觉他的动作,冷声道:“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还是多留点力气等着晚上用。”

    他把食案放到了桌上,宋持怀垂眼看去, 只见一碗平淡的小粥, 旁边还放了一碟蜜饯,如今烬日寒被正道重病把守,伐魔联军以外的人进出可堪称困难,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的这东西。

    宋持怀早已达到辟谷的境界,却总是舍不下人间五谷,从前在鸦影居的时候就有乌潼照顾着他的一日三餐, 来了魔界后也不曾被亏待过, 近几日为了查证魔典,却有好几天没休息,更遑论想起吃饭的事, 按理来说现在正是口欲最盛的时候, 然而事实却是宋持怀看着那碗冒着香味的甜粥,调不出丁点胃口。

    他只捻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 平时腻得齁人的甜气却变得寡淡无味起来。宋持怀味如嚼蜡地将核吐出,胸腔聚集了许多问题,最后问出口的却是:“这回又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说是“这回”其实并不严谨,毕竟宋持怀自从入了魔域就没真从魏云深手里逃出去过,期间虽有两次短暂脱身,却连魔宫的地界都没出过,说是“逃”实在可笑,倒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在躲。

    魏云深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关到你肯听话为止。”

    宋持怀沉默片刻,忽然笑出来,道:“上面可还在打架,你就这么躲在下面,不怕正道把你的族人全给围剿了?”

    他很少露出这种弧度极大的张扬的笑,宋持怀生得好看,却是那种清泠泠的好看,没有一分半点的烟火气,更像让人不忍亵玩的琢玉清月,而不是近可摘拿在手里的娇花艳草。

    而今他笑得明媚,整个人就添了点凡尘俗气,一晃仿如春景掠眼,直勾勾地望进眼底,嚣张却又恶劣,恐怕就算是要哄着人把刀子捅进自己心口,那人也会心甘情愿地将胸膛挺过去让他捅。

    某一瞬间,魏云深想起了当日在村庄所见,那只擅蛊人心的媚鬼。

    那些天也是这样,媚鬼趁入幻境,顶着宋持怀的脸极尽勾引的行当,几乎无所不用极其,就好像……

    眼前的脸慢慢放大,一片恍惚之中,宋持怀的笑靥跟记忆里的媚鬼重合,魏云深感觉自己腰上一紧,再低头看时,宋持怀已弯起一根食指紧紧勾着他的腰带。

    美人青丝未束,一缕长发飘到前面来,宋持怀不以为意地将其勾至耳后,他慢慢地倾向魏云深,悠悠间竟倒在少年怀里。他另一只手攀上了魏云深的后背,两人几乎胸膛挨着胸膛,万籁俱静之间,魏云深甚至能感觉到他们的心脏保持着同频的跳动。

    宋持怀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魏云深腿上,这是一个极其暧昧又容易令人误解的姿势,像情人、像主宠、像不知是否能有下次的风流债客。宋持怀毫不避讳地望进魏云深眼睛,他看着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里自己的倒影,笑意更甚。

    他的手顺着魏云深后背上游,然后勾住了对方的脖子,他突然低下了头,以一个献吻的姿态,魏云深头脑仍然一团浆糊,他没搞清发生了什么,却在心脏跳动到最快时闭上了眼。

    ——下一刻,唇角想象中的触感并没有传来,宋持怀的吐息轻薄如风,扰得他凌乱在耳畔的发丝挠红了耳朵:“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地上又不知道死了多少魔族。”

    没有丁点儿感情,不似刚才的缱绻深情,带着嘲讽的、不屑掩饰分毫的恶意。

    魏云深瞬间变了脸色。

    宋持怀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脸上笑意全无,尤其意识到魏云深的不对,话声里嗤音更重:“你刚才是真的以为我会亲你,还是真的在期待我亲你呢,尊上?”

    “尊上”这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没有人告诉他,魏云深也未曾刻意气提过,但宋持怀就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他甚至是有些迟钝了,光只记得魏云深体内灵气的涨势不对,却忘了注意甚至魔域外来的人对他的态度。

    他还以为是个像自己“霁尘尊”这种只是听着好听实则没任何意义的花架子“尊”,谁知魏云深——这个他养出来复仇的工具,竟然一跃成了整个魔界最大的魔头,

    该说是令人意外,还是害人惊喜更多呢?

    魏云深才没有回答。

    两人安静地对峙了会儿,宋持怀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他忽然没了继续逗下去的兴致,刚要抬腰逃离,却被察觉到自己意图的魏云深按住肩膀,掐断了他想要结束这场争端的生路。

    魏云深仿佛没听到宋持怀刚才的那一番话,面不改色道:“继续。”

    这句“继续”太过轻巧,轻巧到宋持怀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下的人,脸色难看:“什么?”

    “让你继续。”

    魏云深一只手扣在宋持怀腰后,他顺势后倒,以宋持怀保持的姿势,便不得不腾空虚撑在他的上方。

    美人的青丝如绸缎一般倾泻垂下,丝丝落在魏云深唇角、眉眼、脸颊,所触碰的每一个地方,都升起一股轻微的痒意。这痒意更似在心头泛起,浅浅慢慢击人理智,魏云深替他将碎发拢起别在耳后,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生怕他忘了一样:“你刚才想对我做什么,继续。”

    “……”

    宋持怀很难相信这种话是从魏云深嘴里说出来,尤其自己才刚刚嘲讽过一轮,他都不生气的吗?

    久久不见他的动作,魏云深按着他的腰迫使他往下塌,眸间墨色千翻万涌:“你是怎么勾着凌微叫主人讨他欢心的,可以用同样的招数对我做一次,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开心了,就会放你出去。”

    宋持怀一脸莫名,怀疑魏云深是不是没什么魇住了:“我什么时候管他……”

    话音未落,他突然想起上回凌微闯进魔域被抽出来的那抹灵识,难怪灵识回归的时候他感觉有些怪异,后来魏云深找上来太快,他状态也明显不对,只不过这些时间宋持怀见惯了他发疯,所以故意忽略掉了。

    现在想来……

    “行此道法,大喜大怒、大爱大恨,若心有执,则系引全身悲喜,执所系者动,心神大乱。”

    宋持怀翘起唇角,不见半点受制于人的慌乱:“魏云深,我是你的‘执’吗?”

    魏云深错愕一瞬,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忽而冷笑:“你觉得呢?”

    宋持怀毫不虚心:“我觉得我是。”

    魏云深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倒一如既往自做多……”

    “情”字还未出口,魏云深瞬间瞪大了眼:身上的人重心不断下移,宋持怀就着勾人脖颈的姿势,将自己整个人送了过去。

    他故意把动作放得极慢,含笑的眼深情地望着魏云深,倾吐出的每一个呼吸都砸在魏云深脸上。他的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烫,烫得仿佛要把魏云深烧融,少年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他想要侧脸避开,最终却没有避开,他并不怎么坦然地回望着宋持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握在人腰上的手却不自觉收紧。

    ——宋持怀在他唇角落下了一个极轻的、一触即分的、蜻蜓点水的吻。

    没有带半分欲望的情绪,只是两张唇碰了一下,魏云深的呼吸瞬间紊乱下来,他的心跳不可自抑地越跳越快,他感觉到身上烧了一把火,从脖子蔓延到耳根,让他不敢见人。

    宋持怀笑意吟吟:“我是吗?”

    魏云深喉结微动:“你以为这样的招式对我有用吗?”

    宋持怀又在他眼角落下一吻:“真的不是吗?”

    魏云深眸色越深:“不是就是不是,你亲再多下也改变不了功法已经形成的东西。”

    宋持怀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我不是?”

    “……”魏云深移开了眼:“你若想是的话,也不是不能想办法。”

    宋持怀眼底笑意更浓,他重新亲上魏云深的嘴唇,这回却像恶作剧一样没有立马分开,而是在魏云深唇缝舔了舔,就在后者要张开嘴任他为所欲为的时候,宋持怀却陡然将头抬了起来,及时抽身。

    这回他还什么都没问,魏云深朦胧开口:“你如果真的特别想,现在可以是一会儿,不过只能是你乖的这一会儿。”

    宋持怀没有说话,心情却极大地好了起来,若早知道魏云深这么容易捏拿,他先前何苦费心筹谋那许多,直接作了弱势骗他甘做手中刀,凌微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至于现在……

    忆起凌微,宋持怀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如今的状态,毕竟他最后一次见到人时后者正提着剑找上了魏云深,两人相遇必不可能相安无事,但魏云深始终未曾提起,这让他难以心安,更无法确定之后的布局。

    有些东西,还是得自己亲自确认一下。

    宋持怀直起了背,问:“凌微怎么样了?”

    却不想“凌微”这两个字宛如一颗火药,原本晕头转向的魏云深瞬间恢复清明,他敛去笑意,黑洞一般的眼神落在宋持怀身上,忽而嘲道:“我说呢,今天怎么这么乖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第60章 翻云

    “帮我杀了凌微吧。”

    似乎没看出魏云深眼底的山雨欲来, 宋持怀看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杀了他,我就留在这里陪你。”

    这话显然超出了魏云深的预料, 少年微微愣住, 而后狐疑地打量了一圈宋持怀, 问:“你这回又要做什么?”

    实在不是他多疑,而是宋持怀前科太多,魏云深已不敢再信他半个字。而且宋持怀之前明明爱凌微爱得要死,甚至连给他殉葬那样的话都毫无负担地说出来了,如今转而要他去帮着杀人,魏云深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里面有更大的阴谋。

    宋持怀这个人太狡诈危险, 他没有心, 却总是做出一副捧着真心与人交换的模样。那张漂亮的脸只要稍微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就能让人恨不得把命交付出去,魏云深因此真丢过一次命,早已没有第二条性命可丢。

    他不信他。

    宋持怀似乎毫不意外魏云深的诘问,他柔若无骨地趴在人的肩头,说话时气息探进魏云深衣领,仿佛刻意撩拨:“我要他死, 你能帮我。”

    魏云深耳根泛起红烧, 他沉默片刻,皮笑肉不笑道:“怎么,这次又不要死要活的了?”

    “当然要, 我要他死, 要你活。”宋持怀声音放得很轻,如果忽略掉两人之间的过往, 他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语气,简直就是在向情人呢喃,“魏云深,那天我去书楼查书,你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魏云深看着怀里人单薄的脊背,恍然产生了一种这个人已经属于自己的错觉出来,这个错觉令他喉结滚动:“问什么?”

    “问我为什么明明已经拿回了灵力,却还要尽心为你解仙门围攻之急。”

    他故意咬重了“为你”二字,便立马感觉到紧紧相贴的身体略一僵滞。宋持怀撑着魏云深的肩膀坐直,两人面对着面,那双稍微带点笑就能衍放出无限温情的眼似乎能窥探进人内心最深处的欲望。

    宋持怀感觉到握在自己腰上的力道不期然加重,魏云深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都没开口,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问:“为什么?”

    他是想过问的,可从前在宋持怀这儿吃过太大的亏,他不敢问。

    哄人的动听话对宋持怀来说不过是张一张嘴的事,只要他想,随便两句话就能让人觉得自己飘在云端,魏云深曾经深陷其中,如果是以前,不必宋持怀先提他就能在心里把自己哄得高高兴兴,可是在经历过那样深刻的背叛之后,魏云深不肯继续自作多情。

    这人当真恶劣,不过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就要把人哄得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可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如今不是他主动要问,而是宋持怀自己想说,他不过顺水推舟,就算听了也只是当个笑话,任凭宋持怀说破嘴皮,他也不会再信半个字。

    身上的人却如同蛊惑一般:“是因为你。”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魏云深只觉得自己胸膛流溢出一股暖意,心脏不受控制般疯狂跳动,魏云深张了张嘴,好半天察觉到自己差点又被宋持怀四个字哄得晕头转向,他将舌尖咬破,才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淡然。

    他不知道与自己相贴着的宋持怀能否从两人挨到一起的皮肤上感觉到自己心脏的震动,脸上因此更冷,像浸了一层寒霜:“你做你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持怀道:“诱你入魔的事更不了,也抵不掉,前尘往事皆是我错,我不做辩解,可是……可后来我后悔了,我想,就算变不回来了,也至少要知道你变成了什么。”

    “……”

    魏云深极为冷漠地“哦”了一声:“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后悔了。”宋持怀声音平静,又情真意切,“若我说我后悔了当日的事,你信不信?”

    “不信。”

    魏云深一再提醒自己当初是怎么被面前的人用柔弱的声调骗成现在这样的,才终于收回了胸腔里不该在此刻涌出的心软,他不信一个人会变得这么快,才刚不久还在拿地宫上面与仙门纠缠的魔族性命来刺激他,现在立马又说后悔,要说这里面没鬼谁信?

    他在宋持怀面前容易失智没错,但他又不是全然没有脑子,心软当归心软,那总归不是人能自己控制的东西,但若宋持怀每示弱一次他就心软一回,那不是心软,是蠢。

    魏云深道:“你不如直接说想要什么,若我什么时候心情好了,说不定会满足你。”

    宋持怀仍只是看着他,话也与之前相同:“若我要你杀了凌微……”

    魏云深不愿再听他说下去,宋持怀说谎的本事太真,他总能轻易看穿别人想要什么,再以循循诱哄的方式让那人去做看似对自己有利其实是宋持怀想要做成的事,因此哪怕在这之前魏云深没有哪一刻不是想着要凌微死,此时听了他的话也不得不多掂量三分。

    他怕自己真被说动,不耐打断道:“你又想耍什么心计?”

    话音刚落,魏云深突然想到了宋持怀之前说过的想死。若凌微死了,宋持怀也不愿活,那么如今是否是因为被关在魔域太久,深知逃离无望,所以宁愿跟凌微做一对鸳鸯鬼也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若真是这样、若真是这样……

    骇人的戾气一点点侵蚀着魏云深眼底,尽管早知道宋持怀对其情根深种,但一再看他为凌微下探底线,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相顾,魏云深还是觉得心头涌上一股怒火。

    他想到被自己擒回来随便找了个犄角旮旯关起来的男人,恨不能立马回去将其碎尸万段。

    凌微死就死了,可若宋持怀真存了那样的心思,他最好能瞒人一辈子,如果不能……

    宋持怀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顿道:“若我是真心呢?”

    “真心?”魏云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他怒极反笑,突然抓过宋持怀的手按向自己心口,“你说的真心,是要往这里再捅一刀吗?”

    才几个月而已,他心口上的伤还没好全,如果撩开衣服甚至可以清楚看到上面丑陋的伤疤。

    隔了两层薄衣,宋持怀并摸不到那上头的崎岖不平,但他还记得自己拿着刀对准这里时的场景,记得魏云深不可置信的表情,记得面前的少年悲痛欲绝,却始终撑着一口气。

    就这样宛如一潭死水、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刻在骨头里一般的,又悲又恨的眼神。

    记忆里的画面跟眼前渐渐重合,宋持怀一时分不清眼前的魏云深是当日被自己杀死的魏云深还是涅槃而来成为魔域之主的魏云深。他沉默片刻,突然从魏云深掌中将手抽回,他抬手捂住了对方的眼睛,道:“别这么看我。”

    魏云深声音冷厉:“我恨不能杀了你。”

    “那就杀了我吧。”宋持怀盖在魏云深眼睛上的手因放不稳而轻轻颤着,“若这样你能好受些,我随时把这条命还你。”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宋持怀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按理来说,魏云深因他入魔,根据此前种种判断,他应该就是魏云深的“执”没错,可为什么这次的示好示弱会失去效用,不仅没有占到魏云深丁点信任,甚至把人就这么惹恼了,一副再也不想见他的样子。

    好在时度仍看着他,宋持怀把人叫进了屋,想要询问一下如今地宫上面的形势,后者却始终缄默不语,什么也不肯跟他说。

    宋持怀了然:“魏云深让你对我噤口了?”

    时度摇头。

    宋持怀差点被他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道性子气笑:“他都没让你瞒着,你替他保什么密?”

    时度终于肯开口,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说:“你会让尊上伤心。”

    其实魏云深很少跟他们说跟宋持怀有关的事情,但他说不说是一回事,时度自己有眼睛会看,他看得出魏云深每次来找宋持怀都不开心——来之前板着脸,来时屋内总是发生争吵,离开的时候一张脸总是垮着,他们尊上那么爱笑的一个人,在同族面前总是温柔又有耐心,唯独来找宋持怀,脸上从未有过笑。

    时度在魔族里算聪明点的那拨,不然也不会被派来看顾宋持怀,但他不想来看宋持怀,他只想用自己那点为数不多的小聪明让尊上能多开心一点。

    他的脸藏不住事,心思好猜,宋持怀又是个人精,只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顿了顿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不在努力讨他欢心?”

    时度抿唇,尊上曾特意嘱咐过他少跟宋持怀说不必要的话,尊上说他擅长骗人,让自己一个字也不要相信。

    宋持怀道:“他伤心是我从前犯错所致,如今我已经在尽力补救,但你也看见了,见效甚微。”

    时度依然不说话,他面上的不耐烦太明显,仿佛在诉说自己对宋持怀的事没有半点兴趣。

    宋持怀也不恼,继续自顾自说:“如今他伤心症结在我,你若真是为了他好,最好将他近况告诉我,等我把他哄好了,他自然就开心了。”

    时度眉梢微动:“……我不信你。”

    若真不信就不会有这句话了,时度分明是在犹豫,宋持怀趁热打铁:“还是说其实你只是嘴上说说,却根本见不得他有多好?”

    时度皱眉,许久才问:“你想知道什么?”

    宋持怀心道魔族好骗,他将这心思藏得很好,教对面的人看不出来半分,先问:“地宫上面如何了?”

    提起来围剿魔域的仙门,时度眼里沾了两分恨意:“那群人打不过尊上,已经暂且退兵了,不过他们抓了很多同族,就驻守在烬日寒内,每两天就要杀一个族人示威,尊上已经叫冯护法去处理了。”

    宋持怀有些讶异:“冯岭?”

    时度点头:“你认识?”

    在他的印象中,宋持怀来到魔域以后就一直被关着,他们尊上严格控制着宋持怀能见的人,这里面好像没有冯岭。

    宋持怀跳过了这个话题,又问:“仙门联军里有个叫公孙止的,你听过没有?”

    时度没感情道:“听说他跑了。”

    “跑了?”

    “盟军那边高喊他是叛徒,说要杀他祭灵,他的师父力证他的清白,为了保他,携整个宗门与盟军打了起来,听说如今那个什么剑宗带出来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已经不成气候。”

    说到这,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报复的快意,“他们活该,听说这次就是他们组织起来要打我们的,现在落得宗门几乎要覆灭的下场,也只能说是报应。”

    报应吗?宋持怀一时无话,他只知道真正该遭到报应的人都还活着,正如如今师出有名守在烬日寒出口处的那些“名门正道”,正如凌微,正如他。

    宋持怀又问:“那凌微呢,他又怎么样了?”

    跟之前两次的爽快不同,这回时度没有立即回答,反而一脸戒备:“这也跟让尊上高兴有关?”

    宋持怀点头,时度多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他也快死了。”

    突如其来的“死”字令人振奋,宋持怀颇感意外:“为何?”

    “入侵烬日寒的那些修士手里,就他沾的同族的命最多。”时度嗓音里添了浓浓的恨意,“尊上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他允诺我们再过几天就会把他处决,你救不了他了。”

    宋持怀不知他为什么会产生自己会想去救凌微的错觉,却问:“为何?”

    时度冷声道:“他已引起众怒,魔族里是个人都想杀他,除非你也想死,否则若真敢去劫囚,就算尊上也护不住你。”

    真好啊。宋持怀弯起唇角。

    他并没有被时度的话吓到,反而兴致盎然,他细细思索了一下自己手上的筹码,虽然只剩一张牌可以用了,但应付眼前的局势,却已经足够。

    死,一个多自由的字,若非被凌微的血契控制,他早就可以结束这许多年的屈辱,何苦熬成现在这幅手狠心黑的模样?

    他心情好极了,突然问:“你知道万剑宗为什么突然集结联军,要来攻打魔域吗?”

    时度一脸莫名,他直觉宋持怀没憋着什么好,却还是没忍住好奇:“为什么?”

    “因为之前魔潮异动,有人趁魔域结界不稳,专门放了没有灵智只知道攻击的低级魔族出去害人。”

    烬日寒并不是魔界唯一一个通道,它只是其中最稳定的一个,因此很多人想到魔界的第一印象就是烬日寒,却忽略了其实魔域还有很多其他出入口。

    宋持怀望着将眉头皱成一团的时度,突然出声:“把那些魔族放出去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