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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求婚1.0

    剑出鞘。

    古鸿意抽剑时, 头脑一白,什么都模糊了,只听见雨声细弱地落在巷间积水中。

    黧黑而明亮的眼睛, 通红如血。

    平静。平静。调整呼吸, 握剑的手麻木地打颤, 他咬紧牙关,明白,自己剑心乱了。

    师父无数次教导他,玄铁, 心要静, 方是好剑。他自幼被磨成严肃平稳乃至有些慢吞的性子, 就是为了配这把剑。

    但此刻他整个手掌都颤抖, 胸膛随之起伏, 夜雨冷冷打在脸颊上,却觉得滚烫无比……自己饶是明白, 这便叫做,剑心乱了。

    斗笠遮挡了些许视线,他向白行玉的方向看去,看不见那双清冽的美目, 只能看见他抱着膝盖,蜷成一小团,脸颊贴在膝头, 却是不自然的潮红, 整个人都在打颤。

    冷雨斜斜拍在脸颊, 滚烫。心也滚烫, 一团莫名火焰的旋风升腾。

    他把剑缓缓归入鞘中,空手走上前。

    黄大静静站着, 并不动,反瞪一眼白行玉,“哼,你的情夫又来了!”

    回答他的是无声的拳头。

    古鸿意失了神,抓着黄大的肩头,一把把他按到在地,整个人死死压在他身上,沉默地一拳、一拳的落在他的头颅上。

    “你凭什么动他。”他咬着牙,雨水从斗笠滑落,指尖浸满了血水。

    感官一片麻木,唯有拳头锤下的实感清晰,黄大乱颤的肉和吱呀响的骨头,原来,这比用剑畅快、解气。

    “凭什么动他!”

    古鸿意气息全乱了,他向来骄傲的便是自己严肃稳固的剑心,此刻却完全失了理智。他找了一夜的人……他拼命救回来的人……凭什么动他!

    每一拳落下,黄大的头颅如拨浪鼓一样向左、向右翻滚,积水泥泞溅了古鸿意一脸。

    “疯……子!”黄大鼻青脸肿,却仍瞪着古鸿意骂道,他眼皮青紫,费劲的抬起来,只见斗笠掩住了古鸿意上半张脸,只露出来一双薄唇,没什么血色,气息粗乱,喉结涌动。

    古鸿意机械地掐着黄大的脖子把他拽起,再一次把他狠狠摔在雨地里,如此重复几次,直到黄大奄奄一息,蠕动嘴巴却再说不出恶语来。

    然后,大手掐住黄大的脖子,骨骼劲瘦,从容不迫的缓缓加重力气,待黄大的脸色逐渐发紫,他却骤然撤去,冷眼看着黄大拼命呼吸、蠕动。

    明月楼五光十色流转在黄大面上的皱纹,让古鸿意回忆起明月楼重逢的夜晚,那张青色的脸,脖颈间的一圈红痕,颤抖着软下去……

    “疼吗?”,他便掰正黄大的脸,捏起他的下巴,又狠狠砸下一拳头。“说话。”

    斗笠遮掩,面色并不明晰,只有一双薄唇,“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黄大已无力回答,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去拽走掐住自己脖颈的大手。

    又是一拳头。

    “说话。”

    又是一拳头。

    “说、话。”

    黄二呜呜咽咽地爬过来,拽住古鸿意的衣角,匍匐于地,“侠客!误会啊!”

    黄二磕头如捣蒜,水花飞溅,“侠客,当真误会——今夜,是这个美人揍我们啊……侠客,侠客息怒……”

    大手从黄大脖颈上移去,黄大如漏气的布袋样昏死于地。接着,斗笠被缓缓扶起,眼睛露出,冷冷地盯着黄二。

    “再说一遍。”

    黄二慌了神,睁大眼睛,颤颤巍巍重复,“今夜是他揍我们……我们没碰到他一根手指头啊……”

    古鸿意蹙眉,把黄大一把按在地上 他方起身,扶起斗笠望一眼白行玉。

    白行玉醉醺醺地抱膝坐在血水间,发觉古鸿意投来的目光,怔然抬起眼睫,歪了歪头,然后平静地遥遥一指黄家兄弟,做了个口型:“讨厌他们。”

    “诶诶美人你怎么恶人先告状……!侠客,真是他揍我们啊……”

    古鸿意冷笑,“不信。”

    得了白行玉无声的指示,虽并不明白他到底说了什么,古鸿意只顾抓起黄二,把他翻过来,摔到地上,又抓起来,重复几次。

    黄二满面淤青,哀哀求饶,一口气讲道 ,“这个美人……见了我们就打……莫名其妙的……发疯了一样……打完之后还拿暗器把我们定住……然后自己坐下开始伤神?侠客啊,我们当真冤枉啊。”

    “那他满身是血。”古鸿意目光落在全全融成淡红的白衣上,又揪起黄二的领子给他一拳头。

    黄二捂着脸,“那是我们的血啊!”为表衷心,他连忙拔出肩头钉入的暗器,血液喷射而出,立刻染红了黄二脚下的雨水。

    古鸿意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不错。黄二肩头确实是袖玲珑师兄所制作的暗器。

    他夺过那枚暗器,一抛,又接回掌心,望一眼白行玉,轻声说,“发的好。”

    白行玉抱着自己,身子稍稍摇晃,俨然醉成一滩,听不懂这句夸奖,只是见古鸿意停了手。于是,他又伸出小臂,平静地指一指黄家兄弟,无声地说:“讨厌他们,继续打。”

    古鸿意依然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却不妨碍得了旨意般拉起黄二的胳膊,反手一拧,便折了去,黄二凄厉的叫声又被朝着面庞来的一拳打断。

    黄三爬到黄大身边,“大哥!”又爬到黄二身边,“二哥!”最后,黄三呜呜咽咽哭起来,“造孽啊!我一生就逛过两次青楼——”

    黄三指一指面色肃杀的古鸿意,又指一指面色平静的白行玉,最后指一指苍天,哭的惨痛无比,

    “上一次就遇见你俩,这次还遇见你俩!晦气啊……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我再也不逛青楼啦——”

    雨斜斜打在脸上,古鸿意抹一把脸颊,徒劳地把血迹越抹越乱,他按着霜寒十四州,迫着自己找回些理智,却还是不解气。心里升腾起莫名的破坏欲,今夜,血色与雨色混合,感官因此变得尖敏,他大口呼吸着,

    能杀人吗?

    好想杀了他们三个……血气和剑的锈气同源,匆匆的交错。

    衰兰送客手有自己的道。他不杀平民。

    但若是为天下第一剑客大开杀戒,也许,并不算一件龌龊事……

    他胸膛起伏,有些慌乱地去抓住霜寒十四州,剑身沾染雨水,质地丝滑粘腻,指尖俨然打滑,他照开杀戒的前例,去虔诚地亲吻剑身,然后,剑出鞘——

    一阵温热熨帖上他的后背。

    雨水冰凉的淋濡。

    温热缠绵的覆上。

    腰间,一圈青色的手臂环上。把他锁起来。杀意,被勒马,揉碎,掰开,环抱。

    是白行玉。他站起身,拖着一身雨水、血水,跌跌撞撞,从背后抱住了古鸿意。

    剑出鞘,寒光凌乱,却定格良久,悬于空中。

    古鸿意稍稳下气息,斗笠之下,眼睫稍垂。他是来规劝自己的吗。

    ……让他看见,衰兰送客手本就非清衿之士,在乎的东西被毁去,便如脱缰的马,眼中只有杀。只要杀到天地一空,再无人敢欺凌。如此想法,并非正道。

    可天下第一剑客锁住他的腰腹,手心覆上他执剑的手背,与他共执剑。

    雨随剑身下滑,碎珠入水。

    “我亲自来。”天下第一剑客握紧他的剑,后背的温热绸缎滑落般散开。

    古鸿意顺从地松了手,把霜寒十四州,交给他。

    白行玉提着剑上前,霜寒十四州破开积水,划出一道驳船般的优美弧线。

    来到拼死挣扎的黄大身边,他站定,霜寒十四州虚虚一挑,钉住黄大的那枚暗器便迸溅脱出,一夺,收入袖中。

    鲜血喷涌如雾。

    霜寒十四州划出纷乱缭绕的银线。极快,快的不像玄铁宽剑。

    黄大四肢瞬间落上缠绵红线,手脚撕裂,殷红上泛。目眦尽裂状,张嘴,却再说不出话。黄大沉入积水之底,成了血泉,黯红源源不断上滚。

    白行玉便起身,提着剑,跌跌撞撞来到倚墙挣扎的黄二身边。

    挥剑,斩落,花叶尽碎。黄二如牵丝戏布偶,棉花吐尽,狰狞倒下。

    黄三尚有些理智,吞吞吐吐着,“疯子……疯子……”匍匐着向一边滚去。

    银亮的剑,抬起他的下巴。

    雨色中,那确实是一双美目,殷红而屈辱含泪时,黄三为之欣喜若狂,如今,清冽的眼睛里,只有杀意。

    斩。

    黄家兄弟浸泡于积水中,成了三处血泉。

    白行玉断了他们的手脚筋,三人此生腿脚软绵,再无法行恶。他算是留了他们一口气,不过,当真仅仅一口。他们能否熬过今夜,

    看命。

    这简直是古鸿意那个小迷信才会说的话。他心里笑笑。

    白行玉双手捧起剑身,轻轻吻了一下。

    霜寒十四州,每一次,都是霜寒十四州帮他杀宿仇……

    暗巷本就积水,如今血水汇入,成了一片腥咸的汪洋。

    潮湿的雨气、草木的清气、金铁的锈气、血气……

    他们两个之间,隔着上涨的积雨,淹过小腿,宛如河畔。

    转身,牵裳涉水,艰难地、慢慢地相互走近。谁也没说话。

    沉默地把霜寒十四州别回古鸿意腰间时,他稍低头,古鸿意顺势伸出手插进他发丝里,揉着他的脸颊、头发,把他揉进怀里,圈揽起来。

    今夜一切落定。

    雨还在下,无月。

    腿软。酒不好喝……

    慢慢地,跪坐下去。古鸿意随着白行玉缓缓跪下去,姿势有些别扭,仍执著地圈抱着他,不松手。

    白行玉伸手一把拽去他的半旧斗笠。斗笠入水,小舟一样,飘飘荡荡。

    这样,两人便能紧密契合地相互埋在颈窝里了,再没有阻碍。

    无话,只是抱着,相互给对方一点体温。古鸿意去揉他的头发,把凝结了血痂而纠缠在一起的发丝慢慢化开。“……没事了。”古鸿意额头压在他肩窝,气息依旧紊乱,整个人有些不自然地稍稍起伏。

    “没事了。”重复一遍,声音嘶哑。

    有点不清楚是谁在安抚谁。白行玉稍疑惑蹙眉。

    “……我怎么都找不到你。怎么在这里。”

    手掌被拉起,很慢地写着,“你不是要把我送回去。”醉成一滩殷红的脸颊贴上大手的疤痕。

    古鸿意感觉手心很烫。

    “盟主不要我了。”

    “师尊也不要我了。”

    “古鸿意,你也……”

    被挟在古鸿意怀里时,他鼻梁与嘴唇都埋在他肩头,仅仅露出来一双眼睛,看见他们不远处,是一座高高的红楼,明月楼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言语被中断,手腕被按住。

    “我十二岁入盗帮,师从盗圣公羊弃,十五岁,袖玲珑师兄为我偷玄铁铸剑,之后,我随平沙雁师兄行窃于汴京,自号衰兰送客手。”古鸿意从他肩窝里抬起头。

    “……盗帮老巢坐落于汴京京畿尘山观天洞,我自幼在那里生活。那是一个很小的洞穴,我有一间自己的卧房。床铺不大,改日,我让袖玲珑师兄再做一张新床。

    ……我的师兄、师叔你都见过了,我们天南海北,不常齐聚,谁有闲便回洞穴,平日,住所不会太拥挤。

    ……我没有积蓄,师兄、师叔们大抵也没有。他们的聘礼,你也见着了。我会想办法赚银钱。

    ……我没穿过好衣服,华山的时候,那是我最新的衣服。我过的是不讲究的日子。但我可以改。

    ……往日,我饮酒,以后,我会戒。”

    古鸿意并不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他说一段,便垂下眼眸,沉默片刻,思索着,还有什么该告诉白行玉。

    白行玉静静看着他,不曾打断。

    古鸿意的背后是高高的一楼鱼龙舞,和一天雨丝细弱,五光十色,照得雨丝轮廓清楚,照的楚天阔阔。

    古鸿意的发丝被光晕勾出金色的轮廓。看清,古鸿意有美人尖,头发和眼睫都黧黑。

    “讲完了。”

    青色的手搭上美人尖,仔细地把凌乱粘在额头的发丝归顺。

    古鸿意覆住那只手,最后一次询问。“所以,留在我身边,你愿意吗。”

    眼睫黧黑如点墨。光影从古鸿意背后摇曳扑来,天地明朗。

    他觉得古鸿意才是最明亮的光。

    古鸿意清楚自己想留住他,他们可以一起练剑,使暗器,种葡萄、芍药、金围带,相互切磋,相互保护。……也许,真会成为他人生第一个挚友。侠客,怎能无挚友。可他孤独了太久。

    那条积水过膝的暗巷,他鲜血淋漓跪坐其间的画面太震撼,此生不愿再见第二次。

    他松开白行玉的肩头,转过身和他并排坐下,等待白行玉回答。

    “……我身上背着很多麻烦。”

    “……你想清楚。也许明天,盟主会来杀我。”

    古鸿意垂眸,“也许明天,江湖联盟会来剿灭盗帮。”

    “我无父母。”

    “我也无父母。”

    留在他身边,是不是可以养伤、练剑,种葡萄、芍药,去天山……像有了家人一样。

    雨势千里,小巷中,积水过膝,两个血色凌乱的人跪坐其间,窝成一团,两只花脸猫一齐抬头,静静看着屋檐落下细细的水柱,满天雨丝飘落。

    谁也没说话。

    无边丝雨细落……

    “……那我们怎么应付你师兄……”

    这句话有应允的意思。

    古鸿意伸出手掌去接住雨丝,声音沙哑地传来,“那就和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