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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尘埃满身

    雪原莽莽,天光冷肃。

    西北方向,白茫茫的雪地上,浮现出一排黑点,并快速移动,越来越清晰。

    魏郡城上,巡哨的士兵看到远方疾驰而来的黑点后,立刻严阵以待。

    一支胡服轻骑在城门楼下勒马,为首的男子手持军令,身后跟着几个手持刀戟,盔甲破败的士兵,虽形容狼狈,依旧整齐威严。

    守城士兵高声发问,“来者何人?”

    崔琰解开兜帽,沧桑的容颜上胡茬满面,一路疾行归京,他的嘴唇被寒风吹的皴裂,渗出斑驳的血丝,他高举起贺洛跋的军令。

    “六镇告急,速开城门。”

    *

    太和殿上。

    陆太后骤然昏倒,被匆忙送回寝宫。

    元显心知陆太后醒后不会绕了他,加上无颜面对陆沅止,便自请免官归家待罪。

    陆沅止则被秘密关押在宫中密室,由皇帝亲自审讯。

    ……

    另一边,陆聿心知与明锦之间已经彻底结束了,离开太和殿后,便径直往宫外走去。

    行至中途,一声女子清亮的命令,喝止了他的脚步——

    “陆聿,你站住。”

    陆聿听到声音,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应该是愤怒于自己遭受的欺骗,追来兴师问罪的,陆聿不想再听到她对自己的讨伐,便恍若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往前走着。

    明锦见他不肯停步,便小跑了几步跟上了他,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

    陆聿脚步一顿。

    “看着我。”

    明锦的声音带着几分强制性的命令。

    陆聿避开眼眸,没有看她。

    他这一生,爱过、恨过、伤过、痛过,昔年立身清正,如今尘埃满身。

    佛说,起心动念生苦。

    一念之差,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他以离开的方式逃避自己的感情,以远离与时间来平复自己的心念。却在京城重逢的时刻,又在他平静的心池上激起涟漪,继而掀起狂风巨浪。

    由喜生爱,由爱生欲,由欲生贪。

    他对她起了贪欲,想把她永远留在身边,和他一起在这情.欲的苦海沉沦。

    可他终究是不配的。

    现在,他连沉沦的资格都没有。他的另一个身份已经不再是只有他和元晔知晓的秘密,他的存在对她已经是一种困扰,甚至是生命的威胁。

    苦海难渡,及早抽身。

    他注定不得善终,他无颜再面对她,他不能再把她牵连进来。

    他必须离开。

    “阿锦,对不起。”

    明锦眼圈微红,“我不想听你道歉,我要你看着我。”

    陆聿心中一动。

    明锦语气挟杂着怒火,凶巴巴地质问着,“你连骗我感情的胆子都有,现在却不敢面对我?”

    陆聿闭了闭眼,在一阵挣扎后,转眸凝望着她。

    四目相对。

    她的眼中有着泪光闪烁,娇艳的面颊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泛红。四目相对时,他在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憎恨,更不是恶心,而是有更多难以言述的情愫,甚至怜悯。

    二人就这样静静对视着,那稍纵即逝的时光,却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高岸深谷。

    明锦看着他,眸中泪光晶莹,“你觉得我现在是怎么想你的?恨你、怨你、觉得你变态、恶心?原来我一直深深敬爱依赖的哥哥,竟是个没有人伦的畜生?”

    陆聿默然不能言。

    明锦哽咽了,“所以你想离开、想逃避、想以此让我彻底死心,再也不打扰我的生活?”

    陆聿神情微动,想给她拭去眼泪,却终是没有抬起手,袍袖下的手指紧紧捏在了一起。

    明锦吸了吸鼻子,手指沿着他的袖口,滑落他的掌心,然后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微凉、柔软,接触到他的手掌时,在他身上激起了一股酥麻的电流,陆聿屏住了呼吸。

    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明锦看着他那浅棕色的眸子,忽而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一个人吗?”

    碧蓝的天空乍起几只飞鸟,那声近乎喃喃自语般的质问,很快就随那忽起的群鸟,消散在冬日的风中。

    风过无声,音过留痕。

    声音烟消云散,可它在风中留下的踪迹,却如冰刀雪刃,重重击打在陆聿已经冻结的心上,烙下了一道裂痕。霎时,寒冬退散,万物始生,冰刀雪刃也融化于温暖的春风之中。

    雪霁风停。

    他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一个人吗?

    那被他埋藏心底,苦苦压抑,以为她从来都不知道的秘密,就这样被她云淡风轻地说了出来。

    陆聿被淹没在震惊之中,眸中波澜涌动,竟有万般情绪翻涌。

    明锦摇了摇头。

    他们分别的时候太年幼,年幼到还不懂得什么是男女之爱,只当对方是彼此相依为命的至亲。

    他们重逢的时机又刚刚好,经历了太多人情暖后,让她迅速长大,在遇到一个强大又可靠的人之后,就渴望和他相爱相伴来互相取暖。

    他是她的哥哥,也是她的爱人,从一个人身上,得到了双倍的宠爱,她何其有幸。

    明锦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那里温暖柔软,跳动的平稳从容,她一字一句,如实相告。

    “我知道,从入宫前我就知道,魏长风是你,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

    陆聿身躯一震,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平稳的心跳声还残留在他的指尖,微微颤抖。

    明锦不解地望着他,在不确定她心意的时候,他尚能大胆地对她袒露爱意,如今知晓她的心意后,他为何反倒退缩了?

    “我是为了你,我都是为了你才入宫的,其实那一次你替皇帝挡剑中毒,我给你拿解药时,就已经跟沅止有了联系。”

    陆聿愕然看着她。

    明锦继续道:“沅止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我知道皇帝让你背负魏长风身份是为了操控你,利用你,就想和沅止里应外合对付皇帝,让你摆脱这个身份,清清白白做人。”

    “法云寺那一夜,我是故意那样对你,就是为了刺激你离开我,降低皇帝的警惕,这样我才可以无后顾之忧的入宫。”

    “可我们没有料到沅止的师父竟是元显,没想到我们一直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以至造成今日的局面。”

    陆聿呆呆听着,宛若入定般一动不动,思绪却是狂风乱舞,忽然想起二人在法云寺那一夜,她对魏长风说的话。

    ——我要你帮我杀了皇帝。

    ——要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杀了皇帝,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

    她知道,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她面对的是谁,她那些话都是说过自己的,她爱的一直都是自己。

    那时她就已经告诉过他了,等除掉皇帝,还他自由后,她就会和他一起浪迹天涯,永不分离。

    那一刻,陆聿顿觉漫天乌云尽散,豁然开朗,通体难以言述的畅快释然。

    明锦见他没有反应,便有些急了,“哥哥,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们扯平了。”

    陆聿回过神,看到她破碎的泪水时,张臂将她拉入怀中。

    明锦眼神瞬间一黑,他的手掌扣住她的后颈,高大的身影覆了下来。

    汹涌的感情山呼海裂般呼啸而来,将陆聿淹没在一片汪洋,压抑已久的感情再难克制,他对着她的唇重重吻了上去。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风卷起簌簌残叶,萦绕盘旋在他们身边,叶叶缠绵,相依相偎。

    明锦笑着,眼泪却打湿了他的脸。

    下一刻,她的身子忽然一轻,已被陆聿扣腰拉到一处隐蔽的假山后。

    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后,陆聿不再隐藏对她的渴望,刚刚那短暂的一吻,似乎并不能满足他长久以来对她压抑的感情。

    明锦背靠着山石,陆聿单手把她的身子托起,对着她的唇,再度吻了上去。

    这个吻,比刚刚那个更加霸道、激烈、凶猛。避开来往宫人的视线后,他便愈发忘乎所以,迫不及待,长驱直入的侵入她的唇齿,将她的气息完全包裹掠夺。

    明锦娇嫩的后背被假山那凹凸不平的石头硌得生疼,双臂不由自主地攀爬上他的脊背,全身绷紧,四肢颤动。

    陆聿的手臂越收越紧,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揉进身子里。

    明锦喉头发紧,眼泪不住滑落嘴角,酸涩微苦。

    他终于证实了她的心意,而她,则是走过两世的时光,经历生死轮回,沧海桑田,才换来一个跟他再度相拥的机会。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遥远时空,我一定深深爱过你。”

    明锦哽咽着。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他是陆聿还是魏长风,她都会爱上他,一次又一次,坚定不移的爱上他。

    ……

    假山内都弥漫着靡靡情乱的气息,二人情正浓时,不远处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明锦心下一惊,避开他的唇,提醒他,“有人来了。”

    陆聿对此置若罔闻,似乎一点儿都不怕被人撞破,直接以吻封口,让她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明锦“唔”了一声,假山内空间促狭,二人在这洞中忘乎所以,想要彻底拥有彼此。

    就在明锦的意识近乎完全迷离的时候,一道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

    “大哥?”

    陆顺华站在洞口,愕然看着沉醉忘我的二人,语气都变得结巴了。

    “你,你们……”

    明锦背上激起一层冷汗,转瞬便恢复了清醒,她咽了咽唾沫,脚趾蜷缩成一团,身子也开始发抖。

    陆聿察觉了她的紧张,侧头看了陆顺华一眼,丝毫没有偷情被撞破的尴尬。

    明锦的身子软了下来,缠在他身上的手臂也缓缓滑落。

    陆聿背对着陆顺华,眸底一片暗色,一阵窸窸窣窣的动作后,便又恢复了那衣冠楚楚的清贵模样。

    随后,面无表情的离去。

    明锦穿好那不知何时已被褪去一半的衣衫,尴尬地低下头,躲避着陆顺华的视线,也随之而出。

    独留陆顺华,犹在震惊中不能回神——

    第82章 死不足惜

    密室中。

    四面封闭,光影低沉。

    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对峙着。

    陆沅止手上被戴上了镣铐,又被封锁的身上几处大穴,确保她使不出武功,在与皇帝独处时无法出手伤及皇帝。

    元晔抬了抬手,示意她落座。

    陆沅止没有反应。

    元晔默了片刻,起身走到她身边,伸手拉起了她的手腕。

    陆沅止十分抗拒皇帝的碰触,却因穴位被封锁,使不出太大力气,挣不开皇帝的钳制。

    元晔叹了口气,“我说不用戴这劳什子,太师却非要把你锁起来,现在,让我帮你解开吧。”

    说着,就从掌心亮出了钥匙。

    陆沅止别过头,对皇帝的虚伪表演十分厌烦,冷声道:“我不需要你假惺惺。”

    元晔坦然面对她的敌意,不紧不慢地帮她开着手上的镣铐,“你是先帝许诺的皇后,有着与皇帝并肩齐位的身份,岂能以阶下囚的方式待之?”

    听了这话,陆沅止恨不能用镣铐的铁链勒死他,“谁稀罕做你的皇后,一想起那个身份,我就恨之入骨,几欲作呕。”

    元晔不以为意地将镣铐扔在一旁,从容道:“爱与恨都是生命力的表现,是爱还是恨,都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陆沅止淡漠讽刺着,“前世你那么恨明锦,就是因为你爱她,可她偏又不爱你,你对她又爱又恨,因得不到的执念,而憎恨爱她的自己。所以,你宁愿毁了她,也不放开她。”

    元晔被戳中痛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在她对你的转述中,我竟是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吗?”

    “难道你还在自我洗脑自己是因为爱她、保护她才折磨她的?”陆沅止冷笑,“你觉得她是因为爱你才恨你?有多爱才有多恨吗?不,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我们对你只有纯粹的恨,憎恨你的残忍、你的无耻、你的无道造成了我们悲惨的人生。”

    陆沅止凤眸冰冷,斜睨着元晔。

    她故意以言语刺激元晔,就是想逼他动怒、让他破防,最好是能一怒之下杀了自己,让她担下所有罪责,不要再追究陆聿的问题。

    可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反驳解释什么,他的神色依旧坦然从容,掌心慢慢拨动着那串流珠,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再打击到他。

    “沅止,记住你此刻憎恨我的心情。”

    陆沅止一怔。

    元晔望着她,“我从来都没想过让你谅解我,理解我。我不让京兆王隐瞒你的身世,就是为了让你恨我、想杀我,这样你就再也不会想做我的皇后了。”

    陆沅止见他不装了,跟自己露出本性了,语气也愈发刻薄。

    “那真是恭喜陛下得偿所愿了,我现在真的非常恶心你、厌恶你,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元晔望着案上的沉香炉,一言不发。

    当年,让元显告知陆沅止的身世时,他不是没有过担忧,他也害怕沅止得知自己本来的身份后,会想认祖归宗,会想做皇后,过安逸富贵的生活。

    可他不想让她做皇后。

    所幸陆沅止自幼遭逢坎坷,非一般世家娇养的贵女可比,她有着自我的远大报复与理想,并不甘于做一个男人身后的女人,哪怕这个男人是皇帝。

    相反她嫉恶如仇,敢爱敢恨,有仇必报,不因对方身份显赫而怯懦退缩,也不因对方身份卑微而耀武扬威。

    对伤害她的人,她必要除之而后快,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她也一视同仁。

    如果不是这颗始终如一憎恨他、想杀他的心,他早就让元显秘密解决她了。

    “沅止,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让你做我的皇后。”元晔坦然道:“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杀我,这一切都是我布好的局,只等你入局。”

    “阿锦说的不错,你们都是疯子,而且有病。”陆沅止愤然道:“你明明早就通过师父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明明可以直接杀了我,为何还要把我们当猴一样耍?”

    元晔脱口而出——

    “因为我想让你活。”

    陆沅止脑中轰然一声。

    元晔看着她,问她,“阿锦应该把我们的前世过往都告诉你了,可在她的回忆中,你可曾听到一个关于你的字?”

    陆沅止一懵,不错,明锦转述的经历中,确实没有她的存在,如果明锦前世不是陆氏女,那前世的她又在哪里?

    “因为在她入宫之前,你已经死去多年,成了陆氏的禁忌。”

    元晔一字一句告诉她,却带着令人恐惧的凉薄杀意——

    “前世,你不曾长至这般大,你早已死于洛阳的流民之乱。”

    前世,陆鉴担任洛州刺史时,在任时胡作非为,致使民怨沸腾,他便在流民起义时浑水摸鱼,安插亲信谋害陆沅止,造成陆沅止死于流民之手的假象,让陆鉴自责愧疚。

    这一世,明锦从未到过洛阳,这也是他的私心,他不想让明锦去洛阳,他怕她在洛阳会回忆起前世和陆聿的往事。

    陆沅止头皮发麻,难以置信,“前世,是你害的我?”

    元晔叹了口气,“沅止,谁和谁不是骨肉?即便我不想让你做皇后,你也是我的表妹,我又怎会忍心真的让你去死?可朝堂的残酷,让很多事并不以我个人的意志为转移,我只是想弥补一些前世的遗憾,我想让你这一世平安长大,好好活下去。”

    陆沅止情绪近乎崩溃,原来现在的她,本就不该存在。

    她眨了眨眼,眼睫上缀着一串晶莹的泪珠,她突然抬起头问元晔。

    “如果我出生时,没有被师父带走,而是留在了陆氏长大,你还会跟前世一样杀我吗?”

    元晔眼神微动,然后,一字一句,以冷静理智到近乎残酷地声音告诉她——

    “如果你没有被成功偷走,并且平安长大,我依旧会在你成为皇后之前,就毫不犹豫的杀了你。”

    陆沅止毛骨悚然。

    *

    后园中。

    陆聿转身离去,明锦也胡乱收拾了仪容,往和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二人都是一副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陆顺华回过神后,立刻拔腿追上陆聿,张臂挡在了他面前。

    “大哥,你别走。”

    陆聿神色不耐,冷冷道:“让开。”

    陆顺华不让,手足无措地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的脚步,“大哥,你们刚刚在做什么?你们怎么可以……”

    陆聿表面云淡风轻,若无其事道:“你都嫁人了,看不出来我在做什么吗?”

    陆顺华依旧难以置信,她不停眨着眼,语无伦次道:“明锦姐姐不是因为拒绝你才入宫的吗?你们现在怎么又搞在了一起?大哥一向立身清正,怎么能做这种不忠不义之事?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她勾引的你?”

    勾引?

    陆聿目光陡然一沉,他回身看着陆顺华,突如其来地对她说了一句,“丽华在石窟寺应该很寂寞。”

    陆顺华心里一咯登,脸色瞬间煞白。

    陆聿面无表情,一字一句提醒她,“如果你不想去陪她,就记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下场会不会比她更惨。”

    “大哥,你……”

    为了维护明锦,他竟然威胁她。

    陆顺华脸色涨红,眼泪在眼池打转。

    她知道她只是个庶女,比不上他嫡亲的妹妹,她也始终恪守本分,不敢妄想自己在他心里是多独特的存在。

    可毕竟血浓于水,这么多年了,他待她就真的没有半分兄妹之情吗?

    “大哥,你知道我没有私心,我们才是亲兄妹,我都是为了你好。她现在是宫中女官,你是皇帝近臣,我不想看你做错事,不想你和陛下有嫌隙,不想让她毁了你。”

    陆顺华哽咽了,字字推心置腹。

    陆聿眼眸低垂,淡声道:“她没有毁了她,是她拯救了我。”

    说完,便转身离去。

    陆顺华看着他的背影,眼泪不争气地滑落,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眼神陡然一狠,转身又往浣衣局而去。

    ……

    明锦刚刚回来。

    陆太后没醒,皇帝又在审问沅止,现在没人有时间搭理她,她便回来继续洗昨日没洗完的衣服。

    陆顺华来到浣衣局,看着明锦在井边打水,眼神阴沉。

    “你可真是心大,你知道你做那些事,够你死多少回吗?”

    明锦往洗衣盆中倒着水,顺手撩了一下头发,不以为意道:“知道啊,您是贵人,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下等宫婢,您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今日之事,你全看到了,你若对我出手,陆聿会饶了你吗?”

    陆顺华眼角抽了抽,她快步走向明锦,揪着她的衣襟,恶狠狠道:“别再接近他,你比谁都清楚他为什么憎恨常氏母女,不要伤害他,不要把他变成跟陆鉴一样的人”

    明锦眼神动了动,当年,陆鉴在宫中与常氏私通,常氏因此怀上陆丽华,气的兰陵长公主早产,精神失常。难道,她也要让陆聿变成像他父亲一样,他最厌恶的模样吗?

    “这一次,我会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如果再有下次,我会亲手撕了你。”

    陆顺华狠声威胁。

    明锦怔怔看着她目露凶光的模样,竟有一瞬觉得不认识她了。曾经温纯乖巧的心机小白兔,在面对陆聿的问题上,却宛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嗜血野兽。

    她毫不怀疑,此刻她只要敢说一个不字,陆顺华就会立刻咬断她的脖子。

    “你就那么怕陆聿出事,你在这宫里没了靠山吗?”

    “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当然不心疼。”陆顺华冷冷道:“因为你在利用他,所以想当然的以为我也只是在利用他,而罔顾了人伦天性。”

    明锦眼神一动,正色道:“陆氏利用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才有了今日的风光,为何你们残害无辜性命,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是对?而我们略施小计就是穷生奸计,无耻卑鄙?就因为你们已经爬上高位,掌控话语权,所以你们做什么都对吗?”

    陆顺华冷哼,“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你果然是在利用他,拉他与你共沉沦,好毁了陆氏,来报复太后昔年对你的迫害,对吗?”

    “是又如何?”明锦微扬下颌,轻嘲道:“有本事就去跟太后揭发我,让她杀了我。”

    陆顺华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明镜挑眉冷笑,“不过你想清楚了,此事败露,陆聿就是秽乱后宫。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你敢让陆聿给我陪葬吗?”

    “贱人。”

    陆顺华咬牙切齿。

    “贱人也死人强,活着,才是个人。”

    明锦冷冷丢下一句,扬长而去——

    第83章 六镇兵变

    在浣衣局不欢而散后,陆顺华便忍着气返回长春殿为太后侍疾,如今太后是她最大的仰仗,她的地位没有稳固之前,陆太后绝不能死。

    直至深夜时分,陆太后才幽幽转醒。

    陆顺华见太后醒了,就立刻端着汤药上前。

    “太后,吃药了。”

    陆太后斜倚着软靠,神色沉默的如一潭死水。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开口问陆顺华道:“她们人呢?”

    陆顺华滞了一下,“太后问的是刺客,还是明锦姐姐?”

    陆太后眼刀横了她一眼。

    一言不发,却是不怒自威。

    陆顺华立刻跪倒,“刺客正由陛下亲审,尚不知结果,明锦姐姐她……”

    她紧攥着药碗,攥的指尖都苍白了,她想起明锦刚刚那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恨不能在太后面前揭穿她的丑事,借太后之手对她除之而后快。可一想起陆聿对她的感情,她又怕明锦出了事,陆聿会想不开。

    最终,她妥协了,面不改色道:“姐姐已经又返回浣衣局做事了。”

    “她倒是心大。”陆太后听完冷笑,默了片刻后,又嘱咐道:“你退下吧。”

    陆顺华眼眸低了低,恭敬告退。

    王芸儿扶着陆太后坐了起来,亲自服侍她吃药。

    陆太后喝了几口药,便被那酸苦的味道刺激的毫无再饮的欲望,抬手示意宫人把药撤下去。

    王芸儿担忧道:“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我大约是好不了了。”陆太后喟然长叹一声,“陆氏的根基都被人刨了,我还能好吗?”

    王芸儿默然。

    不知沉默了多久,陆太后淡声吩咐她道:“你亲自走一趟,把那个孩子给我带过来。”

    王芸儿叹道:“你就算见了她又如何?若非你当初把事情做的那般绝,陛下又怎会提防陆氏至此,造成如今这无法挽回的局面?”

    陆太后神色已经有些不耐了,她重重咳了两声,冷声道:“你先把人给我带过来,再来口诛笔伐我!”

    王芸儿言之无用,沉默着离去了。

    不久后,陆沅止就被王芸儿从皇帝处领了出来,亲自押送到了陆太后跟前。

    陆太后本想与她单独密谈,又担忧病中虚弱,再遭陆沅止攻击,便遣散了殿中所有的内监宫人,只剩下王芸儿一人近身护卫。

    内殿中,陆太后看着地上跪着的孩子,冷笑了一声。

    “堂堂公主之女,天生凤命,若是养在陆氏,又怎么沦落到如此落魄模样呢?”

    陆沅止亦冷笑,想起元晔坦白的她前世的命运,反讽道:“若是长在陆氏,我恐怕连长这么大的机会都没有,我早就被狗皇帝和京兆王暗杀了。”

    陆太后眼神阴沉道:“你遭到的不公,我一定会在元显身上为你讨回来,不过,现在是需要你做决定的时候。”

    陆沅止神色一怔。

    陆太后接着道:“现在,你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条路,回归陆氏,以陆氏嫡女的身份乖乖入宫做皇后,将所有的罪名推给陆聿,让他以魏长风的身份去死。第二条路,永远埋藏你的身世姓名,顶替魏长风的身份认罪,保全陆聿的性命。”

    殿中的气氛安静了下来,死水一般沉寂。

    陆沅止面无表情。

    王芸儿心里一咯登,陆太后心知肚明,文武百官都亲眼看到了陆沅止出手行刺皇帝,此时曝光她陆氏嫡女的身份,根本得不到朝廷的认可,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做皇后的希望。

    陆太后虽然给了她两条路,实际上她只有顶下魏长风身份去死那一条路可选。

    “我认罪。”

    她说道。

    几个字,轻盈单薄的好似一片羽毛,在空荡的大殿回荡。

    陆太后闭了闭眼,将一个药瓶扔给了她,语调平静, “你自尽吧。”

    药瓶在地上骨碌碌转了几圈,落在了陆沅止膝盖边,陆沅止捡起药瓶,攥在手中。

    她毫不怀疑,只要她死了,陆太后一定会倾尽全力保全陆聿,陆聿会活下去。

    王芸儿痛心不已,跪倒在陆太后面前,求情道:“太后三思,此事尚未与陛下商议,就贸然赐死,恐怕不好交代。”

    陆太后不以为意,“明日,全天下人都会得到魏长风已死的消息,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魏长风。”

    那几句话,看似说给王芸儿,实则是在暗示陆沅止,只要她死了,陆聿就可以重获新生。

    陆沅止自嘲笑了笑,从出生起被抛弃,如今又要被放弃,她这一生似乎注定六亲缘浅,无依无靠。她早知此行九死无生,一心求死而来,如今也算求仁得仁了。

    她倒出瓶中毒药,正欲吞入口中之际,一道焦急的女声传来——

    “不要!”

    明锦神色惊慌地冲入长春殿,一巴掌拍掉了陆沅止手中的药。

    陆沅止愣住了。

    明锦扑通跪在地上,在陆太后还未来得及动怒之际,急急堵回她的话道:“太后,朔州急报,六镇兵变,定北王被叛军所害!”

    陆太后脑中轰然一声,整个人的面色便如同死灰一般。

    “你说谁遇害了?”

    ……

    半个时辰前,明锦惊闻朔州参军带着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连夜入宫,大吃一惊,眼皮狂跳。

    猜测定然是朔州出了大事,便跑至宫门前查看,却见崔琰满身伤痕,带着几个亲兵狼狈不堪而来,险些摔下马背。

    明锦向他狂奔而去,抱住从马背滑落的崔琰,鼻子一酸,“阿兄,你怎么成了这样?”

    崔琰看到她后,多日紧绷的情绪瞬间松弛,他已经累的快要支撑不住了,对她说了朔州急报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明锦脑中嗡的一声,心知兹事体大,托内监照顾好崔琰后,立刻跑去太和殿传话儿。

    元晔神色凝重,立刻下令召陆夫人母女和京兆王等人入宫。

    明锦询问沅止的情况时,才得知陆太后把人带走了,立感不妙,这才又紧追来了长春殿,阻止沅止自尽。

    她泪眼盈盈,哽咽道:“家兄朔州参军崔琰连夜入宫,带来六镇兵变的消息,定北王已经被造反的叛军所害了。”

    陆太后一阵头晕目眩,只觉天旋地转,天都要塌了。

    贺洛跋之死对她的冲击,远超过了要处死陆沅止的心,现在,她什么都顾不得思考,满脑子就只嗡嗡回荡着那几个字——

    贺洛跋死了。

    她手中的最后一把剑也断了。

    陆太后全身发抖,剧烈咳嗽了起来,边咳边道:“人呢,传信儿的人呢,我要见他!”

    明锦趁陆太后伤神分心之际,立刻拉起陆沅止,暗示王芸儿快带她下去,回道:“家兄一路疾行,已体力不支昏倒。”

    “让他给我醒过来!”

    陆太后大喝一声。

    *

    定北王府。

    陆夫人和贺云珠已然睡下了,忽闻宫中急报,还以为是陆太后要召陆夫人入宫商议对白日里刺客行刺之事的结果,于是由刘弘驾车,亲自送母女二人入了宫。

    入宫后,就被王密引到了长春殿。

    此刻,长春殿的气氛十分凝重,各自归家待罪的元显和陆聿也都再被召进了宫中。

    陆太后急火攻心之际,体力有些不支,此刻并未露面。

    陆夫人看着在殿上围了一群的人,脸色十分不解,“来了这么多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陆聿面色凝重的望了她一眼,没有开口,沉默转身往一侧走去。

    元显则是一副忧心忡忡的焦虑模样。

    元晔在殿中来回踱步,一言不发。

    陆夫人愈发不解,心中不安,看着众人这诡异沉默的气氛,却也不敢多问。

    直到的黎明时分,经过太医们又是灌参汤,又是针灸刺穴的不懈努力,和明锦后半夜衣不解带的细心照顾,崔琰终于醒了过来。

    长春殿收到消息后,立刻将人带了过来。

    陆太后仍旧虚弱难以下榻,王芸儿从内寝走出来,说太后让众人都进去。

    人都到齐后,陆太后便让崔琰当着众人的面,将六镇的情况再说一遍。

    崔琰嘴唇苍白地跪在地上,像皇帝和太后请安,明锦搀扶着他的身子,给他支撑。

    他有气无力道:“沃野边将韩陵,聚集六镇民众谋反,于宴会上谋害定北王,高车六部同时反叛,柔然趁势进攻边境,边疆大乱了。”

    贺云珠如遭五雷轰顶,母女同时惊呼——

    “阿耶!”

    “将军!”

    陆夫人惊闻噩耗,险些瘫倒,回过神后,又急急追问,“我儿何在?”

    崔琰面色沉痛,哀声道:“世子与小公子,已和定北王同时遇害了。”

    听到贺洛跋之死,陆夫人勉强还能撑住,可听到两个儿子也已遭贼手时,陆夫人哀不自胜,一口气没提上来,两眼一翻,顿时昏了过去。

    “阿娘。”

    贺云珠痛哭失声,阿耶死了,哥哥们也死了,她只觉天都要塌了。

    明锦鼻子一酸,跪行着过去抱住了贺云珠,两个小女郎相拥而泣。

    陆太后心口抽抽作疼,脑中更是天旋地转,贺洛跋死了,两个外甥也死了,这是天要亡陆氏啊!

    元晔示意王芸儿带陆夫人母女下去休息,明锦一路陪着贺云珠安抚。

    刘弘目眦欲裂,攥住崔琰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追问道:“你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来。”

    崔琰眼神一黯,将贺洛跋遇害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自汉化改革以来,朝廷对六镇的军事作用屡屡削弱,六镇军民因此对朝廷大为不满。在均田制与三长制推行后,六镇军民与豪强的冲突愈发尖锐,便有不少边将在造反的边缘蠢蠢欲动。

    事发之日,沃野边将韩陵与柔然使臣、突厥王子同来云中城缴纳岁贡,柔然使臣以连年天灾为由,要求降低对魏国的岁贡,被贺洛跋强硬拒绝后,使臣突然出手袭击。

    贺洛跋固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不想云中城早已有了叛徒,在贺洛跋的酒中做了手脚,致使其被偷袭遇害,叛军就此控制了云中城。

    听完事发经过后,元晔面色凝重。

    他知道,让鲜卑放弃长久以来的习性融入汉人的生活,必然面临着无数的摩擦与冲突,民族融合的过程必然是艰难而痛苦的,却也是不得不为的。

    六镇起义是早晚之事,可这一世,却比他预期的早了些。

    “事态危机,必须尽快集结兵马,平定六镇之乱。”

    元晔话音落,元显就立刻跪倒请命道:“臣愿带兵讨伐叛军,将功赎罪。”

    陆太后眉峰微蹙,元晔在此刻召元显入宫,就是摆明拉要让他挂帅平叛,她不想轻饶元显,可此刻确实没有能比元显更合适的大将出战了。

    元晔看出陆太后的犹豫不满,作揖道:“母后,边关告急,此刻正是用人之际,京兆王叔是社稷肱骨之臣,无论您对他有何不满,儿臣都希望母后能够暂时放下芥蒂,给王叔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陆太后虽不甘愿,可战事危机,时不待人,她最终是妥协了。

    元显立刻跪倒领命,谢恩后,又道:“由臣挂帅,此战必然万无一失,只是臣还需一名阵前先锋。”

    陆太后眯了眯眼。

    元晔会意,面色不改奏请道:“贺洛跋遇害,诸子皆丧,定北王爵位无着。元善现作为贺洛跋唯一在世的儿子,儿臣希望由元善现继承定北王之位,为此番北伐先锋,与京兆王一道平定六镇之乱。”

    陆太后脸色阴沉,这岂不是要把六镇兵权拱手让给元善现?

    她看向陆聿,他比谁都清楚,六镇兵力是她临朝称制的最大后盾。

    她希望陆聿能说些什么,哪怕是他开口主动请缨出战,就算她舍不得让他做先锋上战场,也能尽量斡旋,不让六镇兵权落入外人之手。

    不想陆聿却无视她的暗示,他现在纵然对元晔有些不满,可边关危难之际,不是朝堂内耗的时候,开口附和道:“元善现是贺洛跋之子,由他当先锋,为父报仇,合情合理,臣同陛下之请。”

    陆太后被陆聿当面拒绝,恨得牙痒。

    如今贺洛跋遇害,六镇无主,皇帝和元显故意趁危机之际,将六镇兵权掌控在他们自己人手中,折她的羽翼。

    她看透了他们的图谋,却也无计可施。

    元显要为国请战,元善现要为父报仇,他们的行为和动机,让她没有分毫反对的理由,即便放在朝堂公论,也没有反对之理。

    陆太后闭了闭眼,一阵深沉的无力感袭来。

    她本以为姐姐给贺洛跋生了儿子,等贺洛跋死后,这两个有陆氏血脉的孩子就能接掌贺氏部在六镇的兵权,成为陆氏的外援,继续巩固陆氏在内朝的权力。

    可不想一场叛乱,这两个有陆氏血统的儿子竟双双遇难,反倒让元善现这个前妻之子,成了贺洛跋唯一的子嗣。

    贺洛跋早年抛妻弃子,也万万想不到,最终却是由这个被抛弃的儿子来继承他全部的军事和政治遗产。

    人算不如天算,那不该属于陆氏的东西,上天总会让它以各种形式回归到它原有的位置。

    陆太后自嘲笑了笑,不想她费劲心机,筹谋一世,到头却是一场空。

    天下事,就这样,你想怎样,他偏不能怎样——

    第84章 山穷水尽

    陆夫人被安置在了偏殿休息。

    明锦边照顾着昏迷不醒的陆夫人,边安抚着哀哭不止的贺云珠。

    天亮后,各级官吏也都纷纷被召入宫中,安排部署平叛战略,各州郡紧急调兵集结,元显不日便要离京平叛。

    临近黄昏时,陆聿才得空抽身离开尚书台,来了一趟偏殿看看陆夫人。

    陆夫人还没有醒,陆聿看着在床边照顾的明锦,欲言又止的模样。

    贺云珠已经缓过了神,阿耶没了,她必须坚强起来,好好照顾阿娘。

    她知陆聿只是打着来看陆夫人的幌子找明锦的,便上前要过明锦手中的帕子,道:“你休息一会儿,这里交给我。”

    明锦有些担忧。

    贺云珠摇了摇头,“现在是需要我坚强的时候,我不会倒下的。”

    明锦这才稍稍安下心。

    陆聿往外对她使了使眼色,便先一步出去了,明锦嘱咐了贺云珠几句后,便紧跟而出。

    ……

    二人并肩走在廊下,夕阳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今日朝会,除了北部战事问题,有提及沅止的事吗?”

    陆聿拉着她的手,在回廊的台阶上坐下,“此事暂时搁置了,只是她还要被关押宫中,陆氏让渡了六镇的兵权,或可保她一命。”

    明锦默然,陆太后是绝对要保陆聿的,陆聿此时告诉太后自己才是魏长风的秘密,无非是想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威胁太后保陆沅止的性命。

    如果陆太后坚持要杀陆沅止,陆聿一定会在全天下面前曝光自己才是真正的魏长风的身份,让整个陆氏身败名裂,这是陆太后不愿看到的结果。

    “魏长风”公然行刺,是一定要死的,可此番陆氏让渡了六镇兵权来换取皇帝保密陆聿的身份,那这个“魏长风”是真死还是假死,就是皇帝说了算了。

    “就算活下来,她大约也是没有自由了,不是软禁宫里,就是幽禁陆氏,这辈子大约都不得见天日了。”

    陆聿叹了口气,此事之后,魏长风的身份虽然算是解决了,可付出的代价却是他不乐见的。

    “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明锦挽着他的手臂,垂眸道:“我们只是想保护你,我不想皇帝以此为把柄拿捏你,他现在对你友善,可若以后他以此为把柄杀你怎么办?”

    陆聿看着渐渐消沉的夕阳,淡淡道:“他不会杀我,即便你们不做这些,他也不会杀我。”

    明锦黯然垂下眼眸。

    前世,他也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不愿背叛皇帝,至死都选择相信他。

    这一世,他们一起成长,她亲眼见过阿娘对他的逼迫,要他立毒誓效忠守护皇帝,他没有办法卸下这个包袱。

    “哥哥,你就是太善良了,你对他掏心掏肺,他未必待你如此。”

    陆聿默然,摩挲着她红肿粗糙的手指,竟然从怀中取出一盒冻药,一点一点给她细细擦在了手上。

    明锦心底一阵暖流滑过,也不知他是何时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冻伤,竟还特地给她带了药。

    “明天还要干活儿,擦了也是白擦,白白作践了好东西。”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

    陆聿揉着她的手,轻轻呼了口气,她自小倔强,明明只要跟太后认了错,就可以免受这些劳苦,可她自认无错,就绝不会低头。

    明锦静静看着他,他这张脸实在是无可挑剔,少时兄妹一同出游,总能引来一群小女郎羡慕自己有一个英俊的哥哥。

    而今挑破关系,一想到这个人美好的一切以后都会只独属于自己,她就忍不住想现在就轻薄几分。

    她微微探头,凑近了他脸,陆聿察觉了头顶落下的阴影,便也抬起头回望着她。

    四目相对时,他那浅淡的棕眸竟是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阴翳,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忧郁。

    明锦痴痴看着,那一时想轻薄他的心思也淡下来了。

    她垂下眼眸,有些讪讪地抿了抿唇。

    陆聿看她那模样,恍然意识到什么,问她道:“你的嘴唇怎么了?”

    明锦一怔,对他眨了眨眼,神情茫然。

    下一刻,陆聿白皙修长的五指便拢入她浓密的乌发中,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脸勾近自己,微微仰头碰了一下她的唇。

    他的唇很软、很暖,明锦呆住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唇被他温柔的包裹,唇舌轻触,口齿生津,直到她的唇都被那温热的津液滋润过,二人湿润的唇才分开。

    此时,太阳渐渐也落下了,天边最后一丝余晖也渐渐消散。

    急速火热的心跳慢慢平复,明锦微微喘着气,脸上发烫,调侃他道:“哥哥,你变调皮了。”

    陆聿淡笑,用手指轻轻拭去她那微肿的嫣唇上晶莹的水渍,“不喜欢吗?”

    明锦手臂软软勾上他的脖子,又主动轻吻了他一下,含羞带怯道:“当然喜欢。”

    陆聿和她额头相抵,问她,“你什么时候出宫呢?总不能在这里一直磋磨受苦。”

    明锦滞了一下,垂下眼眸,她现在还是宫人,这个身份依旧限制他们不能自由的在一起。

    “如果没有陛下和太后的恩旨,我恐怕真的要呆够年纪才能出宫。”

    “早知今日,何必入宫?”陆聿说完,又一想她当初是因为自己才入宫,便也没有了苛责她的理由,话锋一转道:“不过这也只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会有的不同经历罢了。”

    明锦勉强一笑,她依偎着他的臂膀,和他并肩看着渐渐升起的圆月。

    月中了,马上又要过年了。

    时光匆匆,明年,她就十九岁了,前世这个年纪的时候,她的长生郎都会叫阿娘了。

    陆聿年长她四岁,过完年就二十三了。前世,他终身未娶,没有子嗣,今生若不是那些变故,他能按部就班的成婚生子,孩子现在应该已经会叫父亲了。

    明锦想起是因为自己才害的他如此,突然有些鼻酸,黯然垂下了眼眸。

    陆聿看着月光下她低垂的眼睫,以为她是低落于不能离开宫廷,手掌抚上了她的脸颊,安慰道:“如果陛下不放你的话,我就带你走,我们一起浪迹天涯。”

    “你终于愿意带我去流浪了。”明锦笑了笑,眼睛了泛起一层闪光,“可是,现在既然所有的秘密都捅开了,我更想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做亡命天涯的囚徒。”

    她顿了一下,低喃道:“我也不想让你变成和太师一样的人。”

    陆聿神色滞住。

    明锦认真告诉他,“我想给你生儿育女,我想和你有一个家,简单幸福的生活一辈子。”

    陆聿的眼神晃动了一瞬,生儿育女,有一个家,多么美好的词语,听的人心都柔软了。

    她离开那一年,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那时他就没有家了。

    他常常会觉得自己会孤独一世,像他这样满手血腥的罪孽之人,是不配在这个世上留下后代的。

    可现在,她不嫌弃他,愿意给他一个家。

    那一刻,他深深感慨着,一定是阿娘在天上默默守护他们,阿娘不想让她的一双儿女孤独困苦,所以让明锦来拯救他。

    陆聿张臂把她拥到了怀里,动容地吻了吻她的发顶,内心的千言万语,最后竟是化作一句。

    “天色不早了,我该出宫了。”

    明锦懵了一下,然后嘟起了嘴,她都这样跟他说了,他也不表示什么吗?

    “阿锦,我会光明正大的娶你,我不会像陆鉴一样,只能在宫里跟你偷偷摸摸的私会。”

    明锦展颜一笑,知道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等他要离开时,她却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陆聿怔了一下,又见她带着几分羞赧地低下了头,含羞带怯的模样,惹人怜爱。

    “我们好不容易才见上一回,你都不多亲亲我。”

    她拉住他撒娇,却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陆聿刮了刮她的鼻子,哄她道:“那你先记着,等我下次来看你的时候,再还慢慢还给你。”

    明锦依依不舍。

    *

    与此同时,陆夫人也幽幽转醒。

    贺云珠松了口气,扑到了她的怀里,喜极而泣。

    “阿娘。”

    陆夫人却是木木的没有反应。

    贺云珠松开母亲,坐直身子看着她。

    陆夫人面色青白,眼窝憔悴地凹了进去,昔日高贵雍容的贵妇人,仿佛一日之间便苍老了数岁。

    “阿娘,你别这样,我害怕。”

    贺云珠哽咽着,给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残泪。

    陆夫人怔怔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木然而僵硬地侧过头,躲开了她的手,贺云珠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她却突然又躺回了床上,一动不动。

    贺云珠看着又闭眼睡去的母亲,心底也空落落的。

    片刻后,陆夫人又猛然坐起了身子,枯瘦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贺云珠的肩膀。

    “珠儿,你听我说。”

    贺云珠被抓的有些吃疼,看着有些疯魔的母亲,一动也不敢动。

    陆夫人看着女儿的脸,想起了陆太后以前说过的话——

    培养一个儿子成材很难,但是女儿却可以嫁一个好夫婿。

    所以她给陆鉴塞了成打的姬妾,给陆鉴生了一堆庶女,如今陆氏已经送了两个女儿给皇帝,陆氏其他女儿长大后,也会再被献给皇帝,或者到各大世家去联姻,以此巩固陆氏的利益。

    她望着贺云珠,她的儿子没了,可她的女儿貌美可爱,少盛如花,她还不算满盘皆输。

    她一字一句,冰冷的对贺云珠下了命令——

    “今晚,你就去太和殿,求陛下要了你。”

    贺云珠如遭雷击,瞬间脸色惨白,“阿娘,你在说什么?”

    她是被父兄之死刺激到发疯了吗?

    陆夫人眼眶血红,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哀声道:“你阿耶死了,你哥哥也死了,如今贺氏只能靠你了,你不入宫为妃,我们还有活路吗?”

    贺云珠眨了眨眼,泪眼朦胧地望着母亲。

    “或许父兄没了,我们会家道中落,可我们还没有山穷水尽到需要卖女儿的地步吧?”

    陆夫人的神经已经脆弱地崩成了一条线,严词提醒她,“元善现憎恨我们母女,他们母子的悲惨人生皆因陆氏所起,如今他袭了爵,掌了兵,他若得势,以后能放过我们吗?”

    贺云珠僵住,想起那一日在酒楼时,元善现对她的威胁。

    他恨她,他恨不能杀了她。

    陆夫人声泪俱下,苦口婆心地劝她。

    “太后身体已经不行了,她活着,你我还有仰仗,她若驾崩,你我还有活路吗?你不入宫,我们孤儿寡母,靠什么跟元善现斗?”

    “趁着太后还活着,你尽快入宫,确立名分,若能生下子嗣,日后就是诸王,哪怕是个公主,也能联姻世家,保我们母女一世安稳荣华,不至于为外人所辱。”

    陆夫人情绪激动,语无伦次,陆氏已经没有兵权了,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等到太后驾崩,皇帝一定会清算陆氏。

    此刻,她已经深深陷入对元善现那未知的打击报复的恐惧,若非陆氏当初把事情做绝,何至陷入今日的被动?

    “珠儿,你说话,你说句话,你快答应母亲啊!”

    贺云珠泪流满面——

    第85章 最后告白

    翌日一早,陆夫人便亲自来了太和殿,跪在皇帝面前,泣涕请求。

    元晔心中一惊,连忙扶起了陆夫人,得知她的请求后,心中虽纠结,却也没有忍心拒绝。

    他知道贺云珠对他没感情,可他也知道贺洛跋死了,贺氏母女此时是走投无路了,必须寻找更强大的靠山。

    让贺云珠入宫,无非是让她在皇帝的庇护下,保一世无忧。

    他们无需有感情,只需给她一个合适的身份,把她当妹妹一样养在宫里,好好照顾一辈子就是了。

    得到元晔的允诺后,陆夫人就欢天喜地的回去了定北王府。

    就在陆夫人等待宫中册封消息的时候,这一日,下人却来传话,说贺云珠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她已经跟刘弘一起去朔州了,她不要入宫,不要做一个只能站在男人身后求庇护的弱女子。

    她要上战场,亲手为父兄报仇。

    ……

    得知贺云珠要入宫后,刘弘就来找她了。

    他手中提剑,站在贺云珠面前,神情局促。

    他没有皇帝的权势地位,也没有办法像皇帝一样召集天下兵马,剿灭叛军,为她的父兄报仇,他处处不如皇帝,不该阻拦她的好前程,可是——

    “珠珠,我没有皇帝的资本,给不了你尊贵的地位,但我会亲自去朔州平乱,我会亲手为舅舅报仇。”

    贺云珠怔怔看着他。

    刘弘抿了抿唇,对待感情的事,她好似总有些反应迟钝,竟然还想让他娶明锦,让他和明锦都有些哭笑不得。

    有些话,如果他不说,她可能永远都感受不到。

    有些话,如果他不说,等她入宫后,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鼓起勇气对她道:“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一辈子对你好。”

    贺云珠跟他对望了一会儿,她从来都只当他是表哥,以为他们之间只是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从来没有往另一个方向想去。

    这一刻,听懂他的意思后,她蓦地红了眼眶,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刘弘喜出望外,拉起了她的手,当天,二人便私奔去了朔州。

    ……

    陆夫人痛不欲生,她的丈夫儿子都没了,怎么忍心让最后的女儿也赴战场送死,早知今日,当初就不逼她入宫了。

    明锦在宫中收到消息时,心中七上八下的,朔州正是兵荒马乱,贺云珠贸然孤身前往,出事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陆聿跟陆太后回禀过陆夫人的消息后,便悄悄来了一趟浣衣局,给明锦带来宫外的消息。

    明锦看到他,立刻欢喜地扑到了他的怀里,依恋地抱住。

    “哥哥。”

    陆聿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把贺云珠的信给她看了后,道:“别担心,火骑兵已经去追上她了,何况刘弘跟她一起走的,有刘氏部的支持,不会有事。”

    明锦看着信,稍稍安心,差点忘了,她们还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火骑兵呢,现在也算派上用场了。

    “刘表哥到底是说出来了,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陆聿故意提醒她,“当初,不是说要把你要嫁给刘弘吗?”

    明锦脸上一红,便又想起他冒着万山风雪回来找自己的情景,勾着他的脖子,缩在他怀里娇嗔道:“若非如此,你怎么会回来找我,我又怎么会知道你喜欢我。”

    陆聿浅笑,把她揽到了怀里,与她额头相抵。

    紧跟陆聿而来的王芸儿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蹙起了眉。

    *

    与此同时的司空府。

    穆兰若得知贺云珠奔逃朔州的消息后,心急如焚,左思右想后,取下墙上那早已被封存多时的马鞭,准备亲自去寻贺云珠。

    刚走到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母亲贺夫人。

    穆兰若一怔,“阿娘。”

    “你这是要去哪儿?”

    穆兰若低了低眼,“我不放心珠珠,我想去把她找回来。”

    “不必去寻了。”贺夫人走进屋内,在榻上落座,“你舅舅没了,你舅母原本打算让珠珠入宫为妃,可珠珠跑了,如今我们两族就只能靠你了。”

    穆兰若不解,把马鞭扔到一旁,坐在母亲身边道:“阿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夫人冷静道:“你舅母此番回京,原本就是打算在皇帝长子出生后,让你或者珠珠其中一个入宫为妃,诞下子嗣,维护我们鲜卑勋贵在朝堂的利益,现在珠珠跑了,就只能由你入宫了。”

    穆兰若大惊失色,反对激烈。

    “不,我不会入宫的,阿娘明知我喜欢陆聿,为何要逼我嫁给皇帝?何况陛下也知道我的心意,就算你们想让我入宫,陛下能答应娶我吗?”

    贺夫人反唇相讥,“你喜欢他,他喜欢你吗?你还嫌你在京城不够丢人吗?他要有心,早就娶你了,别再自讨没趣了。”

    穆兰若攥紧了手指,心有不甘,“阿娘,我不甘心啊,都这么多年了。”

    “天下男人何其众,你堂堂穆氏贵女,何患无夫?皇帝是这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男人,难道还比不上区区一个陆聿?”

    贺夫人拉起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太后大限将至,陆氏已是式微之态,你必须尽快与陆氏分道扬镳。谁也不知道皇帝对陆氏的真实态度,若是太后驾崩,皇帝清算陆氏,你嫁给陆聿,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往火坑里跳?”

    穆兰若心中一震。

    “皇室与勋贵联姻,并不需要有什么感情,你没有这个觉悟,但是皇帝比你有政治觉悟,只要你点头,他会毫不犹豫的迎你入宫。”

    穆兰若脸色不耐,她不需要这种冷血无情的觉悟。

    贺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继续跟她分析局势,“后宫如今是陆氏一家独大,皇帝需要有其他贵女来制衡陆氏,还需要有鲜卑血统的后嗣,在将来的朝堂上代表鲜卑势力,来制衡在汉化改革后渐渐崛起坐大的汉人世家,平衡胡汉矛盾。”

    “你是贺氏与穆氏两大家族联姻的结晶,有着最纯正高贵的血统。只有出身勋贵之首的你,才压得住陆顺华,竞争大皇子的抚养权,夺取皇后位。”

    穆兰若蹙眉,“皇后位?这不是都默认了给陆氏女吗?”

    她就算入宫,也做不成皇后的。

    贺夫人轻嘲,“那你看陛下立她做皇后了吗?”

    穆兰若哑口无言。

    “陛下不立后,你就有机会。”贺夫人提醒她,“你是鲜卑贵女,你要像我的姐姐贺昭仪一样,诞下一个如太原王一样强壮的皇子,在未来的朝堂上代表鲜卑的利益。”

    穆兰若眉间微蹙,不为所动。

    她根本不能理解这些为权力疯魔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为了权力,爱情、自由、家庭全都可以牺牲吗?

    贺夫人看着她放在案上,看了一半的书,幽幽道:“我们本该驰骋于无边的草原,征战于辽阔的沙场,我们像阴山上的雪鹰一样自由,现在他们却要通过汉化改革,以汉人儒的思想把你困在这方寸的天地。”

    穆兰若神色一滞。

    “你不再扬鞭纵马,不再挽弓射箭,你失去了鲜卑最淳朴的野性,反倒拿起绣花针,捧起《女诫》自我规训,只为把自己变成陆太后喜欢的柔弱温顺模样,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

    贺夫人冷冷质问她,“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模样,为了陆聿要死要活,还有半分自我吗?”

    穆兰若被问到了痛处,心口狠狠一揪。

    回想过去的种种行为,她也不由自问,曾经自由奔放,自信张扬的她,怎么成了现在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陆太后早已被汉人的文化荼毒,遗忘了自己的血统,遗忘了这弱小的汉人,曾被我们大鲜卑征服,对我们俯首称臣。”

    贺夫人越说越激动,身体都在颤抖。

    都是汉化改革害的,是汉化逼得六镇军民造反,她的哥哥和侄儿才会死于非命,他们鲜卑勋贵的地位才会日渐低下。

    她眼眶猩红,紧盯着穆兰若,恨声道:“他们都是叛徒,他们为了融入这些汉人之中,要磨灭我们的姓氏、我们的服饰、我们的文明,如果不反抗,千百年后,世人将再也不记得鲜卑曾在这天地间存在过。”

    穆兰若脑中轰然一声,仿若有些不认识她的母亲了。

    “我不会忘记我是鲜卑的女儿,魏国是鲜卑王朝,可这几代君主的生母却都是汉女,所以你必须入宫,你要诞下有鲜卑血统的皇子,去争夺皇后之位,让这天下重回鲜卑血统的君主之手,恢复我鲜卑荣光!”

    穆兰若被母亲的豪言镇住,一阵头皮发麻。

    *

    夜幕低垂,明月渐升。

    下午离宫后,陆聿便收到了杨绍的邀约,邀他晚上出来小聚一下,马车来到永安坊,在望月楼前停下,娄威跳下车,掀开车帘。

    “公子,到了。”

    陆聿一身月白色的闲袍,从容下车,马上就是除夕了,街上很热闹,他看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的人群,抬步走进望月楼。

    等他上楼来到约定的雅间时,却没有看到杨绍的身影。

    穆兰若静静坐在临窗的客座,面前点着小烛,窗外明月高悬。

    陆聿眼神微动,转身就要离去避嫌。

    穆兰若却唤住了他,“宣明。”

    陆聿脚步一顿。

    “你是来找杨绍的吧,你不用找了,是我让他帮我约你出来的。”

    陆聿眉峰蹙起。

    穆兰若站起身子,看着他的背影,“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可是,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请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陆聿不解,转身看向穆兰若。

    女子神色平静,眼中却似乎有泪光闪烁,还带着几分卑微的乞求。

    陆聿没有再拒绝,转身走到窗前落座,目光看向窗外的月光,没有看她。

    穆兰若给他倒上了热茶,眼眸低垂,同样没有看他。

    “曾经,我不懂三公主为什么喜欢喝这些汉人才喜欢的茶,那味道又苦又涩,哪里比得上酪浆的甘美?”

    她放下茶壶,嘴角挂着微微的苦笑,茶雾氤氲在二人之间,模糊了视线。

    “后来,我听人说,茶籽种下,长成茶树后便不可移植,移植了就活不成。这茶,就像爱人之间那忠贞不渝的感情,所以常被用作汉人婚娶时的定情信物。”

    陆聿面无表情。

    “明明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埋下的茶籽无法成树,却还是不死心的浇灌。明明知道你不喜欢我,却还是不死心的纠缠。明明知道你不会娶我,却还是不死心的要把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模样。以为只要我不死心,就可以将你捂热,在追逐你的过程中,我也渐渐迷失了自我。”

    “现在,我想结束这一切了。”穆兰若顿了一下,平静道:“过去我的行为,给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

    说完,便以手贴额,朝他下拜。

    陆聿微微动容,莫名松了口气,对她颔首回礼。

    穆兰若坐直身子,眼睛依旧低垂,她继续道:“曾经,我因为得不到你的心,而渐渐憎恨你、抱怨你。可我终究是穆氏女,我无法把我的心,我的感情都完整的给一个人,我无法纯粹的去爱一个人,也无法纯粹的去恨一个人,我没能坚持下去对你的爱,也没能坚持下去对你的恨。”

    陆聿始终一言不发。

    “现在,我想换一块土地,埋下我的茶籽。”穆兰若眨了眨眼睛,告诉他自己最终的决定,“我决定遵从母亲的旨意,从此抛弃我优柔的性情,为家族的荣耀入宫。”

    陆聿眼神一动。

    她望着他,那杯茶已然冷去,他也没有喝一口。

    烛光映亮了穆兰若脸上的一道泪痕,凄美惋叹的声音,一字一句为她那飘摇曲折的爱情划上了最后的结局——

    “陆聿,我可能不会再爱你了。”——

    第86章 灭顶之灾

    入夜时分,陆顺华被带到了密室。

    四周光线昏暗,悄无人声,一盏小灯静静燃烧,映亮了陆太后枯瘦衰败的面容。

    她原在病中,大限将至,已是形容枯槁,此刻光线晦暗,更显得她面部崎岖可怖,多了几分阴森诡异之态。

    陆顺华吓得一哆嗦,扑通跪倒在地。

    王芸儿和王密恭谨侍立一旁,面色冷漠。

    陆太后幽幽开口,“陆聿和明锦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陆顺华霎时惊起了一背冷汗,五体伏倒在地,下意识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陆太后眸色一沉,本就阴森的面上,愈发怨气逼人,她什么也没说,闭眼小憩,抬手示意王密开审。

    王密便端着一支小烛,走到了陆顺华跟前,照亮她紧张的面容,拉起她的手提醒道:“贵人,您是陆氏的女儿,太后怎会不疼您,把您知道尽早说出来,这也是为了您的前程啊。”

    陆顺华心里一咯登,心知陆太后是在威胁她,又不知太后已经知道了什么,恐太后是故意恐吓她要套她的话,还是咬死不松口。

    “明锦姐姐入宫后,恪守本分,与大哥再无交集,二人并无逾矩之举。”

    陆太后见她如此固执,便也不再留情。

    王密手上的蜡烛一歪,一滴拉液便不偏不倚地滴在了陆顺华手背上。

    一股火烧剜心之痛瞬间传遍全身,犹如千万只蚂蚁在手臂啮咬,又如烧红的银针刺入皮肤,陆顺华“啊”了一声,随着蜡液冷却,那痛意也渐渐消散。

    这是宫里最折磨人的法子,滴上去的初刻是极疼痛难忍的,可将那凝固的蜡液剥去后,皮肤又没有分毫受刑的痕迹,却让人对那一刻的疼痛记忆深刻,如此造成的心理折磨,让人心生畏惧。

    陆太后冷冷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陆顺华眼泪汪汪,坚持道:“太后绕了我吧,大哥一贯不与我们这些庶出的弟妹来往,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话音落,便又是两滴蜡液滴上,陆顺华吓的蜷缩在了地板上。

    王芸儿看着她那惊惧无措的模样,提醒道:“我已亲眼目睹公子和小姐在浣衣局私会,举止亲密。贵人在家时,在诸弟妹中与公子关系最亲近,我知贵人与公子兄妹情深,不忍伤害他们。可此事关乎公子前程,太后必须了解所有实情,贵人若是知道什么,便早早招了吧。”

    陆顺华心中一凉,太后已经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了,“太后,我……”

    未等她说完,手背便又传来钻心之痛。

    陆顺华直淌眼泪,她知道,这几滴不痛不痒的惩罚只是警告她,她若再不招,就没机会活着走出这间密室了。

    在外人眼里,她是风光无限的贵人,可在太后眼里,她就是任她拿捏的棋子。

    她连叫她一声姑姑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嫡长子陆聿才配叫她姑姑。像她这样可以随意打骂用刑的卑贱庶女,即便弄死了,她也不会可惜半分。毕竟陆氏女儿多,还有其他听话的庶女不断长大,等着接替她入宫,被献给皇帝,这就是陆氏庶女唯一的价值。

    陆顺华心灰意冷,面如死灰道:“我说……”

    陆太后缓和面色,王密松开了她的手,王芸儿为她清除了手上的蜡液,敷上了冷帕缓和痛苦。

    陆顺华跪在陆太后跟前,回忆道:“大皇子命名大典那一日,我担心大哥和刺客交手受伤,去寻他的时候,却见大哥和明锦在假山内抱在一起,互诉衷情,明锦还说什么,入宫前她就知道他们是一个人了,还说她是为了大哥才入宫……”

    听到这里,陆太后的脸色已经阴沉的十分难看了。

    果然,明锦在入宫前就已经知道魏长风是陆聿了,她根本不是为了逃避陆聿而入宫,她就是在和陆沅止联手算计他们。

    陆太后怒不可遏,抬手狠狠甩了陆顺华一个巴掌,“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陆顺华捂着脸,无助地瘫倒在地,泣道:“我不敢,我怕太后知道了会杀了明锦,我怕大哥也会跟着做傻事,我怕大哥会因此身败名裂,毁了我们陆氏的基业。”

    陆太后闭了闭眼,五指紧握,咬牙切齿。

    “把她带下去,再把明锦给我带过来。”

    ……

    夜幕低垂,明锦干了一天活儿后,踏着疲累的脚步返回住所,身上虽劳累,心里却莫名畅快。

    贺云珠总算是自由了。

    不为家业所苦,不为荣华所累,不为权力所奴。

    像她这样自由的马儿,本来就不该被束缚在宫里,虽然知道凭借她的家世身份,入宫后,皇帝肯定会善待她一辈子,但这却是要以牺牲她的自由为代价。

    在陆夫人眼里,一个女郎,嫁得好夫婿,像陆太后一样操纵权力,永续家族荣耀,就是最好的归宿。可对贺云珠来说,她一个十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上战场平乱的天之矫女,怎么可能容忍在后宫中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

    回到房间后,明锦点上油灯,准备洗漱时,两个内监突然进来,在她还没回过神时,便捂上了她的嘴将人带走。

    明锦被扔在密室的地板上,摔得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密室众人全部退下,明锦茫然地揉着肩膀,便听到了陆太后阴鸷冷酷的声音。

    “我真是大意了,说说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拉陆聿下水的?”

    明锦眼神一动,“奴婢听不懂太后的意思。”

    陆太后冷笑,“还跟我装,沅止和顺华已经把她们知道的全交代了,你就是回来找我报仇的,你早就知道陆聿的另一个身份了是吗?”

    密室中的空气为之一凝,不知从什么角落里吹来阵阵寒风,明锦只觉周身寒彻。

    她抬眼,望向陆太后那衰败却依然精光如电的眼神,坦然道:“是又如何?”

    听到这话,陆太后本该愤怒,可此时衰弱的身体,已经撑不起更多的情绪起伏了。

    “你以为凭着你的一腔孤勇,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陆太后冷冷嘲讽她。

    明锦神色倔强,“起码,我没有变成太后一样的人。”

    陆太后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笑她的天真,她的愚蠢,自以为占了先机便能稳操胜券。

    “我有一个秘密,从未透露给身边的任何人。”陆太后看着她,“今日,我便特别想说给你听。”

    明锦眼神微动,只有死人才不会泄密,这秘密,她听与不听,都是必死无疑了。

    “明锦,你以为你和皇帝早已洞悉前世今生就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吗?殊不知,你妄图改变的事,早已是他人修正之后的结果。”

    烛火晃动,映亮了陆太后鬓角那不知何时冒出的几根白丝,闪烁着疲惫的光泽,她看着明锦。

    “我刚入宫的时候,才只有十二岁。因年纪幼小不得先帝宠爱,孤立无援的我为了自保,就投靠了先帝保姆保太后常氏,在常太后的举荐下,我才稍稍得了先帝青眼,被立为贵人,后又被立为皇后。”

    明锦静静听着。

    “在皇后册封大典前一夜,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成为皇后之后,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但那时我的兄长在朝堂无权无势,常太后驾崩后,也无法在后宫给我支持。而李夫人不仅得宠,父亲还封了异姓王,备受先帝重用。我因不得宠爱,又在朝堂孤立无援,李氏就想对我取而代之,收养我的儿子。

    “在我儿子不满两岁时,我就暴崩宫中。我死后,先帝便又立了李氏为皇后,还把我的儿子交给了李氏抚养,可在李氏的抚养下,我的儿子却很快夭折,他死的时候才只有三岁。”

    陆太后自嘲笑了笑,神色平静的仿佛早已从那一段苦痛的记忆中走了出来。

    “梦醒后,我吓得冷汗淋漓,在后宫,李氏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我纵有皇后的尊位,却不如她得先帝的宠爱,我若生下长子,不过是白白给她做了嫁衣裳。我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所以这一世,我做了一个贤良大度的皇后,劝谏先帝多幸后宫,冷眼旁观他和李氏恩恩爱爱。”

    “李氏很快就有了身孕,然后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就是现在的陛下。我借常太后之手以祖制杀了李氏,以嫡母的名义收养陛下,我对陛下视如己出,细心养育,可我又清楚的知道那是我最憎恨的女人的儿子,我几度想把襁褓里的陛下掐死,就像当年李氏杀了我的儿子一样,也杀了她的儿子来复仇。”

    “可我看着年幼的陛下,从他的脸上又总能看到我年幼夭折的儿子的影子,他们长的那般相似,仿佛是我前世的儿子,又从另一个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给我做了儿子,我对他又爱又恨,对他百般折磨,却无法真正对他下去杀手。”

    明锦心中震荡,呆呆听着,愕然无言。

    “我弃情绝爱,不再相信先帝的任何甜言蜜语,前世,他把我当个产子工具,这一世,我也只把他当作产子工具,等他的继承人出生,我在朝堂的势力稳固之后,我便将他架空,幽禁宫中,日日喂药。外头的流言说的不错,先帝,是我杀的。”

    陆太后坦然说着,她做了,她就敢认。

    “我拼了命的,拼了命的往上爬,把我失去的权力牢牢抓在手中,因为我知道所有嘴上说的爱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实实在在抓在手中的权力才是我最大的仰仗。”

    “我的哥哥,哪怕再废物,再荒唐,再不成器,我也不惜代价的扶持他,就因为前世我含冤而死后,只有他会为我鸣不平,却因此触怒皇帝,被贬官幽禁。”

    “我们陆氏人丁单薄,我就不停的给他送女人,来为陆氏生儿育女。女儿长大后,可以嫁给皇帝公卿联姻,像我一样临朝称制。儿子长大后,可以安排到各处为官,执掌机要,来巩固女儿在后宫的地位。”

    “这是我的美好设想,却总是事与愿违,因为你,陆聿变得越来越不听话,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她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出天不假年,上天没有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来实现她的布局,上天给了她改变前世悲惨结局的机会,却也在暗中向她索取了代价。

    她没有想到元晔也是重生,他洞悉了她的计划,竟然在二十年前就开始布局算计陆氏,让她的心血功亏一篑。

    陆聿毁了,丽华废了,顺华无宠,她若驾崩,陆氏就是灭顶之灾。

    她撑着这口气不死,就是要为陆氏博来最后一线生机。

    陆太后望着她,“明锦,你还是太过软弱,你的善良,你的天真,并不适合这风云诡谲的政斗,这是你死我活之争,而你不够狠毒。”

    明锦如坠冰窟——

    第87章 心甘情愿

    密室的烛火静静燃烧着。

    明锦沉浸在陆太后那悲惨的过去中不能自拔,片刻后,她的脑中又突然浮现出了前世元晔那冷酷无情的模样。

    转瞬,明锦就恢复了冷静。

    是啊,她忘了,他们这种为权力疯魔的人,早就将表演二字刻入骨髓。

    她早就知道,像元晔那种小小年纪就懂得隐忍保全自己的人,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陆太后亦然。

    “是,我不够狠毒。我无法推一个无辜的女子去替我送死,我无法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别人用性命为我换来的荣华。所以耳根子软弱的我在听了太后几句片面之词,就开始对你怜悯同情,太后想利用我的善良是吗?”

    陆太后神色一滞。

    “我虽天真,却也不蠢。”

    明锦从陆太后的诡辩中恢复了理智,反驳道:“太后口中你的遭遇的确是很可怜,而你有机会诉说这些苦难,无非是因为在这场宫斗中你活了下来,并且以胜利者的身份掌握了权力。而失败的李夫人已死,并且举族被你所灭,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罢了。”

    陆太后眯了眯眼,“你觉得我是故意编造了这些恩怨在抹黑他们?”

    “我只是有些疑惑,太后没有在陛下年幼时就杀了他,真的只是因为他很像你的亲生儿子吗?”

    陆太后神色一动。

    明锦继续质问她,“难道不是因为太后自己畏惧死于子贵母死的祖制,才留陛下一命给自己做养子吗?”

    “连太后都知道收养别人的儿子就可以规避子贵母死的风险,李夫人会不懂这个道理吗?她若真成了皇后,有何理由害你的儿子?她难道是想杀了你的儿子,然后自己生个亲生儿子做太子,让自己死于祖制吗?她不该像太后抚养陛下一样,好好抚养你的儿子登基,自己做太后临朝称制吗?”

    陆太后默然无言。

    “如果李夫人还在世,这个故事或许就是另一个模样。”

    明锦不加掩饰地轻嘲道:“太后只是在给自己族灭李氏,以及对陛下幼年的折磨找借口罢了,你必须把你的不幸归咎于他们,让自己憎恨他们,才能心安理得的折磨他们、杀害他们。”

    陆太后淡淡笑了,“明锦,我收回对你的嘲讽,你很聪明。”

    明锦颔首,不卑不亢。

    “世人只会对胜利者高唱赞歌,只要我赢了,只要我掌控了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无论我的手段是否光明干净,都自有大儒为我辩经,洗白我的所有行为。”

    陆太后看着她,眼中精光闪烁,“事实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过去我赢了,并且现在不能输。”

    她一字一句告诉她,“明锦,你是个变数,而我最讨厌不安定的变数。”

    明锦眼神一动,知道她的死期来了。

    *

    天亮的时候,陆聿入宫议事。

    关于穆兰若入宫之事,礼部已经收到消息了,若是流程顺利,大约年后就能入宫了。

    陆聿略自嘲地笑了笑,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婚姻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

    如今的元晔,越来越像个冰冷的政治动物了。

    就在这时,陆顺华来到尚书台找他,神态惶恐不安。

    “大哥,太后把明锦姐姐抓走了。”

    陆聿合上文书,眉峰微蹙,“出了什么事?”

    陆顺华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大哥,我没有告密,不是我说的,是王内司,她发现了你和明锦姐姐私会,太后对我用刑,她逼我说出你们的关系,然后就把明锦带走了,她……”

    陆聿眼神一紧,未等她说完,便拔腿往长春殿而去。

    陆顺华泪眼朦胧,她尽力了,无论出了什么事,大哥都不要记恨她。

    ……

    长春殿,殿中火炉烧的正旺,暖意融融。

    陆太后躺在暖榻上,闭目小憩,辛苦审问一夜,王芸儿服侍她吃药后,才得空躺下休息一会儿。

    陆聿匆匆而来,他看着榻上的陆太后,这一次,他少见的没有直脾气跟陆太后面对面硬刚,而是放下身段,“扑通”跪在了地上。

    “姑姑。”

    陆太后听到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他那卑微的姿态,声音淡漠讽刺。

    “以前跟我当面叫板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现在知道我是你姑姑了,知道我位高权重了,知道求人的姿态了吗?”

    陆聿把头埋的更低,深深叩倒在了地板上,态度柔软,卑微乞求。

    “姑姑,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迫的她,她不敢反抗,你放了她吧。”

    陆太后冷漠道:“你来迟了,我已赐她一死。”

    虽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亲耳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痛苦还是席卷了陆聿千疮百孔的心房。

    他捏紧双拳,闭上了眼,他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泄愤狂怒,相反,痛苦到极致的时候,情绪反倒归于一种近乎绝望的宁静。

    片刻后,他径直从地上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

    背影决绝,义无反顾。

    陆太后蹙眉,喝止了他,“陆聿,你要去哪儿?”

    陆聿的语气透出一股冷静的绝望——

    “去死。”

    陆太后睁大了眼,难以置信。

    在她的庇护下,陆聿可谓自幼顺遂,众星捧月,她自认已经把自己能给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只因她不愿让他娶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他就要这般报复她?

    “为个女人要死要活,陆氏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陆聿转身望着陆太后,淡淡说着,双目赤红。

    “我没有做好一个陆氏的子孙,所以让姑姑失望。我也没有做好一个臣子,以至有愧天恩。我更没有做好一个哥哥,才会让她颠沛流离。现在,我想做好一个爱人,去找到她所在的地方。”

    “哪怕她从未爱过你吗?”

    陆太后心中升起了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她黯然道:“陆聿,你为她舍生忘死,可你扪心自问,她是真的爱你吗?你真正了解过她吗?你以为你了解的,就是真正的她吗?”

    陆聿坦然道:“她如何,我无法干涉,我只要无愧自己就够了。”

    “世上怎么有你这般的傻子?”陆太后痛心疾首,眼神一凛,“那如果我告诉你,她是皇帝的女人呢?”

    陆聿身子一僵,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下一刻,却突然有一丝庆幸,也许,陆太后根本没有杀明锦,而是又把她献给了皇帝。

    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她活着就好,他可以带她离开,用时间疗愈她的伤痕。

    他冷冷质问,“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我不需要把她怎么样,因为哪怕没有我的干预,她也的的确确是皇帝的女人,这个秘密,她比我知道的更早。”陆太后语重心长道:“难道你要和皇帝抢女人?难道你要背叛皇帝吗?你忘了你对皇帝的承诺吗?”

    陆聿双拳握的咯咯作响,他反驳道:“她从来没有接受陛下,我怎么就是在和皇帝抢女人,怎么就背叛陛下了?姑姑,是你在把我们往绝路上逼。”

    陆太后见他如此冥顽不化,不知悔改,痛心疾首,对他和盘托出道:“你以为她仅仅是因为幼年时被陆氏抛弃,险些送命而憎恨陆氏吗?”

    陆聿眼神困惑。

    “那如果我告诉你,她前世是皇帝的女人,生下子嗣后被陆氏迫害致死,她和陆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呢?”

    陆聿脑中轰的一声,表情凝滞。

    陆太后气急败坏道:“她就是回来复仇的,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她从头到尾都是在利用你,她就是要报复我们,要毁了我们陆氏一族!”

    最后一句,她几是声嘶力竭地吼着——

    “她就是在利用你!”

    帘后,明锦无声站在那里,她闭上了眼,泪流满面,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陆聿脑中嗡嗡作响,整个人如同石化。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重新涌现——

    你不是我哥哥,你从来都不是我哥哥。

    徐贞风死的那一日,她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

    原来,徐氏死时她的崩溃,不过是因为那一切,都曾经是她的悲惨经历,所以让她感同身受?

    原来,她曾经经受那么多的坎坷磨难,可她没有放弃,她还在斗争,还在拼尽全力想要保护宫里那些可怜的女子。

    而这一切,都拜陆氏所赐。

    早知在宫里会让她如此痛苦绝望,当初他就绝不会想着把她让给元晔。现在,他知道了她痛苦的根源,他就更不会放手,让她堕入曾经的苦难之中。

    下一刻,陆聿抬起头,一字一句告诉陆太后——

    “我心甘情愿的。”

    陆太后怔住。

    明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隔着帘幕望向陆聿,泪眼错愕。

    “如果她真的是回来报仇的,我会心甘情愿为她献出我的生命。从接下魏长风这个身份那一刻,我就是为了突破你的权力压制,为了拯救她不再备受欺凌,你若杀了她,我会亲手结束陆氏一族的全部罪孽,为她陪葬。”

    陆太后目露诧异,如坠冰窟。

    “哥哥。”

    明锦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用力甩开王密的钳制,哭着从帘后跑了出来,扑到了陆聿怀里。

    陆聿错愕地看着怀里的小女郎,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没有死,也没有被献给皇帝。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怀里小女郎的温度,油然升起一股失而复得的惊喜,他颤抖着抬手,把她按在怀里,紧紧抱住。

    陆太后看着相拥的二人,心底一片死灰。

    她指着明锦,黯然疲惫,“你真的要为她背弃陆氏,与全天下为敌吗?哪怕她只是利用你吗?”

    陆聿看着她,再度一字一句正色强调——

    “我心甘情愿。”

    明锦眼泪喷涌而出。

    陆太后手指绝望落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众叛亲离的痛苦——

    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绝不是个人的意愿。——引用自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

    第88章 大势已去

    夕阳渐渐西下,邺城宫很快隐没在一片蓝黑的夜色里。

    陆聿带着明锦离开了长春殿。

    他拉着她的手,往前走着,明锦任他拉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突然,陆聿停下了脚步,明锦亦是一顿,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哥哥。”

    明锦望着他,眼池潋滟。

    陆聿攥紧了她的手指,静静站在月色中,所谓前世今生之说,实在匪夷所思,他不知前情经过,也无意深究过往。

    前世已成往事,他只要今生,只要她不嫌弃他,她也不会放弃她。

    他忽而问她,“阿锦,我会让你感到困扰吗?”

    明锦一滞,走到他面前,摇摇头道:“不,我曾经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也不知道我的心意,现在我们都清楚了彼此的心意,我便不会再困扰了。”

    她低了低眼,黯然道:“我也不是一直都知道,是那日徐姐姐死在我面前后我才终于想起前世,想起我们的过去,想起我那么爱你,想起我被皇宫迫害的一生。”

    “我本以为今日必死无疑,可太后却不杀我,反要在你面前揭穿我的真面目,让你对我彻底死心。当时,我心里是极害怕的,我怕你知道一切后,又会像前世一样放开我的手,把我让给皇帝。”

    夜风簌簌,幽怨悲鸣。

    陆聿闭了闭眼,张臂把她拥到了怀里,手掌扣着她的颈子,“阿锦,对不起。”

    明锦语调哽咽,无声落泪,“这一世,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

    不要再放开她的手。

    *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陆太后的身体便越来越不好了。

    对她来说,杀明锦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可她现在的身体,已无力解决明锦死后可能造成的政治危机。

    看到陆聿那要与明锦同生共死的决心后,她就知道她失败了。

    一败涂地。

    明锦拿捏住了陆聿,就是拿捏住了陆氏,如果陆聿没了,陆氏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儿子来撑起门户了。无论如何,她都要保住陆聿的。

    加之皇帝对明锦有着前世今生的执念,如果她现在杀了明锦,只会更加激化皇帝与陆氏的矛盾,让陆氏陷入她死后被清算的风险。

    过去,是明锦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现在,反倒攻守势易了,她看不顺明锦,却也不能轻易杀她了。

    陆太后自嘲笑了笑,真正感受到何谓大势已去了。

    除夕夜,因陆太后病势愈发沉重,便免了今年的请安,徐迁密奏皇帝,太后的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本该欢喜热闹的新年,邺城宫却是笼罩在一层沉郁低落的氛围之中。

    长春殿烛火幽微。

    元晔刚刚来探视过陆太后的病情,才离去不久,陆太后勉强支起头,看着身旁睡得乖巧的大皇子,手指轻轻抚了抚他的脸,苦笑了一下。

    “这么可爱的孩子,可惜我却看不到他长大成人了。”

    王芸儿拨香灰的手一顿。

    陆太后揉了揉眉心,忽然问她,“芸儿,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王芸儿眼神一动,不无感慨道:“自十五岁来侍太后,至今已三十有一年了。”

    “三十多年了……”陆太后淡淡笑了,“遥想当年我初入宫时,你我互相扶持,携手并进,终于走向这权力之巅。我们虽无血缘,却早已亲若同生。”

    王芸儿垂下眼眸,默然无言。

    转瞬,陆太后眼神却又黯淡起来,“我的儿子、我的侄子,他们都怨我、恨我,都在盼我早死。芸儿,我这一生为了权力不择手段,虽有不少冤孽血债,可也为这魏国操劳一世,为这天下作出过几分贡献,何至落到如今孤家寡人,众叛亲离的下场?!”

    声声控诉,言辞凄婉。

    王芸儿眸中泛酸,对上她的视线,看到她光芒闪动的眼睛后那一丝脆弱,道:“你不是还有我吗?苕儿。”

    陆太后一滞,苕儿——

    从贵人到皇后、皇太后,她永远高高在上,早已麻木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她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听人唤过这个小字了。

    苕,是凌霄花,她这一生,人如其名,凌云壮志,直上云霄。可再灿烂的花儿开到最后,也终有枯萎的一天。

    纵然美丽,也会消逝。

    就像她这一生,坎坷过、风光过、盛开过、怒放过,而今风华渐退,却还不甘心的妄想在世上留下一丝永不可磨灭的痕迹。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陆太后自嘲般感叹了一句,释然道:“芸儿,你去把明锦召回来吧。”

    王芸儿闭了闭眼,叹息而出。

    浣衣局,明锦依旧不得闲,虽然陆太后明面上已经没有再为难她了,可还是让她遭到宫人排挤。

    除夕夜,其他人都去温酒守岁了,只有她还在孤零零浣衣。

    陆太后心知木已成舟,再逼下去,就是两败俱伤,她不再勉强拆散他们,不过,她对待二人的感情,却依旧是那个态度。

    ——只要她活着,就不会为他们祝福。

    明锦苦笑了一下。

    这时,王芸儿走到她跟前。

    明锦感受到挡在身前的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到来人后,便站起了身子,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阿母。”

    王芸儿看着她那凌乱的发丝,粗红的手指,微微叹了口气,真是个倔强的孩子。

    “随我来吧。”

    明锦和她来到了长春殿。

    殿中炭火烧的红暖,枯瘦衰败的妇人斜躺在榻上,双腿蜷起,手枕在耳下,闭目休憩。

    那日摊牌后,明锦便再没见过陆太后,陆太后不杀她,却也不愿再见她。今日明锦再见陆太后,还是隐隐惊愕于她竟在数日之间形神就损耗至此。

    她屈膝跪到,头埋在了地上,“太后。”

    陆太后睁开了眼,却看不清她,近来,她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了,只对着地上那团影子道:“从今日起,你不用再去浣衣了。”

    明锦不解。

    “我恢复你的职位,还回来我身边侍候。”

    明锦愕然,“太后是什么意思?”

    是要召她回来放在身边慢慢折磨吗?

    陆太后冷笑一声,“其实当年你逃宫回来那次,我就可以杀了你,一了百了,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太寂寞了,我想看看你能把我当年做不到的事情做到几分。”

    明锦垂下了眼眸。

    陆太后望向她,“可惜天不假年,我大约是看不到这最终结局了,但是,明锦,我想尽我最后之力,把你托举起来,我想让你成功。”

    明锦眼神一滞。

    “奴婢听不懂太后的意思。”

    陆太后默了片刻,正色问她,“明锦,你想做皇后吗?”

    明锦心中大震,一阵狂风巨浪掀起,意识到可能是太后的陷阱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皇后位,一定会属于陆氏女。”

    陆太后摇了摇头,刚刚元晔来过,说对穆兰若的册封已经定下了,年后就会入宫。

    元晔很大方的给她册封了第一贵嫔夫人,穆兰若也要入宫来夺皇后位了,陆顺华的背景比不上她,又没有得到皇帝独特的宠爱,在后位竞争上并不占优势。

    穆兰若之母反对汉化,与她政见不合,她不能让一个不支持她改革道路的人登上皇后位。

    她无法掌控穆兰若,但是她可以确定明锦的理念,她是汉女,她支持她的改革,并且皇帝喜欢她,只要她点头答应做皇后,皇帝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立她。

    陆太后转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顺华身份卑微,不得宠爱,穆兰若与我政见不合,我不能让她登上皇后位,毁了我的改革成果。如果你想做皇后,我会尽我最后之力把你捧上皇后位。”

    明锦不解,“虽然我不懂太后的意思,但是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留在宫里。”

    “明锦,你拒绝,是因为你一直是权力的受害者,而没有尝过自己拥有权力的滋味。”

    明锦神色一滞。

    陆太后顿了一下,眸色忽而一黯,对她感慨道:“古往今来的改革者,都抵不过一句人亡政息。”

    明锦心中一动,茫然看着陆太后。

    “我也怕,怕我有限的人生,不足以实现我的理想。”陆太后望着她,言辞恳切,“阿锦,我没有私心,我只是希望有一个人可以继承我的理想,将改革延续下去。”

    明锦摇摇头,“陛下一直在延续太后的改革道路。”

    陆太后摇摇头,“可光有陛下是不够的,我想让魏国一代又一代的君主都能继续我的道路,所以我必须要掌控大皇子,而他的生母,是我控制他的阻碍,所以徐贞风必须要死。”

    明锦冷笑,到了陆太后这个位置,已经不能把她当作一个女人来看了。

    她永远不会因为自己是女人,就与底层那些被压迫的可怜女子共情。

    相反,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她对女人的迫害,丝毫不亚于男人。

    曾经,她是受害者,可当她通过祖制获得权力,尝到甜头之后,她会比那些男人更疯狂的拥护这道祖制,来永固自己的尊荣。

    “作为百姓,我感激太后为万民福祉,国家改革所做出的贡献。作为女人,没有人会那么无私,愿意为了你的野心,成为一条冤魂。”

    明锦冷冷道。

    “我并不否认我手上的血。”陆太后神色坦然,“曾经,我想让陆氏女做皇后,是以为她们是我的侄女,就会跟我一心,可她们太蠢了。”

    陆太后闭了闭眼,陆丽华那种只知道争夺男人宠爱的货色,哪怕她有半分明锦那与皇帝斗争拚命的狠劲,她都不会放弃她。

    而陆顺华是庶女,根基太浅,自己死后,陆氏前途堪忧,也给不了她太多助力,即便勉强捧上后位,恐怕也斗不过穆兰若,早晚还是被废。

    可明锦不一样,她是汉女,又得皇帝喜爱,虽然不是出身博陵崔氏大宗,可她一旦成为皇后,她的父族博陵崔氏和母族汝南袁氏就会举族之力为她保驾护航,为她争取所有汉人世家的支持。

    “但是你不同,明锦,你可以。”陆太后眸中精光闪烁,“皇后,不是非要陆氏女去做,而是需要一个可以延续我的改革理想的人去做。”

    明锦看着她的眼睛,明明大限将至,眼神中却燃烧着旺盛的生命力,那种被权力滋养出来的光芒,如此熠熠。

    “我也可以扶持你做皇后,替你完成杀母夺子,由你,将我的理想传承下去。”

    明锦脑中“轰”的一声,心中惊起一阵风暴,天崩地裂般窒息。

    “明锦,你愿意和我一起站在这权力之巅吗?”

    陆太后淡淡问着她。

    明锦木木的没有反应,前世今生的记忆风暴般在她眼前轮流浮现,徐贞风惨死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被皇帝折磨的暴行心尤惊悸,和陆聿生离死别的痛苦绝望窒息。

    为什么一定要成为掌权者才能向施暴者复仇?

    为什么屠龙的勇士最终一定要变成恶龙?

    她要报仇,但不愿再像前世一样牺牲自由、牺牲爱情,她和陆聿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这一世,她绝不放手,决不妥协。

    “我回来,不是为了让自己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明锦心中的风暴平息,她闭了闭眼,平静拒绝了陆太后。

    “太后的理想,我高攀不起。”

    陆太后黯然垂下了眼眸,她以为她可以找到知己,可是——

    “明锦,你真让我失望。”——

    第89章 推心置腹

    年后不久,穆兰若便如期进宫了。

    大约是真的放下陆聿了,穆兰若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十分配合皇帝,即便毫无感情,各有其政治目的,二人也能在人前表演出一副和谐的模样。

    她初入宫时,陆顺华还念在过往在宫外的情分,对她亲近的以姐姐相称。

    穆兰若却冷冷拒绝了她的示好,只告诉她,在宫里,她们只是敌人,是对手。

    陆顺华怔住,过往穆兰若想嫁到陆氏的时候,还对她友善爱护,而今共事一夫,她们就是竞争对手,没有情谊可言。

    *

    三月的时候,朔州传来捷报。

    云中城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一触即散,京兆王已顺利收复云中城,元善现亲手斩下韩陵的人头,为父报仇。

    可惜,他却没有亲手斩下贺洛跋人头,以祭亡母在天之灵的机会了。

    云中城虽已收复,可六镇的叛乱远未结束,军镇边将割据自制,与朝廷势如水火。

    贺云珠初来朔州时,还被元善现冷嘲热讽,昔日骄横张扬的女郎,此刻也学会了隐忍。收复云中城后,她再度与阿史那都罗取得了联系,促成了其与元显的秘密会面。

    阿史那都罗拿出当年在崇虚寺密见元晔时,元晔给他的信物,取得了元显信任,顺利达成了突厥与魏国的联盟。

    双方约定魏国将支持阿史那都罗成为突厥新可汗,突厥助魏国平定六镇边乱后,魏国再与突厥合击柔然,让突厥成为北方草原唯一的霸主。

    之后不久,突厥老可汗便一命归西,据说死状惨不忍睹,是被人活活鞭笞致死,就像当年那位惨死的高丽女奴。

    阿史那都罗在魏国的支持下,成为突厥新可汗,并且诛杀了所有反对他的兄弟,坐稳了突厥可汗宝座。

    ……

    “突厥这蕞尔小部,以后,保不准就是魏国的心腹之患了。”

    陆太后听完六镇军报,幽幽感叹了一句。

    元晔与突厥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留下柔然,还能让柔然和突厥彼此制衡,若是灭了柔然,魏国就要直面突厥了。

    明锦合上文书,望向陆太后。

    想来是看淡了,亦或是这场病把她那要强的心性也带走了几分,近来,她的精气神是迅速垮下来了。

    重回长春殿后,她不仅恢复了才人之位,还超升了三品女尚书,负责为陆太后读写文书,不过陆太后已不能理事,近来朝政都是由皇帝裁决,再奏报太后走个过场。

    陆太后对朝政已经没有实际掌控力了。

    明锦看着她日渐枯萎的生命力,已经开始思索着陆太后驾崩后陆氏的命运,如今的陆氏,是真如陆沅止所说,描金箱子黄铜锁,外头好看里头空了。

    她问道:“太后去后,陆氏如何?”

    陆太后默了片刻,道:“上策,辞官隐退,明哲保身。中策,笼络勋贵,制衡皇帝。下策,逆流直上,负隅顽抗。”

    明锦沉默,陆太后初临朝之时,鲜卑权臣把持朝政,屠戮宗亲和勋贵,朝堂上的勋贵势力都被清洗了一波。

    陆太后作计除权臣后,便开始扶持一直被打压的汉人世家来制衡勋贵。

    这些人靠着太后出人头地,看似对太后死心塌地效忠,实则是因为太后推动汉化改革,能给他们升迁出头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元晔同样能给。

    一旦太后驾崩,李凭、崔允、甚至弘农杨氏这些看似对太后死忠的汉人大臣,会立刻改投皇帝阵营,届时,陆氏在朝堂会愈发孤立无援。

    如今的陆氏,没有六镇兵权的背后支持,没有掌握机要的死忠党羽,家族门户只是靠陆太后个人声望支撑,一旦陆太后驾崩,陆氏就真的只是个空壳儿了,皇帝要拿捏陆氏,是易如反掌。

    是废、是杀、是捧,都看皇帝的个人意志。

    “以太后和陛下的私怨,陆氏就算想退,还能全身而退吗?”

    明锦问她。

    陆太后无言以对,又反问她道:“与其担忧陆氏,不如担忧自己,明锦,你觉得你和陆聿能全身而退吗?”

    明锦也沉默了,“皇帝很清楚我和陆聿的事,无论太后在与不在,他都不会放过我们,太后想让我做皇后抚养大皇子,像你一样弑君临朝,可惜的是,我前世已经这样尝试过,并且失败了,这一世,皇帝只会对我更加警惕,没有人能再复制太后的路了。”

    明锦将药壶放上小炉温着,面无表情道:“而这一切,都是因太后而起,是太后强行拆散我们,毁了我们所有人的人生。”

    陆太后面容平静,近来,她也会问明锦一些前世的事情,明锦跟她说了很多他们的故事,说他们是如何被她拆散、错过,最终双双殉情。

    “如果太后早知是这样的结局,还会不惜代价拆散我们吗?”

    陆太后淡淡笑了一下,她杀过、害过的人太多了,即便知道结局,她想,当时的她,应该还是会那样做。

    她毫不客气道:“你配不上他。”

    明锦也没有气恼,自嘲般地笑了笑,  仿若对一切都释然了。

    药香弥漫在殿中,她拿起药壶倒着药,火光映亮她的面容,低垂的眼睫阴影覆在她的脸颊上,昏暗中,看不起她真正的情绪。

    “明锦,你恨我吗?”

    “恨。”

    明锦淡淡吐出一个字,声音透出一丝哽咽。

    陆太后微微支起身子,遥遥望着她,模糊的视线,看到她的鼻尖上似乎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滴落到炭炉,迅速被火苗吞噬。

    “你哭了?”

    明锦并不否认,“我只是突然很感伤,为什么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家世、门第、种族都是我和陆聿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那这场汉化改革的意义是什么?太后让胡汉之间没有民族之分,却给我们之间又竖起一道阶级之分。”

    陆太后看着她那破碎而倔强的模样,莫名对她那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升起了一丝怜爱。

    “你就这般爱他?”陆太后不能理解,“爱情,哪里比得上握在手中的权力?”

    “爱情的确是不值一提的,可如果忘记了我们的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世上留下些什么。”明锦吸了吸鼻子,把药端给她,“我不像太后,有着尊贵的地位,有着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我渺小的如同史书上的一粒沙,风一吹就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迹。”

    陆太后叹了口气,一时竟不忍苛责,“你如今是我的女官,皇帝不会动你,可我若死了,这宫里还有谁能护你?你不放弃陆聿,皇帝也不会放弃你,你以为凭借你们的爱,就可以冲破皇权的枷锁吗?”

    毕竟,连她都失败了。

    明锦眉眼低垂,倔强道:“那我就去招兵买马,揭竿而起,早晚会推翻胡人的野蛮统治。”

    陆太后笑了笑,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长这么大了也没学会沉稳,还是一言不合就掀桌。

    “不,明锦,你不可以,你要好好活着。在我死后,你要代替我继续教养大皇子,教他改革的理念,推动民族的融和,让他将我的理想传承下去,你不能把皇帝对你们个人的迫害,视作胡汉民族的对立。”

    明锦仿佛泄了几分气,片刻后,突然感慨了一句,“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太后可以成功,而您的侄女儿永远无法复制你的路了。”

    陆太后眼中闪过了一丝好奇。

    明锦正色道:“君者,天下之至公。处于统治阶级的人,应当是以天下为公,百姓为重,否则,她就不配坐到那个位置。太后做到了,您为了改革,为了民生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如今的尊荣,是您应得的荣耀。”

    陆太后心中微动,她们是仇人,是对手,她的一生功绩,能得到仇敌的如此赞誉,想来她做的还算不错。

    明锦继续道:“可您的侄女儿,却是贪慕虚荣,精致利己,既想得到您这般的尊荣,又不愿为这个天下奉献,那她们凭什么登上皇后位?太后勉强把她们捧上去,也不过是让她们祸害苍生,毁了您的一世英名。”

    陆太后自嘲一笑,“丽华的确是如她母亲一般心性,有些小聪明、小手段,没有大格局、大智慧。不过我不是已经把她撵出宫了吗?现在我让你做皇后,你偏又不肯。”

    “因为我自认做不到太后的程度,我爱过人,也被人爱过,食髓知味后,便不能像太后这般轻易弃情绝爱。我曾经为了权力放弃过爱,但我还是失败了,并且痛不欲生,死于非命,所以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陆太后默然,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她放弃陆聿了。

    “明锦,我很羡慕你。”

    明锦神色一滞。

    “我羡慕你,有两个深爱你的男人,为你奋不顾身,冲破世俗的枷锁,掀起这样一场空前绝后的改革,只为从我手中夺权,废黜祖制,拯救你的人生。”

    陆太后眼中似乎闪烁着盈盈泪意,“先帝不能为我废黜祖制,不过是因为还不够爱,没有为我违抗天下人的勇气。”

    明锦心中酸涩,垂下眼眸。

    陆太后回忆起曾经与先帝的亲昵恩爱,后来却是夫妻反目,劳燕分飞。

    她又想起那幽幽梦境,究竟真的是她的前世,还是她内心权力欲望的化身?

    因为她内心对权力的渴望,所以幻想出来了一个可能的悲惨结局,来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只把先帝当作自己获取权力的工具,杀母夺子,临朝称制,走向权力巅峰。

    她对男权的报复,是利用他们制定的规则,把他们踩在脚底,却也伤害了很多无辜可怜之人,如果这些被她害死的人都有重生复仇的机会,那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而明锦有着和她一样悲惨的遭遇,却选择了与她截然相反的路。

    明锦淋过了雨,不是想毁掉其他人的伞,也不是想利用这场雨淹死更多人,她只是想为其他人都撑起一把伞。

    “如果曾经也有人为我这般奋不顾身,在那无边的黑暗中拉我一把,我或许不会是现在这般为了权力,满手血腥,面目全非的模样。”

    现在,元晔和陆聿都已经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早已是自食恶果,众叛亲离。她自己就是个失败者,还有什么资格劝明锦走自己的路?她最终放弃了对明锦的规劝,甚至还有些期盼明锦选的路可以成功。

    “重来一世,我赢了已知的前半生,却输了未知的后半世。”

    陆太后闭上眼,幽幽叹息。

    “阿锦,我错了。”

    明锦闭上眼,深深埋下了头,眼角涩湿了一片。

    “去把陛下找来吧。”

    陆太后最后吩咐了她一句——

    第90章 太后驾崩

    明锦踏着夕阳,来到了太和殿。

    现在的一切局势,都在朝着对皇帝有利的方向在发展,可元晔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悦,他埋首案前,不停通过繁忙的政务来麻痹自己。

    明锦徐徐下拜,“陛下,太后请您过去。”

    元晔从奏疏中抬起头,看着殿中伏倒的柔弱身影,“太后好些了吗?”

    明锦黯然道:“大约是不好了。”

    元晔默了片刻,推开奏折,起身走到她的跟前,“阿锦,你是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和陆聿的行为,可以让我随时杀了你们,甚至将你们族灭。”

    明锦怔住,她是来请他去见太后的,不是来跟他翻旧账的,“陛下搞错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嫔妃,我有出宫嫁人的自由。”

    元晔冷嗤一声,走到她的跟前,对她微微俯下身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跟我斗,除了以死相逼,你还有多少资本,几分胜算?”

    明锦哑口无言。

    元晔抬手抚过她的头顶,手指顺着她的鬓角向下抬起她的脸,“太后已经给你指出了最好的路,你为何还要固执?忘掉他,做我的皇后,我会给你无上尊荣。”

    他在她耳边幽幽诉说,想把她拥入怀中。

    明锦下意识避开他的怀抱,推开他的手,“我不想再骗自己,我前世就跟你说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要杀就杀,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元晔直起身子,闭了闭眼,对她转过身子,纷乱的脚步透出几分烦躁。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不舍得杀你,才敢如此忤逆我。”

    明锦自嘲笑了,心寒道:“你总是这样威胁我,恐吓我,逼我低头,逼我妥协,但你对你的傲慢从不自知,还冠以尊重我的名义,高高在上的饶恕我的无礼。”

    元晔一怔。

    明锦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是天子,你的身份所造成的压迫,注定了我们之间感情的不公平,就像前世,你只是勉强得到了我的身体,却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我。”

    “而我一次一次爱上他,只是因为他是他,不是因为强权的压迫,不是为了追名逐利。他尊重我,理解我,我们在一起,只是因为相互的爱慕,没有其他动机。爱的本质是排他的,我已经没有接受你的余地了。”

    听到她说她爱陆聿,元晔的面容陡然扭曲了几分。

    看来他对她的手段还是太过柔软,才让她如此放纵自己。既然在她心里自己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压迫者形象,他不介意把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加剧,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来自皇权的恐惧。

    “阿锦,你还记得前世太后是怎么死的吗?”

    明锦眼睫颤了颤,“我不知道。”

    前世,陆太后驾崩前,他们二人的私情被皇帝发现,她惶惶不可终日,总觉得皇帝不杀她,太后也早晚要杀她。她很害怕,甚至做好了自尽保全家人的准备。

    可她还没有等来自己的死期,长春殿却先传来了陆太后驾崩的消息。

    当时,她还有些庆幸,陆太后死了,她活了,她赢了。

    可从后来的事来看,她实则也输的一败涂地。

    之后,皇帝便不再见她,也再没有提过二人私情之事,陆太后驾崩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元晔和陆太后两个人的秘密。

    元晔带着几分玩味的神态看着她,冷冰冰告诉她那个被尘封心底的前世秘密,“如果,那时我是把你和陆聿的私情跟太后摊牌,逼太后做出决断,你猜太后为了保全陆氏,她会如何?”

    明锦脑中炸开,愕然道:“是你逼死了太后?!”

    “她大限将至,死亡是早晚之事。”元晔面色如常,语调冷静的令人毛骨悚然,“她用一死成全我,换我不清算陆氏,我也给了陆氏皇后位,保全陆氏的所有尊荣。我还为你们隐瞒私情,留陆聿一命,我心中的痛,心中的苦,你又懂什么?”

    他是皇帝,是天子,可他们却罔顾尊卑,让他们的君主蒙羞!

    他们还想杀他,窃取他的江山,现在她还要来怪他拆散了他们,害死了他们。她有什么资格恨他?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我情愿你杀了我!”

    明锦双目赤红。

    “可我偏要你活着——”元晔也红了眼,“我就是要让你也活在求而不可得的绝望与痛苦之中,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才能让你与我的痛苦感同身受,才能让你知道你究竟是个多么残忍又恶毒的女人!”

    明锦颤抖着,看着他那偏执疯魔的模样,突然一阵揪心,她痛苦地捂上心口,“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你到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阿锦,你知道,我很在乎你们,我不想失去你们,所以你们不能背弃我。如果我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毁之。”

    元晔冷冷甩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明锦瘫倒在地。

    *

    夜幕降临,春寒料峭,清冷的月光照彻在邺城宫的每一处角落。

    元晔来到长春殿,迎接这尘埃落定的时刻。

    殿中空无一人,春日孤寂的风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寥寥烛光起舞,看似油尽灯枯,又洋溢着重生的活力。

    他看着榻上衰弱枯瘦的妇人,微微弯下了腰。

    “母后。”

    陆太后单手支额,凤眸微动,鬓边几根银丝随风舞动,在数月间,这位曾经叱吒风云的魏国最高掌权人,仿佛突然就老去了。

    “你来了。”

    “是。”

    “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陆太后幽幽叹了口气,不无感慨道:“戊时了,当年先帝,就是崩于戊时三刻。”

    元晔眼中晦暗一片,面色始终平静。

    “你恨我吗?”

    元晔顿了一下,轻轻回了句,“恨。”

    陆太后苦笑一下,对这意料之中的回答并不介意,“你是该恨我,这世上,最不该原谅我的人就是你。”

    元晔喉咙滚动了一下。

    陆太后望着他,“遥记当年先帝驾崩,陛下年幼登基,内忧外患,权臣把政,欺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的兄长诛除奸臣,平定内乱,才让陛下坐稳了皇位,也开启了我临朝称制的时代。”

    元晔一言不发。

    陆太后继续道:“这些年,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也做尽了。我虽一败涂地,可陛下也算不得赢。你想要的,都失去了。你所爱的,你永远也得不到。你将和我一样,成为权力的奴隶,只配在这无边的黑暗里挣扎。”

    元晔眼神一动,陆太后的话,显然又刺痛了他,她坦然面对自己在权力博弈中的失败,又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在感情世界的失败。

    是啊,他赢了又如何,他赢了明锦也没有选择他,还选择了失败的陆氏来嘲讽他。

    他沉声道:“我感激母后,没有母后就没有我的今日。母后这一生,为了改革鞠躬尽瘁,立下汗马功劳。魏国能有今日鼎盛局势,全赖母后的英明统治。但是,我必须要更进一步,我不要让自己永生永世都只能活在您的阴影之中。”

    陆太后凤眸微动,“你究竟想如何?”

    “母后安心,您死之后,我不会清算陆氏,我会继续厚待他们,给他们无上尊荣。”

    陆太后心中却是隐隐不安。

    元晔望着她,面对一个垂死之人,他也不再隐藏什么了,遂将自己的真实打算如实奉告——

    “我还要借陆氏之力完成迁都,全盘汉化。”

    陆太后隐隐改容,突然想起太原王离京前与元晔的密谈,元晔交代了他什么事,许诺他只要在洛阳办好,就让他重回内朝。

    此刻,陆太后终于恍然大悟,他要把陆氏最后的价值利用殆尽,替他完成迁都大计。

    “原来这就是你交给太原王的任务,你要迁都洛阳,彻底抛弃鲜卑勋贵?你疯了吗?魏国是鲜卑王朝,迁都是在动摇魏国统治的根本,即便要与我争权,又何至丧心病狂至此?”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陆太后重重咳嗽了起来。

    元晔勾了勾嘴角,脸上挂着凄厉的冷笑,“没错,我是疯了,我会迁都洛阳,自上而下彻底磨灭鲜卑文明,让这世上再无胡汉之分,重塑汉人清平。”

    陆太后睁大了眼,满脸不可思议。

    她大意了,他藏得太深了,她助力他汉化改革,本来只是想缓和胡汉矛盾,没想到他竟然是想掀桌,掀的还是鲜卑的桌!

    “你就憎恨自己的出身至此吗?”

    元晔已经有些疯魔了,或许是沉浸在自己设想的光辉未来中不能自拔,或许是受到刚刚小女郎的刺激,他慷慨激昂的跟陆太后阐述着自己的宏图愿想。

    “国史狱后,汉人世家都被打压的再也掀不起风浪。可是,魏国想要一统天下,就必须汉化,汉化是唯一的出路。”

    “迁都洛阳,必然会遭到鲜卑勋贵的强烈反对,所以要再度扶持汉人世家来牵制鲜卑勋贵。”

    “可汉人世家一旦翻身,士族门阀必然抬头,皇帝将会再度走上前朝的老路,成为世家傀儡。这些汉人世家,是靠土地兼并控制地方政权,所以在全盘汉化之前,我必须完成均田,立三长,废除宗主督护制,才能遏制汉化改革后门阀抬头。”

    他故意不理朝政,放纵陆太后专权,借陆太后之手,替他完成均田制、三长制这些得罪汉人世家的改革,他在幕后坐收渔利,再充好人对这些汉人世家安抚提拔,让他们死心塌地的对他效忠,来支持他迁都洛阳。

    一步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如今,该收网了。

    “我知道母后支持汉化,但绝不会支持全盘汉化,所以我要表现出比母后更大的决心,来争取这些汉人世家的支持,完成迁都大计,彻底摆脱鲜卑勋贵。”

    元晔张开双臂,波澜壮阔的声音在苍茫的夜色中激昂回荡。

    “魏国需要一场改革,一场彻底改变胡人野蛮陋习,收拢南北民心的改革。”

    洛阳是天下之中,兵家必争之地,也将是他千秋功业的起点——

    “北朝的铁骑终将踏破南土,完成一统天下的千秋功业。”

    陆太后脑中轰然作响。

    元晔转身望着她,癫狂的神情已然恢复平静,“如今的母后,已经不是我的助力,而是我的阻力了。”

    殿中一片寂静,只闻夜风呜呜。

    陆太后怔怔看着他。

    他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抱着、哄着入睡的小孩子。也不是那个需要靠她稳固朝纲,除去权臣的小皇帝了。

    他是一个真正的君主。

    他有他的想法,他的理想,而她老了,已经不能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了。

    片刻后,陆太后长叹一声,对他抬了抬手。

    “晔儿,你过来。”

    元晔喉头一堵,竟有一瞬恍惚,他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年陆太后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他缓步向前,静静跪倒在了陆太后脚边,低下了头。

    陆太后勉强撑起身子,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里宽厚结实,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她伸出手,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般最后轻抚了他的头顶。

    “我曾是这魏国的顶梁柱,如今,却成了我儿子的绊脚石。”

    元晔闭上了眼,眼角湿润。

    陆太后收回了手,转身背对着他,黯然躺在榻上,静静闭上了眼。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元晔好像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他最后对着陆太后的背影深深叩首,寝殿回荡着他平静而破碎的声音。

    “儿臣,谢母后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