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宁和怔了怔, 就听他接着?道:“我只是庄岫云。”
庄岫云目光定定望着?她?:“你当真不愿留在?我这儿?我方才与你所说,并?非玩笑之语。我虽不是青云子,可他所留洞府, 确在?我手中, 一应物什, 也可随意取用。”
“庄兄美意,和自心领了。”宁和苦笑一声, 摇头道:“然,无功不受禄。庄兄大才,人品出?众,和自是愿与庄兄相伴而居,只是这青云顶百年才得一开,和若留下,岂非百年才能得一出??不可,和于这世上还有几多?挂念,万万也不可。”
说着?,她?叹道:“仙境虽好,尤念人间啊!”
庄岫云沉默了片刻, 又问:“你有何挂念?”
宁和说:“我长自岐山县下一小?村,名为滩下。和不才, 原在?此县设有一家书院。院中有弟子门?人百来, 亲友三五。先前遭逢意外, 未能留下只言片语便到了此处,我心中记挂着?,待报完救命之恩, 便要回去看看。”
庄岫云说:“你有一座书院。”
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对?宁和说:“江远也想要建一间书院。”
宁和笑道:“那我与江远兄, 倒是不谋而合。”
“当日我与他一同赴考,他中了举人。”庄岫云神情温和了一点,“举人也可为官,我们商议,日后告老致仕,就一同在?家乡建一家书院。”
宁和微微侧目。大名鼎鼎的诗仙人庄岫云,事迹自然广为流传。都知道他是前朝第七榜状元,年纪轻轻三元及第,名传天下。只要是读书人,没有没听说过的。宁和年轻些的时候,还暗自曾在?心里羡慕过。
她?自然能听得出?庄岫云的言外之意,只说中了举人,便就是省试落第了。二人同考,一人名列榜首,一人名落孙山。宁和心中不由佩服起江远兄心胸之开阔,还能与庄兄相约告老。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心中想来多?少也会有所芥蒂。
“二位兄长交情甚笃,叫人羡慕。”
宁和说这话时,心头是当真向往不已。到她?这个年纪,又是女?子身份,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其实早已不再想了。只愿若有一二知己,彼此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能相伴到老,便当真是神仙也不换了。
庄岫云听她?这么?说,微微笑了,道:“我与江远,乃此生?知己。”
看见?宁和眼里的羡慕如此真切,他好像很高兴,来了兴致,与她?说起往事:“我少时,家中为我寻访名师。得知有鸿儒隐居江南,便将我送去先生?家中。当地有一教书先生?,时与我那先生?比邻而居。江远,便是那教书先生?二子。我二人结识,年纪相仿,便成了朋友。”
他微笑着?道:“后来,我问先生?能不能将江远也收下。先生?说,江远秉性甚好,然才气?稍欠缺些,只能做他半个弟子。我当时听了很不高兴,但江远好像乐意得很。自此,我二人便成了同门?兄弟。几年后学成了,一同去赴考。”
宁和听得脸上也含了笑意。年少相识,交情甚笃,庄兄虽只说起寥寥数语,但她?却已然能想象出?那时的庄兄与陈兄相处情形。
也想起自己了曾在?县学里读书的日子,那时因为有周兄带着?,虽然没能像庄兄这样能有一知己之交,却也算是一段难忘时光。到后来她?自己开了书院,每日看着?那些满脸稚气?少年人在?院中三五成群地玩笑打闹,有时自己也像回到了旧时岁月一般。
她?不由问:“后来呢?”
“后来。”庄岫云说,“后来我留官京城。又托父兄经?营,为江远寻了处丰饶之地任县令。”
那已是甚为不错了。宁和暗自点头,举人出?身,就官多?是从县丞做起,还得自己前去经?营。能从县令做起,还是丰饶之所的县令,也只能像这样朝中有人方能做到了。
想到此处,宁和心中忽然好奇起来:依庄兄此言,他之父兄在?朝为官,且官位想来不小?。
但宁和略作回忆,却发现自己对?此毫无印象。这便不太合常理?,诗仙人之名如此之盛,若其父兄曾为前朝重臣,为何自己却从未在?书中找到过只言片字提及此事?
她?还在?思考其中缘故,等着?庄兄继续往下说。但庄岫云却不再开口了。
宁和等了片刻,不由诧异抬眼去看。就见?庄岫云坐在?那儿,神色忽然又冷了回去,那些笑意与回忆之色均不见?了踪影。他又回到了宁和初进门?时见?到的那样,冷淡倦怠,不知想着?什么?,眼神甚至显得有些森寒。
这人喜怒好像呼啸来去的风卷一样,反复全无预兆。
宁和原因本心中好奇,还想出?口问上几句,见?状明智地咽了下去。
庄岫云不吭声后,屋中一时陷入了安静。宁和自饮自酌,茶都喝完两杯了,不得不出言轻声提醒道:“庄兄?”
庄岫云动了动,张口却是旧话重提:“你留在?此处,以你天之资,千年内定能飞升成仙。”
宁和沉默片刻,道:“庄兄,和已说过,尚有牵挂未了,实在不能留下……”
庄岫云打断她?,沉声道:“你便再如何牵挂,凡人最长也不过百年寿数,既然终究要断,又何必在?乎早晚?早日放下,也好潜心修行。”
“………”宁和闻言,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生?老病死,天理?伦常,人力不可违。但惜取眼前这一日一年,却是我可为之事。庄兄,实不相瞒,和如今虽已无亲眷在?世,但还有一女?儿唤名杏娘,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视若亲女?。我那书院中有一些女?子,应了我的邀请,在?我院中做女?夫子,在?当世实为离经?叛道之举。这世道于女?子不易,我若一去不返,她?们日后恐难承受世人悠悠之口……”
她?眼中带着?温情,将家乡那些牵挂的人们一一数出?来:“我近日还收了一位弟子。他们于我不是亲眷,也胜似亲眷。”
庄岫云一直静静地听她?讲,微侧着?头,神情很专注。宁和明明只是在?讲她?自己的事,他却听得如此认真,便叫她?不由得多?说了一些。
宁和说起了岐山县,说起县学,说起滩下村人,说起岐山和山下的清水河,不知不觉,就说了小?半个时辰。
庄岫云实在?可以是个极好的听众。倾听时耐心专注,偶有对?答,则文采斐然、妙语频出?,每每叫宁和心悦诚服。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庄兄之才,诗仙人之号,当之无愧。
这竹林中似乎并?无白昼黑夜之变化,也叫宁和几乎忘却了时间流逝。当她?意识到也许已过去很久时,宁和忙将话头收起,赧然地对?庄岫云拱拱手:“和一时忘情,絮絮叨叨,累庄兄见?笑了。”
庄岫云摇了摇头,淡淡道:“听你话话这几炷香时间,倒是我这百年里,最有意思的一段。”
他眉头微凝,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片刻后,忽然转过头来对?宁和道:“岐山,我是去过的。”
“对?。”宁和笑了,“你还曾作诗一篇,夸岐山形如龙尾。从此叫它新得了个别名,叫龙尾
山。”
“当真?龙尾山,俗了点。”庄岫云也微微笑了,说:“那时年少,走到何处,总要写诗。不写诗,就好像不曾去过一般。”
宁和道:“你在?县城里也作了诗,写‘金水河上金桥横’,那地方,如今就叫金桥道。”
这话原本只是凑趣之言,宁和自己也觉得,同这位诗仙人本人谈起他流传在?外的诗作逸事,实在?是件有趣之事。
但不知为何,话音未落,宁和就发现庄岫云一下又变了脸,不仅神色难看,竟然还忽然豁地站了起来,望着?宁和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冷。
宁和不知庄岫云如今到底是何修为,但此刻,她?只觉得一瞬间似乎有如万顷山岳覆身,连五脏六腑都被压闷痛不已。似乎下一刻,整个人就将被彻底碾作一团血沫。
宁和面?色青白,勉强出?声道:“庄兄?”
庄岫云身形顿了顿,宁和隐约看见?他眼里有一抹浓郁青光闪烁,片刻后,那股压力终于消失了。
宁和终于得以喘息,扶着?桌案咳嗽不已。再抬起头时,还未等看清面?前情形,猛地就见?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
宁和下意识抬手去挡,拿在?手里后才发现,原来是根……枯枝?不过几寸长,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这?”
宁和抬眼去看庄岫云,却只看到个一袭青衣的背影。
庄岫云背对?着?她?,缓缓步向门?边:“你不愿留下,就去将它种下。待长出?来,便可离去。”
种下?种什么??这根枯枝?
宁和站起身来,往门?口追了两步,却见?庄岫云一踏出?那门?帘,整个人就忽一下不见?了踪影。
留她?一人站在?廊下,一脸茫然。
宁和低头去看手里握着?的那根枯枝。这枯枝约莫手指粗细,褐色的树皮,连芯处都是干枯的,全无生?机迹象。这如何种得活?
宁和有些愁,她?回身朝屋里看了眼,里头空无一人,于是顺着?竹梯下了楼。
她?抱着?一丝希望,跨过楼下的小?溪,去看了看对?岸的另一栋竹楼。
然而等宁和过去,才发现这栋竹楼周围似乎设了种什么?阵法,她?明明靠近了,却又总还有一段距离,始终无法真正地走到楼下去。
宁和试了几次无果,只得放弃了。
她?回到溪边,想了想,将地上挖出?个半尺来深的土坑,将手中的枯枝插进去,填好,还从溪里掬了点水,将周围浇了一遍。
这样,就算是种下了吧?
第七十二章
宁和?在这周围转了转, 发现此间?附近数里之地,漫山遍野除了竹子还是竹子。人在里面走?,好像处处瞧着都一样, 总也绕不出去。
宁和?逛得稍远了些, 险些迷路, 最后?循着水声才终于又找了回来。
大概又是某种阵法的缘故吧。
自从庄岫云消失之后?,这竹林之中的天时便好像又重新运行了起来。日升月落, 宁和?既出不去,每日无事可做,便在溪边寻了块石头打坐修炼起来。
正如庄岫云所言,此处灵气之浓当世罕见,实乃修行之人观灵养气的绝佳所在。宁和?睁眼后?略略一探查,便发觉就这半日功夫,几乎就能抵上自己在外时月余的积攒,不由啧啧称奇。
她收势起身,先去看了看自己插在溪边的那根枯枝。宁和?想,庄兄要自己种活它,可那树枝瞧着分明是死了, 又要如何能活过来?
但当宁和?走?过去,蹲身细看时, 却发现那枯枝外头原本?那层褐色的树皮, 似乎隐约变青了一点?
宁和?有些意?外, 忙又从溪中掬了些水浇给它。万物?有灵,能种活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给那树枝浇完水, 宁和?俯身半蹲在溪边,看那溪水实在清澈可爱, 没忍住脱下鞋袜,又解下双臂上缠绕着的布巾,就这水洗浴了一番。
天气晴朗,阳光照在溪畔,将宁和?金灿灿的双足与双手照得灿灿发亮。
宁和?低头看了眼,面露苦笑,感叹道:“唉,我如今倒当真称得上一句‘金尊玉贵’了!”
“原来你?身上沾了这个。”忽有一道淡淡男声从身后?传来。
宁和?猝不及防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庄岫云负手站在自己身后?几步外,淡淡地望着自己。
“庄兄!”
宁和?忙将衣袍掩上,站起身来。
这么多年她虽然?早已习惯了与男子们平常相处,但也知道男女到底有别,袒露身体实在太?失礼节。
宁和?理理袖袍,定了定神,才又复自若神色,口中道:“庄兄,你?怎来了。”
庄岫云缓步行来,目光落在了那截被宁和?插土里的枯枝上:“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将我的树种活。”
“大约是活了吧,我见它外皮变青了。”宁和?也跟过来,有些好奇地问?:“原来这是棵树么?”
庄岫云低下头,盯着那枯枝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是活了。”
他轻舒了口气,望向?宁和?,语气很和?缓:“我的树活了,要多谢你?。”
“庄兄客气。”宁和?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每日浇了些水。”
庄岫云没在说话,忽然?将目光落在宁和?袖口处,道:“你?沾了臭金水。”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苦笑着将自己金灿灿的双手抬了抬:“是啊,这东西沾上就如那附骨之疽一般,真不知如何才能洗去。”
“洗不掉的。”庄岫云说,“此物?为青云子所炼制。他曾说,这世间?金银铜臭,如同涛涛之洪流,无论善人、恶人,无论你?愿,还是不愿,都被裹挟其中,一旦沾上便逃脱不得。”
他平静地望着宁和?的眼睛:“臭金水,沾之即不可去。”
听他说无法祛除,宁和?心中虽已有准备,也还是叹了口气,道:“好罢,我知晓了。”
庄岫云看了她一会儿,又问?:“你?心口之处,可是有什么东西?我见你?沾这臭金水当已不止七日,此时本?该已化作金像一樽。”
宁和?愣了一下,才将心神一动,微微张口,吐出一朵橘红火焰来,捧在掌心里,拿给庄岫云看。
橘火灵动,内有冰珠剔透。
“想是因它之故。”宁和?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这火的功用,还是里头那枚珠子的。”
这臭金水之事,宁和?并非不想解决,只?是先前别无他法,便只?好搁置一旁。现在庄岫云既然?问?起,宁和?虽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想来他知道的肯定要比旁人多上许多。
庄岫云垂眸注视着这枚静静浮在宁和?掌心的橘火,片刻后?,神色有些奇异,问?道:“这是……你?的心间?之火?”
“正是。”宁和?点头,又主动解释道:“至于上头那寒水珠,乃是我从青云顶第?二层所得来,已于火中祭炼多时。若是庄兄之物?,尽可取回。”
庄岫云摇头,只道:“你既拿到了,它就是你?的。”
语毕,忽地伸出手来,指尖朝着宁和掌中橘火轻轻点去。
宁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听得“滋”一声响,就见庄岫云苍白的指尖在触到那火焰的自瞬间?,竟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忽地冒出烟来!
宁和?大惊:“庄兄小心!”
她这火从她心头长出,与她心意?相合,向?来乖顺听话,宁和?便以为它是不会伤人的,可今日却灼了庄兄的手指,实在叫她又是意?外又是愧疚。
“无碍。”庄岫云摇了摇头,神色寻常地将手收回,举起来瞧了瞧。
宁和?的目光也跟着看去,就见在他那根手指指尖之处,留下了一块米粒大小的黑色焦痕。衬着那余处光滑皮肤,就如白壁染瑕,触目惊心。
宁和?面露愧色:“庄兄……”
庄岫云却全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趣:“你?这火,烧的是魂魄。”
看那样子,似乎还想将手伸过去再试上一试,“心上之
火,我倒还是头一回见。”
宁和?连忙把火收了回去:“庄兄,火焰灼手,还是莫要再碰了。”
庄岫云不以为意?,不过倒也没说让她再召出来烧上一回。他捏着指尖沉吟了片刻,对宁和?道:“不曾想,你?倒是这么一个人物?。也难怪,能种活我的树。既然?如此,这臭金水于你?,是有个解法的。”
宁和?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庄岫云说:“这臭金水之所以夺人性命,在于其侵染之力,能深入人之骨血乃至神魂,最终将整副躯体都化作金像墨像。而你?不同,你?有心火,能护你?心脉不死、神魂不染。如此,依我之见,不如寻来一合用锻体之法,干脆将这金像炼作法身之流。这臭金水所化金像坚韧非常,刀剑难伤,若能不受其害,反能成了大大的裨益。”
宁和?略一思索,觉得此言十?分有理,便对庄岫云一揖,感激道:“多谢庄兄指点迷津。”
庄岫云微微颔首,手轻轻一抬,袖中便有一抹青光一闪,迎面朝宁和?飞来。
宁和?伸手一接,拿到手里,发觉是枚莹白玉简,纳罕道:“这是何物??”
庄岫云道:“锻体之法。”
宁和?忙推辞道:“庄兄能予和?一解决之法,和?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得兄长赐法?”
宁和?是真不想拿这玉简。她当然?知道庄岫云出手,此法必然?不会是什么凡品。
可这一来她与熹追阿皎他们顺着器道往下走?,总会再进弟子殿,到时便可往那九重阶里寻上一寻,总能寻到。哪怕就算寻不到,出去后?也在金虚派中想想法子,找人换一本?来也未必不可。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宁和?再明白也不过,若是再贪心拿了庄兄的东西,到时万一因此而脱身不得,岂非得不偿失。
庄岫云眉头一皱,对她道:“你?替我种树,我说要谢你?,你?便拿着。”
他脾性莫测,转眼间?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宁和?眼看推拒不得,只?得改口道:“如此,那便多谢庄兄了。”
庄岫云看着她,也没再说话,只?忽然?朝后?朝竹林中退了几步,一转身,整个人便又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庄兄?庄兄?”宁和?追着喊了两声,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只?得叹了口气,重又回到溪边坐下。
方才穿得太?急,鞋袜都被水迹沾湿了。宁和?心道,庄兄拂袖而去,想必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了。便干脆将鞋袜都脱下,拿水洗了一遍,又将双足浸入水中。
竹涛阵阵,溪水叮咚,若是不谈其他,倒也确是神仙所在。
宁和?阖目静坐了一会儿,将方才庄岫云丢给她那白玉简拿出来,翻看起其上所载内容来。
这玉简中录入的是一门名为“大日化金诀”的法门。
宁和?从头读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这大日化金诀的效用正如其名,是册于正午至阳之时以秘法从烈阳之中纳取“大日之精”,积纳于体内,日积月累,以练就一樽至刚至阳金铁之身的法门。
玉简中说:“金身既成,则刀棍不能伤,水火不能侵,邪祟不能近身。”
宁和?一读,就知这法门定是极为厉害,但她读完,却反而皱起了眉。
宁和?自问?有几分悟性,这几个月以来,也看过了不少修仙之法。如今心中便生出迟疑:她身为女子,体性本?属阴,后?又历经死而复生,通身经脉之中更是遍布阴灵之气,近似于极阴之体。再经那寒水珠之效,已是连经脉之中所储灵气也都已变得寒气逼人。
这大日化金诀如此极阳之法,与我之体质截然?相冲,当真能练么?
她有心想找人问?上一问?,可庄岫云已不见了,此处又再无旁人。宁和?思来想去,只?得叹息一声,自己低头继续琢磨。
她把拿着玉简研究了一个多时辰,法诀与几套动作概要记了记。心想着,罢了,庄兄见识总归强我万分,他既予我此法,想来总是能练的。
今日正午已过,明日时候到了,练上一练试试吧。
宁和?在溪边坐了大半个下午,鞋袜也重新晾干了,便取来穿好,回到了庄岫云的竹楼里。
习惯使然?,宁和?过夜时还是喜欢寻一庇顶之处待着。竹楼侧间?里也有床铺,但宁和?自觉为客,不好擅自去碰,便只?待在主厅里。就这么坐在竹椅上过了一晚。
她原本?心怀几分侥幸,想着第?二日庄岫云也许还会来,到时也好可将心中疑惑问?出。然?而一连七日,庄岫云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日子,宁和?每日除了打坐与给那树枝浇水,便是琢磨那大日化金诀。
她试着依照玉简中所述练了好几次,每回总是一开头便觉浑身灼痛。宁和?不知是何缘故,疑心自己是否方法不对,也不敢再练下去。
她日日拿着玉简盘膝坐在石上,一筹莫展,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所解法诀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你?练就是了!”身后?忽然?有一道话音传来,听着柔柔的,话语中却不很客气:“不过些许疼痛而已,你?身为修行之人,这便畏难不前了?”
宁和?一听这声音,顿时猛地回过头去——梦娘?!
果真惊见身后?几步外,有一粉裙女子身影。眉目秀美,粉面红唇,正是梦娘。
只?是从前见她时,言谈笑语,模样与真人无疑。而此刻瞧着却朦朦胧胧的,好似画影一般,足不着地,是漂浮在那儿的。
“梦娘?”宁和?迟疑着道:“你?,你?怎在此?”
梦娘瞧她一眼,说:“你?都把我种在这儿了,我又还能去哪儿?”
第七十三章
宁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低头?看向地面,张口?结舌:“你是,你是这?根……这?棵, 树?”
梦娘笑?了笑?, 神色有些倦怠:“树?不过枯枝一根罢了。”
她朝宁和走了几步, 忽然身形水波似的一晃,化作几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梦娘?”宁和一惊, 忙站起来?,左右张望不见,便将目光又落回?地上插着的枯枝上,试探着轻声唤道:“梦娘?”
那截枯枝其实早已不能叫枯枝了,经宁和勤勤恳恳浇了七八日的水,如今这?根枝条上的整个外皮都?已经从枯褐色变成了带着生机的绿褐色。尤其顶端处,还生出了两个绿芽儿?似的小圆包。
已是完全成活了。
树枝在宁和的目光里不明显地颤了一颤,过了会儿?,梦娘的声音才极轻地在耳边响起:“我现在虚弱得很,化不出人形了。”
宁和忙应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梦娘说完那一句, 又不吭声了。宁和在旁等了好些时候,梦娘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就这?么呆站着。
随即宁和又想起, 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然已得知?这?树枝就是梦娘,若还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 却?是很失礼的。
于是宁和犹豫片刻,想转身离开。
然而?刚一动脚步, 就听那树枝又开口?说话了:“这?泥巴压得慌,你去找根棍子来?,给这?周围松一松。我还有点冷,你去寻点竹叶来?,将我埋上,只留尖上那点儿?在外头?,叫新叶子晒晒太阳。”
宁和这?辈子栽过花种过草,也料理过菜地果树,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被照料的对象向自己?开口?要求的情形。她恍了一下,依言去做了。
都?是小事儿?,走两趟的功夫罢了。
大量半枯的竹叶被捧过来?,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宁和按着梦娘的吩咐,将整根树枝淹没在里头?,只剩下来?尖端指节长短的一小段露在外面,不仔细瞧几乎不能发现。
梦娘大约也觉得很满意,开口?对宁和道:“他给你那法门并无问题,你只管修炼即可。”
宁和有些犹豫,将心中疑惑说出:“我自然不会觉得庄兄给我的法门本身有何不妥之处。只是我几番尝试修习此法时,体内经脉常灼痛不已,不知?是因我愚笨未能悟得其法,还是因我体质属阴的缘故?”
梦娘道:“你如今体质
,确属极阴。但恐怕并非生来?就如此吧?”
宁和一怔,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身阴气?是从寒洞复生之中而?来?,便拱拱手道:“梦娘好眼力,只是这?天生与否,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同么?”
“这?算什么眼力?”梦娘轻轻地笑?了声,“你这?人,秉性倒也可称温醇二字,还生有心尖之火。你若生来?便是阴体,又怎可能于纯阴之中生出一朵火来??”
宁和恍然:“原来?如此。”
“我亦没想到,青云子那些不成器的后?辈里,竟也能出个你这?样的人物来?。也是奇了。”梦娘道,声音悠悠柔柔,动听极了。
即便如今她只是株寸高的小树模样,光听这?声音,也能叫人从脑中勾勒出那一位一袭粉裙的佳人模样来?。
宁和听了,忙摆了摆手道:“这?话却?从何说起,我从前不过是个凡人,机缘巧合,才来?到此处。怎当得起你如此夸赞。”
“凡人?”梦娘又笑?了:“你莫不是以为,心尖火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么?此火非人者不能生,非人之大德者不能生。‘古有大德者,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此火可灼神魂万物,亦可度世间万灵。我从前只当是什么仙神传说,不曾想,今日竟真?见了一回?。”
“可惜啊……”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若是从前,我遇见的是你,可该有多好?或者干脆谁也不要遇见,只做棵树自由自在,也好过年年在此挨着那疯子,到死了也不得超脱。”
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那疯子?是说庄兄吧。
宁和不由沉默,有心想说庄兄性情虽是反复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疯癫之流……可又想到那日,庄岫云一挥袖将梦娘打作一团烟雾的情景,便又把嘴闭上了。旁人之事,还是勿要妄加置喙为好。
她不说话,梦娘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声。
过了会儿?,忽道:“索性我如今也无事可做,与你说些往事,倒也无妨。我问你,你可知?,我是棵什么树?”
宁和稍加思索,答道:“莫不是那梦乡树罢?”
这?并不难猜。那花溪客栈外头?,长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梦娘又常常穿着同那花树一色的裙子。想到祁熹追曾与自己?说过的有关此树神异之处,宁和心中一动,其实已有了些猜想。
梦娘说:“是啊,他们叫我梦乡树。我啊,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株梦乡树。可唯一一株又如何,这?天地间除了你们人得天所爱,如我等草木走兽之流,越是少有,就越难生出灵智。”
“那是许多年前了,久得我都?快要忘了。那时我尚且一片懵懂,只懂得凭着本能四处行走。我生来?便要为人五情六欲所印,思念、后?悔、痛苦、仇恨……越浓烈的情感,越能将我引来?。每至夜色朦胧之时,我便乘着风来到他们的院中屋前,悄悄地汲取那些情感。饱足后便开得粉花一树,叫他们得美梦一场。”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啊……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那晚进了那个叫柯进的人的院子。”
“柯进……”宁和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正?是,那位传说中创下了一式名?为梦乡术之术法的修士之名??”
“你也听过?”梦娘笑?道,“那你可知?,这?梦乡之术,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和摇头?:“这?道不知?了。”
“那柯进思念故乡,可他的故乡早就毁了。我便叫他梦中回?去了一趟,不想这?人醒来?不知?足,非要强行将梦中所见拉入现世。逆转天时伦常,当即反噬而?死。”说到这?里,梦娘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可他都?死了,前车之鉴如是,有人听闻了此事,却?还想要来?重蹈覆辙。是,我说的就是庄岫云。”
“庄岫云找到了柯进留下的木简,从里头?找到了梦乡术的记录。然后?他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青云山,用阵法封在门前。他比柯进能耐许多,将那梦乡术一改再改,竟真?叫他改成了。他将我点化,生出神智,叫我助他施展此术。”
“可柯进只想见昨日之景,他想见的,却?是昨日之人。”梦娘轻声道,“正?如你所想,他相见的那人叫做陈长青,是个凡人。”
“可惜啊,梦乡树只能叫人梦见昨日,他以我为根基施展出来?的梦乡术,纵然他如何道法滔天,自然也只能重现昨日。昨日的陈长青死了,他梦里的陈长青,自然也会死。”梦娘说,“千年来?啊,庄岫云将这?术法施了不知?有多少回?。可无论他如何尝试,却?也从未有一次能将人救下来?。陈长青要么死在客栈里头?,要么死在林中。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正?好还就是你们这?一次,居然叫他们两人见了面。虽然啊,还是死了。”
“但也正?因这?一回?人就死在他面前,更叫他心神受创,倍胜以往。”
原来?是这?样。
宁和呼吸微颤,想起当日种种,又想起庄兄那日骑马狂奔而?来?的一幕,心中唯余酸楚。半晌,长叹一声。
“要施梦乡术,所依托的是他庄岫云的记忆。人之记忆存于神魂之中,他将这?记忆一次又一次从神魂中提炼出来?,投入进去。于是陈长青每死一次,便是对他自己?神魂的一次重创。兴许再过上千年,或者只需百年?他的魂魄就被他自己?折腾散了。”梦娘笑?了笑?,“所以我说,庄岫云发了疯,你觉得是也不是?”
宁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悲伤,于是不发一言。她不说话,梦娘也沉默了下来?。只余风吹动竹涛,水声淙淙。
过了许久,梦娘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最初那段日子,他也曾像你这?样温和。还会带着我漫山游玩,吟诗作画。教我读书识字。人的魂魄受了伤,就会越发性情失常,难以自控。他这?样喜爱你,如今却?不来?见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看,这?两栋竹楼,听他说,他和陈长青曾想的就是这?样:隐居竹林,傍山沿溪,比邻而?居。”
宁和回?头?望去。对岸那栋自己?上不去的,想必就是庄兄为陈兄准备的。
她又叹了口?气?。人生在世难圆满,总是多离愁,多缺憾。无奈何,只得一叹。
这?时,就听梦娘又道:“你若留下,待他神魂耗尽散去了,你便是此间主?人。应当也要不了许久了。”
宁和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了悟。她说了这?许多过去,其实真?正?想说的,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句。
她想替庄岫云劝自己?留在此处。
宁和有些无奈,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所欲所求的人,也已过了会因怜悯、感动等而?一时冲动的年纪。
她低头?看着竹叶堆里冒出来?的那截小尖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好罢。”梦娘道,“我也只是替他问问罢了。”
她也叹口?气?,说:“你们人,还真?是个个都?不同。”
说完这?句,梦娘好似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一直到宁和呆坐了大半个时辰离去,也再没开过口?。
庄岫云整日不见人,宁和已从梦娘口?中已知?道他这?是神魂受了伤的缘故,便也不再多想,每天打坐浇树,安心在此处呆了下来?。
既然梦娘说没有问题,她已经开始练那大日化金诀,依照法诀每日正?午去引那大日之精入体。
正?午烈日之精乃何等极阳之物,毫不夸张的说,宁和只觉得自己?引了一团燃烧着的炽火进来?,一路沿着经脉烧灼,痛得连皮肉都?在痉挛不已。
梦娘对她说:“你非天生极阴体,性情也并非阴柔婉媚之人,虽为女子,若只往极阴处修炼,日后?定?有不妥。阴阳结合,相生相佐,方是正?道。你如今经脉之中尽是极寒之气?,烈阳入体自然难受。等日后?修成了,便可借此法平衡体内阴阳,自然不会再痛。”
她说得再明白不
过,宁和听完,也觉甚是有理,于是日日勤练不辍。
这?点疼痛,尚能忍受。且自从练了此法,宁和发觉自己?对那先前一直无甚进展的太一剑录阴阳式之中的阳剑,也终于渐渐有了几分体会。
不同于阴剑的凌厉锋锐,阳剑刚猛无匹,大开大合。宁和第一回 ?使出时,一招不慎,将庄岫云的竹林给扫趴了大片。
叫宁和愧疚不已,想着庄兄下次再来?时,定?要当面赔罪一番。
第七十四章
“铮——”
风卷呼啸, 将竹海荡出涟漪般的波澜。青空之下只见得一银一金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并行有如两条长龙直入天际。
那分明?只是?两道光影,而?非真实的刀刃, 穿行间?彼此?偶有碰撞, 却有“铮铮”金戈交鸣之声?迸出, 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宁和收剑时微微气喘, 抬头望了眼天际,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还是?不行。”
她原地调息片刻,将剑还鞘,转身朝溪边走去。
先照例给梦乡树浇了一回水,然后?便盘膝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阖目开始每日的纳灵修行。
这已经是?宁和待在此?处的二十七日了,距离上次见面,庄岫云已经有半月不见人影了。
溪边的梦乡树的新芽上又长出了两片新叶,绿茸茸的鲜嫩可?爱。
此?间?不愧洞天福地之所,灵气之浓——尤其每日晨时, 简直几欲滴落成雨。宁和本?就天生经脉宽阔,从前?在外时总觉隐隐不能饱足, 如今在此?地打?坐, 每日只如那鲸吸龙卷, 简直要将内府之中填出一汪清池来。
而?她内府之中,原本?因元气消耗而?显得黯淡干瘪、甚至有了几丝细小裂痕的金丹日日浸泡在这灵液池中,早已经重放光彩, 且一日比一日更饱满圆润、莹莹有光。一月下来,几乎整颗长大了一圈。
宁和先是?五感放空打?坐了小半时辰, 待心神皆静了,才终于于入定之中开始了今日的思索体悟。
宁和原先读书?时,谨遵圣人之言,一日三省吾身。这习惯已持续了数十年,如今踏入修行之门,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将之延续了下来。
自那日与梦娘谈过之后?,宁和便正式开始练习那大日化金诀。初时虽艰难些,这些日子过去,也已逐渐有了些进益。
对宁和来说,体悟其中法门不难,运行施展起来也不难。最难的,反而?是?此?法最基础的部分——即将大日之精纳入体内。只因现下她体内尽是?极寒之气,已根深蒂固,再想要将将极正极阳的大日精气容纳进去,其难度无异于是?以杯水覆车薪,星火欲熔冰山。而?经脉中寒热交融,于宁和自己而?言也是?极痛苦。
但宁和并非畏难之人。她琢磨了几日,想出了个法子来:既然熔一山不可?,何?不从局部渐而?行之?
于是?她便开始依照这自己的理解,试着将这部法门改了改。在宁和自己看来,她只是?略动了动顺序,于结果上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
这大日化金诀,原本?是?叫习者以大日之精入体,不断积蓄,待其遍布全身经脉后?再以秘法将之勾连出雏形,便算是?小成。之后?亦要不断往那雏形里填入更多的日精,最终将这具金身填满填实,则是?功法大成。
宁和所改动的内容,是?她依据人之肢体,将这金身给化作了无数小节,分别为:手、腕、臂,足、踝、腿。一节一节地来,先将纳入的大日之精固定贮存在体内一个小的部位,聚集起来,才能在短暂的积累中达到与那处原有的阴寒之气抗衡而?不被很快消磨殆尽境地。
她刚开始尝试这种方式时,原本?那附骨之疽一般的臭金水反而?帮上了大忙。
从外至内,自然先炼手。宁和因右手每日要拿剑,擅动不得,便选择从左手炼起。
大日之精本?性就为阳金之属,要化为金体不难。加之当此?处原本?就有一种“金”质存在时,就变得更为简单。
臭金水为水属之金,大日之精为阳属之金,二者结合,使得法门之中原本?本?应刚猛无匹的金身变得多了几分水之韧性。而?这种柔韧之性,又为宁和日后?将多段“小节金身”最终连作一体,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宁和改动此?法,乃是?随心而?为,心念一动,便想到了。
宁和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不合适就改了。殊不知功法之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种已成型的法门,最忌擅自改动,非大师之流绝不可?随意尝试。即便要改,也得经一翻反复推演、细水慢磨。寻常功法尚且如此?,何?况此?法还是?从庄岫云手里给出去的?
梦娘就在一旁,自然发现了宁和的举动。可?她冷眼旁观,一句也没多提。
她心想着,左右宁和也不过金丹修为,莫说练出什么?问题,就算她把自己练废了,等庄岫云出来之后?也不过是?一挥袖便能解决之事。最好能再养上个三年五,待得青云顶关了,也好留她在此?处待个百年。
但她看了一日,两日,三日,后?来直到半月都过去了,也没见宁和练出什么?异样来。梦娘甚至发觉,她在修习之中竟还在不断将改动的部分进行着进一步的完善,一举一动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寻常。又观宁和心性,见她被困在此?处已有许多时日,除偶有叹气之外,脸上却未见烦闷之色,一身修为精进之快,更是?可?谓一日千里。
梦娘的心情,由最初的漠然到讶异,再到渐渐麻木。她只是?想:原来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一如她自己之于庄岫云。
梦娘伸展着新长出的几片小叶子,任其随着风懒洋洋地轻轻摇摆。
庄岫云想要习得梦乡之术,她便被从树点化成了人;庄岫云要研究改动梦乡之术,她便从此?被拘于方寸之地,千年来再也没能离开这青云顶。身不由己,正如落花只得随水漂流。
这天地之间?弱与强的区别,就是?如此?的分明?。
梦娘不开口,宁和自是?不会知道旁边这棵树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的。她每天潜心修行,打?坐、练剑,偶有心绪不定的时候,便沿着这清溪竹海逛上一逛,也就重新平静下来了。
宁和向来不是自寻烦恼之人。读书?养气,所谓腹有诗书?,多年来养出的是?浩然气,也是?心气,气定则神闲。行事不疾不徐,遇事不急不躁,凡事静心以待。毕竟路总是要往下走,而唯有保持一束清明的目光,才能将前?路看清。
那大日化金诀练到如今,宁和已经可?以为自己凝出一双“金手”来了。
虽然因臭金水的缘故,她原本?的手就是?金色的,但那层金只是?浮于表面,只是?在她体内原本的血肉皮肤之上覆了一层细密均匀的“金膜”。而?大日化金诀所练出来的金手,则是将她的那整块躯体与大日之精融合,祭炼一般,凝成一块刀剑难入的金刚之躯。
宁和头一次炼好这双金手时,曾试着用右手拿寒水剑往上劈砍过一回。发现当她自己不用剑诀时,光凭寒水剑本?身几乎无法在这双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这还只是?初成之效,宁和心中赞叹:这法门果真非凡。
宁和开始还是?心平气和的,可?她万万也没想到,等再见到庄岫云,已是?三月之后?。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而?如今都快小半年过去了。宁和数着日子,数到后?面,心中自然也焦急。
可?也没法子,找不见庄兄,梦娘也不爱搭理她。宁和只得面露苦笑,惆怅望天。
好在庄兄那主楼里存了好些米粮糕点之类,再加此?间?灵气充裕,再挖些笋吃,总不至于叫她饿死?。
这日宁和从竹楼里出来,照例先去给溪边的梦乡树浇水。
三月时光过去,原本?不过寸长的小树枝已长得将有人高了。中间?小臂粗细的主干上分出了三五细枝,细枝上擎着满身的狭长小叶,倒也生机勃勃。
然而?就在宁
和在浇水之时,却忽然发现,最高处的那一枝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枚小小的花苞来!
宁和凑近细细看了看,犹疑片刻,唤道:“梦娘?”
她虽不知这花苞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太寻常。是?梦娘要恢复了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梦娘回了句,声?音倦懒:“怎么??”
“你……”宁和迟疑着道,“你开花了。”
“你可?真是?蠢得很。”梦娘说,“我是?棵树,树自然会开花。我累得很,不耐烦说话,你走远些,莫要打?搅。”
“……”宁和挨了句骂,倒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梦娘不肯理她,宁和便只好走到稍远些的空地上练起剑来。
她如今心头有些郁郁,于挥剑中也带出几分来。心中有牵挂,此?地便是?再好也难安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梦娘还常常与她闲聊几句,时不时幻化出人形来走动,有时心情好了,看见宁和修行,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可?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有一日起,她渐渐的不再现身出来,也不爱开口了,有时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宁和当时也疑惑过,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心观察了几日,又开口问了问梦娘,但她只叫她不要打?搅自己。
也是?从那时起,宁和隐隐发觉,梦乡树好像一下子长得更快了,每日去看时似乎都蹿高了一小截。也许这也是?梦娘的修行吧,她想着。
“铮——”
金剑如龙冲天而?起。
“铮——”
银剑如灵蛇紧随其后?。
金银两道剑光于半空之中挨得极近,几乎衔尾而?行。随即,只见后?方的银剑猛地吞吐几下,随即几星寒芒暴涨,一下往前?蹿去,撞入金剑之中。
两道剑芒合二为一,顿时迸发出一圈炫目白光,无数剑气随之爆裂一般四散激射开来,飓风平地起,风啸之声?仿若雷鸣,刹那之间?将附近云团搅得七零八落,声?威赫赫。
地面上,宁和缓缓收剑。
这便是?太一剑录第二式,阴阳式。历经三月摸索,总算是?叫她练成了。
其实若是?体内阴阳平衡之人,只要勤练,此?剑本?身并不太难。难的是?宁和体内阴阳之气太过失衡,尤其在还未练那大日化金诀之前?,几乎全然都是?阴气。一者极强,一者极弱,阴阳本?就对立,彼此?消耗之下,又如何?能并行而?存?
宁和没想过放弃,思考过后?,她尝试着将这一式做了改动。无法并行,那便不要并行,改为一前?一后?也可?。阳剑弱,便以阳剑先行;阴剑强,便以阴剑为后?。强者后?来追上,若控制得当,可?使两剑同样于剑指之处交汇,进而?相斥爆裂。如此?,也算殊途同归了。
原地稍歇了片刻,宁和将手中剑一抬,又继续练了起来。
空地上,剑风再次一道道刮了起来。但这一回的风并不猛烈,也不再有颜色,它无色又极轻盈,绵长又极寂静,带着股萧瑟的冷意,一道叠一道,吹拂过这四方连绵不绝的竹海,一时间?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了簌簌之声?。
渐渐的,原本?青绿色的竹林以宁和为中心,像是?墨滴入水中,倦怠凋零的黄如同涟漪般一圈圈蔓延开去。风轻飘飘的,所过处万顷枯叶萧萧而?下。
一剑,秋来。
成就金丹以后?,宁和再练这招秋来式,发觉自己心中慢慢又多了许多感悟。
相比她学的两套别的剑法,秋来式是?截然不同的。它一点也不凌厉,不那么?势若雷霆,它无声?无息的,甚至不像是?剑了,而?像一阵风。像一阵卷过来的秋风,轻轻的,却带走了一切生机。
越练,宁和越觉得,要练好这一剑,诀窍不在招式上,而?更在于一种心境。一种寂灭的、悲愁的、哀伤而?无法排解的心境。
随剑送出的是?愁绪,那愁绪像风一样,所过之处正如秋风带着凋零而?来,万物沉寂。生机被带走了,留下来的,便就只剩了枯萎的死?亡。
第七十五章
宁和这一生至今还不算很长, 过得也并不算圆满。相反,若以世人之眼光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惨淡。
幼失怙, 还未知事便?历经颠沛流离。少失恃, 从此孑然一身, 于这世上再无亲眷。
她?身为女子,却读书?、上学、考科举, 与?天下?其他女子别道而?行。数十年来做学问、考举人,胸中也曾有大抱负,却又因女子之身与?同窗、与?天下?其他士人截然不同。世间男子女子有两条道路,而?宁和独自走在中间的缝隙里。于是?后?宅不是?她?的去处,朝堂上也没有她?的路,如同踏在纷乱洪流之中的逆行者,举目不知该往何方。
有那?么一段时日,宁和自己其实也颇为迷茫。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要往前走,于是?最终宁和回到村里,办起了书?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些年来走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她?自己是?满意?的。
总之, 相比别的那?些情绪常常起伏不定的读书?人, 宁和的心境一直很平和。失意?黯然, 少有。伤春悲秋,偶尔。但哀戚绝望,却是?从未有过。
因而?她?悟起这“秋来”之意?有些难入其门?, 最初很是?磨了些日子。
直到后?来有一日,宁和练完剑, 照例坐在溪边,脱去鞋袜,任清凉的溪水哗啦啦从足畔淌过。
天空一如既往晴朗得湛蓝,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竹海。宁和仰头望了会儿?,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许久了。
庄岫云不见?踪影,梦娘也不出?现,附近也不见?什么别的动物,连溪中都不见?鱼影。
宁和已有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在这里,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吹竹子的声音。好像这世上只剩了她?独一个人。
宁和坐在那?儿?,一瞬间整个人好像忽然被一种?莫大的寂静所俘获。
玄之又玄的,她?终于隐约触摸到了一种?“秋”的境界:它不一定是?极悲伤的,落叶归根,有时更多?的是?一种?世间既定的规律。但它是?静默的。因为宁和的心是?静的,她?的秋便?也是?静的。
落叶安静地落下?,生机安静地泯灭,秋风过处,只余一片空寂。
至此,她?的秋来一剑终于有了三分火候。
“了不得。”有道声音轻笑道,“好一剑,就是?有些费我的竹子。”
宁和收剑,唰地回过头去,惊喜道:“庄兄?你可算来了!”
庄岫云还是?那?身青衣,脸上带着笑,缓步从竹林之中步来。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枯黄竹叶上,摇头道:“再不来,怕是?要叫你将?我这片竹林都给折腾光了。”
宁和面上一红,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方才一时兴起,没收住。”
庄岫云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戏言几句罢了,不必当真。”
宁和心里记着外头的祁熹追与?宁皎,日日就等庄岫云来,如今终于见?着人了,是?再委婉不得,也无心寒暄了。于是?张口便?道:“庄兄,你那?树我已种?活,不知何时可叫我离开此处?”
过了这么久,加之听了梦娘所言,宁和哪里还想?不到:定是?因着在那?花溪客栈中自己与?陈长青陈兄投缘,有了些交情,叫庄兄看在了眼里。他便?从那?山壁之处开了个单独的口子,将?自己给引到了此处来。
庄岫云听她?开口就说这个,面上笑容淡了点。
他微微侧身,负手朝溪边走了几步,却没去看树,只对宁和道:“怎么,我这里就这样不好,叫你片刻也等不得,着急要走?”
“片刻?庄兄,和已在此三月有余了。”宁和苦笑一声:“庄兄……你明知我为何要走。”
庄岫云扫她?一眼,转过身,这回目光停在那?棵纤纤细细的梦乡树上。片刻后?,笑了:“我说我缘何这回醒得这样早。”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讶:梦乡树开花了!
只见?那?碧绿的细叶间,不知何时
点缀上了一枚粉花。万绿一红,显眼无比。不过那?花只得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像碧玉之间落了颗粉珠子,玲珑小巧,可怜可爱。
宁和方才看见?花苞,心里以为要再需几日才能绽放,不曾想?今日便?开了。
庄岫云笑了好几声,轻叹道:“梦娘啊,梦娘。”
那?小树上波光一闪,梦娘淡粉色的影子浮了出?来,朝庄岫云福了福身。
宁和看见?她?,也道了句:“梦娘安好。”
梦娘眼睛一抬,扫了宁和一眼,又将?目光别开了。她的身影不知为何好像虚幻得厉害,朦朦胧胧的,瞧着比起先前还要来得模糊。
庄岫云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片刻后?,轻一挥袖:“这幅样子,便?不必出?来了。”
话音一落,梦娘便?倏地化作粉雾不见?了。
宁和如今是生怕他说两句又要不见?人影,想?再提离开之事:“庄兄,我……”
“不急。”庄岫云道,“你方才练的,是?望江剑法,秋来浪起一式,是?也不是??”
宁和只得压下?话头,点点头道:“正是。”
庄岫云问:“这剑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宁和据实以告:“此乃金虚派寻来的一册残篇,交予我与?其派中门?人祁熹追学了,以作这次入青云顶夺宝所用。”
“残篇?倒是?巧了。”庄岫云又笑了一下?,说:“这本?剑法,是?我写的。”
什么?竟如此巧合!宁和惊了一惊,忙道:“此法精妙绝伦,原来竟是?庄兄所创。庄兄大才,恕和失敬了。”
庄岫云眼中有笑意?,拿指点了点她?:“我观你前一式使得已是?不错,有几分意?思了。这剑法后?一式,叫问路孤山。你既替我种?树,我可将?这一式传给你。”
然而?宁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可。庄兄有言在先,说和为你种?树,你便?放和离去。和既然已选了离去,又怎能以此为由再得庄兄传法呢?庄兄还是?送我离去吧!”
庄岫云笑容一收,望着她?,神?色莫名。那?目光分明落在她?身上,然悠悠远远,又好像不在她?身上。
“平江秋色远,雪浪铺长川。青鸟不识途,唯余寒山孤。”他没说放人还是?不放,反而?慢慢地吟出?四句诗来,对宁和道:“此诗叫作‘望江亭’。”
宁和听他念了一遍,下?意?识在心里又默读了一遍。平心而?论,这诗写得并不算好,以宁和眼界来看,只能算作寻常,不像是?庄岫云所作。
而?且这诗……望江亭?望江亭,江远。寒山,雪川……
宁和将?字句体味片刻,目光不经意?间对上庄岫云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这诗,莫不是?陈兄所作?”
庄岫云眼睛一亮,高兴道:“你知道?”
宁和摇头:“只是?猜测。”
庄岫云却不管她?是?猜的还是?如何,他显得很高兴,似乎忽然谈性大发,语气轻快地对宁和道:“正是?他写来送给我的诗。说一日忽逢江上大雪,与?仆从避于亭中,望远处雪峰连绵,正想?起了我。我以前收到,觉得写得不怎么好。后?来又再翻出?来,倒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是?从前目不识珠了。”
宁和张了张嘴。
庄岫云面露微笑,说:“后?来我得了空,便?以此诗创下?了一套望江剑法。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二式四招双人,乃是?我平生得意?之作。 ”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宁和道:“你看好了。”
这还是?宁和头一次见?到庄岫云用剑。
只见?他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几丈之外,风带起青衣飘动,袍袖招展,正如流云野风,惊鸿一瞥。接着,庄岫云手臂微抬,衣袖随之微微滑落,伸出?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掌。五指虚虚一握,便?抓出?一柄水青色的剑。
剑身狭长似竹叶,莹润有光似湖波。
“噌——”
像是?弓弦拉紧似的的一声轻响,又似羽翅张飞时划过耳侧的细小振音,宁和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目光中庄岫云好像化作了一团青色的云、一束流转而?过的霞彩,腾挪间旦见?得大袖飘甩,霎时间便?有无数湛湛青光自那?剑锋过出?飞射而?出?,好似投林的鸟,又似连星的箭雨,碎玉连珠,转眼就化作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四散溅射开去!
宁和只觉头皮一紧,惶骇之感有如闪电一般猛地蹿上心头,待神?智反应过来之时,已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了有数十丈。稍一抚胸口,只觉里头一颗心正是?激跳如雷。
回头去看,就见?那?些四散的青光四散落下?,看似轻飘飘不动声色,落地时却撞出?沉闷“夺夺”之音如鼓,就好像真正力逾千钧的箭矢一般。有些甚至一连撞了数下?竟也不曾消散。青光所至之处,草皮翻飞,土石迸射,烟尘漫天。
而?庄岫云如幽灵一般穿过这片青雨,身形一闪便?回到宁和面前。天地间剑雨如飞尘,只那?一双分明眼瞳凌然望来。
道:“此为问路。”
四目相对间,宁和连呼吸都是?一窒。
说完,庄岫云把眼睛闭上了。
他将?剑举至身前,左手抬起,双手交握剑柄,猛地往上一举——这姿势不像拿剑,倒像握了一把开山之斧,正要以万钧之力当头劈下?!
但下?一瞬,宁和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庄岫云没有将?剑往下?劈,他的剑停在了那?里,剑尖朝着上方,直指苍穹。
下?一瞬,青光冲天!
这一剑,宁和离得太近了。近得她?甚至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无比磅礴的灵力正从庄岫云体内汹涌灌注而?出?,耳畔仿佛听见?轰隆隆之声,有如洪水涛涛奔腾。那?青光顺着剑尖源源不断地涌出?,堆叠着层层向上拔高,如同一座极速攀升的宝塔——不,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
正是?平地使峰起,立地见?天开!
飓风将?地面上的泥土与?碎石通通卷起,竹林成片折断倒伏,连天地也渐渐变得一片昏暗。眨眼之间,青光便?已拔升至了百丈有余,真真正正有如一座巍峨山峰,将?下?方的庄岫云衬得蚁雀一般无比渺小。
但就是?随着下?方那?看起再矮小不过的庄岫云将?手腕轻轻一抖,这座百丈之山便?倒了下?来。
剑锋即山峰,剑倾即山倾,孤注一掷,合这山岳之力重重砸下?!
“轰——”
一时间脚下?大地猛烈震颤叫人几乎站立不稳,青光遮天蔽日。宁和避无可避,只得以袖遮面,双手运起大日化金诀护于前额之上。
然而?片刻之后?,只闻簌簌泥石雨落之声,却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
宁和睁开眼。待烟尘稍散了,举目四顾,发现地上还立着的,除了自己就只剩下?了完好无损的两栋主楼与?溪边那?株梦乡树。
放眼百亩竹林,就此毁于一旦。
庄岫云立在不远处,放下?手,掌中剑消散无形。仍旧是?袍袖飘逸,不染尘埃,淡淡道:“此为孤山。”
宁和心神?为之所摄,呆怔良久,方能开口。她?道:“庄兄,你这竹林……到底是?被你自己削平了。”
庄岫云大概也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说的是?会这个,身形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道:“无事。我再种?就是?。”
第七十六章
宁和说完, 自己?都有?些赧然,我在说些什么……
实在是庄兄这两剑惊天撼地,叫她一时心神皆为之所震, 也不?知?怎的, 一开口就蹦出了这么句话来。
庄岫云倒也没在意, 只抬袖随意往那水青长剑上拭了拭,问她:“会了么?”
宁和迟疑了一下, 摇摇头。
庄岫云这两剑绝非易成招式,旁人光就这么看着他耍一遍,自然是学不?会的。宁和自己?在心头琢磨一翻,觉得?顶多能领会出个一二分来。
“如此。”庄岫云点头,平静地道:“我再来一遍就是,你且看着罢。”
宁和听了心头一喜,忙拱
手道:“有?劳兄长。”
庄岫云朝她笑了笑,目光很温和,对她道:“无碍,我平生?最爱这套剑法?。多使几?次也好。”
四周满地竹林已被他方才?那一剑之威劈成齑粉,然当庄岫云再提剑时, 漫天的青光绵延数里,萧萧飒飒, 似乎在这天地之间又播撒出了一川青青竹海。
宁和身上的衣袍连被呼啸的罡风吹得?飒飒鼓荡, 即使庄岫云并未将剑锋朝着她这方使来, 光那四荡而起的余波便也已刮得?她双颊生?疼。
宁和抬袖稍稍挡了挡,指尖轻轻一动,恰捉住了一枚被风卷来的的细瘦竹叶。
那竹叶飘在风里时尚是青绿之色, 被她捉到手里的瞬间,却猝然化作了凋朽枯黄。轻轻一捻, 便簌簌散为零星粉尘一捧,飘散无踪了。
宁和目光怔怔。
方才?第一遍时,她观庄兄之剑,只觉得?剑势滔天,威能可怖。如今再看这第二遍,她却隐隐似乎从那些青白剑光里感知?到了一种?朦胧的情绪。
剑语即心语,剑势藏心事。庄兄的剑,叫人觉得?悲伤。
滔天青光之中,一袭青衣墨发的庄岫云在中间有?如涛涛江河之中一星墨点,按说该丝毫也不?显眼,可宁和一眼看过去,却独独对上了他的双眼。
庄岫云的目光是淡淡的,似专注又似回忆,像是望着他自己?的剑,又像望着什么别处。宁和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有?一瞬间似乎这漫天的剑光都化作了庄岫云的眼睛,化作了他凝聚的目光,仿佛无数压抑而深邃的水流将她裹挟其中。
不?知?何时,庄岫云剑已收了,而宁和还僵立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待得?庄岫云负手在旁站了会儿,剑还入鞘时一声轻响,宁和才?猛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起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身薄汗。
“这……”
“你为我剑势所摄。”庄岫云说,面上带着点赞许的笑意,朝她颔首道:“天赋倒还算尚可。”
宁和以袖拭了拭额角,吁了口气,神色还有?些恍惚,问道:“剑势?”
庄岫云说:“剑由心出,亦随心动。剑之小成者,剑出则有?势。剑随心,势随情,见者无不?动摇。剑伤在身,势伤在魂,剑势合一者,方能算是有?了剑者气候。”
宁和将这话在心中复念一遍,牢牢记下。这时再回想起方才?观庄岫云出剑之感,便明白,自己?从中体味出的,便应当就是庄岫云的剑势了。
她将眼睛微微一闭,那抹踏着漫天剑光的青袍身影便又浮现眼前:青的剑影,白的剑刃,青影与白刃之间是庄岫云分明的双眼。
那双眼目光极深又极淡,像是一汪深不?见底墨池,黑得?极纯粹而无一丝光亮。叫人忍不?住心中想着:他挥出这一剑的时候,心头在想些什么呢?
宁和想得?入了神,忽有?所觉一抬头,就见庄岫云不?已走至了自己?身前,负着手,正垂目望来。
那张俊美?的脸庞头一回离得?这样近,宁和一不?留神,便盯着看了一会儿。
庄岫云生?得?是时下最为正统的俊美?,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眉稍斜飞入鬓,一抹红唇天然有?笑意,一张白面仿佛若有?光。叫人不?由怀想起千年前,那大名鼎鼎的诗仙人,再加有?得?如此品貌,又该是何等的倜傥风流?
可如今的庄岫云神色却是如此的冷淡,原本?带笑的唇抿下来,眉头总若有?若无地锁着,像是在那张俊美?面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和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怅来,就好像目睹了白璧染瑕。
“庄兄……”宁和道,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能说什么。
“嗯。”庄岫云应了声。停了会儿,见宁和不?说话,便道:“你既能观我剑势,想来已领会了几?分。”
“是。”提起这个,宁和精神一振,忙将那股莫名的情绪摒去,面上露出几?分喜色来。她自己?也觉心有?所得?,不?免有?些欢喜,退后几?步,朝着庄岫云深深一揖:“还要多谢庄兄指点。”
庄岫云点了点头,淡然受了她这一礼。
待宁和重新直起身,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庄岫云忽然道:“你若是个男儿,与江远就当真像了。”
宁和默然。知?道他思念友人,有?心想劝慰几?句,但又实在怕他重又提起要她留下之事,张了张口,到底只长长叹出了口气:“庄兄……”
她望着庄岫云,目光温柔之中带着几?分劝慰。
庄岫云是前朝的人物,活到如今,真要算自然已经千岁有?余。但宁和此刻望着他,就像她从前望着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们一样。
人之悲欢离合,恰如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宁和在书院里除去一身才?学之外,出名的还有?她那副温和宽厚的好脾气。许多年轻学子遇到什么难以排解之事时,常会寻到她处来说上两句。尤其院中的女学生?们,她们大多对宁和极为崇敬,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就只是诉说两句似乎也会好上许多。
宁和曾见过许多双年轻而溢满悲伤的眼睛,有?的学生?甚至在她面前嚎啕大哭过。庄岫云自然已经不?再年轻,更不?会流泪,但宁和却总觉得?在他有?一双同样悲伤的眼睛。于是她也像从前对待那些学生?一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庄兄。”她叹了口气。
庄岫云的微微侧头,目光落到刚刚被宁和拍过的肩头。良久,一挥手,那道青色大袖有?若流云一般招展而过。
宁和只觉鼻端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面上好似有?冰凉而柔滑的东西轻轻拂过,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悠悠青色。
待她反应过来,这大约是庄兄的袖子,就听得?耳边轻轻一声,像是叹息:“走吧。”
走?走去何处?
庄岫云却没给宁和再开口的机会。短短二字话音落下,顷刻间便是天旋地转。
等宁和再睁眼,眼前已再无小溪竹楼,也不?见了楼前那青衣人。
四下一望,只见黄茫茫灰蒙蒙一片,风一吹,蓬蓬飞沙扑面。
宁和猝不?及防,咳了好几?声声,才?反应过来抬袖去挡。伸出手,却忽觉掌心之中似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眼看就要被那风沙卷走。
宁和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将它捞回了手掌心里,摊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朵粉花。只指甲盖大小,生?有?五瓣,花心洁白,柔嫩若丝。
宁和低头怔怔凝望,这是……梦乡花?
耳边忽然响起庄岫云淡淡的声音:“既是她为你而开,你便拿去吧。”
她?梦娘?为我而开?
宁和连忙抬头,连翻张望四顾,却未见到庄岫云身影。眼前只有?满满黄沙连绵若山丘起伏,一望无垠。
宁和望不?见人,便又低头看向手中的粉花。
庄兄说这花是为而我开的。宁和亦是心明之人,稍作思忖,便想到:梦乡花一开,庄兄便来了。原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却是梦娘帮了自己?一把。
这花只珠子一般大小,比起客栈周围见过的那些,不?足一半,颜色也淡得?脆弱。如今再忆起后来的日?子里梦娘几?乎不?再以人身现出,连话也说得?极少了,宁和只觉心头一片酸软。正如庄兄所说,这花,是为她而开的。
宁和从俗世而来,早已明白这世上忽然许多悲苦,却也有?更多至美?。
她将手掌轻轻合拢,珍之重之地捧着这朵小花。
娇粉色的花朵好像云霞一样漂亮,香气袭人。花瓣轻轻颤动间,宁和似乎又瞧见了梦娘走动间轻纱般摆动的裙摆。
她往天际遥遥望了一眼,将这枚花小心地收进了腰间锦袋,踏着黄沙向前走去。
她心中有?感: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
宁和在这
片沙漠里走了有?足足四五天,每日?皆是疾行赶路。
这里处处黄沙覆盖,四面都是差不?多模样,宁和一路靠着修士的灵觉,才?能勉强一直保持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宁和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总归向前便是。
她心情倒还是很平稳的。此间气候虽酷烈,但于修士还是无妨的。她的乾坤囊里还存有?食水,便是再待上几?个月,也不?成问题。
只是不?知?,熹追阿皎他们如今在何处?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期限已过月余。想来各派入顶之人都已回返,熹追周兄他们应当也是走了,也不?知?他二人是否已都达所愿。还有?阿皎……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还是宁皎。阿皎乃岐山蟒灵,无门无派,如今化了蛟,也到底不?是人族,自己?又不?在,金虚派未必肯庇护于他。他与那伏风门又有?龃龉,唉!
想着,宁和又苦笑一声,心道莫说旁人了,便是她自己?,要如何出得?此间还未可知?呢。青云顶百年一开,难不?成当真要在此待上百年不?成?
庄兄那日?二话不?说丢她出来,宁和猝不?及防,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如今满腹疑问,当真是头大如斗。
另叫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此处也实在太过安静了。即便黄沙连绵之处,也不?该一点活物也无。或虫或蛇,至少也当零星长些杂草。可宁和走了这许多日?,除了沙尘之外,再也没见过旁的活物。
天上晴空万里,青天之上那一轮红日?似乎莫名离得?极近,直晒得?人发慌。即便以宁和如今的修为,也能感觉得?到热意。尤其脚下踩在沙里,像踏着火焰一般,灼得?双足隐痛。
没了祁熹追指路,宁和根本?连此处是何方都无从得?知?,更别提找什么出路。无法?可想,便只得?在这黄沙地里埋头直走。
若早知?如此,宁和心中哀叹,那时无论如何也该朝熹追问上一问的。
她先前觉得?自己?左右不?会与熹追分开,涉及这青云顶种?种?,应当都属金虚派门中秘辛,自己?一个外人,到底不?好知?道得?太多。熹追不?说起,她便也不?问。
谁知?有?今日??唉,悔矣!
宁和连着又转了好几?日?,依旧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心头难免有?些沮丧,便停下来找了块沙丘背阴处坐下,取出食水来,打算歇上几?个时辰。何去何从,也理理头绪。
不?曾想,这一坐也不?知?是触碰到了何处,宁和刚坐下歇过片刻,正打算摆出打坐姿势调息一二,就忽觉身下似乎有?什么异动。
宁和心中一紧,当即弹立而起,噌一声寒水剑出鞘,防备地朝四周望去。
随即,她发现这异动的来向不?是周围或者远处,而是——自己?的脚底!
霎时间黄沙如流,宁和只觉脚下一空,好像踩入一处什么漩涡之中,整个人当即便朝下陷去!
这陷落极突然,倏忽间四方皆塌,处处流沙,毫无借力之处,任是宁和也没能反应过来。
第七十七章
仓促间, 宁和只得猛提一口气,从那沙漩中间强行飞身而起。
可此?时下?陷的区域却?不止几尺几丈,它简直如同有人在黄沙底下?凿出了个什么巨大的空洞似的, 这方圆数里、乃至数十里的沙地都瞬间倾塌了下?去。
滚滚沙粒鱼涌而来, 转眼便搅成了一面深逾数十丈的漩涡, 每一个呼吸间都在极迅速地扩大着。无数沙粒与沙粒碰撞的细小声音汇合到一起,就成了一道笼罩整个天地的嗡响。
宁和陷在沙漩中心, 无处可退无处可去,只来得及运起那大日化金诀,逼出一道护体?金光浮于?体?外,就被无数沙粒裹挟着从沙涡处坠了下?去。
那沙是滚烫的,细细密密、源源不断,就如同奔流的河水,人陷在里头,既动弹不得,也呼吸不得。宁和不得不短暂地封住了自己的周身五感。
她睁不开眼睛,身上?也痛得厉害——压在身上?的黄沙不仅极烫,似乎还带着一股诡异的侵蚀之力?。
宁和修习大日化金诀时日尚短, 如今只堪堪猛化出小半金身而已?。要将范围扩大至护住全身上?下?,便只能撑出薄薄一层浮光。抵挡住这热沙一时二刻, 已?是十分勉强。
沙流一直在向?下?涌去, 人在里头只能被沙粒裹挟着翻滚。宁和陷在里头, 只能咬牙硬撑着。
越向?下?,那沙子就越重,也越烫。宁和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粒被扔进碾子里的豆子, 端看是先落到底,还是她先身死了。
撑了不知?多久, 周身压力?骤然一松。
宁和已?经有些昏沉的神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整个人就又猛地向?下?坠去。
四周沙子变得稀薄了,不那么热,但?同样的也不再能支撑起她的身体?。宁和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处空旷而巨大的地下?空间,与无数细沙一同坠落着。
她提一口气,在半空中游鱼似的翻了个身。四周黑漆漆的,又到处都是落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试着伸出手脚四处抓挠,却?除了沙子什么也抓不到。
宁和折腾半天,也就不再动弹,随它去。心里苦笑一声:总归不至于?将我摔死吧。
她现下?虽已?是金丹修为,可一来这金丹成得太仓促,二来也无人教导,许多应有的法门都没?学过。比如御剑飞行,祁熹追他们都会,宁和就不会。此?刻也只能当自己是石头一般,顺其自然往下?砸。
不过到底也是个金丹仙人,只消落地时运足那穿瀑诀垫上?一垫,也就无事了。
当宁和终于?将双脚踏上?实处时,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没?人喜欢悬在空中。
这口气才吐到一半,宁和便发觉不对——脚下?触感很不对。
是软的,即使是踩在沙地上?也不会有这样软,更像是某种淤泥,就藏在一层洒落的黄沙下?面。宁和动了动脚掌,鼻端隐隐闻到了一股味道,微腥微潮。像是林荫遮蔽处的水边,满地植木腐朽。
宁和面色一变。
漫天沙雨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清脚下?方寸之地。这沙子奇异得很,似乎连修士的五感也能一同吞噬掉,宁和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
脚下?触感怪异,宁和有些不安,便只踩了一脚借力?,重又飞身起来。
等跳开一段距离去,却?发现底下?空了。宁和顺着空处落下?去,又落到了另一块平台上?。脚底一踩上?去,仍是那种黏软之感。
这时头上?落沙被上?方的平台给挡住了一块,四周一空,宁和忙趁此?机会左右看去。
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可见无数伸展着的巨大身影,一柄又一柄,擎盖而立。像是……伞。
上?圆而极宽,下?窄而极长,可不就是像伞。只是比那寻常遮雨之伞又大了何止百倍。
簌簌黄沙如雨,暗中巨物如伞,宁和在无边无际的伞盖间跳跃而行。
不久,忽见得有两只伞盖凑至一处,且一柄高一柄矮,高的那盖大些,正好遮在上?头,叫下?方矮的那柄伞盖上?干干净净,一点儿沙也没?沾上?。
宁和就跳了过去。一落地,就听得“噗叽”一声轻响,像踩在了什么水洼泥坑里。
宁和落得已?算轻盈,可脚下?之处仍是瞬间被踩出了一个小坑,粘液渗出来,顿时弥漫出一股腥闷之气来。
有毒!
宁和被那气息一扑,整个人当即便觉脑中一阵发晕。心下?大骇,拔腿就想走?。可用了些力?,却?一下?没?能从那粘液中拔出脚来。
太重了,鞋底像是被黏在了上?面,非得使上?十成力?道才能拔出来。这么短短耽搁了一下?,宁和便被迫吸入了更多的腥闷毒气。
头晕,胸口发闷……连经脉之中的灵气流转都变得迟缓了起来。
宁和脸色难看,一转身逃出十数丈远。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是想明白了:这些像巨伞一样的东西通通是有毒的,就在它们体?内蕴藏着的那些粘液里。毒性
极剧,嗅闻一时三刻恐怕就能要了一个金丹修士的性命。而这漫天的黄沙,恰能对那毒起到隔绝之效。
故而,踏在沙上?是安全的。但?那伞般巨物通身粘液,柔软无比,轻轻一压就要渗出来。若外头的黄沙被润透了,恐怕便不再起作用了。
宁和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那种恶心欲呕的痛苦,一边继续轻盈地在一顶顶“伞面”上?跃动。踏着沙子,每次只踩一下?,正如飞鸟踏雪,在沙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
这些巨伞状物彼此?离得很近,最长也不过三五丈远。这样近的距离,对如宁和这等修行之人来说,如履平地。因而她控制着速度,还能一面跳一面调息,又从乾坤囊里拿出水葫芦仰头灌下?半壶。许久,才终于?缓了过来。
宁和轻呼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浸满汗滴的额角,这才终于?有功夫抬头四顾。她方才什么也没?看清,全凭本能在前行,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可现下?一抬头,却?见周围仍是一样的巨伞与黄沙。四下?漆黑,无有尽头。
宁和叹了口气。这么跳来跳去的,总归比起在外头耗费力?气些。且此?间漆黑闷热,又无处可歇脚,一刻也不能停。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就这么过了三两日,宁和满头满身都是沙,形容已?是狼狈至极。前方仍是黄沙伞盖,不见丝毫变化,直叫人生出种仿佛仍在原地的错觉来。
宁和也试着找过别的路,头顶上?是密集的沙漩,她便转道向?下?。一重又一重的伞盖有高有低,仿若阶梯,宁和踏着往下?走?,然而只片刻后便再走?不下?去了。
只因那些巨伞状物越是往下?的部位里,似乎就越湿润,里头蕴藏的粘液就越多,浓稠得叫那黄沙都盖不住了,丝丝缕缕的潮湿腥味儿逸散出来。
宁和猝不及防,兜头吸了一口,险些栽倒下?去,赶忙掉头跑回上?方去。
于?是上?不去,也无法往下?走?,便只能继续横着跑了。
地下?不见日月,宁和也不知?道自己赶了有多久的路。哪怕有那黄沙隔着,同处一室,这地底下?的空气里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毒。时间一久了,她的脑子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昏沉。
宁和心知?这样下?去不成,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正埋头苦思,忽有一日,她正运气调息着,不经意间一抬头,竟看见极远处似有团隐隐约约的青光。
宁和身形一顿,便掉头朝着那方赶去。起初她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毒昏了头产生的什么幻觉,等离得近了,却?听见了模糊的人声传来。
这有人!
宁和顿时精神一振,脚程也加快许多。
更近了,也终于?听清了具体?的说话声——
第一句是个年轻男声,清朗带笑,听来很是耳熟。说道:“我何曾骗你。你看,这不就来了?”
宁和还未反应出这声音是在何处听过,迎头就见一道硕大黑影扑面而来。
宁和下?意识往旁一让,那黑影便也跟着停在了面前,开口朝她道了句:“老?师。”
宁和眼睛微微睁大,惊喜不已?:“阿皎??”
黑影应了一声,化作人形,朝她欠身一礼,声音低哑,一双绿瞳莹莹有光。正是那黑蛟宁皎。
宁和落在近处的一张伞盖上?,这回也顾不上?多停了些时候了,急问道:“你怎在此??青云顶……难不成还未关?闭么?”
宁皎说:“等你。”
又说:“不知?。”
宁和有满腹的疑问。
然此?地实在不是叙话之所,刚说完一句,脚下?已?隐隐湿润。宁和不得不纵身跳至了另一处,才又问道:“那熹追呢?熹追何在?”
宁皎这回说:“她已?出去了。”
想了想,补充了句:“青云四盟中人,还活着的,皆已?被送出青云顶。”
宁和听了,心中下?意识生出几分欣慰来:阿皎如今对答流利,甚至还多说了两句,倒与常人看着也无异了!
她脚下?一动又换了一处,奇道:“那你又缘何没?有一同出去?”
宁皎两眼望着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要怎么说。
这时,旁边插进来一道声音,十分稀奇地问道:“你问话便问话,却?为何总要兔子似的跳来跳去那?”
宁和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见到阿皎心情激荡,倒把先前出声那另一人给忘了。此?时定睛一看,顿时呀了一声:“前辈!”
竟是先前登仙梯之时遇见的那位青衣道人!
只见那道人仍是一身青衣,手中拂尘雪白,于?半空之中翩然而立。姿态闲适,周身灵光浮动,四面黄沙如雨,却?毫粒也沾他不得。
青衣道人笑道:“我当你眼里只瞧得见那小蛟,原来倒还认得我。”
宁和脸上?一红:“前辈说笑了。”
话间,她又换了处地方。
青衣道人实在纳罕了:“你究竟在蹦跳些什么?你又非幼童,莫不是还要玩闹不成?”
宁和被他说得面皮发窘,忙解释说:“……这沙下?有毒液,久踏则浸出。”
第七十八章
“沙下有毒液?”青衣道?人愣了?一下, 将头转过来,将被云雾遮掩着的脸面向宁和,咦了?一声:“贫道?记得, 你是同那金虚派那小丫头一起来的吧。怎么, 她竟什么也没告诉你不成?”
告诉我什么, 此地莫非还有什么玄机?
宁和也愣了?一下,才认真地同他解释道?:“我二人本?一路同行, 去处也早已说定,是去器道?之?七层取得那七色玲珑宝珠。熹追向来话少,到得一处,才会同我尽说此地须得注意之?项。未曾料到后来竟会彼此分散,实?在怪不得她。”
青衣道?人听她说起先前与同行分散之?事,立马轻咳了?一声,点点头道?:“好罢,你说也得有理。小书生,此处乃是器道?之?第六层,沙菇田。至于你先前……过万仞峰时那事儿,左右你如今也到了?六层, 便就?全当闯了?一回关。该给你的,不会少你。”
“沙菇田?”宁和念了?一遍这名字, 又疑惑道?:“过万仞峰时?这万仞峰又是……?”
“就?是第五层。器道?第五层, 是为万仞峰。”青衣道?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连这也不知!那金虚派的小丫头这是事不到临头不吭声啊!你这小辈也当真心大, 便不怕她坑害于你?”
宁和微微一笑,摇头道?:“熹追不会的。”
“不会?”青衣道?人笑道?:“你怎知道?她不会?兴许她是怕一下都?告诉你,你不再需要她, 不肯帮她夺宝,自个儿跑了?!”
宁和仍是摇头, 只说:“我与熹追相知,以她品行,断不会如此。”
“相知?知人知面难知心。”青衣道?人说,“便当她不会,你又安知金虚派不会?多?年?筹谋,所图必重,你一个外来之?人,安能不做防备?”
宁和闻言,认真想?了?想?,说道?:“若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唉!”青衣道?人叹了?声:“你这性子,早晚要吃个大亏才知道?厉害。罢了?,左右以你运道?,吃了?亏想?来也总能逢凶化吉。受点教训也好。”
宁和眼观鼻鼻观心,由得他说。
她心想?:自己与熹追相处多?日,自是明?白她的,不会多?作?它想?。但这青衣前辈却不了?解熹追,故而有此一言,也是对自己的一片关怀之?意。
那青衣道?人看她这样子,气道?:“罢了?罢了?!你这书生年?纪轻轻就?长了?一副榆木脑袋,贫道?懒与你多?费口?舌,倒像我徒作?小人了?!”
听这道?人语气已有几分薄怒,宁和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前辈教训得是。不知……不知前辈说此处名为沙菇田,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青衣道?人瞥她一眼,倒也答了?。说:“名为沙菇田,自然种的是沙灵菇。沙灵菇味美,有调养灵体,延年?益寿之?效。”
“沙灵菇?”宁和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豁然将目光落在了?周围那些巨伞
之?上。这些巨伞,竟是一种菇类?
是了?,生于地底,呈伞状,又长得一身粘液,倒是十分合理,只不过自己先前从未往那处去想?罢了?。
可这灵菇之?毒如此之?烈,却不知要如何食用?宁和这么想?着,也就?拿疑惑目光望向青衣道?人。
青衣道?人说:“沙灵之?菇,非遍布火毒之?黄沙之?中不可生,生而体被烈毒,唯中间?半尺白芯可食。食之?,则可不受黄沙菇毒之?害。”
原来是这样,宁和恍然。
青衣道?人哼笑了?声,道?:“此事四盟之?中皆有记载,来得此处却全然不知的,也就?只你一个罢了?。”
宁和露出苦笑,拱拱手?道?:“幸而得了?前辈指教,否则和怕是还得经受几番波折。”
青衣道?人对她道?:“此关所考之?处,一在过黄沙,二在取那白芯。如今你黄沙之?关已过,便自去试剖一段菇中白芯出来。”
宁和点头,感激地道?:“多?谢前辈指点。”
青衣道?人将袖一拂,微微别过脸:“不必多?礼,贫道?也是念在……咳,总之?,你与那金虚派女娃分散,也算遭了?无妄之?灾。如今贫道?便将此间?应知之?事尽都?告知于你,我知道?的,总不会比她的要少!”
宁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了?一点好奇之?心,试探着问道?:“前辈……莫不是与庄兄认识?”
青衣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不该问的别问,做你的事去!”
好罢。
宁和叹一口?气,拔出腰间?寒水剑,依言将目光落到了?周围的丛生的“巨伞”之上。
一旁静静立着的宁皎此时无声上前一步,道?:“我为老师取来。”
说罢一抬手?,苍白五指上顿时浮起一团乌光,隐约现出是蛟爪之?形,就?要往近处一株巨伞上抓去。
青衣道人顿时不满地道:“此与舞弊何异?”
宁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青衣道人乐了:“你这小蛟,还瞪我。”
宁和朝宁皎摇了?摇头:“阿皎好意我知,只是既是试炼,想?来也不会太难,还是由我自己来罢。”
她的话宁皎是听的,便站住不动了?。
宁和整整精神,长剑在手?,微微阖目,静静调息片刻,再睁眼时,整个人化作?一道?白电高高跃起!
宁皎与青衣道?人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白光如雪,又似破云天?光,在昏黑暗室之?中冲天?而起。霎时之?间?,直将此方漫天?雨帘般的黄沙都?给涤荡一空!
宁和高举着剑,像握着一把开山之?斧,通身灵气急剧上涌,顺着她的手?臂朝那冰蓝剑身之?中狂灌而去。剑光骤亮,暴涨三尺,有如灵蛇一般向上攀去!
一丈,两丈……足至七八之?丈!
剑如山峦拔地起,正是宁和在那竹林之?中从庄岫云那新学得的剑式之?——孤山。
她当时共看庄岫云使?了?两遍,心中有几分所得,却还从未试着自己也使?出过一回。如今见那灵菇之?大有若小丘,而自己的人和剑相较之?下是如此之?小,心中一动,便挥出了?此剑。
只不过她使?出来的孤山,和当时庄岫云用时那直抵苍空之?上的滔天?剑光,还是差得有些太远了?。
收剑时,宁和微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灵气,朝那剑光落处看去。然后愣了?愣。
她起剑是挑了?一株长得格外粗大的菇伞劈过去的,待剑光呼啸而过之?后,那处简直像被一柄巨锤砸过,不仅原有那株,连旁边几株也都?被波及,一时间?碎末四溅如雨,毒汁泼洒如浪。
宁和没料到这剑有如此威力,来不及反应,就?叫扑面毒气熏得脸色发绿,不得不转身仓皇逃去,一直跑出了?数里去,才终于得以有机会停下来抚着胸口?喘了?口?气,闭紧双目,竭力压制脑中翻腾着的眩晕之?感。
“使?得倒也还算不错了?,只在精准上差了?些。”耳边传来青衣道?人的声音,轻叹了?声:“我竟没想?到,他居然会教你这个。”
宁和咳了?两声,勉强张开嘴,刚想?要说话,唇边却被递过来了?什么东西?。冰凉软滑,顺着唇瓣一下就?滑进?了?口?中,与舌尖一触,一股难以形容的清甜滋味顿时蔓延开来。
宁和只觉得神智当即一清,睁开眼来,见面前立着的正是宁皎,手?中捉着一截白段之?物,微举着,似乎还要继续喂给她。
宁和见了?,也猜得出是何物,有些好奇地道?:“这便是那白芯?”
宁皎点了?点头,把剩下的递给了?她。
宁和摊开手?接过来,入手?只觉凉气逼人,像握了?一捧冰雪。光滑柔软,白玉一般。瞧着不过手?掌长的一小段,而一棵灵菇却有数丈之?巨,两相对比,直叫人不由心生感叹,也是来之?不易了?。
“赶紧吃了?。”青衣道?人懒洋洋地道?,“吃完好办事。”
宁和依言将那白芯塞入口?中,三两下咽下去,问道?:“不知前辈欲叫晚辈去办何事?”
“不是贫道?叫你办事,”青衣道?人道?:“是你意欲办何事。”
宁和面露不解,不知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有些犹豫地道?:“这……”
青衣道?人问她:“你可知,如今九九之?期已过,青云顶已然关闭?”
宁和点头。她数着日子,自然是知道?的。
青衣道?人问她:“那你可想?过,你要何去何从?”
宁和说:“晚辈自是想?要离开的。但若是出不去,却也为之?奈何。”
青衣道?人问她:“你非要出去做什么?我这青云顶灵气之?丰,更胜世?间?数倍。一应宝物,于你可谓取之?不竭,你何不……”
说着,他忽然顿了?一下,说:“啊呀,也对,这话,想?来那庄岫云必然已同你说过一回了?。”
宁和面露苦笑。
青衣道?人啧啧两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走了??”
服下那截白芯,可谓有立竿见影之?效,宁和如今通身畅快,只觉此处毒腥之?气于自己已是再无影响。
她如今立在一处灵菇上,闻青衣人此问,朝青他拱了?拱手?,郑重道?:“不瞒前辈,和如今虽机缘巧合入了?仙门,然晚辈自知尘缘未尽,心中还有牵挂,一心只想?要回乡去。”
青衣道?人叹了?口?气,说:“凡人一生不过百载,到时黄土一杯,不过徒增伤感。你又何苦来哉?”
“这话,晚辈先前也曾想?过几回。”宁和说,“后来觉得,既是来日之?愁,那便来日再思。今日之?宁和,只思今日之?事。”
青衣道?人听了?,像是笑了?一声,说:“好,好个只思今日之?事!这话有意思。好,那就?随你去罢!”
说完,他猛地将大袖一挥,转过身,袖口?直指那漆黑一片的远处。
四周黄沙如雨,却片粒也沾不得他身。
只听他说:“小书生,我便给你指一条路。我问你,你可知这青云顶,统共有九层之?数?”
宁和点点头:“和曾读过一本?《青云山简录》,书中有述此言。”
“哦?”青衣道?人听了?,饶有兴趣,问道?、“《青云山简录》?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略作?回忆,道?:“书中说,青云顶共分七道?九层。入顶着若到得第九层,进?得顶中最高之?处,可得青云榜,榜中藏有登仙之?秘。”
“登仙之?秘?”青衣道?人笑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仙人之?说,人人向往,宁和自然也不例外。如今听这青衣道?人语气,似知内情,便忍不住问了?句:“前辈如此,莫非此言非真?”
青衣道?人看她一眼,语气之?中似有笑意:“说是登仙之?秘,倒也不假。怎么,小书生,你也想?得那青云榜吗?”
宁和却摇了?摇头,回答说:“只是好奇罢了?。人生有好奇之?心,故而有求知之?心。和之?欲乃在见天?下之?玄奇,至于其是否归于我手?,倒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既然如此。”青衣道?人听了?,说:“那你便去瞧上一瞧罢。”
他笑中几分玩味:“就?当满足你的……好奇之?心。”
宁和愣了?愣,心中
微跳:“前辈此言何意?”
青衣人说:“你读这么多?书,话都?听不明?白?贫道?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不过是叫你一观青云榜,小事尔。不过……”
宁和也知道?他显然是故意如此,有些无奈,却也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不过什么?还请前辈解惑。”
青衣人对她的配合很满意,甩了?甩手?中拂尘,转头道?:“不过呢,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青云顶有青云顶的规矩,贫道?也不好例外,只好叫你按规矩,再去闯过那七八/九三层,就?可以去见那青云榜。”
宁和面露苦笑,这……哪是那么好闯的。
他说:“你若做成了?,看完青云榜,贫道?便送你出去。若做不成……”
做不成怎样?宁和不由得一双眼微微睁圆,屏息以待他的后话。
她虽不畏艰险,可也有几分自知之?明?。那金虚派举一派之?力,欲叫熹追上七层取宝珠,尚且需得几番筹谋。而如今这青衣前辈开口?就?是要自己直闯九层,却是何等之?难。
青衣道?人一转头,正瞧见她睁大眼等着的模样,动作?微顿了?顿,偏就?不继续往下说了?,而话锋一转,笑着问道?:“小书生,你来猜一猜,这千年?来得见青云榜的,共有几人?”
宁和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千年?之?久……犹豫片刻,随口?猜了?个:“七人?”
青衣人道?人直摇头:“多?了?多?了?!”
宁和道?:“五人?”
青衣道?人仍是摇头:“多?了?。”
宁和又道?:“三人?”
青衣道?人还是道?:“多?了?。”
宁和惊讶:“竟只得一人?”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还是错了?!一个也没有!”
他笑得开心,宁和却笑不出来:“………”
青衣道?人见了?她的表情,更是大乐,又笑了?好一阵,才道?:“你若做不成,要么,在此处陪着贫道?百年?,等到下一回青云顶再开之?时。要么……”
还来……
宁和心中忍不住腹诽,却也只得眼巴巴等着。
“要么,”青衣道?人故作?沉吟好一会儿,才将手?中拂尘一抬,雪白的尘尾唰地自宁和脸侧轻轻擦过,逗弄似的来回扫了?扫,哈哈笑道?:“要么你求一求我,贫道?心情好了?,没准也放你出去!”
宁和听了?,哪还不知这道?人从头至尾就?是在拿自己逗着顽,心中好生无奈:“前辈……”
“怎么?”青衣道?人说,“你难道?连试都?不愿试上一试,就?要求我了??”
宁和长叹了?口?气,拱手?一礼:“自是要试一回的。”
青衣道?人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拿尘尾指着下方:“这才像话。行了?,你去吧,这层出口?就?在这下头!”
宁和点点头,转头朝一旁的宁皎唤了?声:“阿皎。”
阿皎自然是要同她一起的。
宁皎应了?声,身形一晃便跟在了?她身侧,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二人正要动身下去,却又被叫住了?。
“你们这就?走了??”青衣道?人问。
宁和不解道?:“不知前辈还有何吩咐?”
“我这灵菇于修行之?人大有好处,你也尝过了?一回,应已有体会。”青衣道?人抬袖示意了?一下周围,问:“难得能来一趟,你不摘上一些,便要走了??”
宁和说:“此为前辈之?物,晚辈取其一解毒即可,怎可多?拿……”
“好个小迂腐。”青衣道?人笑道?,不以为意:“叫你摘你就?你摘,恁的多?话。”
他指了?指宁和,说:“你去摘,正好也练练你那新学的剑法。自己去,别叫你那小蛟帮忙,把他留在这儿,也陪我说说话。哎,这小蛟,又瞪我,哈哈,贫道?就?喜欢你这脾气!”
宁皎冷着一张脸,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瞳盯着他,目光里似乎隐隐带着几分杀气。
宁和沉默了?一下,默默地提着剑走了?。
第七十九章
黄沙闷热细密, 虽然压得不算很紧实,但人裹在里头也只能?闭着气,眼睛也无法睁开。宁和如今腹有金丹, 靠一股灵气撑在胸中, 在这沙下?撑上个几柱香时间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沙子里到底不比平地, 行进艰难,宁和不得不拿剑在身?前不断劈砍着开路, 才能?顺利往下?潜去。
这黄沙不知积了有多少岁月,简直有海那?样?深不见底。宁和一路劈沙而行,还得小心避让着使自己不至撞上沙中埋着的灵菇茎身?,实在不易。
不过宁和心情倒是还算平静的,青衣前辈既然说?了出口在这下?面,想?来总会到的。
她能?感觉到阿皎就跟在自己身?后,因而每每挥剑的力?道总是尽可能?地重?,想?着把空挡清大些,生怕自家学生叫沙给埋了。
然而这段路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宁和只觉得在自己仅是略感到憋闷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 再睁眼面前就已经是那?熟悉的弟子殿了。
脱离了沙体通身?一松,连带着那?些腥甜之气也都一扫而空, 宁和心情颇感舒适, 掸掸衣衫, 面上露出些笑?意来。
一边回过头:“阿皎,你可——咦,前辈?”
宁皎方才跟着宁和钻沙子时, 大约为了方便,是以蛟形在游走。如今出来了, 就又换回了人形。落地立在那?儿身?量昂藏,一身?黑袍片粒黄沙不沾,虽然一张脸上依然一片冷漠没什么?表情,但胜在面白如玉,看着倒也是俊美郎君一位。
不过宁和此刻的目光却未曾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落在他身?后几步外手持拂尘的青衣人身?上。
宁和很是惊讶:“前辈您这是……要与?我二人同行不成?”
青衣人看着她,笑?道:“怎么?,你不乐意?”
“前辈哪里的话。”宁和忙道,“前辈愿意相陪,晚生自是不胜荣幸。”
“我跟着你,自是为了帮你。你既什么?也不知,比起旁的那?些知道的,说?来倒也不甚公平。贫道既然说?了要将此间之事?都告知于你,自然得一路跟着,提点一二。”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好在你这小书生倒也不算惹人厌,我这些年天天在这山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来同你说?说?话也好。”
“这是再好也不过了,”宁和听了,顿时面露感激之色,拱了拱手道:“有劳前辈了。”
“行了行了。”青衣道人挥了挥拂尘,点点后殿九重?阶的方向,“赶紧自去吧,拿了东西好上路。”
“是。”宁和喏了一声,又回头朝宁皎招了招手:“阿皎,快来。”
这九重?阶按理说?是来了弟子殿的都可以上阶取一样?,见宁和叫她那?蛟学生一起上去,青衣道人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这第六层的玉阶里,房间似乎要比先前的来得大上了许多,一副副架子连排纵横,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乎不见尽头。依旧是有木架子、铁架子、玉架子,架上各色物?什或珠光宝气、或光华内敛,各有样?式,直叫人目不暇接。
乍见此处这满室琳琅,尽管也不是她的,但宁和仍然感觉十分愉悦。对着这些好物?,可比在黄沙里打滚要来得叫人舒心多了。
她站在原地,心中思索了片刻自己有什么?需要的。法衣,身?上这件尚还能?穿;剑,也有熹追送的寒水剑。此处新鲜东西倒是多的很,笔墨挂画、书册奇玩,样?样?都精美得很,叫宁和也忍不住多看几眼。然而此时到底不比平常,还是选些必须的为好。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没什么?缺的,那?问问阿皎也好。
宁和便转头看向身?旁的宁皎,温声道:“阿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要么?选件法衣吧。”
宁皎本来目光正望着前方某处,听见她说?话,侧过脸来,一双碧翡般的眼眸冷冽湛然,有若一汪寒潭。
他道:“无须。我这一身?皮在,已胜过许多外物?。”
顿了顿,又说?:“老师想?要什
么?,我为你取来。”
他之前被那?伏风门的程景仁拘着时,那?人恨不能?一人拿尽所有宝物?,只有吩咐他拿这拿那?的,从没有问他要什么?的时候。
他不肯给,他就偏要拿。最开始是不懂得,后来等他明白过来这东西原该是来者一人拿一件的时候,宁皎拼着挨他一鞭,也不肯再拿程景仁要的,而去给自己选了本法门,藏进鳞片里打死也不肯拿出来。
合该是他的,那?就谁也别想?抢走。
但宁和是不同的,她若想?要,他就愿意给。
宁和听了,却摇了摇头,说?:“再硬的鳞甲,也总有磕伤碰伤的时候。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这青云顶中危险重?重?,能?多护上一层,也是好的。你还是拿一件吧。”
宁皎幽绿的双眸里掠过一丝茫然。他是跟着宁和学了几个字,读了几页书,这几日也能?寻常说?些话了,但句子一长,却还是听不太明白。尤其?宁和还顺口引了两句孟子中言,就更叫蛟难懂了。
宁和也反应过来,一边引他去挑法衣的,一边顺口同他解释了一番:“这话的意思是说?,提前做预防,才能够避免在祸患到来了之后悔痛伤心……”
放法衣的架子足有好几排,有金丝银线、珠玉以饰华丽非凡的,也有素净淡雅多绣暗纹的,宁和也看不出哪件好,便让宁皎自己取一件。
宁和说?话,宁皎通常是不会反驳的。他在几个架子间走了一圈,手里拿了件纯黑的、同他如今身?上穿的瞧着别无二致的回来。
宁和看了失笑?,心道却也是蟒兄会选的风格。
虽然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一人一蛇也早已与?从前不同。但看到宁皎,她心里想?起来的总是那?日在村里头,她久别归家,掀开米缸,乍然间见到的那?尾双瞳碧绿的大黑蛇,与?她朝夕相伴多年的“蟒兄”。
宁皎把这法衣拿回来给宁和看了看,见她没有说?什么?,就当场穿上了,就穿在他那?件黑袍子的外头。好在法衣都是外袍制式,再披一件也不显得突兀。
他选完了,还剩宁和的。宁和低眉想?了想?,对宁皎道:“阿皎,你可要寻一件武器?刀枪剑戟不拘什么?,有件趁手的,也方便些。”
“无须。”宁皎拒绝了,这回语气更为笃定,说?:“我有鳞有爪,更有绞杀之能?,用不着那?些。”
也是,阿皎蛟躯如此强健,若硬要学人用刀剑,也许反而妨碍。
“既如此,”宁和道,“那?我就选一瓶丹药罢。前路莫测,以备不时之需也好。”
这屋里放丹药的架子多得很,宁和一瓶一瓶的把名字看过去,谨慎对比几番,选了瓶看起来像是伤药的。
碧蓝色的细口小瓷瓶,瓶子上写着“春灵回脉丹”。宁和拿起来的时候,还偷偷拢在掌中摇了摇,觉着里面约摸是有好几颗的。
这就好,多些也够用。她心想?。
拿了东西,二人自然就要出去。宁和一边小心地把这小瓷瓶装进自己的乾坤囊里,一边想?起来问宁皎道:“说?来,阿皎,你是怎么?跟那?青衣前辈走到一路的?那?日失散,你和熹追如何了?”
这话她方才见面时就问过,只是宁皎当时没回答,后又有那?青衣道人插话进来,便没继续下?去。
宁皎说?:“那?日我从石缝里出来,不见你,只那?祁熹追在外边。她看见我,问我你在哪儿。我发觉你不见,自要去找,她却拦我,不叫我走。”
他神色漠然:“我俩打了一场。”
宁和:“………”
宁和面露苦笑?。也不是想?不到,以阿皎和熹追的性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两个都不是好脾气的,有她在时还好,若剩他俩单独相处,怕是过不了一时三刻就要闹起来。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快,她才刚不见,这就能?直接打起来。
“这……”她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这又是何必。还在青云顶中,怎么?就能?动起手来。没受伤吧?”
“二者相搏,哪有不伤的道理。”宁皎说?,绿眸中掠过一缕戾气:“她也未曾好到哪去。”
宁和顿时一惊:“这,你俩还打伤了?伤到何处了?”
她伸手拉了宁皎的胳膊一下?,把人拉到面前,想?要查看一番。
宁皎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转到她面前来,口中说?道:“已过去许久,早已好了。”
宁和闻言动作一顿,面上微讪,也是,她忘了,这都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便是有什么?伤也该养好了。
她放下?手,理了理袖子,叹道:“你呀,当少与?人争些。若无必要,些许小事?便是争赢也好,争输也好,都不过徒添一腹闲气罢了,何苦来哉?有这空当,多读些书,又或者多修行片刻,岂不更好?”
宁皎微微垂目,说?道:“我知道了。”
这种事?,二人对错实难说?清,事?情已过了许久,熹追也不在这里,宁和便也不再多说?,又问道:“后来呢?”
“祁熹追走了。”宁皎说?,“我本想?回去找一找你,只是此处许进不许退,便只得在原处等。直至青云顶将关,这青衣道人有一日忽然出现,问我缘何在此不前。我说?在此等你,他便让我跟着他。”
宁皎面色一贯冷然,宁和也都习惯了,没看出什么?。但其?实他没说?的是,那?青衣道人出现的时候,问完先是嘲笑?了他一番:“古有刻舟求剑,你是刻地寻人,她既不见了,又过去这么?些日子了,你原地等着又有什么?用?你这小蛟,刚修成人身?没多久罢?还不太灵光,不太灵光啊!哈哈!”
若不是听他说?除了跟着他,自己绝不可能?寻到人,宁皎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走的。
第八十章
这是宁和生平头一回见到?这样清澈的水。
蓝天之下, 那透明的水体澄澈得没?有任何颜色,每一缕波纹都精灵可爱,好似这世上?最剔透的翡翠。一眼?望去, 那池中几乎是空的, 池底下的一分一厘都在晴朗日光之中纤毫毕现。风和着?水气送入肺腑, 直叫人心旷神怡。
在走出殿门前?,宁和从未想到?能见到?这样的一幅场景, 毫无防备,一时只?能呆立原地。
这回的弟子殿是在一处山崖上?,宁和在殿中时还未察觉,只?觉得外头光线像是颇为明亮。走出来,两侧先是有段山壁,既高且窄,几乎有点像是先前?的万刃锋一段,但?要?宽一些,也短得多?。出口处就在百十步外,能看见有天光洒满,晴空万里。
一行人走在岩壁中间, 宁皎向来是无问不开口的,青衣道人漫不经心的, 坠在最后面。宁和心神系在前?方, 只?想快些过去, 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于是一路沉默着?。
等终于走完这一段,转过角来, 便一下走进光里。豁然开朗,一抬眼?, 就撞入这汪池水。说是池,其实说湖也可。这水面之宽,前?后有数百丈,只?是水浅,因清澈见底,所以一目了然,人走进去也大约只?没?到?胸口,又觉得用池更恰当了。
这是一片山崖,三面绝壁,只?这一小块平地,平地上?嵌入了这样一汪池水。
但?这水却绝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人从转角走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一定是水中间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极为巨大的树,宁和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树身之粗,恐怕非数百人不能合抱。高逾数十丈,擎盖如?伞,好似那天际飘下来的一朵红云。
这是一株奇特的树,不仅因为它的大,还因为它褐色的树干上?生长着?的是一片纯正的红色,远远的也不知是花还是叶,灿若朝霞,不生一点杂色。那漫天瑰丽的红艳,几乎让人呼吸亦为之所夺。
宁和看得目不转睛,心潮澎湃,当场就想吟诗一首:“接天红叶……”
然而才刚开了个?头,一抬头,只?见左侧宁皎,右侧青衣道人,二人四目皆侧目望来,顿时卡壳。宁和这才想起身在何处,面上?一窘,忙低咳一声,装
作无事发生:“嗯……此处甚美,甚美。”
青衣道人一笑?,笑?容中倒隐隐有些怀念之色,道:“贫道年轻的时候啊,也曾像你这样,走至何处,总要?作些诗赋。”
宁和听了眸光顿时一亮,忙道:“前?辈游历丰富,想来诗才定是非同凡响,可否容晚生拜读一二?”
“无甚好读的,”青衣道人说,“你有这功夫,不如?听我同你说说这落凤台。”
落凤台?宁和心想,不知和青云山上?的那落凤坡可有关联?
只?见青衣道人用拂尘点了点那巨树的方向,道:“此树,唤名石梧桐,极难生长。”
说到?此处,他脸上?流露出几分自?得,说:“我这一棵,可是好生养了千年才得如?此之大。怎样,小后生,你在别处可见过养得这样好的?”
宁和活了这三十来年,也就只?见过眼?前?这一棵这所谓的“石梧桐”,哪能比较个?什么。不过她倒也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此树之雄伟,实乃和生平所见之最。尤其那满树红叶,鲜亮夺目,灿若云霞,实在漂亮得很。可见前?辈善弄花木,技艺高超。”
“红叶?”青衣道人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可不是叶子。”
“原来是花么?”宁和忙改口:“花就更美,这花开一树,更难得全无杂色,有稀世之美。”
“非也,非也。”青衣道人仍是摇头,“也不是花。”
“那是何物??”宁和朝那巨树方向望了一会儿,“难不成是果?瞧着?也不像。”
以她如?今的目力,哪怕隔着?这一池水,却也能看得明了。那树枝上?擎着?的红艳分明是细长的、圆片状的,怎么看,还是像是叶。
青衣道人说:“你走近了看看便知。”
是打定主意?要?卖这个?关子了。
宁和无奈,也就抬步准备往那巨树下一行。
这层正是熹追领金虚派之命前?来取那玲珑宝珠的第七层,想也知必有险要?。此间地方不大,除了池水,就只?剩中间这棵巨树。池中一目了然,里头空无一物?,那其中关要?,想来就在那巨树身上?了。因而无论如?何,也该是要?去走一遭的。
这汪池水将整个?平台占得满满当当,只?边缘有丈来方平地,中间却全然是水,是一条路也没?有的。宁和想要?过去,就只?能走水中过。
她走到?池水边,踌躇了片刻,弯下腰,试着?用手触了一下那水体。出乎意料的是,这水竟然是温热的。包裹着皮肤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宁和舒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打算把鞋脱了再下水。
一旁的青衣道人见了她的动作,惊道:“等等,等等!你不是要——下水吧?!”
宁和解靴的动作一顿,不解地回头:“这,可有何不妥么?”
“你——你是个?修者啊!”青衣道人简直匪夷所思,“难不成你连御器也不会?”
“这……”宁和目光歉然:“晚辈还未曾学过。”
青衣道人这时也想起了面前?这小后生的情况,好像是刚入道不久,连这身金丹,也是在前?头爬那登仙梯的时候成的。
青衣道人长叹一声:“想频道也算门徒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沦落到?教人御器而行的地步。”
宁和微微睁大双眼?,愣道:“前?辈的意?思是……?”
“傻愣着?做什么,”青衣道人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过来。”
宁和大喜,忙折身回去,走至青衣道人面前?,郑重地躬身一揖到?底:“多?谢前?辈教我。”
这青衣道人修为何等深厚,愿意?指点自?己一二,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
青衣道人受了她这一礼,说:“你是学剑的,御剑而飞,乃是基础之技。你的剑呢,拿出来。”
宁和忙把?寒水剑拔出,握在手中,抬眸望着?他,屏息以待。
青衣道人的目光在她的寒水剑上?略略一瞟,露出几分嫌弃之色,但?也没?说什么,只?道:“手臂抬起来。”
宁和依言照做,眼?睛注视着?他的脸——上?的白雾,心中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前?辈这覆面之术当真玄奇,既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具体长相,却又叫人能隐约察觉其面上?神情,似掩非掩,若存若无,实在神异。
“御剑者,先将手中之剑打出。贫道教你三道诀:一曰疾,二曰轻,三曰煞。疾者,迅捷若流星也;轻者,飘摇若鸿毛也;煞者,攻敌于己未至也。”青衣人说,抬手将他手中那柄拂尘轻轻一抛,使其悬在掌心:“便以此物?为例,你且看好了,这第一道——疾!”
一道灵光随着?话音自?他掌中打出,打在那拂尘身上?,顿时有白芒一圈自?尘柄渡自?尘尾,整柄拂尘微微颤动起来。
“法诀打出,其便与你心念相连矣,可御之而行。”青衣道人说着?,指尖微微一扬,那拂尘便随他心意?上?下翻飞,“然若要?长久而行,一口灵光自?是不够的,需得你以自?身灵气供之。气从丹田出,沉至膝阳关,继而下行至足照海,自?足心处出,灌入剑身之中。”
“同时,”他朝着?宁和走出一步,身形贴近,一指点她右腕:“先前?法诀亦需捏住,方可时时控其快慢走向,使其如?臂指使。”
宁和怔了一下,只?觉得腕处轻轻一凉。像是从前?见似要?下雨时伸出手腕,零星落在皮肤上?的一滴雨。这是她头一回和这位青衣人贴得如?此之近,虽然也只?是擦肩而过一般的距离,但?却好已像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冷的,空悠悠的,像山林间吹拂的风。
青衣道人察觉她走神,顿时不满:“你这后生,不知珍惜!你可知多?少人求贫道一句话而不得,你倒好,还走起神来!”
宁和一下回神,赶紧连连告罪,说了好几句,好一番才叫他不再计较。
“贫道只?教三遍,你若不会,我也不再教了!”青衣道人气哼哼的,又再使了两遍“疾”字诀,便当真开始教下一个?:“这第二道,轻,看好,着?!”
白光没?入,那拂尘重又颤动起来。只?是这回颤得似乎要?轻得多?,有种悠然的韵味。
“这轻字一诀,不比疾之诀快,亦不比煞之诀凌厉,但?胜在耗费极小,乘风借力,动静也小。你若要?长久赶路,又或是什么特别之场合,也是合用的。你可明白?”
宁和点头:“晚生明白。”
“好,贫道还是使三遍,看着?!”青衣道人说。
宁和屏息凝神。
学这运剑法诀,不同于武学招式,看的是灵气的运转与走向,就这么光看着?学,非绝佳敏锐者是万不能学会的。寻常师徒教授,不说手把?手,也是要?将个?个?节点掰碎了讲解一番的。
但?宁和不知道这一点,没?人教过她,她以为修行者们都是这么学的。
而这青衣道人,则就纯粹是存着?为难之心,想看她求自?己罢了。
“好了,可看明白了?”青衣道人说,然而将手一收,根本不给宁和回答的机会,又开始教下一诀:“这最后煞之一诀,为三诀之中最难。御煞剑而行者,足踏剑之锐意?,等闲有冲撞拦截者,顷刻即伤。”
说着?,轻轻一挥衣袖。这青衣道人的动作的确是极轻的,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像只?是在扫落衣裳上?的微尘。
但?此刻在他身旁站着?的宁和却在一瞬间脑中陷入一片乍白,整个?人好像寒冬腊月里被丢入冰泉那样从头冻到?脚,连呼吸都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