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周夫人、李大人悉数下狱, 差役揣着巨额财政收入欢乐回府衙复命。

    这笔钱虽然不能全进私人腰包,但首功之臣少不了一笔不菲提成。

    “干一票,饱一年, 嘿嘿嘿。”

    二人笑得实在猥琐, 引得数个同僚探头。

    “发什么横财啦?”最清水的兵房小吏艳羡不已。

    “这还用猜?肯定逮着了大鱼!”吏房一眼真相。

    户房小吏算盘打得啪啪响, “啧, 往年舞弊府大人不管, 也不知少了多少进账。”

    照磨一账本砸上小吏脑壳,“就你嘴长!这款子拿了,府大人少不得还要销账, 你以为拿得轻松?”

    小老头年纪大见得多, 个中弯弯绕绕了然于心。

    大多时候, 只有有钱有权, 才舞得起弊。科场蝇营狗苟太多,捉到有钱的, 倒还好说,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伤了有权的, 届时收上来的钱,知府还得陪着小心还回去。

    上一任府台不捉,不过是明哲保身,聪明人装糊涂而已。

    照磨颠着小烟枪,背着手离去, 一边摇头长叹,“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呐——”

    没收违法所得, 这叫不义之财?

    孔老夫子知道你这么善“解”人意,都得一脚踹翻棺材板。

    顾劳斯也学着小老头背手摇头:“对着这群牛鬼蛇神, 吴大人这官做得也不容易呐。”

    想想府衙简陋阴暗的牢房,他不确定道,“不过,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二品大员、皇商家眷下了狱,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些?”

    谢大人一脸坦然,“哪来的大员、皇商,你认得吗?”

    顾劳斯秒懂,“不认得、不认得。”

    这流氓打法,顾劳斯都佩服。

    差役聋三哑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逮起来。等吴大人监完考、阅完卷再料理,关也关了,周家这哑巴亏,也只能闭着眼咽下去。

    可怜吴知府,躺着都被谢大人往沟里踹。

    看出顾劳斯想法,谢昭一脸坦然,“同吴遇干系不大,舞弊案主审,按例都是上一级提学。”

    顾劳斯一脑门问号。

    谢昭撸了一把他狗头,“记账也只能记在苏训头上,刚好,他和李长青都是太子的人。这两年东宫重病,无力理政,朝中派系斗争愈发复杂,为了保存太子势力,神宗同意大部分太子党调任南都,六部五寺两监两院里,多是太子暗部。”

    顾悄有些抗拒这类消息,不太走心接了句,“没想到冷血皇帝也有真爱。”

    这次,谢昭却没再放任他,“悄悄,入乡随俗,这些事你早晚要学着面对。”

    “昨夜,我收到兄长密报,鞑靼正在集结兵马南下,苏将军也已达旧部,整装待发,意欲出其不意,先手强攻。背靠大宁腹地,粮草充足,这打法未尝不可,但神宗却另有密旨,派我大哥入主辽东,兵部粮草动向也有大变,原本西北军的粮供,都秘密拨去了辽东。”

    谢昭的大哥,谢时,如今已是神威将军,掌神宗手上最精锐的三营,也是神宗最信任的将领。

    “老皇帝他疯了吗?同时挑两匹饿狼?”

    顾悄心头一凛,后背生起一股森寒。

    谢昭压低嗓音,“你这么聪明,定看得懂其中玄机。”

    他低叹一声,“神宗这么布局,打的就是将苏青青和整个西北军祭天的主意。苏侯旧部于他,尾大不掉,既啃不下,又阻其喉,不如干脆做了弃子,让它与鞑靼两败俱伤,好叫神威军包抄捡漏。”

    “二十万西北军,可都是他的子民……他怎么做得出来?!”

    身为现代人,即便顾悄知道古代王权至上、人命本贱,可他多少还是被“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洗过脑,不自觉美化旧王朝,总认为治世皆仁君,天下有大同。

    可谢昭却执意击碎他的奢望。

    “永远不要把政客想得良善。就是顾准和苏青青,手上也有尚未洗净的鲜血。悄悄,你确定你只想袖手旁观?”

    谢昭深深望进顾悄的眼睛,那里还有一些天真的执拗,“大历不会握刀的人,终将死于他人刀下。此前我也想过,就让我做的你刀,护你一生无忧,但是……”

    他无奈勾唇,“但是这不切实际,我无法预判你所有的预判,更没办法在错综复杂势力角逐里,护全所有你在意的人。你同这个世界羁绊越深,想守护的人就会越多,总有一天要为他们举起尖刃。”

    “或许未来某一天,连我,也需要你的护佑。”

    这高帽子戴得顾劳斯老脸通红。

    虽然他有点难以想象,一贯强大的谢昭怎么会有需要他守护的一天,但不可否认,他被成功煽动起骨子里的男儿血性。

    尤其在知道娘亲妹妹深陷危机,爹爹处境堪忧之后。

    何况——他凝望着谢景行深邃里透着疲惫的眼——何况他也不能放任他的爱人,一直踽踽独行。

    他第二次动起了改变这个世界的念头,这一次,更彻底,也更急切。

    而忽悠完人的谢大人,歉疚垂眸,缱绻地亲亲顾劳斯眉心。

    边境虽乱,但也没尽乱。苏青青的处境当然没有他说的那般凶险,他至少提前剧透了一年半的剧情,就为了推一推存心逃避的顾劳斯。

    两次意识到自己堪忧的精神状态,谢大人终于下定决心。

    他放弃了原本温室养花的打算,决定手把手教会他亲爱的小徒弟——怎么用刀。

    既然屠龙者一不小心成了恶龙,那王子手中就必须握有最后的那把匕首。

    因为,屠龙者即便成为恶龙,也一定会将心脏献祭给他的王子。

    当林茵捏着李长青的各样作案工具赶来时,瞧见的就是他那两位主子,各怀心思,脸色都有些凝重。

    这诡异的氛围,他堂堂七尺男儿承受不来!

    小千户顿时气弱,声如蚊讷地请示,“大……大人,这下半程鱼还钓不钓?”

    谢昭敛了神色,皮笑肉不笑,“你黑话学得倒快,还记得主子是谁吗?”

    林茵拿余光瞄瞄上峰的嘴,又瞄瞄上峰的“上峰”下颌牙印,垂着脑袋装死。

    这家暴晋级成互殴了,难怪两人脸色都辣么臭。

    这般胜负未定,主子是谁,一时他还真答不上来。

    顾劳斯摇了摇头,还是将精力收回到眼前这一关上。

    他顺藤上下一捋,问道,“你去礼房,结果如何?”

    “此次府试考生共计三百八十二位,除了原疏,并无其他人同周家有牵扯。”

    顾劳斯脸色一凝,难怪学长非得逼着他提刀!

    这么看来,那芦苇弥封的答卷,真是递给原疏的!

    周家可真是当死!

    这一通操作,与其说是来助他考中,不如说是纯纯是来坑害他的。

    且不说县考原疏能上岸,府试根本不需要作弊;就说他果真需要,这场外救援真的派上用场,原疏考上童生,之后呢?难道一辈子被周家借此拿捏,困于妇人指掌,真做那倒插门女婿?

    再或者,若是舞弊事败露呢?

    那原疏此生,可就真的再无翻身的可能。

    顾悄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客栈里,周夫人同李长青交易被撞破时,苍白却淡定的面容再次闪过脑海。

    “周家替原疏贿考,这事实在太诡异了。”

    迟疑片刻,顾悄说出自己的猜想,“且不说周小姐执意退婚,两家早已闹掰,周夫人为何出手?老实人大宁又不是只有一个原疏!再说这舞弊,寻常哪有这么高调的?要说李长青是枪手,不得不到徽州,但周夫人完全没必要露面。现在想想那时出现的兵卫,未免也弱得有些离谱……”

    夕阳悬在西天,天色不算晚,离第一场结束的鼓声还有小半时辰。

    三人沿着府城古旧的青墙根,慢慢踱向府学谯楼。

    清浅的脚步在悠长又空寂的巷子里,微微荡起些回声。

    “所以,她是刻意被抓的?”

    顾悄步履沉重,“因为她知道这贿题案必会败露,而她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原疏考中,而是……毁掉原疏。”

    “恭喜,顾劳斯终于开窍。”

    静默片刻后,谢昭缓缓解释,“但这只是其一。县试案我追查到李长青,虽然没有打草惊蛇,但显然有些人已经坐不住,动了灭口的心思。二品以上大员两次身涉舞弊案,借刀杀人除掉李长青,这是其二。”

    除此之外,还有其三。

    谢昭停下脚步,目光幽深地注视着顾悄。

    “县试后,爹爹曾向我说过李长青经历。他曾任过太子蒙师、詹事府行走吧?”顾悄默想片刻,迟疑地问了句。

    北司业务骨干林茵同志,脑子里另有一本大宁所有官员详细履历表,闻言点头,“正是。”

    “苏训与李长青,都是太子的人,这案子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衙役闹了一通,变成吴遇硬把这事捅上台面,太子党保不下李长青,只能自断臂膀。那么其三,就是直接引火,挑起吴遇同太子党的争端。太子命悬一线,神宗本就急火攻心,这时贸然动他的人,必定会引起神宗猜忌。”

    顾悄抬头,“只要他深查吴遇,你在徽州的种种行径必然暴露,吴遇明着是顾氏门生,暗里是谢家的人,届时顾谢两家,都要受牵连……这一石三鸟,可真狠绝。”

    这么一看,原疏不过是城门失火,不小心殃及的虾米。

    连池鱼都算不上,谢昭才是幕后黑手想抓的大鱼。

    谢昭欣然一笑,也不纠正,照单全收,“猜得有模有样。所以,昭如今也身涉险境,亟需顾三公子照拂。”

    “顾劳斯,我这个重担,就劳烦你了。”

    这打蛇随棍上的无赖模样,令顾劳斯一整个羞耻住。

    他瞪大桃花眼,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喂!你还要脸不要?我这小身板,你看像能挑起你的样子吗?”

    谢昭还没笑,倒是一边的林茵憋不住“哈哈哈”出鹅叫。

    又被上峰一个眼神扼住咽喉,“呃”了一声戛然而止。

    为了补救上峰跟前岌岌可危的形象,林茵涨红着脸补充了一句,“公子或许还应深思,周家为什么独独咬着原疏不放。在属下看来,从原秾嫁到顾家三房续弦起,一切就都不像偶然。”

    “顾三身边所有人,不是出自顾大人手笔,就是由我安排,原疏确实是唯一的例外。”谢昭淡淡道,“如果有人想要破顾家这铜墙铁壁,他就是唯一的缺口。”

    顾悄捂脸,突然有点明白,所谓的廉政风险点是什么了。

    他这个顶包的旧太子,那也算个太子。作为高举的活靶子,他身边的人,自然而然,成为重点被侵蚀的对象。

    重利、美人、仕途,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这人要还没投敌,那只好弄死。

    可怜的原疏,从周家童养夫到美女色.诱,再到科场按头抄袭,一路竟默默承受了这么多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关键是,作为亲兄弟,顾劳斯还一直狂敲边鼓无情怂恿他:不如从了!

    你可是人?!

    顾劳斯深刻反思,原疏真真是个政治立场坚定、根正苗红的好同志。

    这样的好同志,自然要将他放在重要岗位上重点培养!

    于是,顾劳斯认真考虑,要不要忍痛割爱,继续诱哄他,干脆借此机会一举从了,就此打入敌军内部,改行干个碟中谍。

    但想想原七智商,顾劳斯还是萎了。

    有些人,天实在难将降大任——还是老实想辙,把他从这场舞弊栽赃案里捞起吧。

    第092章 第92章(二合一)

    可顾劳斯盘来盘去, 发现这场捞人,难度好像是炼狱级。

    身为“既得利益者”,原疏根本没法把自己摘干净。

    买题请枪手, 是周夫人一手包揽, 原疏毫不知情。

    但这说辞对簿公堂, 无异于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谁会信?

    周夫人居心叵测, 若是提审时再攀咬一番,“丈母娘”为“上门女婿”铺路,原疏哪里说得过她!

    大宁科场又最是无情, 考生但凡沾上舞弊的边, 无论成功与否, 一律从严惩处。

    终生禁考、流放发配、腰斩于市, 都不老少见。

    退一万步说,就算主考愿意放点水, 原疏这情况起码也得判个本场作废、明年再来,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倒霉的是,顾氏几人等不到明年了。

    县考舞弊案屁股还没擦干净, 为县争光的军令状言犹在耳,原疏要是再因贿题舞弊扬一把名,顾悄都能想见,方灼芝必定会取消几人县试成绩,将他们终身列入县考黑名单。

    那以后就真的只能年年在乡下放羊了。

    “唉——”顾劳斯长吁短叹。

    明知一盆脏水兜头而来却躲不掉, 实在是搞心态。

    “三爷,那芦苇杆子还要往里头递吗?”

    林茵还记着下半场钓鱼的事。

    “我滴妈耶!还钓嘛鱼啊, 原疏就是内定的那条鱼。”

    顾劳斯一时情急,天津腔都飙出来了。

    为了找对策, 他又将整件事复盘了一遍。

    细思之下,才觉恐极。这场看似巧合的公案,背后环环竟都是缜密的算计。

    他提前交卷是临时起意,吴遇第一日能列出第二日试题,也在意料之外,周夫人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预知这个变故,更遑论有预谋的买卖试题。

    所以角门处那场隐秘的交易,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针对他提前交卷一事,刻意做下的安排。

    为的……就是诱他坐实泄题贿题之事,兜兜转转一圈,叫他亲自将绞绳套上原疏的脖子。

    从检举有功,急转直下变成挥刀自宫……

    糟,好像被驴了?!!

    顾劳斯后知后觉,面上浮起一层羞怒交加的薄红。

    “我感觉,有谁在拿我当耗子耍。”他不甘地抬头,“我看上去很好骗?”

    谢昭半点不给面子,沉默点头。

    少年肤色似雪,带着经久沉淀的浓重病气,偏偏一双眼又极易情动泛红,瞪眼逼视的样子,像极一只被揪住双耳的急眼兔子。

    这外表极具迷惑性。

    不过,应该谁也不会想到,这不堪一折的皮表下,早已换了个疾风劲草般蓬勃的灵魂。

    只欠一把火,就够他燎原。

    顾劳斯果真彪了。

    他“呸”了一声,“你那句险处不须看,写来纯纯是忽悠无知少男的吧?”

    谢昭:咳咳咳。

    不好,第一个烧到的竟是自己……

    谯楼下很安静,除开顾悄三人,墙根还有俩丢了结状的冤种,种了一天蘑菇迟迟不舍得走。

    其中一个吊梢眼,正是休宁查村人,好歹也算老乡。

    可一见到他,顾悄不由就想起查任那个县试搅屎棍,顿时没了好气。

    同苏青青一起生活久了,顾悄也染上了她有火就乱点炮的坏脾气,还专挑人痛脚疯狂disco,“兄台,你们这是打算在墙根挖隧道进去补考?”

    兄台闻言蘑菇也不种了,撸起袖子就要过来详叙暴力挖掘工程。

    一旁的难兄难弟赶忙抱住人,口中大呼,“袁兄冷静!”

    奈何袁兄人高马大,一个没留神,就被他挣出去。

    那小瘦猴子急得连名带姓吼出来,“袁术,你别犯傻!”

    袁术?原疏?

    盯着叫出来相差无几、实际毫不相干的两人,顾劳斯突然灵光乍现,灵台一清,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狂放的破题之法!

    相似的名字,叫出来可以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那么相似的情节,也可以编出来全然不同的两个故事。

    既然周氏可以捏造是非、睁眼说瞎话,他怎么就不能如法炮制?

    造谣全靠一张嘴,打嘴仗顾劳斯还没输过,且看他如何把黑的说回白的!

    指着那赐给他灵感的同乡,顾劳斯激动地秒变龙傲天,“快林茵,一分钟之内,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信息!”

    林茵嘴角抽了抽。根本要不了一分钟,袁术邦邦硬的胸膛就杵上顾劳斯指尖。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袁绍的袁,苍术的术,板桥乡查村人,怎么?回休宁你还想继续为难我?”

    “不不不,恩公,你就是我的及时雨、幸运星。”

    顾劳斯堪称慈祥地按下那根手指,“我谢你都来不及!”

    袁术抖了抖,吓得小退三步,双手抱胸,“你又搞什么鬼?”

    顾劳斯翻了个白眼,“反正不搞你这只鬼。”

    这车开的人猝不及防,众人沉默,谢昭磨牙。

    唯有谯楼内传来的鼓声震耳欲聋。

    第一场收卷了。

    袁术情感十分细腻,瞬间悲从心起,哇得哭了出来。

    他铁拳拳敲打着同伴的小身板,抽噎着道,“这场真的完了,我辜负了全村的希望——”

    顾劳斯毫不留情接茬:“那你们村希望是挺渺茫的。”

    在袁术撸袖子前,他先发制人,“兄台,想明年必中吗?想光宗耀祖吗?想做全村的希望之光吗?加入我们不惑楼,会员在手,天下你有。”

    可怜袁术,瞬间失语。

    这是什么邪.教组织?关键是,他竟然有点心动?

    顾劳斯摇了摇头,“不得行,这时候我手里应该有一沓子传单才对。”

    谢大人一本正经:“印着‘一文钱领徽州府试全套策论模板’的那种吗?”

    顾悄:这广告词正挠到我痒处,加印加印。

    熟悉的车轱辘声缓缓而来。

    四个小厮在一个厨子的吆喝下,小心翼翼拉着两车馒头小菜清粥,停在角门。

    塞条子的那个,头低得尤其谦卑。

    几个大桶先后搬进去,剩他的那桶时,里头人好半天才接过,那巡考等了一会没动静,忍不住急问,“东西呢?”

    小厮哆哆嗦嗦按照提前串好的话应了,“在里头,在里头。”

    守卫回来,那巡考来不及翻找,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此后,直到第三场结束,角门处都再无异常。

    三日后放榜前夕,吴遇终于升堂提审此次“贿题案”。

    府试舞弊,主审自然是提学御史,但吹胡子瞪眼出苦力的,还得是吴遇。

    只是一通审理下来,吴遇差点气掉胡子。

    夹私往外递条子的巡考,正是府学训导。

    气派威严的府衙大堂,他直挺挺站着,接条子的小厮跪在他脚下。

    顾劳斯作为人证,也同其他相关人等,场外等着传唤。

    先是送他出去的小官出庭指证,“大人,卑职亲眼所见,训导塞了纸条与那小厮,这位顾姓考生也看到了,可一同作证。”

    “什么?”顾劳斯眨着大眼,迷茫摇头,“整个休宁都知道,小人眼部有疾,迎风流泪只是其一,三米开外人畜不分就是其二,学生实在看不清楚、看不清楚!”

    这装死模样,吴遇简直要被他气死。

    “下官是递了条子出去没错,”倒是那训导冷笑一声,“不过条子是叫厨子晚上给我加餐,大人,府试期间贪杯、以权谋私是下官行为不检,怎么就扯上泄题了呢?”

    小官涨红了脸,“那你为何形迹可疑、避人耳目?”

    训导一副“你甚蠢”的表情,“都说了,我就是想借公事大吃大喝一顿,这事不做得隐秘些,难道还大张旗鼓不成?方茂,都是同僚,看我不爽就来阴的,过分了吧?”

    小官不信邪,又去逼问那小厮,“你收了条子,快说写得什么?”

    小厮哐哐磕大头,欲哭无泪,“大人,小人不识字啊啊啊啊啊!”

    “对……对了!差役大哥和……”他抖着胆子环顾一周,直直指着顾悄,“差役大哥和他,都看过那条子!”

    吴遇又传了两个差役。

    问到最后,基本就是个死无对证。

    因为传出来的条子,到底写的什么,大约只有胃酸知道。

    派去盯“贿题”的差役,掏出泡发到分不出原貌的破纸片子,“大人,需要过目吗?”

    听过纸条历险记后,堂上二位大人不约而同咳了一声。

    “倒也不用多此一举,就说说顾悄捏造的条子,送往何处、有何异常?”

    差役又讲述了接下来所谓的“钓鱼执法”。

    下属讹人五百两的光荣事迹,听得吴遇眼前一黑。

    小厮哭唧唧承认,“是那姓秦的老妇买通我,叫我午时在外候着接应,传递消息,小人……小人不知道传的是什么呀!”

    很快,周夫人被秦妈扶着上堂,那脸色青白要断气的模样,直把吴遇吓得一个咯噔。

    “这……大胆!谁将二位下的狱?给我拖下去先打二十棍。”在秦妈开口诘难前,吴遇先给自己递了个梯子,“还不看座?”

    这虚伪作派反倒叫秦妈发泄不出来了。

    紧接着,吴遇又接一句,“到底是于大宁有恩的义商亲眷,就算舞弊收押,也得住个好点的牢房,真真是下属不懂事,哎——”

    这一声长叹,令周夫人彻底黑下脸。

    她深深看了眼顾悄,尔后垂眸,细声细气招供,“是小妇人糊涂,竟为撮合儿女亲事,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为小女的童养夫贿赂监考,是我一腔情愿,不怪那原家小子。”

    她问得谦卑,“不知考试期间请巡考吃了一斤酒半斤牛肉并野味三盘,并麻烦他在吃睡上多关照些原家小子,该判何刑?”

    这话一出,连苏训都坐不住了,“周夫人,你可谨慎些说话。”

    差役为了五百两,也跳起来反驳,“什么吃酒?你们收了题半点不意外,同伙起灯提笔开始做小抄,你还付了一封银子当报酬,被我二人发现还欲杀人灭口,这舞弊还能赖了去?”

    “收了巡官要菜的条子,我便付了小厮二两二钱银子,二两张罗酒食,二钱是辛苦费用。”周夫人疑惑道,“什么小抄?是说你们截我五百两时,收的那张白条子?”

    说着,她轻叹一声,“周家规矩,熟人借款,惯打白条,不写金额是与客人方便。若他实在为难,便可不还,要有余力,也可任意还上一些。”

    “李长青大人客气,借五百两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请缨替我写了封短信,递回去叫巡考多上点心。他还特意用的‘银盐显影’,就怕被人瞧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杀人灭口,请问官爷,遇上匪徒不问因由夺我五百两,自卫也不可吗?”

    差役:???

    他不信邪,再次掏出没收的条子,上看下看,果然还是瞧不见一个字儿。

    训导轻哼一声,“银盐遇热,便会显影,点个烛台烘一烘,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息后,差役眯着眼、颤着声念,“小子不抗饿,多给两馒头;夜间寒气重,再加一床被;考完不要急,收卷要最后……”

    念……念不下去了。

    也有逻辑鬼才、不死心的首告监官喘着气发问,“简直是一派胡言,方才差役说,顾悄捏造的明明是假题,传过去怎么就成了菜单子?!”

    顾劳斯此时弱弱举手,“大人,学生有话要说。我蒙大人开恩,提前交卷,自然知道二三场题目乃绝密,怎么可能傻到直接写出来?所以……学生捏造的试题,内容……确实是信口胡诌的菜单。”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那小官显然无法信服,“且不说你明明看见泄题,堂上又反口说不知,那考完你为何不回住处休息,反倒一路跟着小厮到府衙后厨?哼,我看你就是共犯,大人,试题想必就是从他这里流出的!”

    顾悄连连却手,“不不不,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跟着小厮,实在是……我太饿了,想就近讨个馒头吃,大人给的那个没顶饱。”

    他含羞带怯地控诉吴遇,“哪知后头就听差役说泄了题,我倒是想捏个假题糊弄一番,奈何才疏学浅,题是拟不出来,腹中空空,脑子里只有菜单一长条。我和训导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想的竟是一处,真是无巧不成书。”

    仗着俩差役没见过他写得什么,那题又早已付之一炬,顾劳斯放心大胆地信口雌黄。

    至此,一个完整的鬼马逻辑链,严丝合缝扣上。

    所有人都知道是鬼扯,但谁也找不到击破谎言的那个关节。

    至于李长青,根本就没有再提审的必要。

    苏训冷下脸,连拥有免死金牌的陈杭雨,都能被要挟串供,李大人就更不用想了。

    吴遇虽觉滑稽,但二三场他已换题,考生没作上弊,府试公平公正,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决定糊涂结案。

    训导行为不端、吃拿卡要,停职查看;小厮不明所以,罚了钱打二十大板撵出去;周家通关节徇私,五百两充公;李大人,咳,算他个无妄之灾,吴遇亲自到大牢里请他出来。

    人后,苏训喊住陈杭雨,“我竟不知,夫人也有被人要挟的一天。”

    周夫人驻足,并未回头,“不是要挟。达成目的,自然要选最省力的路。我的目的,就是将芮儿嫁给原疏,比起害他前途,雪中送炭显然才是捷径。”

    “咳咳咳,何况,倒戈还有意外之喜。”

    陈杭雨缓了口气,“苏大人,恕我不能奉陪,咱们的合作,就此罢了吧。”

    苏训气得一甩袖子,“顾氏!且看你还能再快活几天。”

    下午,府试黄榜就放了出来,副本自然也贴到了同悦楼。

    这把,半天答了两套卷子,还能用两套字体左右开弓的顾劳斯,无论在质还是量上,都当之无愧拿了第一。

    很快,同悦楼里出了一个案首并三个童生的消息就传遍府城。

    完全不知道才从鬼门关溜一圈回来的原疏,头一个看榜,火急火燎就抄近路冲到不惑楼报喜,迎面撞上周家千金,一时尴尬地恨不得脚趾抠地。

    “你怎么会在这?!”原疏第一反应就是这女人定然居心叵测。

    周芮被问得一愣,她并没认出眼前少年,见他眉目疏朗、一脸正气,原谅了他不友好的态度。

    少女穿一袭鹅黄裙纱,十分娇俏美丽,“听说府城不惑楼即将开业,我自然是来揭榜的。”

    “揭榜?”不惑楼杂学区常年挂榜诚聘英才,但原疏完全没将少女同大佬联想在一处,“你揭什么榜?”

    周姑娘举起那张招募令,“还能是什么榜?!当然是奇技者包吃住的招贤令。你这小子好生没有礼貌,问那么多干什么?”

    二人你来我往间,李玉匆匆从外头进来,显然也是来报喜的。

    “原七,周姑娘,你们杵在这作甚?”

    周姑娘一听原疏,脸色大变,“你……你就是原疏?脸呢?”

    原疏顿时想起之前为逃婚画鬼脸的糗事,白净的脸上羞出两坨高原红,头一缩就去找哥哥。

    “顾三,顾大爷,你就是我亲哥,怎么还把周姑娘请到了楼里?”

    原疏简直想扯根挂面上吊。

    顾劳斯心想,要不是李玉拎着周姑娘从休宁赶来拆台……哦不,揭榜,哪那么容易拿捏住周夫人把柄?能临时翻供,周小姐潜进大牢一哭二闹三上吊,居功甚伟。

    他也是后来才从林茵口中得知,周家比一般皇商,多一层神宗护体。

    人穿着黄金马甲,压根不怕死。

    也难怪周夫人有恃无恐,敢以身犯忌,亲自下场贿题坑原疏。

    只是,坑原疏就为了把他逼到绝境,好乖乖回去娶周小姐继承金山银山,这可是顾劳斯万万没想到的。

    这小子何德何能,遇上一个女版霸总?

    就是这霸总是丈母娘,总觉得画风不太对。

    他没甚好气,“得了吧,人姑娘也没看上你,就是她娘魔障了非你不可。”

    他将府试前后风波简略说了一遍,尔后两手一摊,“周夫人这尊大佛,我可搞不定,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是送进洞房还是送进牢房,麻烦下次别带上我。”

    黄五抹了把汗:“也别带上我。考试本就苦,相坑何太急?”

    周小姐炸毛,“谁要嫁给他啊!我可说清楚了,我只喜欢情姐姐!”

    情姐姐?还情哥哥呢……顾劳斯后槽牙隐隐发酸。

    这姑娘经上巳一役,沉迷吸顾情不可自拔,跑到原疏老家大闹了一回退婚,被爹娘押回家,好容易溜出来,赶回休宁,已是人去楼空。

    听说顾情去了南都,她又登上返程的商船,哪知行到苏州地界,被几个无赖盯上,差点劫财劫色,果断跳船逃生后,赶巧被行商过路的李玉捞起。

    要不是正好捡了这宝贝疙瘩,顾悄还真不一定能搞定周夫人那老巫婆。

    情姐姐就情姐姐吧,反正女女也修不成什么正果。

    原疏听完,膝盖一软,抱着顾悄大腿才没跪下。

    “兄弟,我对不起你……”

    顾劳斯一脚踢开他,“可别,你这样我会误以为你睡了我媳妇。”

    不知奸情的原疏一哽。

    已知媳妇是哪位的黄五和李玉便秘脸×2。

    而不惑楼另一间房里,谢昭正引导着七个小豆丁做嫌犯模拟画像,也莫名打了个喷嚏。

    他这次到休宁,是追着李长青踪迹而来,再有,就是核查休宁犀皮毒源断掉的线索。

    当初,李玉虽然将犀皮传人找了出来,但那人嘴紧又谨慎,不仅咬死什么都不说,家人也连夜逃走,神宗为此大发雷霆,连下多道密旨到南直隶各州府,令所有人全线配合秘密寻找犀皮匠亲眷。

    神宗急切地想要找到犀皮器里毒素的配方和解药。

    暗里却被人捷足先登。

    就在前几日,歙县县令密报,在他的地界发现两具烧了大半的尸首。一个老妪,一个妙龄少女,死了很有些时日。

    时下天寒地冻,尸体倒也没怎么腐烂。老妪仅剩的半个胳膊,不仅辨出手掌无纹,还验出含有巨毒。

    尸身快马运去京城。

    神宗密令谢昭,放下一应事务,不计代价揪出灭口之人。

    那日谢昭才说完此行目的,顾劳斯立马想起豆丁嘴里那群人。

    大雪夜,一群人马明火执仗抢人.妻儿……

    谢大人稍加盘问,果真被抢的妻儿,就是神宗在找的那对老小。

    而劫匪之首,也是熟人,正是当日与谢家一同南下宣读圣旨的一箪。

    谢昭吹干画像,露出一个颇具深味的笑。

    “集齐这块碎片,秦大人应当很快就能拼齐真相,京都,快要变天了。”

    再联想起白云村种种,他收了画像,敲打吴遇,“吴大人治下严明,却也难免灯下自黑,府治脚下,竟还有这等不开化的村落,府县鞭长莫及,实在不该!”

    吴遇会意领罪,“下官即刻整顿,绝不会再有漏网之鱼。”

    “院试盯好苏训,要再有纰漏,你就去岭南开荒吧。”

    谢大人要务缠身,熬不到院试开场,只得拎紧了下官后颈。“徽州府少粮油,这次春寒损失不大,户部意欲加征徽州等几府课税,好让产粮区省出一部分秋粮,以解春耕复种之难。安庆、池州、宁国、广德几地,与你向来同气连枝,你且记住,这加征税务必能拖就拖。”

    “这……”吴遇没懂其中关窍,“顾老大人领赈灾事,怎好拂他面子?”

    “陛下早已令户部韦岑巡查各州府,赈灾款项、应对之策也早有定论,指顾大人不过是虚晃一枪,叫他背个骂名罢了。”谢昭睨他一眼,“灾年加征粮税,弃几府黎民不顾,何须你去救火?届时你也只管哭穷。南直隶库粮,喂饱了一群硕鼠,也是时候吐出一些了。”

    吴遇秒懂了。

    南直隶还有位不愿就藩的泰王,这几年总在南都支钱支银支人,神宗对这个仅剩的弟弟,也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到最后,南直隶反而成了泰王并太后一系的小金库。

    显然,神宗不是不收拾他,是在等时机。

    眼下可不就是送上门的好时机?逮住顾老尚书,且叫双方一阵乱斗,他高坐金銮殿上,尽收渔翁之利。

    吴遇缩了缩脖子,顿觉恩师甚苦。

    这又是赈灾,又是削藩,哪哪都不是人干事。

    *

    放榜后第七日,就是院试。

    不惑楼赶在院试前头一天开张大吉,就为讨个彩头。

    朱庭樟、四虎也都齐齐赶到,凑成了五虎战将。

    几人又是鸣炮,又是炸鞭,外加无师自通的各种横幅广告,十分有托儿潜质。

    连吴遇也亲自到场站台,汪铭更是大手一挥,认下名誉总楼管职务。

    当老大人们站在二楼,宣读完不惑楼规矩,底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们,竟比学子们还热闹。

    因为他们听到了“免费”!

    免费看书、免费习字,还有免费的师傅,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是哪个傻子开的楼?”

    “你管人家傻不傻,我看有便宜不占你才傻。”

    “这楼里真的免费供笔墨纸砚,让我们白白习字看书?”

    “嘁,你怕什么,汪大人坐镇,还能骗你不成?”

    气氛随着苏训的不请自来,达到了顶峰。

    按惯例,院试前上头下派的学官,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就是观风。

    考前几日,学官需要通过宴集、诗会、文会等方式,对当地学风和考生水平做一个摸底。

    无论有资格参加本次院试的童生,还是没有资格参加院试的学子,或者县府学里的秀才,都能在学官跟前一展经纶。

    令顾悄意外的是,今年观风,苏训临时起意,突然定下不惑楼,美其名曰从简轻省,刚好以不惑楼开业所谓的“辩论赛”,一窥徽州府文治。

    顾劳斯托腮:总觉得这事,不像是天上掉馅饼,更像是天降横祸。

    第093章 第 93 章(二合一)

    “呵, 不惑楼?”

    苏训开口,就是来者不善,“训以为, 吴知府素来务实, 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必定有所建树, 没成想到头来, 你跟段汴梁一样, 哗众取宠,尽会玩这些沽名钓誉的手段。”

    张扬恣肆的青年半点不留情面,一句话就给吴书记扣了顶华而不实的帽子。

    吴遇正在二楼抻着胡子笑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听得这一通奚落, 再一看苏训和他身后的李长青, 老脸立马黑了。

    人群里也不知哪个显眼包, 不合时宜吼了一声,“嘿, 兄弟们,剃头佬来了!”

    苏训面色一冷,循着声源望去。只是人头攒动, 他一时也找不准发作对象。

    吴遇假惺惺呵斥,“这是哪个县的学生,张口如此粗鄙?读书人最应知晓:‘难写之境,虽在目前,不尽之意, 立于言外’,如此话都说不囫囵, 谈什么应试?且回去再念一年罢。”

    这便是现场拍板,取消了他院试的参赛资格。

    人群默了一瞬, 显眼包更是一缩头,分分钟苟于人后,再不敢露头。

    原疏暗暗扯了扯黄五袖子,“果然越大的官跟前,越要慎言,可怜那位兄台,不就瞎说了一句大实话……”

    “啧,你这棒槌,半点眼力见没有。”黄五不耐烦地扯回袖子,“看不出来吴大人是在保那书生吗?苏训可是谢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位是个笑面阎王,惯会拿人性命,这位是个笑面虎,惯会拿人半条性命,叫你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透,栽他手里,老遭罪了。”

    “失……失敬了。”原疏无声咽了口唾沫。

    傻修狗不由想起休宁不惑楼里那场不见血的杀戮。

    谢昭从没当他面杀过人,但谢长林活生生一个世家子,无缘无故无了,祁门谢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细想之下,不寒而栗。

    而能跟阎王摆在一起比较的苏训,必然也是毒蛇猛兽!

    不止原疏,连顾影朝、朱庭樟几人,初生牛犊般干净懵懂的眸子里,闻言也都带上一丝警惕和防备。

    黄五对这份恐吓的附加效果很是满意。

    离开休宁,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就不知顾家这乌合少年团,到了终了,还能剩下几个。

    被按头派来替纨绔保驾护航,他原本十二万分不乐意,哪知才两个月,不用李玉监督,也不用顾二威胁,他就不自觉开始替这小团体忧心了。

    就邪门到没法说。

    反倒小病秧子本秧,对着这规格极高、阵容极豪华、火药味极强的踢馆,不仅不慌,还有心思伸长脖子看戏。

    黄妈妈盯着他黢黑的后脑勺,深沉地叹了口气。

    楼下,苏训第一个下马威丢空,紧跟着第二波突袭。

    他抬眉玩味地拱火,“听说吴大人捧这不惑楼,打着辩论赛的新旗号,其实玩的是诡辩清谈、倒行逆施?”

    吴遇冷脸。

    在大宁,清谈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雅事。

    魏晋之际,清谈成风。

    老祖宗们玩的初始版辩论赛,由主客二人对阵,主方亮出观点,客方驳斥质疑,一群人围观吃瓜。

    有当时文坛顶流加持,清谈蔚然成风,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草莽处士,都爱上抬杠。

    如王弼这样的头部杠精,甚至嗨到一人主客兼任,自己跟自己干嘴仗,还干得津津有味。

    只是,彼时的清谈者们多避世。

    他们手持拂尘、不理俗务,辩的是玄学,论的是虚无之道,以至于统治阶层全然不顾民生疾苦、家国命运。

    这等做法与儒家入世愿景相悖,自然为后世明君所厌弃。

    可这股流风吹到大历年间,却成为不愿投诚神宗的文臣们心下的桃花源。

    以云鹤为首的旧臣,政治上无处施展才华,抱负也无处伸张,便转而投入学术,渐渐耽溺于论心、论理、论良知,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议。

    神宗自然不会放任文人抱团。

    他打出“清谈坏礼,中原倾覆”的旗号,举国肃清清谈之风,更是以“礼教陵夷,邪说横流,邪淫日炽,祸乱天下不可胜言”为由,趁机翦除先帝并愍王党羽。

    苏训一张口就将“辩论赛”打成清谈,起的明晃晃是杀心,这恶意未免太过尖锐了一些。

    吴书记渗出一后背白毛汗,默念一句“富贵险中求”,缓缓扯开一抹笑,“苏大人真会说笑,一群乡野学子,四书都没念明白,哪敢说清谈?”

    “早先段知府定下的规矩过于严苛,以至于徽州府学子们比之他处,最是呆板,不会变通,”汪铭出列拱手帮衬道,“吴大人费心思起这不惑楼,也是谨遵《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治学之道,以灵活些的方式,叫学生们学而有思,将不解之处拿出来探讨一二,可不敢有别的意思。”

    小子们看不懂其中杀机,只当是长官们你来我往,打着官太极。

    不消一会儿,刚刚才因吴遇发飙冷掉的气氛又热了起来。

    “是吗?”苏训并不纠缠,只饶有兴趣问道,“所以,今日辩题为何?”

    吴遇上前一步,“辩的正是前些时日府试的一道策论,问徽州连年完成不了课税定额,该何如破解,那日临场换题,下官略感遗憾,便拿了案首的答卷‘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为题,叫他们再辩上一辩。”

    被cue的顾劳斯又是一跪,膝盖生疼。

    他怒视吴书记,原本的辩题明明不是这个!

    一肚子坏水的吴书记清咳一声,低声耳语,“小师弟,你这卷子十分对他胃口,关键时刻,你可要帮着点师兄。”

    what???顾悄瞪大双眼,借文拍马,简直无了个大耻!

    吴书记撇开眼,装作看不见。

    自打他到任后高调寻师,朝廷上下都将他视作顾准亲信。

    要找顾准麻烦,等价换算也可先找他麻烦。

    他这马前卒,当得那叫一个苦!

    县试舞弊拉顾云斐下水,府试泄题坑害原疏,看似都不干他的事,可最后倒霉的,首当其冲就是他。

    两起案子,火都往李长青身上烧。

    若没有顾家一连串的应对,真叫吴遇以舞弊之名锤死这位太子蒙师,案子传至皇城,叫护子心切的神宗怎么看他?

    一个李长青的死,竟是连环计。幕后黑手借苏训之手挑起事端,借吴遇之手杀人灭口,又借神宗之力除掉吴遇和背后的顾氏。

    一通操作下来,顾氏、太子党、神宗三方狗咬狗各有死伤,幕后黑手却全身而退,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诛杀异己,属实令人胆寒!

    当务之急,是要扯出幕后那只看不见的手。

    神宗那边,自有谢昭带着一箪画像回京复命。

    太子这边,关键就是搞定这位被人当了刀子还十分敬业的苏训。

    吴遇瞅着苏大人杀气腾腾一心搞事的模样,深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听劝,就很难办。

    “这辩题,你倒是出的奸猾。”苏训果然气笑。

    他上到二楼,请着背景板李长青入主座,一双眼掠过角落里狗狗祟祟的顾劳斯,“这主客双方,可都是今年新童生?”

    “正是。”汪铭谨慎回禀,“今日集会,也是一并替新童生庆功。以学辩代替诗赋,就是勉励诸学子,苟日新,日日新,涤旧污以自新,才是读书的正途。”

    这马屁拍得顾悄牙酸,但不可否认,简直说到了喜新喜变的苏训心坎。

    饶是他带着一身尖刺前来搞.人,听到一贯刚正的汪老员外郎如此讨好,也是心头一动。

    但各从其主,还是不能心软。

    是以,他并不接茬,俯瞰楼下一众脑袋,慢悠悠道,“府试三百八十二人,取中一百五十人,去掉返乡不考的,再加上老童生递了保状的,明日院试应考者共计一百二十三人,瞧着这开业阵式,想必大都在场,我说得不错吧,汪大人?”

    “去掉刚刚知府罢考一人,当是一百二十二人。”汪铭拱手纠正。

    苏训挑起嘴角,笑着祭出第一把刀,“辩论既是比试,自然要分个输赢,敢问吴大人,赢者有何赏?输者又有何罚?”

    “学子间寻常切磋,并无赏罚。”吴遇眉间蹙起一道深壑。

    “无趣,无趣,当真无趣。”苏训连连摇头,“既然我来观风,便指一个奖惩罢。就叫这一百二十二位学子自行选择阵营,按你们的规矩,推出三位辩手,主客对垒,赢了的参加明日院试,输了直接免考,如此两厢轻减,也省了你我明日辛苦。”

    他一贯不按常理出牌,说得十分轻松,落在吴遇耳中却是晴天霹雳。

    辩论骤然变豪赌,无论正方赢还是反方赢,于无缘院试的那部分学子而言,都是不公。

    还没开考,就先剃徽州一半的头,这还得了?

    再往坏处想,被剃掉的那一半人醒过神来,会不会怪罪平白搞这场辩论的吴知府?

    失了学子心,无异于失了大半民心,这徽州府吴遇以后还混不混了?

    “举业不可儿戏,院试兹事体大,还请大人三思!”

    二楼府试排名靠前的诸学子应声跪下。

    一楼近些的听到前因后果,紧跟着跪拜山呼“大人三思”。远些的一传十十传百,道听途说这惊天玩法,以不惑楼为中心,也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苏训见状拉下脸,“院试如何操办,主举业的礼部尚书都不曾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四品知府置喙?”

    官职高两级就是豪横,上官这么一声吼,小小四品分分钟不方便开口了。

    苏训越过吴遇,踱到二楼近前,双手扶住红漆雕花栏杆,“今年徽州府院试,就是这规矩,比,明日还有院试,不比,你们这二十个秀才解额,可就便宜其他地方了。”

    一整条长街,登时静可闻针。

    苏训十分自得这新玩法,“李大人,我这主意如何?”

    “甚好。”年近花甲的正二品李长青,在从二品的苏训跟前,配合得过分,这景象引得顾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林茵曾经抖过二人履历。

    李长青,顾准同榜状元。

    这位先生,一生钻研举业,考试押题很有几把刷子,政治才华半点没有。最光辉的履历,就是曾经教了几年太子启蒙,最为人称道的品质,就是忠信两全。

    他与顾准年岁也相当。

    那年原本状元是顾准,奈何三甲里剩下俩,要不年纪不老小,要不长得太磕碜,神宗元年第一榜,为了卖相,只好把状元降为探花,探花提了状元。

    谁料这烫手状元,自此成为老李头心结,他毕生追求,自然而然,就成了打败顾准。

    而苏训,则年轻太多。

    四川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得百家接济读书,自己却把自己挂靠在眉山苏氏门下。没错,就是大才子苏轼他们那旮旯。

    大历二十八年,他十六岁探花及第,殿试以一篇《通货征边论》艳惊四座,得以入明孝太子幕,成为与谢昭齐名的另一个奇才。

    短短八年,他以果敢忠诚、审慎颖敏,深得明孝太子器重,得太子举荐一路扶摇,官至左都副御史,直至太子毒发,才迁南直隶右都御史。

    显然,这招是以退为进。

    相比李长青,这个后生,才更像太子党的核心人物。

    好容易难到吴遇,苏训心情大好,他假意上前虚扶同僚,“大人与其徒劳挣扎,不如赶紧招呼应考学子,想想如何保住那二十解额?”

    吴遇咬碎一口老牙,笑面虎骤然发难,用这种方式突袭剃头,实在狡诈。

    可他也不能明着骂回去,只得摆出府官威严,“既然提学使定要以舌战论英雄,我徽州学子又岂是无胆之徒?便按照大人所言,各自选定持方,全力一战吧。”

    底下一群人犹犹豫豫,稀稀拉拉几人去了蓝旗底下。

    也不知哪个显眼包二号,冒出一句灼见,“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说穿了论的是商与农孰先孰后,有神宗‘重农抑商’的定调,这题脑子不傻都知道站反方吧。”

    于是,泰半人权衡半晌,果真去了赢面更大的反方。

    而剩下的人,无一敢领头去正方,又怕一窝蜂哄去反方受大人责难,一时间面面相觑,脚下不敢动分毫,越发显得场面滑稽。

    苏训大笑,语气里的轻蔑分毫不再掩饰,“原来吴知府治上净是这般才俊,哈哈哈哈。”

    吴遇简直恨铁不成钢。

    一贯讲究容止仪态的吴书记,没忍住气得原地跺了几jio。

    顾劳斯也摇了摇头。

    吴遇挑的题,逮着苏训痒处狂挠,奈何徽州府的楞头青们,世面还是见得太少,完全站反了方向,接不住吴知府挣来的这泼天富贵。

    “哎——”他长叹一声,怒其不争。

    引得原疏胆战心惊,凑过来不确定问,“哥,单凭苏训那篇《通货征边论》,这把是压庄不押闲吧?”

    顾悄哭笑不得,踩了他一脚,“你真当这是赌场啊!”

    令他欣慰的是,府试前集训没有白瞎,原疏判断得没错。

    先前为了攻策论,顾悄搜集过神宗朝以来的高分策论卷,逐一领着几人拜读过,探花郎这篇赫然在列。

    以文窥人,顾悄其实挺欣赏苏训。

    边境征战,无休无止,能在神宗这等穷兵黩武的主战份子跟前,大胆提出暂顿兵戈,以商代战,有十足之勇;又能以三进三.退之策,先驱后诱,借外交之力,成功推行商贸软手段不战而屈人之兵八年之久,不得不说,这人政治、军事谋略,先于时人数百年之久。

    以商补战之不足,同以商补农之不足,可谓异曲同工。

    这场若是正常辩论,反方必然能博这位主考青眼。可惜,这注定是一场不寻常的辩论。

    所以,在原疏“嘶嘶”的抽气声里,顾劳斯幽幽来了句,“不,这场押闲。”

    “啊?”原疏惊掉了下巴,他看着楼下如斯混乱的现场,陷入天人交战,“哥,我读书少,你别驴我?”

    顾悄摇了摇头,开始狂带节奏,“提学大人只说叫大家选边,可没限定人数,既然你们都想去客方,那便大胆去啊,畏首畏尾算什么男子汉,您说是吧,苏大人?”

    苏大人还没发作,倒是急坏了吴大人。

    他要再看不出顾劳斯寻衅滋事,哦不,是舍己救人的打算,就白瞎了这么多年官场的摸爬滚打。

    少年甚至还笑着唇语调侃他,“师兄别怕,我就来帮你。”

    吴遇木着脸,生无可恋,耳畔回荡着阎王走前的警告,心中默念人生自古谁无死。

    他没盯好苏训,他有罪。

    他没看住顾悄,他有罪。

    被按头客方的少年团也愣愣没缓过神。

    以朱庭樟为代表的小伙伴战战兢兢,“我们也没打算去客方啊,是风太大,咱们没听清?”

    楼底下的人可不管许多。

    他们心说我这风小听得清,一窝蜂从众,拥去客方旗下,率先抢占有利地形。

    很快,场上仅剩顾氏族学八人,还没归队。

    如离群的雁儿般,瑟瑟发抖。

    苏训兴味十足地瞧着顾悄,“但是,小舅子你同伴好像想去主方?”

    顾劳斯一脸冷漠,“不,您看错了,他们要去客方。”

    说着,他背过脸,“慈祥”地再问一遍,“是也不是?”

    “是是是……”几人点头如捣蒜,企鹅一般,同手同脚下了楼。

    苏训眉头一挑,也看出顾悄打算,“所以,你是打算独自去站主方?”

    顾悄不说话,只用行动告诉了苏训答案。

    蓝旗客方,乌泱泱挤满一百来号选手。

    红旗主方,顾悄茕茕孑立,柔弱无依,脑门挂着硕大的“必败”。

    这架势,哪还需要辩,胜败不言而喻。

    苏训气笑了。他眉眼厉色一闪而过,“小朋友,孤胆英雄可没那么好当。你可知道,偷奸耍滑钻空子,最是科场大忌,你确定要明知故犯?”

    顾悄顶住那满是胁迫的眼神,故作天真,“Emmm规则范围内,怎么能叫钻空子呢?”

    他这般挑衅,并非不怕死,只是在场所有人,唯有他头顶阎王保护伞,可以一战。

    那日同悦楼上,谢大人刻意同他行止暧昧,就是告诫这位太子的忠实拥趸,顾三自有他惦记。

    太子生死未知,神宗就是太子党最大的护身符,这时候苏训不敢贸然跟帝王心腹叫板。

    顾劳斯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悬崖蹦跶,以一人换一府。

    只是这般舍己为人,他的初衷却半点也不高大上。

    院试对他人而言极其重要,但对顾劳斯来说,远比不过但行好事混来的“声名”有分量。

    老父亲图谋许久,自保之外,不过是想洗净一身污名。

    见惯网络骂战的顾悄深谙洗白套路,没有足够的路人盘,就算实锤翻了案,口碑也不一定能翻得了盘。

    不如顺水推舟,保一把他人,好为顾家攒一波路人缘。

    太子党突然针对顾家,原因不难猜。

    一来太子中毒,最大的嫌疑人必是愍王余孽;二来顾准复起,上马就是南直隶户部尚书,动的刚好是明孝太子的蛋糕;三来顾氏一身骂名,最为高风亮节的太子党不耻,其中又以苏训为最。

    前面两大误会,顾劳斯无能无力。

    但口碑逆袭,他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这题我会我先来!

    楼上二人正对峙,楼下原疏打头,顾氏族学几人,丝滑地从蓝方再次溜到红方旗下,不消片刻,又有查平等零星休宁几人,壮着胆子摸了过去。

    再后来,终于有长脑的凤毛麟角,从心换了阵营。

    苏提学居高临下,将一切动向看在眼中,“既然小舅子提规则,那我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谁说主方认输,客方就算赢?自古客压主方,宾不当位,乃不吉之兆,只有主压客方,各得其是,才称得上互赢之相。今日这一辩,理应如是。选择正确的站位,才是赢的前提。”

    “但他们的选择,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他一指楼下,嘲讽道,“知府钦点的案首持主方,新鲜出炉的数百童生,却齐齐弃主奔客,甚至还呈倾倒之势,学子这般公然与知府唱反调……恐怕是徽州府才有的奇观吧?小舅子,你就说说,这等反骨之辈,该不该就此剃头,免得日后祸害秋闱。”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的学生,这时才意识到,他们犯了官场一个多大的忌讳。

    甚至连顾悄这等老油条,也被苏训套路进去,差点坑了小伙伴。

    直到他探头,瞧见客方旗下偷渡回来的几人,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

    提学大人这会也不装了,直接摊牌。

    他一扫痞气,当风而立,神色中肃穆又掺有一丝怜悯,“院试是一道分水岭,人人挤破头,都想脱了白身当秀才,跻身仕宦。可官场如战场,徒有才学远不足以胜任,君臣佐使,各有其位,如你们这般,摆不正自身位置,更辅佐不了上官,入了这战场,无异于送死。”

    “今日是观风,是察情,亦是院试初试。”

    苏训犀利的眸光缓缓扫视全场,一一镇压下这句话引起的骚动,“大灾之年,不宜劳民。本官以品行、悟性,选红旗下新老童生二十五名,擢其明日覆试。其他人等,戒骄戒躁,回去思过,待到明心开悟之后,再来叩天子门吧。”

    这神转折,不止顾劳斯呆住了,连身经百战的吴遇,都愣哩个愣。

    一时分不清,苏大人到底是在秉公执法,还是在以权谋私。

    官小一级遂失人权的吴遇,望着几乎包圆初试的顾氏族学,陷入沉思。

    去年苏大人大手一挥,顾氏族学一律不录,今年初试录的又大半是顾氏人,说他不是奔着剃光徽州来的,谁信???

    谋私不谋私的顾劳斯属实不懂,但这一把救世主没当成,反倒把自己成功玩到群众对立面是没跑了。

    顶着数百人怨念的眼神,今天果然又是被坑惨的一天呢。

    人被坑事小,店被坑天大。

    最叫顾劳斯叫亚历山大的,还属二店这坎坷的命运,刚开业就坑了一票童生,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嘤嘤嘤,真愁人。

    全场大约只有小猪几人,差点没睡着笑醒。

    “四虎”恨不得把顾悄当活文曲供起来。至此他们由衷信奉一句话:信三哥,不挂科。

    真的,躺着也能把院试初试过了,就问这VIP体验还有谁?

    晚间,客栈。

    “四虎”背着人小规模自嗨。

    其中属二虎最激动,他一口气干下一斤烧酒,老脸红扑扑,大着舌头疯狂撒钱。

    “别……别拦着我,我,嗝,我还……还能充!”

    门外,小二摇着头嘟囔,“啧,果然念书使人疯狂,落榜的撒酒疯就算了,这过考的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第094章 第 94 章

    酒桌文化, 博大精深,花式宴请上峰,自古就是下属的必修课。

    赶在覆试前, 小小四品吴书记狠狠心, 也摆了一桌酒。

    白天才被冠冕堂皇下了脸, 晚上还得扯着脸皮堆笑相迎。

    这万恶的官场, 真难。

    被硬拉来陪酒的顾劳斯, 伸出两指,撑起一个人工微笑。

    他同黄五嘀咕,“就咱俩这规格, 配上席面?”

    黄五腮帮子一抽, “我们是来搞服务的, 你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果然, 席间觥筹交错,黄五苦哈哈端着酒壶, 绕着桌子给两边大佬添酒。

    小盅过了三巡,吴书记才换上海碗。

    “李大人、苏大人莅临,下官却忙于杂务, 一直疏于招待,先自罚三杯。”

    黄五撇着嘴,满上满上。

    吴遇瞧着就是海量,三碗干下去一壶见底,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倒是苏训, 才陪三盅就上脸。

    他两颊熏红,把玩着手上上等青窑杯盏, “吴大人客气,明日本官还有要务, 不敢贪杯,咱们点到为止即可。”

    被婉拒吴遇也不恼,“自然是正事要紧,吃菜吃菜!”

    说着,他放下酒,一拍顾悄后背,“徽菜起于南宋,兴于本朝,当年太.祖微末时,路过此处,盛赞乡野之味可抵朱门酒肉,我这小师弟于吃之一门,甚有钻营,今日就让他给二位大人细细说说其中讲究。”

    苏训闻言,借着酒意将眸光转向少年。

    束发年纪的儿郎,与他那狐狸般的二哥,半点不相像,同顾准更是全然不同。

    苏训竟依稀从那眉宇间的赤忱里,瞧出一点十六岁时自己的影子。

    府试六篇策论,惊才绝艳,放在往日,他是必定要抛开成见,交定这知己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所以,他晃了晃杯中酒,轻浮地戏弄,“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还是吴公风雅,美人美酒配美食,就冲这个,我与李大人,也当再浮一大白!”

    你是真敢说啊……

    吴书记手一抖,差点没把住酒。

    倒是顾悄接话极快,他举起自己的小盅,畅快饮下,“大宁最年轻的探花郎,这等美人在座,当然是赏心乐事,小人真怕这徽州野味,唐突美人!”

    哼,从小漂亮到大,比阴阳?顾劳斯没在怕的。

    还别说,这苏训痞是痞了点,架不住脸是真绝色。

    重生以来,顾悄见过美人不少,休宁谢长林算是首屈一指的貌若好女,但到这苏训跟前,也差着好大一节,要不是眼线在侧,他高低要上去揩一把美人油。

    赶在美人发作前,他果断进入正题,“这第一道菜是贡品,叫‘小露马脚’。用的是歙县山区特有的‘沙地马蹄鳖’,辅以火腿、山猪骨,砂锅慢炖两个时辰,汤色最是清醇,肉烂香浓,裙边滑润,半点不见腥味。”

    其实就是道火腿炖甲鱼。

    他无视苏训凉下的笑意,意有所指道,“这里头,火腿虽是佐料,却也大有文章。用当年太.祖的话说,就是用十年的火腿,急躁了些,用三十年的火腿,又老成了些,就得这二十年的,才刚刚好。”

    对号入座一下,八年的嫩腿放下筷子。

    三十五年的老火腿清咳一声。

    入职二十三年,刚刚好的吴遇,装聋作哑。

    砂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片奶白里,鳖头蛇一样耸起,颇为可怖。

    顾悄一筷子夹断鳖头,放到李长青盘中,“马蹄鳖生于深山沙溪之中,凶狠难捕,可一旦咬定饵料又死不松口,故而上盘,每每呈昂首噬人的凶相,其实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大人,但吃无妨。”

    苏训冷冷听着他铺陈。

    顾悄也没叫他久等,下一句就带出今日重点,“巧的是,府试那日,训导递出来的菜单里,也有这么一道御菜。”

    他言笑宴宴,慢慢展开那张泡发的纸条,“松烟墨,楮皮纸,千金难求。可惜写菜单的人,不仅不懂纸墨行情,更不懂徽菜行情,单这一只‘马脚’,就不止二两了。吴知府,是也不是?”

    吴遇替苏训捞了一只“马脚”,颇为恭谨道,“今年府试,苏大人哪里都没去,亲自到我任上,下官深感惶恐,自当拿出最好的家当恭迎大人,这千金徽墨、万钱贡纸,自是不敢吝啬,下官特意替大人您备了独一份……却没想到,那小小训导也敢染指!”

    “那日审问,下官为全面子,囫囵过堂。事后,我借北司谢大人东风,将人又交给锦衣卫审了一回……”吴遇又替二人分好鳖裙,赶忙打住,“嗐,瞧我这没眼力见的样子,吃饭谈什么公事,我自罚三杯!”

    苏训却听懂了他话中玄机,眸色暗沉。

    没错,小小训导,根本碰不到试题,那张泄题的条子,出自他手;叫顾悄撞见,是他刻意安排;小厮吃下条子,也在他计划之内;不出意外,泄题到此为止,接下来该由小厮带着差役指认周夫人,再由周夫人咬出顾氏族人。

    借此他便可以一纸弹劾,告他顾准治家不严、祸乱朝纲。哪怕拉不下老的,也能牵连送走小的,而同顾准斗法,有什么招比捏住顾悄这处七寸更快狠准的呢?

    可惜,整件事他算漏了两点。

    周家竟将李长青牵扯其中;而顾氏这养废的小儿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处处小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计策,还是在纸墨这等微末处,露了马脚。

    饮尽盏中酒,他按兵不动,只将目光放在下一道菜上,戏谑道,“案首难道只准备了一道菜的说辞?”

    顾劳斯一哽,心道官当得大,果真比常人沉得住气。

    他幽幽继续讲起第二道菜——山藿炖乳鸽。

    “这道叫‘包藏藿心’,以雏凤为主料,置藿香、陈皮、桔梗于鸽腹,佐以黄山特产山药,炭火煨成。其汤色清白,鸽肉酥烂,山药鲜香。这一道补汤,处处是药,却不坏主料本味,最是健脾开胃,令人食指大动。”

    他笑吟吟替二人各盛一碗,“这鸽子也非寻常禽鸟,而是京师来客。精粮喂养,肉质肥美,振翅万里,又紧实弹嫩,偶尔遇到那种脚上负重的,运动得更充分,是煨汤神品。”

    “咦,这只恰是神品,”他在汤盆里搅和一通,惊喜道,“脚上扣着云竹信筒呢。不知里头,可有密信?”

    说到这里,“啪啦”一声,却是李长青不慎,汤碗没有端稳,撒了一桌并一身。

    黄五连忙上前,拿了巾子替他擦拭,“热羹灼手,大人不该贸然接下的。”

    寻常一句安慰话,李长青听完,却脸色煞白,再不敢看苏训一眼。

    那头,苏大人根本无暇顾及他,只瞪着锅里捞出的竹筒,如临大敌。

    等到热乎气散去,他不顾油污打开盖子,倒出那一小截信笺。

    依然是芦苇蜡封的条子,依然是银盐显影的招数,上头的内容,却叫苏训再也端不住风流浪荡的姿态,一双黛眉紧紧蹙起,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白云断生处,青宫灭虚中。倘若从龙去,还施济物功。”他轻轻念完,一扫杯盏,连连道了三句,“好!好!好!”

    顾劳斯躲闪不及,被热汤虎了一身。

    他顾不得烫,赶忙掏出第二张纸条,正是贿题案里他指挥林茵偷换下的那份答案,“咳,还没验真,这难得的李大人手迹,可不能泼坏了。”

    说着,他将条子连同水晶放大镜一道递给苏训。

    这般补刀的行径,被提学史狠狠剜了一眼。

    小小四品的吴遇,此时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故作磨唧的拿矫模样,叫从二品大员更气了。

    “有屁就放。”苏大人就地崩了人设。

    毁灭吧!主子都叫人卖得一干二净了,哪还有心思装什么世家公子?

    吴遇越发恭敬,“苏大人还记得,初到治上遇到的蒙童劫保案吧?”

    苏训自然懒得应答,吴遇也不指望他配合,“这些孩童就来自白云村。云为主,白为伴,十六年前,主家遭难,只剩伴当白姓独存。山村隐逸,向来不与外界通人烟。下官派人例行公事,去结劫保案,没想到竟带出诸多怪事。”

    他神秘兮兮压低音量,“整个村子暮气沉沉,青壮大都不存。搜赃至后山荒庙时,竟发现地下别有乾坤。暗室里除了大量尸体,还留着不少精美的犀皮器皿,有一个暗室里,像是大型丹房,鼎炉周边,还散落着大量松枝、雄黄,还有密封的猪油罐。”

    “下官才疏学浅,看不懂其中关窍,只好将此事上报谢大人。锦衣卫连夜出动,迅速拿了里正和族长,大人丢下一句‘东宫危矣’,赶着回京复命,只令我加派人手,盯住码头和驿站,他留了十人与我,盯住天上,苦苦熬到今日,才逮住这只鸽子。”

    雄黄、松枝与猪油,文科狗学霸稍一检索,就知出处。

    苏训当然也看过《抱朴子》。

    他终于开了尊口,“《仙药》篇里有一方,叫饵服雄黄法,就是将雄黄和着松枝、猪油一道加热,三物共炼,得出冰片状丹药,服下能成仙。”

    顾悄短促地笑了一声。

    猪油和松树脂都是含碳的有机化合物,受热后化炭,而炭在一定条件下,能使雄黄纯化为氧化砷。就这高纯度砒.霜,吃了能不升仙吗?

    但顾劳斯没法同古人解释这化学方程式。

    吴遇只得当这个嘴替,“白云村的蒙童,无人管教,问只说家中父兄抛家弃子跑了。可谢大人查探过,他们大都死在地下。按这法门炼出来的,定然不是仙丹,是要命的剧毒。地底那些尸体,骨相多青乌,想来就是用来试毒的。”

    剧毒,犀皮,串联起来,足够指向东宫。

    身为明孝太子肱骨,苏训又怎么不知道,太子中毒,毒源就是一件看似无害的黑金犀皮花神杯?

    他再次望向手中密信。

    白云断生处,对的是白云村危机,是迫不及待要告诉幕后人,秘密暴露了。

    东方主春,为青色,故而东宫又称春宫、青宫。青宫灭虚中,说的是太子留不得了。

    而后两句谄媚的从龙邀功,更是令他怒火中烧。

    苏训咬牙切齿望向李长青,“不知李大人这信,意欲送往何处?”

    第095章 第 95 章

    “比起去处, 下官更感兴趣,李大人从的,究竟是哪一条龙。”

    吴遇问得直接。小小包间, 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长青却不紧不慢, 擒住酒杯悠悠抬手, 想饮尽残酒。

    苏训眼疾手快, 一把扇飞那只杯子。

    残酒撒上炭炉, “兹”得一声青焰暴涨。

    瓷器落地,唯余哗啦脆响。

    李长青愣了愣,这才缓缓笑开。

    “再怎么说, 我也是二品大员, 还不至于畏罪自杀。”

    显然, 他熟知这条暗线的惯常操作。

    “我从的, 一直都是承大统的真龙。

    弘景三年,哦不, 现在应该叫大历元年,我与顾准那老匹夫同榜高中。三十六年来,我虽事事比不过他, 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自傲——

    高宗是我伯乐,纵使位卑,我也不曾有过二心,一生只为他奔袭。”

    “能中榜眼,我岂会真的无才?

    权力倾轧, 我始终退避,不过藏拙以自保罢了。

    唯唯诺诺这么多年, 我只为找出当年真相。

    高宗暴毙,虽对外宣称突染恶疾, 但大理寺卿秦大人已经查出是中毒之兆。

    奈何铁证如山,神宗即位后不仅视而不见,还包庇涉案之人毁灭证据、诛杀忠良,这令我不得不怀疑,下毒之人,就是我们这位心狠手辣的陛下。”

    “咳咳咳……”一连串咳嗽,简直要命。

    不止吴遇,连苏训脸色都精彩起来。

    这届皇帝谋害上届皇帝,这种事是尔等屁民可以随便听的吗???

    “高宗与神宗一母同胞,又是得旨承袭,无人疑他弑君。我以为这真相,只能留待下一任君王昭雪,没想到还是有人发现不对。

    神宗一脉,名不正言不顺,这等谋逆大罪,也是时候清算了。”

    “所以你就能罔顾师生情谊,参与毒杀太子?”

    听到此处,苏训愤愤拍桌,“何其荒谬?!”

    “荒不荒谬我不知,”李长青敛目。

    “我只知道,当年神宗胁迫高宗,在怀仁太子和真相之间艰难抉择,事后他又毁约背信,不仅斩杀怀仁太子一脉,还将所有顾命大臣以谋逆罪诛十族……

    如今只是叫他效仿高宗,在明孝太子和真相里也做一次选择。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那时高宗垂危,能为保怀仁太子,放弃追查投毒真凶;今日明孝太子命在旦夕,能不能活就看神宗在保自己和保太子之间,如何选择了。”

    语罢,他沉默片刻才问,“太子毒发已有两年,牵连甚广,还波及数个皇子,苏大人你以为,这案子为何查得如此缓慢?”

    因为暗处之人在复刻高宗中毒案,神宗不敢深查。苏训掌心攥出血痕,心中有了最坏的猜想。

    “想来你心中亦有答案。”

    李长青长叹一声,“今日你看明孝太子无辜,那当年的怀仁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缓慢而沉重地摘下拇指的帝王绿扳指,推到苏训跟前。

    “老朽一生,并不曾正经教过弟子,明孝……只是蒙他庇佑,苟安一时,万不敢称师生。这枚扳指,罪臣当不得,还请大人有机会代我物归原主。”

    苏训才不买他的账,他扯起李长青衣襟,“老匹夫,说!你的同伙是谁?”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长青嗓音喑哑,撩开眼皮,缓缓说出今晚最后一句话。

    “我的同伙,正是烧也烧不尽的先皇遗党。”

    此后,无论苏训如何威逼利诱,他再不吐一字。

    正当苏训想要将人带回去逼供时,锦衣卫突然破门而入,抢先一步。

    苏训老大不高兴,“这人理应交由太子明孝卫缉拿,林大人何故僭越?”

    林茵连个眼神都欠奉,大手一挥,锦衣卫越过苏训拎起李长青就走。

    没办法,特殊时期,锦衣卫就是这么豪横。

    苏训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吴遇这才施施然出来打圆场,可话里话外都是得瑟,“南直隶各州府都曾接到陛下密令,配合锦衣卫缉拿太子案要犯,想来陛下要人,也是为了太子,苏大人宽心。至于太子案进展,苏大人想要知道,其实也不难。”

    一心想要找回场子的吴书记,就差没明着说:我这里有后门,快来求我呀~

    苏训才不会惯着他。

    他拾起李长青留下的扳指,冷漠道,“吴知府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显然,这位忠实的太子党纵使痛失一位战友,但敌人的敌人并不能当盟友。

    今晚鸿门宴半点不影响他继续敌视顾氏派系。

    吴书记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太子一案,此前诸多线索指向休宁,顾老大人复起后,线索又跟着指向南都。

    幕后人如此设计,就是引我等乱斗。

    这次若不是凑巧抓到李长青马脚,不知你我还要被他利用多久!”

    顾劳斯也上前一步,开始拿手的传销洗脑绝技。

    “太子病危,顾家藏了十几年的昭郡王却于此时现身,只这一出,就锤死了顾家的旧党嫌疑。

    可我若是说,这亦是幕后人的诡计呢?

    易地而处,若顾氏真有毒尽神宗子嗣、改弦更张的异心,又岂会捡这等险恶的风口,推出高宗仅存的血脉?”

    到底惺惺相惜,苏训对上顾悄,不自觉耐心不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不是敌人。”

    顾悄目光诚挚,开始说起原委。

    “早在二月,锦衣卫就在休宁秘密搜补犀皮匠人。

    倒是主动投网一个,可一口咬死顾氏是毒器主谋,连带供出愍王遗孤行踪。”

    顾悄将那夜谢昭的供述半真半假透露出来。

    “可问起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毒,那人含糊其辞,只称与当年高宗毙命的龙佩同源。

    可事实上,先时那枚鸩死高宗的龙佩,早就改头换面出现在遗孤身上!要不是谢大人发现得早,哪还有现在的昭郡王?!

    苏大人,不止你的太子,高宗一脉一样没有逃过这奇毒的掣肘。”

    “正如你们怀疑东宫的毒,是以顾氏为首的先王遗党所下,我们也曾怀疑龙佩之毒,是神宗为斩草除根所下。

    斗了这么些年,太子之毒终无可解,高宗一脉朝不保夕,顾氏亦背上这莫须有的黑锅,只落得个两败俱伤,可我们却连赢的是谁都不曾知道。

    苏大人,你确定还要做他人手中利刃,继续与我们无谓的搏杀?”

    夜色渐深,酒意酣涌。

    不远处传来几声哭号怒骂,应是白日里被无辜涮了的考生。

    一个开始嗷嗷,很快临街几家酒楼里,接连开始了嗷嗷。

    这边嚎着“老货可怜无好价”,那头跟唱“侧听东堂榜①,君名又不传”;这厢哭丧“文人命坎坷,终日被书癫”,那头怒吼“黄卷青镫仍故物,白衣苍狗是科名”。

    买醉,实乃科场失意常态。

    戏折子里总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莫过如是。

    苏训并非大恶之人,所作所为自认是伸张正义,可一旦这正义再也立不住脚,就沦为倚仗权势、坏人前程……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口中也作最后的挣扎,“片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们?”

    顾劳斯摇了摇头,好似怪他冥顽不灵。

    “凭神宗替愍王平反认回昭郡王;凭谢顾两家时隔二十年再次联姻共同御敌。

    帝王风向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并非太子真正的敌人吗?”

    当然,还有一句话,顾劳斯没有说出口。

    还凭,他或许有办法替太子续命。

    解毒最重要是找出毒素,既然已知明孝太子宁云毒出哪里,再有林焕这等治毒老手,先前能从同源毒物里捞回自己,那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定然也能再捞一回太子。

    但这是谢昭需要忙活的事。

    “实话与你说,汤里这鸽子,正是宫里飞出来的。”

    顾劳斯入乡随俗,神棍套路学得贼快,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说了等于没说。

    “我爹避世久矣,早已无心朝堂,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坐山观虎斗,还想效法当年,故技重施、平白捡漏,这次可要好好掂量掂量,旁人还愿不愿意再当这个冤大头。”

    “与其将矛头对准徽州这一亩三分地,苏大人不如细想想,这场乱斗,谁才是最后的受益者。”吴遇笑笑,“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啊,大人。”

    苏训很快就转过了这个弯。

    太.祖一生,只得三个儿子。

    他贫苦出身,与元皇后患难与共,不离不弃,感情甚笃,即使称帝后,也顶住朝臣压力,未纳一妃半嫔。

    二人先育有几子,可战乱频频、颠沛流离,活下来的只高宗、神宗两子。

    为替皇家开枝散叶,四十岁高龄的元皇后不顾劝阻,冒险再孕,结果难产而死。

    这最后的小儿子,就是泰王。

    为抚育幼子,太祖不得已张罗续弦。

    诸多朝臣之女中,唯有元皇后收留的孤女,自荐报恩,以终生不留子嗣为投名状,入了太.祖法眼,顺理成章成了继后,也就是当今太后。

    细数下来,若太子薨、遗孤殁,最后的渔翁,就是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孤女。

    和他一手拉拔起来的泰王……

    吴遇见他开窍,笑呵呵打起官腔,“哎呀,同朝为官,和气为先,针尖麦芒不如冰释前嫌。

    如今昭郡王入詹事府,与太子作伴读,日后太子康复,你我需要互相照拂的地方,还有许多。”

    “谁要与你照拂?!”苏训黑着脸,“不剃你头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哼,休要得寸进尺。”

    想到什么,他恶狠狠道,“丑话说在前头,你治下学生,是驴子是马,还需凭本事说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吴遇是个好脾气,背刺也刺得十分委婉。

    “我这小师弟早就翘首企盼想与你切磋——通货征边论推行十数年之利弊得失。”

    言外之意,大人您也别得意,您那对外贸易政策毛病多着呢!

    苏训自然领会,闻言朗声大笑。

    他十分自负,那篇策论,是他推敲数年一鸣天下之作,自认十分完备,不曾有疏漏,更不信眼前这蜜罐里长大的少年能陈弊论失。

    “吴大人,夜郎自大终不可取,今晚这饭我是吃了,可你治上若是以这等狂傲姿态应考,明日剃头,还是势在必行。”

    吴书记清咳一声,示意顾悄说两句。

    那时刻不忘找场子的显眼包模样,叫顾劳斯哭笑不得。

    他同原疏、黄五精讲这篇策论时,确实顺带指出过这种外交策略暗含的极大疏漏。

    也不知这闲散一嘴,怎么就传至吴大人耳中,还被赶鸭子上架拿来压苏训势头。

    大约有汪铭这等老学生在,顾小夫子课堂里,已没甚秘密可言。

    “说利弊得失也谈不上,只是学生拜读大人文章后,无心算了一笔账,这贸易战,大宁看似赚了,实则亏狠了。”

    顾劳斯谦卑拱手,“今春大寒,鞑靼厚积薄发,南侵之势势如破竹,就算是个侧面应证。”

    “哦?你这账怎么个算法?”

    苏训虽狂放,但学问上却极其较真,此刻话听了一半,将信将疑,抓心挠肺,恨不得拉着顾悄秉烛论个明白。

    顾悄笑着推让,“大人明日尚有要事,学生万不敢耽搁。”

    “拢共说起来,不过是盐铁二物,不曾算得精细,叫异族得了便宜,大人若感兴趣,明日有机会再论。”

    “盐铁?”苏训沉吟片刻,如有所悟,“好,明日我且等着你!”

    “说到这里,下官正好有一事提请大人定夺。

    先前院试,大人不是……不是公然嫌师弟笔下无风骨?”

    吴遇见缝阴阳,明着拍马,暗里补刀。

    “我这师弟最好面子,便答应大人院试以玉筋篆体应答,以显功夫。”

    苏训皱眉,是有这么一出。

    就听吴遇为难道,“咳,这科场用古体,还真是头一遭。

    大人主试如此风雅高妙,奈何阅卷官里都是草包,没一个擅篆书,下官不知如何批改,实在为难!”

    同样不擅篆书的苏训一哽。

    大意了,忘记还有这一茬。原本这场他一个考生不打算录,认不认得有什么干系。

    这会松了口风,可不就骑虎难下了!

    终于扳回一程的吴遇拱手微笑。

    “是以下官斗胆,提议明日答题还是如常,就叫师弟与大人切磋另用篆体好了。”

    苏训:……

    既好心提议,怎么不好事做到底?!

    现下他紧着想知道盐铁之失并补救方法。

    空对着一纸秦小篆,找翻译都难,磋磨后生不成,反倒坑了自己。

    就说吴遇这知府,实在忒不会来事!

    苏大人拉长着脸,含恨拂袖而去。

    搞定不懂事的年轻人,吴遇酒气上头,骂骂咧咧。

    “这酒楼老板,忒不会来事,上的什么酒?烧刀子一样,都不晓得兑点水。”

    昔日精细讲究的吴书记,到了这山旮旯,终究是错付了。

    顾劳斯许久没沾酒,被酒香勾起馋虫,借着这话,偷偷捧起小盅又偷喝一回。

    “啧,这小粮食味儿,多正啊。”

    黄五见他模样,实在没忍心,由着他去了。

    倒是吴遇啧啧惊叹,“没想到你还是个小酒鬼,谢大人知道吗?”

    顾劳斯撇撇嘴,果然有代沟,天容易聊死。

    “吴大人总是卖师弟求荣,谢大人又知道吗?”

    吴遇假咳一声,装模做样挽尊,“对付苏训,必须连激带骗、攻心为上。

    你二哥旧年就是以才学致胜,到你,怎么也不能做个走后门的案首吧?”

    顾劳斯:呵,会还是你会。

    这连激带骗的,也拿来对付我!

    于是,为了不做那请酒走后门的案首,第二天院试,顾劳斯直接开了大。

    第096章 第 96 章

    相较府试的热火, 院试气氛就有些一言难尽。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叶尖残雨,稀稀拉拉二十几名覆试考生步履沉重,如同赶赴刑场。

    他们当中, 有它县案首, 府试亦在优等, 这等拔尖生, 深谙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的道理, 既知考也不过走个过场,自然垂头丧气,心有戚戚。

    当然, 也有少数几个没心没肺的, 沾沾自喜。

    比如不小心混进来的族学“四虎”。

    大虎一见顾悄, 立马翘起嘴角, 乐得小胡子一颠一颠。

    他期期艾艾扯住顾悄袖子:“嘿嘿嘿,顾小夫子, 考前再让我沾沾运……才气。”

    三十岁的老童生厚颜,唤十几岁的新童生夫子,立马招致他人白眼。

    顾劳斯顿感亚历山大, 红着脸努力往回扯袖子。

    谁成想刺啦一声,新上身的鹊鸣锦鲤团花纹棉夹袍,袖口处就无端多了一道豁口。

    小夫子愣住,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瞪大,精致面庞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少年憨气。

    大虎捧着一看就是特供的料子, 不知所措。

    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怎么?二位这是公然断袖与我们看?”

    这看似俏皮的话, 内涵过于丰富,引得众生捧腹。

    大虎后脖颈一凉, 赶忙抛开袖子,连退三步。

    顾劳斯尚且懵懂,没察觉其中恶意,只当是个无心顽笑。

    唯有原疏黑下脸,在众人嬉笑声中,一把拎出那个考生。

    他恶狠狠质问,“你特么胡说什么?”

    最后一场了,顾劳斯生怕考前又出幺蛾子,忙拉着原疏打圆场。

    “原小七,没必要没必要,袖子断就断嘛,回去补补,明天又是一只好袖。”

    原疏简直要被这猪队友气死!

    这把他没有听劝,只挣开顾悄,扯着那家伙衣襟,厉声呵斥:“道歉!”

    他只虚长顾悄两岁,但身体强健,抽条极快,已经高出顾劳斯一整个脑袋,在一众青年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这一发狠,周遭顿时笑不出来了。

    小伙子横起来还怪吓人的,顾悄嘴角抽了抽,顿时不敢劝了怎么破?

    于是,他将求救的目光转向黄五。

    胖子默默别眼,无声拒绝了猪队友的组队邀请。

    其实,不怪原疏小题大做。

    因为这已经不是小公子第一次被泼有色脏水了。

    一直以来,欺负顾悄的人不少。

    有人因他家世嫉妒,有人因他纨绔嫌恶,有人因顾氏失节瞧他不起,也有人因朝堂争斗恶意坑害,当然,绝大多数只是跟风随流,见他人踩,我便也来一脚。

    只有一小波人,刻意针对来得不那么单纯。

    当初齐宁街上,朱庭樟大骂顾悄以色揽人,后来他负荆请罪,也解释过原委,但这类污言秽语,并非偶然。

    顾悄生得标致,又因身体关系,比之一般少年弱气许多,落在有心人眼里,如此弱柳扶风、多情善感,便成了不逊于南风馆的妍姿媚态。

    知州公子看顾三的眼神,尤为不同。

    这在以方白鹿为首的勋贵圈子里,几乎是个不用宣之于口的公开秘密。

    方白鹿打压原疏,也远不是顾悄以为的家世差、好拿捏,只是因他无意撞破方白鹿的腌臜心思。

    原疏的姐夫顾悦,游冶浪荡,他虽喜女,偶尔也会赶时髦,换换口味,玩赏男色。

    休宁风气保守,南倌无明馆,有也只有一两间开在临渡的暗娼,自是不便叫家中管事补送嫖资。这时,原疏这打秋风的小舅子,就好用起来。

    彼时的憨厚少年,穿行在陌生的风月场内,一路所见,净是掐得出水的妖娆少年,两耳所闻,更是迥异于男女调.情的兽.性喘息。

    他顶着猴子屁股,替姐夫补了花销,就匆忙往外逃窜。

    却有一个大龄娼人,欺他脸嫩端正,直直将他拉到别院一处清幽地方,自行拓着不便处催他,“相公,快……哈,快弄弄奴,不收你银钱。”

    如此孟浪,原疏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特么谁嫖谁哪说得清!

    兼之他没见过男人后.庭那阵仗,一时间喉头翻涌,白着脸仓皇而逃。

    糊里糊涂间,他转到一间房外,被里头熟悉的名字定住了脚步。

    “这新出阁小雏儿我可寻了许久,腰如弱柳轻盈,面似娇花风流。蛾眉带秀、凤目含情,比之谢长林亦毫不逊色,崖隐兄,我这生辰赠礼如何?”

    开口的人原疏不认得,可崖隐他却再熟悉不过。

    可不正是死对头方白鹿的表字?!

    传说仙家多骑白鹿,隐于青崖云柏之间。

    也不知方知州此时再看逆子清心寡欲的字,心虚不心虚。

    “不如何。”就听方白鹿懒懒啐了一口。

    “谢长林算什么,真要说,那小纨绔,才属人间第一流。”

    “哈哈哈别说,小公子娇弱,性子又最是绵软,若是弄得狠了,哭起来……哎哟!”

    迎合的正是县学一霸沈宽,也是方白鹿麾下第一狗腿,只是他话只说一半,便被方白鹿抓起香炉砸了出来。

    知州公子声音森冷,“谁给你的胆子妄议?!还不替我将玉奴唤来。”

    沈宽额间伤口都来不及包扎,转头间就亲自引着一位月白宽袍少年逶迤而来。

    看到正脸的霎那,原疏简直心神巨震。

    少年体态风流,不仅与顾悄身形肖似,连面目情态也有五六分相像。

    内间方白鹿携了少年手落座,摩挲着他指尖习琴书留下的薄茧。

    “伯鱼,欢场徒有样貌何难?当如玉奴这般,出身显族,秀外慧中,才最堪赏玩。你那雏儿,可曾轻裘肥马、养尊处优,见惯世间极致繁华?可曾师从名家,落笔见山川树石,拨弦是高山流水?”

    “玩还是你会玩。”陆鲲只得讪笑,“哈哈哈,是愚兄浅薄了。”

    书画琴艺,正是顾三拿得出手的才学!

    听到这里,再不知几人口中的小纨绔是自家兄弟,原疏就是真棒槌!

    他强忍着怒火,差点没掰断花窗的木楞条。

    几旬酒后,夜色渐深,陆沈二人各自离席。

    方白鹿愈加放肆,他动作凶悍,将玉奴压着榻上调弄,惹得小倡泣涕不止,喘息着告饶,“爷,您疼惜疼惜奴。”

    直到人眼圈泛红,无声落泪,他才酣畅收兵。

    云收雨歇,他又病态地去舔小倡腮边泪痕,缱绻亲吻他泛红的眼眶,还痴迷低喃,“对,就是这样哭出来……你一哭,就是要我剜心,我也能随你。”

    听到这里,原疏终于忍无可忍。

    他翻窗跃进室内,趁着他病要他狗命,狠狠搞了一波突袭,暴捶了方禽兽一顿。

    互殴完,二人默契地绝口不提这阴私。

    方白鹿害怕原疏去顾家告发,原疏也怕这事挑到明面,毁了兄弟本就岌岌可危的清誉。

    由此,二人闷头拉开了暗中长久的较量。

    这事最大的恶果,就是原疏开罪了知州公子却死活不愿服软,叫顾悦大为不满,自此再不为原氏姊弟提供任何庇护。

    以卵击石,原疏却并不后悔。

    那时他只想利用顾悄图个安身,都能尽力护他不入泥淖,此时他已经视顾悄作兄弟,又怎么会放任闲杂人等肆意诋毁。

    只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也怪他将顾三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原身对“断袖”污名一无所知。一朝换成穿越而来,除了谢大人看谁都是兄弟的顾劳斯,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瞅着左脸写着“我不李姐”、右脸写着“你无理取闹”的顾劳斯,原疏气得肝疼。

    而那长嘴书生,也不是好惹的。

    他半点不挣扎,反倒就着原疏动作,挺着胸膛一个劲往他身前挑衅,“怎么?想打架?总归都是要落榜的,不如咱们就来切磋一二,也好泄泄我这满腔郁气!”

    这话顿时引起他人共鸣。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哦不,本就不容乐观的考场氛围,愈发雪上加霜。

    有几个考生竟放下矜持,坐地大哭起来。

    左边数起第一位,一边哭一边呜咽,“我与同乡一同赶考,说好的一个都不能少……”

    黄五点点头,“这下多好,确实全都落榜一个没跑。”

    书生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左边数起第二位,捧着袖子掩面,哭得肝肠寸断。

    “想我一县案首,今日铩羽于此,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黄五煞有介事,“父老答曰,有劳挂怀,阁下你谁?”

    那书生嚎啕咯痰,戛然而止。

    第三位见识过胖子毒舌,抹泪怒斥,“区区商籍,你懂什么是科举吗?还不给我闭嘴!”

    尔后红着眼圈大搞战前煽动,“昨夜无故落榜的同窗们在这打了一架,今日我们唯有再战,才能叫头顶的恶势力看清,咱们徽州府绝无懦夫!”

    “拿下考场,赶走狼豺,夺回公道。”

    “夺回公道!”

    ……

    不消一会,“断袖”的小小争执,就淹没在罢考鸣冤的群情激奋中。

    那嘲弄顾悄有不良嗜好的书生,也早已忘了同原疏的不愉快,激动地满脸通红,含着泪投入申讨大军。

    昨夜混战,顾悄略有耳闻。

    就发生在吴遇贿赂上官散席后不久。

    因考生骤减,衙役只得连夜重置考场,往外撤多余的桌子条凳。

    这头灯火通明,忙得热火朝天,那头吃瓜挤断腿的近百淘汰选手,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喝完失意酒,也不知谁带的头,一个两个的,散聚在考场外,咬着帕子公鸭子呜咽,嘎嘎声惊起数只林枭。

    有几个酒胆怂壮的,热意上头,忽的就撸起袖子不让杂役撤案。

    好似桌椅还在,明日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宵禁的梆子打响,青年们依旧不愿离去。

    天空还应景地飘起苦雨,似乎老天都在替他们叫屈,引得他们更加悲壮慷慨。

    他们高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撸着袖子把衙役搬出来的桌凳又塞了回去……

    一来二去之下,也不知道谁的手先不听劝,动了起来。

    等到苏训并吴遇闻讯赶到,书生与杂役早已打成一团。

    二人对视一眼,不需多言,就知道这起科场暴.动,应对不好二人都得倒霉。

    原先苏训倒也不怕倒霉,反正主子时日无多,多拉一个垫背的他也不亏。

    可这会,苏大人才得了线索,死了血亏,自然不乐意了。

    于是乎,他再不拖吴知府后腿,颇为不要脸道,“吴大人高义,这些学生有劳了。”

    吴遇咬牙,没见过三十岁就如此无齿的!

    他雷厉风行,一声令下,皂役们棍棒齐上,很快将几个闹得最狠的书生押下。

    知府向来温和的脸上不怒自威,“闹够没?”

    肾上腺素飙升的考生们挨了一通黑棍,头脑一清,顿时趴伏一片。

    杂役们这才不情不愿收手,跟着跪倒请罪。

    寂静的夜里,冷雨渐密。

    知府大人站在雨中,久久无声。

    有班头讨好地送上油纸伞,却被吴遇一把掷到杂役头头脸上。

    伞骨的尖端划破脸皮,蜿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又被雨水冲淡,沁红了半边肩头。

    匍匐的书生们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惧的,方才还气冲斗牛的小子们,此刻全都蜷缩成荏弱的鹌鹑鸟,再不敢高呼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更不敢提“院试荒唐,有如儿戏”。

    吴遇将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

    这届年青人,忒得不上道。

    闹到这份上,本不该半途而废。

    集一府学生之合势,压力给到苏大人,不怕礼部不插手,届时虽然会惩处几个带头闹事的学子,但那场荒谬至极的“初试”,也可推翻重来。

    一啄一饮,自有定数。

    只要有人肯为这场以少搏大的弈局献祭。

    可惜临了,无一人甘做那个领头的。

    哦,也不是没有,只是碰壁了。

    吴遇想起那个被他主子紧护着的少年人,一口气叹得更深。

    该说不说,那人聪明,却也笨拙。

    他扫了眼讷讷垂头、默不作声的学子,向着兵卫摆手,“送回客栈,叫他们醒酒去罢。”

    雨声里,他一锤定音。

    “今上最重学子仪礼品行,尔等罔顾宵禁严律、酗酒逞凶撒泼,乃至捋臂揎拳、斯文扫地,失仪无礼至此,实在枉读圣贤!念在你们举业受挫,又是初犯,本官网开一面,小惩大诫。你们当中,凡童生者,圣训礼法科不合格,须再考一次;其他学生,日常仪礼暂记劣等,复修一年。”

    满地学生们傻眼。

    兜兜转转,他们竟忘了,大历礼大过天,失礼同样罚得你有口难言!

    只是这一通罚,意外激起覆试考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闹将起来,实在出人意表。

    单纯就想考个教资回乡创业的顾劳斯,脑壳突突地痛。

    赶在惊动内场之前,他抄起外场落锁门倌手里的铜锣,“哐哐哐”敲打起来。

    “肃静!肃静!”单薄的少年声音抵不住众人喧嚣,铜锣可以。

    很快,考场前安静下来。顾劳斯调大音量,直奔主题,“未考先退,可称不上徽州风骨!大家何不先考它一考,万一峰回路转呢?真剃了头再闹不迟,太.祖有令,凡生员以上诸试,有半数以上学子鸣冤,主考不管有无干系一律降职,再择主考复试,咱们怕什么?”

    “就算这场取中,又该如何面对那数百同窗?”

    某案首仍不忘“一个不能少”的誓言。

    顾悄自有一套歪理服人。

    “兄台,你且想清楚,若是重考,须得礼部上报陛下,指派专员前来核查,如此下来,耽搁至少半年,可还赶得上今秋大比?院试年年有之,今年不取,还有明年,可秋闱一旦错过,就是三年,你当真要与同乡共进退?”

    怕小伙子拉不下脸“卖友求荣”,顾劳斯又补了一剂强心针。

    “况且,今日我等迎战,为的也不是个人荣辱,而是府县脸面,只有挣得这二十生员解额,咱们出了徽州,才能全了脸面,想想将来,你们也不愿被外府嘲讽光头府吧?”

    二十几人面面相觑,终是被这冠冕堂皇的“为荣誉而战”说通。

    但也有人将信将疑,“你又如何保证,苏大人这次不再戏耍我等?”

    顾悄将锣塞回一脸懵逼的门倌手里,笑得十分纯良。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且看各位本事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震耳欲聋。

    众生:深感被驴,奈何苦无确证。

    一场危机,三言两语消弭无形。

    谯楼一角,两位大人暗搓搓围观全程。

    “不愧是顾大人幺子,巧舌如簧,深得真传。”苏训阴阳怪气:“如此,我倒成了徽州公敌,今日取中二十人,怕不是来日就成政敌。”

    吴遇笑笑,“无妨,满朝文武皆对手,苏大人刚好体味体味这极致的巅峰寂寞。”

    苏训吃瘪。

    这是明晃晃嘲讽,说他人缘极差,虱子多了不痒。

    “对了,恩师叫我带句话给你。”吴遇背着手,悠悠折返。

    苏训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气得牙痒,却不得不低头,“那老匹夫说什么?”

    吴知府好脾气,“他说幺子顽劣,还请大人担待,无以为报,愿为明主效犬马。”

    “是以,他赠你一句话:东南形胜,云气蒸腾,潜龙入渊,腾必九天。”

    太子名讳,单字一个云。

    苏训几乎是秒懂其中隐喻。

    但他宁可将其认定为离间,也不愿再多信半个字。

    吴遇也不勉强,只道,“这场,便好好开考罢。你我都是这条路走来的,做不到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也不该因党争私怨,砍前人树断后人路。”

    苏训闻言,若有所感。

    他最后望了眼谯楼下,突然对京师口诛笔伐的顾氏,有了一丝不一样的观感。

    他不由从太子名讳,又联想到那个禁忌的名字——云鹤。

    曾经惊艳几代人的帝师,一个如何抹杀都难掩痕迹的名士,他的弟子,他的传承,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北人对南人有隙,他们多认为南人奸诈,事实上南人确实诡计多过北人,只是,多智近妖、巧言令色,并非全然坏事,若都如那顾家小子一般,倒也不惹人嫌恶。

    殊不知又意外收获一波好感的顾劳斯,正苦哈哈检票进站。

    二十来人的覆试,阵仗依然不小,一关一卡,查得忒严,半点不因人少就偷工减料。

    这把,顾劳斯脸皮厚了,被摸来摸去,再无尴尬,还冲着大胡子乔五嘿嘿一笑,那明艳如春花绽放的一下子,给马哥臊得黑脸涨红。

    顾劳斯找回场子,信心百倍地垫脚拍着大兄弟肩膀,语重心长,“怎么我脸红害臊的毛病才好,壮士你就不好了?要不换个牝马多的营,你再历练历练?”

    排在后头的黄五疯狂咳嗽。

    马上安排,不劳您操心了爷诶。

    直到落座,监官宣读考试纪律,诸生情绪尚且稳定。

    顾劳斯的临阵洗脑包,一直持续到变态考题公布的刹那,终于宣告破功。

    覆试只两道题,一书一经。

    可书成妖书,经是神经。

    尖子生看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凭运气混到最后的滥竽们,唯剩相顾无言,泪两行。

    第097章 第 97 章

    第一场四书题赫然是:尧曰。

    一路考来, 这题算得上是最省墨水的题面,换成大白话,就是“老尧说”。

    但没头没尾, 句不成句, 截这俩不知所云的字, 学生里但凡有书背得不够铁、检索功能不够先进的, 都找不到出处, 接不上下句,就更别提下笔了。

    这类掩去下文不说的,叫冒下题。

    县府入门级考得少, 但春秋大比里却是再寻常不过。

    大约大宁各处“小三元”试, 已将寻常句子用遍, 所以生员试以上, 考官无不绞尽脑汁、各显神通,命题路子也就越来越野。

    据顾家大哥的不完全统计, 大宁建朝七十年,常科带恩科,累计开科二十一场, 两闱四书大小题计三百余道,句意完整、开门见山的题面不足十之二三,各省提学早已发明虚冒、关动、过脉、比兴、攻辨、截搭等形形色色出题之法四十八种。

    其中最难的,当属截搭。

    这种命题方式的恐怖之处,就是叫你防不胜防。

    考生哪怕脑中配备了Ctrl+F功能, 也不一定能检索得到题出何处。

    比如,府试吴遇亲点的“及其广大, 草木生之”,这题有幸被包过班当成例题宠幸, 就因它曾被改头换面,上去“及其广”、下去“木生之”,单拎“大草”二字,出现在顾慎那年的会试真题里。

    就说把“大草”两个字儿烧给孔老夫子,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认得出是《中庸》吗?

    哦对,这等神题,正出自吏部侍郎、祁门谢道济。

    听说这是专门为顾家老大量身定制的劝退款。

    顾劳斯研好墨镇好纸,心道比起谢侍郎,苏大人这冒下确实算不得刁钻。

    才怪!

    这类题顾劳斯小课堂曾敲过黑板。

    答题不难,关键就是得做个无情的背诵机器,只要能快狠准补全下文,破题就与寻常题目无异。

    能混到覆试的考生,四书大多背了几十年,得出这题出自论语末章《尧曰》不难。

    作为孔子语录里,少有的不是孔子亲口说的话,老尧原话很有深意: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意思也简单。就是老尧敲打自个儿的接班人舜:

    “舜子啊!我让位给你,天降狗屎‘啪嗒’砸你头上,你可要给我好好干。如果四海百姓混得差,你这皇帝可就当到头了。”

    题面是典型的大题小出。

    常规答题思路,就是依着原文,扣准“允执其中”,大论圣人治国之道。

    但苏训显然不是爱走寻常路的崽。

    顾悄几乎是一眼看穿他的意图,不过是借着尧舜禅让的由头,变相驳斥昨夜李长青所谓的高宗中毒案。

    或许经过一夜辗转反侧,苏大人今早重新坚定了信心。

    他坚信神宗不会毒杀高宗,更不相信,他的主子才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谋逆篡位者。

    瞅着邪魅狂狷的俩狂草,顾劳斯耸肩。

    昨夜大席,到底是喂了狗,苏大人此人,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顾悄提笔舔墨,阴恻恻一笑。

    非跟他一个现代人说禅让是吧?这把要还掰扯不明白,顾劳斯招牌就倒着挂。

    这一次,顾劳斯的卷子答得尤其久。

    久到后排原疏盯着他的背影,越盯心越慌。

    眼见着日晷偏了两个刻度,功底不扎实的学酥都已收工,可抬眼一看,前排学霸还在奋笔疾书!

    原疏犹疑地看看答案,再看看顾悄,内心不由发出来自学渣的灵魂拷问:

    学霸都没写完的题,你写的真的是答案吗?不,你写的是笑话。

    其他人同原疏想法出奇一致。

    那些停笔想交卷的,无不被顾悄劝退。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发怀疑起自己的答卷:究竟谁给你的勇气,竟敢比府试案首先交卷?

    所以,当顾劳斯忙活完,搞定一篇杠精文学、一篇巅峰八股,并一篇针砭边境贸易的时策,揉着胳膊摇铃时,收获的就是二十多双怨念的眼睛。

    只是,那些几乎快要化为实质的怨念,在看到监考手里足足几十页的一沓卷纸时,分分钟变成铺天盖地的无声咆哮——

    休矣!休矣!

    学霸写了几十页,而我只有几十行,这回绝壁是审错题没跑了???

    独留不明所以的顾劳斯风中凌乱:???

    不是,这把我一没秀二没飘,兄弟你们弄啥嘞?

    院试惯常是两日后发榜,但此次人少,苏训大手一挥,临时变成当日发榜。

    又因生员试关乎功名,考上就是官身,所以院试不比县试府试随便,二十五份答卷便严格按照秋闱规矩,逐一弥封、誊录、对读、盖骑缝关防章。

    这是阅卷第一轮。

    誊录过程中,须重点筛查考生可有“犯帖”,即核验原卷是否有不合规矩的地方。

    大处违规,雷点较多,如卷面屎话戳子太多,或越幅答题,或曳白漏写,或污卷挖补等;而细微处违规,只认一条,就看是行文用字是否犯忌讳。

    这轮被揪到的考生,监临官会在场外以紫榜公示姓名,并处以院试停考一年的责罚。

    高端玩家当然不会犯低级错误,紫榜轮空。

    合格卷子易书糊名编上号后,这才正式送往它府特聘来的阅卷官手中。

    阅卷第二轮,也是真正角逐的开始。

    同一张答卷,为保证公平,须随机分至两人批阅,且判定的圈尖点竖叉等次,不得相差两档以上,若褒贬悬殊,就要交与第三人再评。

    流程到位了,按理考官也得参照乡试,严选精通治学的考官分房阅卷,一经一房,一房三人。

    但囿于人力财力,院试根本做不到,四书大家都读,判卷还好些,五经义理就成了盲婚哑嫁的重灾区。

    考生本经五花八门,阅卷官却囫囵只此几个。

    乱序随机分卷,导致改卷子的泰半遇不到本经,也不十分懂答卷,经义阅卷必然疏漏百出。

    这时候大家同在一个起跑线,拼的就是运气。

    以族学大虎经卷为例。

    他本经周易,卷子弥封编号,抽签派送到考官A、B手上。

    考官A不巧,本经诗经,对周易一知半解。

    接到卷子,他按例先看破题处,坏了,易题咱也不懂,如何判得了文章好赖?

    肥手抓了把头,他暗道无妨,山人自有妙计。

    于是拈起卷子,通扫文章章法结构,再看考生文辞功力,心中便有了一个大概。

    他不往高出评,亦不往低里判,径自以浓墨在卷首点下一个醒目的朱“点”。

    正正居中,不上不下,既无功,亦无过,只要第二个改卷子的不犯轴,偏要判个极好或极差,都不需打回三判。

    不过几息,就搞定一卷,考官A十分自得。

    他美滋滋呷了口茶,自言自语道,“何为中庸?这就是中庸之实用也。”

    大虎的卷子,就这么二传去往考官B处。

    若考官B同样不通周易,便会如法炮制,再给一个“点”,如此,大虎转入待定席。

    遇上大年,竞争激烈,大虎就不幸PASS,遇上小年,运气好也就擦线中了。

    这次大虎运气不错,不仅小年,考官B本经还恰好也是周易。

    外调来的小胡子县令念在同治一经的缘分,见大虎文章尚可、颇有法度,于是大笔一挥,慷慨赠了一个二档“尖”。

    如此,大虎有惊无险,录中。

    该说不说,科场学子多信命,很有几分科学在里头。

    这种机制下,刨去运气不谈,还有一类人容易上岸。

    那就是文章标致、法度严谨,能唬人的。

    虽然内容考官不好评定,但形式做得好,也足以叫他惜才,将非本经的卷子往上题一档,不吝送个“尖”。

    如此运气再好一些,遇上两个非本经的考官,收获两个“尖尖”,那就不仅可以录中,放榜位次也不会太低。

    顾劳斯的小课堂,能有底气赶一班鸭子上架,钻得就是这个漏洞。

    大宁与顾悄原先世界的明朝相类,科举方兴未艾,不仅制度上还在完善中,行文体例上也未臻化境,八股文只得一个雏形,并不成定式,所以他借成化年后的巅峰八股回新手村,自然鹤立鸡群,可令考官耳目一新。

    不出意外,原疏稳扎稳打,以“尖尖”录中,黄五一贯歪屁股,也以“点尖”入围。

    剩下三虎并小猪,均在待定席。

    几位同考官拿着八份“点点”卷交头接耳。

    商讨良久,终以本经义理解偏,pass二虎,又以文章体例下乘,pass四虎。

    初阅完成,阅卷官按解额择出二十份录中卷,荐给主考亲自圈点。

    同出的,还有一张满是编号的“草榜”,即同考官草拟的录用名单。

    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

    主考官苏训,就负责阅卷的最后一环。他以墨笔,在草榜上定名次,并敦促解封誊名,最终放榜。

    只是,苏大人看着草榜末端,游离于众生考号之外,单列的编号甲七卷,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卷子取,就老实排个次序,不取,就不必呈上,”他调侃道,“这般孤零零挂出来,怎么?阅个卷你们也大兴官场那套,搞孤立排挤?”

    几个它府调来阅卷的县令闻言,赶忙垂头谢罪。

    资历最老的广德州广德县知县拱手启禀,“大人恕罪,实在是这卷子我们评不了,也……不敢评。”

    苏训心下一咯噔,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老知县抹了把额间冷汗,抖抖索索道,“这位学生,卷子写得极好,我等本欲推作案首,可细看内容,却是满篇诡词邪说,实……实在离经叛道,另一部分还是以古体就之,我等之中,苦无通晓上古篆书之人,难解其意。兹事体大,下官与诸位同僚商议后,一致觉得这卷宗,还须大人亲自裁夺。”

    苏训黑着脸,先取出四书卷,一目十行看完,差点没背过气。

    半晌,他憋出四个字,“他还挺刚。”

    三百余字的文章,破题倒挺假正经,正是“概尧舜之让,当绝假还真开明圣人之学。”

    收束语亦可圈可点,说《尧曰》篇启尧、舜、禹、汤、文、武之书,圣人传学于后世,当溯本清流,以惠后人。

    看似没什么毛病,可掐头去尾,中间写的竟是《竹书》这等异端学说。

    称尧舜禅让,真相不过是尧老了不行了,舜囚禁了他,取而代之①;而禹终启继,也不是史记所谓的大禹死了让位给益,益资历浅能力差,底下人才全投奔了启②,而是赤裸裸的“益干启位,启杀之”。

    更有甚者,还彻底推翻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周礼起源,以炎黄打败蚩尤后诸多令人发指的“黑料”,彻底颠覆了大宁开国以来就遵从的所谓“礼制”和“道统”。

    “呵,黄帝翦蚩尤发悬于天,作蚩尤旗;以干草填蚩尤胃,以作蹴鞠;取蚩尤骨肉投醢(酱菜),分族人食之……”苏训越念,底下小官脑壳就缩得越低。

    能在官场混的,除开方灼芝那般有家世护佑的,可以不带脑子,多数人大都长着几个副脑,鬼精鬼精着。

    听听这言论,明着是说史,可越听越像在影射着什么。

    莫说写,光听都叫他们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几位老大人心中打鼓,这自杀式应试,究竟是哪位勇士?

    苏训扔下卷子,心中也甚是疑惑。

    这种惊世骇俗的文章,数个根正苗红的老头儿,竟没在第二轮阅卷里一票否决掉,为什么?

    广德知县甚懂揣测上官心思,他颤巍巍抽出经义卷,示意苏大人阅。

    他们不敢打“×”,隐情就藏在这第二篇经义中。

    第098章 第 98 章

    本经题更有意思, 只取一句:宛在水中央。

    好念诗的小文青都知道,诗三百,以《蒹葭》诗境最为凄迷。

    王国维赞它最得风人深致, 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一个调调。

    现代干脆解《蒹葭》为爱而不及的情诗。

    哪个少年怀春时, 没想着白月光在软面抄上摘“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咳, 只是放到科举里,它就绮靡不起来了。

    总不好对着一群白胡子老头,喊江对面的美女你看过来罢?

    科场大伯们爱的调调, 是一本正经代圣人言。

    可圣人在水中央能干什么好事?诸如黄五之泥石流, 搜肠刮肚大约也只能想到, 阁下是下水搓澡?还是江中捉鳖?

    不怪学子们犯难。

    实在是单拎一句无甚意义的句子, 逼着人牵强附会,忒得不讲武德。

    顾劳斯原以为生平最恨, 就是考鲁迅窗外为什么三棵枣树。

    命题人刁钻,有问为什么是三棵,不是两棵一颗, 有问为什么是枣树,不是桃树梨树。

    可进了三次科场,顾劳斯艰难微笑.JPG

    原来现代那些,都是咱迷人的老祖宗们玩剩下的。

    四书五经成书久远,言辞博奥, 又兼版本驳杂,十分枯燥难啃。

    历代虽然都有解经人, 大儒们或肃本清原、明经辨义,或抒发见解, 以弘大道,在本经基础上,又出注、疏、正义、传、笺等一众衍生本。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句都解得明白,也不是每一句都有解。

    单说题面这一句。

    汉时解《诗》有齐鲁韩三家。自孔夫子旧宅凿出古文本子,又有号称师承孔子的毛诗后来居上,因这一版三句话不离讽谏、诗教,最得统治者推崇,被视为正统。

    毛解《蒹葭》,认为伊人是指贤人。

    全诗解为秦人讥讽秦襄公“不能以周礼固国本”,所以招引贤士,天下“伊人”没人搭理他。

    可宛在水中央有什么说道,不止毛,剩下三家也没人发微。

    唐人为整顿经学,令孔颖达编《五经正义》,依然尊的毛诗郑笺,没翻出什么新水花。

    到宋时,欧阳修、苏辙首推别解,质疑毛诗并非孔门子夏所传,而是毛氏一家之言;渐渐“招贤”“怀人”众说纷纭,士子甚至常为解诗大打出手。

    但他们打的是蒹葭,是白露,是伊人,也没水中央什么事儿。

    直至朱熹,尽废毛诗,再做《诗集传》。

    前朝蛮夷当道,为开科举之便,胡乱框定朱子传做标准教材,但毕竟一家之言,难以概全。

    如此题,朱子只说:“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好家伙,到他这连“伊人”是男是女,是实是虚,所指何人,都没个准话儿了,再以一句朱子提都没提的“宛在水中央”命题,究竟是考秀才呢,还是考朱子呢?

    早在大宁开科之时,会试圣裁,太.祖已察觉科举出题的这一疏漏。

    于是便有了想法,要重编一部旷世之作,尽解经书以辙天下读书人。

    他诏令帝师云鹤,领当世大儒,博综古今,考前儒异说,阐圣人幽旨,于文渊阁内潜心修撰。

    奈何书墨未成,太.祖崩殂,至高宗、神宗,人事几度更迭,云鹤更是身陷囹圄,以谋逆罪彻底除名,云门一朝散尽,帝师所编鸿篇巨制,亦不知所踪。

    尔后,编官方科举教材一事,就落在神宗近臣、翰林学士陆渊头上。

    只是陆氏才学不足以服众,这套大宁科举范式的《四书五经大全》,几经波折,至今仍在返工,一直未能付梓。

    这么大窟窿补不上,科举从根子上就难讲公正。

    抛开最低级的舞弊法子,高端的主考往往爱挑没有标准的题面出,如此解释权尽在主考之手,学生卷子优劣,可不就是他一人说的算?关键是,这法子风险低、隐蔽性高,极难叫人抓住把柄。

    所以这第二道经题,苏训可以肆意放水,也可以故意刁难。

    好不好就看昨天那两道菜,够不够硬了。

    顾劳斯是个张弛有度的人,于是收起尖刺,投桃报李,又与苏大人娓娓说了个新鲜故事。

    就说村头老王家,家风剽悍,早年起家底时屠了不少虎豺狼罴。

    老王在时,野兽被打得服帖,不敢造次,可王老汉一撒手,野兽群起攻之。

    王家大儿子温柔敦厚,不多久被野兽咬死,吓得善良恭谦的小儿子抛家弃业,远走他乡,只有二儿子有几分王老汉血性,拳头硬头铁,勉强护住了家产。

    可野兽狡猾,老二粗人一个,蛮干不是长久之道,他亟需一个帮手。

    他这一辈子,最仰慕大哥的品性才智,也最厌弃大哥的妇人之仁。于是,他各取长兄与自己之长,倾力培养自己的大儿子。

    可这事阻力比他想象的大多了。

    昔日大哥的好夫子请不动?叉出去。大哥的儿子碍手碍脚?叉出去。大哥的旧家仆不尽心襄佐他?通通叉出去。

    为了这个接班人,他一意孤行,几乎没了朋友。

    这般劳碌一生,他终于培养出最满意的接班人,既像大哥、又像他。

    可惜安逸久了,他忘了,老王家门外的豺狼,不是一般的豺狼。

    他悉心雕琢的作品,同他大哥一样不够狠毒,也毁在豺狼的腥毒獠牙下。

    此时,老.二已垂垂老矣。

    野兽终于不再蛰伏,嚣张踩着他另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化作一妇人讥讽道:“今日你王家绝户,奴大仇得报,不枉我以身饲狼数年。当年你们王家夺我周家田亩、杀我周家丁汉,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最后一题了,顾劳斯也不再藏拙。

    这文体例上摹刻八股第一文,以“王道陆沉,当隔渊取象”破题,仿照庄子寓言体,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王权八卦。收束语“绝诡道、兴仁道,兹在此岸,何须舍近而求远”,更是直白明示,皇太子的怪病,看我,快看我。

    内容对神宗也极其友好。

    两卷放在一处,顾劳斯意图,溢于言表。

    继续刚,还是好好合作,二选一。

    他在逼着苏训抉择。

    《竹书》之说,坊间早有流传,今春又遇特大灾情,流言本就难禁,只要稍稍再添一把火,神宗弑兄篡位天降异象的流言,必乘民怨,甚嚣尘上。届时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可高宗之死,亦可效仿宋初“烛影斧声”之悬案,宋太.祖赵匡胤是病死,还是被太宗赵光义谋害,究竟是太后手笔,还是太宗默许,都逃不过三司手中一支笔。

    而三司主审,正是秦昀。

    届时秦昀案子怎么判,端看现在苏训卷子怎么判了。

    苏大人仕途坦荡,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威胁过?

    如果对手是顾准那老匹夫也就算了,谁知竟是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纨绔!

    他俊脸气到扭曲,戳着顾悄脑门怒斥,“你小子胆大包天,这是想硬拖我下水?”

    顾劳斯腼腆拨开苏大人指尖,眉眼弯弯。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不是在与大人商讨吗?”

    苏训声音冷得能结霜,“商讨?我还没见过拿刀架着人脖子商讨的!”

    此言一出,场中五位同考亦心有戚戚。

    苏训扫了他们一眼,扬了扬手中卷子,“你是当真不怕,我等上陈天听,将你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捅出去?”

    “不过是一些考据之学,何来的大逆不道?”

    顾悄煞有介事摇了摇头,“大人们忧国忧民,不过是些许捕风捉影,就习惯往时局上攀附。可锦衣卫不管这些,近年来缉拿逆党,他们手段日渐惨烈。凡涉高宗毒发之事,不论真假,不管检举还是被检举,只要牵扯上……下场都是一个死。”

    他这般口无遮拦,可把几个老大人急得,恨不得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就怕隔墙有耳。

    “所以,我以小人之心妄自猜测,诸位大人不至于同自己过不去。”少年湛湛眸子朝着几位知县一一望过去,带着几分笑意,“安分守己,荣华一生,无事生非,人头落地。这二者哪个划算,好像想都不需要想。”

    这是料定了他们不敢声张,所以才有恃无恐啊!!!

    老头们被直接盖了怕死戳,可一个也不敢跳出去反驳,反倒哼哼哈哈打着马虎眼,“就你这后生歪理多!”

    “朱子曾评太史公‘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咳咳咳,这第一篇文章,也不算违背经义。”

    “哎呀,朱子说秉笔无隐,考据也是为了纠察史家著史不实之弊病,言辞是乖戾了些,但向学教化之心总是好的!”

    ……

    几息之间口碑逆转,顾劳斯听得是叹为观止。

    论见风使舵,风向标都没这几个老大人专业。

    而知县团内心真实OS却是:我是造了什么孽来改徽州府卷子!这次若能全须全尾回去,绝无下次!

    自此,整个南直隶都流传着一个说法:不要改徽州府的卷子,你会变得不幸。

    第二年院试,主考新官上任,苦逼兮兮向各州府要人阅卷,知县教授山长一听是徽州,无不称病告假各种花式回绝,以至于谣传越来越邪门,变成受邀也会招致厄运。

    走投无路的主考拿这群贪生怕死的人儿毫无办法,特么的他自己改还不行吗?!

    也是打这一年起,开科数十年的院试彻底换了考法,由提学官赴各州府轮流开考,变成所有州府学生到南都分批应试,从抽调它县官员临时充监官,改为从南直隶六部选调官员,定岗不定人。

    不得不说,顾劳斯这只小小蝴蝶扇起的风旋,威力着实不小。

    当然,那是后事。

    眼下,他还要努力坑蒙拐骗,将苏大人拿下。

    “苏大人,顾氏不过一寻常人家,我爹也就一普普通通乡绅,不在家怡儿弄孙,全是生活所迫。”

    顾劳斯眨眨眼,尽量让自己眼神诚挚一些,“前些年太子无事,顾家的日子逍遥自在,自从太子不好,顾家的日子也跟着苦了起来。如今我爹那么大一把年纪,为谋生计还要苦哈哈去赈灾……

    所以,顾氏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太子健健康康得承大统,怎么会乱写些有的没的?”

    顾悄也不算在说谎。

    顾氏从始至终,目的都非改弦,更别说篡权,顾老大人呕心沥血,不过是保住一双儿女,再为宗门讨一个公道。

    神宗指望不上,但温柔敦厚的明孝太子有戏啊。

    见苏训一脸的一言难尽,顾悄再接再厉,“这真的就是两篇再寻常不过的应制文章,真的,信我。”

    信你个鬼。

    苏训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放肆,为了怼他,什么话都敢往卷子上写。

    一个棒子,一把甜枣,明示暗示都给足了,他又确实有求于对方,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自行收拾烂摊子,顺便反思反思,没事惹他做什么?!

    但这不妨碍他唬人,“就算今日我等替你遮掩,日后乡试还是要调你院试卷子,你敢拿这些去送死?”

    顾悄摆摆手,无所谓一笑,“小子无所长,混个秀才横行乡里绰绰有余,考什么乡试。”

    苏训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游戏态度,不免一噎。

    唯有广德老知县,头一遭见到这等顽童,气得小胡子一翘一翘,“小人谋己,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你这后生,虽说文章乖僻出格了些,但很有几分才气,怎可再度弃明投暗,做那上不得台面的纨绔?”

    听得出老人的爱才之心,顾劳斯认真谢过,“县大人教训的是。只是君子谋国,也不是非得当官嘛。”

    老大人哪里听得了这等胡说八道,气哼哼道,“古来书生,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科举不当官,你又谈什么经国济民?”

    顾悄嘿嘿嘿摸头,心道你们在官场也没见怎么经济了。

    但这话能说?于是他十分谦逊有礼地打了个太极,“水到渠成看道力,崖枯木落见天心。天地广阔,又何必只认区区一个官场?不如大人与我约个十年,届时再论好了。”

    老头傲娇扭头,拒绝理他。

    另一兴化县大人迟疑开口,“大人们意思,这一场是打算点他?”

    苏训心道,后门门槛都被削平了,利诱有之,威逼有之,能不点吗?

    但面上一派正经,颔首道,“才学属实可录。”

    “下官斗胆,若真要点他,不如叫他再做一份上来。府试他既能重做,这场定也难不到他。”那位大人到底年轻些,更加惜命,尤其他同广德县令,是全场唯三亲眼看过卷子的人,“历来文字冤狱不少,我等既为同考官,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万不可轻率,还是点两篇中正文章,更为稳妥些。”

    说着,那知县还递过一盏油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点来的。

    苏训皮笑肉不笑地将一沓卷纸点燃,送入火盆。

    只几息,就烧了个干净。

    生怕有遗漏,那知县仔仔细细又将火盆清了一遍。

    顾劳斯囧囧。

    这番暗箱十分正大光明,大约就是所谓的集体决策人多心不慌罢。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谨慎,考完锦衣卫头目会来清理“罪证”。

    而且人专业的,干得还比你6。

    但烧都烧了,盛情难却之下,顾劳斯只好掏出笔墨。

    他一边写一边摇头,刚刚那两篇,可是他铆足了吃奶的劲,用上毕生功力,揣摩数篇名家八股才得的,那水平就算搁挑剔的静安女士跟前,也能得一个A+++,可惜可惜了。

    至于这后写的两篇,啥也憋说了。

    苏训见他一脸痛惜,心情突然妙了,“小舅子这狗尾续貂的两篇,自认该当得第几?”

    顾悄把笔一摔,十分不要脸,“自然当得案首。”

    他大言不惭,“按旧例,若是小三元连中,县府院卷子就要张榜公示,一为公平,二为激励,三可供其他学子学习。你若问我刚刚那两篇,我还不敢自傲,毕竟文章虽好,但大人您铁定不会叫它挂出去,最多只敢拿个第二。换成这两篇,次是次了些,可胜在安全啊。”

    苏训无奈摇头,“你还真是,丝毫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见识过他才思,苏训也信他有这个底气。果然,广德、兴化两知县阅完,叠送他数个圈圈。

    顾悄被拎进后堂这小半个时辰,外头等得可谓是望眼欲穿。

    顾影朝忧虑,原疏瞎操心,黄五无所事事数鼠毛。

    等他同院试榜一同被放出来时,候场的一半人,一副果然又是他的表情,而另一半人,则一脸怎么又是他的表情。

    不小心霸了榜顾劳斯表示:不好意思,占用过多公共资源了。

    这次顾氏族学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他和顾影朝包揽一二,铁三角全员过关,小猪擦线晋级,连四虎也进了两只。

    榜单一出,府治不惑楼一举封神。

    那些在不惑楼开业典礼上被涮的考生,头天才发誓再不进这晦气地方,第二天就觍着脸来办卡。

    原本想偷偷摸摸低调充个会员,没想到叫号的队伍已然排出了两条街。

    低调是低调不起来了。落榜弟兄们,只好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装作不相识。

    发榜第二日,主考、同考离府。

    别的主考不说十里欢送,五里是要送的,奈何苏训在徽州府风评太差,别说锦旗一面没有,路边还有学子想朝他扔刀子。

    叫你没事乱剃头!

    与几位大人同住同悦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劳斯不大好意思,便叫黄五各自准备了一份私礼,算作践行。

    送到广德县老大人时,就见那老头气呼呼开门,收下东西又气呼呼关门。

    门板哐当间,顾悄听到老头没好气一句,“十年,老夫等着你!”

    顾悄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老头这是应他考场上说的十年之约。

    他笑了笑,“大人且等着看,十年后读书人如何日月换新天。”

    这没头没尾的对答叫原疏挠头。

    他拿肩轻撞顾悄调侃,“老大人等你十年做什么?难道是要把孙女许你,只是现在太小要等十年?”

    黄五幽幽接茬:“猜反了,是顾兄太小,孙女等他十年。”

    原疏:???

    顾劳斯:……

    送到苏大人,顾劳斯略微有些心虚。

    他一改往日神气,客气到有些谄媚,“秦大人是我夫子,你带着我手书去寻他,他定会给你指解毒之法。”

    苏训挑眉:“君子当言而有信,说好的与我论边境贸易得失呢?”

    顾劳斯搓搓手,“不必君子,小人也不食言。都写在这里头,你求求秦夫子,他说不定会帮你翻译一下。”

    “……”苏训气笑了,“求?说不定?”

    顾悄义正言辞,“这古篆是只有我与夫子才懂的暗语,长途携带,不容易暴露,大人你要体会小人的苦心。”

    苏训被他大人、小人的,绕得好笑,他接过沉甸甸一包“徽州特产”,瞟了一眼原疏,淡淡道,“礼尚往来,小心周家。再有,你屡次要挟恐吓朝廷二品大员的事,顾尚书也已知悉,你猜他气不气?”

    顾劳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你不讲武德,怎么还告密?!”

    他确实还没来得及跟他爹通气……

    不说,一是来不及。

    这次谢昭出现得突然,他们也是临时商定撬掉李长青、拉拢苏训的大致计划,行动仓促,全程主打就是一个随机应变,根本来不及去信报备。

    二来,也因顾准态度。

    在大事上,顾老大人分工很明确,有老大老二承他衣钵,至于老三老四,他不仅不带他俩玩,甚至早替二人想好了出路。

    顾悄病秧子简单,活到到十七八岁,差不多可以嘎了。

    顾情更简单,闺中女子,出个阁随便生个病、难个产,轻轻松松也能嘎了。

    金蝉脱壳,摆脱身份牵累,顾老大人早在别处替二人谋好下半辈子。

    所以,一直以来假太子才能活得懵懂,真太子更是离谱,知道的甚至还没假太子多。

    哪怕后来,他与顾情强烈抗议,顾准也还是将二人放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顾情有苏家军护着,顾悄有谢家看顾。

    如此护子心切,真要提前报备,指不定顾劳斯连这便宜秀才都捞不着。

    腹诽归腹诽。有前车之鉴在,顾劳斯不忍叫老父忧心,还是认认真真、言辞恳切地将这七天事无巨细写进家书,连夜送往南都。

    谁知次日,他先等到的不是老父回信,而是那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网友二哥。

    第099章 第 99 章

    “腊八过完就是年, 院试考完都是假,爽啊——”

    徽州府治,歙县城内, 一幢奢华酒楼后院, 身着姜黄色儒衫的胖子撑了个懒腰吊嗓子。

    下一秒, 一本书破窗奇袭而来, 砸得他一个趔趄。

    “大清早鬼叫什么!”扔书的正是顾悄, 昨夜他写信到鸡鸣,正困得伤心。

    “有些大人呐,不仅好骗, 还没有眼力见。”

    一旁抻胳膊做早操的豆丁并花生苗齐齐递来白眼, 1号一边吐槽一边爱惜地捡起书本本。

    黄五摸了摸鼻子, 咳, 太开心以至于得意忘形了。

    他屏住呼吸准备遁走,就听到屋内窸窸窣窣响起穿衣汲鞋的声响, 尔后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窗边,“院试考完都是假?看来放榜后,提学大人训话你是一个字没听。”

    黄五“吧唧”一声掰断拇指粗一根柳枝, “什……什么话?”

    那时他光顾着兴奋去了。

    要知道,商籍能搏个功名,是件多么梦幻的事。

    不说一整个徽州府几十万人众,一年也就录二十个新秀才。

    单说他们老黄家,族谱几大本, 可祖祖辈辈从头到尾翻过来,都数不出一个官秀才!

    黄家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从事着最末等的勾当, 时时在官身老爷们跟前充孙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老黄家祖坟着火了。

    从黄榜贴出来, 被念到名字的那刻起,黄五已经飘飘乎彷如在云端。

    左耳尽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右耳同步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成了黄家头一个秀才。

    他自己都不信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嗝。

    就地疯魔的,可不止黄五一个。

    原疏也不大清醒。

    他盯着黄榜上的第七名,可劲掐自己大腿,“不疼啊,我这是在做梦。”

    尔后,众目睽睽之下,“啪”得一声给了小猪一巴掌。

    “有才兄,你看我疼不疼你?”

    朱庭樟精神也有些恍惚,“光听着响,没觉得疼,咱们果真是做梦。”

    顾悄类比了下,这种冲击,大约也就跟高中都没念的网瘾少年,突击两个月竟然被清北录取了差不多震撼吧。

    好在一水儿的新秀才,都沉浸在难以置信中,谁也没五十步笑百步。

    毕竟初试“剃头”的余威还在,谁也没作这个心理准备能中啊。

    可惜一夜过去,颤抖的手,澎湃的心,尽数回落。

    黄五冷静地又开始厌学,原疏美梦成真开始傻笑,小猪猛虎们肾上腺素飙升彻夜失眠,这会呼呼补觉。

    大约顾影朝是唯二清醒的筒子。

    他循着声音来到庭中,接上顾悄的话,“放假是不可能放假的,前日放榜出来,苏大人就令差役送一份到府衙,并令我们今日务必到府衙礼房递呈,定下进学去处。七日内,就要去学里报到,不得延误。”

    顾劳斯闭着眼点头。

    没错,填志愿+入学报道,一共只有七天。古代,它可没有寒暑假TAT。

    “进……进学?报……报到?”黄五整个梨僵住了。

    “嗯哼。”顾劳斯揉了揉眼,打了个呵欠,沁润的桃花眼角又逼出几丝水气,“都说了学海无涯,你怎么总是想回头是岸?晚了。”

    “兄弟们,快快快,咱们快些去礼房抢号。”正说着,原疏火急火燎从外间闯进来。

    后头还跟着久未露面的宋如松。

    府院两试期间,除开补路引送保状,为了避嫌,宋如松都没有同他们再见面。

    这不考完,立马就来了个大会师。

    “抢号?”顾悄瞌睡醒了一半,“抢什么号?”

    原疏喘了口气,“抢学校的号呀!早上天不亮,别处的新秀才就都去礼房排队了。”

    见几人云里雾里,宋如松补充道,“生员进学,可以任选府学或者县学,通常县学名额更紧俏,一是离家近,更方便,二是地方熟,好打点,第三嘛,府里清正,秀才除了每月一旦官粮,外加一年五两银子补贴,就没什么油水了,县里就活络得多,有些县学干脆就将官粮折成银票直接发了,所以,你们懂的。”

    在场的非富即贵,倒也不太在意那点银钱,只有可怜巴巴的原疏斤斤计较。

    “我打听过,休宁不止这银子,方知县还每月另贴五钱银子!”

    “坏消息,休宁满额。”宋如松爱怜地拍了拍原小七肩膀。

    “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今年休宁一次录中八个生员,可县学空额只有三人。朱庭樟、顾云佑,县学早已打过招呼,最后一席查平捷足先登,你们只能选择去别县,或者留在府学。”

    别县自是不好去的,弄不好还要遭排挤。

    原疏一听,这不就等于睡过头银钱罚半?小农不争气的眼泪顿时掉下来。

    他咬着袖口骂骂咧咧,“朱有才、顾大虎,这群该死的关系户。”

    “只要你想,也可以做关系户,周小姐……”

    黄五十分好意替他指路,“只要你从了,分分钟蓝衫变黄马!”

    原疏梗住脖子,“智者不入爱河!”

    黄五哥俩好地勾肩搭背:“那不是还没遇见富婆?”

    顾劳斯:……

    府学县学对顾劳斯来说,没什么差别。

    教师资格&教辅行业许可拿到手的顾劳斯,已经开始规划接下来的摆烂生活了。

    可听着原疏傻不愣登扣着那点定额,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兄弟,到底知不知道秀才意味着什么?

    他不免想起现代公考班上那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她们大多不了解“铁饭碗”的待遇构成,只扣着为数不多的打卡工资,苦哈哈算报班成本和收入回报不成比例。

    但是,工资是死的,福利是活的。

    科举也差不多同理。

    大宁坊间流传着这么一句顽笑话:每晋一榜,身价倍张。

    说的就是科举晋身。

    童生到秀才,看似只晋一级,待遇可是天壤之别。

    一夜之间,他们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傻小子,就变成“秀才老爷”。

    生员有四大类,只有他们这群正经考上来的,才叫廪生,可以吃官粮。

    成功获取一张终生制免费饭票,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

    此外,他们还获得了一些十分特殊的权利。

    喜提了免税、免役、免跪、免揍等诸多增益buff。

    顾劳斯开始捡要紧的给他扫盲,“你是不是傻!秀才名下,可免两人的人丁和徭役,可以免五十亩的地税,可入庠序收束脩,单这些每年就够你吃喝了。要是你想娶媳妇儿,只要三年内再进一级,举人可免十人、土地四百亩,那时你不当官也可以躺着跻身小地主阶级了。”

    原疏听得眼都瞪大了。

    这意味着他再不用寄人篱下,在姐夫家吃白食,甚至还能硬起腰杆,替姐姐撑腰。

    “我原以为举人能成香饽饽,是靠候缺补官、贪污受贿。”

    这把原疏算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原来,单一个功名就有如此多好处?”

    顾悄斜眼,“香不香?苦三年躺一辈子,这买卖你做不做?”

    “做做做!”原疏握紧拳头,眸中火花闪动。

    顾劳斯好笑,故意逗他,“今年恰好大比之年,其实,三个月也够的。”

    可怜原疏吓得浑身一颤,苦苦求饶,“我的亲哥诶,你放我一条狗命吧,除非你找个状元来给我壮胆,否则我绝不入江南贡院大门!”

    “原小七,状元没有,你看探花可行?”

    几人正插科打诨,一道极具穿透力的清越男声,穿庭而至。

    就见遥遥一个霜色人影分花拂柳,如行玉山,裹着一身迟来的春意,飒踏而至。

    那人生得极好,面目与顾悄很是相像,却无小公子病弱气,远山春水,无一处不合宜,兼之猿臂蜂腰、蒹葭玉树,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

    顾悄仿佛看到了琼花万里,一夜全开。

    颜狗瞪大了眼,感叹凡世竟真有人,生得好似神仙。

    原身记忆里,少不了二哥身影。

    可印象的扁平,同真人带来的极致冲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以至于顾恪都到了近前,他还呆呆地盯着那张脸,沉浸式看帅哥。

    直到脑门被弹了一下。

    顾悄才慢吞吞吐出一句,“二哥,半年不见,你咋又变好看恁多?”

    顾恪亲昵地揉揉弟弟脑壳,“琰之,是哥哥信里没有跟你说清楚。自从殿试哥哥重蹈爹爹覆辙,因美貌被撤了状元充探花,再夸我好看无异于利刃扎心……”

    顾悄心领神会,立马改口,“半年不见,二哥你又博学了!”

    这把,顾二满意了。

    他从袖袋里哗啦啦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听说你有三个月没斗过蛐蛐了,是工具不称手,还是蛐蛐不可爱,抑或是……”

    顾悄连忙搭话,“不,只是通心草没有了,大雪封路,一时补给不上。”

    顾二闻言,笑得极其嘚瑟,“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于是,众人顺着他视线瞧去,就见一个清秀小厮,指挥着四个彪形大汉,整整扛着八个麻袋的干草坨坨,迎面走来。

    那彪形大汉身穿的,还是龙门镖局样式的短打。

    很好,动用大宁最贵的镖局,就为给纨绔运斗蛐蛐用的通心草,会还是你们老顾家会。

    这翻对话一出,吃瓜群众无不感到三观有一丝皴裂。

    全场,也只有原疏比较淡定。

    你们只是没见过这对兄弟的日常相处模式,见多了三观就坚韧了。

    弟控吸够了弟弟,这才分了点眼神给弟弟的盆友。

    他与宋如松是旧相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个眼神便各自心领神会。

    又一一同其他几人见过,他笑着拎起先前话头,“原小七,今年秋闱就看你了。要好好加油哦,没用的小东西。”

    原疏:……又被针对了。

    二哥果然还是那个二哥,弟控得完全不讲道理。

    甚至他还同小辈顾影朝也说了几句话,可就是没有搭理黄五。

    很快,不止原疏,连少了根筋的顾悄都发现了不对。

    他狐疑地看看二哥,又看看黄五,明显察觉到,自打二哥出现,黄鸭梨就蔫了许多。

    这二人,十分猫腻。

    但以顾恪尿性,敢多管他的闲事,就要做好小手被扎穿的准备。

    于是顾劳斯果断放弃了自个儿的首席赞助商,继续撒娇卖萌。

    “二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

    其他人也挺好奇。

    毕竟不管是状元还是探花,三甲足以扬名天下,荣归故里一没锣鼓开道、二没炸鞭报喜,怎地整得如此偷偷摸摸?

    弄得几人考了个秀才,还在这叽叽喳喳,怪不好意思的嘞。

    顾恪闻言,脸上笑意淡了些。

    他幽幽叹气,“哎,谁叫我走前夸下海口,必定能超越大哥,连中六元?结果到嘴的状元飞了,被大哥嘲弄了许久,如何有脸回乡?”

    众人:原来凡尔赛是你们顾家家族病?这样我们就谅解了。

    “可是,历来三甲都不必待选直接入翰林,怎么会放你回乡?”

    这时局,顾悄不得不多想一些,“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变故?”

    第100章 第 100 章

    京里会试四月初才发榜, 殿试最快也要四月中旬。

    也就是说,顾恪考完立马动身,日夜兼程, 才能在这时候出现在顾悄跟前。

    细看之下, 青年锦袍微褶, 满面风尘, 眼里还带着不少血丝。

    显然一路奔波, 并不轻松。

    若无它事,那需要这么拼?

    顾劳斯也不是平白瞎操心。

    哪知顾恪闻言,多情的桃花眼一眯, 抬袖就是一记黑手。

    一颗爆栗狠锤上狗头, “还要什么变故?我状元变探花, 这变故还不够大吗?”

    顾悄捂着脑门哭。

    美人就是美人, 打起人来都这么优雅(bushi)。

    一时间,竟没一个人上前同情顾劳斯。

    “哎, 果然弟弟大了,跟哥哥感情就淡了,一点都不念着我好。”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半碧半玉的鸾鹤和鸣羊脂玉环, 突然话音一转,“家里丫头们呢?”

    不止顾悄,在场诸位辣鸡,都没跟上他的节奏。

    知更愣愣答,“姐姐们去培训……唉哟!”

    顾劳斯眼疾手快, 现学活用,一个爆栗叫小厮“中心”俩字成功消音。

    培训基地太时髦, 第一次见面还是别太OOC了。

    “就带出来璎珞和琉璃,她们替我张罗住处去了。”他睁大眼睛一派纯良, “我与方白鹿一惯不对付,去县学也是自找没趣。选在府里,就得先找个清幽地方……”

    “连我也敢糊弄。”顾恪戳了戳他额头,轻易拆穿他的小心思,“我一路倒是听到不少传闻,说徽州府里出了个女夫子,拿着鬼画符,专教老社师。”

    他定定看着顾悄,“琰之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叫我都不敢认了。”

    顾悄瞳孔骤缩,脸唰得一下白了。

    可下一秒,顾恪又温柔笑开,丢下一句叫顾悄更加胆颤心惊的话。

    “哥哥面前无须遮遮掩掩,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你只要记得,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顾家永远都纵着你。”

    顾劳斯才吓得一身白毛汗,又被下一句整得羞耻不已。

    这把人一半丢刀山、一半扔火海的骚操作,不愧是捭阖纵横、不按常理出牌的顾老二。

    掩下思绪,顾悄心中其实一片惊涛骇浪。

    只一个照面顾恪就察觉他已非他,那穿来四个多月,顾准夫妇和顾情,真的就一无所觉吗?

    顾悄不敢细思。

    要完完全全成为另一个人,本就是天方夜谭。

    刚穿来时他还想过伪装,但在顾家上下齐心的宽纵下,他早已放飞自我。

    他和小公子,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越想,一米八的顾劳斯越想哇哇大哭。

    这时,顾恪再度伸手轻抚上他额头,顾劳斯茫然抬起泛红的眼。

    本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摸狗头聊表安慰,没想到一个脑瓜崩猝不及防弹下来,直接弹开了顾劳斯的眼泪匣子。

    直到弟弟鼻涕眼泪糊一脸,当哥哥的终于觉得对味了。

    “大半年没看到琰之哭鼻子,还怪想念的。”

    哥哥果然是个好哥哥,就是不好好当人。

    逗够了顾悄,顾恪总算正经起来。

    “时下京里乱作一团,一时顾不到我们这些新进士头上,礼部干脆准了我们半年恩假。你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爹爹急信召我回来,就是不放心你这个小混账。”

    顾悄含泪认下了混账名号。

    “走吧,二哥疼你,先送你去府学报到。”

    这跟高三了学期报到还要家长牵着有什么区别!

    顾劳斯顿觉一阵乌云罩顶来。

    小伙伴们也蚌埠住了,带着家长还怎么一起玩耍啊啊啊啊!

    “二哥长途跋涉,想必也累了,这点小事就不……”

    顾恪皮笑肉不笑,“顾三,想好了再说话。”

    “这点小事,我就不跟二哥客气了。”

    顾恪满意点头,转背就打了个呵欠,指挥知时给他铺床,他要借弟弟屋子补个眠。

    “哥哥身体倦了,就用意念陪你去吧。”

    顾悄缓缓打出一个:?

    这哥哥,惹不起,惹不起。

    才初次见面,几个回合而已,顾劳斯就已经生无可恋。

    不出意外,头顶气运之子debuff的顾劳斯,无论做什么都会出点意外。

    就算带着二哥意念,也不例外。

    他才进衙门,还没到礼房,就被几个学生截下。

    打眼一看,以袁术为首,全是缺了保状没赶上府试的。

    这把倒不是来寻仇,而是哭丧着脸讨饶的。

    考前几人索赔讹人不成,联合起来写了个状子,要告顾悄怂恿弟子抢劫结状,恶意阻挠他们府试。

    顾劳斯也不是吃亏的性子,反手也递了个状子告这几人敲诈勒索。

    如今两个状子还躺在刑房书吏桌案最显眼的位置。

    知府太忙,鸡零狗碎的事压根不会升堂,都由书吏出面庭前调解。

    书吏是什么人?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精,不止奸,他还贪。

    收到状子就开始琢磨如何利益最大化,从里头榨到最多的钱。

    前脚放完榜,后脚机会就来了。

    他先找上袁术,假模假样黑脸恐吓,“府台升堂要先各打三十大板,秀才免打,那一份自然也记你们头上。一起六十大板,你们看是一次打清还是分期打完?”

    六十下,能直接打到你不举!原来纨绔那时没骗他!

    袁术一下子怂了,声泪俱下求着刑吏撤状。

    这时小吏伸出发财的小手搓了搓,一人二两,收入囊中。

    顺带,他又忽悠这群乡下书生,“另一张状子可是四个秀才联名投呈的,按理必须呈给府台,我见你们实在可怜,便行个方便,只要你们能求他们撤状,我就替你们昧下来。”

    说着他又伸出发财的小手,这次宰得比较狠,一人要了五两。

    先前衙役逮的舞弊案,没收赃银五百两,一人也才分得二十五两。

    他这一惊一乍,合计入手四十多两。

    所以说,官方诈骗,才最要命。

    原疏先前被这几人虐得可惨,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一听叫撤诉,他剑眉倒数,气沉丹田:“没门!”

    顾劳斯只好摊手傻笑,“这事原七说了算。”

    袁术气了个仰倒,“府试那天,谯楼墙根,你这个负心汉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扭扭捏捏,“你叫人家恩公,又说我是你的及时雨、幸运星,这才几日,中了秀才就不认账?”

    顾悄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袁术,心道就这表达水平,劫你保状等于救你一命。

    小伙子年轻,嗓门大中气足,不仅衙门里头书吏书生,连衙门口路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啧啧啧,世风日下。”

    “先前就听说,他们休宁人不正经,学社里不少乱搞的。”

    顾劳斯囧囧,“窃窃私语……你们可以窃得专业点吗?”

    原疏最听不得这种黄谣,一个巴掌拍得顾劳斯差点矮了两厘米,“这是重点吗?”

    “君子爱名,孔雀爱羽,虎豹爱爪,叔公,确实不应纵容他人恶言污你声誉。”

    顾影朝也皱眉,出言替他辩驳。

    袁术缩了缩头,“我说的句句属实……”

    “闭嘴!”原疏粗暴打断他,“你再多说一句,就别想我们撤状子。”

    其实原疏也就气那么一会,本想叫他们道个歉就顺坡下驴,可那个叫查平的新秀才突然上前一步,接了句叫人十分社死的话。

    “还请几位兄台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同乡。”

    这和事佬不是第一次替人求情,但这次……

    话里话外,整得顾氏多么仗势欺人、霸凌弱小似的。

    他惴惴求情,怕几人不答应,还径自退让,“大家都是休宁人,我……我来得早些,侥幸得了县里最后一个生员名额,无以为报,若几位有需要,我可以让出来。”

    这话说的,连与他关系要好的猛男哭包都觉得有些不对,扯了扯他袖子。

    原疏还想嘁他“谁要你让”,顾劳斯一把拦住。

    看出来了,查平就是圣父的光照进现实,无底线站所谓的“弱小”。

    这种不掂量敌我一味感动自己的性格,十分遭老乡嫌弃,难怪袁术先前diss他,能不能不要总慷他人之慨,为自己点赞。

    就不知他这样去县学,遇上真正的二世祖,能活个几集。

    “查兄,你想当好人这是件好事,但有时候也要想清楚,苦主是谁?”顾劳斯笑眯眯同他说理,“先前你与我们为善,礼尚往来,所以县学最后一席我们不与你争。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们需要你让?”

    他盯着查平,语气转厉,“再者,这事原不原谅他们,事关我等清白和正义,他们不为泼脏讹诈道歉,你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代他们求情?还是你本就认为他们做得对?”

    几句诘问叫查平面红耳赤。

    那些瞧热闹听风就是雨的,顾劳斯也没放过。

    “还有你们这些人,总将人往龌龊处想。那不如用点脑子想想,以我顾三家世学识样貌,这等货色入得了我的眼吗?世风日下与我何干?扯世风后腿、拉低大宁水平的,不是你们这些废物吗?”

    好……好毒的一张嘴。

    废物们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顾劳斯,没几息就都缩着脑袋逃之夭夭。

    纨绔还是那个纨绔,气焰嚣张、靠爹耍横,但几句话间,就从欺负人的变成被欺负的,轻松夺回战略制高点。

    这场别开生面的骂战,由此开启了顾劳斯横行无忌的伪·府霸生活。

    事后原疏还挺惊奇,“没想到你连查平一起骂了。”

    顾劳斯说得委婉,但谁都听得出来,说他自不量力呢。

    “远离圣父,拒绝白莲。”

    顾劳斯高深道,“很容易被坑进下水道。”

    而另一头,黄五没跟上来,留在同悦楼。

    他等着那人安置好打发出去小厮,才轻手轻脚推开门。

    顾恪素来有失眠的毛病,白日里休息须得捂好门窗,不见一丝光亮方能入眠。

    他这门扉一动,内里人就已察觉,似是猜到是他,顾恪并没出声。

    黄五掩上门,默了许久才轻轻唤了声,“瑜之。”

    里间冷淡回了句,“我们还没熟到这份上。”

    黄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后讷讷又喊了句,“顾兄。”

    “呵。”这下,顾恪干脆鸟都不鸟他了。

    黄五才发现,一紧张他竟将弟喊成兄。

    他忐忑又着急,恨不得扑上去压住这人不管不顾尽诉相思之苦。

    可他不敢。

    乡试同游那一个月,顾瑜之于他,就像巫山神女,梦里也不敢亵渎。

    他不仅要小心翼翼藏着心思,还要小心翼翼藏着身份。

    这两样无论哪一样暴露,他知道按顾瑜之的脾气,两人不说朋友,敌人都做不成。

    因为顾瑜之的世界,敌人,都成了死人。

    可是道别那天晚上,秦淮画舫间,二人不醉不休,他仗着酒意还是逾了距。

    别后他一直不敢去想,顾瑜之到底有没有察觉。

    他哑着嗓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那天是为兄糊涂,喝多了竟错把你当船上歌姬……”

    “原来在你眼里,竟分不清我与妓子?”

    黄五一哽,他竟忘了这人最是善辩,他怎么可能说得过。

    于是,他眼一闭心一横,干脆耍起无赖。

    一个猛子扎进床内,抱住被子就是一顿痛哭,“贤弟,是大哥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顾恪被包了个饺子,动弹不得气到破功,“黄素律,你是要闷死我吗?”

    黄五才不上当,奋力压着他四肢,“你先原谅我,我就放手。”

    “你特么放开!”

    “死也不放!”

    ……

    如此一番角逐,下位的那位无奈服了软。

    “怕了你了,你是属癞皮狗的吗?无耻奸猾还没脑子,谁在跟你说画舫的事!”

    黄五一愣,“那你为何生气?”

    顾恪趁他松懈,一举挣脱,顺带还一脚将人踹出去老远。

    “为何?你还有脸问?我生平最恨旁人借我打我家人主意。”

    “黄素律,你犯了我忌讳。”顾恪冷冷道,“你是谢昭的人,潜到我弟弟身边到底有什么图谋?”

    床帏内黑沉沉一片,黄五看不清顾恪神情,只能透过急促的呼吸判断他气得不轻。

    他一时有些庆幸,庆幸他那点龌龊心思没有被顾恪发现,可对方一无所觉,满眼只看得到弟弟,又令他生出隐秘的失望。

    他多么想将这不可告人的念想,堂而皇之告诉他,叫他气愤,叫他暴怒,叫他觉得羞耻厌恶,那样他才能真正看到他。

    可他不敢。

    “谢大人并无恶意,我若是居心叵测,顾大人也不会留我到现在。”

    “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顾恪低低道,“我不希望有人将主意打到琰之身上,就算善念也不行。”

    “我想,你大概做不了这个主。”黄五压下心头怪异,缓缓站起,“你的弟弟,喜欢谢昭。”

    “这就是我绝不谅解的原因。你打着我的旗号,帮一个几乎能做他父亲的刽子手欺骗他的感情!亏他还傻傻把你当朋友!黄素律,你就是这样报答知己朋友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顾恪失望至极,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在顾家几个月,你也拿到了足够的回报,作为一个商人,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是的。

    短短几个月,他查到奇毒线索,换来黄家织造、京杭盐运两笔大买卖,又得了个功名傍身,还顺带得到缫丝、印刷等诸多零碎工艺手段,他甚至有足够的资本回黄家,与那个雀占鸠巢的大哥一决高下。

    可真到临别了,他竟有些不舍。

    他无意中发现了比钱帛更动人心的东西,它们一个叫爱情,一个叫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