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衔霜怔了怔,身子也立时僵住,一时间竟也忘了推开他,只是木着身子靠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怀里的温度。
好奇怪,这个人的手明明是冰凉的,身子却是温暖的,甚至还有些发烫。
就这样在那人怀中僵持了良久后,她才渐渐地找回了些许神智,慢慢伸出了手,试探着一点一点地推开他。
谁知霍则衍却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反倒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这个人昏迷了这样久,身上又还受着伤,也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
衔霜在心中暗暗想着,耳畔却忽而响起了他的声音:“衔霜,不要走。”
“求你,不要走,不要再抛下我……”
霍则衍的声音很轻,许是因着昏迷了太久,又微微有些发哑,隐隐夹杂着些许恐惧与痛苦。
听着他乞求般的话语,衔霜的心不自觉地颤了颤,也没再继续挣开他。
“好了,好了。”
垂目看着身前紧紧拥着自己的人,她竟也同从前哄哭闹时的岁欢一般,为了让他的情绪平稳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着他的背。
“我答应你,我现下不走就是了……”
听着衔霜温柔清婉的声音,霍则衍的身子震了震。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如今也只有在梦中,她才不会抵触自己的靠近,才愿意施舍给自己一个好脸色。
而这回他梦中的衔霜,竟是能开口说话了。
梦中她的声音,同他从前所想象的一般好听。
看着她散落在自己肩上的一缕碎发,感受着她时不时安抚似的轻抚,感受着她身上袭来的疏淡幽香,感受着怀中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柔软与温暖……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又是那样的真切,真实的几乎不像是一场梦境。
他从未做过这样真切的梦。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她,他心中却隐隐有些害怕。
他害怕,下一刻,自己便会从这个美好的梦中醒来。
若是这场真切的梦,可以永远不用醒就好了。
他贪恋地想着,也轻声对怀中的女子道:“衔霜,谢谢你如今还愿意入我的梦。”
因着担心这个梦会随时戛然而止,眼前的人也会随时跟着一并消失,他便也将一些自认为难以启齿的话,顺着心意说了出来。
左右这也只是一个梦。
他想着,又将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在她耳边柔声道:“衔霜,我很想你。”
“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听着霍则衍这样直白的话语,衔霜的耳垂微微有些发烫。
但他的前一句话,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入梦”?
她正在心中思忖着他这句话是何意,寝殿的门却恰在此时,忽而被人轻轻打开。
看见走进来的福顺时,衔霜心下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推开了拥着自己的那个人。
福顺站在殿门前,看到将才的那幕情形后,赶忙将头低了下去,视线一时间也不知该落在何处。
他心中直埋怨自己行事太过鲁莽,听到寝殿内有动静时,一心只想着陛下是不是苏醒了,竟也忘了衔霜姑娘这时候还在里面,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结果现下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不过福顺也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装作适才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只是干巴巴地笑道:“陛下醒了,当真是太好了!奴才这就去太医院,去请齐院使过来!”
他说着,行了一礼后,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走时还不忘将门也给顺带关了上。
偌大的寝殿内,很快便又只余下了衔霜和霍则衍二人,却不比先前的那般亲密,反倒陷进了一片死寂。
因着适才的亲近被旁人不慎撞见,衔霜的面庞上还带着一层浅浅的绯红,许久不曾褪去。
她轻轻咳了一声,想要遮掩自己心中的这份不自在,又侧过了头,看向了坐在榻上的那个人。
适才那个还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口口声声诉说着自己有多么想她的人,现下却只是沉默不语,在对上她的目光时,更是极为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就算是将才福顺进来了一趟,的确让气氛稍微变得尴尬了些,可他的态度,怎么也不至于忽然间转变的这样大吧?
衔霜抿着唇,很是不解地想着。
锦被下,霍则衍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感受着尖锐的疼痛感传来时,却依旧有几分恍惚。
其实适才福顺推门进来时,他便意识到了这个“梦”的不对之处,心中却始终不敢真正相信。
原来方才的那一切,竟不是他的一场梦么?
原来他眼前的这个人,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不是梦境,不再是梦境。
衔霜竟是真的来了。
她就这样安然无恙地坐在他的身侧,面色灿若桃花,神采焕然,气色较起先前,更是好上了许多。
看来她的病,如今已经悉数好了。
那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竟成真了!
初意识到这一点时,霍则衍心中自然是激动难抑,喜不自胜,但不过少顷,他便想起了什么。
既然衔霜现如今已经病愈了,那么按着先前的交代,福顺应当也已经将出宫令牌和盘缠交给了她。
她应当,早就已经离宫了才是。
这个时候,她怎么还会出现在宫中?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而自己,又怎么能以现下的这副样子和她相见?
霍则衍知道,衔霜或许不会留意,更已经不会再在意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
但他仍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下的这副模样。
他也不知在榻上躺了多少日,现下的模样看起来定然也狼狈极了。
怎么能让衔霜看见,自己现下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衔霜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想,在默然了良久后,她终于忍不住转身面向了他,出声打破了殿内的这片沉寂。
“你怎么了?”她问霍则衍道。
看着他黯然的面色,她忽然想起了适才福顺进来时,自己猛地一下推开了他的情形,又有些心虚地问道:“是不是刚刚……扯到你的伤口了?”
听着衔霜带着些许担忧的声音,霍则衍有一瞬间的怔然。
是啊,方才的那些并非是他的梦境,她真的已经能说话了。
所以,先前昏睡时,他隐约听见的那些不真切的声音,竟也是她同自己说的话么?
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她说过的那些话,他的眸色变了又变,心中也乱成一片。
半晌后,他终于开了口,却并未应答她的问题,只是同她道:“衔霜,你的病好了。”
衔霜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是“嗯”了一声,点头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她说着,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道:“但你现下的身子还未好。”
霍则衍仿若并未听见这后半句话一般,又轻声问她:“福顺未将出宫令牌给你么?”
“给了。”衔霜摇摇头,简明扼要道。
“那……”他看着她,声音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期盼,小心翼翼地问她道,“那你为何没有走?又为何,会来我这里?”
闻此,衔霜自然能猜到霍则衍想问些什么。
她看着他现下这副苍白的面色,便不由得想起他在她病着的那段时日里,是如何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不要命一般地折腾。
再想起他竟还在那些事情上瞒着她,故意不让她知道,即便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即便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她也还是止不住会有一种有气无处撒的感觉。
看着那道小心翼翼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对他道:“霍则衍,因为我得来看你笑话。”
若是此刻殿内还有旁人在场,听见她这样直呼天子名讳,还说了这样“大不敬”的话语,定然会被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霍则衍听到她的这句话时,面色亦凝了凝,却并没有什么要动怒的架势。
他只是微微有些恍神。
其实昏睡在榻上时,他似乎,也依稀听见了衔霜这样唤自己的名字。
只是那个时候,他尚且意识朦胧,听得亦是隐隐约约,太不真切。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也是她第一次,开口唤他的名字。
其实,他过去也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若是她有一日能开口说话了,唤自己名字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声音?
又会是什么样的语气?
霍则衍回想着这些,思绪也逐渐有些飘远,直至看着她朝着自己伸出靠近的手时,才慢慢回过了神。
他一怔,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她到底想做些什么,低低地问她道:“衔霜,你这是……”
只是他的话还尚未说完,便又止住。
眼见着她的手触碰到了自己的里衣,还要往更里面翻去,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了她的意图,忙轻轻按住了在自己身前作乱的那只手。
衔霜动了动,见他的手仍处处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再往里继续翻看下去,忍不住抬眸瞪向了他,对他道:“把手拿开。”
“让我看看。”她说。
素来那样温和柔顺的一个人,现下却罕见地显得有几分强硬。
霍则衍看着她,心中仍是有些犹豫不决。
出于本能和私心,他并不想让衔霜看见自己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
他不想吓着她,更不想让自己在她眼中显得更加狼狈。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眼前的这个衔霜,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因为他的一点小伤,就难过得掉眼泪的姑娘了。
毕竟她早就已经,不会再心疼他了。
第72章 第72章
回想起那个表明心意的夜晚,那把沾满淋漓鲜血的匕首,以及那个转身就走,未再多看一眼自己滴血伤口的决绝身影,霍则衍的心仍是隐隐作痛。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在皮肉之苦和锥心之痛中清晰地认识到,衔霜真的已经不在意他了。
不会在意他是否受伤,更不会在意他痛不痛。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便也就此收起了那些用受伤来博取她怜惜的小心思。
反正她也压根就不会在意。
像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又像是为了掩饰些什么,后来他每每再受伤之时,都会刻意避免被她看见。
只是眼下……
看着面前态度很是坚决的女子,霍则衍发现,自己竟是有些拗不过她。
趁着他愣神的这一小会功夫,衔霜已经掰开了他挡着自己的手,又胡乱地扯开了他遮挡着的里衣,看向了他的心口的那片伤处。
看见白色纱布上透出的斑驳血迹时,她的心也随之一滞。
忽然间,她有些不敢再掀开这层缠绕在他心口处的白布,也不敢再去想这白布下的伤口有多深,有多触目惊心。
她只是隔着这层白布,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处,像是担心会撕扯到他的伤口似的,动作很是小心轻柔。
感受着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自己心口的伤处,霍则衍的心也似是被什么点起了似的,随着她温热的手,荡起了层层漪澜。
但他仍是极为不自然地低着头,猜测着此刻衔霜眼中的自己,会有多狼狈不堪?
他想着,也紧紧攥着拳,有些局促地对她道:“衔霜,别看了……”
衔霜却仿若对他的话充耳未闻一般,凝目盯着他的伤处看了许久,直至眼眸开始变得有些酸胀,才缓缓地移开了视线。
担心他的伤口受了寒凉,会更不容易好,她慢慢地将他的衣物拢好,掩住了那片尚犹透着殷红的白布,又抬眸望向了他,开口问他道:“还疼吗?”
闻言,霍则衍倏然抬起了头,正对上了她那双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眸。
回想起她适才问自己的那句话,他心中并不太敢相信,只以为是自己一时间没有听清,出声问了句:“什么?”
衔霜略微有些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一边去掀他腕间的衣袖,一边闷闷对他道:“我适才是问你,你身上的伤,现下还疼不疼?”
听着她重复了一遍那话语,霍则衍心头猛然一震,浑然未察觉她此刻的目光,已然落在了自己腕间的一道道伤痕上。
还疼吗?
曾几何时,在雀岭山下的医馆里,也曾有人这么问过他。
只是当初那个会心疼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衔霜,早就已经被那时的他给弄丢了。
时至今日,她竟还会问自己这个么?
她真的还会关心么?
他凝视着她,静了须臾,终于按捺不住,轻声问她道:“我疼不疼,你如今……还在意吗?”
听着这话,衔霜握在他手腕间的手顿了一下。
明白过来霍则衍的意思后,在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的很想将他的手直接甩开。
但看着他腕间一道道显露于自己眼前的交错伤痕,她又努力克制住了这份冲动,硬生生地将这口气给咽了下去。
她轻轻地放下了他的手,看向他时,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道:“傻子,疼死你好了!”
“看来高公子说得对。”她心中止不住地越想越气,“霍则衍,你真的就是个傻子,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哪有这样傻的人?
为她落下了满身的伤痕,为她险些没了性命,为她不管不顾地做了那样多,却还尽数瞒着她,不让她知道。
衔霜虽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但从她负气的话语中,霍则衍还是捕捉到了些什么关键的信息。
“高逊去找你了?!”反应过来后,他赶忙急声问道,“我分明同他说过,他怎么能……”
他说着,又止住了话头,只是有些急切地问她道:“高逊都在你面前说了些什么?”
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衔霜抿了下唇。
但她本也没想着,要在霍则衍面前假装不知道那些事情,索性也就趁着这个时候同他将话挑明,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道:“总归,你瞒着我做的那些傻事,我都已经知道了。”
“不过你也别怪高公子,人家也只是一片好心。”她又对他道,“若不是他追出宫外告诉我这些,这些事情,你究竟还想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追出宫外……
所以,她其实原本已经离宫了,只是如今又回来了,是么?
霍则衍想着,耳边又响起了她没好气的声音:“还是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让我知道这些事情?”
听着她的一声声“质问”,他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看着她,轻声道:“衔霜,对不起。”
“同你隐瞒了这些事情,是我不好。”他说。
许是不曾想到霍则衍也不辩解几句为她思虑的苦衷,道歉竟道得这样干脆利落,衔霜不由得有些意外,心中的气也随之消散了些许。
她正想着同他再说些什么,却听见他又再度开了口:“所以你如今回来,便是因着知道了这些事情吗?”
衔霜一顿,刚动了动唇,寝殿的门外却忽而响起了清脆的叩门声。
她估摸着应当是齐院使来了,忙起身前去开门。
果不其然,的确一如她所料。
齐院使见到她时,面上虽有些讶异,但仍是躬下了身子,恭敬地朝里头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听着“皇后娘娘”的这个称呼时,衔霜愣了一下,直至身后那人出声吩咐“平身”才反应了过来。
她赶忙摆了摆手,含笑同齐院使解释道:“齐院使误会了,我如今,早就已经不是什么皇后娘娘了。”
“陛下将将苏醒不久,齐院使快瞧瞧看,陛下如今的身子,可好些了?”
她说着,也侧头看向了坐在榻上的霍则衍,看着他不知因何而暗淡下来的眸色时,笑意不自觉地敛了敛。
不过她很快便回过了神,牵着唇将齐院使请了进来。
看着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为霍则衍请完脉,衔霜忍不住有些担心地询问道:“齐院使,陛下如今可还有恙?”
齐院使捋了捋胡须,开口道:“陛下龙体已安,早前迟迟未醒,皆因心结所致,而今心疾既解,再进药石十日,龙体想来不日即可康愈。”
听着齐院使的话语,衔霜原本还有些忧虑的心总算彻底安定了下来,却又随着这话,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原来霍则衍的那块心病,竟当真是因为自己么……
衔霜想着,心绪亦略微有些不平稳,连齐院使是何时告退的都不曾留意。
看着福顺端着煎好的药走进来时,她站起了身,对他道:“福顺公公,我来吧。”
福顺心中虽有些惊诧,但也仍是应了一声“是”,恭敬地将那药碗双手呈给了她,退了下去。
望着寝殿的门被轻轻带上,衔霜端着沉甸甸的药碗,慢慢地坐在了霍则衍的榻旁。
她舀了一勺药,放在唇边碰了碰,见这药已算不得太烫,便将盛着药的瓷勺,递到了他的唇边。
看着她的这个举动,霍则衍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张口道:“衔霜,你……”
见他并未喝下那勺药,衔霜蹙了蹙眉,问他:“怎么?你居然,也会怕药苦吗?”
说来她心中也有几分感慨,先前躺在榻上的那个人是她,而端着药碗的人是霍则衍。
今时今日,这位置倒是转过来了,轮到她来“逼”着霍则衍喝药。
想起先前自己生病时,霍则衍是如何逼着自己喝下那样苦的药,又是如何将那苦药一口口“喂”给了自己,她的面颊不觉间又有些微微发烫。
不过好在,借着今日的这个机会,自己也总算可以小小地报一下先前的仇了。
她一定,一定要亲眼看着霍则衍喝完这碗药,一滴都别想着给她剩下!
衔霜这么想着,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悬在空中的手酸了。
她扬着压不下去的唇角,心情也很是愉悦,故意拖长了语调,对他道:“陛下,良药苦口,为了龙体能够早日康愈,就需得遵从医嘱,好好喝药。”
“陛下,还是快把这药喝了吧!”
听着她的这番话语,再垂目看着送至自己唇边的那勺药,霍则衍这才明白过来,她这是要喂自己喝药。
不曾想到自己如今竟还会有这样好的待遇,他心中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赶忙喝下了她递来的那药,弯着唇,温声对她道:“衔霜,这药一点也不苦。”
这药不苦?
听着霍则衍这话,衔霜险些没能拿稳手中的药碗。
这怎么可能?
适才她试温度时,分明也浅尝了一下这药的味道,这药明明就苦得要命,比起她先前喝的那些药,还要更苦上几分。
霍则衍居然觉得这药不苦?
难道是他又想在自己面前逞强,才故意这么说的?
衔霜思忖着,不信邪地又一连喂了他好几口,他却只是一口口喝着,始终未皱一下眉头,面上甚至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一副心情尚佳的样子。
仿佛自己喂给他的,不是苦药,而是甜羹似的。
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是霍则衍昏迷了太久,连带着味觉也出现什么问题了?
那碗沉甸甸的药,转眼间已然见了底,衔霜心中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次的喂药,和自己想象中的也实在太不一样了。
她将空了的药碗搁置在了榻旁的案上,看到同样被放置在案上的同心锁时,她神色微凝,目光也一时有些移不开来。
她轻轻拿起了那个同心锁,摸了摸上头的那道裂纹,问身后的人道:“都已经这么旧了,上回不是说让你扔了么?怎么到现在还留着?”
因着背着身子,衔霜便也看不见身后那人现下的神情。
她说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对霍则衍道:“上回我答应过要做一个新的给你,但后来……后来给忙忘了,等我改日得空了,再做一个新的补给你吧。”
说完这话后,又过了好一会儿,那人却始终未应答。
衔霜对他的反应不免有些始料不及,正想着转过身子,看看那个人这会到底在做什么时,身后沉默了许久的人,却忽而开了口,轻声问她道:
“衔霜,你这次回来……还会走么?”
第73章 第73章
许是不曾想到霍则衍会忽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又或是本就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衔霜把玩着同心锁的手,也随着他的这句发问微微顿住。
她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同心锁,侧过了身子,看向了身后的那个人,而他此刻也正目不斜视地望着她。
霍则衍凝望着眼前的女子,带着些许期盼的心高高悬起,如同紧紧绷着的风筝线一般,就连先前还冰凉的手心,现下也紧张得渗出了汗水。
他将手紧紧地握成拳,像是等候判官的最终审判似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七上八下地等待了许久,也始终未等到她作声,他到底是有些按捺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再度开了口,又重复了一遍适才的那个问题。
“衔霜,你还会走吗?”
他声音中夹杂着的紧张与不安实在太过明显,衔霜静了少时,终于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然地出声对他道:“总归……总归在你身子好之前,我不会走就是了。”
在他身子好之前,她不会走……
所以,她最终还是要走。
就算她现下因着他的身子尚未康愈,暂且留了下来,留在他的身边,可她终究还是会离开这里,离开自己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霍则衍悬着的心蒙上了一层失落,也重重地跌落了下来。
在那一刻,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的身子好不起来。
要是他的身子一直这样不好的话,那她是不是,也就永远都不会走了?
他想着,脑海中也不自觉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将起,衔霜就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似的,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补充道:“不过——”
“不过我若是知道,你故意折腾自己,硬拖着身子不肯好的话,便收回这句话,立刻就走。”她正色对他道。
听着她的这句话,霍则衍赶忙打消了那个将将冒出来的念头,同她保证道:“衔霜,我不会的。”
衔霜没有再说话,也未再看他,视线落在了透过窗棂斜斜挥洒下的一缕残阳上。
已至傍晚时分,她竟不知不觉间,在明和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按着她原先的打算,回宫不过只是来看上一眼,而到了现下的这个时辰,她也早就应当,带着岁欢离宫了。
她先前从未曾设想过,自己要在这个地方久留下去。
她原本就是要走的,来看那个人一眼就走的。
可适才霍则衍问她还走不走时,她不知为何,心中却是犹豫了。
不止如此,她适才,竟还同他说了些什么?
她都答应了他些什么?
衔霜想着,心下不免又变得有些心烦意乱。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自走进这明和殿,看到紧紧闭着双眼,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的那个人起,她先前预想好的那些计划和打算,在那一刻,几乎就已经被尽数打乱了。
这其中的原因,她那时顾不得去想,现下也不愿再深究。
罢了,罢了。
这个人总是不知道顾惜自己的身子,又那样喜欢不要命地折腾自己,如今他的身子还未康愈,她还是得多看着他些才是。
他毕竟是因为她,才把自己硬生生折腾成了这副样子。
而她眼下暂且留在这里,等他身子好起来再走,本就也只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她想。
……
新春已至,虽还在正月里头,但天色却不再似先前的深冬暗淡得那般早,今日衔霜走出明和殿之时,尚能看到黄昏的夕照。
仿若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回宫便已有九日。
这九日里,她几乎日日都会去明和殿。
从前她居于宫中小一年的时间里,去明和殿的次数加起来,似乎都没有这短短的九日要多。
霍则衍的身子亦是在这九日里恢复了许多,甚至早在好几日前,便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政务和奏折。
只是她仍是有些担心他还未好全的身子,也总是会看着他,不许他再同从前那样,不分昼夜地熬得太厉害。
好在他在此事上,也还算听她的话。
看着如血的斜阳洒落而下,衔霜忽然想起了,今日齐院使来明和殿请平安脉时说过的话。
霍则衍如今的身子已然大致无虞,只需明日再服最后一日药,此后便也无需用药了。
听着齐院使的这句话,她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那些忧虑。
可不知是何缘故,她心里除了高兴外,随之而来的,却还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怅然。
就连她自己,也委实有些想不明白,她心底的这份怅然究竟从何而来。
霍则衍的身子康愈了,她也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和负担的出宫了。
照理说,她心中,分明应当为此感到欢喜才是。
看着青石板上淡淡的余晖,心底那道尖锐的声音,时隔数日,再度出现在了她脑海里。
衔霜,你说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同他朝夕相处了这短短几日,你竟还真的舍不得走了不成?
衔霜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要矢口否认。
怎么可能?她只不过是……
她忽然顿住,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说”下去,更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只不过是什么?
见她停了下来,那道声音哂笑了几声,也不知是在嘲讽何人。
衔霜,其实你心里明明就很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想要些什么。
可是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不敢承认呢?
你自己看看,你现下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和那个人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
衔霜被那句句犀利的话语刺住,一时间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来反驳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
可她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吗?
这么久以来,她所求的不过只是“自由”二字。
离开这座束缚着她的皇城,离开那个困住她的人,不正是她一直以来所想要的吗?
又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呢?
其实她根本就看不懂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更看不懂自己此刻的心因何纷乱难平。
本以为那个声音已经就此消停了下来,不曾想才将将喘’息少顷,那故作高深的声音便又诡异地冒了出来。
衔霜,你说你想要自由,可现如今处处困着你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你自己。
你明明想要去爱那个人,明明想要和他在一起,却又束缚着你自己的心,硬生生逼着自己放手。
你明明说过要重新开始,却为了几句话,始终将自己困在了过去的囚笼里。
一次又一次,你以“过去”为枷锁,告诫着自己不能再爱他,不允许自己去爱他,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还爱着他。
……
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剧烈地摇了摇头,试图逼退那道让她透不过气的声音。
那声音竟变得柔和了些许,在她心底再度响起。
衔霜,其实无人可以左右你的想法,动摇你的心,除了你自己。
是走是留,是去爱是放手,你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只要你不后悔。
……
感受着那道声音消散在自己心底,了无痕迹,衔霜茫然地抬起头,望向了暗淡下来的天空。
那缕斜阳,早已不知在何时,荡然无存了。
她努力压下了心中的种种情绪,慢慢地走进了兰溪苑。
将将走进里屋,岁欢就朝她扑了过来,蹭在她怀中,撒娇道:“娘亲,你总算回来啦,你现在每天都回来得好晚——”
看着怀中的小女儿,衔霜的心忽而静了下来,温声对她道:“娘亲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父亲近日身子不好,娘亲得去照顾他。”
“哼,他才不是我父亲呢。”岁欢小声嘟囔道。
不过衔霜并没有听清,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问她道:“什么?”
“没什么啦。”岁欢倒也没再重复一遍,只是仰起头,将自己颈间戴着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娘亲你看,我脖子上戴的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衔霜顺口接道,看清楚她颈间戴着的白玉玉锁时,却是一愣,紧接着问她,“这玉锁,是从哪里来的?”
此玉锁通体透润,一看便知极为珍贵,她却并不记得,岁欢是何时有的这个玉锁。
“是一个姐姐今天下午送给我的,说是给我的见面礼。”岁欢摸着自己脖颈上的玉锁,回答道。
“姐姐?”衔霜敛了敛神色,“哪个姐姐?”
瞧着自己娘亲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郑重,岁欢缩了缩脖子,认真回想了起来,乖乖道:“是一个……一个很漂亮的大姐姐。”
见从岁欢嘴里根本问不出什么,衔霜侧过了头,问一旁的珠儿道:“她说的那个姐姐是谁?你可认得?”
她带着岁欢,在这里结交的人并不算多,称得上相熟的女子更是鲜少。
除了霍疏月外,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人竟会送岁欢这样贵重的见面礼。
可若当真是霍疏月这个姑母的话,岁欢应当也不会不认识。
“姑娘。”珠儿迟疑了一下,对她道,“是……是方二小姐。”
第74章 第74章
“今日下午方二小姐来时,守门的宫人见是姑娘的妹妹,便也没敢拦着……”
“她如今还来这里做什么?”衔霜颦着眉,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岁欢,问珠儿道,“她见了岁欢,可有说些什么吗?”
“方二小姐未多说什么,只是给了这玉锁,说是赠与公主的见面礼,公主见了很是喜欢,就收下了。”珠儿应道。
听着这话,衔霜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岁欢的脸颊,弯下了身子,对她道:“你呀,都不认识人家,就敢随随便便收人家给的贵重东西?”
她说着,又朝着岁欢伸出了手,温声哄她道:“岁欢乖,把玉锁给娘亲,咱们先给人家还回去,回头娘亲再给你买一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谁知岁欢一把护紧了自己颈间的玉锁,很是不情愿地噘起了嘴,嘟囔道:“之前不认识,现在不是也认识了嘛。”
“而且,而且那个姐姐看起来可喜欢我了呢,要是把她送给我的东西再这么还回去的话,她肯定会很伤心的!”她据理力争道。
听着岁欢振振有词,并不愿意将方馥给的玉锁还回去,衔霜拧了一下眉心。
她本还想说些什么来劝岁欢,这小丫头却像是预知了她接下来的话似的,讨好似的蹭了蹭她的胳膊,笑着对她道:“好啦,娘亲最好啦!”
“对啦娘亲,我今天下午的字还没有练完呢,我这就回去练字啦!”
看着岁欢护着脖颈间的那个玉锁,咚咚咚地小跑离开,一溜烟就没了踪影,衔霜颇有些无奈地同身旁的珠儿叹道:“你看看这孩子。”
“姑娘,只是一个玉锁而已,公主又那样喜欢。”珠儿道,“更何况,方二小姐说到底,毕竟也是公主的姨母啊。”
“姨母?”衔霜口中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又轻声问珠儿,“你是说,她是岁欢的姨母?”
珠儿记起衔霜先前对方家及方馥的态度,反应过来自己适才说错了话,忙歉疚地低下了头,自责道:“姑娘,奴婢……”
“无妨。”衔霜猜到珠儿会说些什么,只是摇了摇头,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语,转而问道,“她是何时来的?又是何时走的?”
“方二小姐约莫是申时来的,见姑娘不在屋里,同公主打了个照面后,也未再在兰溪苑久留,托奴婢将她带来的东西转交给姑娘后,就匆匆走了。”
珠儿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对她道:“姑娘放心,姑娘先前交代过奴婢的话,奴婢今日也已经转告给了方二小姐。”
她先前交代了什么话?
衔霜回想了好半晌,才依稀记起是自己上回焚了方馥的来信时,曾告诉过珠儿,若是方家日后再来人,便让她帮忙转告,自己不会回方家。
她静了一下,问珠儿:“除了那玉锁,她还带来了什么?”
顺着珠儿的目光,她的视线落在了案上搁置的长木匣上。
打开那个长木匣时,衔霜并没有想到,里面放置着的,会是一册厚厚的佛经,和一枚样式很是熟悉的白玉雕花玉佩。
看着玉佩上雕刻着的小字,她蹙了蹙眉。
方馥把自己的玉佩给她做什么?
她对于这枚家传的宝贵玉佩,不是素来爱重得紧么?
衔霜看了一眼那玉佩,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那卷厚厚的佛经上。
她随手翻开了那册佛经,看见卷卷素纸上的血色墨迹时,面色却不由得微微凝住。
她不曾想到,这佛经,竟是由血墨誊写而就。
其上娟秀的殷红字迹,与上回方馥寄来书信上的笔迹,看起来亦是别无二致。
纸张上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却并不显得污浊。
前面的几十张素纸上的血色墨迹已然变得暗红发沉,不难让人察觉,这一册厚厚的佛经,应是被誊写者抄就了好一段时日。
足足近百页纸。
衔霜不知道,将这整整一册佛经抄就下来,需要用上多久的时间,花费多少的心力,又需要损耗多少的血?
她压着凝重的心思,一页页翻看着这册佛经,看着其上的血色字迹由暗转新。
将佛经慢慢翻至最后一页时,她有些讶然地发现,这册厚重的佛经底下,竟还另外压着一张薄薄的纸。
纸上的墨迹虽已干涸,却不显暗沉,想来是将将被人写就不逾几日。
看着首处的“长姐”两个字,和那与血经一致的字迹,衔霜也不难猜到是何人写就,却仍是凝了凝心神,细细看了下去。
“长姐,闻古语有云,以血书经,诚感天地。今吾亦欲效此法,抄写佛经一卷,愿以此至诚之心,祈愿长姐身体康健,永离病痛之苦。
家中尚玉,言玉可护人平安,今取玉锁赠予甥女,以为初见之礼,愿此锁能护佑甥女,岁岁年年,无忧无虑。
吾之玉佩,佩戴经年,今朝赠予长姐,亦愿以此物,将余之平安尽数转于长姐之身,只盼长姐余生平安顺遂,称心如意。”
……
衔霜安静地将那张纸上所写就的内容看完,又出了少时的神,才将这个长木匣慢慢合上,连并着其中的东西一起,收进了那个放置着白玉玉佩的玄柜里。
“珠儿。”默然了许久的她忽而开口,问身侧的人道,“你觉得……我先前让你转告方二的话,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珠儿哑然失笑,打趣她道:“奴婢原本以为,姑娘对方二小姐有多‘狠心’呢,原来区区一卷佛经,也就将姑娘‘收买’了。”
见衔霜沉默不语,珠儿猜测着可能是自己言多,惹得她心中不快,赶忙又对她道:“适才是奴婢多嘴了,还望姑娘莫要见怪才是。”
衔霜却只是道:“在我心中,你也是我的妹妹,姐妹之间,本就是有话直言,不必小心翼翼,又哪里来的什么多不多嘴。”
听她这样说着,珠儿便也大起了胆子,问她道:“姑娘如今,还怨方二小姐吗?”
衔霜并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其实,她原本就谈不上有多怨方馥。
当年的方馥,不过是一个被家中宠坏的千金小姐,养得一身骄纵脾气,也素来任性惯了,得理更是不肯轻易饶人。
而那个时候的她,又有什么可和她去生气的呢?
更遑论,是世事变迁的今日。
衔霜想着,忽而听见珠儿再度开了口,问自己道:“那姑娘如今心中,还怨着陛下吗?”
她怔了少顷,才勉强笑着反问珠儿:“好端端的,怎么就忽然提到了他?”
“奴婢……奴婢只是有些好奇。”珠儿道。
因着屋内此刻只有她与衔霜两个人,又因着适才衔霜刚刚说过,她们二人之间,有话直说便可,她现下说起话来,便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有着太多顾忌。
“姑娘先前一直惦记着要出宫,也好不容易才终于出了宫,可如今却又回来了。”
“其实奴婢也能猜到,姑娘如今乍然回宫,是因着陛下龙体有恙。”
“姑娘虽嘴上不说,但奴婢眼见着姑娘日日在兰溪苑与明和殿之间来回奔忙,也能看出,姑娘心里,多多少少,都是挂念着陛下的龙体的。”
“只是有一事,奴婢心中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珠儿说着,看了一眼衔霜,见她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终是忍不住道出了这些时日压在心里的困惑。
“奴婢想不明白,姑娘此次回宫,是因着觉得陛下是为了姑娘才龙体抱恙,还是因着……”
她说着停了下来,迟疑了少顷,方轻声问衔霜道:“姑娘,您心中……如今还爱着陛下吗?”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放在檀木玄柜门旁的手顿了顿。
与此同时,同样微微顿住的人,还有立于门外的霍则衍。
他垂目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玉簪,心也仿若陡然间被什么提起了似的,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其实他今日来兰溪苑时,并不曾想到会恰好听见这样的交谈。
他今日过来,原本只是想着给她送这根玉簪的。
衔霜这次的回宫,让他本已彻底死寂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些许希望。
即便她说过她迟早会走,可她这些时日的靠近与陪伴,仍是让他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错觉。
霍则衍能隐约感觉得到,衔霜如今对他,似乎已经不再似先前那般抵触了。
她会主动来见他,会喂他喝药,会过问他的伤势和身子,甚至有时,还会对他使些从前从未有过的小性子。
每一个发现,都足以让他心中欣喜若狂。
这些是不是能够证明,他如今,其实还是有机会的?
他和衔霜,是有机会重修旧好的!
霍则衍想着,觉得自己也应当同她示好。
即便她早已知晓了自己的心意,可他如今,也还是总得同她再表示些什么。
他听闻,民间男子同女子表明心意时,大多都会以发簪为信物。
虽然他从前送过她数不尽的珠宝首饰,其中也不乏有各式各样的朱钗金簪,但他觉得,这些还是远远不够。
他想要亲手为她雕刻一支发簪,就如同她当初为他亲手雕刻同心锁一般。
早在数日前,他就已经派人寻来了上好的良田温玉,也开始着手尝试此事。
只可惜他能文会武,对于此事却几乎是一窍不通,一雕一琢,小心翼翼,刻得简直是奇慢无比。
可他偏生又想着给她一个惊喜,每每在她走出明和殿后,才敢悄悄拿出藏好的器具,开始悉心雕刻打磨。
就这样,足足过了八个晚上,他才依着图纸,打磨出了一支勉强还算看得过去的玉簪。
但看着手中简简单单的玉簪,他心中又不免有些担心。
这样光秃秃的一根簪子,做工算不上有多精细,看起来亦是有些简陋,衔霜收到的时候,会不会嫌弃?
但若是要雕刻得更精细复杂些,于现下的他而言,又实在太过困难。
好在衔霜本就喜欢素净,也许这样简单的簪子,正好就合她的心意呢?
霍则衍盯着手中刻好的玉簪看了许久,还是暗暗盼望着她会喜欢。
其实原本应当趁着衔霜今日来明和殿时,就将这根簪子给她。
只是今日的她看起来,似乎与往日着实有些不同。
他能明显感觉得到,她今日的心情似是并不好。
而他看着她眼底淡淡的怅然,心中暗自思虑着那些从何而来。
一时间,竟也就将这根藏于袖中的玉簪抛却了脑后,直至她走后方想起来。
想着接下来的漫漫长夜,他便有些按捺不住再等到明日,却又不愿让宫人将这玉簪转交给她。
这是他亲手为她所刻的玉簪,自然也该由他亲手交给她才是。
况且,他也很想亲眼看见,衔霜收下这玉簪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会高兴吗?会对着他笑吗?
于是他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拿着这根簪子,来了兰溪苑。
同从前一样,没有提前知会,也没有通传,只是屏退了左右的宫人,走向了那间他曾去过无数次的寝房。
他并不曾想到,自己竟来得这样凑巧。
霍则衍知道,衔霜不会希望自己窃听她与身边宫女的对话,也知道自己如今不应当这样做。
但听见她们谈论起自己时,他搁在门把手上的手,还是悄然不觉地慢慢放了下去。
随着她们的一句句交谈,他的心不断地波澜起伏,更是在听见珠儿末了的那句发问时,骤然间高高悬了起来。
霍则衍紧紧攥着手中的玉簪,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却怎么也压不下,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紧张与期盼。
他从未同现下这样紧张,又这样期盼过。
他真的,真的很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想要知道衔霜如今回来,究竟是因为他为她做的那些事情,还是因为……
爱他?
衔霜还爱他吗?
她……还爱着他吗?
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更不敢再去奢求衔霜如今的喜欢。
但因着这些时日以来的靠近与陪伴,他心中,又止不住地生出了些许妄念和期盼。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
衔霜其实,或多或少,还是爱着他的?
霍则衍立在寝房门前,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此刻,究竟是以着怎样的心情,紧张不已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想要听见衔霜亲口所说的那个答案,却又有些控制不住地害怕听见她的答案。
害怕她口中会说出,那个自己并不愿听见的答案。
恐惧与希冀相杂在一起,让他的心也几欲窒息。
可他心神不定地等了好一会儿,屋里屋外却始终都只是一片寂静,只余下了他如同擂鼓般的咚咚心跳声。
她为何不说话了?
她为什么,*不回答这个问题?
霍则衍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推门而入的冲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前,死死盯着眼前紧紧闭着的房门,似乎想要透过这扇密不透风的木门,看见衔霜现下的神情。
只是实际上,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他既压根看不见里头那人的面色,也根本就猜不透她此刻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又因何而始终沉默不语。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听见她缓缓开了口。
“我不爱他,我早就放下他了。”
衔霜的声音很轻,但在这片静谧的环境里,已经足够让他听得很清晰。
“如今不得不逼着自己回宫,也是因着知道了他做的那些事情,他受的那些伤,都是为了治好我的病。”
“一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却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心中实在是不安。”
不相干的人?
听着她平淡的声音,霍则衍猛然攥紧了手中的玉簪。
原来他于她而言,仅仅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么?
他摇了摇头,浑然不知手中的簪子已然嵌入了皮肉,也丝毫不觉得疼痛,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听见她继续往下说着:
“我是已经不爱他了,但我也不想亏欠他什么。”
“等他身子一康愈,我就会带着岁欢离开这个地方,今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自此便归于陌路,咫尺天涯,永不相见。”
……
归于陌路,咫尺天涯,永不相见。
好一个“永不相见”。
听着她的话语,霍则衍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衔霜已经不爱他了,他明明知道的,他明明早就知道的。
她刚回来时,也曾明确地告诉过他,等他的身子好了,她就会离开这里。
这些,他明明都是一早就知道的。
可是为什么,现下听着这些话从她口中再度说出来,他心里还是这样抑制不住地难过呢?
是因着这些时日里,自己和她的关系稍稍缓和了些许,他心中,便又不可控地生出了对她的妄念么?
可他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妄念?
他怎么敢,在当初说了那些过分的话语,恶狠狠地伤了她的心后,再厚颜无耻地去奢求她的喜欢?
他凭什么觉得,在经历了那些后,她还能不计前嫌地重新喜欢上自己?
他怎么敢去妄想?
觉察到手中似有黏腻液体滴落于地,霍则衍低下了头,目光落在手中染满了鲜血的玉簪上时,却是一怔。
他想不通,这样温润细腻的玉簪怎么会将手刺伤,也不知晓这玉簪是何时刺入的他的手。
可看着往外渗着血的手,他却似乎根本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事实上,他此刻痛苦不已的心,比起被簪子刺破的手,几乎要疼痛上千万倍。
霍则衍近乎是有些麻木地立于门前,片时后才慢慢回过了神。
他从怀中翻找出了一块绢布,却顾不得去包扎尚在滴血的手,只是小心翼翼地,擦拭起了落满殷红的玉簪,将其细细收进了怀里。
而后又慢慢地蹲下了身子,一点一点地,笨拙地擦拭起了滴在地上的鲜血。
他不想让这些血污了衔霜门前的地,也不想被她发现。
不想让她发现滴落在地上的这些血,更不想让她发现,自己今日,曾来过这里。
隔着这扇木门,里屋的衔霜并不知晓,门外适才悄无声息地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不知有人来过,不知她方才对珠儿说的那番话语,被人尽数听进了耳里,亦不知那个人是如何狼狈地仓皇离去。
她静默了良久,忽而再度出了声,轻声对望着自己的珠儿道:“珠儿,你知道吗?”
“刚刚的那些话,我在心中,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
第75章 第75章
听着衔霜的这一番话,珠儿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只是有些不解地出声唤道:“姑娘?”
衔霜的眉目间带着几分怅惘,似是在同珠儿说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这些日子以来,我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这些话,可依旧还是……”她摇着头,轻声叹道,“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珠儿渐渐地明白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姑娘是说,姑娘其实还……”
她说着又噤了声,踌躇着当不当将后面的话就这样直接说出来。
衔霜却似是猜到了她要问什么一般,轻轻地点了点头,口中却是直截了当道:“是。”
“我还爱着他。”
闻此,珠儿面上虽略微有些讶异,心中却也并不觉得此事太过意外。
她笑了笑,对衔霜道:“姑娘如今与陛下两情相悦,这是好事啊。”
但看着衔霜的面色,她又收起了面上的笑意,困惑不已地问她道:“这本是件好事,可姑娘现下,为何还是满面愁容呢?”
“好事?”衔霜念着两个字,也看向了珠儿,“珠儿,你当真觉得,这竟是件好事么?”
“你难道不觉得……不觉得这其实很可笑么?”
似是没预料到衔霜竟会这样问自己,珠儿愣了一下,随后赶忙摇了摇头,反问她道:“姑娘为何,竟会这样想?”
“我明明,明明说过要放下他,可心中,却还是止不住地担心他,牵挂他,一知晓他出了事,就又立刻上赶着巴巴地回了宫。”
衔霜说着,垂下了眼睑,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明说过要忘了他,可兜兜转转这么些年,直至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始终都忘不了,也放不下……”
忘不了,放不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他。
是啊,她说着做不到原谅他,可她偏偏,也做不到不去爱他。
这是何等可笑,又是何等可悲?
她想。
“可姑娘又为何要忘,为何要放下呢?”
珠儿的声音适时地拉回了她飘远的思绪。
“姑娘既不想放下,就不必勉强自己去放下。”珠儿看着她,对她道,“姑娘心中既还爱着陛下,那就留下来,和陛下好好地在一起。”
留下来,和他好好在一起……
这句话仿佛带着几分诱人的蛊惑,让衔霜的心不自觉地动了动。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她心中,又何尝不曾有过这个念头?
只是……
她很快就摇了摇头,同珠儿道:“我若是真的这样做了,那从前的那些事情,算是什么?”
不等珠儿回答,她便又自顾自地开了口:“算是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吗?”
听着她的话语,珠儿默了默,片时后方问她道:“姑娘,您与陛下,虽已共同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但您心里,其实还是过不去从前的那道坎,对吗?”
见衔霜没有说话,珠儿思忖了少顷,对她道:“姑娘,奴婢虽读过的书虽不算多,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奴婢听闻过一句话,叫‘往者不可……’”
她说到一半又忘了词,努力回想了好半晌,也未记起那句古话后头究竟是什么来着。
“是不是‘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静默着的衔霜终于忍不住出了声,问她道。
“对,姑娘,就是这个!”珠儿忙不迭点了点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姑娘如今饱读诗书,也定然比奴婢更懂这句话的含义。”
“奴婢知道,姑娘对从前之事耿耿于怀,也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她认真对衔霜道,“可是姑娘,从前的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今后的日子却还很长。”
“姑娘与陛下原本便是情投意合,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从前的那么多年,已经是令人扼腕叹惋。”她说着顿了顿,又道,“姑娘难道还要再为着从前,和陛下错过今后的一辈子吗?”
闻此,衔霜倏然掀起了眼帘,眸中却尽是茫然。
一辈子……
这个字眼实在太过漫长,即便是在从前,她也很少去作这样的设想。
可适才听着珠儿的话语,她才惊然发觉,原来自己和那个人之间,已经蹉跎了将近五年的时间。
她不知道,她和霍则衍的一辈子,还能有几个这样的五年?
而她和他两个人之间,还会有所谓的一辈子吗?
他还会出现在她今后的生命里吗?
她还想让他出现在她日后的人生中吗?
衔霜敛了敛纷乱无序的复杂心绪,开口问身边的人道:“珠儿,你同我说这些,是想劝我留下来么?”
珠儿却只是摇头道:“奴婢并非想劝姑娘什么,况且姑娘若是当真铁了心要走,奴婢也根本劝不动姑娘什么,奴婢只是希望,姑娘最终做出的决定,是顺从自己心意的。”
顺从心意。
衔霜慢慢地咀嚼着这四个字,思绪交织的心也在忽然间,彻底静了下来。
翌日走进明和殿,看见那个人时,她的心亦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同往常一样,她抬步走上了前,并未发觉那人在看见自己时,悄然将手藏在了袖中。
虽觉察到眼前的人似乎和昨日看起来不大一样,但衔霜也并未多想,只是轻轻咳了一声,对他道:
“霍则衍,我今日来,是想为着从前的事情,同你做个了断。”
听着她的话语,霍则衍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藏于袖中的手,还未愈合的伤口再度渗出了血,染透了裹住伤口的绢布。
他却浑然不觉得痛,只是低下了头,对她道:“我知道。”
该来的,果真还是来了。
他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不曾想,这一日,竟会来得这样快。
“衔霜,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想同我说些什么。”他轻声道。
“你知道?”
闻言,衔霜微微有些讶异地看向了他。
可自己现下分明还什么都没说呢,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接下来都要说些什么的?
霍则衍却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同她道:“衔霜,我如今的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见他忽然岔开了话题,衔霜有些不明其意。
她抿了抿唇,将将要说些什么,便又听见他的声音响起:“你放心,我先前说的那些话,都还作数。”
他先前说的哪些话?什么作数?
听着霍则衍这番不明所以的话语,她不由得蹙了蹙眉,而那人还在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着:
“出宫的令牌,福顺也已经给过你了,若是盘缠不够的话……”
这一回,衔霜总算明白了过来他这话里的意思。
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语,开口质问他道:“霍则衍,你这是在赶我走?”
“不是!”霍则衍摇了摇头,有些慌忙地同她解释道,“衔霜,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刚刚,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看着他回避的视线,衔霜极为罕见地真正生了气。
“凭什么你想让我留下的时候,我就得乖乖留下,你想让我走的时候,我就得立刻走人?”
回忆起从前的事情,她止不住地愈发生气起来,也咬紧了牙关,一字一顿地对他道:“霍则衍,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还就不走了!”
听见衔霜说出“不走”这两个字时,霍则衍下意识地抬目望向了她,似是想要判断她这句话的真伪。
见她的面色和神情都不似说笑时,他心中立时一喜,但回想起她昨晚说过的话语时,这缕欣喜又很快褪了下去,被黯然取而代之。
“衔霜,其实你无须这样的。”他定定地看着她,对她道,“我为你做那些事情,并非是想挟恩图报,凭借此逼你留下。”
“我做的那些,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并不亏欠我什么,也不必有所负担,更无须为此心中不安。”
想着她昨日的那些话,他强忍着心中扩散开来的疼痛,慢慢对她道。
“你不必因为这个,就强迫自己留下来的。”
他说着,又移开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害怕自己再看下去,便会更难克制住,自己心中那份想要将她永远留下的贪恋。
“更何况,如今我的身子也已经好了,你也不用再勉强自己继续……”
他的话语尚未说完,便再度被衔霜毫不客气地打断。
她看着他,近乎有些咬牙切齿道:“霍则衍,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自以为是?”
“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觉得,我们的一切,都只能由你一个人来说了算?”她气道,“而我在你眼里,连做去留决定的权力和资格都没有?”
“不是的……”霍则衍摇着头,有些艰难地出声道,“衔霜,我没这样想,我只是……只是想给你自由。”
若是仅仅只论私心,他当然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下她,想要将她永远留在自己的身侧。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如若不是因着他为她做了那些事情,如若不是他为她受伤昏迷,她根本,就不可能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他如今身子已然康愈,又怎么能再为了一己私欲,丝毫不顾她的意愿,像从前一样,自私自利地将她困在自己的身边?
听着霍则衍的这句话,衔霜紧紧攥着衣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可是于我而言,顺从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自由。”
第76章 第76章
她的心意?
听着衔霜不假思索道出的话语,霍则衍紧紧握着的手忽而一顿,一时间并未明白过来她这句话的含义。
她的心意是什么?
而她想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
看着面前的女子,他根本来不及在心中再慢慢思忖下去,下意识地就这么开口问了出来。
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时,衔霜颇有些不自然地错开了视线。
其实适才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嘴实在太快,竟就这样没有铺垫地,将自己心里的话直接对他说了出来。
现下听着霍则衍的发问,她的面庞更是止不住地有些发烫。
不过她今日过来,原本就是要同他说这些事情,眼下也没必要瞒着他,更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
不若就借着这个话头,索性同他把话说破,将一切都挑明。
衔霜心中虽是这么想着,但来时路上便已经思量好的那些措辞,现下到了唇边,却又一时有些说不出口。
她咬了咬唇畔,声音闷闷道:“我如今,人都已经回来了……”
“我的心意,你难道……还猜不到么?”
她说着,也望向了那人。
但看着他带着几分怔然的神情时,她不由得开始有些担心,这人还真的就一点也都猜不出来。
犹豫了须臾,衔霜决定,自己还是得同这人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她想着,也未再继续迟疑下去,直接开了口,对他道:“霍则衍,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不走了,我想留下来,同你在一起。”
看着眼前面色微微泛着红的人,听着她的声音,霍则衍有片刻的失神。
直至很久以后,他才慢慢地明白了过来她这句话里的意思。
但他仍是有些难以相信,亦或是不敢相信,自己适才听到的话语。
衔霜她方才竟是在说……
可是,这怎么可能?
现今的她,怎么可能还会愿意留在他的身边,愿意和他好好在一起?
但她的神色和语气,却也不似是作假。
事实上,自己已经应允了放她出宫,她若是不愿意留在这里,也压根没有这个必要,再在此事上来欺骗自己。
难不成……
难不成她如今,是真的已经回心转意了,愿意再次接纳自己,愿意和自己重修旧好了吗?
霍则衍想到此处,心中也止不住地有些激动和欣喜。
只是这个念头将将冒出来不过一瞬,他便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眸色再度暗淡了下去。
见霍则衍的反应并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高兴,反倒同自己所设想的大有出入,衔霜心中不免有些费解起来。
看着他眼底显而易见的黯然,她拧了拧眉心,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道:“我说我不走,你看起来,好像很失望?”
“还是说……”她顿了一下,再度问他道,“是我又在自作多情了?其实你如今心里,并不希望我留下来?”
“怎么会?!”听着她这话,霍则衍有些急切地出声否认道,“衔霜,我当然想你能留下,我只是不希望……”
他说着又停了下来,垂下了视线,轻声对她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我做的那些事情,刻意说这样的话来哄我。”
“我说过,我是心甘情愿做的那些,你不必觉得心中不安,更不必为着这些,逼着自己和我在一起……”
听他又说起这些话语,衔霜险些被他气笑。
但她到底还是笑不出来,只是强压着心中的气,咬着牙问他道:“谁同你说,我是逼着自己了?”
“霍则衍,你究竟为何会这样想?”
对于这个人的固执己见,她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她适才,分明已经同他说得清清楚楚,她是在顺从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他为何还是这样觉得?
“你说你为我做这些是心甘情愿,那我如今决定留下,决定和你在一起,为何就不能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听着她说出这四个字时,霍则衍的心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他抬眸看向了衔霜,也下意识地张口问道:“可是昨晚,我分明听见你同你身边的宫女说……”
话刚刚说至一半时,他便很快意识到,自己竟不慎在她面前说漏了嘴,又慌忙住了口。
但到底为时已晚,衔霜显然也已经从他尚未说完的话中,捕捉到了这一点。
她愣了一下,不过须臾就反应了过来,问他道:“你偷听我和珠儿说话?”
见此事已经掩盖不过去,霍则衍如同一个犯错被抓住的孩童一般,低下了头,有些歉疚地同她道:“是我不好,衔霜,我并非是有意……”
衔霜却只是打断了他还要往下说的声音,直截了当地问道:“昨日晚上,我同珠儿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多少?”
回想起自己昨晚和珠儿对话的始末,再结合着霍则衍今日的种种反应,她也不难猜到,他听见的大致会是哪些内容。
昨日的一开始,她的确是说了些容易被人曲解的话语,可她后来,不是还说了……
不等他开口回答上头的问题,她便忍不住问他道:“我后来说的那些,你难道,就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么?”
后来?
闻此,霍则衍不由得怔了怔。
他在听见她说出,要与自己归于陌路,永不相见时,心就已经痛得几近窒息,哪里还敢再继续久留下去,听着她口中说出让他更加绝望的话语?
可她现下这样说,难不成是昨日他离开后,她又说了些什么?
他并未听见的那些话,都会是些什么?
霍则衍想着,心中也按捺不住地再度生出了些许希冀,试探着轻声问她道:“衔霜,你后来……还说了些什么?”
听着这话,衔霜心中也大致了然。
看来这个人,果真只将她昨晚说的话听了一半。
所以,他是因着只听见了自己前头所说的那些话,却压根未听见后面的补充交代,今日才会同自己之间,生出这样的误会么?
不曾想到问题的关键竟会出在此处,如此说来,她倒也有些责任。
衔霜想着,心中的气消散了些许,也将声音稍微放柔了些,对他道:
“罢了,你昨日既未听全,那我今日,便再同你说一遍。”
“我选择留下,不是因为心中不安,也不是因为觉得对你有所亏欠,而是因为……”
她说着,面颊又变得有些发热,却还是将后面的话慢慢说了出来。
“因为我始终放不下你,也因为,我还爱着你。”
“你先前说过,想让我再给你一次弥补的机会。”她说,“我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
“从前的那些事情,在今日也算是彻底做了个了断,往后的日子,我会试着,和你重新开始。”
将这些积压在心底的话一股脑说完后,衔霜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似是也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反复纠结了这么些日子,她在昨日,也算是彻彻底底地想明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既然她始终都忘不了那个人,既然她心中还依旧爱着那个人,又为何,一定要生生逼着自己去放手呢?
若是她真的这样做了,除了折磨霍则衍外,又何尝不是在折磨她自己?
珠儿昨日说的不无道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往后的日子还那样长,与其这样让彼此的余生都痛苦煎熬下去,为何不顺着自己的心意,尝试着给自己和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左右他们两个也都是经历过数次生死的人了,就算往后的日子并非一帆风顺,又有何可惧?
她想,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应当也算是做出了那个不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听着衔霜的这番话语,霍则衍僵硬着身子,过了许久,才一点一点地反应过来,她将才都同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适才,竟说她爱他。
她说她还爱着他!
这句话犹如一个惊雷,在他的心底里乍响,而她接下来的话语,更是让他原本早已沉寂下来的心,骤然间掀起了层层惊涛骇浪。
重新开始……
随着她的这句话,他的心震了又震,也倏然攥紧了藏在袖下的手。
他适才,应当不是在做梦吧?
可如今即便是连梦里,他也不敢再去幻想这样好的事情。
关于衔霜,似乎连做这样一个妄图再度拥有她的梦,于他而言都已经是奢望。
只是眼下的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切。
近在眼前的女子,一张一合的朱唇,温和清晰的话语,还有手心伤口撕裂传来的痛意,都让他极为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衔霜是真的同自己说了那些话。
她如今愿意回来,愿意留在他的身边,愿意和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不安,也不是因为亏欠,只是因为爱他。
她真的还爱着他。
她真的,还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和他重新开始。
意识到这一点后,无尽的激动与欣喜,在这一瞬间向他席卷而来,几近将他整个人吞没。
但他很快就又想起了什么,动了动微微发颤的唇,小心翼翼地同她再三确认道:“衔霜,你适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自然都是真的。”衔霜点了点头,又道,“不过——”
霍则衍将将放下的心,又随着她后面的那句话陡然悬了起来。
他一下子从欢欣雀跃中抽离了出来,急切不已地追问她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还得再答应我两件事情。”她想了想,同他道。
霍则衍略微松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对她道:“好,我答应你。”
闻言,衔霜不免有些讶然,问他:“你都不问问是什么,就这样答应我?”
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仍尚未平静,对她道:“只要你还愿意给我机会,还愿意和我重新开始,不论是什么样的事情,我都会答应你。”
“衔霜,你直接告诉我便好。”他说。
衔霜默然了少顷,对他道:“第一件事情,我如今虽答应你留在这里,但出宫令牌还是得存放在我手边,我今后若是想出宫了,有随时出宫的权利。”
她话音刚落,霍则衍便急急地开了口,像是担心她会改变主意似的,紧张地问她道:“衔霜,你今后还会走?”
“我不想一直闷在宫里,想偶尔出宫看看,去外头散散心,难道这也有什么不可以吗?”衔霜看了他一眼,反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只要你还愿意回来就好。”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又紧接着问她,“那,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事情……”衔霜看着他,清了清嗓子,对他道,“今后,你不准再让我难过。”
“我不会的。”霍则衍赶忙出了声,声音很是坚定地同她道,“衔霜,我今后,绝不会再让你难过半分。”
听着他保证般的话语,衔霜扬了扬唇,温声道:“好,那我姑且就再相信你一次。”
她说着,像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朝他慢慢伸出了手,对他道:“既然如此,你准备的那个东西……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什么?”霍则衍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她所指的是何物,只是轻声问她,“什么东西?”
“簪子啊。”衔霜弯着唇畔道,“我前日瞧见的时候,你就已经刻得差不多了,如今应当也该做好了吧?”
第77章 第77章
闻言,霍则衍怔了少顷,方反应了过来,她口中的“簪子”,指的莫不就是自己为她亲手雕刻的那支玉簪。
可这根簪子,他分明是瞒着衔霜悄悄刻的,她又怎么会知道?
他想着,心中难免有些不解,也不自觉地将此问出了声。
“……你将那簪子藏于枕下,我早就发现了。”衔霜抿着唇,对他道。
其实早在好几日前,她便已经发现了那根簪子。
不过初时在霍则衍的枕下瞧见那些器具时,她并未看出他刻的是何物,只是心下颇有几分意外——
这人身子还尚未康愈,白日又有那么多政务忙着要处理,夜里居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打磨什么玉器。
后来眼见着那玉石渐渐成了形,她才依稀能大致辨认出,霍则衍雕刻的那物件,看起来竟是支簪子。
惊异不过一瞬,她自是不难猜出,他雕刻这支玉簪,想要送的会是何人。
她也不难猜到,他未同自己提及过这簪子,还这样“隐蔽”地将其地藏在枕头底下,应当便是不想被自己提前发现,想等簪子刻好之后,再给自己一个惊喜。
是以,她便也佯装不知,并未在他面前道破此事。
只是估摸着这簪子应已刻好,又过去了一日有余,却还不见霍则衍将簪子给自己,她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人并未有所动作,衔霜垂下了悬在空中的手,佯装有些不高兴了,问他道:“怎么,难不成你那簪子,不是给我准备的?”
听着这话,霍则衍忙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的……”
“不是?”
虽也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但衔霜现下起了逗弄他的心思,仍是装出一副并未听懂的样子,停了一下,又故意问他道:“那你是给何人准备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担心被她误会,霍则衍声音也不免带了些急切。
意识到自己声音过重,他又放轻了声音,对她道:“衔霜,除了你,我还能给何人准备?”
他一面说着,也一面用并未受伤的另一只手,将那支玉簪从怀中慢慢拿了出来。
但将玉簪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时,他看着那根太过简陋的簪子,到底还是害怕她会嫌弃,也不由得又生出了些许犹豫,同她道:
“我手拙,技艺也不精,未能将此玉簪雕刻得更精细些,你若是不喜欢……”
衔霜却只是一把接过了那支簪子,也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语,出声道:“喜欢。”
她垂着眸,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簪。
玉的质地很是温润细腻,光泽亦是柔和纯净。
其上虽无繁复的雕花样式,做工亦称不上成熟精湛,但她也不难看出,那人为了雕刻这支简简单单的簪子,在其中花费了多少心思。
她先前,明明也不是没有见过这玉簪的样子,可现下看着手中拿着的素雅簪子,她依旧是有些移不开眼。
片时后,她才慢慢地抬起眸,看向了眼前的人,认真地补充道:“霍则衍,我很喜欢。”
对上衔霜眼中的盈盈光芒时,霍则衍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凝眸看着她,轻声道:“你喜欢就好。”
见衔霜又将那玉簪递还给了自己,他有些不解其意,正要开口问她时,却听见她温声道:“帮我戴上吧。”
霍则衍顿了一下,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她的意思,应了一声“好”。
他低着头,从衔霜手中接过了那玉簪,也往前走得更近了些,微微倾着身子,握着那支簪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如云的乌发,而后动作轻柔地将其戴在了她的发*髻上。
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女子,看着她鬓上戴着的玉簪,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垂,看着她垂下的秋水长睫……
他的心止不住地剧烈跳动了起来,也忽而不自禁地生出了一种,想要顺势将她拥进怀中的冲动。
可他的手刚微微抬起,心下却又有些迟疑起来——
衔霜这才将将答应,愿意同自己重新开始,自己若是这样迫不及待地同她亲近的话,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手刚刚抬起却又慢慢放下,他心中正踌躇着,耳畔却忽而传来了她的声音:“你的手怎么了?”
他的手?
听着她的这句话,霍则衍也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自己那只缠着绢布的受了伤的手上时,心中却是陡然间一惊。
糟了!
他适才心中情动,哪里还想得起来此事,竟也不慎在衔霜面前,将那只藏于袖中的手给露了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飞快地把手掩在了袖下,也将其背在了身后,试图在她面前蒙混过去,勉强笑着同她道:“……没什么。”
但事实上,又怎么可能蒙混得过去?
衔霜显然已经发现,也将他适才的反应尽数收于眼下,抬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把手拿出来。”
霍则衍本还想着尽量遮掩下去,可听着她有些强硬的声音,看着她近乎是逼视着自己的目光,心下又有些迟疑不定起来。
而他犹豫之时,衔霜已然拿过了他背在身后的手。
看着霍则衍手上缠绕着的白色绢布,和绢布上因适才撕扯到伤口而染出的血时,她的面色凝了凝。
轻轻地揭开那一层绢布,看见他手心处那道深深的,尚还渗着血珠的刺眼伤口时,她心下更是随之一紧。
她垂眸看了少顷,小心翼翼地为他重新包扎好伤处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他道:“怎么弄的?”
回想起昨晚的情形,霍则衍当然不想让衔霜知道,自己手上这处伤是因何而来。
他看着她发髻上的那支玉簪,轻描淡写地对她道:“……不小心蹭到的。”
“不小心蹭到的?”
闻此,衔霜抬目看向了他,显然是并不相信他的这一套说辞。
“若当真只是不小心蹭到,那你这伤口,为何这样深?”她说着,似是也猜到了些什么,又出声问他,“这伤,是你自己弄的,是不是?”
他到底是皇帝,除了他自己,如今哪还有人能伤得了他?
见霍则衍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并未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衔霜心中更加确认了这一点。
一想到这人丝毫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屡次三番地伤害自己,她的眼眶就止不住地微微有些发酸,眸中也涌上了一层泪意。
她定定地看着那人,忽而对他道:“霍则衍,你先前问我,问我如今还在不在意……”
她说着,声音竟也不自知地带了几分哭腔。
“那我便告诉你,我在意,我很在意!”
看着衔霜泛红的眼眶,和眸中闪过的泪光时,霍则衍的心也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
她哭了。
他知道,自己又让她难过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再见过衔霜的泪水。
同样也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再同现下这般手足无措过。
看着面前含着泪意的女子,他心中疼惜得厉害,却偏生又有些不知所措。
他几乎是有些笨拙地抬起了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眸中将落未落的晶莹泪珠,说出的声音却不自觉地有些发颤:
“衔霜,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他不好,明明将将才答应过她,才同她保证过,今后都不会再让她难过半分,可是现下却又……
霍则衍想着,心中也后悔万分,还想再说些什么道歉的话来补救,她却忽而开了口,打断了他的声音:“别再说了……”
这个人似乎并未发觉,他如今一开口,便是这几句话。
他好像也并未察觉,过去从来都说不出口,也最难说出口的那几句话,如今似乎轻而易举,便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衔霜早已止住了泪水,但眼眸还是微微有些发红。
她看着他,轻声道:“霍则衍,我反悔了。”
反悔?
听到她说出这两个字时,霍则衍的心骤然一紧。
是因为他未做到答应她的事情,适才又让她难过了,所以,她要反悔之前说的那些话了吗?
他想着,心也猛然沉了下去。
他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再次挽回她的心意。
可还不等他开口,衔霜便又再度出了声:“我觉得,还得让你再答应我第三件事情。”
“我要你同我保证,今后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永远不会再伤害自己。”她说。
似是不曾想到她口中的“反悔”,指的竟会是这个,霍则衍木着身子看着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
而衔霜还在继续说着:“你若是受伤了……我会在意,会心疼,也会难过。”
“好,好……”过了许久,他才明白过来了她话里的意思,颤声对她道,“衔霜,我同你保证,我今后绝不会再做伤害自己的事情,让你难过。”
听着他的这个保证,衔霜面上总算展露出了一丝笑意。
殿门也正在此时,被人轻轻地叩开。
看着端着药碗走进来的福顺时,衔霜也并不觉得意外。
齐院使说了,霍则衍需得用足足十日的药石,今日便是第十日,也是最后一日。
同往常一样,福顺将满满盛着药的瓷碗放置在案台上,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便又退了出去。
不过她却并未同往日一般,走过去端起那药碗。
见霍则衍也未去动那药碗,而是看着自己,她便也望了回去,同他道:“你倒是喝药呀,盯着我看做什么?”
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衔霜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人莫不是等着自己和先前一样,去一口口喂他喝药呢。
即便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她却也仍未去端那药碗,只是笑了笑,提醒他道:“你不是说,你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吗?”
她说着停了一下,又道:“身子既都好了,也有力气折腾自己,像喝药这样的小事,原也不需要我再来帮忙了吧?”
虽被衔霜拒绝,但霍则衍仍是有些不死心,故意压低了声音,在她面前示弱道:“衔霜,我手疼……”
他不说这事倒还好,一提及这个,衔霜心中便又有些生气,忍不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不知道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自己流血受伤,怎么现下,居然还好意思同她说起这个!
霍则衍留意着她的神情,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赶忙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些什么,只得拿起了药碗,自己将这最后一碗药喝了下去。
日暮的斜阳透过雕花檀木窗棂,柔和地洒落而下,似给殿内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日衔霜走时,霍则衍却坚持要亲自送她回去。
今日与她所发生的一切,于他而言实在太不真实,也太过梦幻。
这让他不得不有些害怕她的离开,似乎只有与她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才能心安。
宫道上,在余晖的映照下,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霍则衍用余光悄悄看着身侧的人,看着她被风吹动的碎发,看着她垂落而下的手,他的手也在不觉间一寸寸地悄然靠近,却在将要触碰她的手时,踌躇了起来。
他想要牵着她的手,想要感受她手中的温度,却害怕着自己操之过急的唐突,更害怕她下意识对自己的抵触。
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有些不敢太早迈出这一步。
两人将将走进兰溪苑,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飞快地迎了出来,与之而来的,还有一道清甜甜的声音:
“娘亲回来啦——”
第78章 第78章
这一阵子以来,每当太阳开始西沉,估摸着衔霜应当也要回来了时,岁欢就会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这不,一听到院子里传来的脚步声,岁欢就立刻扔下了手中的木偶玩具,迫不及待地跑出屋来迎接。
但她面上洋溢着的甜甜笑容,在看见自家娘亲身边站着的那个人时,登时就僵在了小小的脸蛋上。
岁欢到底年纪还小,不仅脸上藏不住什么事,也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嘴。
一看到霍则衍,她原本还上扬着的嘴很快就撇了下去,口中也忍不住道:“你,你怎么也来了!?”
听着岁欢这极为明显并不欢迎的话语,霍则衍站在衔霜身侧,不免显得有些局促。
说起来,他其实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到过岁欢,不曾见到过自己和衔霜的女儿了。
那时他去雾山求药,下了赴死的决心,自是也做好了再也见不到岁欢的准备。
而现下,衔霜已然病愈了,他也仍旧好好活着,他还有机会取得她的谅解,和她站在一起,看着他们二人的女儿。
这种感觉,也太不真切了。
其实他来时,本还有些担心,小孩子忘性大,好几个月不见,岁欢会不会已经不记得自己这个父亲了。
不过还好,很显然,她还记得自己。
只是也还一如既往地排斥着自己。
看着个子似乎长高了些的小女儿,霍则衍牵了牵唇,试图在她面前勾出一个温柔慈爱的笑,看起来却又有些生硬。
他弯下了身子,也迟疑着朝她张开了手,对她道:“岁欢,好久不见。”
“这些时日,你过得可还好么?”
但岁欢却像是没看见他伸出的手,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反倒将头扭至了一边,哼了一声。
岁欢不肯理睬自己,也实属在霍则衍的意料之中。
他虽有些窘迫,却也并未发作,只是缓缓垂下了僵在空中的手。
为了缓解这父女二人之间较为尴尬的气氛,衔霜适时出了声。
她朝岁欢招了招手,温声道:“岁欢,来。”
“娘亲从前是不是教过你,我们要以礼待人?”她温和地说着,也循循善诱道,“过来同父亲打一声招呼,好不好?”
“这些天以来,你父亲可记挂你了。”
听着衔霜的话语,岁欢不情不愿地走近了些,低着头磨磨蹭蹭了好半晌,才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很是勉强地挤出了一句:“……父亲。”
虽然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霍则衍听见时,心中还是止不住地又惊又喜。
这还是岁欢头一回唤他“父亲”。
他和衔霜的女儿,终于愿意认自己这个父亲了!
霍则衍想着,心下也不由得有些激动,赶忙应了一声,也又试探着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岁欢的头。
不曾想,却被她飞快地躲了开。
见岁欢已经逐渐跑远,衔霜看着自己身侧显得有些许落寞的人,开口宽慰他道:
“岁欢到底年纪还小,你这个做父亲的,就别同她置气了,等回头,我再好好同她说说。”
霍则衍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有什么资格和岁欢置气?
若不是当初,他做错了太多的事情,岁欢如今也不至于会这般抵触他,迟迟不肯真正认他这个父亲。
日影西斜,最后一缕柔和的霞光也在逐渐消散,天色慢慢地暗淡了下来。
这日傍晚,霍则衍自然而然地留在兰溪苑用了晚膳。
但对于岁欢来说,这顿多了一个人的晚膳,吃得可谓是格外不自在。
饭桌上,她看着那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不停地给娘亲夹菜,嘴也忍不住撇了又撇。
哼,就知道献殷勤,娘亲才不会搭理他呢。
岁欢在心中很是不屑地想着。
她对那人不停地同自己娘亲献殷勤的举动,实在是看不惯极了。
眼不见为净,她干脆埋下了头,开始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碗里的米饭。
听见娘亲开口对那人说“别再往我碗里夹菜了”时,岁欢按捺不住暗自得意了起来。
她就知道!
娘亲肯定也和自己一样,对那个人不断献殷勤的举动反感极了!
可她还没高兴多久,就听见娘亲又同那人道:“你身子才将好,应当自己多吃些才是。”
怎么回事?
这和她刚刚想的,怎么好像,有哪里不一样呢?
岁欢想着,心里头也不解极了,忍不住拿余光偷偷地瞥向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娘亲。
看着娘亲竟弯着唇畔,朝着那人笑时,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
要知道,平常娘亲可是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才会笑得这样温柔。
那个人那么讨厌,凭什么如今在娘亲面前,还可以享有和自己一样的待遇!
肯定是他给娘亲下什么迷魂汤了!
岁欢再次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饭,却仍是有些愤愤不平,也在心里把那个和自己抢娘亲的人骂了个遍。
那人却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心里骂他,居然还有些讨好地往自己碗里也夹了一筷子菜。
“岁欢,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只顾着吃饭,也当多吃些菜。”
听着那人同自己说话的声音,看着自己碗里多出来的菜,岁欢不由得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她又很快站了起来,将他夹给自己的菜又给重新夹了回去。
哼,讨好娘亲就算了,还想连着她也一起讨好?
门都没有!
看着岁欢的这个举动,衔霜蹙了蹙眉,也开口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可她就同压根未听见似的,只一心一意埋着头,更加大口大口地扒起了米饭。
将碗里的米饭都扒了个干净时,她才动了动鼓鼓的腮帮子,抬起了头,含糊不清地问衔霜道:“娘亲,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听着岁欢的问话,霍则衍的心立时便紧绷了起来,也下意识地望向了衔霜。
而衔霜亦是不曾想到,岁欢会当着霍则衍的面,忽然同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手中握着的筷子顿了顿,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作答。
毕竟自己先前带着岁欢回宫前,也确实曾同她说过,只不过是回来看看而已,她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下去,很快便会离开。
她静默了下来,开始在心中思忖着,该怎么同岁欢解释这一点。
岁欢见她没有说话,只以为她是没听清,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后,又重复着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问完后,还嘟起了嘴,同她撒娇道:“娘亲,我还有好多东西,都还在原来的客栈里呢。”
听着这句话,衔霜也想了起来——
先前因着以为不会在宫中久留,便也未将客栈里的行李尽数带走,她和岁欢,的确还有不少东西,存放在原先的客房里头。
其中便也包括,那个承载了太多秘密心事的红木匣子。
这回还不等衔霜说话,霍则衍便先开了口,对岁欢道:“明日,明日我便会让人过去,将你们的行李都送回来。”
岁欢瞪起了大大的眼睛,很是不满地朝他道:“我是在问娘亲,是在跟娘亲说话,又没有跟你说话!”
担心岁欢会同霍则衍吵起来,衔霜拉过了她,也终于出了声,慢慢同她道:“岁欢,你听娘亲和你说……”
“我们不走了。”她说着,又看向了霍则衍,认真地对岁欢道,“今后娘亲和你,还有父亲,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
衔霜的这句话,无疑给霍则衍吃了一剂定心丸,让他适才紧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下来。
但岁欢却并不像他那么高兴,只是撅着嘴巴,提醒衔霜道:“娘亲答应过我,要陪我看上元灯会的!”
“但这个人,他不准我们出去!”
她指了指霍则衍,很显然还在记上一回,她没能和衔霜出宫看成乞巧灯会的仇。
“娘亲,我们若是再不走的话,连几日后的上元灯会,也恐怕都要赶不上了!”
上元灯会?
在宫中待了已有十日,听着岁欢的话语,衔霜这才记起,再过三日,便是上元节了。
她还记得,先前听着客栈的掌柜说,今年因着宫中的贵人出了事,也未必还能办得成往年的上元灯会。
只不过,如今霍则衍的身子也已然康愈了……
衔霜想着,听见身边的人忽而出了声,轻声问自己道:“衔霜,你想去看上元灯会么?”
她怔了须臾,而后又点了点头。
霍则衍看着她,又迟疑着轻声道:“那……上元节那晚,我和你,还有岁欢,我们一起出宫去看,你……愿意么?”
许是回想起了上回七夕,未看成的河上花灯,未放成的那场烟花,他心中仍是有些担心,自己的这个提议,衔霜会不愿意。
但好在这一回,她并未再犹豫,只是含笑颔首,应了一声“好”。
她同霍则衍相视了少顷,又将目光落在了嘴边还高高撅着的岁欢身上,问她道:“岁欢,你觉得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毕竟总算能去看让她心心念念了好久的上元灯会了。
岁欢想。
只是,她和娘亲两个人去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和那个人一起啊!
她不想带上那个人一起!
但看着自家娘亲面上的温柔笑意,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将这句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晚膳后,天色一点一点地黑尽,岁欢也有些犯困,回到了自己房中。
看着再度安静下来,又只余下自己和霍则衍两个人的屋室,衔霜抿了一口温水,思虑着应当说些什么,来打破屋内这片忽如其来的沉默。
她将将放下手中的杯盏,屋外却忽而隔着门,传来了福顺恭敬的声音:
“陛下今晚,可要歇在兰溪苑?”
第79章 第79章
时辰已经并不早了,衔霜早便从窗外如墨的夜色中,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着迟迟未有离去意思的霍则衍,她也想到过,他今晚,是不是打算留宿在自己这里。
但现下听着福顺的问话,她的脸颊还是不自觉地有些发热,也偏过了头,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自己身侧的那个人。
他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也带着些询问,似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然而,同他视线交错不过几瞬,衔霜就极为刻意地移开了目光。
她垂下了眸,又重新端起了刚刚搁在案上的杯盏,自顾自地喝了几口温水,像是并不曾留意到他眸中显而易见的征询一般。
虽低垂着眼帘,但她也不难感觉到,那人仍看着自己。
那道落在自己身上,不曾移动过的目光,让衔霜觉得不自在极了。
霍则衍一直盯着她看做什么?
福顺适才问的人分明是他,又不是她!
他就这样把问题抛给她,算什么意思?
而且,他不是皇帝么,想不想留下,要不要留下,自己定下便是,难道他连这样的决定都做不了么
她捏着手中的杯盏,在心中默默想着。
在诡异地安静了许久后,屋外又再度响起了福顺的声音:“是,奴才明白了。”
“那奴才,就先退下了。”
不是,里头这明明都没人说话,他怎么就明白了?
衔霜暗自想着,又将杯盏举至了唇边,却发现手中的杯盏不知何时,竟已经空了。
随着屋外脚步声的渐渐走远,本就安静的屋内也愈发寂静了起来。
她的面庞也在这片悄无声息的静谧中,一点一点地,愈发红了起来。
说起来,她和霍则衍两个人之间,也确实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曾再……
脑海中不知不觉浮现出的从前的那些种种细节,让她的耳垂亦跟着有些发烫,也让她赶忙止住了继续回想。
不过,霍则衍的身子既已然康愈得差不多了,那今晚……应当是可以的吧?
衔霜想着,也悄悄地用余光,望向了那个人。
见他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她也不觉间捏紧了手中的杯盏。
是现下就要开始吗?
这样的忽然,也不先说几句话铺垫一下,就这么直接开始吗?
那,那她一会应当说些什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霍则衍却忽而出了声,比她更先一步打破了屋内这片静默。
“衔霜,你早些歇息。”他轻声对她道,“我今晚,去偏殿睡就好。”
闻言,衔霜险些没拿稳手中的杯盏,若是里头还盛着水的话,这时候也一定会泼洒出来。
她放下了杯盏,也抬目看向了他,好半晌后,才从牙缝中勉强挤出了一句:“……随便你。”
听着这句话,看着她的面色,霍则衍犹豫了须臾,方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
“衔霜,你……是不高兴了吗?”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衔霜却只是看了他一眼,反问他道。
“你既然想去偏殿睡,那你就直接去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听着她的话语,霍则衍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未说出来。
若是可以,若是衔霜愿意,他当然想留宿在她的寝房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极尽亲密地揽着她的腰身,牵着她的手,和她一同入眠。
他们二人分离了那样久,今日乍然通晓了心意,无论是心理上,亦或是身体上,他都极其渴望着,能够和她更亲近一些。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内心深处,对于衔霜难以抑制的欲念,却又偏偏不敢让她看见。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更不敢和她同榻而眠。
她好不容易才在今日将将松了口,答应与自己重修旧好,他不想让自己在她眼中,显得这般急不可耐。
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太过唐突轻浮,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今日送她回来,留在这里,为的就是这个。
更害怕她会因着自己的冒犯,回想起从前的种种不快,后悔今日同他说过的那些话语,再度厌极了自己。
只是眼下,看着衔霜似乎并不太高兴的样子,霍则衍不由得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有哪里做错了,惹得她生气了。
他虽能隐约听出,她说的那些似乎是反话,但到底还是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立在原处,原本抬起的脚也终究未迈出一步,思虑再三过后,才小心地再次开了口:“衔霜,我不去偏殿了。”
听到霍则衍说“不去偏殿”时,衔霜的面色才稍稍有所好转。
看来这个人,倒也不是完全听不懂自己的意思。
只不过紧接着,她便又听见他问自己道:“你房中,可有多余的被褥吗?”
被褥?
衔霜顿了一下,少顷后才明白过来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抿了抿唇,一时间真不知道该说这人什么才好,到头来却也只是闷闷地蹦出了两个字:“……没有。”
但眼见霍则衍还真有要在这里席地而眠的打算,她还是有些心软了,担心着春寒料峭,他刚刚好些的身子,会不会又在夜里感染了风寒。
思虑及此处时,衔霜到底还是咬了咬牙,从柜子里,翻找出了一床棉被扔给他。
临了上榻前,她褪去了外袍,只余下了一件单薄的里衣,看着刻意回避了目光的霍则衍,她心中却不由得有些想笑——
遥想从前,两人早就数不清有过多少回肌肤之亲,自己身上,又有哪个地方他还不曾看过?
先前那个在床榻之上,从来都不肯轻易放过她的人,现下却是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装起了什么正人君子来。
要不是自己从前,在这方面实在太过了解这个人,她说不定还真就相信了。
衔霜想着,心中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上了床榻时,却还是按捺不住看了一眼榻下的那人。
见霍则衍再次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她顿时也气得不再想同他说些什么了。
好,好,好。
这人要是当真有这个本事和定力的话,那就干脆在她面前,做一辈子的正人君子好了。
她在心里闷闷地想着,也熄灭了榻旁案上的烛灯,拉着锦被躺了下来。
一片静谧的黑暗中,她看不见榻下那人的神情与面色,也未曾发觉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沉沉目光。
许是因着压在心头的那些心事,已然大多了却,这个夜里,她睡得分外安然。
翌日早晨,衔霜醒来时,寝房里又只余下了她一个人,榻下放置的被褥也早已不在。
若不是留意到了榻旁案上,霍则衍留下的字条,她险些就要以为,那人昨晚其实压根就没来过这里。
将将注意到案上的那张墨迹很新的字条时,她还怔了怔。
不过下一瞬,她就立马反应了过来,这样苍遒有力的熟悉字迹,是由何人所写就。
她凝神看了下去,但这张字条上,也就只有简短的一行字——
“吾往早朝,朝后即来寻卿,念卿。”
扫完这行字后,衔霜忍不住笑了笑。
既然这人下了早朝后就过来,那哪里还有什么必要,再特意给她留下一张这样的字条?
看着这张龙飞凤舞的字条,她不由得回想起,霍则衍先前给自己写的那些信,和那些写满她名字的纸。
这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在这样的事情上花费心思。
但她对此很是受用,将那张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后,才将其收了起来,走出了寝房。
珠儿瞧见她走出来时,很是讶异,对她道:“奴婢还以为姑娘昨夜累着了,今日要多歇息一会呢。”
累着了?
好端端的,自己为何会累着?
衔霜还未反应过来珠儿这话里的意思,便又听见她问自己:“姑娘现下可要先沐浴?”
这回衔霜总算听明白了,面色也微微红了红。
什么啊,她和霍则衍,昨夜根本就没有……
想起硬要装正人君子的那个人,她不免又有些咬牙切齿。
不过她到底也不好将这样的事情,说与珠儿听,只是轻咳了一声,简单道:“……不用了。”
珠儿只当她和从前一样,是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笑着对她道:“那奴婢陪姑娘去用早膳,小厨房刚刚将早膳备好呢。”
衔霜应了声“好”,走至前厅,看到案上放置的红木匣子时,却是愣了一下。
觉察到她的视线停留在了那个木匣上,珠儿同她解释道:“姑娘和公主落在客栈的那些行李,陛下今早已派人送进宫了。”
“公主还在睡,但奴婢瞧着那些零零散散的玩具,估摸着应当都是公主的,也都已送进了公主房里。”她说,“但这个木匣,奴婢猜想,应是姑娘的。”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这才回想起,昨日用晚膳时,霍则衍的确在自己和岁欢面前提到过,说要将她们的那些行李都送回来。
但这个红木匣子……
霍则衍应当尚不知晓,此物现下,竟会落在自己手中吧。
早膳过后,衔霜端着这个木匣子回了里屋,又在书柜中找出了先前在宫中时,霍则衍以徐文州的名义,让小成子交给自己的两封信件,将其连同他今早留下的那张字条,一并放了进去。
左右闲来无事,她心血来潮,看着木匣里映入眼帘的一封封“衔霜亲启”,也一张张回看了起来。
再度翻看这些信件时,她的心绪已和上一回大有不同。
不过有一处还是相似的——
她其实早就该发现的,却偏偏还是被他瞒了那样久。
衔霜想着,听见门外有叩门的声音传来时,也并未抬头,只是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信件,随口应了声“进”。
看着眼前的明黄色衣袍,她也不难猜到来人是谁,却也并未有要将那个红木匣子收起来的意思。
她抬起了头,意料之中地看着那个人的目光落在了案上的木匣上,面上的神情更是变了又变,看起来很是精彩。
“衔霜,这些……这些怎么会在……”
“怎么会在我这里?”
听着霍则衍有些艰难的声音,衔霜似是早就已经猜到了他会问什么,也对此毫不意外。
她指了指那一张张写着“衔霜亲启”的信封,以及那一张张写满她名字的纸,笑吟吟地问他:“看见了吗?”
“上面写的都是我的名字,自然要在我这里存放了。”
第80章 第80章
霍则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目光久久地停滞在了自己写下的她的名字上。
听着她的话语,盯着纸张上写满的那两个字,他也不知回想起了什么旧事,眸色一时有些恍惚。
静了半*时后,他才慢慢移开了视线,看向了面前的女子,迟疑着出声问她道:“衔霜,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衔霜反问他道。
“知道你写给我的这些信?知道你以徐大哥的名义,让小成子给我送信?知道你模仿徐大哥的字迹,在练字的纸上写我的名字?还是知道——”
她一桩桩一件件地列数着,停顿了一下,又紧接着问道:“还是知道,你把我当初写的那几张纸,留存到了今日?”
见霍则衍低头不语,衔霜也没再逼问他,只是随手从木匣里拿起了一封信,故意清了清嗓子,在他面前念出了声:
“吾心念卿甚深,故书此信以寄情。”
虽说原本是起了“逗弄”霍则衍的心思,但真当着他的面,读出这句书信里的暧昧内容时,她的面庞却也仍是止不住地有些发烫。
她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信,看着眼前之人时红时白的面色,开口道:
“你既想要‘寄情’,又为何不直接将这封信给我,反倒去模仿其他人的字迹,以其他人的名义给我写信?”
“霍则衍,你寄情的方式,倒是着实有些独特。”她对他道。
听着衔霜似嗔怪似揶揄的话语,对上她那双闪烁流转着的眼眸时,霍则衍张了张口,却又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同她说些什么。
他知道,藏在这个红木匣子里的那些秘辛,他瞒着她,以徐文州名义给她写的那些信,她显然已经尽数猜到了。
可即便是对着已经什么都知晓了的衔霜,他也依旧不知如何同她细细解释,自己做这种荒唐之事的缘由。
因为那个时候,对于始终不愿再见自己的衔霜,他已经无计可施到,只能通过这样不着边际的方式,来同她“说说话”了吗?
再度回想起那段于他而言极为难熬的时日,霍则衍的心仍是有些隐隐作痛。
七夕乞巧那晚,衔霜未去桥边赴约,第二日更是同他将话直接挑明,也把脸彻底撕破,让他们两人原本稍微有所缓和的关系,再度归至了原点。
自那一日过后,他每每再去兰溪苑找她之时,都被她称病拒在了门外。
其实,他心中又何尝不清楚,衔霜一点也不想见到自己。
但他还是止不住地想见她,也根本就抑制不住,自己心中对她那份愈来愈深的想念。
他要想见她,想要看到真真切切的她。
可后来,看着那扇紧紧闭着的房门,他想,见不到她的人,若是能够以书信的方式,同她简单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霍则衍心中这样想着,也就这么做了。
看着案上那张空白的信纸,他在心里认真想了许久的措辞,可将将下笔把这封信写了个开头,便又很快地意识到——
衔霜如今既是那般厌恶自己,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意,又怎么可能还会愿意看自己写的信?
若是知晓这信是自己所写,她只怕连信封都压根不会拆开,又怎会耐着性子,细细去看里头的内容,更不可能会给自己回信。
认识到这一点后,他抬笔将已然写就的几句话轻轻划了去,心里也立时泄了气。
她不会看,更不会回信,那自己这信即便写了,又有什么用?
他心下黯然极了,却又忍不住去想,衔霜不想看到自己的来信,那会想看到徐文州的来信吗?
如若这封信,并非他所写,而是她一直惦记着的那个徐文州所写就的……
她定然,会欢欢喜喜地拆开来看,也会高高兴兴地给那个人回信吧?
这个还算清醒的认知,却让他的心中,一时间妒忌的几欲发疯。
可冷静下来过后,看着那张被废却的信纸,霍则衍的脑海里忽而鬼使神差地,闪过了一个极其荒唐的念头——
那若是让衔霜以为,自己的这封信,就是徐文州所写的呢?
她是不是就会愿意看,也会愿意给自己回信了?
多么不着边际,又多么荒诞不经的念头。
说起来更是可笑至极,明明他心中嫉妒极了那个人,嫉妒那个人代替了自己,占据了衔霜心里的位置,可为了能同她说说话,他竟真的这么做了。
在问过江南的情形后,他调阅了会试的卷宗,也寻来了徐文州的笔迹。
霍则衍不知道,自己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模仿着徐文州的字迹与口吻,给衔霜写下了那第一封信。
又是以着什么样的心绪,教小成子在衔霜面前说了那样的话,让他以徐文州的名义,将自己的这封信送给她。
把信送出去的那一刻,他便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她的回信,可真当她的回信被呈递上来的时候,他却又有些不敢拆开。
他知道,衔霜的这封信,并不是回给自己,而是回给她所以为的徐文州的。
做足了心理准备后,他才将信封小心翼翼地拆了开。
只是在看到信纸首处,清隽字迹写着的“徐大哥,展信佳”几个字时,他的目光便像是被生生刺痛了一般,快速地移了开来。
稳了稳心绪后,他才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张信纸,慢慢往后看了下去。
其实比起他的那封信,衔霜这封的回信并不算长,而回信的内容,也根本找不出任何出格逾越的地方。
可看着看着,他的眼眸还是止不住地开始发涩。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衔霜末了写的那些话是违心之语。
毕竟她和他将话说得那般决绝,也早就不愿再同他相见,又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写下“长留于宫中,伴于君侧”这样的话?
他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是为了让“徐文州”心里好受些,才故意写下了这样的话。
只是这样太过刻意的违心之语,反倒令他心中愈发不是滋味了起来。
是啊,衔霜心中,便是那样的在意那个人,一点也舍不得那个人难过,为了宽慰那个人,为了骗过那个人,竟是连她自己也一并骗了起来。
将那封回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后,霍则衍才发现,信封里竟还夹着一幅画纸。
看清楚画纸上画着的内容后,他一时有些不知道,衔霜写下的那些话,同这幅画上的三个小人比起来,究竟哪个让他更难受一些。
其实他也知道,他和衔霜的女儿,从未有一日将他真正视为过父亲。
无论他怎么费力讨好,怎么做出改变,也无法动摇岁欢对他的抵触,而岁欢心里的那个爹爹,似乎永远都只有徐文州。
这些他心里也不是不明白。
可看着眼前的这幅画,他才忽然发觉,或许不止是岁欢这样觉得,在衔霜心里,或许也只有徐文州,才和她们是一家人吧……
霍则衍想着,看着手中的画纸和信件,心中也愈发痛苦了起来。
他却偏生像有意自虐似的,将她的回信,以及岁欢画的那幅小人画,反反复复地翻看了无数遍。
只不过,他还是不敢再继续这样给她写信下去了,害怕她真的将自己视为徐文州,写出什么令他更溃不成军的话语。
直至后来衔霜病倒。
他心想,在这样的时候,她若是收到那个心心念念的人的来信,心中多少应当也会有所宽慰吧。
或许,还能让她更加坚定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霍则衍思量了许久,再度找出了信纸和笔墨,也再次学着那个人的笔迹与语气,提笔写下了那些兴许能让她有所振作的话语。
这样的书信,他自是给她写了不止一封,却也只来得及送出去了一封——
再后来,她病得不省人事,卧于榻上昏迷不醒,也再看不了这样的书信。
他一直以为,自己将这个秘密遮掩得极好,应也不会被衔霜发觉。
可是现如今,这些事情,她也还是都知道了。
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子,霍则衍的思绪仍是在过去和今日之间来回徘徊。
他忽然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
比如,她如今,放下徐文州了吗?
但这个问题将将冒出,便又被他堵在了喉间,生生咽了下去。
如今衔霜答应和他重新开始,已是极大的恩赐,他也没什么必要再去问这个问题,给她也给自己,平白无故地添堵。
见他默然了良久,张了张唇却又很快闭上,衔霜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对他道:“你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