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赶集抓药
不多时,他听见门再次合上,脚步声靠近,莫名有些心虚地起身下地,飞快地套上中衣、外衫,鞋袜,没敢看她。
“我去外头转转,娘子自便。”
玉婵看得一头雾水,等到两个人都换洗妥当来到前厅时,邹夫人和邹文廷夫妇两个已经在堂下候着了。
小两口规规矩矩给邹家父母敬了茶,家里人少也没那么多规矩,邹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各自叮嘱了几句,便叫他们入席用早饭。
以邹家如今的境况,也经不起铺张浪费,这顿吃的是粥、白面馍馍、腌酸笋和咸鸭蛋。
邹夫人手里端着一碗粥,悄悄拿眼睛打量着自家女儿和新姑爷,见女儿面上气色红润,精神头足,倒似同往日没什么区别。
至于新姑爷,眼下淤青,没精打采,好似……好似没怎么睡好。
邹夫人回头看了眼丈夫,想到什么老脸一红,算了吧,小两口的事还是回头直接问女儿不就知道了。
魏襄没多少心思关注丈母娘怎么想,倒是老丈人和两个小姨子,看他的眼神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
他垂下头装作认真用饭的样子,先是拿起筷子十分体贴地往玉婵碗里夹了半个咸鸭蛋,又随意夹了一点腌酸笋放进自己嘴里,唔,怎么这么咸?
再端起碗喝了一口粥,呕,怎么这么难吃?
魏襄抬头瞥了一眼吃得正香的邹家众人,刚想放下筷子,一转头见丈母娘正双目炯炯地盯着他。
“小卫呐,这些东西还吃得惯吗?”
小魏点头,唇角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挨个儿指着桌上的几道菜道:“吃得惯,吃得惯。这咸鸭蛋鲜香十足,腌酸笋酥脆爽口,还有这白面馍馍真是……真是个顶个的好,您的手艺可真好。”
玉婵眼皮子一抽,玉容捂着肚子笑。
这白面馍馍是隔壁刘婶做好了送过来的,至于腌酸笋和咸鸭蛋还是昨日那些吃席的人送的礼。
只有粥是邹夫人一大早起来亲手熬的,还有点糊。
玉和气鼓鼓瞪他一眼,坏姐夫抢走了姐姐,还想跟她抢娘!
小丫头埋头吸溜溜将碗里的粥一股脑喝干净,举着碗脆生生道:“娘,还要!”
邹夫人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你们爱吃就好,爱吃就好。”
魏襄在邹家的第一顿饭就这么囫囵过去了,吃完早饭,两人先去曹里正家里探望了郭山长。
老先生正坐在院子里瓜棚底下教曹里正家的两个小孙子下棋,整个人红光满面的,看起来精神头不错。
玉婵又替他把了脉确定他恢复得不错,带着魏襄一道去镇上抓药。
老先生的风邪虽然没什么大碍了,可痹症却需要长期的治疗。
两人坐了村里的骡车去镇上最大的医馆仁心堂抓药。
针对郭老先生的身体状况,内服的药,玉婵选取了加味四妙汤。
在原先的黄柏、苍术、薏苡仁、牛膝四味药的基础上加入忍冬藤,革薛,木瓜,秦皮,泽泻,当归这六味药,起到清热除痹、活血化瘀、消炎镇痛之功效。
外用的则是麝香止痹膏,主要成分有麝香、八角茴香、山奈、生川乌、生草乌、麻黄、白芷、苍术、当归、干姜、薄荷脑。
除此之外,邹文廷的安神丸也吃完了,需要再配一些。
两人到时,仁心堂外已经挤满了扶老携幼赶来等着瞧病的患者。
魏襄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忍不住直皱眉,提议道:“咱们既然只是抓药,何不去别处转转?”
玉婵摇摇头,“这回要抓的药品类繁多,其他医馆未必齐全。你若是不耐烦等,不妨先去旁边茶棚里歇着,我在这里等便是。”
魏襄立马改了态度,扬起一张笑脸,“哪儿能呀?还是娘子去茶棚里歇着,我在这里排着队。”
玉婵也没同他客气将手里的药方交给他,自己去了旁边的茶棚里等着。
从红日当空直等到日影西移,茶棚里的客人换了一轮又一轮,才终于叫他们给等到了。
仁心堂的小伙计接过药方,殷勤地将二人引入堂内,自领了药方前去抓药。
这仁心堂的确当得起清泉镇上第一医馆之称,不仅因为药材品类齐全,更因为他价格公道,药到病除,每日前来看诊的人络绎不绝。
可以说除了人多难等这一点,还真挑不出什么毛病。
在烈日下站了整整两个多时辰的魏小公子大喇喇往圈椅上一坐,扬起下巴,翘起腿,一脸挑剔地抿了一口小伙计递过来的茶。
一抬头对上几个小姑娘投过来的热切目光,唰地展开一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扇子,结结实实挡住脸。
“没瞧见我家娘子坐旁边呢吗?哼,轻浮!”
玉婵看了眼对面那几位怅然若失的姑娘,忍不住掩口轻笑,一回头注意到他额上晒出来的薄汗,自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
“额上有汗,擦一擦。”
岂料魏小公子竟直接将一张俊脸给凑了过来,“我看不见,娘子帮忙擦擦。”
玉婵面色涨红,在那几个小姑娘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硬着头皮替他擦干净额上的汗。
姑娘们跺跺脚,甩着帕子恨恨走开。
两人取了药刚走出仁心堂,迎面撞见个妇人抱着个孩子大步冲了进去。
“徐大夫,快,快救救我家孩子!”
紧接着又有个汉子背着个嚎啕大哭的小少年闯了进来,口里嚷着:“我家公子被谷堆砸中了胳膊,先看看我家小公子!”
老大夫揉揉眼,视线径直略过那衣着寒酸的妇人,看清那汉子是镇上富户黄家的丁六,颤颤巍巍起身,引着他朝里走。
“先将小公子放到里头的床上我瞧瞧。”
那妇人抱着怀里的孩子上前,在那老大夫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徐老大夫,是我先来的,求您,求您救救我的孩子。”
老大夫看了那妇人怀中的孩子一眼,只见那孩子浑身抽搐,口吐着白沫,立刻掏出帕子捂住口鼻,摆摆手。
“唉,你这孩子得的是羊角风,我们治不了。你去别家看看吧。”
那妇人一手搂着怀中瘦弱不堪的孩子,一手扯住老大夫的衣角。
“您……您是镇上最好的大夫,要是连您都不能治那还有谁能治?求您,我求求您救救他。”
徐老大夫依旧是连连摆手,“不成不成,治不了,您还是上别家去吧。”
那丁六见状径直抬脚将那妇人一脚踹开,“去去去,一个卖豆腐的臭婆娘生下的贱种能值几个钱?再纠缠下去耽误我家公子病情,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便抡起沙包大的拳头晃了晃,“滚!别叫老子沾了你们身上晦气!”
那妇人看了眼面前凶神恶煞的男人,抱着孩子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绝望地迈出仁心堂。
“夫人,将您的孩子抱过来我看看。”
那妇人回头见是一个年轻姑娘,抹抹泪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不必了,是我这孩子命不好。”
玉婵看了看她怀中仍在抽搐不止的孩子,寒声道:“你若还想让他活命就先将人放下!”
那丁六见对方只是个年轻姑娘,轻蔑一笑。
“哪儿来的小娘们多管闲事?信不信老子一拳……”
“你敢动她一根手指头试试?”
丁六闻声回头,见一个小白脸模样的青年人正站在他身后抄着手一脸嚣张地盯着他,登时便火冒三丈。
“你又是哪里钻出来的狗东西?敢多管闲事,信不信爷爷揍得你满地找牙?”
“呵!狗东西说谁呢?”
“说你,你……”
那丁六恼羞成怒,抡起拳头一拳挥过去,只听得“咔嚓”一声,魏襄一只手拧着他的半条胳膊,轻蔑一笑。
“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跑出来献丑?”
那丁六登时疼得满头大汗,嘴里还在污言秽语地骂着。
“放开你爷爷,否则爷爷回头……”
魏襄瞥他一眼,好似看见什么脏东西一般,不耐烦地微微皱眉,手上稍稍用力。
咔,咔咔,丁六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仁心堂的东家田有才田掌柜方才一直躲在柜台后面坐山观虎斗,直到看到那丁六占了下风,生怕把事情闹大,这才匆匆忙忙带着小伙计跑出来劝架。
结果一出来就瞧见丁六倒在地上昏死过去,更觉大祸临头,一面招呼几个小伙计过来将人抬进里间好生照料,一面追上前拦住魏襄的去路。
“唉哟,公子,他们可是黄员外家的人,您……您可别走,回头他们黄家人找上门来,您可得为我们澄清,这事儿跟我们仁心堂可没有半点关系。”
魏襄双手抱臂,不咸不淡瞥他一眼,“就凭你也敢拦住小爷的去路?”
那田掌柜吓得一个哆嗦,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实在是黄家小人们开罪不起。”
魏襄抄着手,冷笑着踱回柜台前,撩开袍摆大马金刀往那圈椅上一坐。
“放心,我家娘子看完病之前,你便是求我走,小爷我也哪儿都不去。”
田掌柜一面抬袖胡乱抹着额上的汗,一面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是是是,公子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魏襄唰地展开折扇,翘着腿冷哼一声。
“还仁心堂呢?我看叫黑心堂还差不多!分明是那位大嫂先来的,你们看都不看就说治不了,分明是欺这大嫂孤儿寡母,无依无靠。”
周围的百姓们开始指指点点,那田掌柜被骂得哑口无言,面上红一阵的白一阵,一心只求黄家人快些来将这尊杀神请走。
他们说了些什么,玉婵全然没有在意,只一心一意扑在那孩子身上。
第25章 机会难得
她命妇人将孩子侧身放置在地上以便于他吐出口中秽物,随即又解开自己随身带的包袱垫在他脑后,防止他在抽搐中撞伤头部。
又问那妇人道:“他这样多久了?”
妇人抽噎着道:“从码头到这里,约莫……约莫有一刻钟时间。”
玉婵点点头,取出针筒,拿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分别扎向百汇、大椎、神门、三阴交、足三里几处穴位。
几针下去,那孩子果然停止了抽搐,口中也不再吐白沫,只是人还是蔫蔫的,看起来很没有精神。
任那妇人一个劲儿地唤他,他也没有任何反应,再去摸他手脚也是一片冰凉。
那妇人登时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抓住玉婵的胳膊,“姑娘,姑娘你救救他!”
玉婵点点头,替他把了脉,见那孩子脉息平稳,翻开眼皮,见他眼珠也并无异常,又见他四肢枯瘦,脸色蜡黄,诊断出他是因长期饮食不足导致的气虚脾弱,再加上方才痫症发作消耗了过多的精力而导致了短暂性的昏迷。
将一枚随身携带的救急丹喂进他嘴里,不多时果然见那孩子清醒了过来。
那孩子睁开眼一眼看见哭得满脸是泪的妇人,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碰了碰那妇人的面颊,声音弱弱地唤了声“娘,别哭!”。
妇人一手搂着孩子小小的身子,一手将他枯瘦如柴的小手握在掌心,哭得泣不成声。
“前日五福街做灯笼的汪六才因为发了羊角风死在了家中,真没想到这姑娘居然还真给人救活了。”
“是呀,那汪六年纪轻轻的,还真是可惜!”
“方才那徐老大夫不是说治不了吗?看来呀,还是技不如人。”
“是呀,活了一把年纪连个小姑娘都不如。我呸,还德高望重的老神医呢。”
此时已日近黄昏,仁心堂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其中有一些是等着抓药看诊的病人,更多的是打这条街上路过跑进来看热闹的普通人。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直听得那仁心堂的东家和徐老大夫冷汗直冒。
玉婵见那孩子已无大碍,恐这里人多又生出什么事端,便对那妇人道:“这孩子患有痫症,平日里尽量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天热天凉注意增减衣物,尽可能地避免染上风寒。此外,平日里多吃些容易克化的食物,打好身体底子才能少发病。好了,这孩子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您先带他回去吧。”
那妇人连连点头,临走前又对着玉婵一顿千恩万谢。
玉婵拾起地上的包袱,转头看向魏襄,“时辰不早了,咱们也快些回去吧。”
魏襄点点头,接过玉婵手里的包袱走人,那田掌柜想拦又不敢拦,又怕黄家人回头怪罪,朝小伙计招了招手。
两人出了仁心堂,一路前往八宝街,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
玉婵察觉到了,魏襄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拐进一条胡同里。
那小伙计一路小心翼翼地尾随,跟着二人走进胡同中,走着走着见对方越走越快,忙小跑着跟上去。
一直追到巷子尽头转角处,忽然眼前一黑,被人套了麻袋,捆住手脚丢在了巷子里。
魏襄拍拍手,带着玉婵从巷子里走出来。
“娘子别怕,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这一天下来,玉婵已经快对“娘子”这个称呼麻木了。
夜幕四合,行人们步履匆匆,长街上已经有小摊贩挂起了灯笼,她将目光落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前。
“时辰不早了,先去吃碗馄饨再回去怎么样?”
魏襄自然没意见,两个人到了小摊前,卖馄饨的老阿妈忙上前询问:“两位吃点什么?”
玉婵看向魏襄,“大碗还是小碗?”
魏襄垂头看了眼老妇手中沾满油污的白布巾,皱皱眉,凑近玉婵耳边小声道:“要不,咱们还是换一家?去酒楼怎么样?”
玉婵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自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帕子在他面前的小方桌上仔细擦了擦,再从钱袋中数出二十个铜板,含笑对那老妇道:“两个小碗馄饨。”
老妇人接了铜板,笑吟吟回到那口大锅前,挽袖添柴,将锅里的水煮滚,馄饨下锅,在沸水里滚过,片刻后捞起来,浇上一勺高汤,撒上一把葱花芝麻,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两人面前。
“二位请慢用!”
老妇人放下碗又转回那口大锅前继续忙碌了。
玉婵自竹筒里取出筷子递到魏襄面前,“尝一尝?”
魏襄垂头看了眼碗里香气飘飘的馄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过筷子将面上的葱花和底下的青菜叶子一片一片挑出来,慢吞吞夹起一只馄饨放进嘴里。
“唔,味道居然……还不错。”
魏小公子一口一个,一个接着一个,不知不觉将一碗馄饨吃了个精光。
吃完还眼巴巴地望着老婆婆锅里,刚想说再来一碗,摸摸腰间空空如也,今日出来的匆忙,竟……竟忘了带荷包。
“阿婆,再来一碗。”
玉婵朝老妇人招招手,又取出十个铜板放到桌上。
魏襄双目炯炯地望向她,天底下再没有比他家娘子更善解人意的姑娘了!
不多时老妇人又端着只热气腾腾的粗瓷碗过来了,魏襄伸手去接,却听她道:“等等!”
玉婵看着他面前的碗,微微抬了抬下巴。
魏襄一脸窘迫地缩回手,老老实实将碗推到她面前。
玉婵微笑着将碗推回他面前,“我饱了,你吃吧。我想说的是葱花、青菜不许挑出来。”
魏襄点点头,硬着头皮夹起一片青菜叶子放进嘴里,好像,好像也不是那么难吃。
按照梁国旧俗,嫁出去的新娘子三朝回门往往要为家人备上一份厚厚的大礼,答谢父母养育之恩。
玉婵虽是招赘上门,却也不想亏待了父母家人。
按照常理,这些礼物本该由夫家筹备。
玉婵侧头看了看魏襄,见他正一脸嫌弃地盯着街边卖糖水的小摊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算了吧,他看起来好似根本不懂这些。
再加上两人本就是假成亲,互不相欠最好。
容姐儿喜欢胭脂首饰,和姐儿嘴馋,两个人先去胭脂铺子买了一盒香粉,又去点心铺子买了桃酥,最后去成衣铺子里给邹夫人老两口买了两双新鞋。
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也足以聊表心意。
两人买完东西从成衣铺子里出来天已经彻底黑了,正准备雇辆骡车回村里,却又感觉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这回魏襄也没心思再跟人兜圈子,径直掉了个头将身后巷子口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给揪了出来。
“怎么着,又来?小爷不发威你还当我心慈手软?”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在下是陆家医馆的东家,有要事相求,别,别动手!”
魏襄收起拳头,看了看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中年男子,轻哼道:“有什么话直说,跟在后面鬼鬼祟祟的算什么好汉?”
陆东家抬起头,哆哆嗦嗦起身,看了眼魏襄再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姑娘,拱手道:“是是是,公子说得对。小人,小人名叫陆思明,是陆家医馆的东家,想请姑娘到我家医馆当坐堂大夫。”
魏襄抄着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位陆掌柜生得一张和和气气的大圆脸,五短身材,小鼻子小眼,举手投足都有些畏畏缩缩,从头到脚一股小家子气。
他不说还真没人能看出来是家医馆的东家。
魏襄撇撇嘴角,“你说你是陆家医馆的东家,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陆东家急得直挠头,结结巴巴道:“陆家医馆就在……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您要是不信大可跟我一块前去看看。”
“不必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还要忙着回村里。陆东家,请回!”
玉婵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陆东家见人要走,涎皮赖脸地跟上,咬咬牙伸出五根手指。
“姑娘医术高明,若是愿意到我家医馆坐堂,每个月我给您五两银子的报酬。怎么样?姑娘要不要考虑考虑?”
五两银子,玉婵手里攥着花得扁扁的荷包,心里有些动摇。
在清泉镇上,五两银子已经够得上一个五口之家一月吃穿用度了。
“五两银子?你瞧不起谁呢。不去不去,谁爱去谁去。”
魏襄的声音传入耳中,玉婵眉心一跳,给了他一个眼神。魏襄立刻闭嘴,闪身到了巷子口。
玉婵想了想,对那陆东家和颜悦色道:“您再给些时日考虑考虑,等我想好了便到陆家医馆给您一个答复。”
陆东家有些喜出望外地连连点头,抬手往街尾方向一指。
“我家就在这八宝街上的陆家巷子里,姑娘可一定要来。”
回去的路上,骡车晃晃悠悠。
他们回去得晚,天已经黑透了,幽蓝的夜空中远远地点缀着几颗星子。
魏襄翘着腿躺在骡车上,一手枕在脑后,微微侧头瞥向身旁一脸愁容的小姑娘,也没多少心思观赏夜色。
“想去?”
他突然开口问道。
玉婵抱膝坐在他身侧,闻言微微一怔,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还是算了吧,我娘不会同意的。”
魏襄微微侧身,换了个姿势继续躺。
“你若是想去,我倒是有法子。”
玉婵侧头望向他:“什么法子?”
魏襄晃晃腿,一脸神秘地朝她眨眨眼。
“明日你便知晓了。”
第26章 陆家医馆
翌日,玉婵将买回来的药材分门别类,该炮制的炮制,该煎的煎,该熬的熬。
平安说过老先生不爱吃苦药,她便借助医典上的法子将药搓成一粒粒黄豆大小的小药丸,再在不影响药效的前提下,在外头裹上一层蜂蜜。
傍晚时分,郭老先生捏着一粒泛着金黄色泽的小药丸放在鼻子底下轻轻一嗅,没什么怪味儿,点点头,再放进嘴里尝了尝。
嗯,甜丝丝的,不觉得难吃。
平安见老先生终于肯乖乖服药了,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就冲着少夫人这份心,您这药也要按时服用不是。以小的看,您这回定能够药到病除,回头……回头等您这病好了,再活个二三十年也不成问题。少夫人她……她可真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郭山长不咸不淡瞥了一眼絮絮叨叨的小厮,摇摇头,“好了,啰嗦什么,快去给老夫取纸笔过来。”
平安擦擦眼睛,微微一愣,“少夫人不是嘱咐您多歇着吗?这眼看着天都快黑了,要纸笔做什么?”
郭山长没好气瞪他一眼,“老夫要给陛下上一道奏疏,怎么,你有意见?”
很快郭山长他老人家准备在清泉镇开一家义学的消息就在十里八乡内传开了。
家境贫寒的学子若能通过选拔入学,将免除包括束脩、食宿、笔墨、书本在内的多种开销。
其中年终岁考拿到甲等的佼佼者还有机会获得一笔额外的奖赏。
这对家无余财的读书人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邹夫人听说女婿也将留在镇上协助山长筹备义学之事,自然也十分欢喜。
毕竟小两口才刚成亲,女婿若真要千里迢迢去琼林书院赴任,届时便会与女儿分居两地,长此以往恐怕会影响夫妻感情。
义学好啊,义学就办在家门口,从杏花村到清泉镇坐村里的骡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
这样小两口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培养感情。
郭山长的鼎鼎大名在京城好使,在小小的清泉镇上自然也是十分好使。
镇上的乡绅富户们听说他老人家要筹备义学,纷纷铁公鸡拔毛,主动献银献地,找来镇上最好的工匠,将原先的一座空置多年的书斋改成了义学。
半月后,义学落成。
玉婵同魏襄从镇上回来,来到邹夫人房中对邹夫人道:“娘,我听说郭山长还打算在义学旁开办一家蒙学,招收六至十四周岁的孩童入学,且不限男女。我想着和姐儿这个月末便满六周岁了,也该到了入学的年纪。”
邹夫人颔首,他们家从不反对女孩儿知书识礼。
身为女子虽不必像男人那样做到学富五车,将来好谋求仕途,却也不能大字不识一个,将来嫁作人妇时家里的账都理不清,没得叫人轻视。
从前家境优渥,从大姐玉瑶到三妹玉容都请过教习先生。
如今轮到玉和,家里已负担不起为她单独请一个先生的费用。
蒙学就不同了,他们家咬咬牙还是能凑出一笔束脩,大不了她晚上多做些针线,多打几副络子,总能想出法子。
邹夫人看看正提着灯一头扎在墙角下跟几个村童拿着茅草挑促织的小闺女。
无奈摇头,这丫头自打回乡下以来,整个人就似脱了缰的野马,再不好好管教管教恐怕将来很难收场。
想到这里,邹夫人招招手将小闺女叫到跟前。
“和姐儿,娘和姐姐打算送你去镇上读书,你想不想去?”
小玉和垂头看了眼腰间竹篓里的促织,摇摇头。
“去了镇上就见不到爹爹娘和姐姐了,娘,我不想去。”
邹夫人无奈摇摇头,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小闺女太过放纵。
玉婵拉起妹妹的小手,抽出帕子轻轻为她擦去指尖的泥巴。
“阿姊每天去镇上送你上学,等到下午再接你回家,这样和姐儿便每日都能见到爹娘姐姐了。可好?”
小玉和眨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眸子,从母亲脸上再转到姐姐脸上,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小玉和第一天上学堂,一家人都极为重视。
邹夫人连夜为小闺女缝制了一个小书袋,还在书袋上绣上了一对儿小姑娘最喜欢的蝴蝶。
玉容一早起来为妹妹梳了两个漂亮精神的小揪揪,还忍痛将自己平时都舍不得戴的一对儿珠花拿出来戴在她头上。
玉婵从衣箱里取出一套母亲新做的衣裳,替妹妹穿好,又将自己亲手做的艾叶香包系在她腰上。
小玉和穿着簇新的衣裳,背着母亲做的书袋,顶着三姐送的珠花,晃着二姐送的香包,来到里屋,见她爹邹文廷正一个人坐在屋里,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
小玉和提起裙角走到邹文廷面前,双手交叠,弯腰,像模像样地给爹爹行了个大礼。
“爹爹,阿和要去学堂了。爹爹在家要乖乖的,听娘的话,等阿和晚上回来给您买糖吃。”
邹文廷面无表情地从圈椅上站起来,伸出手指轻轻摸了摸小闺女黑鸦鸦的发顶,不知从什么地方变戏法似的摸出几个铜板放到她手心。
小玉和垂头看着掌心的几枚铜板,一点一点睁大了眼,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将几枚铜板一个一个揣进小荷包里,朝爹爹眨了眨眼。
小姑娘揣着铜板,迈着雀跃的脚步从爹爹房里出来,一头撞见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懒洋洋从姐姐房里走出来的坏姐夫。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垂头解下腰间的艾草香包,昂首挺胸上前朝坏姐夫扬起小下巴。
“阿姊亲手做的香包,你有吗?”
魏襄垂头瞥了眼小姑娘捏在掌心的香包,不无遗憾道:“哦,香包,我没有。”
说着又不慌不忙从怀里摸出一方绣了兰草的帕子,很是嘚瑟地抖开,两根手指捏着帕子,弯腰在小姑娘面前晃了晃,咧嘴一笑。
“可我有娘子亲手绣的帕子。”
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僵住,垂头眼巴巴盯着他手里的帕子,肩膀抽动了一下,两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闻声赶来的邹夫人,玉婵,玉容异口同声:“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魏襄有些心虚地挠挠头,小姑娘抽噎着一头扎进玉婵怀里。
玉婵看看魏襄,用眼神询问: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魏襄摇头,无奈摊手耸肩:我就逗逗她,真不是故意的。
邹夫人一脸茫然地看向女儿玉容:他们在说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玉容也是一脸茫然。
玉婵挑挑眉:礼物呢?
魏襄点点头,自袖中摸出一只装裹精致的锦盒。
“小丫头,叫姐夫,就给你礼物。”
小玉和将头埋进阿姊怀中,懒得理他。
魏襄摇摇头,打开锦盒露出搁在里头的一支湖笔。
“喏,小妹第一天上学堂,这是姐夫特意给你备的礼物。”
邹夫人瞥了一眼缩在姐姐怀中的小闺女,轻咳了两声。
小丫头勉为其难地回头瞥了眼那支笔,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礼物。
一家子吃过早饭,魏襄要随郭山长一道去镇上讲学,玉婵、玉容两姐妹也要送妹妹玉和去镇上念书,如此正好一路同行。
郭山长他老人家有自己带来的马车,玉婵一家子坐的是村里的骡车。
一贯矜贵的魏小公子为了能坐在娘子身侧,咬牙舍弃了宽敞舒适的马车,选择了去挤狭窄逼仄的骡车。
可惜上了骡车却见他家娘子一左一右都被两个小姨子占了去。
他走到左侧,朝三妹玉容拱拱手,玉容垂下了头整理着衣带,好似全然没有看见。
他走到右侧,朝四妹玉和作了个揖,玉和气哼哼别开脸,不理他。
最后魏小公子在车上那群大姑娘小媳妇如狼似虎的目光中咬牙走到了赶车的老鳏夫牛大身侧,厚着脸皮跳上车。
“牛叔,我同你挤挤。”
憨厚老实的老鳏夫挠挠头,扯出一张温和无害的笑脸。
“行,坐前面得加钱。”
魏襄坐在骡车前头,一路上嗅着来自骡子和老鳏夫身上发出的一阵一阵的汗臭,忍受着山间小路上的颠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坚持到了镇上,他头一个跳下骡车,扶着道旁一株老榆树猛吸了几口清新空气。
买一辆马车,立刻,马上就要买!
玉婵先将妹妹送去蒙学,蒙学门前慕名而来的人不少,如玉和这般大的孩子却不多。
为了能让孩子们尽快适应学堂,父母家人可以留下来陪读一日。
玉容怕妹妹年纪小不适应,也决定留下来旁听。
玉婵今日同陆家医馆的东家还有约,安顿好两个妹妹便出了蒙学,径直去了八宝街。
陆家医馆开在八宝街上极其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落,玉婵
第1回 去时,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都未曾找到地方。
医馆开在一家铁匠铺子和糖水铺子中间的夹道中,不往里走,压根儿瞧不见,两间铺面也是陆东家拿了自家住的两间民居改出来的。
陆家医馆,除了左邻右舍的一些老人看他快开不下去了,念着些旧日情谊卖几贴伤风咳嗽的药,抑或是一些手头拮据的贩夫走卒为了能省下几个诊金偶尔前来光顾,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魏襄一路走来本已经从骡车前排带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一走进陆家医馆门前的小巷子,一股潮湿陈旧的气息自巷子深处扑面而来,他整个人又有些不好了。
“要不咱们再看看?”
魏小公子抽出那方绣兰花的帕子,掩住口鼻,十分诚恳地提议道。
玉婵摇摇头,一脸同情地看向他道:“要不,你在巷子口的糖水铺子里等我,我先进去看看陆东家在不在。”
魏小公子默默将帕子掖回袖中,硬着头皮走入巷中。
“无妨,这里头黑灯瞎火的,谁知道是不是什么不正经的地方。”
才走进巷子口迎头撞见个胡子花白的老叟挽着只包袱满头大汗地从里头转了出来,紧接着又有妇人声嘶力竭的哭闹声传出。
第27章 陆家医馆(下)
“诶,老人家,请问陆东家可在?这里头出了何事?”
那老叟顿住脚步,一脸警惕地将面前这年轻后生上下一通打量,两只手将包袱紧紧抓在怀里。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魏襄一脸错愕地望着那老叟健步如飞的背影,嘴里忍不住嘟囔道:“跑这么快,倒似有鬼撵他似的。”
一回头见自家娘子已经走了进去,忙大跨步地跟上。
“陆思明,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随着一声怒不可遏的喝骂声,一只白底青花的茶碗迎面砸了过来,魏襄长臂一展,将那茶碗稳稳托在掌心,茶碗盖子微微一晃,碗里的茶水一滴也没洒出来。
魏襄一手托着茶,啧啧两声,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微笑着看向正被人指着鼻子骂的陆东家。
“哟,来得不巧了,早知道陆东家今日有贵客登门,我和我家娘子便改日再来了。”
陆东家看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一对壁人,脸上肌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胡乱理了理自己身上凌乱的衣衫和乱糟糟的头发,十分难为情地上前朝他二人拱了拱手。
“陆某正在处理一点家事,让二位见笑。”
随后又朝着堂屋后面的一扇窄门吼了一声,“田七,带客人去后院。”
那扇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从里头走出个梳着总角的小童,小童畏畏缩缩上前,呲溜一下从那对凶神恶煞的母女面前经过,走到两位客人面前将人引去了后院。
玉婵满心疑惑地跟着那小童进了那扇窄门,身后的门还未关上便听那年轻妇人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他们是什么人?要债的又来了吧?陆思明,这个家迟早要被你和你那个混账爹败光!”
“住口!杨碧云,你不是都打算抛夫弃子,跟那个云来客栈的小白脸跑了吗?干你什么事?”
啪的一声脆响,杨氏抬起手一巴掌甩在陆东家脸上。
“你……你胡说!那杜相公只不过是路过时进来买药,你这个混账东西又不知上哪处厮混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才只好……只好舍下脸皮出来应承。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妇人,无凭无据地就被你空口白牙的这样诬赖。我……我不活了!”
说着便将脑袋一歪,直挺挺撞向了门柱,被她母亲赵氏给死死抱住了。
“唉哟我的儿,你可千万别为了这么个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想不开做了傻事!”
陆东家被打得脑子有些懵,抬手怔怔地摸着左脸颊上鲜红的指印,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
“杨氏,你这个悍妇!自打你进我陆家门以来,我陆思明自认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你自嫁过来起每日对公婆口出恶言,对幼女动辄打骂,发起横来三天两头摔碟子砸碗,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从前我念着你是萍姐儿生母不同你计较,谁知你竟变本加厉,如今又做出那恬不知耻的偷人勾当。好好好……”
陆东家身子颤了颤,转头望了眼扒着门缝看热闹的左右四邻,扬声道:“今儿大家伙儿都做个见证,我陆思明今日便要休妻!萍姐儿你这个当娘的不疼,自有我这个当爹的疼。但你若再妄想从我家拿走一分一厘去养那小白脸,除非从我陆思明的尸首上踏过去。”
杨氏怔怔地望着他,大约是没想到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丈夫怎么突然就发了狠,活似变了个人似的,睁大了两只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赵氏眼见着女儿落了下风,双手叉腰跳起来就骂:“我呸!你说谁偷人,说谁偷人?你们陆家上梁不正,你家老爷子当年偷人的事儿你当谁不知道,今儿还反过来诬赖我闺女。”
“我好好的娇娇女嫁到你家,为你生儿育女,做牛做马十来年,你说撂开就撂开。我呸!天下断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儿。旁的不说,就说我杨家当年嫁女时陪过来的十抬嫁妆,你是不是该吐出来?陆思明,妇人的钱你也花得心安理得?别叫我瞧不起你!”
陆东家脸色涨红,目眦欲裂地盯着赵氏。
“你……你还好意思提嫁妆,当初你们杨家陪过来的那三瓜俩枣早被这败家娘们嚯嚯光了。今儿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们也休想再从我家带走一个铜板。”
赵氏见说不过就要上手去挠,有看不过的左邻右舍跑出来劝,赵氏母女两个便发了疯似的见谁都咬一口,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魏襄坐在陆家后院的藤椅上,手里捧着茶,侧头看向自家娘子:这陆东家怎么这么惨?
玉婵点头:嗯嗯。
魏襄挑挑眉,撂下茶碗起身掸了掸衣袖,“清官难断家务事,咱们还是别去趟这趟浑水。”
玉婵想了想点头,正准备往外走,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又看见一个穿红衫子的小丫头推开里屋的门跑了出来。
那叫作田七的青衫小童追在后面喊:“萍姐儿,别去,快回来!”
萍姐甩开他的胳膊,一脸焦急地指了指屋里,随即撒开腿跑了出去。
屋子里,陆老爷子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看样子是起身时不慎从床榻上跌倒。
玉婵上前查看过他的状况,见他嘴歪眼斜,身体僵硬,四肢不能动弹,且脑后有明显的碰伤,便猜测他是不慎跌倒,磕到头引起的中风。
又见他脉沉细,舌厚黄,推断出他乃是气虚血瘀,兼有湿热痰阻,需要活血通络、清热祛湿。
她自随身携带的针筒里取出一根银针正准备落下忽听得身后的门板哐当一声被人推开。
“老爷子,你给我出来,别以为你躲在屋里不吭声就……”
玉婵手里的银针一歪,险些扎错地方。
“出去!”她回头瞥了眼撞进来的不速之客,寒声道。
杨氏一只脚才刚迈进去,竟冷不丁地被个小姑娘盯得有些头皮发麻,看了眼她身侧气势汹汹的青年男子,下意识地缩回了脚。
赵氏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年轻,倒也并未将人放在眼里,甩甩帕子扭着胯大跨步地走了进去。
“诶,我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这些要债的也睁大眼看看清楚,是他们陆家父子欠你们的债,关我们杨家什么事。瞪什么瞪?老娘我找自家亲家公说几句话,我看谁还敢拦我不成?”
魏襄上前两步,双手抱臂堵住赵氏的脚步,微微扬起下巴,一脸鄙夷地俯视着她。
“你运气很好,小爷我不打女人。没听见我家娘子说出去吗?”
“你,你,你做什么……”
赵氏被逼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门口被身后门槛绊住,咚地向后栽倒。
玉婵回头看了一眼魏襄,重新拿起针稳稳地扎在老爷子手肘上二寸关内穴上。
老婆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还要往里闯,转头却见陆思明举着把半臂长的斧子冲了过来。
“老虔婆,今儿你们母女两个再敢胡搅蛮缠迈进去一步,我陆思明跟你们鱼死网破。”
杨氏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惊叫一声,撒开腿往外跑。
赵氏方才跌倒时崴了脚,跑不快,眼看着陆思明手里挥着斧子一步一步地逼近,吓得噗通一声,软脚虾似的倒在了地上,嘴里仍在骂骂咧咧。
“你疯了,你疯了!混账东西……你砍呐,你砍一下试试。哼,我老婆子算是瞧出来了,你就是个没骨头的孬种,你这孬种今日若是敢动老娘一根毫毛,老娘回头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思明也是被这母女两个气昏了头脑,红着眼上前,眼看就要闯下血溅三尺的滔天大祸。
一道桃红色的小身影冲出来拦在了他身前,用一双骨瘦如柴的小胳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双腿。
田七惊呼一声上前,硬着头皮从陆思明手里夺过斧子,哐啷一声远远地丢了出去。
“东家,您可千万别做傻事呀。”
陆思明垂下头,怔怔地望着身前不住颤抖的小身影,抬手轻轻揉了揉小丫头毛茸茸的发顶,用最温和的语气道:“萍姐儿别怕,爹不动手。”
小丫头不确定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小脸一皱,眼泪珠子哗啦啦滚下来。
陆思明心头好似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忙蹲下身一把将人抱起,嘴里喃喃道:“萍姐别哭,别哭,都是爹不好,都是爹不好。”
赵氏瞥了眼不远处地面上那把明晃晃的斧头,总觉得脖子有些凉嗖嗖的,恨恨撂下几句狠话,也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屋子里,玉婵落下最后一根银针,老爷子的情况缓和了一些,合上眼安稳地睡了过去。
陆思明推开门,牵着小女儿进屋,哽咽着上前望着榻上虚弱的老父亲,撩开袍角噗通一声跪下。
一声爹还未喊出来便听玉婵开口道:“老爷子险些中风,需要静养,有什么话出去说。”
陆思明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从地上爬起来跟着二人去了院子里。
到了院中对着玉婵又是一跪,被魏襄伸手给拦住了。
“诶诶诶,我家娘子年纪轻轻可受不住您这样的大礼。有什么话好好说。”
陆思明一把鼻涕一把泪,呜呜咽咽道:“姑娘是家父的救命恩人,姑娘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陆思明年纪大概比邹文廷小不了几岁,再想到他的那些遭遇,玉婵无奈地叹口气。
“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陆东家不必挂怀,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陆思明点点头,擦干净脸,郑重道:“眼下我家情形姑娘也都瞧见了,陆某还是那句话,姑娘若愿意来,每月五两银子的酬金在下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玉婵回头看了眼他家情况,一座陈旧的老宅,再加上屋里的老人和孩子,门庭冷落。
他家看起来并不宽裕,别说是一个月五两银子的酬金,恐怕就是这一家子的开销也足够叫他们为难的了。
第28章 前因后果
魏襄抄着手,瞥他一眼冷哼道:“您打算怎么给?是砸锅卖铁呀?还是求爷爷告奶奶四处赊账?”
陆思明面色涨红,掖着袖子道:“实不相瞒,除了这家医馆,在下手里还经营着一家粮油铺子,每月的进项足够抵付这笔酬金的了。”
玉婵有些不解道:“恕我冒昧,阁下既然可以靠粮油铺子谋生,为何执意要将医馆开下去?”
用粮油铺子上的进项填补医馆这头的亏空,看起来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陆思明颇有些为难地垂下了头,魏襄见他不说话了,拉起玉婵作势要走。
“罢了罢了,他们陆家这摊烂泥,娘子还是莫要沾身的好。”
“诶,等一等,我说,我说。”
陆思明追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原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眼下也顾不上这些了。姑娘可还记得仁心医馆的田掌柜?”
玉婵点头,那个田掌柜怕黄家人上门找自家麻烦还找人跟踪他们来着。
“二十多年前,家父和那田掌柜的父亲田有禄合力创办了仁心堂。我们陆家出银子,出力,他们田家出的是医术。医馆创立的头几年两家倒也相互扶持,亲如一家。可等到后来仁心堂的名头越来越响亮,事情就不一样了。”
魏襄翘着腿坐在藤椅上,抬眼瞥了眼头顶上升得老高的一轮红日,打了个哈欠,微微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都什么时辰了,您就别卖关子了。”
陆思明擦了把额上冒出来的汗,继续说下去。
“家父性子豪爽,结交了一大帮三教九流,这些中有一些家境殷实的富户自然也有揭不开锅的贫民。家父为人仗义,见到那些无力支付诊金和药费的贫民都允许他们赊账。久而久之引来了田家父子的不满,后来又有小人从中挑拨两家关系。那田家父子便生了将我家扫地出门的心思,又碍于我爹在镇上留下的仗义疏财的好名声不敢轻易开罪。于是他们便隐忍不发,直到……”
玉婵手托着下巴,眨巴眨巴眼:“直到?”
陆思明倒抽了一口凉气,恨恨道:“直到那年元宵,田有禄父子携三五好友将我爹邀约至何记酒楼吃席,席间几个人轮番劝酒,直将我家老爷子灌得酩酊大醉。后来……”
玉婵十分配合地问下去:“后来?”
“后来,家父宿醉醒来发现自己身侧正衣衫不整地躺在一间厢房里,身旁还躺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妇人……”
魏襄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起身转着手里的折扇道:“然后又有三五两个汉子推门而入,捉奸在床。小妇人放声大哭,痛诉令尊的恶行,说……说自己是被强迫的。”
陆思明闻言一双眼睛瞪得滚远,“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玉婵也忍不住一笑:“这貌似是戏文里常见的仙人跳的戏码。”
陆思明双掌一拍,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可不是嘛,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这件事事有蹊跷。可坏就坏在我爹醉得太狠,什么都记不清了。那小妇人又坚称自己是被他强迫的,那小妇人的丈夫不依不饶,嚷着要报官。田家父子前去打圆场,最后我爹才不得不破财免灾,稀里糊涂地打发了这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冤案。那夫妇二人得了一大笔银子原先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将那日之事宣扬出去。谁知……谁知不过才过了两日,陆老太爷趁醉淫辱人妇之事便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襄扬起下巴,轻哼一声,不屑道:“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做的了?”
陆思明点头:“那田家父子借机坐收渔利,借他人之口劝说家父将仁心堂给摘出去。可怜家父当了大半辈子的老好人,临了却晚节不保,自知无颜面对亲朋旧友,主动将仁心堂的房契地契都交了出去。本以为自此便可舍财免灾……”
“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家父从前替人做保,向钱庄借了一大笔银子,后来那人竟一走了之,害得我家还要替人收拾烂摊子,日日被人逼上门要债,闹得家宅不宁。”
玉婵:“所以你怀疑这些事都是田家父子在背后捣的鬼,这才倒贴银子也要将陆家医馆开下去,为了就是将来能有机会将仁心堂踩在脚下,狠狠出一口恶气?”
陆思明点头,双目炯炯地望向她。
“姑娘那日在仁心堂门前治好了那孩子的痫症,狠狠打了那徐老大夫的脸,着实叫人畅快。姑娘有所不知,那徐老大夫从前还是我爹的故交,没想到我家一出事,他便同那田家父子一个鼻孔出气,同我们断了往来。这些年我们陆家请的大夫,十个有八个都被他们仁心堂想方设法地挖走了。你说可恨不可恨?”
玉婵愕然,看来这个田陆两家的恩怨颇深,远非她能想象。
若是她答应到陆家医馆坐诊,势必会被牵扯进这些不明不白的恩怨中,这便背离了治病救人的初衷。
“抱歉,我仔细想过了,实在不能答应您的请求。今日之事我们绝不会再向人透露半个字。老爷子的身子不怎么好,稍后我开两副方子,按时服用,会有好转。”
陆思明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又苦笑着点头。
“也对,多谢姑娘,是陆某唐突了。”
说完又重新振作起精神,起身道:“我送二位出去。”
几个人走到大门口,见那穿桃红衫子的小丫头从门内跑了出来,将一个小罐子递到玉婵面前,一双清澈的圆眼直直地望着她。
玉婵有些不解,陆思明忙解释道:“哦,这是萍姐儿装麦芽糖的罐子。这丫头攒了好久都舍不得吃,她今日肯拿出来大概是想感谢姑娘对家父的救命之恩。姑娘就收下吧,东西虽不值钱,怎么说也是我这小丫头的一片心意。”
小丫头头上用红色丝带扎着总角,发间连朵像样的珠花也没有,身上穿的衣裳也有些旧,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下巴尖尖,眉眼肖似她的父亲,身形又像她那位母亲,年纪看起来同玉和一般大小,性子却要沉稳许多。
小姑娘两只手抱着那只糖罐,微微仰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中暗含期待。
玉婵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取下髻上簪着的一枝海棠样式的绢花替她戴在了头上。
小姑娘抬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发间的海棠,弯唇一笑,笑得眉眼弯弯,用手势向玉婵道了谢,害羞地跑回了院中。
玉婵怀里抱着小姑娘给的糖罐怔怔地从陆家医馆里出来。
魏襄瞥了一眼她脸上神色,抬手一指随手指向了街边的一座酒楼。
“时辰不早了,咱们先去点一桌好菜,敞开肚皮大吃一顿,然后再去东市买一匹好马,往后出门就再也不用跟那些乡野村妇挤什么劳什子骡车了。”
玉婵看他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咱们哪来的钱上酒楼,更别说买什么马?”
魏襄扬唇一笑,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径直丢进她怀里。
“喏,这不就有了吗?”
玉婵将荷包拿在手里掂了掂,啧,分量不轻,环顾左右,赶紧将荷包塞回他手里,凑近一步小声道:“财不外露,街上人多眼杂,银子你收好。”
魏襄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轻咳了两声板起脸,再次将荷包丢给她。
“给你你就拿着,就当是补贴家用了。”
说完便长腿一迈,朝着酒楼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玉婵赶紧将荷包揣进怀中,小跑着跟上。
“你赚这些银子也不容易吧?要不咱们还是去路边吃碗阳春面凑合凑合可好?”
魏襄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背着手,微微弯下腰,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因了一阵跑动白里透红的小脸。
啧,可真好看!
这样好的姑娘就应该被捧在手心里,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什么凑合凑合,他光是听听都觉得有些胸口发闷。
他摇摇头,按下心底那点子不为人知的小心思,重新注视着她清澈双眸。
“银子的事儿别担心,没了,咱们再设法赚回来便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玉婵抬手摸了摸险些撞到他肩上的鼻尖,面颊绯色更浓。
“话说,这么多银子哪儿来的?”
魏襄抬手碰碰鼻尖,“自然是……从学堂里赚来的。”
昨日邹文炎父子两个暗戳戳地找到他,一上来就一口一个侄女婿,二姐夫地跟他套近乎。
他魏小公子是什么人呐,岂能轻易上他们的当,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不知三堂叔,四堂弟找我所为何事?”
邹文炎看了眼儿子,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想同你打听打听,义学招生的事儿。郭山长不是交给你了吗,我便想这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侄女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邹文炎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
偏偏魏襄佯装看不懂,一脸疑惑地看向他道:“三堂叔你眼睛怎么了?要不要看看大夫?”
邹文炎老脸一红,险些憋出一口老血,最后还是他儿子邹玉轩厚着脸皮道:“二姐夫,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看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这个当弟弟的弄到一个义学名额。倘若弟弟将来有一日出息了,定不忘二姐夫今日提携之恩。”
魏襄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他,好大一张饼,差点我就信了。
邹文炎十分识相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他手中,贼兮兮道:“这些银子你收着,侄女婿,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事成我们再重谢。”
魏襄随手掂了掂他塞过来的荷包,唇角绽开一抹灿烂的笑。
“这是自然,三堂叔您可真客气,那小婿我就不客气了。我自会在山长他老人家面前替四堂弟多多美言几句。至于名额的事儿,我也不敢保证,我看四堂弟天资不凡,好好考,也不是没有机会的。”
说完便摇着扇子,揣着银子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徒留下邹文炎父子两个风中凌乱,他……他到底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第29章 给点教训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酒楼,小伙计殷勤接待,“二位客官楼上请!”
魏襄带着玉婵噔噔噔踩着台阶上楼,迎面撞见个身材魁梧,腰佩长刀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走出去几步,蓦地顿住脚步,回头朝着二人的身影道:“姑娘,我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玉婵怔怔地回头,一脸茫然地看向面前的中年男人,摇头。
“您大概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您。”
魏襄双手抱臂,轻嗤一声道:“瞎套什么近乎?您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脸上褶子都一大把了,还为老不尊,打人小姑娘主意。”
中年男人身旁的随从瞪圆了眼,唰地抽出腰间佩刀。
“大胆!知道我家老爷是谁吗?”
“好了,少说几句,正事儿要紧。”
中年男人呵斥完随从,颇为遗憾地朝他二人拱拱手,带着人离开了。
魏襄轻哼一声,挑了一间最里头的厢房往椅子上一坐,大手一挥将那小伙计招至跟前。
小伙计自肩上取下一条雪白的巾子细细擦过桌面,恭恭敬敬上前询问道:“二位想吃点什么?”
魏襄伸出一根手指从桌面上擦过,竖起指头看了看,确定没有灰,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扬唇一笑看向身侧坐着的姑娘道:“娘子想吃些什么?”
玉婵微微侧头迎上他的目光,面颊不由自主地发起烫来。
“你点吧,咱们只两个人,别点多了,浪费。”
小姑娘怎么这么爱红脸……
魏襄颇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从她脸上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小伙计道:“贵店都有哪些特色菜呀?”
小伙计深吸一口气,报出一长串菜名。
“荤菜有蒸鲈鱼、蒸羊肉、烧花鸭、烤乳鸽、油焖大虾、清蒸大闸蟹、酱肘子,酱小肚。素菜有什锦豆腐,素三鲜……”
魏襄抬手,“得得得,这时节的螃蟹好,先来一份大闸蟹,螃蟹性寒按理应当配一壶荔州产的状元红。”
小伙计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小店鄙陋,没有状元红,您看邵州产的梨花白成不成?”
魏襄侧头看一眼玉婵,勉为其难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就那什么梨花白吧,另外蒸鲈鱼和烤乳鸽也来一份,还有那什么什锦豆腐,素三鲜也都上上来。”
不多时,小伙计便托着只大大的托盘将所有菜都一股脑地摆上了桌,还额外送了碟今早刚剥下来的莲子。
魏襄挽起袖子,清水里净了手,仔细擦过,拿起一只蒸得黄灿灿的大闸蟹慢条斯理地剥开壳,用小勺子舀出里头的蟹黄,再拿起一把小剪子剪下蟹腿,用竹签子剔出细嫩的螃蟹腿肉沾了酱汁。
玉婵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最后竟……竟将剔出来的蟹黄和蟹肉都放进了自己面前的碗里。
怎么说呢?
虽然从前两人有过约定人前要做到相敬如宾,倒也不必做到这份儿上。
自我感觉良好的魏小公子微微挑眉:怎么不吃?
一脸窘迫的邹二姑娘垂头盯着碗里的蟹肉:明白了,这家伙莫非……除了葱花和青菜,螃蟹也不爱吃。
玉婵用筷子夹起碗里的蟹肉还未放进嘴里,便听得砰的一声,厢房的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了。
“大公子,就是他们,上回就是那个小妇人身旁的小白脸将丁爷的腕骨折断的。”
小伙计身后跟着一个膀大腰圆的青年男子,那男子一身赤镶金的绸衣,头上插着朵红花,面上垂着两绺发须,双手叉腰,往那门前一站,横眉怒目,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悠几圈,最后将目光落在小娘子那张秀美动人的脸上。
玉婵抬眼望去,一眼认出此时跳出来指认他们的那人便是上回悄悄尾随他们的仁心堂的小伙计,一脸紧张地看向魏襄道:“他们……他们是黄家的人。”
黄家人在清泉镇上横行霸道多年,那日魏襄为了替她出头,动手打了黄家的人,她后来想想便觉得有些后怕,不想今日还是叫他们给找上门来了。
魏襄侧头,旁若无人般夹起一块儿什锦豆腐放进她碗里,弯唇浅笑。
“娘子别怕,为夫在呢。”
正是他的这种轻慢态度成功惹怒了那位气势汹汹的黄大公子。
“喂,小子……”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耳侧飞过,锵地钉进了他身侧的门板里,只震得那门板哐啷作响。
魏襄指尖捏着一颗莲子,一脸不耐地皱皱眉。
“好大的火气,赏你颗莲子尝尝败败火。”
黄大公子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气急败坏地朝身后一众小喽啰招手。
“来人,将那小子给爷拿下,还有他身旁那小娘们,给爷绑了回去做暖床丫头。”
魏襄微微挑眉,回头瞥他一眼,指尖的莲子顷刻间化为齑粉。
小喽啰们挥舞着大刀一拥而上,只听得嗖嗖几声响,手背一麻,手里的大刀叮铃哐啷掉了一地。
少年人垂头拈出碟中最后一颗莲子,慢条斯理地剥开,放进身侧女子的碗里,一脸无辜地耸了耸肩,“没想到他们都这么不经打。”
小喽啰们见了鬼似的垂头盯着自己的手背,虎口处莫名的又痛又麻,整个人都好似被定住了一般,没一个再敢往前。
黄大公子一脚踹开挡在前面的两个小喽啰,抡着大刀冲上前,一刀劈开挡在面前的桌椅,桌上的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玉婵心头一阵猛跳,只感觉眼前一黑,她的双眼被人蒙住,紧接着又听到叮铃哐啷一阵乱响,杀猪般的嚎叫声自那黄大公子口中传出。
“你……你竟敢打我?”
“打你怎么了?打你还嫌脏了小爷我的手。”
玉婵睁开眼,便见那黄大公子一身狼狈地跌坐在地上,左右脸颊上十分相称地印着两个鲜红的指印。
魏襄垂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嫌恶地蹙起眉头,不紧不慢地自怀间摸出帕子擦了擦。
“啧啧,可惜了这一桌子酒菜。”
小喽啰们颤颤巍巍上前将被揍得得鼻青脸肿的大公子从地上扶起来。
“大公子,这小子有两下子。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回去多叫几个兄弟再来不迟。”
“我呸,没用的东西。怕什么,这么多人还拿不下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不成?上,都给我上!”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中气十足的吼声传入耳中,黄大公子没由来地打了个哆嗦,缓缓转过身回头一看,两腿一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二……二叔!您怎么来了?”
黄仁辅垂头瞥了眼跪在脚下的侄子,一脸嫌弃地皱皱眉。
“志高,怎么回事?”
黄志高回头看向魏襄,脸上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再转脸看向自家二叔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起来。
“二叔,上月那小子当众阻挠徐老大夫给三弟看病,丁六上前与他争论,还……还被他打折了手。今日,侄儿来为三弟和丁六打抱不平,他又仗着有几分拳脚功夫将侄儿打成这样。”
黄大公子捂着脸,窝窝囊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您看看侄儿脸上这伤,二叔啊,我的亲二叔,您可千万要为侄儿做主啊。他……他明知我是黄家人还敢如此,分明是没有将您这个县尉大人放在眼里。快,快叫昌平将他抓起来丢进大牢,最好叫他受尽二十六道刑罚,刮他一层皮,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岂有此理!”
黄仁辅一声怒喝,黄志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洋洋得意看向魏襄道:“真是岂有此理,大胆刁民,见了青神县县尉大人还不跪下!”
玉婵看得一头雾水,“那不是……”
魏襄双手抱臂,一脸看好戏似的看着面前这叔侄二人,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黄大公子摸着自己肿得老高的左脸,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的黄仁辅道:“二叔,您……您打我做什么?”
“逆子!上月你当街纵马,踏伤无辜路人,我嘱咐你父亲将你罚跪祠堂,静思己过。这才过多久,你又死性不改,还敢跑出来寻衅滋事。县衙大牢岂是你说进就进的?看来还是罚得轻了。”
说着又解下腰间长鞭啪地抽在了那黄志高的背上,直抽得那黄志高满口哎哟哎哟的满地打滚。
底下的小喽啰见状一溜烟地跑了,只剩下那个叫做昌平的随从上前抓住鞭子劝道:“老爷,我看大公子吃了这顿皮肉之苦,也该长了教训了,您就饶了他这回吧。况且老夫人的病要紧,咱们耽搁不得。”
黄仁辅闻言果然住了手,黄志高见状,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溜了。
一出好戏看完,魏襄起身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一脸平静地看向那位黄大人道:“地上这些东西都是你那好侄子砸的,记你们黄家账上,阁下没什么意见吧?”
黄仁辅一脸汗颜地点点头,“这是自然。”
小老儿还算识趣,魏襄朝他微微颔首,转头笑吟吟看向自家娘子。
“时辰不早了,娘子,咱们该去接三妹、四妹了。”
玉婵点点头,看了眼立在门前的主仆二人,忐忑地跟上。
“二位留步!”
魏襄一手抓住玉婵的胳膊,不动声色将人护在身后。
“怎么?黄县尉这是想反悔?”
黄仁辅一脸窘迫地看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姑娘,撩开袍摆单膝跪下。
“求姑娘救救家母!”
第30章 财大气粗
玉婵歪头,从魏襄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满脸错愕地看向他道:“县尉大人这是何意?”
黄仁辅长叹一声道:“姑娘可还记得两年前腊月二十六,青神县县衙门前咱们见过。当时,家母犯了急症,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是令尊妙手仁心及时将人给救了过来。”
玉婵仔细想了想,两年前,腊月里他们一家随父亲邹文廷回乡祭祖,途经青神县时的确救过一个犯病的老妇人。
她没记错的话,那老妇人所犯之症为眩症,发作时头晕眼花,天旋地转,足不能立,老妇人上了年纪,突发此症,当时身边又只有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嬷嬷,情况很是危急,好在遇见她父亲及时出手相救才幸免于难。
她记得这位黄县尉是后来才赶到的,当时街上人多眼杂,双方只是简单打了个照面,黄老爷命人给了他们家一笔丰厚的诊金便分别了。
是以,玉婵对这位县尉老爷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说来惭愧,家母那次乃是初次犯病,在下以为家母只是偶感风寒才身子不适当街晕倒,并未引起重视。可自今春以来,家母的病便越来越严重,从最初的数月一次到如今的一月数次,时至今日已缠绵病榻半月之久,每日只能勉强进一些水米果腹,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思及母亲病中痛楚,年过半百的黄县尉也不免潸然泪下,他揩了揩眼角的泪,一脸期待地望向玉婵道:“这些时日在下一直在找寻良医,家母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如今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叫我在此遇见姑娘。能否请姑娘转告令尊请他出面为家母治疗,若能治好家母的顽疾,我黄仁辅愿结草衔环报答令尊的大恩大德。”
玉婵忙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如实道:“非是晚辈不愿,只是大人有所不知,自我家遭逢变故后,家父便一病不起,恐难担此大任,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熙熙攘攘的长街上,人来人往的小摊前。
魏襄将一碗卧了两枚鸡蛋的阳春面放到玉婵面前,见她手里攥着筷子一动不动,忍不住伸出五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喂,小姑娘,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手擀的面条混着葱油的香气飘入鼻中,勾动人的味蕾,她垂下头看了眼碗里的两只荷包蛋,拿起筷子夹起一只放进他的碗中。
“你这人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到底是怎么长这么高的?”
魏襄:“嗯?”
玉婵摇摇头,埋头将碗里的面吃完,放下筷子,突然开口道:“我在想黄老夫人的病。”
魏襄挑眉,“治不了吗?”
玉婵再次摇头,“眩症形成的原因有很多种,我年纪轻,经历少,没多少把握。”
她轻叹一声,攥紧了手指,“要是……要是我爹没病该多好。”
魏襄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这世间事哪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尽人事听天命,多思无益。”
玉婵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他,魏襄摸了摸腰间空空如也的荷包,一脸窘迫地朝她摊开手。
玉婵:嗯?
魏襄:还没结账呢?
玉婵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迟疑着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你还会看手相吗?”
小姑娘的手软软滑滑,握在掌中倒似捏着一团棉花似的。魏襄掩唇轻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托起她的掌心瞧了瞧。
“嗯,姑娘是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功成名就、福泽万年……”
玉婵红着脸抽回手,“瞎说什么呢?”
说着从腰间取出钱袋数出二十个铜板拍在桌上,“老板结账!”
那摊主收起桌上的铜板,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嘴里忍不住嘀咕。
“小伙子长得人模人样的,没承想还是个吃软饭的。”
两人离了长街,魏襄还惦记着买马的事情,于是又转去了贩卖牲口的骡马市。
玉婵不懂马,他却是十分在行,转来转去看了一圈,不是嫌脖子粗,就是嫌腿短,挑肥拣瘦,最终勉为其难地相中了一匹浑身黝黑的小公马,一问竟要五十两银子。
魏襄神情复杂地看着那贩马的男人,“就这,一匹毛都没长齐的小马驹,从前小爷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你这张口就要五十两,拿我当冤大头吗?”
马贩小心思被人一语戳破,搓搓手,嘿嘿干笑两声,做出一脸为难的模样道:“公子说笑了,这马虽还未成年,却是血统纯正的蒙古马。要不,您也不会一眼就相中了不是?五十两,这是再公道不过的价钱了。”
“什么马也值五十两银子?大爷我瞧瞧。”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瞧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那男人一身灰褐色的绸衣,一手提溜着纯金打造的鸟笼,前呼后拥,一看……一看就是个土财主。
马贩子双眼一亮,撇下魏襄,上前热络地朝那中年男人打着招呼。
“哟,何老爷,您也来看马?”
那何老爷扬起下巴,神情倨傲地朝他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魏襄相中的那匹马身上。
“嗯,你说的蒙古马就是这匹?”
马贩点点头,“正是,您瞧瞧这毛色,您瞧瞧这腿这蹄,您再摸摸这手感,这可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呀。”
何老爷将金鸟笼递到随从手中,伸出戴满金戒指的五根手指用力往那马屁股上一拍,拍得那小马驹险些撅蹄子。
何老爷满意点头,“嗯,的确是匹好马,五十两银子倒也不亏。”
马贩咧嘴一笑,笑得见牙不见眼,“可不是嘛,五十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还得是您,眼光毒辣。”
马贩卖力地吹嘘,何老爷一脸洋洋得意地接受着吹捧。
生平头一次被人忽略的魏小公子不悦地皱皱眉,怎么回事,好气哦。
怎奈囊中羞涩,他咬咬牙,回头看向自家娘子。
一回头,却见她正握着一把谷草蹲在栅栏前,喂一头耳朵长长,四肢短短,丑不拉几的小东西。
走过去一看,那小东西不是头骡子又是什么。
魏襄看了眼丑陋的小东西,有些嫌弃地皱眉:“你喜欢这个?”
玉婵点头,给出一个正当的理由,“嗯,它不挑食,给什么都吃。”
魏襄:……
何老爷那头似乎对那匹小黑马也十分满意,正准备掏钱,却听一道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等等!”
“这做生意,总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马贩看看魏襄,再看看何老爷,面露为难,“公子您方才也没说要买呀?”
魏襄扬扬下巴,“小爷我也没说不买呀?”
那何老爷瞥他一眼,瞧他虽生得不凡,穿的不过是寻常布衫,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从鼻子眼里冷哼一声。
“这做生意,讲究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十两银子,就阁下这副尊容,能出得起吗?”
那何老爷身旁的小厮连连附和。
“是呀,就他那副穷酸相,也配跟您争?”
“我说,哪里来的浑小子,也敢打肿脸充胖子?我家老爷随随便便拔根毫毛比你小子腰还粗!”
众人哄笑作一团。
“谁说他出不起?”
玉婵回头,拍了拍掌心的草屑,从包袱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啪地拍在了那马贩面前的小桌上。
“这里头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两。这匹马是我家相公先相中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魏襄看看桌上的银子,再看看玉婵,胸口忍不住猛地一阵悸动。
马贩瞥一眼桌上的银子,迟疑着不敢伸手,小心翼翼地瞥着那何老爷面上神色道:“的确是这位小公子先来的,要不您再看看别的……”
“一百两!”
那何老爷朝身后随从招招手,随从上前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何老爷手中。
何老爷财大气粗地扬起手中的银票,“我出一百两,价高者得,怎么样?卖是不卖?”
马贩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银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瞥了魏襄一眼。
“公子,您看?”
魏襄回头,朝玉婵眨眨眼,唰地伸出两根手指。
“两百两!这马小爷我今儿势在必得!”
何老爷一噎,咬牙道:“三百两!”
魏襄:“四百!”
何老爷:“五百!”
魏襄转过头,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娘子,我们走!”
何老爷掏了钱,趾高气扬地牵着小黑马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马贩喜滋滋收了银票笑得见牙不见眼,一脸殷勤地朝半路折返回来的魏襄拱了拱手。
“小公子可真是在下的贵人,这剩下的马匹随公子挑选,就当是在下送给公子的谢礼。”
魏襄双手环胸,冷笑一声道:“阁下的算盘珠子打得远在京城的人都能听见了。方才若不是在下,您那匹马五十两银子就卖出去了,这多出来的四百五十两该怎么说?道上的规矩懂不懂?若是回头让那何老爷知道方才你我合起伙来讹他银子,你猜他会如何?”
玉婵:你们什么时候成一伙的了?
魏襄:这不重要。
马贩咬咬牙,忍痛掏出一张银票子递了出去。
“这一百两就当是鄙人给公子的酬金,请公子高抬贵手!”
魏襄收了银票,心满意足地给了他一个你很识趣的眼神,把手一指指向了关在里头最角落里的丑骡子。
“另外,我还要那个丑东西。”
马贩有些不解地挠挠头,“您确定只要那头骡子?”
魏襄点头,“就它了。”
马贩目送着夕阳下两人一骡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不是,那小子竟分文不给就从他这里顺走了一头骡子,自己还倒贴给了他一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