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险象环生
玉婵跌坐在河岸边的草丛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头顶上熟悉的声音传来,她艰难地抬起头望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赵阿翁,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是您!是您救了我!”
赵银山看了眼倒在血泊中的那人,双腿打着颤哆哆嗦嗦上前将跌坐在地上的姑娘扶起来。
“这里不能留了,姑娘快走!”
玉婵一脸茫然地看向他:“您不同我一块儿走?”
赵银山无奈摇摇头:“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姑娘快走!”
玉婵含着泪艰难地点点头,再次拾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走过去闭上眼,再次朝着那张关保的胸口补了一刀。
赵银山一脸惊愕地看向她,却听她道:“人是我杀的,跟您无关,事后若有人问起,您可千万别承认。”
说完,她便毅然决然地跳入了冰凉的河水中,随着一阵哗哗的细响,她牙齿打着颤,任那冰凉的河水无情冲刷着她的身子,艰难地朝着对岸走过去。
就在她距离河对岸不过几步之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喝:“什么人?”
“不好!有人杀了郑参将。快,快抓住他!”
玉婵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站立不稳,跌入那没过胸口的河水中,身后的呼喝声震天,兼有不断入水的声音传来。
她伸手抓住河对岸的一株老树垂入水中的枝干奋力朝着河岸上爬上去。
她做到了,她成功地登上了岸,她拼尽全力朝着那荆棘丛生的丛林中奔去。
身后的脚步声如鬼魅一般,如影随形,那脚步声越聚越多,越逼越近,如群狼追逐猎物一般将她团团围住。
有人打着火把上前,照在她狼狈不堪的脆弱面容上,狞笑着朝身后众人摆了摆手,说了些什么她没有听清,总之是看到了那些人脸上不怀好意的笑。
她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半个时辰后她再次被人抓回了昨夜刚刚逃离的那座营帐中,她被人捆着手脚扔在一个火堆边,她艰难地撑开眼皮看着身侧同样被捆着手脚丢在地上的赵阿翁,他身上全是血印子,整个人昏死了过去,看样子像是刚刚领了鞭笞。
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耳畔传来一阵窃窃私语。
“没想到这小娘们竟如此大胆,竟敢杀了郑参将。”
“可不是嘛,还险些就叫她逃脱了,若是叫她逃走,咱们这些人就等着杀头吧。”
“还有这个老头该怎么处置?”
“我听郭副将说等天一亮肖统领就会赶来与咱们汇合,届时再将人交给世子爷亲手处置。正好杀了以儆效尤,往后看那些新兵谁还敢临阵脱逃。”
两个时辰后,玉婵被人捆着手脚与那奄奄一息的赵阿翁一起被推到了叛军统领肖玄面前。
肖玄上前伸手拨开挡在她面上的乱发,看着她那张狼狈不堪的美丽面容,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他沉着脸静静凝视了她半晌,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清了清嗓子厉声问道:“我听说你在营中给许多人都治过病,看来你的医术很好?”
这人没有一上来就质问她为何杀郑官保,反而问她医术,她抿了抿唇,绷紧下巴,哑着嗓子答道:“只是略通。”
肖玄眉目本就生得凌厉,鹰钩鼻,薄嘴唇,治下又最为严苛,平素哪怕是他微微一个皱眉,他手下那些大男人见了都要忍不住抖三抖。
眼前这个小女子刚刚犯下如此滔天大错,面对他时竟还能做到面不改色,他的心底登时对她多了几分另眼相看。
他不知道的是她不是不怕,而是早已心如死灰。
他一双鹰隼般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笑了笑,忽而叫人解了她的绳索,亲自将她带到了昨夜她入过的那处营帐中。
是那个郑官保生前住的那座营帐。
此时帐中的一把圈椅上正坐着一个人,那人一身绛紫团花暗纹的便服,肘撑着膝头坐在一只烧得火红的炭盆前,手里正把玩着玉婵昨夜用过的那把匕首。
见到肖玄带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女子进来了,嫌恶地皱了皱眉:“她便是昨夜杀死郑官保的那妇人?”
肖玄点点头,也不敢领着人上前,独自行至他身侧恭敬垂首道:“正是,该怎么处置还请世子示下。”
萧绰却是看也未看她一眼,垂下头来继续把玩着手里的匕首。
“自然是按照军法杀了以儆效尤,杀一个女囚这等小事肖统领也要来问我?”
肖玄抿了抿唇,有些欲言又止,但见他似乎没有要听下去的意思,恭敬垂首带着人往外走,刚走到帐门前又听他突然开口:“等等!”
“这把匕首你哪儿来的?”
这话是在问玉婵,玉婵面无表情地答:“捡的。”
身后那人忽而笑了笑:“转过身来,叫我看看你这女囚到底生了怎样一张脸,竟将那郑官保勾得丢了性命。”
玉婵对他的话好似充耳未闻,静静垂首盯着自己冻得通红的脚趾,她的鞋丢了,被河水冲走了。
她的这种态度倒似成功激怒了她身后那位尊贵的世子爷,他起身上前一把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接受自己的审视。
玉婵此时就好似一只濒死的人偶,面对周遭的一切感知变得迟钝起来。
或许,叫她就这样死了也好。
她转了转眼珠,双目空洞,一脸木然地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审判者。
那种看破生死的漠然看在萧绰眼里竟成了一种无声的轻视。
他萧绰生平还是头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轻视,这种轻视将他眼底的惊艳一扫而空,掐在她下巴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紧。
她的面色变得越发苍白,额上也开始大颗大颗地往外冒着冷汗,偏她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叫自己发出半点乞怜的声音。
就在她痛得几乎就要昏死前,掐在下巴上的力道忽然泄去。
他微眯着眼,一脸不屑地盯着那跌坐在地上的女囚,声音里含着十足的怨毒。
“这样好的容貌杀了可惜了,拖出去犒赏将士!”
玉婵猛地睁大了眼,哑声道:“我……我会医术,我可以给你治病!”
萧绰饶有兴趣地盯着她那张恢复了几许生气的美丽面容,忽而仰天大笑起来。
“可笑,真是可笑,难道我堂堂雍王世子军中还缺你一个卑贱的医女?”
玉婵忽而抬起头,一双清澈的双眸直直地注视着他。
“你常年为左膝疼痛所扰,一到阴天下雨则更甚,若是那些人能治,为何拖到今日还不曾好?”
萧绰眼底的神色变得阴鸷,他幼时左膝曾受过箭伤,伤好后,走起路来却仍觉刺痛,若非努力克制走起路来便会有些轻微的颠簸。
换作常人就算看破也决计不敢在他面前说破,偏偏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囚就这样当着他属下的面说了出来。
他双目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女囚,脑子里冒出两个相悖的想法。
一个想法是立刻杀了她,另一个想法是听听她接下来会怎么说,两个想法一阵激烈的交战,最终后者占了上风。
“哦?你这样说是有法子能将我治好?”
玉婵点点头:“我能,把我的药箱还给我。还有,把跟我一起抓回的那个老叟放了。”
萧绰凝视了她良久,忽而扬唇笑道:“三日,我给你三日时间,若治不好我,我便先将你拖出去犒赏将士,再……再将那老头的尸首丢去喂狗。”
就这样,玉婵留在了萧绰军中,每日到他帐中为他治疗腿伤。
他的腿伤是陈年旧疾,之所以会久治不愈是因为内里有残留的骨渣,要想彻底治好就得剖开皮肉取出骨渣。
然而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玉婵自是不会去做,她每日只是到他帐中替他针灸。
针灸过后他腿上的痛楚会明显减轻,看起来很有效,实则却并没有根治,停针一段时日很快便会现出原形。
不过只要能撑上一些时日,那便够了,她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她会设法再次逃离。
针灸三日,萧绰明显感觉自己好多了,走起路来又好似恢复了那久违了的轻松状态。
他开始对那个女囚有些刮目相看了,于是他叫人赏给她几套干净衣裳,给了她一些军中稀缺的肉和鲜果,警告她若是再敢像从前那样灰头土脸出现在他面前便立刻杀了她。
当然他会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善心大发,抑或是被她的美色所迷。
笑话!他贵为世子,生平见过的美人无数。怎会为这样一个阶下囚所迷惑?
他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无法忍受一个邋里邋遢的女囚每日近身伺候。
不过饶是御女无数的世子爷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小的医女的确有些过人之处。
比方说她垂着头为自己医治时,露出的那截脖颈,纤细白皙,的确有几分勾人。还有她那双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按在自己腿上那力道,却比以往任何一双纤纤素手更叫他舒适。
相处几日他越发觉出她身上有些耐人寻味的不同,比方说她明知自己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却从不刻意讨好自己,明知他身份贵重,也从不向他献媚奉承,每日只一板一眼地履行着她身为医女的职责,从不多看他一眼。
他甚至已经在盘算着是否该勉为其难地把她留在身边做个丫鬟侍妾之流,虽听说她嫁过人,已非完璧,可看在她会医术又将他伺候得恰到好处的份儿上,他可以暂且既往不咎。
到了第六日傍晚,她照旧按时来到他的帐中为他针灸,他整个身子舒爽地靠坐在铺了厚厚软垫的圈椅里,垂着眼佯装假寐,暗中注视着她。
第62章 放火烧营
经过过去几日的调养,她那苍白如纸的面容终于恢复了些红润模样,还有那双手,也不再红肿粗糙,变得白皙细腻。
他的视线落在她那纤纤素手上,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思索着要不要大发慈悲地将那个好消息告诉她,好叫她感激涕零,然后再顺势将她收入房中。
他伸出手去想要握住那一双白嫩的小手,帐帘忽被人猛地掀起。
萧绰有些恼怒地皱眉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肖玄,肖玄上前先叫玉婵退出去,凑近在他耳畔低语。
很快,萧绰便带着玉婵和他手下所有人起兵拔营,赶了一日的路,在次日午后到达山顶上的另外一座营地。
玉婵被两个士兵看押着走入一座新的营帐中,一路走来,她发现这处营地好似比先前在山下的那处要大得多。
在那丛林掩映中白色毡帐若隐若现,每一座毡帐、每一簇火堆便意味着至少十人的队伍,她定睛一看,整座山头藏着不下千人的队伍。
难道说这个地方才是那个雍王世子真正的大本营?
那么方才他急着拔营,难道是朝廷的兵马已经找到了方才的那处营地?
并且很有可能那群人的数量应当超过了当时萧绰手下的叛军数目,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仓皇而逃。
正胡思乱想间先是有人给她送来了一些新鲜的饭食和一套崭新的衣裳首饰。
玉婵看着那格外精美的衣裳,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以往那个萧绰也曾命人给她送过衣裳,不过那些衣裳都是些普通的料子,今夜送来的这些用的是上等的茧绸。
算算日子,今日正好是她为那人治腿的第十日。
他这样做到底何意?
正兀自想着,又有人前来催促。
她按下不安,胡乱用了些饭菜,换上衣裳,带上药箱跟着那传话的小兵去往他的营帐,刚走了几步迎面撞见十来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囚犯被押了过来。
她的脚步蓦地顿住,双眼睁大,视线紧紧落在其中一道瘦削身影上。
传话的小兵见她双目紧盯着那群囚犯,迟迟不肯挪动脚步,忙催促道:“姑娘别看了,快走吧,世子已在帐中候着了。”
玉婵点点头,缓缓将视线收回,一面跟着那小兵往前走,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方才那都是些什么人?怎么被打得那样重?”
小兵回头瞥了眼渐渐远去的人群,不屑道:“那都是些被抓回来的逃兵,等到明日天一亮,便要人头落地了,眼下这点鞭伤又算得了什么。”
玉婵抱着药箱的手指悄悄攥紧,垂下头,默默跟着那小兵进入萧绰帐中。
萧绰坐在行军床前,看着她走进来,今日她穿的是一件罗红掐腰小袄,头簪海棠攒珠钗,下着一条豆青的绣花百褶裙,这些都是他特意命人给她送过去的。
这样的装扮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更衬得她整个人肤光胜雪,人比花娇。
她怀里抱着只药箱,粉颈低垂着上前,一如既往地恭敬地朝他福了福身。
他微微颔首命她起身,而后便半眯着眼,密切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见她一如往日那般低垂着眉眼坐到了他身侧的小杌子上,为他卷起裤管,打开药箱,拿出银针,开始一丝不苟地为他施针治疗。
第一针落下,他不由自主地轻轻打了个哆嗦,那种细微的酸胀之感令他浑身肌肉收紧,脑子变得兴奋异常。
昨日得到的消息,姓魏那个小子实在可恨,不知用了什么阴险手段,竟先他一步取得了英王那个老狐狸的信任,从荆州大营领了两千兵马,还四处大放厥词,说要活捉了他。
想到这里他垂在膝上的双手蓦地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一口郁气堵在心口实在难消。
“请您放松一些!”
那女子清泠泠的声音传入耳中,他转了转眼珠,倏而醒过神来,两道目光牢牢锁定在她那格外白皙细嫩的手指上。
一时觉得有些心痒难耐,猛地起身伸出手去一把将那双觊觎已久的柔荑握在了掌心。
玉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用力抽回手,仰着脸万分惊骇地望向他,颤声道:“请世子自重,我……我还没有施完针。”
萧绰僵硬地垂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方才触到的那股子滑腻之感令他有些意犹未尽,再看向她那双满是惊恐的美眸,不悦地皱眉:“怎么?本世子欲收用你,你还不愿?”
那人的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她的身上,玉婵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掐着掌心迫使自己冷静,摇头道:“世子千金之躯,民妇只不过区区一具残花败柳之身,怎配得上世子青眼?”
萧绰闻言却是仰头笑了笑:“不错!算你这小妇人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算命的相士曾经预言我的父王是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当今天子为高、王、魏、袁几家奸臣蒙蔽,不问政事,导致贼寇横行,民生凋敝。待我父子挥师北上,清君侧,完成一统大业,届时我便是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之储君。而你……区区一个村妇,纵有几分才貌姿色却非完璧之身,做个我身前的洗脚婢都不够资格。”
玉婵此时听他如此一番高谈阔论地贬损自己却丝毫不觉得气恼,反而希望他越是瞧不起自己才好。
谁知他沉吟片刻后突然又伸手一把掐住她的下巴道:“不过,我倒是可以念在你侍奉得宜又安守本分的份儿上姑且既往不咎。不过也要看你日后的表现,若表现得好,哪天我高兴了或许可以抬举你做个侧妃、贵妾之流。”
玉婵看着面前那张越凑越近的狂妄自大的脸,只觉胃里一阵一阵地抽痛,一股强烈恶心感从腹部蹿上喉头。
下一刻,她哇地一声将早些时候吃进去果腹的那碗羊汤吐了出来。
萧绰一脸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喷溅到自己面上的秽物,瞳孔一点一点放大,朝着帐门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来人,水,立刻送水进来!”
立刻便有侍卫鱼贯而入,收拾的收拾,抬水的抬手。
至于玉婵,饶是她那双手再如何动人,萧绰今夜也彻底没了再亲近她的心思。
她因此躲过一劫,整个人如释重负地从他的营帐中出来。
自三日前她见那萧绰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便存了些防备的心思,今日他特意命人给她送来了一套精美的衣裙,其中意味更是不言自明。
她早就注意到萧绰有些洁癖,于是在入帐前提前服用了些催吐的药,不想还真派上的用场。
待回到营帐中她也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自上回被抓回来后,她的四周便随时有人看着,想正大光明出去打探消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她每日可以趁着外出给士兵看病的机会暗中打探一些消息。
可近两日那个萧绰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突然不再允许她给其他士兵看病,每天只有等到他传召时才能走出帐门。
她躺在帐中辗转反侧了一整晚,眼看着天就快亮了,等天一亮那些逃兵就要被处决,她到底该如何才能救下他们?
她突然想到了那群叫萧绰闻风而逃的朝廷兵马,他们此时是不是也正在日夜兼程搜查萧绰这群人的下落?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做些什么来引起他们的注意?
黑暗中她猛地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挂在墙角的那盏油灯。
破晓之时,士兵们将醒未醒,北面的一座营帐忽然走了水,起初还只是一座营帐起火,但偏偏不凑巧的是这夜刮的是西北风,那火势经风一吹很快便朝南蔓延开来。
更要命的是那南面的几座相邻的营帐中安置的正是整个营的粮草。
肖玄立刻带着人扑火,可惜等到士兵从最近的河谷打水回来,那火早已蔓延成冲天之势。
肖玄怒不可遏,一面指挥着人救火,一面问那值夜的士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士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禀报说那火最先是从那位医女的帐中传出的。
“起初小人们都不敢马虎,片刻不离地盯着,可后来实在撑不住打了会儿盹儿,一刻钟不到便见那医女营中起了大火。”
肖玄抬脚将他一脚踹开,命人将玉婵绑了送去萧绰面前问罪。
玉婵一张小脸被那浓烟熏得焦黑,身上那身华美衣裳也被烫破了好几个洞,被肖玄捆着手脚扔到萧绰面前。
“世子,这个女人就是个祸水,请世子立刻将她处死以儆效尤!”
萧绰面色阴沉地盯着那匍匐在地上的女子,抬脚毫不怜惜地踩在了她那曾勾起他欲望的细嫩手指上。
“贱妇,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玉婵痛得额上冷汗直冒,整个身子蜷缩到了一起。
她死死咬着唇,始终一声不吭,没有否认自己的罪行,也没有向他乞怜,只那样毫不示弱地恨恨盯着他。
萧绰被她这种不肯屈服的态度再次惹怒,朝帐外高声喝道:“来人!将这个贱妇拖出去刮了!”
帐外却早已陷入了一片骚乱。
“不好了!不好了!朝廷的兵马围过来了,朝廷的兵马围过来了!”
萧绰闻言身形一颤,冲出营帐一看,四周俱是火光点点,旌旗摇动,定睛一看,上头赫然一个大大的“魏”字,暗骂一句,拔了刀就要冲上去拼杀。
那肖玄却早已牵了马来,忙对他道:“世子,朝廷的兵马是咱们的两倍之多,咱们还是快撤吧。”
萧绰压下心中滔天的怒火,回营中扯了玉婵翻身上马,在肖玄的掩护下向火光最稀疏的东南方向而逃。
第63章 夫妻重聚
玉婵万万没有料到这雍王世子到了亡命之时还不肯放过自己,她被他驼在身前的马背上向漆黑一片的密林疾驰而去。
呜呜的风声几乎要穿透她的耳骨,五脏六腑在剧烈的颠簸下好似都移了位置,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也不知这样跑了多久,身下那匹黑马却突然停了下来,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世子爷,魏某在此等候多时。”
她在马上艰难地抬起头来,睁大一双泪眼蒙胧的眼睛,透过乱发看向对面那火光照着的男子。
她用力地睁大眼,再睁大眼,可眼前始终好似被一团迷雾糊住,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她急得又要落下泪来,可她看清了他身下骏马那夺目的枣红色鬃毛。
是他!真的是他来了!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心里多么期盼他能立刻认出她。
不过一瞬她又慌忙垂下了头,不,他绝对不能认出她!至少现在不能。
很快肖玄带着人上前同魏襄的人马混战在了一起,萧绰则纵马驼了她继续奔逃。
肖玄一面挥刀向冲过来的人马砍去,一面朝着他大喊:“世子,快扔下那个女人,往西面的丛林里逃。”
萧绰咬了咬牙,还是没有将她抛下马。
魏襄紧随而上,挽弓搭箭,瞄准了他的左胸,萧绰见势不妙忙抓了身前女子来挡箭。
就在箭矢离弦前的一瞬间,魏襄倏而睁大了眼睛,手指轻颤,箭矢破空而出。
那一瞬间玉婵的脑中闪过一片白芒,她眼前的迷雾忽而散开,她看清了那张这些日子在梦里见过千百遍的熟悉面容,她轻轻勾动唇角,极力朝他扯出一个笑。
如果可以她多想亲口告诉他,别为我难过,我不怪你。
然而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便失去了知觉。
这大概是魏襄生平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梦里他一箭穿透了她的胸膛,她的面色变得苍白,她的身体变得冰凉,她再不肯睁开眼多看他一眼……
在玉婵昏睡的三日中,魏襄日日都片刻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只要一合上眼立刻便会陷入同一个噩梦中。
第三日的傍晚,他再一次从那场骇然的噩梦中惊醒,他睁开赤红的双目看着身侧那依旧双眸紧闭的女子。
他垂下头将自己的额贴在她的额上,直到清晰地感受到自她额上传来的那一点温度,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在过去的每一日里他都万分悔恨,为何自己没能早些寻到她,难以想象她在那个萧绰身边到底吃了多少苦。
他垂头在她的额上留下一吻,起身拉开衣襟,正中胸口的位置那里刻着两道醒目的划痕,两道划痕便代表着二日。
她每昏迷一日,他便会在自己胸口划上一刀。
如果这样可以稍微弥补一些他那一箭带给她的痛苦,他不介意在自己的胸口多划上几刀。
过了今日便是第三日了,整整三日她身上的伤口已慢慢愈合,可她人为何还迟迟醒不过来。
他抽出那把匕首准备再向自己的胸口划上一刀,耳畔一道微弱的声音传来。
“你……在做什么?”
魏襄欣喜若狂地丢开匕首,一把将床榻上的女子揽入怀中。
她的面色看起来依旧是那样的苍白,可她望向他的那双眼中终于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他垂下头,一遍一遍地轻轻啄吻着她的面颊。
“阿婵,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肯原谅我了!”
玉婵轻轻抬手摸了摸面颊上那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口水的东西,佯装气恼地瞪向他。
“你再不松手,我这回大概真的要死在你手里了……”
魏襄垂头吻住了她的唇,不同于以往的疾风骤雨,这次是涓涓细流,耐心温柔地舔舐着她的唇瓣,磨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直到她喊胸口疼,他才小心翼翼地放开了她,将她轻轻放回床上,先叫人给她送了些粥进来,亲自喂她吃下,侍奉她洗漱,自己也跟着躺在了她的身侧。
玉婵红着脸垂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问他:“你帮我换的?”
魏襄点点头,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好似生怕她下一刻会再次昏迷。
玉婵被他那样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心里发慌,抿了抿唇开口问道:“秦恒和赵阿翁没事吧?还有跟我一起被抓来的那些兵丁?”
他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你才刚醒竟还有心思关心别的男人?”
玉婵被他这副拈酸吃醋的模样逗笑,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翠娘九死一生为他诞下孩儿,还是我亲手接的生,秦恒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还有那个赵阿翁也算是我的半个同乡,上回要不是他,我恐怕会……”
魏襄一脸紧张地盯着她:“恐怕会如何?”
玉婵苦笑着摇摇头:“没事,总之他对我有恩,还有那些兵丁他们都是我的同乡,这次都是被迫入伍的,能不能放他们回家乡去?”
魏襄点点头,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感觉她好似又瘦了些,不满地皱皱眉:“在你伤好前,什么都不许想。外头的事自有我,你安心养好身子便好。”
这一夜,两个人相拥而眠,玉婵身子有些虚弱,靠在他怀中,被他熟悉的气息拢在其中,很快便睡熟了。
可魏襄却是彻夜未眠,尽管他十分疲惫,可他心底始终被那种巨大的患得患失的阴影笼罩着,生怕一合上眼,再次醒来她便不在身旁了。
接下来的两日玉婵都被他勒令卧床静养,每日几乎是脚不沾地,服药、吃饭都是他亲手喂到嘴边,洗漱,更衣也是假手于他。
这让玉婵觉得有些羞耻,她觉得自己养了这么久,每日参汤补药饮水一般地进补,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她其实可以自己做好。
他却始终小心翼翼,连她皱个眉,打个哈欠都要引得他心肝一颤,好似她是个雪捏的人一般,恨不得时时刻刻将人捧在手心里。
因了那一箭带给玉婵的伤害,魏襄对自己毫不手软,至于那个叫她吃尽苦头的雍王世子萧绰,他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
昔日金冠玉带,蟒服加身的世子爷今日成了蓬头垢面、披枷带锁的阶下囚。
不过最初这位世子爷虽身陷囹圄,却时时刻刻不肯垂下自己身为一位皇室贵胄那颗高贵的头颅。
他将狱卒送来的牢饭全都扔了出去,一直嚷嚷着要见魏襄。
于是魏襄便如他所愿,先饿了他五天,吩咐人不许给他粮食和水,叫他尝够了忍饥挨饿的苦头,终于肯放下尊贵身份抓着狱卒的脚恳求给他一口水喝,魏襄才去见了他。
初春的午后,暗无天日的牢房中,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入耳中,萧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抬起头,透过木栅栏的间隙看着踱步向他走来的人,那人身背着光,瞧不清楚相貌,他却是一下就认出了他。
他瞳孔猛缩,竭尽全力地伸出双手想要去抓那人的袍角。
“水,快给我水!”
魏襄上前,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蹲下身,不紧不慢地接过狱卒递上来的水碗将水倒了下去,垂眸凝视着他,唇角挂起一抹似有若无的讥嘲。
“世子爷不是骨头硬得狠吗?怎么如今也有求人的时候?”
萧绰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倒下来的水,等到心中那种几乎要了人命一般的焦渴之感稍解,他忽然抓着栅栏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魏襄狞笑出声。
“你的那个女人,我已经受用过了,尤其是她那双白腻腻的小手,可真叫人快活!”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他的咽喉被人紧紧扼住了,到嘴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咯咯的怪响。
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就此结束这一切痛苦时,扼在他喉咙上的那只手却突然松开了。
他整个身子痛苦不堪地狠狠砸在了地面上,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珠转动,眼神怨毒地瞪向那背着光的人影。
“你……你为何不杀了我?我强占了你的女人,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杀了我,杀了我!”
魏襄没有杀他,尽管将他碎尸万段也难消他心头滔天怒火,遑论皇帝要活捉雍王父子的那道旨意,就这样杀了他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只是双手抱臂,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那垂死挣扎的囚徒。
这时候萧绰忽然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烈的抽痛,紧接着整个人痛得满地打起滚来。
“你……卑鄙!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魏襄凤眸微挑,轻轻勾动唇角:“没什么,区区断肠散而已。每三日,我便会叫人给你服一次解药,死不了,不过就是叫世子爷多痛上几日罢了。”
魏襄回去前,玉婵正在接见前来替他看诊的薛大夫。
玉婵听说这位薛大夫是英王麾下的军医,对刀枪箭伤很是在行,自己的伤也是他治好的,便有心多向他请教请教关于治疗这类外伤的经验。
薛大夫对眼前这个看似柔弱,说起治病救人来头头是道的小丫头也很有好感。
两人从清晨谈到了日暮,从普通的刀箭上谈到战场上诸如瘴气、疟疾一类的疑难杂症,最后又提到了薛大夫最近才刚遇到了一起误食野果中毒的病例。
“当时那几个士兵送来时,上吐下泻,面色青紫,浑身抽搐不止,情况很是危急,用了催吐的方子还不见好。后来我想到了当年在京中从一位高人那里听来的方子。在原来的方子中加入了桉树叶,没想到竟真起了效用。”
玉婵闻言也是眼前一亮,立刻询问薛大夫能不能将那方子写下来。
薛大夫年轻时便曾受高人点拨,医术得到了精进,如今也不吝惜将好的方子传给后辈。
就在玉婵拿到那方子的那一刻,她却是一下子愣住了,因她发现薛大夫在写桉树叶的“桉”字时居然和父亲一样省去了安字上的一点,她为这样的巧合感到有些诧异,连忙问薛大夫这是什么原因。
第64章 春池初涨
薛大夫却是捻须笑道:“同样的话,我也问过那位传给我药方的那位高人,那高人说这是为了避去他故去的父亲的名讳。”
玉婵不由自主地再次睁大了眼,怎么这么巧,父亲写安字少写一点是为了避曾祖父邹世安的名讳,难道……
她连忙又问道:“先生可知那位高人姓甚名谁?”
薛大夫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具体姓名不得而知,可我好似听过有人唤他周先生。”
周先生还是……邹先生?玉婵再也坐不住了,接连又问了关于那位“周先生”的许多问题,比方说年纪相貌、乡音等。”
其中许多细节薛大夫也不得而知,可从薛先生描述的年纪相貌跟她那位“已故”的祖父倒是对得上的。
玉婵越听越觉得蹊跷,暗中打定主意等回到家一定要将这件事告知父亲。
魏襄推开门,正巧跟从里头出来的薛大夫碰了个正着,仔细询问过她的伤情得知她如今已无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重新整理好心情,轻轻推开门迈步跨进室内,一眼看见那黛眉轻蹙、以手支颐静坐在桌前的女子。
因方才见客,她身上穿了一件桃红的对襟长袄,里头配一条月牙白的裙子,一头乌发松松挽在脑后。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苍白,往昔红润饱满的唇瓣也失了几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纤尘不染,似一朵雨里洗过的梨花。
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随了他的脚步轻轻望了过来,眉宇间那抹淡淡的愁绪也渐渐化开。
她撑着桌子起身向魏襄走去,他快步上前一把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不是叫你卧床静养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微微侧头瞥向立在角落里的小丫头,小丫头打了个哆嗦不敢说话。
玉婵忙红着脸推了推他,咬唇道:“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嫌躺在床上憋得慌就想下地走走。再说方才薛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我都快好了,适当下地活动活动有利于身子恢复。”
魏襄将她轻轻放回床上,回头看了眼那小丫头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长指挑开她的衣襟亲自查看了她的伤口,那伤口在她心上一寸,已经结了痂,却还有些红红的。
若当时那支箭再往下一寸……他当真无法想象,想到这里他的眸色又不由自主暗了下去。
玉婵裸着半片肩膀被他盯得有些含羞地垂下粉颈,将额抵在他的肩头喃喃道:“很……很难看吗?”
魏襄摇了摇头,垂下头小心翼翼地在那处轻轻吻了一下。
“一点也不难看,我只是在想当时为何没能早些认出你。”
玉婵轻轻合上衣襟,抬手轻抚着他紧绷的面颊。
“我说了不怪你,不必自责,其实真不怎么疼。”
言罢见他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佯装嫌弃地皱了皱眉:“去了什么地方,身上怎么有一股子血腥气。”
魏襄连忙起身抬起袖子嗅了嗅,虽然方才他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不慎沾上了。
他十分抱歉地朝她笑了笑,转身出门叫人送了水进来。
玉婵卧在床上,手里随意地翻动着一本从薛大夫那里借来的医书,耳里听着红木雕花隔扇门之后传出的哗哗水声,脑中莫名浮现他离家前日日与自己被窝里耳鬓厮磨的场景,面颊不由自主地浮起两抹红云。
两人分别的这些日子,她也是生平头一遭感受到了牵肠挂肚思念一个人的滋味。
尤其是那日在林中他身披盔甲,臂挽长弓,身骑骏马如天神一般降临的场景,大抵会令她终生难以忘怀。
至于他射出的那支箭本就不是朝着她而来的,她甚至有些庆幸没有提前在那个萧绰面前与他相认,叫自己在关键时刻成为掣肘他的工具。
只是无论这些日子她如何开导他,告诉她自己没有怪他,他都好似始终不肯原谅自己,每晚抱着自己入睡时也不似从前在家时那般抵死缠绵,总是过于小心翼翼,好似捧着一只一碰就碎的器皿。
她正卧在枕上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哗啦啦一阵出水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察觉到他搁在外头的里衣,起身趿了鞋绕过格栅门给他送进去。
他正赤身裸体地立在屏风前,手里拿着一块沐巾胡乱地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见她进来,神色慌乱地抓起沐巾掩在了自己胸口。
玉婵本打算给他送完衣裳便出去,见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而心生疑窦地睁大了眼睛,直视着他。
“你……把沐巾放下来我瞧瞧。”
魏襄抿着唇,两只手死死捂着胸口,红着脸有些不敢看她。
玉婵见他不动,越发较了真,径直上前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沐巾。
没了沐巾的掩盖,那赤裸的胸膛上两道似蜈蚣一般狰狞的刀疤彻底暴露在她的眼前。
“阿婵,我……”
“闭嘴!”
她强忍住心头的酸涩,上前一步手指轻轻拂过那两道狰狞的疤痕,含泪望向他。
“什么时候的?”
魏襄轻轻别过脸去,仍旧不敢看她。
“是……是前几日不当心在战场上留下来的。”
玉婵眸色暗了暗,脑海倏而浮现醒来时见到了那场景,当时他手里正握着那把匕首,刀尖对准的便是自己胸口。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他从不肯当着她的面褪去上衣,原来是害怕自己看见他这处伤口。
她仰着头望着他,眼眶一点一点蓄满泪水,泪水滑落面颊狠狠砸在了他的心窝。
他突然有些慌了,一边为她擦泪,一边哄她。
“阿婵别哭,别哭了好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我真是个混蛋,我又惹了你伤心。”
他见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连忙将人抱回了榻上,将她裹进厚厚的锦被中。
他继续哄她,说好听的话给她赔礼道歉。
可这回无论他怎么哄她都不肯止住眼泪,刚开始还只是咬着唇小声啜泣,到了后来变成了头抵着他的肩膀失声痛哭。
他手足无措地搂着她轻轻颤动的双肩,垂下头去亲吻她溢满泪痕的面颊。
从面颊到嘴唇,小心地收敛她的泪水。
直到他长驱直入,准备叩开她的牙关与她唇齿交缠,唇上传来微微的刺痛。
他轻嘶一声,就听她问:“疼吗?”
他这才松开了她,搂着她的脖颈睨着她鲜红欲滴的唇瓣,轻轻点头,随后又摇头:“我甘之如饴。”
言罢又要去吻她,岂料她却微微侧头,躲开了他的唇。
错愕间,她的手指已经落下,爱怜地抚过那两道疤痕:“我是问这里。”
魏襄微微侧头,下巴抵着她的额发,抬手按住她纤白的手指,哑声道:“不疼,这点疼跟阿婵身上受的那一箭穿胸之痛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傻瓜!”
他听见她含着泪低声斥责了一句,伸出手去想要为她拭泪,却感觉到她的唇贴了上来。
他面色腾地一下涨红,抚在她肩头的手指也蓦地收紧。
“阿婵,别……别!”
话一出口,声音却已变了调。
他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箭,垂着头看向她,抓起她的胳膊猛地翻了个身,一阵天旋地转。
“阿婵,别这样好吗?再这样下去,我怕……我怕我会忍不住……”
他幽黑的眼眸里浮起一抹欲色,声音喑哑带着几分祈求。
玉婵垂眸瞥向他,目光如有实质地往下,抬高下巴作弄似的轻舔了一下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贝齿咬着嫣红唇瓣,眼尾上挑轻轻睨向他。
“忍不住就别忍,我愿意的。”
说完也不顾他的反应牵起他的手指剥开了自己身上那件本就松松垮垮的里衣,挑开系在那纤白脖颈上一段桃红丝带。
他睁大了眼,一双幽深的凤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几乎要被眼前所见的这春雪盛景给激得热血激荡。
早春时候落了一场雪,熏风吹拂,春晖洒落,冰消雪融,化作一片湿润的盎然春意。
春林初盛,春池初涨。
种子叫嚣着破土而出,花蕾争先恐后地盛开,一簇簇,一团团,色彩斑斓,香气馥郁,挺立枝头。
鸳鸯交颈,春莺啼啭。
他们携手穿过春意盎然的雪丘。
他感到热血沸腾,心中柔情万千,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心潮澎湃。
他红着眼抬手安抚地擦过她的唇瓣,垂下头,与她四唇相贴,吮咬厮磨,唇舌交缠,毫不吝惜地叫她感受着自己满腔的热情。
从前二人相对时,他总是亲昵中又带着一丝克制,如今夜这般一发不可收拾倒还是头一次。
她绷直了脚背,手指紧拽他的发丝,浑身上下渐渐染上一层浅浅的绯色,脑子里浑浑噩噩地想着原来……从前自以为登峰造极的种种不过是尔尔。
他忽然抬起头,手指拂过她的眉眼,再次试探地望向她。
玉婵咬着唇瞥他一眼,合上眼,长睫不住轻颤着点了点头,她掐在他肩上的手指陷进皮肤,一滴晶莹的汗珠随着她光洁的额前滑落。
魏襄将脸埋在她薄汗的脖颈中,几乎是一动也不敢动,半晌,他才仰起脸来继续含吻她嫣红的唇瓣,耐心地安抚。
这一夜春回大地,冰消雪融,天地间百花绽开,蜂蝶乱舞,采撷花蜜。
刹那间,他想起从前不知在什么地方听来的那几句酸溜溜的诗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1】
第65章 春雪盛景
事后,看她半阖着双目,娇喘微微,低垂着眉眼贴靠在他赤裎胸膛上的娇软无力的模样,他不禁又有些喉咙发干,隐隐有苏醒之势,只是终究是顾惜着她大病初愈的身子,没敢肆意妄为,浅尝辄止得到的甜头就已经太多。
他静静拥了她半晌,待到二人皆平复下来,他才起身叫人传水进来抱了她去格栅门后头清理。
玉婵此时本就倦极累极,连抬胳膊的力气也无,见他要帮自己清洗,倒也乐得清闲。
索性闭着眼,靠坐在他怀中,将身子浸在冷热适中的温水中,任他帮着自己清洗。
这样的事他这段时间几乎每日都做,做起来驾轻就熟,叫她感到熨帖舒适。
只是洗着洗着她便察觉到一丝异样来,猛地睁开眼盯向他手的位置,面色唰地涨红,再察觉到一丝异样忍不住惊呼出声,却被他卡住下巴堵住唇。
他不仅吃她的唇,还对她的手指情有独钟,含在嘴里轻轻啃咬。
哗哗的水声自格栅门后传出,似游鱼出水一般欢欣雀跃。
半晌后他才抱着她从浴房里出来,路过穿衣铜镜前,她睁开眼不经意间瞥见身上多出来的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尤其是雪丘之上和脖颈处,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咬着唇暗自懊悔自己做什么不知死活要去勾他,再看那床榻上落下的暗痕,更觉无地自容,好在他似乎也没打算假手于人。
仔细用褥子将人裹了,放在窗前的小榻上,自去收拾,只是他哪里做过铺床叠被这样的活计,折腾了半晌玉婵实在看不下去,自行起身去收拾妥当。
魏襄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身后,看着她弯腰将那床榻上的被褥铺得平平整整,视线落在她轻轻摆动的臀上,喉结又不由自主地上下滚动。
心知方才闹了她一场,实在无颜再厚着脸皮上前厮磨,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将人按回床前坐好,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肚子饿了吧?我去叫人送些吃的过来。”
玉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自松了一口气,不多时便见他一手拎着只大大的食盒,一手挽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袱迈步入内。
玉婵狐疑地看向他,却见他先打开包袱,从里头取出两支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龙凤喜烛点燃,放在案前。
又自食盒中取出一只白玉酒壶两只白玉杯,几样精致的糕点膳食,在桌上一一摆好。
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再回头睨向她,那幽深的凤眸里似含着钩子,红烛映照下整个人长身玉立,愈发的俊美异常。
他启唇,深深凝视着她道:“阿婵,过来!”
玉婵心口处漏跳了一拍,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那只手,起身走了过去,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只是眉眼含笑地注视着她,牵着她在桌前坐下,又变戏法似的从包袱里取出一身大红绣金绣缠枝纹的喜服,亲手替她穿上,自己也换了相称的新郎官的衣裳。
抬手斟满了面前的两只白玉杯,一只交到她手里,一只握在自己手中,看向她道:“你我二人成过亲,拜过堂,唯独少了洞房花烛和这一杯交杯酒,今夜索性便将这两样都补齐了可好?”
玉婵看着他墨如点漆的眸子重重点了点头,将手穿过他的臂弯与他饮了交杯。
他笑着一把抱起她,原地打着转,声音里充满了快慰。
“喝了交杯酒,往后你我便是真正的夫妻。今生今世,白首不离!”
玉婵一面拿手推他的肩膀,一面嚷着头晕,叫他赶快将自己放下来。
他忙将她放到桌前坐好,往她碗里夹菜。
“尝尝这个玉露糕,是王府里的厨子做的。还有这道酿豆腐也是湖广地方的特色菜。我瞧着你比从前在家时瘦了许多,这些日子多补补,早些养回去才好。”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自她胸腰处扫过,将她盯得面颊红彤彤。
玉婵埋头扒了几口饭才抬起头来看他:“看我做甚?你不饿吗?我看你也好似比从前黑瘦了不少。”
说完也往他碗里夹了一块水晶肘子肉。
魏襄如临大敌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脸颊:“哦?是吗?”
玉婵视线扫过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红着脸点头。
这些日子他想必日日在外奔波,黑了不少是不假,瘦倒不见得,方才摸到的那腰腹间的块垒,倒像是又比从前……精壮了不少。
魏襄看着碗里的一大块儿肘子肉,却忍不住暗自咋舌。
从前他吃东西总是很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非但绿叶儿菜不爱吃,但凡沾了肥油的肉也不爱吃,自到了邹家算是彻彻底底改了过来。
两个人吃完饭,她才想起来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魏襄见她从醒来到现在对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字未提,也没有质问他为何在这里,只问他有什么打算,喉头微哽,他其实很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和盘托出。
只是她一直不开口问,他也有些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
他有些患得患失地搂着她,下巴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
“再等两日,等你把伤养好,我先送你回家,其余的事再做打算不迟。”
玉婵默默将脸贴在他的胸口,摇头道:“我身子其实早就没什么大碍了。我听说你打算明日便遣送那些兵丁回乡,我其实可以同他们一道走,这样你想做什么也能放手去做,不必顾及我。”
魏襄闻言颇有些不满地垂下头,轻轻啮了啮她圆润饱满的耳垂:“想什么呢?在我这里,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比你重要?”
玉婵面颊腾地涨红,突然想到一事忙推开他道:“对了,这回我大姐夫兄弟二人也被抓了兵丁,只是我在新兵营多日却没有打探到他们的下落,他们有没有可能被送去了别的地方?”
魏襄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他们可能去了陵州。”
玉婵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他抬手轻抚了抚她单薄的背,开始同她讲起如今的局势。
“年前雍王叛军占领宜川,北据华州、陵州,在泾州与魏将军正面交锋,落败后退居陵州,一面以城中百姓和朝廷命官性命做要挟,将魏家军逼退了五十里。一面派世子向西联合封地在荆州的英王。可惜……”
玉婵睁大了双眸一脸振奋地望向他:“可惜什么?”
魏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可惜英王那只老狐狸也没有立刻答应他们父子二人的请求,而是选择了做壁上观。只命人好酒好菜地招待着雍王世子,却只字不提出兵陵州之事。饶是魏家军再神勇无匹,这样僵持下去,也难免会动摇军心。于是我便决定要推他一把,好教他早些摆明立场。”
玉婵点点头,他此前带兵围剿萧绰便是要逼英王站到雍王的对立面,想起那些令萧绰闻风丧胆的荆州兵马又忍不住蹙眉道:“那你是如何说动英王出兵围剿雍王世子的呢?”
诚如他之前所言,这个英王不是在作壁上观吗?又怎会轻易出兵?
魏襄闻言忍不住笑了笑:“这个英王有一个特点那便是嗜赌成性,于是我便同他打了个赌。”
玉婵双眼亮了亮:“赌什么?”
魏襄眸色暗了暗:“他借我两百人的兵马,赌我能不能仅以这两百人在半个月内擒拿萧绰?”
若是能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便自断一臂。
玉婵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两百人?不是两千人吗?”
魏襄有些忍俊不禁地蹭了蹭她的发顶:“两千人是装出来的,从英王那里借到的兵马实际只有两百。”
玉婵又问:“那你是如何骗过他的?”
魏襄垂头贴在她耳边低语:“我叫士兵扎的草人骗他们。”
玉婵恍然大悟:“难怪两日进攻都是在夜里,夜里看不清正好可以混淆视听。”
魏襄赞赏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没想到那个萧绰如此不经吓,我只是略施小计便叫他吓破了胆。”
想起那日的大火,他又忍不住有些后怕,伸手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说起来还多亏了你放的那把火,叫我轻而易举找到了他的窝点。只是放火烧营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冒险了些,下次别做了。”
玉婵点点头,放火烧营实乃无奈之举,若想到天亮之后那些逃兵就会被推出去斩首,她断然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解决了英王这个后顾之忧,魏家军在北面便可专心对敌,相信以他爹和大哥的铁血手段,不久便能收到好消息。
玉婵在屋里闷了六七日,好不容易叫他同意带自己出去透透风,一早起来梳洗妥当,从他给自己置办的那些新衣中特意挑了一件银红缠枝纹的交领短袄,配一条桃粉洒金百褶裙,外罩一件丁香色滚白狐狸毛的比甲,头簪一枚累丝蝴蝶攒珠钗,耳垂上戴一对儿米粒大小的珍珠,描眉点唇,双颊染上一层淡淡的胭脂。
她揽镜自照,看着镜中那张艳得有些陌生的面容,想到昨夜铜镜中看到了种种,双颊的胭脂颜色越浓,抿抿唇,自袖中摸出帕子准备卸去这过于美艳的妆容。
一只大手自身后探入,将她的小手攥在了掌心,抬眸对上镜中那多出来的一张俊脸,心口猛地一跳,慌乱垂下眼。
他轻笑着从身后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将脸儿露出来。
铜镜中的女子,双瞳剪水,红云飞腮,眉眼间染了几丝初为人妇的妩媚,整个人艳若桃李,色比春花,倒比那新婚时还要艳上几分,看得人简直挪不开眼。
第66章 再见南烛
他心头一热,侧头含住那轻启的朱唇缠吻了一阵,直将人吻得气喘吁吁,衣襟凌乱了方才松开。
她将一张红透了的小脸埋在他怀中,拿指头轻戳着他硬邦邦的胸口,埋怨道:“都怪你,我这样还怎么出去见人?”
他扬唇轻笑,笑得胸腔震荡。
“这有什么?阿婵,你我是夫妻,就该做尽夫妻乐事。我只恨……恨良宵苦短……”
玉婵急忙抬手堵住他没羞没臊的嘴,两个人又搂着厮磨了一阵,重新穿戴整齐,用过饭携手出门去。
魏襄才刚扶着她登上马车,正要抬步登车,回头瞥见人群中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襄先嘱咐玉婵在车上等自己,独自行至街旁的深巷中,那身影方才现身。
来的人是南烛,南烛身为魏襄的暗卫,轻易不会露面,他既露面便说明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南烛带来了一封从陵州寄过来的飞鸽传书。
信上言,半月前魏准带着魏钦与袁旺祖于陵州城外五十里的西北坡与雍王萧让面议交换战俘一事,因双方意见不合不欢而散。
魏准带着人退回泾州的途中却发现身为左路军副将的袁旺祖忽然不知去向,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他从京中带来的三百亲兵。
原来这袁旺祖此行受天子特封,自觉高人一等偏偏在魏家军中处处不受人待见,几次上了战场都被魏准派人护在身后。
他自觉一腔抱负无处施展,本就急于立功向所有人证明他不是靠家姐的裙带关系忝居将领之位。
又见魏准父子退守泾州迟迟不肯发兵,心生不满,私下对着亲信怨怪魏准徒有大将军之名实际上却是个只知退让的怂包。
今日他因见那雍王出城和谈所携兵马亦不过百人,便同手下亲信商议打定主意等和谈结束暗自带了三百亲兵杀他个回马枪。
谁知那雍王身后虽只有百人护卫,可为了以防万一,沿途早就埋好了近千的伏兵。
袁旺祖一行人回去立刻便成了其囊中之物。
魏准得知消息怒骂一声蠢才,却又不能真不管他,连忙命长子先回营伺机而动,亲自领了五百军士前去救援。
偏那雍王设计叫魏准除兵卸甲,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前去对阵他手下第一高手薛崇山方肯放过袁旺祖。
魏准依言照做,靠着赤手空拳打败薛崇山,从雍王手上救回袁旺祖。
不想才走出去几步,那雍王又出尔反尔,命人追击上前。
两方人马在西北坡附近的山谷里交战,凭借着魏准手底下的五百精兵再加上那袁旺祖的三百亲信对阵雍王千余人本也不是什么难题。
难就难在那袁旺祖被魏准救下后,被吓破了胆,竟带着三百亲兵夺路而逃了。
害得魏准孤军奋战,腹背受敌,最后在手下人的护卫下杀出重围重伤而归。
原本两军在陵州城外僵持两个多月,陵州城中早就快弹尽粮绝,不消多日朝廷的军队便可兵不血刃夺回陵州,进而拿下雍王,平息这场战乱。
可袁旺祖擅自行动不仅导致了主帅负伤,军心涣散,还将魏准原定的计划打乱。
魏家军士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将袁旺祖千刀万剐以正军心,偏他手上握着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奈之若何,魏钦也是敢怒不敢言。
那袁旺祖逃回魏军大营后,也是心虚,连夜收拾包袱逃回泾州城中。
雍王那头也命人到处散播消息说魏准重伤时日无多,实乃天赐良机,正在紧锣密布整顿兵马准备趁机继续向北夺取泾州。
魏襄得到父亲重伤的消息也是怒不可遏,恨不能立刻肋下生翼飞到陵州,先冲进泾州城中抓了那袁旺祖军法处置。
他收起信,回头望向那辆候在巷子口的马车,自己才刚答应过要亲自送她回家,岂能半途扔下她去陵州?还有昨夜她见自己同意今日带她出门散心时眼中的欢喜……
他攥紧了拳头,实在不忍叫她失望。
他收敛了浑身戾气,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自街边一个卖小食的铺子里买了两包糖渍青梅重新登上车。
玉婵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包,有些狐疑地看向他问:“出了什么事吗?”
魏襄垂头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无事,我听人说这时节报恩寺的梅花开得最好,咱们先去赏花可好?”
玉婵点点头,手指捻起一颗沾满了糖霜的青梅送到他唇边,见他蹙眉忍不住打趣道:“尝尝嘛,很甜的。”
魏襄将信将疑地张开嘴将梅子含入口中,轻嘶一声,捂着腮帮子看向她。
玉婵捂着脸笑得双肩一颤一颤,正笑得不能自已被人抓了双肩掰过脸去,滚烫的唇贴上来,一颗酸溜溜的梅子渡到了自己口中。
她含着梅子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这开了荤的男子果然不能轻易招惹。
一吻结束,她抬手理了理微微凌乱的鬓发,面色酡红地望向他。
“说说吧,到底出了何事?”
魏襄垂头对上她清澈如水的双眸,突然有些不忍心骗她。
“陵州那边出了点事……”
玉婵轻轻蹙眉,轻叹一声坐直了身为他整了整衣襟道:“你去吧,叫人送我去渡口便好,说不准还能赶上我那群夔州的同乡。”
魏襄眸色一沉,拦在她腰肢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抱歉,我又失信于你,我……”
玉婵抬手堵住他的唇,轻轻摇头道:“没有。”
说着微微侧身掀开车帘望出去:“你看,从这个地方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报恩寺的梅花,还不用同人去挤,多好。”
魏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出去,正好可以远远眺见报恩寺半山坡上那片红梅,早春天气,春寒料峭中天地间一片萧索,唯有那红梅一片似锦如霞在云雾缭绕的半山腰上绽开……
他的目光从那片红梅上调转到她白皙美丽的侧脸上,静静陪着她眺望了片刻。
片刻后玉婵收回目光,放下车帘,往外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赏过梅了,快走吧。”
魏襄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伸手一把将人揽入怀中:“急什么?送你去渡口的这点工夫还是有。”
两人先回了客栈收拾行李,玉婵随身带来的行李只有那只药箱,倒是魏襄给她置办的那些衣裳首饰太多了带不走,只得挑了几身不打眼的带上。
从房中出来时,她已换下了早上出去时穿的那身行头,换了件男子样式的棉布袍,发髻也改了样式,面上妆容洗净,犹觉得有些不够,抬手要往面上抹些炉灰,被魏襄制止了。
“别担心,这次回去定能平安到达。”
玉婵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跟着他安安心心上了马车。
从荆州城东到平津渡口坐马车也不过一个时辰便到,赶路的行人或许会嫌这一个时辰的路程太长,对一对惜别的眷侣而言,却恨这一个时辰的工夫太短。
两人相互依偎着看着官道旁不断变换的早春景象,什么话也没说,很快便到了渡口,正好赶上那批从夔州来的兵丁即将登船。
玉婵掀开车帘看向那熙熙攘攘的渡口,认出了被挤在人群中的秦恒和赵阿翁。
她回头看了眼魏襄,极力朝他扯出一丝笑:“我该走了,你多保重……”
刚要起身手腕被他扣住,他攥着她的细腕倾身过去,将人压在了车壁上,垂头含着她的耳垂低声道:“小没良心的,就这么走了,竟没半点舍不得?”
玉婵红着脸侧着头被他说话时吐出来的热气弄得心痒痒的,捂着耳朵小声嘟囔道:“我……哪儿有?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只是怕再耽搁下去船赶不上了。”
魏襄揽着她的腰肢,垂头在她脖颈间蹭了蹭:“你放心,船在那处跑不了。梁五办事不利,这回我将南烛给你,有他在旁人近不了你的身。”
玉婵微微一愣,想起南烛便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神出鬼没那个暗卫,再想到他一双眼睛冷冰冰盯着自己,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算了吧,这回我跟着这么多人一路同行挺安全的,那个南烛还是留给你好了。再说梁五,他没错,是我另有更重要的事交代他去做,叛军来时他才不在的。”
魏襄无奈摇摇头:“梁五的事且先不论,至于南烛,你是不是有一些怕他?别怕,南烛他其实就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但胜在身手了得,有他在你身边我也能安心一些。”
听他这样说玉婵便也不再推辞,仰起脸在他唇上留下一吻,细细叮嘱道:“我将药箱里的药都留给你了,遇事别逞能,小心为上。”
魏襄点点头,伸手握住她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最后将从萧绰手里取回的那把匕首再次给了她。
夫妻两个在渡口正式分别,他坐在马上目送着那艘载着她的船远去,直到那船彻底消失在天边才策马扬鞭西驰而去。
自登船起,玉婵便感觉到十步之内有一道黑影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她对魏襄身边的这个暗卫不甚了解,只知他性子冷淡不爱说话,身手过人却又鲜少露面。
他穿着一身破衣烂袄坐在一群兵丁中间,脸上抹着黑灰,头发也有些乱蓬蓬的,远远看起来倒似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兵丁。
无论是她帮着赵阿翁生火烧饭还是同秦恒说起翠娘母子的情况,抑或是给那些水土不服的兵丁治病时,只要微微侧头,总能瞥见那道孤独的黑影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身后。
第67章 小惩大诫
他不说话玉婵也不敢主动上前与他交谈,只偶尔从赵阿翁那里取了些新鲜的饭食放在距离他五步之外的甲板上叫他吃。
他倒是不似他那位主子那样挑剔,给什么都吃。
几日下来玉婵发现他好似格外爱吃炭火上炙烤出来的肉食。
这日她帮着赵阿翁一起将一只临行前从集市上买来的羊腿收拾干净,抹上盐巴架在烧得旺旺的炭火上烤。
他便难得地同那些百无聊赖的兵丁一起蹲在距离他们几步之外的甲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翻动烤架。
那模样就跟玉和看见烤芋头差不多。
玉婵开始有些相信魏襄说的那句话,这个南烛虽然看着个头比魏襄矮不了多少,可骨子里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于是她渐渐也没那么怕他了,待到羊腿烤好,拿刀割下烤得外焦里嫩的一块儿给他送过去。
南烛接过她递过去的肉骨头,一言不发蹲在原地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玉婵在他三步之外的甲板上坐下,试探着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人继续埋头啃着手里的肉,半晌才冷冰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玉婵微微诧异地看向他,看清他尚带着几丝稚气的眉眼心底突然升起些异样感觉,察觉到他穿在外头的那件袄子肩膀上破了个大口子,里头的棉花都露了出来,于是向他提议道:“你的衣服破了,不如换下来我帮你缝好。”
南烛抬起头冷冷地瞥她一眼,摇头,抱着剩下的那块羊骨头继续啃。
玉婵看着他越发冷峻的面容,轻轻呼出一口气,问道:“他让你跟着我,你很不高兴吗?”
这下南烛啃骨头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微微侧头看向她道:“陵州……危险。”
玉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雍王此时正在陵州,魏襄抓了雍王世子,又孤身一人前往陵州无异于自投罗网。
南烛的职责本是护卫魏襄的安全,此时竟大材小用被派来送自己回家,他会不高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三日后载着他们的那艘大船终于靠了岸,一群人从船上下来,再次踏上返乡的故土,都忍不住有些泪眼婆娑。
他们都只是些普普通通的村民,此次被抓去充军上了战场也是被迫冲在最前头充当肉盾的那一波,就没想过还有机会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下了船再行个三五日便能重返故土,众人面上一扫来时的阴霾都变得欢喜不已,纷纷去河边打水沃面,生火做饭,准备吃了这一顿再继续赶路。
玉婵在河边拧了帕子擦干净脸,微微侧头看着那水中倒映着的少年孤影,起身走到他身侧,将一只重新注满的水囊递给他。
“你想去陵州对吗?”
南烛面无表情地接过她递过来的水囊,拧开仰头饮了一大口,继续面无表情盯着水面道:“不能……离开。”
他答的是不能,并非是不想。
玉婵轻轻拨了拨挂在腰间的荷包,那里头装着的是他赠的那枚玉挂。
她盯着自己水面的倒影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与你同去,可好?”
既然南烛收到的指令是片刻不离地送她回家,那她先同南烛一道去一趟陵州,确定他无事再回家不也是一样的吗。
再说她是大夫,或许到了战场上也能派得上些许用场。
她如此想着便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不想却遭到了对方毫不迟疑地回绝。
“陵州……危险。”
他依旧只是冷冰冰地重复着那几个字。
玉婵无奈轻叹一声,抿了抿唇仰头望向他:“危险的时候不是有你在吗?你身手那样好,难道还不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吗?”
激将法虽然老套,却似十分奏效。
南烛好似被说服了,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毕竟腿生在玉婵身上,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南烛的职责是保护好她的安全,而非阻拦她的去向。
最后玉婵写了一封家书托秦恒带回去,向父母报平安,并同他们保证自己定会安然无恙地返回,叫他们别担心。
另外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只魏襄在荆州给她打的金钗给了赵阿翁,大家萍水相逢,相识一场,赵阿翁又从那郑参将手里救过她一命,分别之际她没有别的能报答的,唯有这一点身外之物能派得用场。
赵银山家中本就穷得快揭不开锅,又逢此战乱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感激涕零收下玉婵的谢礼,同秦恒一道在河边与他们分别。
再说魏襄一路日夜兼程赶到陵州城外魏家军大营驻扎处,恰逢雍王带人阵前挑衅,他大哥魏钦领了兵马前去与他对阵。
他在父亲身前老臣范忠的带领下见到了自那日和谈归来便一直昏迷不醒的父亲。
魏准今年年初刚过五十五寿辰,平日仗着自己一副健壮如虎的武将身体,压根不把小伤小病放在眼中,沙场征战三十多年,建立的功勋无数,却也落下了一身的伤病。
此次除了腰腹中了一刀,背后还中了两箭,经过几位军医的一番努力救治,外伤已无大碍,只是脉象紊乱,迟迟昏迷不醒,又见那两支从他身上取下来的箭尖乌黑,怀疑是淬了毒。
魏襄看着病榻之上瘦得有些形销骨立的老爷子,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在箭尖上淬毒倒的确是那雍王的惯用行径。
正思索着该如何深入萧绰营中取回解药,忽听得帐外一阵喧哗。
掀开帐帘出去一看,竟是营中负责发放粮草的粮秣官被一群士兵围了起来。
问其原因,原来是昨日发放给各部的粮食不仅缺斤少两,还掺杂了大量的沙砾。
今日士兵们便纷纷带着昨日发放了粮食上前找粮秣官对质。
那粮秣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围在中间,吓得也是满头大汗,连声道:“这不关我的事呀,上头运送下来的军粮原都原封不动地搁在仓中,等到昨日一齐发放,我……我实在不知为何会这样?”
那些士兵见他连声哀告,不像是说假话的模样,又忍不住猜测道:“咱们营中所有军士口粮均由兵部下发,再由各级差役运送至此。若是这批粮食一路上都没人动过,难道说是兵部的人动了手脚?”
此言一出立刻又有人附和道:“那位兵部尚书王兆丰王大人早就对咱们魏家军虎视眈眈,想来定是他指使人在其中动了手脚。”
“那咱们该怎么办?这吃都吃不饱,叫将士们如何有力气上阵杀敌?”
“大将军接连这么多日没有露面了,也不知伤情如何?难道真如外界所言命不久矣?”
“放肆!休得胡言!”
士兵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忽听得身后一声高喝传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眉目冷峻的少年出现在面前。
那冷峻少年此时只一身寻常士兵装扮,除了相貌实在出众了些,倒看不出什么特别。
倒是那中年男人,士兵们立刻便认出了他是大将军身前的一把手范忠。
众人见了范忠纷纷忍不住上前询问:“范参将,您就给句准话,大将军他伤势到底如何?咱们还等着他带领兄弟们一起杀向陵州城下,活捉萧绰那个老贼呢。”
范忠沉着脸上前,睨向那为首的军士道:“是谁指示你在军中散布大将军病重谣言的?你可知阵前扰乱军心该如何处置?”
那军士连忙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不敢。
范忠见他真心悔改便也没有深究,先安抚士兵,向他们保证会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再将欠缺的粮食补齐。
等到士兵们纷纷散去,他才将粮秣官叫来问清楚其中来龙去脉,也忍不住纳罕道:“此事难道当真是兵部所为?”
魏襄一手支着下巴,轻轻摇头道:“王兆丰这个老匹夫虽然心胸狭窄了些,又跟我爹有些旧怨,大是大非面前应当不至于这么拎不清。不妨派人查查这批粮食运输过程中都经了何人之手。”
范忠立刻命人着手去办,很快便顺藤摸瓜查出了负责此次押运粮草的漕官杨得用。
有人瞧见这个杨得用近来与那位在叛军阵前吓破了胆的袁大公子来往密切。
魏襄眸色微沉,当即从范忠手底下要了五十名身手好的亲兵,气势汹汹冲进泾州城中去找那袁旺祖算账。
碰巧那袁旺祖正在城中最繁华的一座酒楼中倚红偎翠,堂下陪同的便有那杨得用。
魏襄带着人入了那酒楼,对那酒楼的东家称是那袁公子的一位朋友,那东家见他气度不凡,也不疑有他,连忙亲自领了人上楼去。
魏襄立在那门前听得那室内歌舞翩翩,欢笑声一片,好不热闹,再想到父亲为这个畜生重伤昏迷,大哥仍在阵前卖命,军士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这个狗东西竟大摇大摆地躺在里头逍遥快活。
顿时怒火中烧,一脚踹开那扇房门,径直带了人冲进去。
那袁旺祖本就醉得分不清南北,猛地见人冲进来,先破口大骂:“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敢……”
一句话未说完口里先被人塞了一块不知从哪儿扯下来的破布头,抓着衣领从两个花容失色的美人怀中拖了出去。
袁旺祖一个激灵酒醒了过来,看清楚来人,呜呜地朝着窗外呼救。
魏襄凤眸微挑,抬手先给了他两个大耳刮子。
“别喊了,你那些亲兵都被小爷的人给拿下了。”
言罢见手下人压着一个生得酒糟鼻子绿豆眼儿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冷笑一声开口问道:“你就是杨得用?”
那男人战战兢兢抬头看他一眼,慌忙垂下头答道:“正是在下,不知阁下是?”
魏襄睨他一眼,冷哼道:“好你个杨得用,你身为运粮漕官却伙同此人监守自盗,证据确凿,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杨得用心知东窗事发,也不管来人是谁,先吓破了胆,连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股脑地抖落出来。
第68章 瞒天过海
原来七日前这个袁旺祖自西北坡叛军刀下走一遭归来,唯恐魏准父子会报复自己,魏家军大营也不敢待了,假借养伤之名逃回了泾州城,手下人见他终日郁郁寡欢便献上一条毒计。
叫他设法买通了为魏家军运粮的漕官,在那批粮食中动了手脚,为的就是叫魏家营中军心不稳,战前失利,如此既可叫魏家父子落下一个渎职的罪名,又可叫皇帝有机会换了主帅。
只要那父子二人被卸了职,他袁小公子凭借着长姐在宫中的地位还需怕他们作甚。
他们挑来选去最终选中了杨得用,一来以他的位置正好下手,二来他在这漕官一职上磋磨了二十多年,因得罪了上峰而一直不得重用,恰好有人主动向他示好,并一再承诺事成后许他高官厚禄,他实在经不住诱惑一口应承了下来。
按照他们原先的设想就算事后被人查到了也没关系,只要一口咬死不承认,魏家也奈之若何。
更何况魏家父子两人一个重伤不治,一个分身乏术,遇到那样的事大概也只能恨兵部的人落井下石,绝不会深究。
岂料他们遇到了魏襄这样不走寻常路的人。
魏襄带着那杨得用亲口招认的口供,先追回了被袁祖旺用沙砾换掉的那批军粮,而后又派人将杨得用扭送到上官面前听候发落。
至于袁旺祖,他有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在手,寻常官员奈何不了他。
可他魏襄是谁呀?
打六岁起就被送进了宫中,皇帝面前也是个浑不吝的性子,从前失手打翻了御前地方进贡的一尊白玉观音,皇帝也没有过多地责怪他,只轻斥了他一句“小子无羁”便若无其事轻轻放过了。
此次他为父兄鸣不平,替丽妃教训这不争气的弟弟一顿,更何况这个袁旺祖阵前不听主帅号令擅自行动在先,收买漕官偷盗粮草在后,就算是回头那袁家人再闹到御前,他也是不怕的。
于是乎魏襄带着从泾州城中温柔乡里抓回来的袁小公子回到魏家军营中,特意授意范忠将他押到军士们面前受八十杖军棍处置。
那袁旺祖被人五花大绑着按在条凳上受着军杖,一棍接着一棍,力道丝毫不掺假。
士兵们想到此人从前在军中趾高气扬,不拿普通士兵当人的做派,都觉得大快人心,忍不住拍手大声叫好。
却不想那袁旺祖如此不经打,还不到二十杖便先疼得昏死了过去。
魏襄上前当头一盆凉水浇下去,正准备命人再打,忽见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那人策马行至营中,带着一身血从马背上滚落,奔至范忠面前。
范忠与魏襄交换了个眼色,先命人将袁旺祖拖下去,将人带入营中询问出了何事。
那人原是魏钦先锋营中的一个骑兵,见到范忠连忙声泪俱下道:“今日少将军本在阵前与雍王对战,不想突然从西面来了一伙来路不明的山匪,数量足有三万人之多。那伙贼人与叛军串通一气,叫少将军腹背受敌,请范大人速速点兵前去支援少将军。”
范忠闻言立刻就要上马点兵,魏襄却道:“范伯,老爷子还在营中,还是由您留下来坐镇中军大营更为妥当。不就是几个山匪流寇吗?我代你前去会会他们。”
范忠满是惊骇地瞪圆了眼,这个小公子出身将门世家,尽管在外素有纨绔浪荡之名,他们这些老臣是知晓他的本事的。
可饶是如此,上阵杀敌岂能儿戏?
那些普通将士又不知晓他的身份,如何肯听他号令?
对于他的这些疑虑,魏襄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莫要担忧。
他转身大步走入魏准帐中,片刻后一个身披战甲,威风凛凛的战将出现在他的面前。
范忠虎躯一震,一声“大将军”冲口而出,上前一步正要跪下,却见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抓着他的臂将他扶了起来。
“怎么?范伯,我不过换了身行头您就认不出我了?”
范忠微微一愣,仰头看去,仔细一瞧那兜鍪底下罩着的那张脸分明是……
魏襄看着他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心知自己这法子有几分奏效,学着老爷子的样子摸了摸粘在唇上的胡须,朝他笑道:“怎么样?范伯,若是不细看连你也认不出来吧?”
范忠讷讷点头:“小公子好计谋,都说父子肖似,您穿上大将军这身战甲,不仔细看还真叫人看不出破绽。”
魏襄扬唇浅笑,也不再同他多言,上马点兵,向着阵前出发。
陵州城外,那雍王领了四万兵马在阵前与魏钦手下兵马拼杀,正要不敌之时忽见西面来了一路浩浩荡荡的红巾军围拢上来。
那些人个个头扎一条红巾,手提大刀,从头到脚一身杀气腾腾,正是原先一直藏匿于西南一带的红巾军。
这个红巾军的首领名叫黄振,原先不过是个驻守陵州的小校,后因犯了事为上官所不容,带着手下一干兄弟同乡西逃到了蛮夷之地。
后又不知怎的得了那蛮族首领的信任,做了其中的二把手,几年来又四处招兵买马壮大自己的队伍,在西南一带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两个多月前,雍王萧让在与魏准的初次对决中折损大半兵马,退回陵州城中后,便命世子萧绰向东面湖广联合英王。
同时他又暗中给自己留了后手,命人带着千金前去西南蛮族之地寻那黄振谈判,对他们许诺这千金只是定金,若他们肯出兵驰援,事成后原献整座陵州城与他们分而治之。
英王那个老狐狸迟迟不肯出兵,黄振这条大鱼却是咬了钩。
雍王见状大喜,连忙命将士擂鼓助阵,一鼓作气冲上前去活捉了魏钦。
岂料那魏钦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尽管腹背受敌,却临危不乱,从容不迫指挥手下将士变换阵形抵御两头夹击。
可饶是如此他到底人数上占了劣势,双方僵持了大半日,终于叫雍王在北面找到一个突破口。
双方又是一番激烈的拼杀,魏钦为救父亲手下一员老将身中一刀。
雍王见状忙命手下四员大将合力围之,魏钦负伤顽强抵抗,正力有不逮之时,忽见北面山坡上大队人马排山倒海而来。
雍王与那黄振皆是一惊,举目望去,只见旌旗招展,一个大大的“魏”字赫然在目。
其中为首的一个身骑乌骓马,手持红缨枪,一身金漆山文甲一马当先,冲锋在前,不是那威远大将军魏准又是何人?
雍王先是一脸惊骇地瞪直了眼,随后又觉得有些不可能,那个魏准重伤在身,又身中毒箭,没死也该去了大半条命,怎会安然在此,还亲自领兵杀了过来?
正当他惊疑不定之际,马背上那人已如风驰电掣般疾驰到了跟前。
雍王眯了眯眼,心道他们可能找一个人站出来冒充魏准,可等到真刀真枪拼杀起来自会露出马脚。
魏钦那头见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父亲”心中虽也疑窦丛生,但也按下不表,只将计就计振臂高呼道:“魏家军主帅在此,众将士听令,生擒萧让、夺回陵州!”
魏家男儿一呼百应,热血激荡,气贯长虹。
霎时间“生擒萧让、夺回陵州”的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这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兄弟二人默契作战,先是一举击退了黄振的红巾军,而后又将那雍王打得退回了陵州城内。
可他们这次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一鼓作气攻下了城门,直逼得那雍王一行人仓皇而逃,一举逃回了华州。
第三日的清晨,魏家兄弟二人立在刚刚攻下来的陵州城上,看着满目疮痍的城池和士兵们忙忙碌碌清理战场的身影。
魏钦忽而侧身一拳砸在了身侧之人的左肩上:“好小子,大半年不见,你又长进了不少。这回若不是你及时赶到,陵州城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攻下,就连我也……”
魏襄抬手揉着左肩,看着大哥那张正气凛然的面孔,语气不满道:“省省吧,都受伤了还不老实。大半年不见,一见面就打人,你这个当大哥的还真是一点没变。”
魏钦闻言忍不住仰头大笑,不小心扯到背后伤口,轻嘶一声,收了笑脸看向他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跟我一起继续攻打华州还是留在这里收拾残局?”
魏襄微微蹙眉,不置可否,半晌转身朝他摆了摆手。
“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收拾残局的事就交给你了。”
魏钦立在城楼上望着晨曦中那一人一马逐渐消失的背影,无奈摇头苦笑,他家这个小五,一身反骨,是兄弟几人中最不服管教的一个。
这普天之下大概还没人能够拴得住他。
玉婵同南烛到达陵州时,魏家军刚刚收复陵州,城内到处是食不果腹的平民和等着救治的伤兵。
叛军盘踞陵州两个多月,对陵州百姓大肆盘剥掠夺,百姓们苦不堪言,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
魏家军入城后百姓们夹道欢迎,高呼着魏家父子二人的名字。
魏襄走后,魏钦一面主持军民开仓放粮,帮助百姓们重铸家园,一面召集民间大夫一起加入救治伤兵的行列。
这次能够一举攻下陵州城,这些伤兵们功不可没。
伤兵人数多达千余人之众,随营的军医不足百人,因此急需伤药和大夫。
南烛没有寻到魏襄,玉婵便提议先留下来加入到救治伤兵的行列。
陵州的困局已解,那便说明魏襄人是安全的。
南烛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只时时刻刻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保证她的安全。
起初那些伤兵见她年轻又生得细皮嫩肉的,宁愿到老大夫跟前排队,也不愿来请她医治。
第69章 入营为医
玉婵也不气馁,主动过去给那老大夫打下手。
后来老大夫见她临危不乱,动作利索,包扎伤口也很是熟练,便放下心来将更多的伤兵交给她单独医治。
玉婵刚给一个左手受了刀伤的伤兵包扎好伤口,一回头见两个士兵抬着一个胸口插着一支箭矢的伤兵过来了。
那伤兵看上去很年轻,胸口的血还没止住,面白如纸,身子蜷缩在一起,看上去很痛苦。
那两个士兵将他抬到老大夫面前,恳求老大夫立刻帮他治疗。
“求求您救救他!他是家里的独子,他……他今年才十六岁呀。”
老大夫正在给一个肠穿肚烂的士兵缝针,闻言有些无奈地望向玉婵道:“小兄弟,这孩子交给你行不行?”
玉婵忙点头,叫那两个士兵将人抬到自己这边。
那两个士兵对视一眼却忍不住质疑道:“人命关天的事,小先生要是拿不准就千万莫逞能。”
玉婵沉下脸来对他们道:“没有把握的事我也不会答应,再耽搁下去,这位小兄弟的性命恐怕就真要保不住了。”
老大夫也在一旁催促:“是啊,你们别看他年纪小,医术却是老道,快将人送过去吧。”
两名士兵无法只得依言照做。
玉婵命他们将人侧着身放在平地上,小心翼翼剪开身上的衣裳,仔细查看伤口,发现他伤在左胸第二根肋骨边缘,向下一寸便是心脏,因此在取箭时需格外当心。
光是取箭就持续了半炷香之久,箭取出来后,伤口开始汩汩地往外冒血,玉婵快速地为他撒上一层止血散,为他缝合伤口。
最后血止住了,那小兵醒了过来,睁开眼朝玉婵感激地笑了笑又沉沉睡了过去。
两个士兵都慌了神,忙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玉婵替他把了脉,见他脉象逐渐恢复平稳,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没事,他只是身子太虚,睡了过去,喂他些糖水,好好照料着,过几个时辰就会醒了。”
两人闻言连声道谢。
老大夫那头也忙完了,回头朝她露出一个赞赏的笑,两人又继续忙起来。
玉婵发现这些伤兵除了战场上常见的刀箭伤,多为攻城时城墙上掉落的火球、重物所伤。
她将伤药发放给那些没有受伤的士兵,教他们如何处理基础的刀箭伤,请他们帮忙,至于那些伤重的只能由大夫亲手医治。
一日下来,玉婵除了晌午时候为了保存体力坐下来喝了水嚼了块干饼,其他时候几乎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一直忙到月上梢头,终于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安置好了所有的伤兵。
玉婵去河边打水时忽然看见自河流上游漂下来一团黑影,仔细一看竟是个人,忙叫南烛一起将人救上来。
那是一个伤痕累累且衣不蔽体的美貌女子,她也是命不该绝,落水后抓着河中一块浮木漂到了下游,呛了些水,好在还有一口气吊着,玉婵立刻施针将人救了过来。
那女子睁开眼,看见面前的陌生人突然开始奋力挣扎,口中大喊着:“别碰我,别碰我!”
玉婵连忙轻声安抚:“别怕!我是大夫,我只是想帮你治伤。”
那女子闻言仍是一脸惊恐地睁大了眼死死盯着她:“别过来,别过来!”
玉婵微微一愣,连忙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道:“别怕,别怕,我是女子。”
那女子这才听了进去,两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喉咙,口中喃喃重复着“女子”两个字,两眼一翻又昏死了过去。
玉婵剥开她身上本就破碎不堪的衣裳,看到她除了脖子和手臂,身上从头到脚都有类似于鞭子抽打的痕迹,心中对她很是同情,替她上完药包扎好伤口,取了一套自己的衣裳重新为她穿好,勉强喂她喝了些汤水,亲自守了她一夜。
翌日清晨那女子醒了,不光醒了还告诉了她一个惊天的秘密。
“求您一定要设法帮我带个话给魏大将军,就说雍王那个老东西受了很重的伤,一定不要放过他。”
玉婵诧异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女子声泪俱下地对她吐露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她姓姚名唤英娘,本是夔州人士,父兄在城中经营着一家酒楼,本也称得上家境优渥、一家和乐。
谁承想一次她随母亲到街上采买,撞见了雍王府的刁奴,那刁奴见她生得有几分颜色,便有心将她举荐到主子面前讨个赏,问她姓名来历。
她们母女二人不敢不答,谁承想当天夜里一顶小轿便抬到了她家门口,将她强行带去了雍王府。
她的父兄前去要人,也被打成重伤赶了出去,回去不久便丢了性命,老母亲四处求告无门,竟也含恨而终了,如今家中只剩下寡嫂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侄儿。
“我入王府后被他们关在一座不见天日的阁楼中,那老东西以我家人为要挟,要我对他言听计从。后来我才知晓那座名唤揽月阁的楼中关着近百名像我一样被强抢入府的姑娘,他每夜到那阁楼中寻欢作乐,想尽法子折磨着那些可怜的女子,叫她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里我几乎夜夜都能听见凄厉的哭喊声,那些受不住的便被凌辱至死,早晨草席一卷被人拖去了乱葬岗。我曾多次想过……想过一死了之,可父母兄长大仇未报叫我如何能死得安心……”
想到那些非人的经历,英娘早已泣不成声。
玉婵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整个人也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动了动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想到之前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伤,难以想象她究竟遭受过多少非人的凌辱。
英娘却突然收了泪,红着眼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道:“不过现在魏大将军来了,那老东西的死期也该到了。昨日他战败归来,我趁着近身侍奉的机会在他胸口狠狠扎了一刀。请姑娘一定要设法将这个消息带给魏大将军,请他们一定不要放过他。还有就是要抓住他身旁一个穿黑袍的男人,他们都叫他仙师。他会制毒,前几日我听见他们密谋,说是要制作一种投放到水源中便可制造出瘟疫的毒药。请大将军一定要阻止他,如果可以救救那些可怜的女子……”
玉婵闻言也不耽搁,将她安置好,便立刻出门去寻魏钦。
这两日,人们总能在城中各处伤兵营和流民安置所见到这位少将军的身影。
玉婵趁着他到伤兵营中慰问的机会,请求相见,因她这临时军医的身份很快便见到了他。
魏钦的相貌随了他的父亲,生得剑眉星目、中正英挺,从头到脚正气凛然,不怒而威,令人一见便心生敬畏。
玉婵将自己在河边救起英娘和英娘告知她的事全都如实相告。
魏钦听罢也极为震惊,派人查实英娘所言非虚后便立刻有了行动。
再说雍王一行陵州城破后一路向南逃回华州,立刻便命人封锁城门,强占了那城郊一处富户家的庄子,在里头闭门不出。
那处庄子里的守卫也颇是严密,这几日雍王跟前四大守卫几乎是片刻不离地守护在他身侧,除了一位贴身照料的老侍者唯有那位黑袍巫医能够近得了他的身。
而那位黑袍巫医近来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得了那位王爷的首肯,从新入营的兵丁里挑了五十人,将他们关在一座独立的院落中,每日给他们好酒好菜地供养着。
起初大家都十分警惕,宁可挨饿也尽量不去碰那些人送进来的吃食。
可两日过后终于有人熬不住去碰了那些东西,起初还只是小心翼翼地吃些瓜果充饥,后来他们发现吃下后也并没有什么异常,于是便争先恐后地抢过那些食物大快朵颐起来。
毕竟对于一群饿了两三日,滴水未进的人而言,根本抵御不了那些泛着油脂的肉食和香甜的美酒佳酿的诱惑。
与其不吃东西被活活饿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
而给他们送饭的人似乎也深谙他们的内心,送去的饭菜一日比一日丰盛。
就在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抱着一丝侥幸吃下那些饭菜的两日后,这群人身上渐渐出现了一些古怪的状况。
最开始是呕吐腹泻,后来开始发热、起疹子,最后他们的皮肤开始溃烂流脓,四肢抽搐。
并且人数也从开始的一个两个变成后来的十个二十个,情况越来越糟糕,渐渐地那些没有出现症状或是症状较轻的人也开始恐慌了。
他们用力撞击院子的大门,想要从这座充满着死亡气息的院落中逃出去,可惜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关押他们的这座院子非但院墙砌得比别处高上一倍,那大门也十分坚固,无论他们怎么撞击也是纹丝不动。
更令他们绝望的是从他们当中有人出现症状的那日起,那些人便不再给他们食物和水了,这样下去他们就算没有病死也会被活活饿死。
如此又过了三日,几乎所有人都被病痛和饥饿折磨得面目全非,奄奄一息时,那座小院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打开了。
一个穿黑袍的男人带着两名侍卫走了进来。
黑袍男子脸上蒙着几层厚厚的面纱,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裹在一身黑袍里。那两名侍卫几乎也是同样的装扮。
在院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潮湿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两个侍卫都忍不住往后撤退了几步,伏在大树底下呕吐不止。
黑袍男人却丝毫没有后退,相反,他兴致勃勃地走到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士兵中间,视线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眼底泛起兴奋的光。
这些人都是他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几日前他们还是那样的年轻力壮,短短几日便变成了如此一副羸弱枯瘦的模样。
这就说明他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他兴奋得双手都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双目泛光地欣赏着自己亲手创造的这些杰作。
第70章 惊天阴谋
只要再等上三到五日,等到他们都死了,再命人将他们的尸首抛进陵州护城河上游的水中,届时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地再次夺回陵州城甚至是更多……
“仙师,时辰到了。”
侍卫的声音传入耳中,打断了他脑中令人热血沸腾的臆想。
他垂头,一脚踹开不知何时搭上自己靴面的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拢了拢身上黑袍,转身正准备往外走,视线却猛地被倒在脚边的二人吸引。
那二人虽也是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却没有像他们的其他同伴那般皮肤溃烂,身上流脓。
他眯了眯眼,蹲下身去正准备揭开他们身上衣裳探个究竟,却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抬头一看一股浓烟自北面的玄机楼方向缓缓升起。
北面,玄机楼?
黑袍男子身躯一震,猛地起身朝着玄机楼的方向跑去。
等他赶到时雍王身边的四大护卫中的青龙使薛崇山和白虎使邓文海也赶到了。
邓文海正指挥着人在里头救火,薛崇山看着疾奔而至的黑袍男子道:“仙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你的人不当心……”
黑袍男子却并没有理会他,怒气冲冲抓着从火场中跑出来的一个脸色焦黑,道袍上还燃着火星子的青衣小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临走前不是嘱咐你们好生看着吗?”
青衣小童哭丧着脸道:“小人不知,小人……小人方才不过转身取了筐炭,忽听得轰隆一声,那丹炉竟爆开了……”
黑袍男子痛心疾首地扬手刮了那小童两记耳光,一脚将人踹开,突然像得了失心疯一般,不顾众人阻拦,发足狂奔,径直奔向了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的玄机楼。
薛崇山本不想管他,又怕这老儿一时冲动,坏了北伐大计,不耐地皱皱眉,亲自上前一掌将人劈晕给拖了出来。
他刚拖着人从火海中脱身,便见一王府护卫急匆匆自金鳞阁方向而来。
“薛统领,不好了,王爷……王爷他被人抓走了。”
薛崇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恐是中了他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忙命人将邓文海唤出,召集三百护卫一道赶去了安置雍王的金鳞阁。
等他们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回金鳞阁时却见朱雀使赵乾义和玄武使陈禀忠二人口唇青紫,倒在地上抽搐不止,俨然一副中了毒的模样。
薛崇山暗骂一句,抽刀劈开金鳞阁的大门,却见那老仆被人劈晕在地不省人事,床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雍王半个身影,连忙带了人去追。
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们赶到之前,看守西北门的几个护卫亲眼看着他们的仙师驾着他常用的那辆马车,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风掀起车帘时他们还看见马车内除了一座半人高的炼丹炉什么也没有。
魏襄凭借着这仙师的一身黑袍一路几乎是畅通无阻地出了庄子,他驾着车一路朝着距离最近的南城门疾驰而去。
到了城门口,他亮出自那雍王身上搜出的令牌,告诉他们雍王有急事命自己立刻出城。
守城的叛军将领见了他手中的令牌也不疑有他,命人打开城门。
城门开到一半忽听得身后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有人在马背上高喊着:“抓住他!拦住那辆马车!”
守城的将领一看来人是雍王身边的青龙、白虎两位尊使,一面命人赶紧合上城门,一面带了人前去拦截。
却见马车上的黑袍男子扬唇一笑,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只黑黝黝的瓦罐,抬手将那瓦罐砰地砸在了地上。
数十只长尾毒蝎举着油亮的毒钳争先恐后地四散开来。
“这些东西可都是在毒液里浸足了三百六十五日才养出来的,蛰一下都足以要人命,我要是你们就有多快跑多快。”
他含笑盯着那些追过来的士兵,好意提醒道。
士兵们对那黑袍仙师手里的毒物早就如雷贯耳,此时听他这样说,也来不及分辨是真是假,唯恐避之不及,魏襄趁势驱动马车冲向逐渐紧闭的城门。
眼看着他一人一马要冲出城门,薛崇山引弓搭箭,咻地一箭射向了他的马腹。
马车上的人却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再次扔出一只瓦罐将那飞来的箭矢击落。
薛崇山大怒,朝着城门上围观的士兵大喊着:“放箭!”
士兵们蓄势待发,邓文海却高声阻止道:“不可,王爷还在马车上。”
士兵们闻言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二人身上,他们两位可谓是雍王身前最得脸的左膀右臂,关键时刻到底该听谁的,士兵们也是举棋不定。
薛崇山微眯着眼死死盯着那渐渐远去的车马,咬牙道:“王爷好好地在庄子上疗养,马车里的不过是个赝品。”
邓文海双目圆瞪,骇然失色,怒斥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薛崇山没有再理会他,夺过那守城官手中的令旗,挥动令旗,命人朝着城墙下那疾驰而去的马车放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无数箭矢汇成一张密密的网,均朝着那一人一马而去。
咻咻的破空声自头顶方向飞来,马上的少年暗骂一句“狗娘养的”,扬手挥鞭继续朝着北面疾驰。
但很快他身后的车厢被钉入了无数只箭矢,他身前的马也中了一箭,哀鸣一声,扬起马蹄,紧接着便倒地不起,身后的车厢也哐啷一声,重重砸向了地面,扬起漫天的烟尘。
一道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自那滚滚烟尘中缓缓走出,他仰头,拇指揩去唇角渗出的血迹,凤眸微挑注视着城墙上的那密密麻麻的身影道:“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这个雍王到底是真是假?你们要是有种就继续放箭,待到事后,看那狗东西再如何以判主的罪名处置尔等。”
薛崇山挥动鞭子怒喝道:“别听他的,给我继续放箭,放箭!”
魏襄手中的匕首紧紧抵着身前那紫袍玉带的中年男人,语带戏谑地在他耳边道:“瞧瞧这便是你亲手养出来的这群狗东西!你的性命在他们眼中竟分文不值。”
雍王此时本就重伤未愈,又受他胁迫一番颠簸面色愈发苍白。
身后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身前是随时都可能将他射成筛子的利箭。
他左右衡量,到底觉得死在自己养的狗手里比死在身后这小子手中更叫他觉得不甘心。
于是他眼神怨毒死死盯着城墙上那道高大魁梧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呵斥道:“薛崇山,本王在此,尔等安敢放肆?”
城墙上的士兵们此时也看清了他的相貌,又听他声音,确信就是雍王本人无疑。
再加上魏襄方才的那番话无疑也起了作用,饶是薛崇山再挥着鞭子迫使他们放箭,竟没一个人敢擅自有所行动。
薛崇山见状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一名士兵从他手里夺过箭朝着魏襄的方向瞄准,箭矢离弦,咻地射向了他的面门。
岂料他却是岿然不动,眼含戏谑地盯着那支疾驰而来的箭,噗嗤一声,那箭却是未曾伤他分毫,反而是插入身前之人的胸膛。
雍王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目眦欲裂地盯着城墙上的身影,怒声道:“黄龙卫何在?给本王杀了他,杀了他!”
原来这雍王在最初自千人中选拔出这四大护卫时为了防止他们中有人叛变,便另择了三十名影卫,称作黄龙卫。
这些黄龙卫对他唯命是从,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便可取人性命。
他一声令下,很快城墙上响起一阵刀兵之声,最终青龙使薛崇山被人拿下,取而代之白虎使邓文海立在了他原先的位置。
他一面扬手示意士兵们蓄势待发,一面朝着魏襄高声呼喊道:“快快束手就擒,可饶你不死!”
魏襄含笑用匕首推着那雍王向前走了两步:“你们当我傻吗?束手就擒哪里还有我性命?想要换回这老东西,便一人一马前来与我交换。”
雍王侧头,目光阴鸷地盯着他道:“早知今日,本王只恨在夔州时没能取了你的性命。”
魏襄轻轻勾动唇角,伸手抓住他胸口的那支箭往里送了送,汩汩的鲜血顺着他伤口往外冒。
“杀了我,可就没人能送你们父子团聚了。”
雍王登时疼得额上青筋暴起,背后冷汗直冒:“你……”
城墙上的邓文海见状连忙大喊:“莫要轻举妄动,我立刻命人开城门,一人一马前来与你交换。”
魏襄闻言果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片刻后,那城门果然自内而外缓缓打开,一人一马自里走了出来。
就在城门打开的一刹那,天边忽而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魏字大旗自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城墙上的士兵皆是骇然失色。
“魏家军来了,快!关城门,关城门。”
邓文海回头看了眼渐渐合拢的城门,咬咬牙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朝着魏襄疾驰而去,长枪一挑,径直刺向他的脖颈。
魏襄没有趁手的武器,可他挟持着雍王,将其当作一面天然的盾牌。
邓文海果然有所忌惮,在马上指着他怒喝道:“你小子竟然使诈!”
魏襄听着耳畔渐行渐近的隆隆马蹄声,一脸无奈地耸耸肩:“兵不厌诈,十万魏家军已兵临城下,我劝阁下还是快快束手就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