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赤豆糯米饭
冬至假第二天?, 朔风呼啸,没人愿意在这样天?气出门,沈朝盈也是。
后院门被人笃笃敲响。
沈朝盈扬声:“来?了!”
嘀咕着这时候会是谁来?, 涂娘子?孙娘子?
一开门,沈朝盈有些惊讶:“碧桃?可是你家娘子有事?”
碧桃是罗湘灵贴身婢子,更是得力心腹。
碧桃笑道:“小娘子,我家娘子请您去做客, 吃顿便饭。”
往常罗湘灵要来?, 或是邀她?,都会提前使人来?问一声, 即便是临时,也不会挑这样天?气。
沈朝盈先是一紧,莫非前夫家心生怨怼, 出什么事了?但?看碧桃满脸堆笑,又不像。
看到?旁边还?立个眼生的仆妇, 她?忽然回转过来?, 自对方搬去那位姑母家中,便都是来?她?这儿而非请她?上门, 今日还?要吃饭,多半是那位姑母想见她?。
至于为何,去了就?知?道了。
沈朝盈点头?笑道:“你等一等,刚好有赤豆糯米饭团, 我带上一些。”
沈娘子店里的赤豆吃食, 娘子喜食,碧桃自己也喜欢, 没有不答应的。
屋里弥漫着煮赤豆的香气,沈朝盈包了四?五枚巴掌大的饭团, 拎着能保温的双层食盒,上了罗家的马车。
在江南水乡,冬至时总会全家共聚一堂,分吃一碗赤豆糯米饭,这习俗沈家也有。
前日见着了不那么想见的沈家人,勾起了身体深处的乡愁,记挂着家里其余人,这几日冬至便格外想再尝一尝赤豆糯米饭的味道。
沈朝盈便纵着心意蒸了又黏又糯的豆饭,吃不下?的就?跟包汤圆一样分成小剂子,往里塞馅料,搓成饭团。
馅料有炒干的鸡肉松,金黄香酥,还?有捻碎的馓子,酥脆爽口,也有先时渍的蜜豆,光凭外表挑选,跟开盲盒似的。
被碧桃领着,穿前庭入后宅,罗湘灵在垂花门后抄手游廊下?等她?。
罗湘灵系着贵重精致的白狐毛大氅,小腹高隆,见了她?眉开眼笑:“有件大喜事,这才今日冒着风雪也要将你请来?。”
“值得你顶风相迎,可见是真大喜。”沈朝盈先笑着恭喜。
“不是我。”罗湘灵摆摆手,停顿了片刻,“总之,一会儿见了姑母,你就?知?道了。”
怎么还?卖起关子来?,沈朝盈嘴角含着笑,跟着罗娘子一路赏景,心里犹腹诽,难道是这位贵夫人尝过我手艺,大为欣赏,唯恐埋没了,要做我天?使投资人?
不得不说她?这敏锐的第六感,不去破案真是可惜了。
及在正房见着了这位只在罗娘子口述中听说的姑母,对方近四?十的年纪,因为保养得宜,瞧着只有三十出头?,眉心芙蓉花钿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沈朝盈看眼脸色亦比之前滋润不少?的罗湘灵,不得不叹,果然女人最好的美容药是……
她?止住调侃念头?,上前施礼。
对方仔细端详她?后不禁赞叹,“想不到?灵儿与我说的店主竟是这样一位年轻芳华的小娘子。”
沈朝盈则微笑着谦虚:“娘子丰采神姿,儿自愧弗如?。”
寒暄落座后,罗姑母笑道:“还?未多谢小娘子款待的——”
“慕斯。”罗湘灵在旁补充。
又叫沈朝盈喟然,罗娘子这样的脾性,在罗姑母面前也乖巧。
“小娘子妙想,我还?以为是何等老饕才能做出这样多花样细巧的点心。听灵儿说,是用牛乳做成的?”
沈朝盈点点头?,大致与她?说了怎么熬的吉利丁,又怎么发酵的酸奶。
“小心思而已,儿也是因口腹之欲才肯沉下?心琢磨。”她?又谦虚几句。
对这样有好奇心的食客,是不必与她?们说详细的比例的,一则可以保护自家配方,二则拣着说些研究时趣事,对方才不会觉得枯燥无趣。
罗姑母偶有疑问或是赞叹,并不像一些贵妇人,架子很大,沈朝盈也见识过不少?场面了,很能应付得来?,一点也不拘束,还?有罗湘灵这个调和?剂,聊得有来?有往。
从?酸奶慕斯聊到?店里很受欢迎的赤豆的吃法,她?顺势将食盒里饭团拿了出来?:“这是我们家乡冬至吃食,请二位也尝一尝。”
糯米凉了也好吃,一口咬下?去是江米的软糯,又夹着赤豆粉甜,内馅五花八门,罗姑母吃到?的这个是馓子碎混肉松的,整体上咸口,馓子带些甜,嚼起来?香酥酥脆。
沈朝盈是想用馓子代替油条碎,虽然不是一个风味,但?加了馓子的味道意外地跟肉松融合得很不错,若只有肉松,未免单调。
这会子屋内烧着炭盆,暖如?暮春,温凉的饭团吃起来?也不觉冷。
“真是相见恨晚。”罗姑母笑道,“否则……”
语调悠悠,说到?此处忽然止住,映着冬日并不灼人的阳光,她?眼里有几分缅怀似的光彩,应是想起了故人。
沈朝盈看见罗湘灵用口型无声地冲她说了句:“姑父。”
罗姑母没有出神多久,很快便抽离出来?,笑道:“其实今日请小娘子来?,是为另一件正事。”
原先只是起意,聊了这么久后,她?能从?对方言谈中察觉她?是个有主意的人,更有高山流水遇知?音感了。
婢子重新煮了茶来?,两人喝着热茶,罗姑母说出自己想法:“上回灵儿跟我说,小娘子买卖红火,有意在它坊开设分店,如?今这事可有眉目了?若还?在筹划,我倒是有跟小娘子合伙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沈朝盈得了那四?百两,正有拿出一半来?扩张的想法,只是再租店肯定是没什么意思,再从?小小蚁铺一点点做起也没这精力,最好是能直接将眼下?这一套搬过去复刻的。
综合考虑容客能力、利润还?有风险,她?想起月前去看房时看中的安业坊内一间铺子。
占地面积不算大,约莫比眼下?两间铺子打通后小一些,有上下?两层,临窗还?能看见对面人家的花园景致,院子里有一株大梨树,树冠直接遮了半个院子,可以想象开春之后的美景。到?时候楼上开大窗,楼下?直接通铺做推折门,坐在店里便能赏景。喝着花茶,满庭春雪,啧啧,她?自个代入下?客人,绝对难忘。
她?敢保证,日后这梨树绝对成为店里一招牌,提到?梨花——哦,许久没去沈记吃糖水了。
且此处又离着朱雀大街极近,想想下?朝的官员打马路过,很该改道来?与同僚喝上一杯再走。
沈朝盈觉得说不清楚,干脆要了纸笔,边写边画给罗姑母看。
案前灯烛微微跳动,屋外啪嗒啪嗒刮着雪沫子,沈朝盈趴在案边写写画画,罗娘子撑着下?巴看,她?哪知?道什么透视什么写实,只觉得沈朝盈的画格外容易看懂。
“既然这么好,可买下?来?了?”
沈朝盈悻悻一叹,罗姑母眼光太毒辣。
那间铺主人只想出租,若要卖,则叫价五百银,她?嘴巴说干了也没讲动价。
她?虽能买得起,但?若再算上初期投入,又有些不够,正纠结着要么先租下?来?吧,可她?瞧着这户主有些鸡贼,恐怕到?时候看她?生意不错,又临时涨价。
那就?有些棘手了。
她?后面也去看过旁的店铺,有几间地理位置还?不错的,都没先前叫她?惊艳之感。
罗姑母笑了,这就?叫除却巫山不是云也。
她?看了沈朝盈的画,是真的很有信心。
这地方先前是个医馆,显不出来?它的好,若换成卖吃食没准真能红火,况且糖水对他?们来?说本就?新鲜。
沈小娘子刚刚说的什么“连锁”,从?一间小铺子慢慢扩张,每隔几坊设一家——兴许能名扬天?下?,红遍大江南北,连蛮荒之地都开过去呢。
名扬天?下?,说得罗姑母都有些期待那天?了,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小娘子志向不小啊。”
沈朝盈对上她?隐隐期待脸色,得意一笑,并不否认。
“只是届时铺子多了,一人如?何能看顾得过来?呢?”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而是她?如?今正面临的难处,铺子一多,实在太忙,即便有管家,许多事情还?是得她?亲自过问才放心,否则她?也不能今日着急忙慌就?把人叫来?了,因为难得再有这样空闲的日子。
这个,沈朝盈也考虑过。
刚刚和?罗姑母说起连锁,眼下?她?又介绍起直营、加盟来?,又说二者分别。
“一般来?说,我只用管着直营店,甚至,直营店大部分事物都能交由管家。那些加盟商户每年交了费用,我们定期派庖厨与训导人去对他?店里的人手进行培训,培训后有什么不清楚也能来?问,比都抓在自己手里省心省力。为保质量,总店派人定期去店里检查,以及不定期伪装作普通食客抽查。不合格的,便终止合作。这样是为了可持续发展,别叫一只耗子坏了一锅汤。”
“分店、加盟店招牌、品类乃至装潢都和?总店保持一致,叫人一看,‘噫!这也有沈记糖水!’顿生亲切之感,说不得只是去外坊办事,也走进去瞧瞧。这样他?们借了我们名气,无形中自然也扩大了我们影响力,不仅叫天?底下?的老百姓都能尝到?糖水味儿,也叫更多的商户看到?‘哦,加盟沈记是真的能赚到?银钱。’娘子看这是不是一个良性循环?”
沈朝盈说得口干舌燥,见罗姑母乃至罗湘灵都听得出神,似乎已经?看见那样盛景了,忽然觉得自己这饼是不是画得有些没边界了?
她?忙打断二人畅想:“当然眼下?说这还?早,且等有个十来?家直营店,有了一定名气,又到?了管不过来?地步,再能谈加盟呢。”
否则你现在去跟旁人说“嘿,兄弟,加盟沈记了解一下??”
人家听了第一句,嗬上来?就?叫交钱,这不明摆着骗钱吗,什么沈记听都没听过,直接报官给你抓走了。
罗姑母跟罗湘灵都被她?这促狭话给逗笑了。
笑着笑着,罗姑母很豪爽做了决定:“那我可要好好看着你名扬天?下?了。”
“只是我平日太忙,也不懂烹调之法,店里选人、调教?还?是得你来?。”
这是只想出钱不想出力,光分红。
沈朝盈求之不得,能一人做主决定少?了许多麻烦,身体上累些也值当。
从?私心上来?说,“沈”是她?姓,沈记之于她?,就?像是自个孩子一样,眼下?孩子有出息,她?想大力培养,却碍于没钱只能寻求别人帮助,也害怕孩子与别人更亲近。
——后世个人品牌经?过融资以后架空创始人事件还?少?么?
眼下?罗氏姑侄倒不似那样人。
聊得如?此投契,屋外的风雪不知?什么时候听了,直到?第一声暮鼓响起,沈朝盈才起身告辞。
至于出资比例,这个并不急于一时定下?来?,沈朝盈自己能出五百两,眼下?背靠大树……
她?又想到?万年县新昌坊有一间铺子,叫价只要一百两,地方极宽敞,不若捡了实惠,两处一块发力,顺道也借此看看,到?底是打入世族还?是攻克平民更有发展前景呢?
第72章 烫脸的山芋
沈朝盈走后, 罗姑母对着侄女?惋惜:“可惜不是我们罗家人。”
罗湘灵与她交情匪浅,却是头一回见她就经营商铺事高谈阔论,这会子也心情复杂, 就好似你那个一直散漫的朋友忽有?一天成大器了似的。
倒不是嫉妒,就是有?点儿被蒙在鼓里?的尴尬,亏她还?在姑母面前垫了许多好话,酸溜溜的。
不过她略知道一点儿对方家里?事, 便还?好:“到底是世家女?, 眼界宽些。”
罗姑母惊讶,见对方说话坦荡做事利落, 没那些弯弯绕,还?以为?对方只是普通商户呢。
两家合作的事情提上了日?程,免得夜长梦多, 铺子一日?不买就有?可能租出去,沈朝盈在冬至假第三日?便将买下两间铺子所需银钱以及粗略计算后的启动?资金一笔一条明细写好, 又存着谨慎合作态度写好了条理清楚的合作契书, 誊抄一份,自己签了字, 然后叫人给罗宅送去。
当日?,罗姑母便很爽快地托人送来了五百两银票和一份签了双方名?字的契书。
这样大手脚砸银钱投资创业还?是头一回,沈朝盈夜里?睡觉前将装了银票的匣子就放在枕头边,兴奋地一晚上没睡好, 梦里?一会儿是红遍大江南北, 一会儿是覆水难收。
总之待次日?各市肆开?始复工以后,她先便去将两间铺子给落定了。
至于底下买人、培训、装修、订货, 罗姑母说了不参与,也是真不得空, 但到底是合伙做买卖,总要双方都点头,便派了个家中管事与她商议。
沈朝盈费心这些,当起了甩手掌柜,店里?只三人忙碌就有?些不够,好在日?前她测到了这情况,从奴市上转了一圈,带回来个小厮,名?叫小五。
这名?字——
阿翘拍手赞道:“巧了不是,这名?字正正好,你正好是咱们店里?第五人。”
问过生?辰,阿翘恰恰好比他大两个月,小五挠头憨笑:“阿翘姊姊。”可把她高兴坏了,沈朝盈说她是小孩,毕竟小孩都不想当那个垫底的。
借着跟阿霁也都笑眯眯欢迎小五的加入,笑着看向对方,把少年人弄了个大红脸,挨个叫“姊姊”。
阿福对此等笼络人心的手段嗤之以鼻,嫌弃地看了眼对方瘦小单薄的身体,又看沈朝盈一眼,好似在说——你什么眼光?
带回来个弱苗,这是找人帮忙干活还?是伺候祖宗?
嫌弃归嫌弃,夜里?煮了汤饼,不容分说地给对方多打了两勺,最大一块酱肉也被夹到了他碗里?。
面对沈朝盈揶揄的眼神?,阿福很是淡然:“多吃些,长肉才有?力气干活。”
沈朝盈在心里?嗤笑,呵,嘴硬心软。
有?阿福嫌弃式投喂,来了店里?不几天,脸便跟吹气球似的圆了起来,可见之前瘦只是因为?吃不饱。
小五和阿翘一般年纪,正是长身体时候,又瘦又爱吃,饭量之大叫沈朝盈都担忧,自己这店不会被他给吃破产吧?
少年人脸圆讨喜,尤其?是与阿翘站一处,两个人都是满月脸,又肤白?,细眉大眼,穿喜庆红衫子,就跟观音座下童子童女?似的。
这是店里?客人原话,那客人生?了一对龙凤胎,又都是挑嘴的瘦猴,看到阿翘小五两个便忍不住做比:“冒昧问问,贵店都吃些什么饭食?店里?伙计长得可真漂亮!”
“漂亮”阿福大步如飞地端着盘子走过去给一桌客人上菜,震得木板咚咚。
客人们却觉得甚好,男儿就该如此魁梧。
沈朝盈琢磨了一下每日?饮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家常菜啊,冬天无?非就是萝卜菘菜,约莫是他们人多,不分席,氛围好,吃得比较香?
这时候有?些家底的人家还?是流行?一人一案分席而坐,沈记却是有?个专门?的圆木桌,高桌高椅子,人多吃饭确实是香。
而且自从小五来了,都是男人,有?共同话题,阿福话也比以前多了不少。
那客人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毕竟看店里?另一位阿霁小娘子也不是弱柳扶风那类型,店主?小娘子亦是秾纤合度。
客人赞叹:“真好,真好。”
沈朝盈看看一团傻气的两个,若戳上眉心红,抹上两坨胭脂,倒真有?些像年画上的福娃——抱锦鲤的那种。
沈朝盈也微微笑了。
罗姑母将府里?二把手借给她使唤,这样重要的人物,在见到对方之前,沈朝盈刻板印象地认为?对方是个胡子飘飘的老头儿,再不济也是精明严谨的中年人,或是头发梳成一丝不苟油光发亮的妇人。
是以当一身竹青色袍服的青年出现在店里?时,她还?以为?对方是寻常食客,闹了个乌龙。
当知道对方身份后,既哭笑不得,又忙赔礼。
对方自报家门?姓:“敝姓裴,小娘子不要客气。”
裴管事样貌温润,瞧着只二十七八岁,气质沉静,坐端立直,举手投足间可见修养极好。
若非知道了对方身份,沈朝盈几乎要以为是哪个世家公子,叫她想起家中也是这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温润的兄长来。
沈朝盈不禁有些感慨。
请对方坐下,她端来饮子和点心小食,相对而坐。
裴衡看着五花八门?精致漂亮的点心,不吃先笑:“昔日?友人赠某一枚角黍,玲珑小巧,琉璃般剔透,当时某嫌友小气,对方言‘你可知为?这两枚角黍我排了多久队’。”
沈朝盈笑起来,没想到端午卖个冰粽还?有?这样缘分。
裴衡话说得很漂亮:“当时小娘子已经盛名?远扬,想不到竟有?一日?沾光能与小娘子谈合作,实在是敝之荣幸。”
沈朝盈自认为?脸皮厚,都被他说得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裴管事太客气!”
崔瑄进来时,看见有?些脸红的小娘子、相谈甚欢两人、还?有?那绿竹似的颀长背影,觉得有?些碍眼。
好在下一刻便听见沈朝盈的客套话:“关于店铺的装修样式——我画了几幅草图,有?些拿不定主?意?,裴管事也帮我看看?”
裴衡仔细看过,给出了意?见。
这时候阿霁也拿着菜单子过来招呼他,聊得专注的沈朝盈这才注意?到隔壁桌坐着的人。
因着有?外人在,不好提起上回事,沈朝盈只微笑嘱咐阿霁:“今天有?新鲜出炉的牛角酥,各样口味的都拿来请小崔大人尝尝。”
阿霁答是。
崔瑄看一眼忙中抽空招呼他的沈朝盈,这会子又坐回去认真聆听那管事意?见,不禁弯起了唇角。这么快又选新店址了么?小娘子当真是聪明灵巧,也难怪从家跑出来经过那样磨难还?能迅速融入市井生?活,还?活得朝气蓬勃。假以时日?——
崔瑄借着垂眼喝茶的动?作,眼梢扫见那几幅草图,画风一如既往的独特?,画纸上硕大梨树十分瞩目,被对方特?地批注,显然是满意?得紧,要好好捯饬。
原本请来裴衡,沈朝盈打的是慢慢商量主?意?,不过裴衡这人做事认真,效率极高,加之她这儿有?贵客来,看出她心不在焉,是以在商定好装修风格以后便识趣地起身告辞。
沈朝盈有?些不好意?思:“裴管事吃碗糖水再走也不急。”
裴衡笑道:“可惜今日?还?有?几桩事务等着处理,下回,下回再叨扰小娘子。”
对方进退举止皆不俗,沈朝盈看着远去车马,心中再升起感慨。
河东裴氏、东都陆氏都是数百年的士族,辉煌过很长一段时间,前朝时家族领袖人物在朝堂中站错队,那一脉辉煌的子弟死的死散的散,为?奴的为?奴,剩下子弟也没落了。
——不知此裴是不是彼裴耶?
过了这么些天再见到崔瑄,她心静下来,反倒歇了想问清楚的念头。
管他呢,不管对方为?什么要管闲事,怎么管的,总之对她来说最好的结果已经摆在这儿了,追问也没有?意?义。
你以为?的小美人鱼救王子,实则只是贵人生?活无?趣,顺手挽救一个有?些交情的厨子罢了,现实又不是格林童话,凭对方才貌,乐游原碰上的韦氏小娘子、本坊的真爱粉丝,哪个不般配?
沈朝盈告诫自己莫要多想,自作多情就猥琐了。
沈朝盈坦然了,闭口不言当日?事,只招呼对方:“我们店牛角酥可以留两三日?,郎君一会便带些走吧,夜里?解馋或是公务繁忙时垫垫肚子都好。”
“好。”
沈朝盈点头,径直去了后厨,不一会儿又回来,手上抱了两盒,对阿青道:“这另一盒请县衙诸位也尝个新鲜。”
阿青忙客气礼貌地替县衙众人道谢,顺势隐晦地看了眼自家郎君,见对方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云淡风轻脸,心情颇复杂。
从前宋郎君打趣自家郎君与沈小娘子,他说什么也不信的,然而冬至以前,沈记店里?那个阿霁跑来县衙,手里?还?拎着一只炙鸡,慌慌张张说店里?有?人闹事,还?是两个当官的,情况不妙。郎君问了对方官袍颜色,一下便猜到了是沈小娘子家人找来了,沉吟了一会儿,便叫自己去请对方来一叙。
他当时便觉得奇怪,郎君怎么会插手别人家事呢?这又没有?闹到公堂上。
他琢磨着,不免联想到之前在曲江碰见沈小娘子的旧相识,郎君竟也默许了沈小娘子借势刺对方。
这可是从来避嫌的自家郎君,又不是一贯风流的宋郎君!
难道是近墨者黑?可对着别的小娘子,郎君又还?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棺材脸。
阿青越想越觉得,郎君不对劲……是很不对劲!
郎君与沈刺史聊了什么他没听见,但见沈刺史走时眉开?眼笑,阿青对这人品行?也略有?耳闻……再见沈店主?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阿青不禁有?种自家郎君背着他们卖身了的奇异之感。
阿青还?没从一言难尽中抽离出来,走在回去路上,就听得前头郎君语气淡淡的吩咐:“有?块籽玉原石,你明日?拿去寻匠人雕刻。”
那块羊脂白?玉是别人所赠,长宽都有?十寸余,挺大,因为?一直没想好雕刻成什么样式,便收在库房里?。
阿青笑问:“雕什么样式?”
“梨树。”
阿青应下了,心想着雕成梨树倒也不是不好,就是有?些大材小用啊,怎么不雕两块玉佩,或者佛像之类的。
接着又听得自家郎君补充:“尽快些,给沈店主?送作回礼。”
阿青:“……”
郎君真是……没眼看,简直没眼看。
阿翘与阿霁围着那一棵雕工精致、栩栩如生?的润白?梨树赞叹不已。
牛角酥换羊脂玉,天底下再没有?这么划算的买卖!
“这玉触手生?温,据说好玉才能如此。”阿翘到底在大宅门?里?有?些见识。
耳边全是阿翘的叽叽喳喳,沈朝盈想说人家这身份出手,能不是好玉吗?
她爱财,这会子却有?些爱不动?了,不禁动?摇了,真是格林童话啊?
沈朝盈抿着唇,只觉得山芋不仅烫手,还?烫脸。
第73章 缱绻的月色
沈朝盈辗转了一晚上, 拿曾经宽慰阿霁那?几句话来放自己身?上,不曾想狗头军师自己是?个嘴把式,会一堆假大空道?理, 真?到用时,收效甚微。
细细想来,许是?被对方美色所惑,这时再与旁的?熟客比较, 对他有些玩笑跟相处, 确实是?越界了。
她一直是?嘴炮党,调戏人无论男女, 从不往心里去,说句心如柳下?惠也不为过。
碰上这样的?误会,她该感?觉到尴尬, 便如从前面对邱书吏之情一样,干脆果断地绝了对方念想——
所以她是?在踌躇什么啊?
沈朝盈一脸凝重?, 抬手摸了下?脸颊。
呔!
好烫!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莫非,难道?……我去, 在害羞什么啊!
那?暗含在尴尬和踌躇之下?的?一丝期待,总算被她挖了出来。
想起冬至春梦一场,沈朝盈心尖有些痒胀,好似蝴蝶振翅, 将整个人捂在被子里, 又潮又闷,呼吸热意反倒将脸蒸得更烫。
一下?掀被起身?, 大口灌了两盏凉白水,才稍稍静下?心。
霜色月华洒落中庭, 映得雪光清亮,那?一樽梨树玉雕便在这月色与雪色之间泛着淡淡的?玉润。
这样贵重?的?东西,暂时放在她屋内,抬眼就可看见的?窗边。
对方皮相出色,人品贵重?,光论这两样——她自是?极满意的?,更别?提自己几次临危都有这位长安令相助手笔,怎么不算英雄救美呢?
然时下?谈情离不开两人身?后家族势力,先不说对方,她有一个那?样的?宗族领袖,那?样拿不出手的?过往,那?样尴尬的?渊源……实在有些不合适。
沈朝盈这会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鸿人精似的?人物,怕是?看出崔瑄之意,这才?
一段感?情始于阴差阳错,在话本子里,是?人人喜闻乐见的?剧情,叫“欢喜冤家”。可放在当事人身?上,沈朝盈不知道?对方介不介意、家人介不介意,即便眼下?不介意,还“却道?故人心易变”呢。
总之她有点?儿介意。
于公,她觉得对方太清正?,若真?走到结亲那?一步,依沈鸿作风恐怕会攀借姻亲关系做许多另对方为难的?事。
她不是?君子,却不想见君子因?她落陷。
于私,她一向认为男女关系是?件麻烦事,动情之前看对方哪哪都好,动情之后便会期待多多,因?此?但凡对方有一点?没达到期许,便会失望多多、计较多多。
有些人适合做朋友,却不适合做情人。平心而论,她与崔瑄二人互相算不上了解,自然不清楚对方适不适合做情人,但是?对自己的?小矫情还是?有十?分的?认知的?。
她啊,看闺蜜男友挑剔多多,一个不顺心就要劝分,想必谈起恋爱来定是?作天作地的?那?挂,还是?莫祸害旁人。
这般想着,看窗外月色都没了刚才缱绻,一片冷清清。
沈朝盈不再纠结于崔瑄的?试探,次日一早便恢复了精神,去了安业坊。
两边新铺装修一起进行着,沈朝盈各盯了小半晌监工,又约着裴衡去了奴市。
安业坊梨花巷这边铺子更大,又有上下?两层,她打?算放一个管事、四个跑堂、三个庖厨在这儿。毕竟不是?每人都跟眼下?她们老?店里培养出来那?几个似的?全能,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
新昌坊店则小一些,除了庖厨不变外,一个管事两个跑堂足矣。
裴衡建议她:“小娘子生意渐打?,老?店处最好也配个管事跟账房才是?。”
裴衡经验颇丰,对她这种刚起步创业的?人来说每一句话都是?宝典,沈朝盈欣然采纳。
管事、庖厨这样术业有专攻的?管理型人才与技术型人才在奴商手里一向奇货可居,粗粗一算,竟就出去了百两银子。
沈朝盈肉痛不已,这才只是?第一步招兵买马。
心痛归心痛,干还是?要继续攒劲干的?,接着便把买回来人手带去老?店培训。
这边一时住不开这么老?些人,沈朝盈只能租了两辆马车,每日接送他们往返两坊中。
好在除了庖厨外,其余人倒没什么要额外教授的?。
沈朝盈喜欢活泼氛围,是?以三店管事年纪都不大,伙计也多是?十?七八岁少年人,经验上虽不足了些,但有裴衡友情提点?,慢慢学着也就是?了。
裴衡待人善性温和,工作起来却有些后世工作狂的?意思,认真?严肃,不容敷衍。与人传授如何管理铺面时,简直字字珠玑,没有一句废言,全是?干货,比压缩饼干还干。
沈朝盈最爱占便宜,白蹭的?课不听算什么?便也在旁听着,还会做笔记。
晚间歇下?前,便整理整理笔迹,与过去自己悟出的那些经营理论结合,揣摩着复盘,恍惚回到高三复习时。
偶尔抬眼就能看见那?一树梨花,淡淡莹白,光洁如脂。
三四日过去,除了这玉雕,本人却不见影子。
对方这么久不出现,上一次还是解决沈家人之后。
彼时有冬至假做遮掩,沈朝盈没有想多,而今却发现,似乎每当这位有些什么暗戳戳动作之后,都会有几日的事件不露面。
这不免叫有意说清后将玉雕退回去的?沈朝盈生出些猜测,是?否对方也在踌躇着——
害羞?
尴尬了好几日的?沈朝盈心里升起一股诡秘的?畅快,捅了篓子却不敢认下?,你也有今天,呵。
崔瑄却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缘故。
准确来说,起初是?的?,而后一道?“病危通知书”将他匆匆传回国公府。
崔峙又病了,病势如雪山顷塌,又急又凶,御医说病得很重?,连他也被叫回去侍疾,只等度过凶险期。
白日里,崔瑄还是?得照常上值,只不过下?值后不再回县衙后宅,而是?骑马穿过几个坊,回家住下?。
崔瑄下?了值便往前院去,即便是?在他已接连两三日没睡好,身?体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也不会在孝道?这件敏感?的?事情上落人话柄。
病中人脾气都怪躁,侍疾的?人少不得受阴阳怪气,他也只当没听见。
——病着的?是?他的?父亲,即便只有生恩没有养恩,他也合该衣不解带地照顾。
今日还未走近,就听闻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接着横斜里刺出来一道?人影,捂面抽泣着与崔瑄迎面撞上。
“阿、阿兄!”
崔怡一向胆小,这般失礼疾行模样被人撞见,颇为尴尬,拼命低头。
更因?为惧怕这位严肃的?长兄,此?刻强忍泪意,捂着已经红肿不成样子的?左脸,唯唯诺诺问好。
崔瑄蹙眉:“怎么回事?”
崔怡见他皱眉,面色更加发白,咬着唇。
崔瑄眉头拧得更深,自己说什么了就把人吓成这样?
对方到底不敢隐瞒,抖着嗓子将事情原委说了,无非又是?入口的?药汤烫了,惹得父亲乱发脾气。
不过一件小事而已……他心里忽然涌上深深的?无力。
他松开眉心,以免再吓着眼前胆小的?庶妹。
女郎家,还是?个及笄了的?女郎,这般一路走回去太不好看,传出去于她名声不好。
崔瑄打?量她一眼,淡淡道?:“先去东厢歇着,打?水洗洗,待消了再回去。”
随即吩咐阿青让人去请崔怡姨娘跟丫鬟来。
崔怡一怔,觉出这话中的?些许关怀,原本强忍着的?泪到底忍不住,扑簌簌又落了下?来。
崔瑄没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径直进了屋。
这几天,便是?平日最受崔峙疼爱的?二郎都没讨到好,遑论一向与他不亲近还总是?气他的?大郎。
崔峙看着他,想起泡了汤的?联姻,甚至得罪那?韦家小娘子,自然也得罪对方亲长,虽不至于惧怕对方,但到底坏了他的?谋划,全因?为这个不听话的?长子。
崔峙一时激动,又气血上涌,然刚刚才动了一场怒,此?时再没有多余的?力气。
——他这样,崔瑄倒觉得省事。
被打?翻的?药只喝了半口,仆婢又去熬了一碗新的?来,崔瑄在虎口试了试温度,才喂到他嘴边。
崔峙近来气性大得很,又连日不见好,疑神疑鬼,一时怀疑是?否这个与他不对付的?长子给他下?了药,想把他拖死!
便不肯喝,扬手又打?。
崔瑄不惯着他,略略抬高了手,那?药汤微微晃动,一滴也没漏。
“我不喝,叫、叫张仙人来……”说这一句话,便用了崔峙泰半力气。
他不信御医,只信丹药。每每吃那?些丹药,都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崔瑄看着他这几日迅速凹陷下?去的?面颊,比起旁的?同?龄人,看起来要苍老?近十?岁。
崔瑄脸色平静,声音近乎冷漠:“他如今正?在京兆大牢里关着,恐怕来不了。”
对方以假药为引,其中加入丹砂,专骗高门士族,早在几日前,有个官员暴毙,便是?受这人欺骗,过量服用了他炼制的?“仙丹”。
崔瑄觉得,他这病,多半也是?拜丹药所赐。
他不劝,因?为劝了对方也不会听,反而会怀疑他别?有用心,譬如现在——
崔峙勃然大怒:“你、你想谋害亲父,逆子!”
屋内婢子冷汗直流,又不敢劝,身?份也不合适,赶忙将头低得更低了。
崔瑄哪里不知道?他在揣测什么?
久病之人,反复被病痛折磨着,身?体心理上都不好受,脾气便越发古怪,但他似乎格外容易动怒。
疑点?比情绪更大,崔瑄并?不与他做无谓的?争辩,只平静地舀了勺汤药,当他面饮下?,直白地证明着自己的?“清白”。
对方不与自己争执,崔峙十?分不习惯。
察觉自己的?多疑后,既拉不下?脸承认错,又止不住其他念头往外冒,面色扭曲得古怪。
崔瑄没提那?茬,再换了干净羹勺来,将药送到他嘴边。
许是?到底残存一丝愧疚,又许是?没力气,崔峙没再闹什么幺蛾子,饮了汤药。
药喝尽,崔瑄取帕子来,替他擦拭嘴角,低垂着眼。
这会子心绪平静下?来,崔峙看着眉眼与自己十?分相似长子,难得平和地想与他说说话。
崔瑄却不想与他演多余的?父慈子孝,伺候过汤药,径直起了身?,轻声留下?一句提醒:“京兆查出,张斋本籍益州,曾在益州境内犯下?三条人命,已是?臭名昭著,才在人帮助下?逃逸入京。”
——谁举荐他来的?府上?
当初崔琰将人带来他面前时可是?说对方所炼仙丹妙药有灵效。
病得几乎无力思考的?崔峙面色又不好起来。
第74章 糖煮蜜芋头
听说京兆府从通义坊抓了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 从其宅邸中搜出来白银几千两,还有不少的金银器物,而其宣传长期服用后可辟谷长寿的“仙丹”也?被?证明是假的, 于人体只有害处,毫无益处。
棒打骗狗,众人皆拍手称快同时?,不免又?想起几年前一场差不多的骗局来。
昔年长安城来了个江湖道人, 自言三?百岁, 满口?“前朝”、“昔年”,百年前的轶事说起来头头是道, 看上去却?与?二?十岁小伙无异,便是因长期服用了自创丹药,吸收天地精华, 一时?间道士宅邸门庭若市,甚至南衙禁军几个官员都凑上去造访, 就在这?道士府中见着了道士白发苍苍的老“儿子”。
亲眼见七八十岁老者冲着二?十岁小伙恭敬磕头, 这?样具有冲击力的场景更?叫人深信不疑。
这?道士得了不少金银后言要闭关炼丹,实则一夜之?间卷钱跑路了, 京兆府的人接到报案去抓捕,谁知儿子与?爹的身份不假,却?是掉了个个儿。
满长安都被?一不识字江湖骗子愚弄,民怨沸腾, 那道士自然被?严惩。
阿翘对此很有些嗤之?以鼻, 觉得这?么明显的骗术怎么还有人信?
细雪渐停,隐现?空濛天色, 马车由笃笃至悠然地停下?。
崔瑄看着朔风飞雪中摇曳的青布“沈”帜,在平静和疲惫下?难得升起一丝另外的情绪——忐忑。
尚未走进, 便听见门内隐隐的说话声。
“那些贵人书读的不少,怎么还信这??我们隔壁三?岁小儿眼下?都知道长寿仙人都是骗子。衙门不管管?”这?说的是涂娘子家小儿。
崔瑄听了也?只有无奈的份,怎么管?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皇室热衷丹药,信丹药能延年益寿、返老还童,在宫中修炼丹室,嗑药已成了日常,底下?士庶们也?跟风。
自前朝起,吃死过多少人,这?风气只有更?盛的,没?有消退之?意。
沈朝盈跟她解释:“其实越是权贵,越怕死,越深信不疑。”
崔瑄迟疑一下?,一面觉得听墙角不好,一面可耻地放缓了脚步。
好在天色渐昏,气候顽劣,路上行人稀少,沈记也?将大门阖着,无人注意到他?动?作。
除了阿青。
不过对方已经自觉将脸扭向一边——没?眼看,没?眼看!
阿翘还在问:“为何呢?”
新来的小五也?跟着问:“为何呢?”
沈小娘子声音微微带着笑意,语气却?漠然,更?像是一种讥讽,“你想啊,辛苦大半辈子打下?的基业,自己还没?享受几年就要拱手让人……抑或是富贵了一辈子,但凡想到下?辈子不一定能继续富贵,没?准变成被?富贵奴役者,可不怕死么?”
当然也?有壮志未酬不愿抱憾的,那毕竟是少数。
阿翘嘀咕:“那……富贵了一辈子还不知足,多少人饭都吃不饱。”
沈朝盈听了只是一笑。
却?见虚掩着门被?拉开,然后毡帘子便被?撩起,进来干了坏事又?心虚的小崔大人。
沈朝盈一挑眉,开口?将阿翘几人赶去后院。
崔瑄察觉到,对方今日没?有招呼他?点些什么——
接过她斟来的红枣茶,那点子飘渺无意义的忐忑也?散了。
在对面坐下?,沈朝盈抬眼看见对方平静脸色之?下?掩不住疲惫,过去对方虽然是个工作狂,却?未见有这?么累的时?候。
这?么累,自己还要戳人心窝子,是不是不太好?
一时?踌躇,刚斟酌好的用词又?难以出口?了。
崔瑄早料想过她许多种反应,以对方才智,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何况他?也?并不想瞒,此刻见她还会纠结,忽而笑了。
这?一笑,衬得身上绯袍颜色更?艳丽了,笑得沈朝盈有说不清道不明滋味——似暮春风拂过曼妙柳枝,卷起杨絮落在心尖,胀痒不安。
在莫名旖旎气氛中,崔瑄先开口?延续了刚刚的话题,“小娘子不信道教?”
语气比平日和缓得多。
道教……沈朝盈收回被?美色所惑而荡漾的心,似笑非笑:“原来小崔大人还有听人墙角爱好。”
她自觉找回了场子,盯着对方,以为凭古人含蓄性子,怎么也?要不好意思而脸红驳认吧。
却?不想这?位到底大家出身,见惯了场面,很是从容淡定,微笑着默认下?来。
在须臾的沉默中,反倒是她自己先别开眼。
忽视被?温柔凝视重击后的脸热,沈朝盈若无其事笑道:“郎君不也生养于儒学门第。”
崔瑄淡笑道:“只是为小娘子通脱气度所撼。”
通脱,沈朝盈觉得这?词真不错。
准确来说,她什么也?不信,过去她算是无信仰者,只不过到底亲身经历一遭,眼下?真论起来,对神佛多少有了些敬畏。
沈朝盈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怕不怕生死?她倒是无所谓,死过一次人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
她又?没?有万贯家财,眼下?更?是一身空净。
何况以她这?辈子身体状况,只要不作死,健康饮食合理作息,够活腻的了。
这?些话却?不好对人说,只笑道,“人固有一死,只要重于泰山就好。”
眼下?她不就正朝着这?方向努力么。
这?话是半开玩笑,不拘小节又?不叫人觉得轻浮,细想更?有那么点子歪理。
崔瑄饮一口?茶,只觉浑身都暖了,她这?店里总有叫人放松下?来的本事,尽管身体上的疲倦尚未疏解,眉眼却?已舒展开。
想来是因为此店店主对人事物自有一股同等?超然通脱的态度使然。
沈朝盈又?想起坊间近来传闻,有大官因为乱吃了丹药暴毙的,还有积毒成病的,不知道这?位有没?有嗑药习惯?
瞧对方面色倒是健康……
才听对方八卦完高?门秘辛,崔瑄哪里不知道她在打量什么,抿唇又?松开。
家门丑事被?传出来虽尴尬,趁此表明态度也?好,“非吾所有,一毫而不取。”
沈朝盈听他?“自证”,先时?微愣。原来即便是老成沉稳性子,情窦初开时?也?本能只想将最好一面展露在小娘子面前。
倒有些像孔雀开屏似的。
而后又?觉得若对方晚生几百年,或许能与?苏子交个朋友?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嘿!
既然将话头引到这?上,话又?说回来了:“上回小崔大人让人送来的谢仪太过贵重,我们实在受之?有愧。”
沈朝盈觑着他?脸色,“更?何况……我们这?样小店,配美玉,先不说惹是非,到底不合适。”
这?说的是摆件,也?是人。
对方淡淡然微笑:“英雄毋问出处,明珠暗投才是可惜。”
沈朝盈张了张嘴,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只好干笑一声。
这?是不是有些太露骨太直白太歪门邪理了些!
定了定神儿,又?听得崔瑄将话头撤回玉雕上:“上次偶然见新店址有一株梨树,恰配此雕。某一介俗人,不如赠予小娘子,合情合景。”
……
许是跟古人打交道久了,沈朝盈脸皮薄了不少,又?许是瞥见对方眼下?一抹浅浅青黑,很有情商地止住了嘴。
她不知道对方家事,只以为公务繁忙太累,思索着这?种时?候还是不合适谈心,于是自己先扯开了话题,
“有一道蜜芋头,我去看看火候,端来给小崔大人尝尝。”
逃到了厨房,沈朝盈松口?气。
无视阿霁有些八卦的眼神,用大羹勺从锅中舀了一块芋头出来。
这?芋头形状还是她切时?的模样,因着全程没?盖锅盖煮,保持得很完整。
筷子一戳,粉粉烂烂的,锅底的汤汁都稠成糊状了。
擓成小块尝了尝,舌头一抿就化,松软到底,甜味也?煮透了,就这?样光吃都很好吃。
合格的蜜芋头口?感除了松软以外,还要带些空气感嚼劲,这?是糖分完全渗入芋头的表现?。
沈朝盈提点她们:“有谁记得我刚刚几时?放的糖?”
阿霁一向细心:“煮了一刻钟以后。”
沈朝盈点头:“起初加糖也?不是不行,省事,但是芋头就没?这?么容易煮烂。”
既然是待客,总不好敷衍,颜色也?不好看。
作为一个精益求精的店主,她先舀了一碗蜜芋头出来打底,倒上热牛乳,看厨房还有剩的什么小料,都杂七杂八地加进去,再淋一圈桂花蜜。
五色缤纷的,倒是有种喜庆的美感。
在这?样昏昏欲睡的下?午,来上一碗最能解乏。
剩下?的就这?么放着冷却?,先不要搅动?破坏形状,只等?自然冷却?后口?感会带有微妙的空气感。蜜芋头百搭,尤其与?口?感同样软糯的小圆子、热软的红豆沙搭配最和谐。
沈朝盈做好了,并不出去,让新来的跑腿小五端出去。
小五没?见过绯袍官,被?方才一眼气势所撼,有些畏手畏脚。
阿福扣了另两个替自己打下?手。
沈朝盈抿唇看一眼他?们,语重心长:“小五啊,一个绯袍官就镇住你了,若是店里日后再来紫袍官,抑或是皇亲国戚——”
阿福颇不赞同:“小娘子吓唬孩子做什么?”
沈朝盈:“……”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合着当初嫌弃人家小鸡仔似的不是他??
阿霁也?帮腔道:“我们大手大脚惯了,伺候不来贵人,还是小娘子能与?他?们说上两句。”
沈朝盈狡辩:“所以这?是锻炼你们好时?机,左右与?崔郎君相熟,拿他?练手也?不至于生气。”
阿翘是大大咧咧性子,一向不怕的,也?不耐听她们踢皮球,净了手,很豪迈地自告奋勇帮她:“小娘子累了,我来去!”
沈朝盈感动?不已,还是小姑娘贴心啊。
接着便听见小姑娘到了旧主面前,面对对方探究眼神,继续豪迈解释:“小娘子想着锻炼我们,说崔郎君是自己人,不必怯。”
不是,她是这?么说的?
她什么时?候这?么说了?
崔瑄看过来,正抓住墙角偷听沈朝盈,挑了下?眉。
“……”
沈朝盈脸又?热起来。她觉得,旁的都可以先放一放,明天先给店里员工培训培训关于情商与?语言艺术事。
第75章 西市的偶遇
一提到?开心果, 就想到?某漂亮国?,沈朝盈着实没想到?在这千年前长安西市上也能碰见摇身?一变换了高大上名字的对方——阿月浑子。
这样?小?小?一粒玩意儿,烘炒干爽之?后?坚果风味更加浓郁, 咸甜适口,又酥又香。
胡商从安西都护府带来的,大部分都被送进了宫里跟权贵府上,他们手上这样?零碎的卖得很贵。
除了沈朝盈这样?纯馋嘴的, 还是望而却步的人多, 更多人宁愿买杏仁、核桃一类的。
是以沈朝盈这般跟那商贩讨价还价:“再难碰见我这样?包圆了的,你散着卖, 卖到?几时?等受潮了更不?好。”
那开头斤斤计较的商贩竟也被她说得松动,最后?半推半就便依了她。
沈朝盈捧了一大袋油纸包好的开心果从西市出来,不?期然才这么会儿功夫, 原本还算明?朗的天色便猝然转暗,似又要下雪。
原本还想吃些小?食店, 眼下是没法?了, 赶紧将今日要买的正经物什给?置办妥当,免得招来阿福一阵嘲讽——说出去?办事, 事儿却一样?没办。
再从店里出来,雪已经下大了,纷纷扬扬胡乱飞着。西市牛马车多,行人也多, 你一脚我一脚踩过, 勉强走到?西市门口,地面便污雪一滩, 腌臜难行。
她穿的不?是皮靴,不?好再往前走。
沈朝盈心疼新做的裙子, 便躲在西市门口的芦席披屋下边等雪停了走。
披屋下有不?少与她一样?盼着风雪停的,沈朝盈来得晚,有利位置都被旁人占了,只得半边肩膀露在外面,吹得人骨头缝疼。
有个怜香惜玉的客商往里靠了靠,热情地邀她往里站些。
沈朝盈受宠若惊,谢了又谢。
闲着也是闲着,其余人絮絮闲起来聊:“瑞雪兆丰年啊。”
沈朝盈则默默抬头望天,这灰暗天色,这席卷狂风,完全就是“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啊。
她担心着自家院子里小?菜苗会不?会被吹趴下,倒是看不?出瑞。
一面又想着,这开心果剥了壳约莫有两斤,一半用来打成糊糊做“鬼口水”,另一半便用来烤面包跟蛋糕?
琢磨的时候,开心果那股子咸甜酥香味便萦绕在鼻尖,想着热乎乎的糖水跟刚烤出炉时烫极却香软的玛芬蛋糕,身?上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因着拥挤,马车行驶得缓,崔琅撩开车帘,眼风扫过不?远处挤挤挨挨人群,意外地看到?了个有些印象的身?影——重阳那日在府上见过的小?娘子,似乎是姓沈的。
崔琅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让嫡母那样?大家之?女看重,后?来他叫人去?打听,在本坊内却没听说过这人。
一个商户而已,那便也罢了。
此时对方有些狼狈地挤在人群中,穿绯色棉袍,俏脸冻得比枝头堆雪还白。
为着那点子好奇,崔琅决定大发善心一回?。
崔琅敲敲车厢,“等等。”
小?厮恭敬请示,“阿郎有何吩咐?”
“去?接上那小?娘子。”
小?厮扭头看主人所指方向,那称得上“小?娘子”的,便只有一梳双髻穿棉袍的,只是,小?厮隔着帷裳看眼主人,阿郎何时与这样?市井女子相识了?
小?厮腹诽着,面上无不?恭从,将马缰绳甩给?同?伴便撑开伞小?跑着去?了。
“这位娘子,我家郎君请您同?乘。”
旁人目光都看过来,带着些艳羡,而在看清那家仆身?上衣料不?菲与这小?娘子样?貌时,这艳羡又变得香艳起来。
沈朝盈客气笑笑:“郎君是?”
小?厮指一下车马方向,卖了个关子,“郎君在车上。”
众人又跟着沈朝盈目光同?看去?,那车上崔家的族徽即便在这乱雪中也十分显眼,其实便是不?看族徽,光车饰也金碧得很。
沈朝盈认识姓崔的也就一个,但这小?厮脸生得很,对方也不?会这样?大张旗鼓招摇过市……难道是崔珣小?郎君?
马车停下耽搁太久,恐后?头人有意见,沈朝盈看天色也确实晚了,便福身?道谢,跟着家仆走了。
眼见着貌美小?娘子有贵人顺载,而自个还要不?知道等多久雪停,披屋众人顿时又眼巴巴起来,怎么没有贵女贵夫人看上我?
沈朝盈踩着脚凳,仆从撩开车帘,露出里头闲适坐着的——崔三?郎?
她只见过对方半面,连相识都算不?上,但是人身?上气质不?会变,再加上姓氏,半猜半蒙便也推出来了。
沈朝盈在心里一笑,这位,还真是心善啊。
对方正垂目养神,整个人透着温润润,便如那玉雕似的。
沈朝盈双手交于胸前见礼。
崔琅这才发现她似的抬眼,温和一笑,“又见小?娘子,见风雪难消,暮鼓将近,这才贸然邀小?娘子同?乘。”
自己?搭别人车,何谈贸然?沈朝盈回?以一笑,客套恭维:“今日还得多谢崔郎君善心。”
“举手之劳。”崔琅淡淡一笑,“先送小?娘子回?去?。”
沈朝盈也不?矫情,爽爽快快报了地址。
因着垂目,错过了对方脸上挑眉一瞬。
车外冷雪漫漫,霏霏漠漠,扑打在车厢壁上,车内无人说话时便显得这声音尤为清晰,也有些尴尬。
沈朝盈不?怕与陌生人打交道,亦不?怕与熟人插科打诨,就怕和半生不?熟的人相处。
思?索着要么找些话题打发时间,一时又想不?出可以说什么,便沉默着装死。
坚果的香气也透出油纸包,萦绕在狭小?的车厢内。
崔琅看眼低眉敛目堪称温婉的小?娘子,长寿坊,县署所在,莫非?
他微笑开口:“小?娘子买的什么,这般香气?”
沈朝盈也笑:“西市上看见有胡商卖这阿月浑子,便买了一些。”
阿月浑子,崔琅是见过的,只是没有这样?的香气,反而有些涩。
闻言许是找到?了话题,沈朝盈也松口气,顺着他话接道:“这样?的干果要炒过才香,将里头油脂炒出来。”她是懒得回?去?自个儿炒,便借了那胡商的铺子。
对方点点头:“竟有这样?的讲究,是我见识浅薄了。”
人家谦虚,却不?是让你附和的。好话又不?要钱,沈朝盈顺嘴便恭维,“术业有专攻,我们靠手艺吃饭的,成日钻研这些。郎君学富五车,才识渊博,自不?必费心小?事。”
话虽谦虚,却没有自轻之?意,倒是个不?卑不?亢的。
崔琅看着她笑脸,语气说不?出的温和舒缓,“小?娘子说得很是。”
到?了店门口,搭了人家车,沈朝盈便顺嘴人情道:“风雪未停,郎君进店坐坐吧。”也不?过一问,心里却没想着人家会答应。
毕竟这样?清风明?月似人物,瞧着便是吃烟喝风的。
“好。”
“那郎君慢……”嗯?
沈朝盈看眼萧萧肃肃天色,及时改了口:“郎君请进。”
似听得一声轻笑。
沈朝盈脸皮厚,便当做没听见,掀了帘子进店,新招管事迎了上来:“小?娘子回?来了,裴管事刚脚走,说该教的都教透了,叫他们先历练历练。”
沈朝盈边往里走边扭头笑道:“这么不?巧?我才买些新鲜货回?来,既然他尝不?到?,你们多吃些。”
新管事姓莫名杰,二十四五,比阿福略小?两岁,长相随店里传统圆脸——这可不?是沈朝盈喂出来的,想当时她便是一眼看中这颇和善颇有福气点脸型,选中了他这眯眯眼。
年轻有年轻好,活泼、伶俐,店里氛围好,自然也有不?好,经验少、胆儿小?。
譬如这会子,看见自家小?娘子身?后?跟着进来个贵客,莫杰手脚就有些不?知该怎么摆了。
沈朝盈觉着什么时候私下得对他们洗洗脑祛魅,贵人怎么了,贵人也是俩眼睛一鼻子,就跟班级自我介绍似,将客人都当做大白菜,有什么可怕的?还能吃了你?
有本事,就拿钱羞辱我啊。
沈朝盈微笑招呼崔琅与他那两个小?厮:“郎君先坐着喝口饮子暖身?,我拿这阿月浑子做道点心,请郎君尝一尝。”
“好。”
贵人格外和颜悦色,又似与小?娘子相识,莫杰到?底没那么拘束了。
沈朝盈净了手,穿上干净罩裙,这才开始对付刚买回?来的开心果。
开心果是最好之?剥坚果,长着长着自己?便咧开了嘴,一副任君采撷模样?,是以剥起来并不?费力,只是全部剥完后?指腹有点点疼。
这点子疼痛对厨子来说不?算什么,谁做菜没被崩过油点子没切菜切到?自己?肉?沈朝盈将果仁拢了拢,挑出皮,再扔研钵里去?碾碎,一边加水,磨成细腻糊浆,又如法?炮制磨了江米,兑一起入锅加糖煮。
因着颜色不?够翠绿,她又加了些茶粉进去?。
煮至奶昔般顺滑程度即可,盛出来顶上撒些坚果碎。
绿油油的一碗,叫人看了迟疑:“这……”能吃么?
崔琅并不?在意两个小?厮的犹疑踌躇,自顾拿起羹勺,舀了一勺入口。
舌尖口感格外细腻顺滑,这是沈朝盈怕抹茶粉影响口感,又过筛了一遍的缘故。
方才车上闻了一路的香味瞬间溢满口腔,崔琅这样?不?重口腹之?欲之?人亦觉香浓,回?神后?,不?觉已连着饮下小?半碗,一旁的长随都难掩惊讶地看着他。
店主小?娘子亦含笑等着他评价。
崔琅微笑点头:“唇齿留香,不?辜负这香气。”
没有厨子看见自己?做的吃食受人喜欢不?高兴的,特别是这样?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客人,更有成就感。
沈朝盈眉眼弯起:“郎君喜欢才是不?辜负。”
“小?娘子与母亲是如何相识的?”话题渐入佳境,崔琅状似无意问起。
实则这问题在他见店址与县署离得这般近时,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沈朝盈心思?转了转,想起自家底下弟妹关系其实也不?算太和睦,遑论这样?的嫡枝?
虽不?知道对方有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温和儒雅,但——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不?是么?
她自然是要回?答的,话在嘴里含了含,再开口,带了些感激神色:“不?过是偶得贵人赏识,一面之?缘罢了,实在攀谈不?上交情二字。”
“哦?还以为……我看这儿离县署不?远,小?娘子想必也见过家兄吧?”
这是抵赖不?得的,沈朝盈拿出糊弄沈鸿的说次来:“小?店离着县署极近,确有不?少县署官员偶尔会来打牙祭。”
崔琅听了,没在多问,转而对小?厮道,“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拜见一下。你去?府上问问,长兄散值了没?”
小?厮忙去?了,不?多久便回?来:“大郎身?边人说尚未,请郎君去?府上等候。”
崔琅掏出锦帕擦拭唇角并不?存在的污渍,这才起身?,冲沈朝盈微微颔首:“多谢小?娘子招待。”
说着便示意小?厮掏银钱。
沈朝盈忙摆手:“郎君不?要客气,今日还得多谢郎君与我方便呢。”
她既这么说了,崔琅这样?的贵介公子也不?可能与人推来推去?的让,便颔首又道了一声谢。
看着青衣飘逸背影,清风明?月似的,沈朝盈不?禁啧啧感慨,大宅门里真有脾气这样?谦和的人物?
好了,与她何干。
沈朝盈回?去?继续烤小?蛋糕。
油纸凹折成杯碗模样?,可以用来烤制古早杯子蛋糕。
杯子蛋糕,便是口感偏硬偏扎实的那种,这是跟戚风比较。口味很甜,每一口从头到?尾都是甜津津的,咽下去?后?连口水都甜,但不?腻。
不?过沈朝盈也很久没吃了,跟蜂蜜小?面包一样?,这种老式糕点从小?学以后?见得就少了。
所以她猜测或许是人小?时候比较耐甜,所以才不?觉得腻,毕竟现在让她光想起那口感都牙疼。
自家做,可以稍微节省些糖,更突出坚果香气。
本来打算做马芬蛋糕呢,临时又回?忆起这种古早杯子蛋糕的味道,加上材料步骤都简单,她便换了个打算。
后?世常见的杯子蛋糕一般会嵌几个甜腻甜腻的糖粒儿或是瓜子仁,如今她将瓜子仁换成开心果,价格更贵,应当口味也更好。
剩下的开心果仁再分两拨,一半打成糊糊和面,一半留小?颗粒,这样?能丰富口感和提升香味深度。
挖着吃的小?蛋糕大家都很喜欢,还在烤炉里的时候,便有客人耸动着鼻子来问:“今日香味似更甚从前啊?”
好灵的鼻子!
可是烤出来没几个,留出自家吃的,剩下两三?个,只能切一切分给?各桌客人们尝尝味儿。
只分得一小?块,熟客拿起来都不?舍得吃,先在鼻子底下闻一下,嗯,香!
再入口,松软的蛋糕里夹着咯嘣脆的坚果,嚼着又甜又香又酥。
小?五最喜欢嚼有开心果的地方,一块蛋糕被他剥出来扣在盘子里,挖得坑坑洼洼,最后?再将一大块海绵蛋糕塞进嘴里。
沈朝盈看得直乐。得,这是个及时享乐派!
再看她自个儿,则是“好东西留到?最后?派”,譬如吃蟹最后?吃蟹黄,又譬如瓜子仁剥一堆一把?嚼,酥香。
她特地将杯子蛋糕多留出来两个,但阿翘还想吃时,她又拦住了:“莫多吃,小?心龋齿。”
其他人也没有再嘴馋的。
她想不?通自己?留着做什么,刚刚明?明?那么多客人嚷着让她多烤一些。
待到?店里快打烊了,沈朝盈还在剪腊月的新窗花,想着将手上几枚五谷丰登图先剪出来还得一会儿,便叫阿翘她们先去?睡,“闩好门,检查灶火。”
没了小?婢小?厮们叽叽喳喳,店里一下安静下来,连烛芯燃烧的毕剥声都清晰可闻。
一面沿着红纸上线条剪开,一面想着这么晚了,似乎没见崔三?郎的车马离开?对方今夜应该住在这儿?
这时门却被人推开。
沈朝盈抬头,“小?店已经打烊——”
对上那双有些严肃的桃花眼,沈朝盈顿了顿,啊,我们小?崔大人今日格外的清华贵重——
又谁惹他了?好弟弟?啧啧……
脑补着兄弟俩各种面和心不?和戏码,呵呵干笑两声:“小?崔大人,这么晚啊?”
看来弟弟还是走了啊。
“打烊了?”
对方垂眸笑了笑,这一笑面上冰霜消融,“刚送走三?郎,腹中饥饿,见灯亮着便来看看。可惜。”
说着,又留下一句直男亘古不?变的“早些歇息”,略一颔首,便转身?要走。
“……”沈朝盈默了会儿,到?底开口叫住,“那啥——还有两枚小?蛋糕,我们自家吃剩下的,郎君不?介意便……”
“好。”
沈朝盈看着几乎她一开口便立马顿住脚步的人影,抿下唇,故意的这厮,绝对是故意卖惨。
答都答应了,沈朝盈还是回?身?将蛋糕端了出来。
刚刚说饿的崔瑄这会又不?忙吃了,先抬眼问:“这也是用阿月浑子做的?”
想必是那崔三?郎提及。
沈朝盈点点头,顺嘴接道:“可惜,西市上卖这个人不?多,零零散散只得了这么些。”
对方这才用羹勺挖了一些,入口细细品味。
沈朝盈默默作陪,无事可做便欣赏对方用餐仪态,不?免与下午那位三?郎做比较,腹诽着,
如果说三?郎是飘飘然林下清风,那这位便是轩轩然瑶台明?月。
起初沈朝盈在脑海里端详还觉得两人相似,再见正主,就发觉面貌虽像,神姿体态却迥然不?同?。
说白了便是一气质美,一骨相美。
还是基因好啊。
也是,贵族本就有优先择偶权,基因筛选可不?会骗人。
“很香,甚好。”对方吃完,微笑赞道。
沈朝盈嘴角扯开一个弧度。
眼下她看他哪句话都像孔雀开屏,一时又想未免是自己?太敏感了,这不?就是食客对庖厨很正常夸赞吗?
然而下一句又叫她怀疑。
“可惜,没能吃上小?娘子亲手所做‘鬼口水’。”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的?
沈朝盈挑眉,有意道:“这蛋糕也是我‘亲手’所烤。”
呵,果然。
对方闻言,温温然轻笑起来,皎若珠光。
第76章 开胃果蔬脆
“夜黑, 郎君注意脚下。”
眼见着崔瑄走时脸上冰霜已尽消了,沈朝盈自豪得很,果然嘛不高兴就吃甜品好了。
然而当?人才出店门, 离了沈朝盈视线,方才还?温煦煦的脸色顿冷,吩咐阿青道:“盯着些三?郎。”
阿青一面应下:“是,阿郎。”
一面腹诽着, 郎君这收放自如神情?, 为了不吓着心仪小娘子真是……咳,他的意思?是, 原来郎君也有这么体贴的一面呢。
崔瑄可不管阿青想什?么,背手走在前头,身姿端正, 心绪却飘远了……小娘子太聪明,一点?点?苗头足以叫她猜透。
脑海里一时是她回噎“蛋糕也是我?烤”的神气, 一时是三?郎表面无意实则试探, 呵……哪个都不叫省心。
崔瑄并不信三?郎如面上一般无欲无求,是以让人盯着看他想做什?么, 至于沈记的小娘子……他倒不急,对方虽有回避之意,态度却并不坚决,还?会踌躇, 那便有得商量。
何况, 想到几次察觉对方盯着他失神赞叹目光,崔瑄忍不住微笑?一下, 那笑?带着些愉悦跟笃定,看得阿青后背又一阵发渗。
好好的, 郎君笑?什?么?
这却不是崔瑄刻意放缓神色,若阿青不是个愣头青,知晓男女心事便会明白,人在心仪小娘子面前如何藏得住和颜?即便只是想起一件与对方有关的小事,也会忍不住高兴。何况是对方亦被自己所?吸引呢?
崔瑄想到她遗憾得紧模样,仿佛自己也跟着遗憾起来,再开口:“去打听打听何处有卖那阿月浑子的,明日都买了来,送去沈记。”
阿青张了张口,硬着头皮一脸复杂模样:“是,阿郎。”
郎君追小娘子,受累却是他,阿青忍不住怪起多嘴打趣自家郎君的宋郎君来。
真是!没事瞎拉什?么郎配,否则不然没这事!
一时又想到阿郎方才一笑?欲胜春,与往日形象相去甚远。恰好夜风拂过,阿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得,至少夫人不必担忧郎君是断袖癖了!
为着他此身从此清白了,这阿月浑子,他送得心甘情?愿!
崔家人执行力都强,次日,沈记便收着了有后世一蛇皮袋那么多的开心果。
沈朝盈:=口=
“这是?”沈朝盈忽略阿福脸上的一言难尽,笑?道。
“阿月浑子。”阿青笑?得客气殷勤。
沈朝盈自己也有些一言难尽,昨夜随口感慨一句,对方就巴巴儿送来,还?要多明显……偏阿青客套话说的漂亮:“我?们郎君多谢昨日小娘子额外招待,打扰小娘子休息了。”
当?着店里这么些人的面,沈朝盈也客气道谢,“郎君便是太客气了!这阿月浑子做了吃食,我?再借花献佛给贵府送去。”
阿青又觉得,郎君莫不是觉得沈小娘子私下不会收,才叫自己趁时来?
“小娘子手艺,最?好不过了。”
其余人看他们俩这样打太极般客客气气的,便也歇了八卦的心思?。
送走阿青,阿翘在旁边叹:“崔郎君近来也太客气了些!”从前不也是擦着打烊的边儿来的,且还?专门煮饮子给他呢,昨日却不过只是俩吃剩的小蛋糕。
沈朝盈干笑?两?声?,“呵呵,是吗?”
小五看热闹不嫌事大:“若非小娘子拦着阿翘姊姊,咱们也得不了这么多阿月浑子,这下可够吃了。”
沈朝盈:“……”
她这才抽出心神面对这些开心果,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不愧是霸道总裁,财大气粗,我?们小崔大人连追妹子都这么……刚直。
此刚直非彼刚直,乃钢铁直男也。
这么多开心果,她是考死普累一下剥核桃剥出血之小厦子,还?是转身奴役旁人?
所?幸这些干果,好好窖藏保存起来也就是了,不急着吃。
有很多昨日尝过杯子蛋糕的客人见了,蠢蠢欲动,沈朝盈回以一个了然微笑?:“客人若不着急,儿下午烤一些出来,届时客人再来看看?”
毕竟要剥要碾,还?是挺麻烦的。
她都这么说了,那客人自然笑?道:“不着急,不着急。”
沈朝盈寻了把小锤子来,对着外壳一片敲下去,再将果仁都挑出来,这样更快得多。整个下午的时候,烤蛋糕的香气引来了更多的客人。
上午既然在人前那么说了,沈朝盈又把今天掺了开心果碎烤的蜂蜜脆饼、马芬蛋糕各盛了一些出来。
阿霁问:“小娘子要给崔宅送去?”
沈朝盈迟疑一下,“放着吧。”
不知道对方今天来不来,要没来,再让小五送去。
事实证明果然,她的直觉又没错。
沈朝盈端出微笑,“崔郎君。”
崔瑄温声?道:“这么晚了,小娘子还?未休息。”脸上有淡得几乎难以察觉微笑。
沈朝盈便察觉他也不是时时都笑?,毕竟不是三?郎那样温和的性子。
他本又有些踌躇面对,下值路上远远瞧见店里还?亮着灯,一灯如豆,朦朦胧胧照亮店门前方寸天地,等回过神来,已不由自主拐进?了店里。
小娘子绾起头发,未施簪饰与粉黛,面容在灯辉映衬下显得清美朦胧。
常言“灯月之下美人,比白日胜十倍”,崔瑄看见的却不是欺霜赛雪肌肤与桃脸樱唇,而是影绰烛光在她眼中跃动,盈盈点?点?,带着些张扬的明亮。
是以他忍不住跟着对方笑?了笑?。
沈朝盈早有准备,只要不对视,就不会被迷惑。
她镇定自若地将准备好的食盒拎了出来,端庄微笑?却严肃了语气:“多谢崔郎君大礼,日后千万莫再客气了。”
“不客气。”崔瑄微垂眼帘,低低道,“实则有事相求小娘子,不好贸然开口。”
沈朝盈警惕着,也不被他这副有些疲惫模样再给打动,先问:“什?么事?”
腹诽着若是什?么逾矩的或不正经话,她正好借此机会严肃拒绝,想来因为脸面,对方亦不会再做纠缠……只是实在难想象这副面皮会说出什?么不正经话。
想到这,她睇他一眼,对方眼神半隐在睫羽下,神色莫辨,火光映照得肤如玉色,白得很健康,不似店里常来的另一位俊秀郎君,白中透青,瞧着便虚,咳,许是二人身形也有差异缘故。那位是个瘦弱不禁风的,而崔郎君嘛……
她自猥琐着揣着比较二人,对方却神色认真地说起谢氏近来操劳,食饭无味,提起她店里吃食,只可惜不能?再来亲尝,又请她想想有何开胃的小食点?心。
沈朝盈顿时羞愧,人家拳拳孝心,我?竟然揣测……因着这羞愧,立时便向?他点?头,“郎君放心吧。”这个开胃,她还?是有些研究的。
只见崔瑄遂眉目舒展开来,唇畔又带上了淡淡笑?意:“辛苦小娘子,待做好了,某让人来取。”
这样的话题很合适,沈朝盈便顺着问了些忌口之类的。
崔瑄见人放松下来,这才趁热打铁,“对了……今日那些阿月浑子,小娘子可再做了‘鬼口水’?”
见她瞥来,他从容微笑?着添了一句解释:“三?郎言‘极香极浓’,不知某可有幸尝尝。”
在那大气端庄,世家风范尽显微笑?中,沈朝盈压根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便恍惚着应下了,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中了美人计。
……可恶!心机!
厨房里,沈朝盈咬下槽牙,到底管住了手没往里头加盐。
在将一碗幽幽绿的糖水吃得干干净净以后,对方继续微笑?:“点?心一事还?劳小娘子费心,夜深了,某便不叨扰了。”
那微笑?十分克制,走得也很干脆利落,莫说阿青,连沈朝盈都开始动摇,真不是她想多了?
实则是,打铁要趁热,钓大鱼却得放长线,松弛有度才不会紧绷,就跟朝堂与人辩政事一般。
哄着对方做了“鬼口水”,又埋好日后来取开胃点?心一事,今日已经足够了。
对方警惕着,要叫人放松警惕,得谨记过犹不及。
把与人辩证论道那一套用在小娘子身上,崔瑄一点?也不含糊。
想起谢氏那样端庄又不失爽利的贵妇,沈朝盈不忍见美人憔悴,是以很认真地琢磨起来。
若对方喜酸还?好,夏天腌渍小青梅时,顺便晒了些酸梅干,去了核仁,表皮褐黑微皱,含在嘴里酸溜溜的,吃过一个以后,那一整日只要再想起、再看见,嘴里便止不住生津,因此吃得很慢。怕坏了,她又拿这些与酸橙用蜜渍了,可以用来泡水喝,酸酸甜甜。
除此之外还?有酸杏干、酸桃干一类的。
然而口味是会遗传,譬如崔瑄嗜甜,大约便是遗传了谢氏。
吃不了太酸,又要开胃,沈朝盈开始便想着做些冰糖山楂果子吧!
虽然时节不太对,山楂难找,却也无需她操心,有什?么想要的直接托人向?阿青带话就是,十分豪横。
阿青果然不负她所?托,将一篓子又红又圆的山楂拿到了她面前,虽是窖藏的,但?保存得很好,一点?虫眼也看不见。
沈朝盈在心里给对方的竖起大拇指。
当?下熬了糖浆,除了冰糖山楂以外,又做了冰糖橘子冰糖梨,总之店里有的水果都拿来用了,等冻硬了,又请阿青带回去。
“这冰糖果子倒不好久留,剩下的,”沈朝盈看一眼还?剩大半框的山楂果,心里又有新想法,她说,“要是不着急,便请小崔大人再等等。”
阿青腹诽,郎君当?然不着急了。
不过,阿青一想到这小娘子只是为那丰厚的报酬殷切,牙又没那么酸了。
阿青忙行礼:“不急不急,小娘子先忙自己事便是。”
沈朝盈目送对方退出去,再拿剩下的果子泡温水里洗了,又挨个儿擦干。
阿福看沈朝盈这副沉浸费心模样,暗自撇嘴,小娘子劝起旁人来一套一套,自个全忘脑后了,为着些小恩小惠……啧。
沈朝盈奇怪地看他一眼:“杵着作?甚,快来帮我?将这些去核切片!”
她用烤炉烤了许多水果干,表面撒一层糖的,嚼起来咯嘣干脆,既有果香,又有糖甜,尤其是山楂干,酸与甜融合得恰到好处,不至于倒牙,又极开胃,小小一片好入口。
像沈朝盈这样吃得了酸的,便不撒糖,许多水果直接烘干后便已经很香脆了,挂在店里卖,客人们也都说好,给孩子们当?零嘴也放心。
是以她交至阿青手上时十分自信,谆谆嘱咐:“密封好,干吃,或者配酪浆都可。”
一共有两?大盒子。
瞥见阿青的眼神,沈朝盈神态自若地笑?道:“做了很多,另一份请郎君也尝尝,当?个零嘴儿。”
“麻烦小娘子为此费心了。”
说这话的时候,阿福正巧从她身边路过,眼睛也不带斜走了过去,沈朝盈却是一阵心虚,补充道,“不麻烦,顺手的事。”
顺手,切多少都是切嘛!呵呵。
阿青再笑?道:“是这样,我?家阿郎近来常熬夜,委实费神,确要多谢小娘子贴心。”
“是县署近来事多?”犹疑一下,她到底试探问了句。
沈朝盈也注意到对方越来越藏不住的疲惫,即便是笑?着,那平静温和之下掩着的却不似单纯身体上劳累。
阿青只含含糊糊地透露了是家事,郎君虽不必再日日回去侍疾,然国公爷病还?未好,又因张仙人事疑神疑鬼,府里还?是阴云密布的。
沈朝盈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大宅门有大宅门的麻烦。
阿青觑着沈小娘子脸色,似乎瞧不出什?么。
但?当?崔瑄再来时,沈朝盈将桌上的茶水拿走了,换上一杯热橙频婆茶。
在崔瑄温和晏晏的目光下,沈朝盈垂眸,轻声?解释:“听阿青言小崔大人近来常熬夜,喝些安神饮子吧。”
“多谢小娘子关怀。”对方温和一笑?。
顿了顿,又道,“小娘子做的冰糖果子,家母很喜欢。还?有,阿珣吵闹着问候小娘子安。”
沈朝盈客套寒暄几句便隐回柜台后,留给对方安静进?食的空间,又趁此机会悄悄打量起对方,在对方俊秀面庞、高瘦身形上来回巡梭。
即便是累,坐姿依旧端正如青松。
沈朝盈默默垂下眼帘,心想新店装修定制桌椅时,顺便将老店这些坐具也给换了,换做高案胡床,垂腿而坐,客人们坐着也舒服——
回神才发觉握着炭笔的手无意识将账册边边角角涂抹得乱七八糟。
……啧。
夜深了,对方无意拖留,结账后依旧颔首:“早些休息。”
她微笑?回了句:“郎君也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朝盈总觉得对方扫过账册上那些无意义的黑块时,眼神停顿了一下。
第77章 麻烦崔二郎
又是一年小年, 大家都回家祭灶过年吃小团圆饭去?了,沈朝盈自己也无心枯守灯台,便写了个牌子, 立在门前:今晚歇业。
不过下午还是零星有几?桌客人的。
沈朝盈上午刚从新?昌坊回来,验收了那边的铺子,接下来便可?以让软装进场了。
新?店刷了墙面,又撬了地板, 通铺青砖大石, 平整光滑不蓄污秽。
因这间店小,格局看起来有些逼仄, 所以她请匠人将厨房与前铺连通起来,中间以青布帷帐隔断,视觉上大而不乱, 出餐也更方便。
安业坊梨花巷那边进度却才到一半,要多费些心思, 尤其那棵大梨树, 好好做,或许成“网红打卡点”呢。
左右不急这些日子, 等到过了年再开?业,也红火。
庖厨在阿福的带练下,总算有些像模像样?了。
只是阿福身上有厨子的通病,沈朝盈与他相熟没什?么?可?说的, 但这些新?来的庖厨, 又畏惧对方冷脸气势不敢多问,又实在扣摸不准——
少许、适量、大量, 究竟是多少?
规范口味的确是重中之重的问题,沈朝盈琢磨了琢磨, 用竹筒制成量杯模样?,截成大、中、小几?等容量,又配固定羹勺,譬如小勺十勺为一小杯,这样?在口述时就可?以描述为两小杯、三大勺,清晰好记,口味把?控亦不容易出错。
这法子被裴衡学?了去?,并赞“无规矩不成方圆”。
沈朝盈有种优等生被老?师表扬了的得?意。
下午客人稀稀拉拉,沈朝盈便将心思多数放在厨房里,做腐竹糖水。
腐竹即是煮沸豆浆表面薄膜凝固后又晒干,过去?店里常拿来炒菜焖肉,也吃不完,剩下的晒干了,好好晾存着。
今儿原本是为了做一道祭神菜——腐皮卷,干腐皮泡软,卷上切得?细细的木耳、萝卜、豕肉、韭黄,煎一下。等自家吃时,蘸备好的橘汁,很鲜香。
沈朝盈则看着仓库里越堆越多的干腐竹咬牙。
腐竹这东西,还能怎么?消耗?
她泡上腐竹,将红枣去?核。
若供贵人吃喝,这红枣还得?讲究地细细去?皮,否则枣皮不知情地粘牙上,再或风情或潇洒咧嘴一笑,那可?就不美了。
眼下自家吃,没那么?多讲究,她就犯了懒。
做这腐竹鸡蛋糖水实在简单,将材料挨个投下去?煮便是,只是等泡发腐竹要好一会儿。
等的时候,便与几?位今天还来闲坐的食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说到上次那江湖骗子张道士。
这两客人却与阿翘有着相同的见解:“某以为,官府合该将这些个行骗招摇术给公之于众,以示典范。”
沈朝盈垂眸一笑,咱们坊里之前张贴大布告广而告之却也没人信,这时候马后炮又都出来了。
另一人则神神秘秘,卖了个关子:“小娘子可?知,这张仙人从前如何招摇撞骗无人管,为何一朝被捕入狱?”
“哦?”沈朝盈还真不知道,也没关注这事儿,此时便很配合说八卦人的心思笑道,“不知是为何?”
“乃是因为这小老?儿行骗踹到了铁板……”
讲八卦的客人压低了声音,这人很会烘托气氛,店里静得?连外?头朔风吹落枯枝砸在过往马车上都能听清。
“肃国公,不必多说吧?”
另一客人点头。
沈朝盈在他注视下也点点头。
“拙荆娘家表姊住在通义坊,上回她去?探亲,回来便与我说,这肃国公又病了,那有知道内情的,都说是着了张仙人道……”
沈朝盈听了微挑眉,阿青说家事……难怪。
“不能吧?”有那不信的。
“啧,你不信,莫听便是。”讲八卦最忌讳被人打断质疑,那八卦客人有些恼羞成怒,便住了口不再讲。
其余人听到一半不得?解,忙劝:“莫管他,我们可?还等着听呢!”
那人呷口茶,故意拿捏起姿态来,慢慢悠悠才继续道:“否则,为何京兆抓人时,我们长安令也在?何况某还听闻,这其实是起贼喊捉贼,国公爷身子——”
“啪”门口传来一声响,带着尖锐戾气。
众人扭头看去?,逆光下虽看不清来人脸面,为首的那身上锦袍华服却错不了。
原本带着些被打断八卦怒气的众人,在眼风扫过那人身边小厮佩剑之后,全然消了。
“咳,吃茶、吃茶。”主讲的那人吆喝着旁人坐回去?。
沈朝盈迎上前去见礼招呼:“客人请里面坐,先喝杯热饮子暖暖,看想吃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俊美面容跟恣意神情。
沈朝盈微笑僵了僵:“……”你们崔家人把?我这当家族食堂了这是。
那人虽生一双丹凤眼,表情也不羁,似笑非笑扫过她,眉眼气质却莫名与崔瑄相似。
“长寿坊,沈记?想来三郎说的便是这儿了。”崔琰哼笑一声,抬脚走了进去?,径直挑了个位置坐下。
三郎,又是三郎,搭了个车没完没了了?沈朝盈刚升起些不满……接着这位二郎那两个仆从便掏出钱袋子欲意包场,“麻烦小娘子。”
沈朝盈没骨气地笑了,殷勤道:“哎,不麻烦!贵客不喜打扰嘛!”
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如果是五十斗、五百斗……那就不好说了。
“店主人——”
沈朝盈扬起微笑,“崔郎君吃些什么?”
“呵,认得?够快。”崔琰淡笑,“是该说店主人眼神够好,还是心思够细?”
沈朝盈只当听不出他的阴阳怪气,神色自若笑道:“我们这样?商户,不仅要眼神好,心思自然也不能粗,否则如何叫客人们吃得?满意放心?”
崔琰扯了下嘴角,算是回应。
也不看她,随意道,“那便上些你拿手的吃食来。”
贵人都有不爱点菜的毛病,沈朝盈见得?多了,很是从容地应答退下,掀了帘子回到厨房,这才挑一下眉。
这位,性?格妄为,口气狂肆,想来是家中受宠,无惧无怕。
然而这莫名其妙的恶意,是哪来的?
她不跟钱过不去?,也不想费心招待这人,便看着还剩哪些原料就此安排。
然而因为今晚不营业,这会子半下午的时辰,原料都消耗得?差不多了,没补充。
东拼西凑出来一碗大满贯豆花,瞧着有些单薄,沈朝盈正琢磨着,看见一旁泡发好的腐竹,便拿来用了。
阿福拦了一下提醒:“一会不是要做腐卷?”
沈朝盈有些心虚地一指自己前不久泡上的:“先用下你的,我又泡了新?的,一会儿你晚些再做好了。”
阿福斜她一眼,默认了。
沈朝盈将红枣、枸杞丢水里煮开?,再放泡开?剪碎的腐竹,煮到散开?成薄薄一片,云水般软滑,再放糖、磕入一枚鸡蛋。
鸡蛋不必打散成蛋花汤那样?,保留完整形状的蛋白与蛋黄。
店里没什?么?人,厨房用不上那么?多人,阿福便只留了小五守着灶火,放了两个小娘子自去?说话闲逛,也不是闲逛,还安排了任务——列了一堆要置办的物什?,让她们上街去?买回来。
多是些过年间用得?上的,现在就要买好,否则过了小年,再过两天二十六,陆续就有不少铺子关门回家了。
即便不回家,年根底下大家也会酌情涨价,那还不如这时早早买好。
没了叽叽喳喳的俩小姑娘,厨房里静得?很,小五被炖肉的香气勾得?不时仰头,阿福做完祭灶糖糕,便去?看她泡的腐竹。
捞起来只有一点点——只是为了煮糖水,便没泡太多,做菜显然不够用。
接受到阿福谴责的眼神,沈朝盈讨好一笑,“这儿还留了点。”
她说着,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盛出来。
既然煮,便干脆一起煮了,只给那崔二郎盛出来一碗,剩下的温在锅里,等晚上她们自家分着喝。
最后再点缀些新?鲜枸杞端了出去?。
其实冬天吃这道糖水可?以放些许姜片同煮,更能驱寒暖身,不过沈朝盈不大喜欢姜的味道,尤其是吃土豆丝被其欺骗过无数回,便养成了除了炖肉去?腥以外?从不放姜的习惯。
红糖水煮荷包蛋跟腐竹的交迭,终究是甜占了上头,不过腐竹在其中也不是毫无作用,喝起来是软软滑滑的触感,又有清淡朴素的豆香,缓了红糖的齁。
这样?朴素的一盏甜水呈上去?,料想那位不会放在眼里,或许还会觉得?粗糙简陋,拂袖而走。沈朝盈只想着赶紧将大佛送走,再关上门热热闹闹地过个小年。
崔琰果然挑剔,挨个品尝了一口——或许没有?沈朝盈怀疑他那羹勺压根没碰着汤水,装模作样?地沾了下唇,接着便挑剔品论?起来。
“太甜,腻了。”
“太淡,没味儿。”
“小娘子就这点儿本事?”崔琰扯开?嘴角,一副很不以为意模样?。
沈朝盈忍不住挑眉,这豆花都没放什?么?糖,光靠里面蜜豆、芋泥跟牛乳提味,怎么?会比腐竹鸡蛋红糖水甜?
她没有与之争辩,笑了笑,“贵介口味别?致,小店满足不了。”
崔琰也是这时才头次正视她,也是奇怪,自己百般刁难,对方不惧不怒,不为所动?,换了旁的商户,被贵客刁难挑剔,恐怕这时候就要告罪捧碗下去?重做了,她倒是施施然端坐得?住。
沈朝盈淡定得?很,再看不出人家是来找茬的,那她也太傻了,就算她今日重做八百遍,也不可?能叫这人满意,没得?糟蹋食材。
崔琰哼笑一声,“你这样?手艺,开?店确实勉强。”
他忽然换了个态度,脸上乖戾不见,坐姿也散漫不羁:“倒是一张脸还算过得?去?,在这市井谋生多浪费?不若跟了我,叫你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对你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当是极好,如何?”
这人说话时面上虽带笑,眼神也落在她身上,却清明明的,一点也没有色/.欲二字。
显然不是真有此意,只是为了辱她。
对方莫名其妙的一通刺,此前针对她厨艺挑剔便罢了,这会子是人格受到侮辱讽刺,沈朝盈着实有点恼怒。
垂眼复抬眼,只剩一丝似笑非笑弧度挂在唇边:“客人可?看清楚了,儿这是食店,门前也没挂红栀灯,要寻欢,还请出门拐个弯,往平康坊去?。”
竟然拒绝得?这般干脆?崔琰既意外?,又觉得?讽刺:“既行商贾事,作什?么?假清高?与大郎纠缠时怎么?不摆出这副做派?呵……果然心思细巧。”
“……”纠缠?沈朝盈蹙眉,隐约明白了什?么?,大约也懂了这人莫名其妙的恶意从哪来。
抬眼与对方了无笑意的眸子对上,她端出个微笑,“清高算不上,却也不能香臭不拒啊。”
这样?娇纵性?子的人最骄傲,你越是云淡风轻看不起他,对方越生气。
崔琰果然冷了脸。
谁是香,谁是臭?容得?三郎与大郎,容不得?他?
怼了回去?,沈朝盈心情好了些,不欲再与他争锋,直接起身送客,“儿这庙小,容不下郎君大佛。”
崔琰黑着脸,觉得?这店主假清高的模样?真是讨厌得?很,跟大郎一个样?。
却反倒不急着走了,主要还是不想就这样?哑声,叫她得?意,自己占了下风。
瞥见案上两盏糖水,他直接端起其中一碗,凑到唇边仰头一气喝光。
再开?口,微笑道,“呵……你说的是,确实不能香臭不拒。”
沈朝盈一怔,又恢复了温婉微笑,便当听不出他的反讽,敷衍地福了个身,“我们要打烊了,郎君慢走。”
待瘟神总算走了,转过身,才哼笑,他方才上牙上沾了块枣皮!
她可?不会出声提醒。
马车上,崔琰脸上神色已恢复了那乖戾不羁。
回想起前两日,三郎找到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透露大郎与这店主人有些关系。
三郎什?么?心思,崔琰过去?只当他是个老?实的,听信了他叫人放出来的风声,亲自去?请那张仙人出山,谁想对方是个背了人命逃出来的,压根不是什?么?终南山道人!
……哼,他会傻到回回都被人当刀使?
崔琰冷冷警告了崔琅:“他与那市井娘子如何那是他的事,是自甘堕落也好,与我何干?与你何干?”
警告过后,自己又走了这一趟。
哼,想来这小娘子过后定要与大郎告状,届时大郎再来找他麻烦……崔琰不以为意,就当他是提醒崔瑄那厮小心莫着了道了。
他是看不惯崔瑄那厮古板老?成做派,然而比起对方,道貌岸然的三郎才是最阴险狡诈那个,最叫人瞧不起。
崔琰想了想,敲敲车壁,又吩咐调转车头:“来都来了,去?我这好兄长府上坐坐。”
方才冷脸的小厮这会子绷不住了,头都大了。
两位郎君一见面就要掐起来,还多数是自家阿郎挑衅,大郎压根不稀得?搭理?……到时候二郎生气,受难的还不是他们。
察觉到小厮的犹豫,崔琰一下掀开?车帘,剜了过去?:“胆儿肥了你!”
“是!是!”
马车这才调转了方向?。
面对不请自来的二弟,崔瑄也不是很高兴。
前次三郎来的突然,好歹叫小厮提前通传问候了一声,这个十分不客气,自个大摇大摆进了府,大咧咧占了他书房,看见他便掀唇,怪腔怪调说什?么?“许久未见,甚是思念”。
崔瑄扯了下嘴角,他们何曾这么?熟了?
面上依旧淡淡:“你怎么?来了。”
崔琰看不出他冷淡嫌弃似的,偏要挨过来,面对而坐,露出个纯良笑:“三郎告诉我,此处有美人兮,怎能不来?”
“美人”一出,冰冷眼风顿时扫了过来,温度骤降,崔琰却不在意,继续拱火道:“只是这美人也太热情了些,我实在招架不住,便来阿兄这儿躲躲。”
要是听着这“抹黑”,沈朝盈估计要连连冷笑了,好好好,她的脸皮还需要向?他多学?学?。
崔瑄听见这,却没他意料的发怒,连刚刚到冷眼都收了回去?,一脸的漠然。
崔琰:“……”
崔琰最讨厌便是他无视自己,府里那么?多子女,他偏偏只不待见自己,每每都能把?自己气得?咬牙切齿。
“你那相好小娘子冲我献殷勤,你不介意?我身边小厮可?都看得?清楚。”他冷笑。
被崔琰随手一指那小厮顶着两道格外?森然的目光,这寒冬腊月,豆大的汗顺着脑门流了下来,嘴上还要答道:“是是是。”
崔琰得?意地盯着他,却见对方甚至依稀勾了下嘴角。
崔琰:?
“你笑什?么??”
“笑有人猴戏而不自知。”
有人猴戏……这儿不就他们俩吗!
崔瑄瞥他一眼,崔琰在这儿颠倒黑白,却不了解沈记小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错漏百出。
对方爱财,殷勤也是因着他出手大方。
至于攀附,他一听便知崔琰是在胡扯。
崔瑄依稀想起某个雨夜,贪色纨绔许以金帛钱财,被小娘子吓得?撒腿便跑。
何况,对方若真存了攀附之意,攀附自己难道不比……咳,崔瑄垂下眼,并不理?会气急败坏的崔琰。
他并非自视甚高,只是跟傻子打交道,容易变傻。
然而对方实在太聒噪,他不明白怎会有人独角戏唱得?这么?欢快?吵得?他无法静心,许久才看了两行字。
崔瑄忍无可?忍地抬眼,欲将人打发走,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却是一怔。
随后无奈地笑了,小娘子,真是……
又笑?笑什?么??崔琰感到愤怒,有种拳头打上棉花的无力感。
崔瑄摇摇头,在自己唇上方点了一下,递过去?一方帕子。
崔琰平日最在意便是自个仪容,一时顾不上与他争辩,忙不迭四处寻镜子,最后借着院子里的水缸终于看清了牙上的……
枣皮。
好歹毒的心机!
第78章 年货云片糕
经过刚刚一段插科打诨, 氛围竟然松快了些。
等崔琰再回来,崔瑄到底放下书正眼看?他,轻声告诫:“莫再打扰人家, 我们自家事,与人家无关。”
崔琰习惯性扯下嘴角,想刺些什?么,一时反应过来, 稀奇不已, 略略抬高了声音:“还真是你相好?”
他还只当三郎捕风捉影,毕竟这?厮什?么时候怜香惜玉过。
这?样粗野庸俗措辞……崔瑄又不想理他了。
然而对方比他动作更快, 一巴掌拍上?书页,不让他看?,神情微微肃穆了:“既是你相好, 如?何不带回府里?这?样没?名没?分,你知道三郎如?何与我说的?说你养外室——我若再蠢坏些, 这?会?子便告状去了!”
崔瑄瞥他, “蠢坏”,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好在我算知道你这?厮什?么死相, 便是自个去给人当外室恐怕也不会?养外室……”
崔瑄冷冷剜了过去,越说越荒唐!
崔琰自顾冷笑:“罢了,我说这?些作甚,左右街上?一个洒扫婆子在你眼里都比我可信。”
“……”崔瑄绷一下嘴角, 没?做反驳。
阿青跟崔琰的小厮听?着, 不禁交换了个眼神。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酸?
崔琰身边小厮一直没?敢说, 自个儿早觉得二郎不似嘴上?那般讨厌大郎君,或许有, 多半都是虚张声势罢了。
崔瑄没?反驳,是因为原先他的确认为二郎乖戾,心思歪,只是越挖张斋背后,越觉得对方似乎……外强中瘠,约莫是被人算计了。
还有今日的提醒,他很意外。
这?样看?来,他倒愿意相信对方或许本性不算坏了。
他也缓了声音提醒:“先不说并非什?么相好,那女郎出身吴兴沈氏,你该尊重着些。”
“莫再惹事,张斋事如?何,他未必心里有数。”
这?个“他”,自是病势缠绵那位。
因着崔峙养病,府里连小年夜都没?过。
崔琰听?着对方不甚在意的语气?,这?会?子忽然又觉得,其实跟老头比,自己在他这?待遇算还行了。
至少?自个能?气?着他。
崔琰立时笑眯眯起来,怪声怪调道:“哎呦阿兄关怀,我自当铭记在心,时时感怀。”
这?下崔瑄是真不理他了。
那日没?留三郎过夜,对方也很识趣的擦着宵禁边儿走了,然而崔二却是个厚脸皮别扭怪,赖了下来,不肯走。
崔瑄并不想招待麻烦,轻蹙眉:“你这?时还不回去?”
“我昨日才出来,回去才奇怪。”崔琰催着小厮去坊里买点酒回来,“小年夜,看?你这?多冷清!弟弟陪你。”
飘飘荡荡风,纷纷扬扬雪,临窗拥红炉,倒是有些像小时候。
这?样有意境,可惜崔琰酒品实在是差,不仅话多,还难缠,醒时还要点面子,这?会?干脆耍起了无赖,斜眼睨他:“就因为,就因为那事?”
虽说自己不对,可总觉得他不似这?般小心眼人物。
说来实在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年重阳,二人登高台差点摔下来,怕被老头问责,将提议登高事推到了他身上?么?那时幼子无知,他后来赔罪多少?次,对方无动于衷,哪有这?样石头做的人!二娘她娘对正院算不得多尊重,他还帮扶对方,怎么偏偏就——
为何不待见他?
崔瑄垂眼,“你们郎君醉了,扶去歇息吧。”
崔琰叫嚣着没?有醉,可是鼾声很快隔着半个院子都挡不住,实在有辱斯文。
待有了空闲心,崔瑄才有心思思考起二郎惹下的麻烦,有些意外,也棘手。
对方好意,虽别扭,他也怪不得。
只是这?样一来,沈小娘子定是要恼了,尚不知要如?何才能?哄好。
想到家里,人多口杂的烦恼的确是……他便是不喜这?样氛围,才不常回去。
但便如?崔琰说的那样,又不知对方是否会?介意……看?她旁的行事虽然随意散漫,于感情上?倒是认真,从对那几个仆婢就可以看?出,还有当初破釜沉舟离家之勇。
离家——
崔瑄忽然蹙眉,无论那日公堂之上?眼泪有几分真,对方为那张姓士子一路追随的行为不假,又确确实实将自己折腾得一身伤。
端着杯的手微微一抖。
风雪渐息,剩些沫子在空中乱飘,没?有傍晚那会?阻人的劲头了。即便归家时亲眼见着了沈记打烊的告示,店里也黑着灯,崔瑄仍旧披衣起身,提了灯笼,缓步走出宅子。
“我出去散散。”
阿青要跟着:“郎君吃了不少酒,我给郎君提灯吧。”
“不必,还算清明。”他的声音在这萧瑟风中显得温和,“就在附近走走,你去歇着吧。”
郎君一个大男人,又会?武,不似小郎君,阿青行礼后便退下了。
今晚月色是不错,虽非满月,自有残缺美感,很容易叫人联想起过往遗憾不得事。
譬如?那个叫阿绯的小厮。
二郎与三郎都配有两个长随,他身边却只有阿青,除了他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以外,也是因为心中有愧,既保护不了身边人,就不要再连累更多人好了。
因着他与二郎差些从高台上?摔下之事不知被谁捅到了前院,他们院中的下人免不了受罚,又因着二郎的推卸责任,他近身的人被罚得尤重。
其余人都撑了下来,唯有瘦弱些的阿绯留在了那个秋夜。
时至今日他已记不清阿绯的面容长相,只记得面色异常红润的父亲,反常激动地将他压在那间院子里,听?着隔壁高低起伏的哀叫求饶声与板子打在皮肉上?的钝声交织在一起,数落他不“稳重”,还要带累二郎差点儿受伤。
后来才知道那红润跟激动是因为磕了丹药的缘故。
大宅门里,似“阿绯”这?样代?主受罚的下人并不少?见,没?有第二个人将他的死放在心上?。
二郎的赔罪亦是冲着他来的,觉得愧对于他。
他始终沉默在无声中。
当时心中有激愤,抿嘴缄默是不愿恶语伤人。现在想起,内心已经无比平静。
连律书中都道“奴婢既同资财,即合由主处分”,主家有随意处置的权利……那他这?样的激愤,似乎没?有必要?
走着走着,又到了熟悉的小巷中。
月上?中天,满院清辉。
旁人都睡熟了的时候,唯有沈朝盈还在厨房做云片糕。
白?如?雪,薄如?纸,一点即燃,又是超市里常见的老朋友,也是南方人过年必备年货。
口感绵粉,有点粗粝,但又神奇地很快化开。
无论是洁白?一片的,还是里头夹了坚果仁的,亦或是桂花味,都是从小吃到大,早就腻了。
沈朝盈曾与一北方同学?戏言,当她开始吃云片糕的时候,这?意味着——她是真的饿了。
哪里想到还会?有想念这?东西?的一天呢?
这?时候做云片糕,少?了半成?品材料可现买,至少?得提前两三月做准备。
炒米、磨粉、陈化,而后熟粉有了,还要提前一晚润糖。
她早上?便将饴糖、细糖跟猪油掺上?了,放了一天,晚上?这?会?子拿出来用。
将润好的糖浆跟熟粉混起,搓散,再擀开,总之叫饴糖与粉充分融合,直至一抓成?团、一捻即散的程度,接着细细过筛。
之前做雪月饼也有这?一步,只不过云片糕的米粉与糖混了,格外湿黏费力?,于是她想了个法子,用两方大石固定住那底下碗盆跟网筛,这?样能?专心过筛,不必一手扶着网,省下不少?力?气?。
若想吃带馅的,这?时候可以加些核桃仁进?去,沈朝盈想着那么老些开心果还没?吃完,便顺手拿来用了。
一半纯白?原味,一半夹仁,入模具压实再上?锅蒸。
真做起来才知道,这?些工序看?似简单,实则讲究得很。
等锅中烧水煮沸以后转小火才能?上?锅蒸,三分钟以后脱模,再蒸三分钟定型。
最后撒上?层熟粉防止水分流失,也是粗粝口感的来源。
一搓一切,片片要薄而均匀,三浅一深,切出来书册状,又叫“书册糕”。
前置准备太长,以至于才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蒸出来一大锅时,沈朝盈满脑子的:就这??
甚至困劲儿过去了,觉得还能?趁时候准备准备别的。
她们今年走亲访友的年礼便打算送云片糕。
名字好听?,外形寓意也好。谁家没?几个读书人?谁没?个科举梦?来年又是春闱,再合适不过了。
她又觉得这?两日柜台上?也可以搭着卖些云片糕,照样出礼盒装,上?回订制的盒子还剩不少?来着,用完也该更新换代?了……
这?般想着,沈朝盈熄了灶火,收拾台面,扫地泼水,最后检查门闩——
呃?
夜风微拂,灯光摇曳,适才这?人缓步走来,穿一身雅淡常袍,闲闲雅雅,温然玉立,面目虽带几分憔悴,又被绯色酒意掩盖,神怡气?肃。
“小崔大人对墙角还真是‘情有独钟’。”沈朝盈闲闲讽刺。
虽说瞧见了对方走过来的动作,但谁叫白?日被他的“好弟弟”刺了一通。
孔子言,不迁怒,不贰过。她却不是圣人君子,自然要迁怒迁怒,出气?出气?。
她总算将散漫下棱角露了出来,双瞳盈亮。
崔瑄不恼反笑,目光柔和无奈,“给小娘子赔罪。”
赔什?么罪?
“为这?些家中杂事,将你牵扯近来……以后不会?了。”虽有些羞启齿,但他并不想对她保留,又郑重施以一礼。
此前忽远忽近忽明忽暗的暧昧叫沈朝盈一时不能?习惯这?样的坦然。
沈朝盈凝睇他,对方眼底有星星点点明亮。
……咳,想必跟自己也是一样的,谁愿意将家里那些七七八八的算计、阴暗的一面展露在人前。
想到自家老底早被揭了个透,沈朝盈释然了些,也升起同情。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五十步笑百步,不厚道啊。
这?个冬夜,好似和这?个世家子真正拉近了些距离。
她笑了笑,神色趋近柔和:“夜深了,小崔大人早些歇息吧。”
这?就要赶人了么,崔瑄闻言,许是醉意驱使,脸上?竟然露出些遗憾神色,旋即微笑:“风景这?样美,不看?,便错过了。”
这?话双关得明显,又风流,像是那位宋郎君会?说的话。
沈朝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面上?微热,我们小崔大人……ooc了啊。
对方也有意识地顿了顿,目光扫过进?了腊月以来明显清瘦不少?的身形,有些不自然道,“你确该早些休息。”
对方明明没?说什?么,她转身回了院子,重新栓上?门,却忽然有些怅惋。
这?样好的风景,错过了多可惜。
夜幕下,泼在青砖地上?的水渍倒映出点点星光,仿佛刚刚那平静疲惫眼底的光。
屋檐角落灯笼光照柔柔的洒下来,塞一片云片糕入口,糖放得刚好,绵甜得恰到好处,恰似这?会?心情,平淡悠然。
第79章 热闹除夕夜
云片糕有个乾隆皇帝赐名的典故, 这时?候没法拿出来用,喜欢蹭热度的沈朝盈实在遗憾。
但很快她又骄傲起来——毋庸置疑,事实证明, 我们云片糕不需要旁的典故,光靠其?自身?魅力足矣吸引大?家!
便如其?名,糕体洁白如云,犹如凝脂;入口松软香甜, 滋润细腻, 吃后口中不似旁的米糕容易发涩,即便一时?吃不完, 久存也不会变干变硬。
且这糕没入口时?又软又韧,掰弯也不断,沈朝盈觉得没准真能在其?上写字, 试了试,用果酱代替墨汁在其?上涂画, 便能实现。不过只能当做席上糕点, 即做即食,恰好又与外带的礼盒区别开了。
这是南方?的特产, 北方?少见,稍稍用点小心思就俘获了长?安人芳心。
沈朝盈的刀工只能算一般,切云片糕时?,最多只能连着五六片, 厚薄也不均匀, 若这样拿出去售卖有些?自砸招牌。
好在这事阿福能兜底,练废了几块糕之后, 竟然能连续切二十多页不断,外形方?整, 厚薄均匀,不粘也不散,真像是一本书似的。
沈朝盈忍不住竖大?拇指,一面没忘给自己找补:“我这糕蒸得越发好了。昨晚的少加了油,难怪没这么好切。”
阿福似是冷笑了一下,又似没有,起身?将刚刚切废的糕拿出去叫小五几个分食。
年关?将至,长?寿坊居民走亲访友间随礼,手上总少不了提着一袋包装红火喜庆的小点心——沈记书册糕。
从“书册”上撕下一页抿入嘴里,仿佛细雪融化,闻着清香,吃着细腻,大?快口福。
这时?再看外观,又似窗外细薄雪片,无怪乎有还个别名叫做“雪片糕”。
无论是收礼的还是送礼的,都倍儿有面。
沈记年货各色糖糕里,便是这书册糕最受欢迎。
沈朝盈一共准备了三四种口味,其?中又数芝麻的与桂花的卖最好。
雪白糕嵌入芝麻,如白宣上点点墨渍,又取“芝麻开花——节节高升”之意,谁见了不喜?毕竟年货么,送礼么,都取个好寓意。
有人看见桂花,便想到年初时?火了好一阵子的广寒糕,想到“折桂广寒”,与友人笑慨:“又是一年新?春试啊,依稀记得去岁此?时?,某初入长?安,却无心赏景。”
言辞间颇唏嘘,似是想起自家寒窗苦读那些?年。
好在,之前再艰苦,如今也不必艰苦了。
沈朝盈记得他,眼前一亮,笑着招呼对?方?坐下:“陶郎君。”
这位去岁中试的士子与她们很有渊源,因诗打折、后又题诗广告回报。
三人坐下叙旧,沈朝盈从旁作陪,闲谈间得知,对?方?如今授了官,在鸿胪寺任职。
此?时?鸿胪寺还没落寞,鸿胪寺卿还没被调侃成“客卿、睡卿”,毕竟天朝上国,每年来访外交国或朝贡藩国众多,也是个挺重要的机构。
沈朝盈恭维话张口就来:“郎君这般年轻有为,如日方?升,日后一定能青云万里,一路扶摇。”
“不过是个小小主簿罢了,担不起小娘子这般赞叹。”陶拯谦虚。
鸿胪寺主簿为正八品,在这满京权贵中确实不算显赫。
身?旁的友人捂着心口,怪声?怪调:“好没趣的话!若你短短半载便从亭长?、录事连升至主簿都不算‘径行直遂’,那我这卡在吏部试上的该如何自处?”
“就是,就是。若非今日无酒,该狠罚他三杯。”
另一名则是今科士子,将才入京,被陶拯带来,说“你也该尝一尝长?安味道,否则便是憾事一桩”。
沈朝盈听到此?处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失笑,长?安味道……
此?前虽与阿翘她们开玩笑时?打趣说过,要叫本地人一提到糖水点心便想起她们,叫外地人来了也觉得不尝一尝沈记糖水枉来一遭,但那终究是戏言。
眼下却觉得,说不准她日后真会成为一地招牌呢?
陶拯赔笑几声?后,再度感慨,“只可惜长?寿坊离家太远,憾不能常来。”
“不知陶郎君家住何处?实则小店年后在新?昌、安业两坊皆有扩张,开业有庆典。若离得近,届时?还请郎君也来坐坐。”沈朝盈顺势打起了新?店广告。
安业坊离得不远,陶拯欣然应下,另两名亦表现出感兴趣模样。
如同这样闲谈间不动声?色打起广告的时?候还有许多。
譬如有些?家住本坊的客人,在听说之后亦热情地表示自家有亲朋住在这两坊附近,年节时?一定替她宣传。
这时沈朝盈都会送一碟小点致谢,橘皮糖、冬瓜糖一类的,随手抓一把呈上去。
有些?嚼头?,不值几个钱,还能叫客人高兴。
腊月二十八,果农今年最后一次来送水果,昨日店里已经关?张了,今日在除尘洒扫,果农一时?给忘了,沈朝盈也不叫人白来一趟,反正冬日每日所得水果又不多,留下来做祭品或自家吃也使得,便都收下了。
老叟身边牵着个小娃娃,五六岁,想来是家里小孙子,沈朝盈摸了摸丱发,掏出个红封递过去,“拿着买糖吃。”
压岁钱,不多,讨喜罢了,都不会推来推去,老叟忙叫小孙子行礼道谢。
小娃娃欢天喜地地称谢。
临别,沈朝盈也不会吝啬好话,笑道,“这一年还得多谢老丈送来新?鲜果子,帮了我大?忙了,要不是这会店里腌臜,一定得请您坐下吃盏糖水再走。”
临过年了,大?家都爱听好话,即便是与关?系一般的邻居杜娘子见了,也都笑眯眯地点头?致意,互祝“新?岁安康”。
陌生人尚且如此?,及见了涂娘子家人、江娘子家人,自少不了停下脚步寒暄。
“小娘子写的春联,我们家阿胜回来说,比夫子写得还要好。”江娘子今年也将小儿子送去学堂开蒙了。
道是“不求当崔大?人那样的官老爷,只但愿莫做个睁眼瞎!”
沈朝盈觉得很好,在市井中这么久,她也没觉得做个小市民有什么不好的,反而连快乐都更纯粹得多。
隔壁杜娘子显然不太能理解她们小市民心态,住在隔壁,沈朝盈时?常能听见对?方?督促孩子,以至于?沈朝盈每次看隔壁那男童与涂娘子家孩子玩在一起时?,总担心他娘什么时?候就拿着个扫帚冲出来了。
又觉得对?方?的性子被教得太诺诺了些?……到底是别人家小孩,她没那资格管。
眼下便觉得江娘子这样开明的家长?就很好,“读书能明事理,辨黑白,子孙看得也更长?远。”
江娘子眯眯笑着应是。
提了一手今晚跟明后几天吃的菜肉回去,算上窖藏的蔬菜干货,约莫能过个丰盛富足的年。
鱼是一定要有的,除夕餐桌上的鱼,还不能吃完,第二天第三天接着吃,直到过完年,这叫做“年年有余”。
不过沈朝盈一直有些?怀疑她们家所谓大?年夜不能吃完鱼的规定到底有没有用,因为每次那么一大?桌子菜,除了最先上的几个小炒,那些?大?菜、硬菜、炖汤,她就没见过当天能吃完的。
吃到后面几天真宁愿白粥配腐乳,也不想再碰那些?热了又热亚硝酸盐超标的回锅菜。
好在眼下自己当家做主了,想怎么吃都行,吃不完分给外头?的小乞儿也行。
本以为五个人过的年,在除夕那天下午却多加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阿福一拉开门,宁小山红红脸杵在外面,跟他打了个照面。
“阿,阿福兄。”对?方?一张口,喷出一团白雾,配上脸颊两坨高原红,雾里看花似的。
“……”
阿福糟心地看着这块头?不必自己小多少的家伙,明晃晃地嫌弃他这副熊样。
到底还是向里喊了句:“阿霁!”
随后自个便错身?出去了,将门口留给二人。
沈朝盈从窗子里尽收眼底,哼笑,嘴硬心软的家伙。
阿霁惊讶:“你怎的不回家,来这作甚?”
“我——”宁小山顿了顿,笑道,“我就是来同你说一句新?岁安康的。”
阿霁也红红脸,点头?:“你也是,还有宁叔张姨,替我问候他们。”
宁小山这才有些?尴尬的样子:“我大?概不回家去。”
“他们……”宁小山讷讷。
沈朝盈眯了眯眼,扬声?道:“那你莫如今晚来我们家一起守岁?跟小五睡一间。”
阿福跟他块头?都大?,挤不开。
阿霁也看着他。
宁小山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点了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小娘子尽管吩咐。”
哪里能叫客人干活,沈朝盈笑了笑,指着厨房:“不用管,去与阿翘她们玩吧,这会子煨芋头?呢。”
即便叫他做,阿福也只会嫌她们碍手碍脚的,话说还真是个大?男人。
至于?沈朝盈为什么对?这人改观,其?实后面宁小山找着机会便跟阿霁解释了,那会他不是躲着不想来,而是参军去了。
梁律里边,某家有人参军的,可免徭役,他耶娘说他生这么大?块头?不去浪费了,且家里有个瘸腿的兄长?,若要服徭役……他便去了。
是以错过了她的口信。
而宁家耶娘为什么没去——其?实也很好解释嘛。
当府兵虽然没边关?驻军那样刀尖舔血,但有次剿匪差点便把命交代在那寨子里,小山又不傻,是以他回来后面对?一点也不关?心自己只心疼兄长?的双亲,才会宁愿将在铁匠铺挣的银钱尽数转交给阿霁吧。
很奇怪,子女多的家庭确实难以一碗水端平,但正常家长?至少都不会差太多,不叫哪一人寒心。
有些?不配为人父母的,碰上乖巧听话的便使劲奴役,谁更心疼家长?辛苦,帮得越多,家长?反倒觉得对?方?好欺负。
“她最心疼你,你却觉得她好使唤”,这样的事儿古今都不少见。
过了一会儿,沈朝盈也起身?去了厨房,跟她们一块吃芋头?。
又烫又软,香甜粉糯,沾了锅灰的芋头?扒开,更衬得芋肉雪白,一时?间灶前全是斯哈斯哈的烫得抽气?声?。
阿福回来了,见宁小山也在,倒没有太意外,自顾继续备菜。
说不必她们帮忙,沈朝盈还是带着大?伙留了下来,即便是洗洗菜,择择菜也是好的嘛!人多心齐,有利于?氛围团结。
果然,厨房热闹,伴着阿福刀底下笃笃切菜声?都轻快了起来。
沈朝盈一面给阿福提要求,“这鲤鱼一尺多,还活蹦乱跳的,真难得!要么煎一下然后煨,留整条样子,漂亮、寓意也好。”
又说那萝卜,“拿来做一道萝卜丸子,有块三成肥的豕肉,切细细肉糜,要多切,少剁,这样丸子才嫩。用这丸子汆汤,只放些?盐跟胡椒暖身?都好喝得很。”
阿福直接从案台边走开,那意思是谁要求最多谁来。
沈朝盈嘿嘿闭上嘴,“随你,随你。”
不过到了饭桌上,鱼到底还是按着她的要求红煨了。
宁小山之前跟她们打交道少,也是现在才知道阿霁怎么一点儿也不想走。
确实是……温馨。
他红着脸举杯,这一回是真喝多了。
依稀还记得去年元正,那时?候跟阿翘出去出去逛街,看傩戏……沈朝盈记得那心跳加速的不舒服感,于?是今年便没有去,不过还是催着其?他人出去走一走,“去涤荡下你们心境。”
阿翘想去,但阿霁吃得有些?醉,陪她不动,小五便自告奋勇,阿福一向是个闷骚宅男,最后也就她们两个年纪小的出去逛了一圈,还不到半时?辰就回来了。
彼时?沈朝盈在教另外几人国粹——她请人帮忙做了一副竹牌麻将,是前段时?间专为守岁做的。
沈朝盈一面给她们解释规则,抬起头?惊讶:“这么快回来了?”
阿翘买了很多零嘴,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嚼不停:“人太多,什么也看不见,还不如早些?回来放烟火。”
小五呵呵笑道:“碰见县令与县丞大?人了,他们同小娘子问好。”
阿翘一拍脑袋:“唔!对?,崔郎君和宋郎君都在。”
沈朝盈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县署的人今日都在外头?巡逻?”
“可见当官也辛苦,不似我们能在屋里坐,烤火。”小五感慨。
“你傻,那是我们县令有心,实则多少大?官不管我们,照样卧高床。”
一向养尊处优的世家子顶着冷风整夜维护坊内居民安全,确实是很有责任心。
沈朝盈瞥见阿翘跟小五脸上红彤彤两坨,更有年画娃娃喜感了,她亦脑补出崔瑄被吹出两坨高原红……
沈朝盈笑道:“我们煮些?沆瀣浆好了!自家解酒,一会也给送去,衙门指定有值宿的官员在,叫他们在茶炉上温着,即便尹县丞他们回去得晚也能喝上,热乎驱寒。”
说着便又忙活开了,削萝卜的、切甘蔗的、烧火的各司其?职。
樊录事连家中团圆饭都没吃完就惦记着上值,匆匆赶回了衙门,这会子看公文消耗了脑力,腹中正饥,对?“及时?雨”千恩万谢,就连里头?的萝卜都吃了个干净。
沈朝盈围了围脖,带了裘帽,只露出一双笑眼,看了就叫人心情好。
樊录事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拢在袖筒里,耸着肩。
背景热闹的舞乐声?跟烟花声?有些?嘈杂,隔着几台阶,她加大?了音量喊:“我们才要感谢樊郎君啊,若非县衙尽心为民,哪里有今日的安稳日子!”
樊录事也喊:“嘿!小娘子说话就是好听,大?年夜,我这心里都热乎了!”
许是两人这样太滑稽,边上其?余的官吏、陪同沈朝盈来送热饮的阿翘几个都哈哈哈笑成一团。
眯眯笑着,一转头?碰上另一双眯眯笑眼,不是吧,做好事被抓个现行。
沈朝盈眨眨眼,双手拢在袖子里也懒得拿出来了,便这么福身?:“宋郎君崔郎君新?年安康啊。”
眯眯笑的是宋修文,他打趣:“小娘子又送什么琼浆玉露来了。”
“甜汤罢了,”沈朝盈笑道,“郎君们也尽快进?去吧,暖暖身?子,我们也回去了。”
外人面前,还有同署的同僚下属,崔瑄倒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关?注。
只是当人走了,淡淡收回眼神?,听见宋修文在跟樊录事搭话,“这饮子叫什么?瞧着跟白水似的。”
“小娘子刚说是‘沆瀣浆’。”
沆瀣浆,——出自《五游》“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
“沆瀣——清露也,果真清澈透亮,好雅名字!”宋修文抿了一口,随即催促也在冷风中站了一宿的崔瑄,“嗯,挺甜,你也尝尝。”
崔瑄面不改色喝完一盏,暖意顺着喉咙流向肺腑,流入四肢百骸。
沈朝盈回去以后,发现大?家都已经擦好桌椅就等她们了。
她立马也栓上门,直奔麻将桌!
因为有国粹,这一晚守岁守得轻轻松松。
不玩的光是看着他们也兴奋。
“碰!”
“胡了!”
随后一片哗啦啦推翻洗牌之声?。
沈朝盈自己只是个半吊子,仗着比她们熟悉规则,开始时?一直赢,等后来阿福实在看不下去了,嫌弃地一把扯开输得脸上贴满纸条的宁小山,“起开,看着。”
沈朝盈被前半晚的手气?养得十分自信,哼笑着等他求饶,然而对?方?上桌第一把就赢了,莫非这便是“新?手保护期”?
沈朝盈不信邪,此?后便开始了连跪之路。
像她们这般饮乐守岁的人家并不少,走出去随便都能听见聚酒的人吆五喝六之声?,且子时?虽然过了,后半夜仍有零星的烟火呼啸,即便是睡也睡不安稳,是以没人提出回去休息这几字。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沈朝盈总算有了打破此?前立下“天不亮不睡”这等狠话的机会,叫嚷着“睡了睡了”,也是真的头?重脚轻,其?余人眼皮也都沉沉,遂蜂拥而散。
秉着女士优先原则,几人排队轮流洗漱,多是困得不行随手沾湿巾子胡噜一把脸,将熬了整夜的油光给擦去便睡下了。
又是好眠。
又是热闹除夕夜。
第80章 宏图第一步
过?完年依旧是走亲访友, 拜年问好,只是比起去岁,今年要去的人家又更多?了。
罗宅自然是必须走一趟的, 沈朝盈送上自家做的糕点?点?心做拜年礼,其中免不了云片糕。这样细软粉糯的糕点?最受姑母这样年纪稍长的人喜欢,对方笑赞:“配茶吃倒好,有?股子?清香。”
又过?问起开业事, 得知她打算用新昌坊店先吸引一波客人, 过?几日安业坊再?如法炮制。
罗姑母点?点?头:“间错开来,不至于忙不过?来。”
届时打折自不必说, 沈朝盈当客人时最喜欢的活动便是直接打折了,简单粗暴,够吸引力, 而新店开张自然得将最大诚意拿出来。
她给自己留了足够的时间,过?完年, 初六初七恢复营业了, 又与老店客人们提了一嘴,主要是解释一下, 之后?一段时间或许少在?这边店里,顺带打打广告。
接着到了初八初九,新昌坊做开业活动的日子?。
沈朝盈自觉去得已经?算早了,提前了小半时辰过?去, 不料裴衡已经?在?那指挥着伙计们再?打扫一遍卫生了, 角落里、橱柜里,任何边边缝缝都不放过?。
其实这些地方, 已经?够干净的了,沈朝盈觉得这厮工作起来实在?有?些完美主义。
不过?也好。
“沈店主来了。”裴衡微微一笑, 叫人如沐春风,一身绿袍修长,如松如竹。
“裴管事,”沈朝盈与他打招呼,半开玩笑,“裴管事这是醒得多?早!我昨夜没睡着都不及你来得早。”
虽是打趣,她也是真的半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一面紧张一面期待着,就好似在?锅上煎,恨不得下一刻就天?亮。
毕竟宏图大业第一步么。
实则理智也知道,有?先时的名?气在?,又有?这一套现成的经?营法子?,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寒暄几句之后?,店内管事刘裕迎了上请他们检查一遍。
裴衡看得十分细致,又提出几处问题,
“将这招牌也擦擦,年中爆竹烟花多?,落了层灰,不雅。”
“桌椅这样摆放还是有?些不雅,也莫要挡着客人脚了……”
……
替她将要说的都说完了,沈朝盈省心省事,干脆去后?厨里逛了一圈。
这店里是半开放厨房,虽然用帘子?拦了一下,也能?依稀瞧见里头摆设,好处是客人更能?放心,麻烦也麻烦在?这儿,要叫客人放心,得比其余铺子?更整洁规范才是。
除此之外,招牌、菜单、桌椅陈设与老店都没什?么区别。
卯时开业,门口简单放了爆竹,吸引过?路人。
“沈记糖水……新昌分铺。”多?的还是没听过?的,好奇问叶裕,“你们这铺子?是个分铺?老店在?哪?卖的什?么?”
叶裕跟着裴衡学待人接物?,连脸上的微笑都是练过?的,一贯的叫人心情舒畅。
“我们东家在?长寿坊还有?一铺,至于卖的什?么——那可就多?了,又香又甜的热饮子?,配软和糕点?,晨起吃多?合适!客人不若进?店坐坐?我们新店开张,头三天?客人都打八折,您头一个,我私下再?给您送些零嘴儿,您带回?去哄孩子?、路上嚼,都好。”
那客人正巧没吃朝食,还真被他给招呼进?来了。
一进?店,及见了菜单子?,“嗬”地一声:“还真是不少!”
沈记的菜单子?不仅有?字,还有?图画样式,瞧着便稀奇。
那客人头次来,自然叫叶裕给他推荐推荐。
这会儿的功夫,又来了一桌客人,来了便直奔里面而坐,沈朝盈上前招呼,问了才知竟然是专门寻过?来的,“前阵子?听妻兄提及,长寿坊沈记要来此开分店了。”
年前打的广告起了效果。
闻言得知对方几个是从永宁坊来,跨了两个坊,那可不算近。
何至于此!新来客人惊讶过?后?,心道能?叫人跑大老远来解馋的,想来也不会出错。
“小娘子?做的书册糕极雅,不知眼下可有?得卖?……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一会儿某带些回?去,恰有?今科下场的友人。”
那新来客人还未决定吃什?么,实在?有?些眼花缭乱,心想着跟老客吃总不错的,便学着他们点?单:“便与那桌客人一样。”
沈朝盈并不插手,看跑堂的伙计跑至后?厨传话?去了,她才端来两碟橘皮糖,笑道:“这珑缠陈皮送几位尝尝鲜。”
那新客人穿绫罗,也是商户,显然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对这邀买人心的橘皮糖有些嗤之以鼻。
时下用糖裹干果并不少见,却多?是桃条、杏脯一类的,橘皮则被晒干制成陈皮入药,他又不是没见过,滋味酸苦,这能?好吃么?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捻了一条入口,倏忽微微瞪大眼,越发觉得自己进店是正确决定了。
橘皮里面还混合着些许的橙皮,都被切成了细细的条状,香味相似又不尽相同,和谐却有?深度,外头裹满了细粒糖,沙沙的。
酸甜微苦滋味,越嚼越开胃,意外的好吃。
想到喜食酸甜的家中幼子?,商人忙问:“小娘子?这珑缠陈皮怎么卖?我带些回?去给家里小儿也尝尝。”
沈朝盈有?些为难,这却不是拿出来卖的,橘皮都是买回?来新鲜的,不值几个钱。
她笑道:“客人喜欢,一会儿带些走好了,只是没想到有?客人喜欢这个,备的不是很多?。若是给小郎君吃,店里还有?许多?不甜不腻的糕点?可以看看。”
那商人听她这么说了,哪里好意思白?拿人家的?又一听,觉得口味确实是好,临走前便在?沈朝盈和旁边那桌热情的老客推荐之下,买了书册糕与赤豆饼走。
沈朝盈既然答应了人家,还是坚持送了一小包橘皮糖。
商人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的笑意就没少过?。
其实这橘皮橙皮糖做起来实在?简单,用盐搓洗干净,要想不发苦,把里面那层白?色膜削去便好了,就跟柠檬一样。
再?用冰糖水煮透,裹上些细砂糖,嚼起来便是酸酸甜甜,带着些韧劲的。
煮橘皮剩下的冰糖水也无需倒掉浪费,沈朝盈这几日直接拿它当茶水喝,香得很,就是有?些容易饿,陈皮开胃么。
一整日下来,专程寻来的客人不算少,还有?便是之前得亲友送过?冰粽、书册糕、广寒糕各种点?心伴手礼的,记着了上头的“沈”,路过?时一下便想了起来。
即便有?别的事情不能?进?店坐坐,也都会感慨一番,“日后?可方便了!”
裴衡侧首看她,那眼神在?说,“看吧,早说不必担忧”。
沈朝盈耸耸肩,过?了头几日,安业坊又如法炮制。
这回?离得近,认识她们的客人更多?,不必王婆卖瓜,就有?热心客人介绍起来。
这会子?刚立春,后?院那棵梨树枝桠上缀满了含蓄的花苞,又白?又香。
许是因这棵年纪比住户还大的大梨树缘故,巷中多?数人家也都栽梨树,只等东风一吹,巷子?里漫天?飞雪。
怪不得叫梨花巷呢。
沈朝盈果然把面对着梨树那面的墙板都给拆了,只留了承重柱子?,装上碧纱橱似的门,屋檐扩出去些,平日大开着门,这样雨雪飘不进?来,屋内离得近的桌椅不会被淋,还能?赏雨。
便连延伸出去面向后?院的地板上也随意丢着几块蒲团,设小几,天?气好时,若客人有?雅兴,也能?在?此自饮赏花。
这些伙计们都干劲十足,在?开业之前,沈朝盈将他们都聚了起来,算是“动员会”,
“咱们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店里状况好,你们的月钱也更丰厚,若都是偷奸耍滑过?日子?,岂能?长久呢?”
伙计中有?个格外激动的,应是声响得几乎能?掀屋顶,又把她给逗笑了。
转头又对三位管事道:“诸君的本领,我是信服的,毕竟裴郎君那样的讲究人也认同了。我一个人难以分身,专注哪一处地方,难免要冷落另外两处,这时候店里便全拜托你们了。还是那句话?,咱们都是一条船上蚂蚱,干得好,年底赏钱少不了,但也切记莫要学了那些奸商做派,口碑跟来财,终究哪样更能?长久,诸君想必心里都清楚。”
管事们自然是无不应是。
剩下庖厨实在?没什?么好嘱咐的,技术工种,又不用与客人打交道,很难得罪谁,只是有?一点?,
“我所说保持卫生,并不只包括这屋子?如何,你们直接接触客人饮食,自身的卫生才是最需要注意的。莫要留什?么长指甲,又七八日不洗头,客人瞧了只有?绕着走的,哪里会愿意进?来?”
这却不是她胡扯,这些人刚被买回?来的时候,有?几个卫生习惯实在?不大好,她见了嫌弃,是以在?制定“员工守则”时候,没忍住将卫生写得细之又细。
甲缝不能?留污垢,甲面不能?过?长,身上不得有?异味,不得有?皮屑,尤其庖厨得将头发全都束起,用帽套包住,一丝不苟。
试想啊,要是吃着吃着发现一根头发,那多?恶心。
她也知道光是约束可能?难以达到效果,毕竟人生来惰性,是以添加了相对应的处罚方式。
又感慨,终究我也成资本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