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临时充当比赛场所的金色大厅,原本就是供乐团演出的演奏大厅。
排排的座位如幽深的峡谷,又如虔诚的信众,对着最中间的钢琴朝圣。
这次比赛也是对外开放的,观众可以凭票进入,因为是星际最有名的钢琴比赛之一,票在几乎开售的那一刻,就已经告罄。
来看比赛的人多是资深钢琴爱好者,又或是古典音乐爱好者,因此,想让他们不去认识陆宫和陆商两兄弟的确有些为难。
事实上,他们的目光几乎快要把陆商和裴环戳成筛子了。
陆商平静地看着前方,不言不语。
裴环感受到他心底泛起的微微波澜,她反而越发地挺直腰背,面容自信而嚣张。
看什么看,要看就看美女环环!
她用余光悄悄扫向中后排的座位,发现那里本该端坐着的两道身影,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了。
裴环抿住了下唇,有些不满与难过:什么啊,竟然选择逃避。
真可耻,一点大人的样子都没有。
怪不得会让自己的两个孩子闹到这样的地步。
她又想:挚友陪伴了他们16年都没有感受到爱,那么想必假使陆宫一开始就没有被带离,挚友也不存在,在这种情况下,陆宫其实也很难获得他想要的。
因为他的父母懦弱到只会虚张声势。
最前排的座位席前放了一张长长的檀木桌子,上面摆放着的名片夹板显示着评委老师的来历不菲。
星际钢琴大师,斐丽策钢琴终身成就奖,连任三届金奖得主等等各种镶了金边的头衔以白纸黑字的形式头顶着光圈,看得裴环眼花缭乱:这个厉害,那个也好厉害。
随着赛事时间的接近,评委们从前厅开始入场。
场上的乐迷发出了阵阵掌声,兴高采烈地迎接他们。明明没有人在演奏,空气中却仿佛流淌着璀璨的金色弦乐。
比起昂首挺胸,却依然掩饰不住紧张的选手,评委们明显要悠游许多。
他们本身的存在,他们的成就早已在人们心中竖起了一座又一座的丰碑。观众席上,有人在激动地叫他们的名字,他们听到了,也不过是优雅而有礼地轻轻一颔首。
裴环暗中握拳:这就是大师的气场吗?
一位身着长款燕尾服的女子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原是漫无目的地朝着观众席随意一掠,却在看到陆商的时候,明显愣住了。
她脚下的方向一转,竟朝裴环他们走来。陆商回过神来,他站起身,和裴环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师,夏葵。”
夏葵张了张嘴,她饱经风霜的面容有些发皱,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最终她拍了拍陆商的肩膀,叹息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她没问陆商是怎么活下来的,没问他为什么没有联系她,也没问他是怎么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她发自内心地为他重返人间而感到高兴。
裴环也站了起来,夏葵也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她手掌宽厚而干燥,裴环感受到了平和而温暖的味道,像是葵花的表盘。
夏葵又说:“我教不了陆宫,他和我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你也不用在意,做你自己就好。”
陆商点头:“我知道了。”
裴环在夏葵回到观众席上后,悄悄说:“她很关心你呢。”
她甚至比陆家父母还要爱陆商。
陆商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她是我小时候的钢琴老师,也可以说是从小看我到大。”
如果不是夏葵的引导,陆商在陆家高压的环境下很难发自内心地爱上钢琴,爱上音乐。
裴环眼睛亮亮
的,她用肩膀碰了碰陆商,在他看过来的疑惑的眼神中,她笑着说:“除了我之外,还有很多人期待着挚友的出场呢。”
有他的老师,也有钢琴同好,还有因为喜欢他的音乐的人。
他或许只会在父母高压操控下,成为完美的弹钢琴的机器。
而他爱着钢琴,也有人因为钢琴而爱他,这就意味着挚友从一开始就不是孤岛,裴环为此感到高兴。
“当然。”她重强调了一下:“我是最期待的那一个。”
陆商看着她毫无阴霾,不加掩饰的明亮笑颜,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他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与温暖。
后方的陆宫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他抬眼问一旁的助理:“我爸妈呢?我不是叫他们过来了吗?”
助理头上顿时冒出了冷汗,他慌张地四处看:“可,可能是有些事情先出去了吧?”
“是吗?”陆宫瞬间理解了一切,他攥紧了手上的乐谱,额头上蹦出了细细的青筋。
“您别这样。”助理害怕地劝道:“会受伤的。”
陆宫无所谓地放开了手,褶皱的纸掉落在地,他雪白的掌心上赫然几道鲜红的掐痕。
他仰头默默地看着高耸的穹。
没意思极了。
裴环从未听过钢琴演奏会,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在第八位选手演出结束后,趁着雷鸣般的掌声,小小声地对陆商说:“她是不是和第二位选手撞曲了。”
陆商也小小声地告诉她:“确实撞了,但不只
是第二位,我选的也是这首曲子。”
“这种情况常见吗?”
“很常见。”
因为兼顾技巧与情感的曲子就那么几首,大家都想在能力范围内挑战极限,撞曲便是十分稀松,平常的事情。
不过,这样的一首歌也会在不同人的手中散发各具特色的光彩。而越是同一首曲子,越能显示出演奏者的层次来。所以有才能的选手们并不畏惧撞曲,甚至还在心中憧憬着这种场景的出现。
裴环点点头,表示受教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不,要是仔细想想,其实也能想到:陆宫也选了这首乐曲:《波罗亚奇狂想曲》。
这首因为情感被誉为生的歌,因为难度被誉为死之曲的顶级乐曲。
而恰好,他比陆商早出场一个位置。
少年昂首挺胸,信步走到钢琴前,他在台前站立,用脚踢开琴凳,坐下。
台下的评委皱起了眉头,但还是好脾气地示意开始。
陆宫垂下眼睑,双手齐平,放在了钢琴键上。
胸口处的玫瑰金胸针在顶光下折射出了几乎晃眼的,灿烂的光。
顶上的光晕出一轮又一轮的光辉。
裴环眨了眨眼睛,这时,陆宫蓦地用力地按下琴键。
磅礴的音符至此迸发了出来,此后,便再也无法掩盖住其奔腾的架势,整个场馆都在他的震颤下发出了悲壮的轰鸣。
少年腰背挺直,手肘发力,修长的手指弯曲着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跃,划过。
陆宫难得地低下头,他却没有看琴键,也没有看乐谱,他在看他自己。所以,才会是挣扎不开的迷雾与岩浆,越来越烫,在滚烫到奔袭一切的情感的席卷下,美妙的乐器也就化作了武器。
夹杂在音符中的是透明的杀机,危险得让人们的心也与之一同高高挂起。
他的手指按下的仿佛不是坚硬的黑白琴键,是是人们柔软而粘稠的心脏粘膜。
血溢了出来。
裴环不太懂钢琴,但她懂心与感情。
陆宫的琴声太烫了,烫得她的皮肤都在发红。像是用滚
烫的开水冲泡而出的颜料,在黑红的底色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白,而这缕白在疯狂波动的情绪中被彻底碾压,挤爆。
她蜷缩着手指,额角滴下汗来。
如果说乐器是用来反映人的感情,那裴环确信陆宫已经做到了极致。
他在用音乐泄愤,确切来说,他把他的灵魂放在了钢琴之中,让不断起伏着的黑白琴键替他发出掩藏在混乱,嫉妒,傲慢之下嚎啕的哭声。
是十分癫狂却又格外悲伤的琴声。
是撕裂一切,横冲直撞的悲泣。
少年仿佛被设定为精妙到不会出现一丝一毫错误的机器,纷繁的音符迫使他手指手肘并用,可音色的呈现依然把控得分毫不差。
他不知疲惫,手臂上薄薄的肌肉绷到最紧,高度的警觉与激情使酸涩的肌肉长时间保持着最高的兴奋。
裴环在想:单凭天赋可以做到这样吗?
答案显然是不能。
那么,陆宫,他必然是在私下里付出了可怖的汗水与努力。
而他又是为了什么坚持弹下去的?哪怕内心在哭泣,也依旧坚持在弹下去呢?
裴环在心里呢喃:音乐真是神奇,哪怕知道陆宫不是好人,但她依然会与他的心和情感共鸣。
陆商的眼睫微动,他浅色的眼底呈现着和陆宫如出一辙的悲伤。
说来也奇怪,如果,陆宫非要在这个世间找一个最理解他的人,那么最接近他的标准的,可能恰恰是他最厌恶的基因兄弟。
弹奏接近尾声,在最后,随着陆宫和最开始时力度几乎没什么不同的大段重复音,他在光下高高举起手,通红的指尖猛地落下精准地砸在钢琴按键上。
“砰——!”
至此,表演结束。
大厅里微愣了两三秒,紧接着爆发出潮水一般雷鸣的掌声。
陆宫敷衍地行礼示意,裴环看见他藏在身后的手正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着。
评委连连赞叹:“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他连带看陆宫桀骜不驯的样子都顺眼了很多,这不叫傲慢自大了,这叫恃才傲物。
天才的傲慢是附加的光环与美誉,拖着他越发远离于人群,而高高在上。
陆宫从台上往台下走,鞋底敲击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施施然路过了陆商,连带着坐在他的身侧的裴环。
少年眼波流转,他的余光看向了他们,但只是稍纵即逝。
他又看向了前方,眼底是一片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