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什么意思?”尚若水不解地问, “你不是说只要让她戴上手串,不日就能将附在她身上的魂魄除掉?”
“啊,不错, ”道人从手串上收回目光, “可你将它带了回来——她没有接受?”
尚若水冷笑一声, 方才的恐惧被忘得一干二净似的:“一无特殊日期二无纪念意义,她又是宗教学的,死读书自以为有了点相关知识便多疑得很,我早说她不会随便接受这玩意儿。”
道人双手合十,嘴里念了句“阿弥陀佛”,从尚若水手中接过颜色已经掉了大半的珠串。
她将珠串收回破破烂烂的挎包里:“可惜,可惜。她虽然没有收下,可是否触碰过珠串?”
尚若水应了声:“碰了。我强塞给她的,想着她碰都碰了,说不定就看对眼了呢。”
道人叹道:“可惜, 可惜。此番不仅没能除掉她身上的脏东西, 反而是打草惊蛇了。”
尚若水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道人说:“这手串有消除业障之效, 能够将附在活人身上并不属于她的东西缓慢消除。此计原意在于趁其不备,将她身体里的‘脏东西’一举拿下。可你不仅没能让她戴上手串,反而还让她拿了几次, 却是唤醒了她体内的东西,此后定是对我们有防备了。”
尚若水将信将疑:“是吗?那怎么办?”
不过林心予……方才说话的语气不对,的确是有“脏东西”被唤醒的迹象。
“贫道还有一法。”道人说。
尚若水眼神示意她:“说。”
“对方既然已经被惊醒, 对我们有所防备,那便不能以寻常法宝应对, 这串朱砂的功力不足以将一半清醒的魂……脏东西转移出来,那便需要更为强大的法宝。”
她从包里又翻找出一条更长的骨链:“凤骨链, 保证立刻将那东西拿下。”
尚若水竟没伸手接。
她半眯起眼:“这是什么骨头?”
道人:“凤骨啊。”
“你确定?”尚若水狐疑道,“这跟我前两天吃的炸鸡骨头一模一样。”
道人:“……怎么会呢,客人您看错了。”
客人怎么在自己即将推销成功的时候突然找回了一点智商。
“是吗?”隔着点距离,尚若水没碰那串根本没打磨过,完全以骨头的原处形态示人的骨链,“这两块,尺桡骨,能够拼合,两边有尖锐部分的四边形,近长远短;还有这块,胫骨,近端呈三角形,远端四边形……”
道人拿着骨链的手抖了一下,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这这这,这也能看出来?”
尚若水翻了个白眼:“天天在实验室快看吐了,文博专业做考古方向是这样的……所以,你拿鸡骨诓我?”
眼看就要流失一位已经付过定金的冤大头客人,道人忙将骨链塞回包里,转而拿出了一张符咒:“唉,你心中是什么,就能看到什么。看来你跟凤骨没有仙缘,贫道只能拿出这张移魂之符。只要将她放在人随身携带的包里,就能起到比先前的朱砂手串更强烈的效果。”
尚若水:“那是朱砂?为什么掉色?”
道人:“不还有拿朱砂做颜料的吗?掉色再正常不过了。”
尚若水有些犹豫,可她想到之前* 那手串也并非完全没有用,至少还是将那东西给引了出来,又觉得道人偶尔的失误也在情理之中,并算不得骗人。
她咬了咬牙:“真有用?”
道人保证道:“绝对真。”
尚若水叹了口气:“算了,再信一次。你开个价。”
道人举起一只手比了个数字,尚若水纠结再三,问道:“能不能打个折?”
……
林心予在站台等车,这会儿已经过了晚高峰,地铁发车间隔一惊不像之前那么短,她对着站台的玻璃,抿了抿唇。
镜中的影像却没有动过。
顾无觅对她做了个口型,林心予偏过头眨了眨眼。她不会读唇语,顾无觅便笑了一下。
有点可爱。
算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反正那股令人不安的力量已经逐渐远去,下次与尚若水见面之时总不可能是今晚,回到家再与林心予说便是。
地铁上四面的镜子太多了,她没有能够长久脱离镜子与林心予共处的机会,只能安静地坐在林心予对面的玻璃窗里,看林心予微垂着头刷手机,碎发从耳后散落下来。
地铁里的冷气比想象中要足。
林心予还穿着短袖,没坐一会儿便有些发冷,这时车厢里人不多,可往哪儿挪温度都差不多,只好强撑着。
顾无觅从镜中伸出手,搭在了林心予肩上。
从另一个世界带来的寒意透过夏季轻薄的衣料传至骨髓,林心予另一只手覆上去,穿过现世并不能触碰到的魂魄,似乎正与某人毫无间隙地肢体相触。
爱上自我是人类的本能。
哪怕这个自我伪善、弱小,自卑从名为自爱的淤泥中生长而出。
但她竟有些动摇了。
透过并不可见的空气,她似乎与人目光交汇,心有灵犀似的,她们都没有移开目光。
兽类被眼神长久注视会被激怒,会暴起攻击,最后啖其肉、饮其血。
人却会自爱。
视线好像有一瞬的模糊,一片难以被察觉的冰凉触碰到了眼睛,林心予抬手捉住她的手,并不在公共场合高声说话,低语像是哄慰:“别闹。”
尽管此时顾无觅并不在她的身体里,林心予知晓她从对面的镜子穿梭到了自己身后的镜子,这个视角本该背对着看不见彼此。可林心予微微侧过身,余光能瞥见那双熟悉的眼睛。
是自己的,却又带着并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透过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却并非自己。
如果这是梦,请让她的停留再久一点。
可如果这是现实,恶鬼迟早会露出獠牙。
她会吞噬、强取,取代曾经的主人,继承她拥有过的所有。
然后披上人皮,将旧的意识永远埋葬。
她移开眼,嗓音淡淡:“到站了,请下车吧。”
走出地铁站,潮湿黏腻的热风便裹挟而来,趁着这时顾无觅回归身体,恰好与她叙说方才尚若水那串“朱砂”的问题。
“你是说,你刚才身处副位,却感受到意识模糊的晕眩?”听着,林心予不由得微微蹙眉。
“正是,这种情况从前从未出现过,”顾无觅补充道,“再者,刚在我在主位时也有一段时间无法唤醒你。”
“但照理说,共用同一具身体的两缕意识的感官应当是相通的?”林心予冷静地道,“我懂你意思了。”
“嗯嗯,”顾无觅说,“从前都是你做主位,你在副位的时间不太久,所以没察觉力量的流失也还算正常。我比较熟一点,尚若水将珠串塞给你的时候,力量很明显地便顺着法阵流失了。”
虽然觉得没必要问,毕竟这种体验太玄乎,她一个做理论的估计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只能追溯到什么“阴阳”“气”“道”一类的典型中国哲学本体论,估计提出这些理论道人自己也没弄太明白,留了一箩筐bug给后人增补论证。
但林心予还是顺口一句:“流失到哪里?回归阴阳?天道?”
顾无觅:“……被法阵传送到一个地方。”
她凝神感受:“像是一个……密封的容器,太黑了看不清究竟是什么。但很挤,周围有哭声……”
她与被分割走的一部分之间的联系在逐渐淡化,想必最终会被同化——或是最坏的情况,炼化成什么至凶至邪的祸乱之物。以往两个副本中受伤都予魂魄的关系不大,但顾无觅很清楚自己一直是魂穿,更何况这个世界中作为意识存在的她本就没有身体,更是只能魂穿。
那么魂魄缺失这种损伤,也能够随着副本的结束一起刷新修复吗?
她将心中没来由的焦躁压下,安抚看上去并不怎么慌的林心予:“没事,只是一点的话应该能逐渐恢复,下一次我们注意提防她就是了。”
看来自己的介入除了改变一些小的时间节点以外,并没有改变整条故事线的基本走向。重要的转折点事件仍旧如期而至,例如林心予没有主动向尚若水说自己被那场招鬼游戏中的东西缠上,尚若水依旧能够自己发现,并按照原剧情发展请了江湖骗子来为林心予“驱邪”。
但仍旧有疑点。
林心予的魂魄本就归属于这具身体、这个世界,那么林心予的魂魄应当比她这个外来者更为强大,不容易被尚若水暗算才对。
可同样是短暂地接触到附有法阵的珠串,林心予的反应显然比她要更强烈。
自己尚只是恍惚了一阵,林心予却直接与外在世界失去了联系。
——她的魂魄比自己想象的,远更脆弱。
她想问题想得出神,一路跟着林心予上楼推开卧室的门。空调的冷气扑面而来,可她甚至还没说出哪怕一个字,眼前便是一晃,再恢复视线时,已经能够透过镜子完整地看见卧室,和镜中人。
影像与实体相隔的距离,是她与镜面距离的两倍。
室内暖黄色的灯光惹得呼吸下意识轻缓下来,林心予摁下按钮关上窗帘,赤脚踩进了调好室温的浴室。
此时水汽尚未模糊镜面,身后有花洒的水声渐起。顾无觅方才的思路被打断,再一次转换镜面,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林心予伸手抚过冰冷的镜面,在氤氲热气彻底模糊镜面之前,抹过一片清晰的光景。
这场景似曾相识。
第102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还裹着干发帽, 浴室的热气将她脸颊熏得微红,穿了浴袍跨过大半个卧室蜷坐在沙发上。
顾无觅从浴室的镜子里移到卧室里,又因为沙发位于镜面反射不到的死角, 眼前又是一花, 转到了林心予身上。
她定了心神, 方才对林心予做过的事最终还是由着身体的共感到了自己身上。林心予半眯着眼睛,将化妆镜移到旁边的小几上,开始睡前护肤流程。
顾无觅趁着这时又被塞进化妆镜狭窄的空间里,她一动林心予就要重新检查面膜贴歪了没,只好顺着林心予的意思静在原地。
许是镜中本就尚有旁人,林心予抿了抿唇,又觉得一直沉默下去不太好。顾无觅没想到竟是她先主动挑起了话题:“你说下一次提防她,我们应该怎么做?”
顾无觅差点忘了,林心予顶多也就是知晓些理论,真要与尚若水那来路不明的东西碰上, 还不知具体要如何是好。
倒不如直接让自己接管身体。
可这样不行, 顾无觅想, 自己接管身体固然能够护住林心予一时,但万一尚若水死性不改呢?不知道林心予对自己的好感度什么时候才会满,这破烂系统计分的方式并不公开, 而又会在好感度满的一瞬间将自己传送走,若是还剩下一堆烂摊子,便只能留给原主来处理……
说到底只是个副本罢了, 在她离开后副本是否会继续运行下去,以何种方式运行, 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
但她在前两个副本中都有感受到原主存在的痕迹,而这个副本中却似乎并没有收到原主的影响。
是因为她本就以意识体存在吗?
无论如何她不能永远护着林心予, 就算是原文中的“鬼”也不行,活人的身体里不能长时间存在两缕意识,超负荷运转只会让她们此消彼长,最终只会有一个胜者。
她需要抑制自己的保护欲。
顾无觅定了定神,也许是她太久没有回应,林心予又唤了她一声。她好像唤不出顾无觅的名字,却又不知道应当如何称呼自称是另一个自己的意识,顾无觅觉得自己好像被小心翼翼戳了一下,尽管没有实体。
“你有头绪吗?”
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柔软的布料陷进去,干发帽的潮意惹得背后的沙发绒布有点湿。林心予觉得不舒服,又换了个姿势,镜中的光景随着她的移动转变,有那么几个瞬间顾无觅只能看见她的锁骨,一颗没擦干的水珠滑动。
“你希望怎么解决?”顾无觅移开了视线。
“也就是说你不只一种解决办法?”林心予偏了偏头,“说来听听。”
“直接在她下一次出手时避开,如果多次出手就多避几次,以及平时离她远点。”顾无觅说了最简单的一种。
“但这种方法总归留有后患对吧?”林心予可太了解自己的说话方式了,总是将最为被动的方案放在第一位。
“嗯,”顾无觅说,“不过我还不确定,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转移多余的意识,那么在我离开后……”
她随机意识到自己失言,话音戛然而止。意识层面的直接交流,林心予当然不会没听见,这时候装也来不及,有那么一瞬间二人都没说话。
她原以为依照林心予的性子会只当作没听见,她总不爱直面问题,总是要拖到最后,直到处境陷入全然被动,这时候多半已来不及挽救,便叹口气也就算了。或许是这样次啊给尚若水留下了容易下手的印象,才有了后来诸多事端。
顾无觅便没事一样将这个话题强行截断:“不那么被动的方式也是有的……”
“你会离开吗?”
她的声音与顾无觅的声音同时响起,几乎撞在一起,尾音消融在一瞬间的共鸣中。
顾无觅被问得一愣:“什么?”
她其实并非没听清,只是有些手足无措了。
“你会离开吗?”林心予微微加重了语气,顾无觅这次不可能再糊弄过去了,她察觉林心予抿了抿唇,伸手将镜子转了个面。
这下她便又在林心予的身体中了。
胸腔涌上意味不明的闷,顾无觅察觉她抿了抿唇,不慎尝到一点面膜的精华液,是微苦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你希望我离开吗?”
这比原先要更尖锐,她逐渐学会了用问题去回答问题,将不堪和难以言喻的部分都抛还给对方,这样她们都不会感到难堪,只有愈发僵硬的空气,好像已经凝成不会散去的胶状。
这一次林心予没有说出口,但顾无觅还是听见了她的心声:我希望……能永远在你的庇护之下。
这当然是绝无可能的,林心予理所应当是主位,怎么能永远在副位的庇护之下,她终究要学会由副位带着所做出的自保,尽管副位的离开对她而言或许是过于残忍的事。
她还是决定让话题结束在这里,好在林心予这一次找回了与她的默契,没有再问。人有时会忘记一些东西,顾无觅不知道她究竟是希望自己听见心声,还是纯属偶然。无法、或是难以诉诸于口的欲望,埋藏在心里的,也会暴露在天光之下。
说到底前两次……本就远算不上清白。
顾无觅若无其事地接着到:“不被动的方式比如,在她有所动作的时候当场抓获现行,发挥你宗教学专业知识的时候到了。”
林心予不为所动。
林心予无奈:“我又不真学玄学,顶多就是学过《周易》会用图像学解一点塔罗……如果真是像你说的那样,有法阵附在她今日佩戴的手串上,我最多也只能看出它不对劲,具体如何倒是一概不知的。”
“……好的,那这个方案也pass,”顾无觅说,“那只能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林心予询问何为根源。
“既然她这些东西都是从一个江湖骗子那儿得来的,”说到这儿她才想起在这条时间线上林心予其实并没有见过尚若水背后的道人,“我们想办法让她们终止交易。”
“譬如……”
林心予倒是还没想到这一层,听完后她又有些犹豫:“这是否闹得太大了?毕竟关系到以后的职业规划,不如还是……”
顾无觅道:“她差点将你的魂魄抽干净,你觉得这算小事还是大事?”
她轻哼一声:“既没抽她的魂魄又没要她的性命,只是这样有什么关系呢?”
“心予,”她说,“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是一面镜子——好吧这种心灵鸡汤哲理小故事你肯定听过——但事实如此,你若诚意待她,她却只妄图从你身上得到什么,那么我想,这段关系或许并没有值得继续的必要。”
“更何况,”顾无觅说,“这已经是最符合常理的方式了。”
那么还有不符合常理的方式?
“不符合常理的方式是直接跟她斗法,你能画符吗?”顾无觅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996一直挂机,这个副本的初始好感度是多少、现在是多少她也看不见,怀疑主系统就是嫌麻烦想取消掉抽卡这个环节,她还想着趁机从中捞点福利,但林心予若是用同样的手段,也不好收场。
“道家的符箓学过一点,不过并不是有攻击效力的类型,多是祈福和避祸一类,”林心予迟疑地道,“不过时间有点久了,需要的话我得从文件夹里找一下笔记……”
“算了吧祖宗,”顾无觅哭笑不得,“你没有法力傍身,画出来也就跟在普通的纸上写字差不多,我们还是走一点符合唯物主义的道路。”
林心予顿了下,似乎有些犹豫和不解:“你的存在,不是已经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唯物原则么?”
顾无觅:“……好像是哦。”
磨到最后林心予勉强应下了,不过顾无觅还是有些不放心,林心予太容易心软了。面对尚若水这样心怀不轨之人心软只会吃亏,哪怕闹成这样了林心予也还没提分手。当然也有可能是两人明里暗里斗来斗去根本将这事儿给忘了。不过尚若水又怎会放过即将到手的猎物呢?
顾无觅不相信她能安什么好心,江湖骗子之所以被称为骗子,自然是因为她们靠坑蒙拐骗得来的钱维持生计,这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活儿。尚若水拿不出那么多钱,一个每次约会吃饭都找理由让林心予付钱的人,能指望她有请神的钱?
这样想来,若是她的计划成功,林心予可还真是连人带钱后半辈子什么都赔进去了。
顾无觅心中已经有了计划的雏形,实施起来也很简单。她并不知晓自己作为主位时林心予其实是听不见自己心声的,但此时却能将林心予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她拿了一本书来读,似乎这样就能够掩饰心绪,但顾无觅都听见了。
散文集优雅却染着淡淡哀愁的意境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犹豫着断断续续吐露出一句话。
顾无觅拼凑齐碎片。
——能不能不要留她一个人。
她突然觉得林心予其实是怕黑的,她那样害怕孤独,害怕独自一人,大抵也会在雷雨交加的深夜出门前犹豫许久,只因不敢孤身迈入周遭皆是黑暗的夜。
黑夜能够吞噬一切存在的东西。
她并非舍不得这段残破的关系,而是希望以此挽留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与她永不会分开、永不会背叛的自己。
第103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再次见面仍旧是二人都逃不掉的那节课, 开学刚第二周其实还有退课机会,但林心予不是会为了这种事而打乱排课计划的人,尚若水势在必得, 也保留了这节课。
但第三周主讲的老师出了差, 是以二人第四周才又一次见面, 实则是第三节课。
尚若水似乎已经彻底将精心维持这段关系的一切寻常手段抛在脑后,顾无觅怀疑此时她的心中仅剩的便是将林心予身上的异常状态去除,其他所有都还来得及在这件事之后再做补偿。
林心予作为被外来魂魄寄宿的主人,不可能不知晓自己身体的变化,尚若水定然猜测她只是瞒着自己,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毕竟林心予可是只字未曾提起,尚若水却都将她的行为看在眼里。
既然已经不再去维持表面的和平,顾无觅索性怂恿林心予并没有给尚若水占位置,后者在上课前两分钟才走进教室,这时候几乎已经没位置了。尚若水一眼看到林心予, 扫过她左右两边都坐着人, 出乎意料的, 没到林心予跟前闹,只是转头去了后排。
大抵远离自己,也恰好合她的意吧。
“想开点, ”顾无觅冷不丁插上一句,“就她那点胆子,就算你给她占了位置, 她也不敢坐。说不定直接就装没看见,从前门退出去再从后门走进来了。”
林心予习惯性点开上节课用来做笔记的文档, 翻到最末:“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无觅心说那当然是因为,在原书中尚若水就是这样做的。
那时原主没有劝动林心予, 或者说她对林心予的影响远没有大到顾无觅如今的这个程度。顾无觅也不知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也许是她一开始就已经先入为主地将林心予判定为需要保护的对象而将一切矛头对准尚若水,她现在所拥有的力量远比原书中林心予的另一面要多得多。
上节课已经无所事事过去了,林心予必不会再走神一整节课。再回大学课堂,顾无觅颇有些昏昏欲睡,却见眼前的视线黑了又黑,林心予勉强撑着精神同她道:“你别睡。”
顾无觅打了个哈欠:“不行我忍不住……你为什么不买咖啡?”
“因为在图书馆看文献忘了时间来不及……”林心予说,“但如果是我的话,晚上也不会困的。”
顾无觅实在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好像有生理性眼泪模糊了视线。
林心予错过一整段话,彻底没能找到接下来在讲哪一段阅读材料。
她捧着杯子,抿了口水。
但这并没有让她清醒多少,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天气预报说快下课时才会停。此时雨珠敲打着玻璃窗愈发急促,好像有什么正被玻璃窗隔绝在外,想要闯进来的强烈欲望几乎将唯一的屏障冲破。
可那只是雨。
年久失修的窗户被风吹开,砰一声撞到了墙面。
课堂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停留太久,难以忽视的雨的气味从门缝里蔓延进来,林心予垂着眼,本是在极力支撑着打字,没有睡过去,闻到这缕气味却莫名清醒了几分。
好像在召唤她靠近。
却又……本能地排斥。
她忽然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啊……又是这样的雨夜吗。”
她问道:“你不困了?”
顾无觅似是笑了声:“你不也清醒了?”
“这样的天气时候,阴气重,她今晚要想得手,会很难。”林心予察觉顾无觅的声音变得更加具有实感,那是一种十分模糊的直觉,好像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能够用以衡量。
“我会一直存在的,对吗?”林心予忽然问。
“嗯?对,你会一直存在。”顾无觅看穿她在担心什么,她方才那句话相当于直接将自己与“阴气重”关联起来,并且是正相关。林心予足够聪明,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应当留下来的。
“下课了。”
话音刚落,下课铃声便响起,然而讲台上教授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轻飘飘给出一个“占用大家下课时间,一会儿提前下课”的承诺,顺便提醒大家文献讲到第三十三页第三段。
“你不开心?”顾无觅心情很是明快,“可以少与她打交道一次。”
“你确定她会今晚动手?”
“越往后拖只会磨灭她的斗志,到了之后很可能就不了了之了,”顾无觅反问,“那么你是希望她动手呢,还是不希望呢?”
反正在原时间线里尚若水并没有等这样久,那条线里她与“她”直接对上的时间不多,且那条线上的林心予起初亦有些惶恐,主动将“她”的存在告诉了尚若水,起初她不以为意,到后来异常之时,多日来与不知名鬼魂朝夕相处的恐惧已经盖过了其他一切情绪。
林心予轻声道:“或许还没有到那一步……”
“迟早会到的,心予,”顾无觅冷静地道,“你不能一辈子都拿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性去赌人性中的善——如果她曾经已经表现出了足够多的恶,自保和反击成为迫在眉睫之事,没有必要对将要害你的人心软。”
“可她如果还有一丝善呢?全然否定吗?”林心予再一次没跟上文献解读的速度,索性点开了录音转文字,“她的所作所为中,难道没有一点是为我做出的考量吗?”
沉默散开,顾无觅只能听见逐渐加快的心跳。这个理由并不立得住脚,林心予知道,她也知道。
顾无觅微微叹了口气:“你其实已经有定论了,类似的话上周我们吵也吵过了。”
她说:“如果你还是犹豫,就将控制权交给我。”
“你睡一觉就好……不对,”顾无觅苦笑一声,“对不起,差点忘了,我得醒着,你不能睡。”
林心予敲出一串毫无意义的文字。
“但我保证,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好。”
林心予垂下眼,咬了下嘴唇,但并没有熟悉的痛感。
一瞬间的恍惚将痛感取代,感官再度回归之时,主位已然换了人。
顾无觅在文档的末尾打字:“最后一次借用你的身体,我保证。”.
没想到教授真预留出占用的课间休息时间提前下课了,顾无觅慢吞吞将电脑合上塞进包里,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尚若水。
她与林心予自刚才起便没说过话,这会儿抬头,严重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你来了?”
“嗯,”尚若水慢半拍地应了声,顾无觅意识到她在打量自己,“一起回宿舍?”
“下雨,”顾无觅瞥了眼窗外,天气预报时准时不准的,教学楼旁的树常年经受大风而身残志坚,有时就算雨停了也会落下叶片上的积水,这会儿说不清是滴水还是仍在落雨,“就一小段同路,你先回去吧。”
尚若水的微笑凝滞了片刻,她眯了下眼,像是在思考眼前人究竟是林心予,还是“她”。
“这会儿也小了,”她说,“这个季节的雨,要完全停只能等到半夜。还是说,这么一小段路,你也不想跟我一起走?”
换做林心予大概就动摇了,最后一句几乎算得上是恳求。她好像自导自演设计了一出对象使小性子的剧本,并且断定在她眼里不明真相的林心予会顺她的意演下去。顾无觅觉得这样的人学文博还真是屈才——仅就脑补和演绎的事实来看,并无贬低专业的意思。
这节课是晚课最后一节,再过一会儿保安会来巡逻,留在双子楼里的人会清空,顾无觅也没什么好的理由能待在这儿。
应当解决的事总都需要去做的。
她轻言细语地道:“哪有的事,我收好了,走吧。”
尚若水以为她会从前门出,自然往前门的方向走了几步。门框狭窄,林心予若是要通过这里,不可避免的会有一瞬间,二人间的距离很近。
但林心予起身,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从后门走了出去。
尚若水:“……”
她只能绕回后门,这时候林心予已经站在教室外面等她了:“我以为你会从前门出,怎么想着从后门走?”
“虽然多上几节台阶,但是直线距离更近一点,”林心予站在双子楼的楼梯间,狭窄的过道与敞亮的中廊仅一线之隔,“好像还在下雨。”
尚若水见她伸手从包侧取出雨伞,脱口而出:“我没带伞。”
“嗯?”林心予发出一个迷茫的音节,“但你书包右侧……”
“坏了,”尚若水面不改色,“上午撑伞穿过双子楼,风太大,吹断了。”
她们走在双子楼狭窄的楼梯间里,每往下踩一步,金属防滑垫都发出清脆的声响,透过半弧形的窗户,楼外的黑暗几乎涌进了不大的空间。
下楼梯并不适合疾行,尚若水万般无奈只能与林心予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林心予看不见她的手在衣袋里攥紧了符纸,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手心的汗已经快要将符纸濡湿了。
从三楼下到一楼,她们与双子楼外雨幕,仅一线之隔。
第104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伞小, 你往这边靠一点?”
与尚若水预想中的不同,她还在思考怎样自己怎样才能在林心予不起疑心的情况下接近,林心予已经无比自然地发出了邀请。
就好像她们前两周的嫌隙根本没有存在过。
“啊, 好的, ”尚若水往她撑开的伞下挪了两步, “谢谢。”
不过林心予倒是没有说谎,她这柄遮阳伞的伞下空间的确不宽敞,尚若水与她保持着微妙的未曾触碰的距离——就好像招鬼游戏那天晚上她刻意避着林心予湿透的衣衫。
林心予当真什么都没有准备?“鬼”不知道运用了什么手段,定是诓骗了林心予让她暂时交付了信任,林心予那样好骗,又善良得堪称软弱……临到最后关头,尚若水忽然犹豫了。
比起所谓的愧疚感,她其实更在意的,是万一没能清理干净,被那东西报复。
其实现在离开林心予, 从此逃离她也是好的吧?
但若真是如此, 可才是功亏一篑了。
林心予见尚若水已经站到伞下, 便往前迈了一步,侧过头:“走了?”
迈入雨中的瞬间,尚若水听见水珠砸落在伞面沉闷的声响。
可也就一瞬, 几息之后伞面再无动静。林心予挪开伞,阵雨已经过去了。
“看来只是积水,”她收起伞, 甩了甩并不多的水珠,“没下雨了, 我们也不用强求同路。”
几句话之间她便与尚若水拉开了距离,方才为了甩净伞上的水珠她离尚若水远了点, 担心溅到她。这会儿倒是又隔着像方才在楼梯间一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你打算一直这样吗?”尚若水没靠近她,而是问。
“哪样?”林心予一怔,下意识反问。
尚若水便知道她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聊的,林心予若是愿意,早该向旁人求助了,像现在这样予一个来历不明的魂魄共用同一具身体许久还未曾直截了当与她说过的时候,着实是不多见。
“没什么,当我没说,”尚若水加快走了两步到林心予身边,与她攀谈起另外的事,“我上上周这个时候被社团拉去秋游,没注意误了时间,晚上没赶回来。不过那处风景不错,我看也有几座寺庙什么的,改天有空去逛逛?”
林心予道:“你提到寺庙,是想求什么吗?”
尚若水的微笑僵在脸上:“这……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林心予摇了摇头,没作回答。
尚若水拉住了她的袖子:“你要说就说清楚,不然就不说。不要像现在这样说一半留一半,没有你这样说话的!”
她好像很生气,以至于顾无觅竟然会觉得那一瞬间她的情感是真实的,她好似真的在为这段对林心予来说算不上开心的关系辩驳,至少有许多的片刻她会真正的陷入这段旅途。
“我问你就答吗?”林心予站定,转过头来盯着她,“我的问题,你不是也没有回答?”
尚若水怔了一下:“什么?……想求什么,想求的事多了去了,大部分人去了这种地方还不是念几声佛号说几句求保佑就完事,我随口一提,你怎么像审犯人一样一定要得出个笃定的结果?”
林心予不欲与她争吵,抿了抿唇便一言不发走开了,尚若水还想阻拦,刚松手便又捏住了她的袖子:“心予!”
林心予顿住脚步,刚下过雨的夜晚并无太明亮的天光,甚至有雾气弥漫,她有些看不清尚若水的神色。
她没动,尚若水也意识到不妥,松开了袖子。
“或许,”尚若水闭了下眼,好像有些累,“我们先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林心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么你最终想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那些她从未说出口的,在成功之前将被长久封藏的真相——尚若水知道眼前人看透了她,那绝不会是林心予会有的眼神,眼前人绝不是林心予。
她为什么还* 会在?
尚若水微蹙起眉,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在这一瞬间全都散了似的,她当然是没听见顾无觅正对副位说:“瞧瞧,这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副位的意识并没有理她,顾无觅接着对付尚若水,小臂上传来奇异的触感,类似纸张却……好像正切断她与感官的联系。
顾无觅微微调整了手臂姿势,试图让那股触感离皮肉远一些,她的意识好像正在涣散……不过离彻底消失还有很长时间,足够她与尚若水过完剩下的回合。
听见她说这样的话,尚若水后退半步,似乎很不可置信:“难道不该是我们一起去往一个结果吗?”
演得稍微有点过猛。
顾无觅顺势与她拉开距离,趁着将伞缠紧收进包里的动作将袖子上的东西揭下迅速地一起塞进包里,这个角度尚若水并不能看到她的衣袖。
“是你先提冷静一段时间的……”不适感总算减轻部分,顾无觅松了口气,看来那江湖骗子的道行也没多高深。摸着触感像是符纸,但也得直接接触到作用对象才能起效。
她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婉,一只手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轻声道:“刚巧之后两天都没有重合的课,就当是冷静几日了。”
听闻这话,尚若水才算是平复下来,毕竟往日里没课的时候还要千方百计想理由来找林心予,其实算得上是一项累赘,这次是林心予自己提出来的,刚好她也得手了,也许再见的时候林心予恢复正常,之前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还能顺理成章将这一项活动给去掉。
“你如果实在不想跟我待在一处,那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尚若水悄然松了一口气,“食堂新开的窗口,这学期还没去试过。”
林心予便在宿舍楼下与她道别。说来好笑,往些时候尚若水万不肯多走这两步送她回宿舍,多让她走一小截路都会成了她有多爱林心予的宣言似的,这会儿别有所图,倒是丝毫没有注意地便跟着林心予绕到宿舍楼下来了。
林心予回到宿舍,除她以外宿舍里只有一位舍友。
她拉上桌帘,放下包,戴着一次性手套用镊子将包里皱皱巴巴的符纸夹了出来。
真正的林心予的声音冷不丁冒出来:“这算什么?物理隔绝?”
顾无觅装了半天温文尔雅,总算是松懈下来,懒洋洋地道:“有总比没有好。虽然这符纸攻击范围不大,受限制多,但如果直接用手触碰还是不太好——刚才它贴在袖子里的时候,我都觉得瘆人。不过,那会儿你有感到不适吗?魂魄还完整吗?”
林心予沉默半晌,顾无觅用校园卡将符纸刮平的动作停了。
“怎么了?”她问。
“我刚才……好像又陷入了沉睡?”林心予不确定地道,“你与她的交流,我都没有听清,后来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外面不是雨很大?我记得包里只有一把小伞,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顾无觅面无表情夹着符纸扔进了垃圾袋。
十秒钟后,舍友听见开门的动静,从桌帘后探出头来问:“不是刚回来?这么晚了去哪儿?喝酒?唱K?赶due?——不是吧刚开学就赶due?”
顾无觅冷静地将手上垃圾袋打了个结,站在门口回头:“扔垃圾,要帮你一起带出去吗?”
“这会儿不是定点投放时间吧……”舍友嘀咕了一句,话音刚落她便十分迅速地递过来一个塑料袋,“谢谢心予!”
两分钟后,垃圾堆里多了两袋乱七八糟的生活垃圾。
下过雨,室外甚至比宿舍要凉爽。顾无觅在外面转了一会儿,擦净长椅上的积水,坐下:“还有不舒服吗?”
林心予迷茫地问:“没有了,不过,你不是没扔吗?”
她看向自己手中被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包裹的小盒子,顾无觅当时手快将符纸扔进了垃圾袋,后来想想又将垃圾袋卷了卷,套上自封袋,放了几包干燥剂防止被水浸过的字迹花掉,最后放进了桌上洗净的酸奶密封盒。
“对啊,”顾无觅弯起眼睛微笑,“证据当然得留着。”
“嗯?”林心予并不了解她的计划,但顾无觅之前以强硬的态度揽过此事,便没有给她插手的机会。
林心予以为她会硬碰硬,诸如斗法——虽然顾无觅否定了这种可能性——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与其纠结荡漾在最表层的涟漪,不如投一颗石子下去,直接让人破防。
顾无觅一层层打开密封的包裹,摸出手机给符纸拍了张照。
林心予看她打开邮箱,退出学邮,换上并不常用的私人账号。
令人迷惑的行为。
她问:“你准备做什么?”
“当一回热心群众,”顾无觅冷漠地上传附件,“如果没记错的话,尚若水的入/党申请快走到最后一步了。哦,她之后是不是预备走选调来着?你说这时要是有人举报她参与封建迷信活动,会如何?”
林心予:“……”
真是离谱之中带着一丝合理的操作啊。
第105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现在呢?还觉得这一切都不必要吗?”左右无事, 顾无觅进学校超市买了盒酸奶,走出来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用勺舀着吃。
林心予问:“如果放任那张符纸起作用,最终……会怎样?”
“你死, 或是我死, ”顾无觅咬着勺子, 声音含混不清,但林心予却听出她对“死”这件事并没有多在意,“结果大差不差,看谁刚好在副位罢了。”
是因为本就作为另一条线上的林心予“死”过一次吗?
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证据确凿,学院里不乏科学玄学通吃的老师,最终处理结果无非也就是那几种,算下来都与林心予自己没什么关系。
她唯一需要思考的,或许是——如何处理她如今与尚若水的关系。
这件事后她罕见地陷入了名为失望的情绪,甚至没有愤怒, 没有怨恨。或许是因为有顾无觅的保护, 她并没有受到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过往的愿望成了真,她迫切需要有人能够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义无反顾的保护自己, 尽管听上去既荒唐又自私。
恰好顾无觅借她之口提了都分开冷静几天,而方才的邮件大概也会在这几天内收到结果。她与尚若水本就有着诸多的不同,这会儿想来过往似乎都是牵强, 估计日后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这样就好。
林心予悄然叹了口气,这段关系真的有很多可留恋的吗?她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好了, 事情处理完了,”顾无觅吃完酸奶没丢盒子, 而是顺手拿着,另一只手亦捧着那个装了符纸的盒子,她扔掉勺子,才反应过来还有最后的收尾工作,“……嗯,还有张符纸,就送给文博系,如何?”
这种玩意儿应该被分类至哪一类垃圾?虽说对普通人大概是并不起什么效力,扔有害垃圾好像不太合适,可从材质上看又好像是干垃圾,反正不会是湿垃圾……
想不出来,还是送给文博系吧。
“晚点去送,”顾无觅懒懒地道,“等0点的时候,我们从镜子里过去。”
“镜子里?”林心予疑惑。
“嗯,试试,从镜子里比较方便避开监控,毕竟举报邮件是匿名发的,”顾无觅想了想,“把身体控制权还给你,还是我去送。你是活人,在镜中待久了不好。”
林心予便也由她去了。兴许是因为晚上,刚结束一堂无聊的通识课,又与尚若水勾心斗角了大半个晚上——毕竟用的是她的身体,林心予有些困倦,她想顾无觅应当亦如是。
她打了个哈欠,顾无觅却并没有。
但顾无觅听见声音,问她:“很困?”
林心予道:“你不困?”
顾无觅没有直接回答,林心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惹得有些担忧,补充了一句:“去买杯咖啡吧,还要等一会儿才到0点。”
她等了一会儿才等来顾无觅无奈的声音,好像并没有什么端倪:“这样晚,咖啡店已经关了吧?果然,只能买瓶装了。”
两分钟后顾无觅拎着罐装的咖啡在长椅又坐下了,夜间巡逻的保安疑惑地朝她这边看了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学校亦是,见她没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保安便见怪不怪地走了。
罐装咖啡致死含糖量唤醒了味蕾,林心予被齁得嗓子发腻,顾无觅有求必应:“我再去买瓶水?”
林心予:“……算了,别三进三出超市了,她们都快打烊了。”
工作日超市打烊时间并不早,这会儿已经快23点,手机震动起来,舍友发消息问她丢垃圾是丢到教学楼还是酒吧去了。
顾无觅回了句与朋友在外面吃宵夜。
舍友大惊,询问她是否转性,以及有对象真好啊。
顾无觅指尖顿了顿:不是对象。
舍友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转而问她大概多久回来,要留灯吗。
顾无觅回不用。
一段对话很快结束,顾无觅愈发觉得罐装咖啡好似啤酒用来失恋后借酒消愁,林心予轻声道:“好麻烦。”
“是啊好麻烦,”顾无觅叹了口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谈的不是什么地下恋。发条朋友圈宣布一下已分手?”
林心予:“……还没分呢。”
“唔,也是,现在是冷战阶段,进度没那么快,”顾无觅思考一会儿,“但过几天封建迷信的事公示出来,你再发朋友圈与她割席,是不是显得有点功利?”
林心予道:“最多只能彰显我作为宗教学系的学生拥有十分严谨的学术态度。”
顾无觅没忍住笑了一声:“会讲冷笑话了。”
林心予:“耳濡目染。”
这耳濡目染的程度有些深。
“好吧,总算有点活人气了,”顾无觅眯起眼睛笑,“跟前些日子的你比起来我都觉得我好像没那么死了,那个词怎么形容的来着,死人微活。这会儿我们更相像了,扮演起来或许会更加得心应手?”
林心予沉默半晌想,像是在思考她话中的含义:“你现在这个表情就很没有林心予的气质。”
按照这些日子积攒起来的她对顾无觅的了解,下一句话应当是:“那换你自己来。”
但是没有。
林心予没有等到这句话,哪怕原先计划中最具决定性的部分已经实施,紧接着顾无觅需要退到副位才能进入镜子,她也没有主动提要换林心予到主位。
林心予忽然间有些难以呼吸,生理意义上的——但顾无觅并没有表现出不适。
这具身体似乎因为自己的异样而产生变化。
顾无觅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好像力量正从实体存在中消失,这一次却没有中介物。
她没有阴谋被戳穿后的紧张,也没有理所当然的傲气,而只是冷静地陈述:“你在害怕我?”
那好像是,本能的恐惧。
一瞬间崩塌的信任,和后一秒随之而来的理智,思考能力回笼,林心予后知后觉这不可能是一个局。
顾无觅如果另有所图,早该下手,而不是等到现在。
她下意识想要摇头,但身体仍旧不受自己的控制,呼吸和心跳都逐渐平复,声音也已经恢复了冷静:“没有。”
她说:“我……有些不适。”
这是实话。
怀疑一旦生出种子,必然在两道意识中产生隔阂,这是无法消弭的,只会导向分离的走向。哪怕最终合为一体,也会留下后遗症。
顾无觅又叹了口气,喉咙里都是速溶咖啡的酸味:“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我没有将主位还给你?”
林心予沉默不言,她在这短暂的交锋里已经猜到了原因。
“我刚才一直有在尝试退到副位,”顾无觅说,“但你似乎并没有回到主位的意愿。”
易拉罐被她捏得“啪”一声响:“你不愿意?”
林心予反驳得没什么底气:“没有。”
顾无觅耸了耸肩:“那就是潜意识不愿意了,或者我潜意识不愿意还给你——你觉得哪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林心予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去中哲抓个同学来算一卦便知道了。”
顾无觅欣然同意:“啊,也行,要不一会儿回宿舍你自己抽一次塔罗?”
林心予:“……”
顾无觅的存在究竟是玄学还是其他无法解释的力量这一事暂且说不好,林心予将注意力转回到当下的事上来:“那一会儿给文博系送符纸,你去还是我去?”
“什么送符纸,你不知道这是符纸,这是物证,很重要的,”顾无觅心平气和地说,“说实话,我并不想让你去。这符纸是非送不可吗?”
这话就好像很多人上学上着上着会问“这份学历我是非要不可吗”,或者上班时崩溃质问自己“这份工作我是非做不可吗”,其实都是不愿意面对的现实。
“或者你有其他什么无害化处理方法。”
“没有,”顾无觅说,“我们还是多尝试几次主副位交换比较实际。”
尝试是实际,但尝试结果可能不那么实际。林心予没报什么希望,最后结果果然也没让她失望。
“啊,失败了,真是一点也不令人惊讶呢呵呵。”顾无觅抱着两个酸奶罐子蹲在长椅面前,保安路过时再次疑惑地扫了一眼,目光触及地上的易拉罐,顿时神色变成了“果然是喝醉了啊”,冷静地继续巡逻。
“精神状况好像不是很稳定,”林心予受她感染,“题外话,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为什么一定要抱着两个罐子,这个吃剩的酸奶罐是?”
“赔给你的,”顾无觅说,“因为装符纸的这个肯定是不能要了,所以再吃空一罐将罐子赔给你。”
林心予扶额:“其实也没那么……必要。”
“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的,因为……等等,”顾无觅忽然意识到什么,“你刚刚是不是碰了一下额头?”
“是吗?是有这个想法,”林心予垂眸看了一眼,确认了,“啊,回来了。”
“谢天谢地,”顾无觅松了口气,“快,我们赶在受任何不知名外力影响换回来前先把这个烫手的符纸、不是,罐子、不是,物证送走。”
第106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林心予将咖啡罐子和酸奶罐子一起丢掉, 快步向双子楼走去。
“诶酸奶罐子,”顾无觅迷茫地喊,“你扔了?”
林心予“嗯”了一声:“用不上。”
“你现在说用不上, ”顾无觅道, “扔完一会儿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它就展露出真正的价值了。”
林心予言简意赅:“半夜拿着空酸奶罐子在双子楼晃, 似乎看起来脑子不大好。”
“……不会有人特意翻监控的吧。”顾无觅想了想那个画面,又记起来林心予今天穿的白色长裙。
等等,那她一会儿进入镜子,穿的也会是这身白色长裙。
大半夜的身穿白色长裙的人从镜子里飘出来在双子楼游荡,这要是被人看见,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
就当是为校园怪谈贡献一点素材了。
林心予听见顾无觅打了个哈欠:“我们速战速决。”
林心予并不觉得困,顾无觅刚在主位时才给自己灌了杯咖啡,这会儿睡意全无,甚至比白天上课还精神。
“你状态不对,”林心予没有给她留掩饰的空间, “是因为符纸?”
“被看出来了, ”顾无觅闷声笑了, “毕竟是外来者,受它的影响大一点也无可厚非,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刚才一直靠得很近所以这会儿身体实在承受不住了——所以我才说速战速决嘛。”
好在双子楼并不远, 林心予站在楼下时甚至离0点还差几分钟,她看了手机上的时间,下意识就要往楼梯间走。
“电梯还在运行, ”顾无觅及时提醒道,“怎么, 上次还没玩够,想再试一次?”
本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但林心予却突然问:“再试一次,会怎么样?”
顾无觅一怔:“什么?”
她没有问“会招出什么”,而是问“会怎么样”,顾无觅知晓她或许是对这场游戏的机制已有所猜测,与自己的推断倒是有些不谋而合。
顾无觅道:“可能会再出现另一个世界里的‘林心予’?还是别试了,到时候有三缕意识在脑海里,肯定会很吵。”
“如果都是属于‘林心予’的意识,”林心予摁下电梯按钮,轻声道,“那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名字和性格呢?”
顾无觅道:“因为时间流速不同吧,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据我推测应当是这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大致都与我所知晓的相同。”
林心予没再追问,电梯停在一楼,缓缓打开了门。
“我要上去吗?”她问。
“不用,”顾无觅说,“我先进电梯,然后你将盒子交给我就好。”
“怎么给你?”林心予问。
“就是镜子的原理,”顾无觅笑了笑,“镜子里外的动作会是相同的,只要能反射到,哪怕从一个角度看不见。”
她说得轻巧,林心予心中却忽然浮现出曾经足够宽阔的镜面中……潮湿混着模糊水蒸气的过往。
顾无觅没来得及感受身体的变化,这会儿已经从林心予身体中出去,来到了镜中。
林心予将开门按钮摁着,顾无觅在电梯金属的舱壁里待了片刻,一晃又去了正对着电梯门的一面。
比金属壁更清晰的玻璃。
但林心予看着映像仍旧觉得有些模糊,或许只是因为夜光暗淡,也可能是隔着两倍距离。顾无觅玩起眼睛微笑,却由于是在冰冷镜中的额原因神色并不自然,惨白的灯光反而映得唇红齿白更像从镜中爬出来的恶鬼。
林心予将罐子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抬起空无一物的右手触碰上去。
顾无觅在镜中偏过头,神色透露出错愕和问询。
林心予就在这一瞬间与她十指相扣。
顾无觅微微睁大了眼,神情除了惊讶还有些……纵容,但林心予能够感觉到她在努力将手撤回,却被自己紧紧握住,镜中镜外的意识崩身体都较着劲。
顾无觅抬起了右手,这是她此时与林心予外表最大的不同之处,林心予拿着盒子的手仍旧垂在身侧,似乎并没有受境内外必须动作一致相反的机制影响。
顾无觅在镜中写:别闹。
然后是:盒子给我。
林心予迟疑片刻,还是将盒子递给她。几乎是碰到镜面的一瞬间,盒子便从手中消失,而镜中人的左手上多了一个散发着幽暗黑光的模糊一团。
“这是……符纸?”林心予惊讶地问了出来,这与在镜外现实世界中看上去可不一样。
顾无觅点了点头,继续写:按电梯,出去。
林心予点点头,帮她摁了文博系所在的楼层。
顾无觅随着她的动作侧身,余光看见她摁了关门。
顾无觅:“?”
她想写字告诉林心予出去,不要留在这里,但却由于侧着身体,根本无法转身在镜面上写字。
林心予是故意的。
手中的符纸烫得厉害,镜中的气温低,鬼的体温也低,顾无觅将符纸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回左手。
电梯逐渐上升。
除了老旧的仪器发出难听刺耳的摩擦声,二人都没有说话,反倒衬得有些阴森。顾无觅目光落在手中的黑色光团上,逐渐有些看不清林心予的影子。
还有最后几层楼,林心予转过身来。
顾无觅写字:为什么不走?
林心予道:“你为什么希望我走?反正都是会被监控拍到的,活人去放,反倒不会显得做贼心虚。”
顾无觅叹了口气。
好像在某些事情上意外地聪明起来,这可不好办……她望着林心予身边的好感度条,好不容意升到90%/10%,这会儿又跌回85%/15%。
如果她猜测的机制没错。
顾无觅眼神一凝,林心予跟着移动目光,却只看见一片模糊的背景。
“在看什么?”她问。
顾无觅与她眼神交汇,摇了摇头。
不对。
林心予猜测她正在看的东西,自己并不能在镜中看见。
“镜中世界,与外面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双手往后撑在扶手上,状似随意地问道。
顾无觅又是摇头,但意识到这个回答实在敷衍,只好写字:很多。
“到底是没有还是很多?”林心予轻笑一声,“有些矛盾了。”
“一会儿送完东西回来和我讲,好吗?”她问。
顾无觅被她瞧了一会儿,她好像很紧张,抿了抿嘴唇。
再然后抬手写字:好。
林心予看着那字,不知为何显得模糊,而且并非是水蒸气凝结又被划开的产物,而是隐隐透露出暗红色的光。
电梯门开。
半夜的双子楼办公区并不如白日一般敞亮,只有零星几盏灯,勉强能够看见路,连两侧办公室的门牌号都在应急出口绿色的指示灯照耀下显得阴森。
应急出口的灯光标示上,绿色人影正大步迈向它所以为的安全所在,奔向下一场逃亡。
“我不出去,”林心予说,“我等你回来。”
她的手指虚虚靠在“开门”的按钮上,每当门又将关的迹象时便摁一下,电梯起先还微微有一点下坠感,这会儿开开合合,倒是稳住了。
那么顾无觅随时可以凭借电梯里的这面镜子回到林心予身边。
她拿着罐子走远了,林心予在镜外看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边缘,心知这便是她先前所说的某个特定视角瞧不见的地方。
如果她只能依靠镜子移动……这层楼除了电梯壁能反光,还有什么能够映出人像的存在吗?
顾无觅穿过镜中狭窄阴森的走廊,镜面反射后的建筑构造并不如现实中的清晰,两条路重叠交汇在一起时会被压成同一条。她小心踩过同样花色的地砖来到文博系负责处理举报等事宜的办公室门前,将符纸放在了地上。
确认这个地方已经彻底无法与林心予同步动作,顾无觅将手贴上了墙面。
好烫。
墙面的冷意总算是让温度降下来几分,尽管她再低头看时,手也已经有些模糊了,丝丝缕缕的黑气环绕而上,正逐渐向上侵蚀,似乎正在“吃掉”作为顾无觅的一部分。
顾无觅“嘶”了一声,甩了甩手,模糊的部分重新“生长”出来,但相应的,她的整个身影都变得比先前要更为虚幻。
没过多久黑雾再次缠上来。
她叹了口气,敲醒了长时间待机的99::“怎样才能让这玩意儿停下?”
996的启动过程漫长,在这个几乎是纯意识沟通的副本中,它为了隐藏自己的存在,很少出现。以及拜这一从未有过的、并不明确的好感度累计方法所赐,顾无觅一次技能卡都没有抽过。
这种名存实亡的福利制度与上班上学时领导画大饼有什么区别?
996吓了一跳:“请宿主千万不要以意识的存在状态死亡!”
顾无觅半眯起眼:“为什么?”
第一次见人工智障惊慌失措,有点好玩。
996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下一句话已经再度冷漠下来:“意识存在死亡对系统造成的伤害过大,将影响后续副本的匹配稳定度。”
“啊,”顾无觅说,“还有什么有趣的副本?不同于主角受对攻向下兼容道路的?”
996:“不同于文本构成形式的。”
顾无觅:“?”
那是什么?
第107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类似于乱码, ”996说,“副本中将出现不符合寻常逻辑之事,如果bug太多, 主系统将难以全权控制。”
顾无觅若有所思, 主系统对副本的控制也会出现力不从心的状况, 那么姑且可以暂定她已经经历的三个副本都是相对安全稳定的,尽管996还是会不时出现掉线等情况。
从人工智障嘴里撬不出更多信息了。此时顾无觅听到回廊尽头远远地传来敲击玻璃之声,应当是自己在此停留太久,林心予正设法联系上自己。
但其实也刚过去几分钟而已。
顾无觅默数着时间,等她从镜子里出去后,从镜外带进来的肤质会自然而然随着她的离开而映射到镜外的现实世界,尚若水的处理结果自会有院系定夺,此事告一段落。还差最后一件事,她也差不多是时候离开了。
顾无觅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远远望见电梯时, 半眯起眼能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倚着扶手, 也随她的目光看过来。
但这个时候招手, 真的会有鬼故事的代入感吧。
她这样想着,手却不自觉抬了起来,向着林心予的方向伸出, 对方也做了一样的动作,中间隔着漫长的走廊,和坚硬的玻璃。
嘴角有些微扬, 但很快又压下来。顾无觅甚至感到撑在扶手上的左手施了点力——怎么这么多小动作?
她们能够望见彼此之时,哪怕只是一片衣角、或是模糊的影子, 镜内外同步的规则也已经作用在她们身上了。
顾无觅来到镜前,像镜面伸出手。
很温暖……活人的体温。
游魂存在于冰冷的死后世界, 冰冷才是会减缓尸体腐烂速度的环境,可尽管如此,潜意识还是会渴望活着,渴望生前的体温,哪怕会被烫伤。
但也只有一瞬。
就在二人的手指都触碰到镜面、触碰到彼此的那一刹那,视线被一层白色光晕笼罩,再恢复时,已经回到了林心予的身体里。
林心予问她:“没事吧?”
顾无觅在心中回答她:“没事,放好了。”
“嗯,”林心予应了一声,又问,“你能直接控制身体吗?”
顾无觅一怔:“什么?”
“上一次交换位置的时候,我在副位也能够控制身体,这种情况从前没有过,”林心予解释道,“有什么说法吗?”
顾无觅心说这都被你记起来了,但面上还是道:“契合程度加深了吧,没什么特别的。”
林心予点了点头,顾无觅有些累,现在只想合上眼睛安安稳稳睡一觉,对似乎还精神着的林心予说:“走吧,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沉默下来,林心予也没有主动说话。她现在对尚若水倒是真没什么感觉了,而举报信和证明也也已经交过去,作为林心予“另一个自我”的执念似乎已经走到尽头。
还剩什么可以挑起的话题呢?
林心予一向不是会活络场子的性格。
她摁了电梯,漫长的下行途中转头看向镜面,脸色被白亮的灯光也硬的惨淡,眼眶下有轻微的乌黑,好像很累。
咖啡让她的神智保持清醒,凌晨却总让人泪有所疏忽,就这么一会儿她已经将各种没来由的胡思乱想在脑海中都过了一遍。
“这都是些什么啊。”顾无觅的声音忽然响起,嗓子还有些黏,像是刚从一场梦中被惊醒,也或是已经快要沉入梦境。
林心予忽然反应过来此时自己在主位,无论想什么她都能听见。
也就是说刚才的胡乱猜测……
“已经结束了,”顾无觅说,“在处理结果出来之前你去找尚若水说清楚,这段关系到此为止了。”
林心予:那我们呢?
她只有一开始才会将毫无保留的爱意与欲望都一并奉献给她,这段关系比起单纯的帮助更像是一个交易,她是顾无觅借此达成曾经生者心愿的工具,仅此而已。
这个时候更加患得患失起来。
然后她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脸。
林心予怔了下。
“怎么还将自己物化了,”顾无觅无奈地笑,“没有的事,别瞎想。”
算是工具吗?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
但副本任务者不会对工具产生感情的吧?
她好像陷入了一道很难的自证陷阱,好感度需要用一颗真心来换,可人的感情和经历都是有限的,她不得不学会在旧的副本结束时从中抽离,紧接着又投入新的人际关系。
在这套流程中她其实才是丧失最原本自我的那一个。可她极少感到痛苦,或是难以剥离,她猜测是受到主系统控制的原因,,一定程度上是她被物化,她为了实现原剧情中“顾无觅”这一存在者的心愿,才会不断地穿梭于此。
但作为原主的“顾无觅”会在这个过程中实现愿望,与自己获得任务对象的好感度,这二者并不矛盾。
原主一定是存在的,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前两个副本中下意识的肌肉记忆造不了假,只不过在林心予的剧情中* ,情况并不如前两个简单。
原主作为被招鬼游戏招来的“另一个林心予”,按理来说与林心予本应当是一体两面,除了不属于这个世界以外,与林心予的本质并无差别。可顾无觅自身却作为穿越者,打破了“一体两面”这个规则。
原主与林心予本质上是同一缕魂魄,但她不是。
她本就是顶替原主的外来者,却从书中知晓林心予的过往,所以才能支撑她编造出的自己其实是另一条时间线上已经死过的林心予的理由,但这样一来她的目的无非只有两个,守护,或是复仇。
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似乎都已经实现了。
难得林心予的心绪像来时的路上一样宁静,她没有说话,顾无觅也不再挑起话题,就着林心予此时的心声思考目前已过的剧情。
困倦感似乎也没有那么深了。
不过……如果不是与主位魂魄同步的话,她的困倦感原本来自于符纸所造成的不可逆伤害,怎么会在这会儿好起来?
林心予的心声自动转化成了令人舒适的背景音,顾无觅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所有的音节收尾都落在“阿”上。
她有些迷惑,不由得又出声问道:“虽然知道你是借以停止其他思考但是我还是想问……你在,念什么?”
“《大悲咒》。”
顾无觅:“?”
“《大悲咒》,”林心予冷静地道,“我书架上有,专业课闭卷考填空。”
顾无觅:“……”
“有点耳熟,”她说,“但好像又不那么熟,我之前有听过吗?”
“没听过但是可能看过,”林心予想了想,“之前我不忙的时候应该从书架上拿下来看过在心里默念的,那时你应该还听不见?”
顾无觅记起来了,似乎是极早的时候,林心予甚至还没有确定自己的存在之时。
不过说起来自己的力量也是突然增强的,最早被召唤出来的时候甚至不能与林心予进行直接交流,而是有一天晚上突然便……
这个世界中有其他玄学力量的增益能够是自己的存在更为具像化。
这一认识随即让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情况:以林心予目前的状况,如果知道这种方法后,可能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留下。
可这并不是顾无觅所希望看到的。
她不能再让自己的力量变得更强,以至于与林心予原本的魂魄平分秋色、甚至抢到完全作为“守护者”的形象存在,她最终只会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走下去。
两缕魂魄、两道意识、双重人格——无论任何一种都是病态的。
林心予察觉到不对劲,温声问:“怎么了?”
顾无觅不知该怎么回答,但她下意识想要抿唇,唇上传来清晰的触感。
林心予的声音还透露着疑惑:“你……能控制这具身体了?”
“为什么?”她如此聪明,“刚才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吗?——《大悲咒》?”
顾无觅彻底麻木:“不,是飞天意面神教。”
林心予:“?”
“那这个世界的规则还挺超前,”她斟酌着道,“毕竟飞天意面之神会修复世界的bug。”
“你也算是其中之一吗?”
顾无觅眨了眨眼,她甚至没有刻意去控制,但林心予却跟着动作。
似乎彻底失控了。
这时她们已经穿过一大片草坪,碎石子铺砌的小道——所有能够拖延时间让人静下心来重新思考当前局面的地方。林心予刷了校园卡进宿舍,推开门在穿衣镜前停留片刻。
这一次,顾无觅的视角没再转换,她眨了眨眼,看见镜中一模一样的倒影。
习惯了不同,这会儿再见正常的镜像,反倒显得镜中人没有灵魂似的诡异。
她正在逐渐被这场意外的玄学事件同化。
“啊,”顾无觅无奈扶额,眼神与镜中人错开,“有点难办。”
这个点舍友已经睡下,宿舍的黑夜里,她站在穿衣镜前,借着从门缝里透出走廊的一点灯光打量自己,好在她们的沟通仍旧能够以心声的方式进行,倒是没有吵醒她人的风险。
“你不会离开了吗?”林心予问。
顾无觅从她有些轻颤的语气中听出欣喜、惊讶,和一点微不足道的询问。她们太熟悉彼此,像是已经笃定这个事实不会改变。顾无觅察觉到心跳又快起来,脸颊甚至微微有些发热。
她在黑暗中被迫抬眸,再次直视自己的眼。像从前能与另一道意识交流一样,缓缓地、无声地笑起来。
第108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乖, 听话,太晚了,我们先睡觉。”顾无觅哄她已经哄出经验, 只是未免有些敷衍。
林心予无声地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自己的眼神, 究竟此刻透露出是谁的神色。是属于林心予,还是“顾无觅”?
她已经不是稚童,不会再信“睡一觉所有事情就解决了”这种鬼话。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自然而然的童话,只有欺骗和隐瞒,还有自以为善意的谎言。
但她也过了会固执地重复一个问题直到得到满意回答为止的年纪,显得有些不明事理,看人眼色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学会的技能。就像是现在明知顾无觅在逃避这个问题,不愿意正面回答,她却仍旧无法再鼓起勇气问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真话。
说到底真假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人只会选择性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我困了, ”顾无觅说, 像是某种恰当的让人挑不出拒绝理由的示弱, “太累了,先休息。”
她甚至没有给出之后的安排,譬如“这件事明天再聊”。
林心予点了点头, 自是洗漱收拾无话。时间的确太晚,她放轻了动作以免吵到舍友,提着洗漱用品篮到洗漱间时还是不自觉去看镜中的人影。
这一次不再有人影会出现在她的身后。
冷水让人清醒, 顾无觅也连带着强行撑起了精神,林心予擦净水珠, 忽然道:“我睡不着。”
“我还不困,”她说, “谁在半夜十一点多喝下一整罐咖啡,这个点都是不会困的。”
路过的人只会以为她是自言自语,更何况谁会在意并不熟识的同学在干什么。
不到凌晨一点也算不上晚,她们宿舍睡得早无非是因为明早的早八。
“不睡明早起不来,”顾无觅若无其事地接了话,“先上床吧。”
“继续靠咖啡吊命,”林心予掩在洗脸巾下的嘴角弯了一下,很快又平下去,“你买的咖啡,对我负责。”
这都扯到哪儿去了。
她都能感受到林心予的嘴角压不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从一段不健康的恋爱关系里脱离出来是女人最好的医美,可顾无觅知道她其实只是因为断定自己走不了所以掩饰不住的高兴。
可无论如何她只是想有人陪在身边罢了,她习惯了被人保护,像温室里的花朵,精致有残忍,离开熟悉的环境和照料只会迅速走向死亡。
顾无觅无法从她的身体里抽离,甚至再没有机会看见她的好感度数值条。
“那就躺床上看会儿文……”她本想说看点文献,毕竟遇事不决看点文献,睡不着觉也是一样,但话未出口又意识到不妥,欲盖弥彰地掩饰过去,“手机,过一会儿就困了。”
林心予不置可否,倒是没再缠着她说话。顾无觅懊恼自己已经暴露的够明显了,同处一具身体的不好之处便在这里,任何一点细微的语气变化都逃不过感知。
“我再想想,”顾无觅是真的倦了,“剩的事,我再想想。”
林心予踩着梯子爬上床,赤脚踩在微凉的木梯上,空调的冷风从衣摆钻进来。未拉紧的窗帘缝隙里透过一点破碎的月光,空调运转的细微声响中,她将自己裹紧了被子里。
热。
半梦半醒间好像身处火中,力量却在流失,好像失血一般体温逐渐降下来,冰冷的体温却被放在火中炙烤。
她从并不记得内容的噩梦中惊醒,额角坠了冷汗。
这时她听见内心深处传来的一声轻叹:“换我到主位吧。”
她也刚从梦中惊醒一般,短短几秒钟去额已经想清了事情的原委。林心予再次躺下闭眼,片刻后已经身在副位。
顾无觅将身上的被子挪开些许,总算是没再觉得像方才一样热。体温倒还正常,只不过她作为并不属于活人世界的意识与林心予现有的意识逐渐融合,后者必定会受到某些影响,譬如对体温的感知。
她其实有些不确定如果林心予体温正常,只是感知出问题的话,贸然让体温降下去会不会着凉……但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总不能一晚上就闷在火里。
意识很快逐渐昏沉下去,顾无觅知道林心予也会陷入沉眠。
本该在夜晚结束的一切,终究还是被带到了天明。
次日清晨林心予摁掉了七点多的闹钟。
林心予还没完全清醒,在心中对顾无觅说“再睡会儿”,然后不等顾无觅反应过来,先伸手摁掉了震动模式的闹钟。
顾无觅坚定的意识没能抵过熬夜后自动开启睡眠模式的林心予,她模糊中听见舍友低声讨论“心予没起床啊”“这节课点名吗”“无所谓,点名帮她答了就行”零星的几句,继而也失去了意识。
于是再度自然醒之时,宿舍里除她以外空无一人。
林心予十分冷静地摁亮手机看了课表,然后打着哈欠晃去洗漱。
她忽然对着镜子打招呼:“早啊。”
顾无觅在心里回答:“早啊。”
“不是梦,”林心予还有点恍惚似的,“竟然真的不是梦,竟然真的融为一体了。”
顾无觅觉得这简直是魔怔了。她一直以来担心的事在昨晚就成了现实,这会儿已经有些许麻木。至少在睡醒的五秒钟之内她就已经将主位转移给林心予,算是规避了可能会发生的诸如林心予干脆就此将身体控制权全权交给她这种事。
但并不能改变此时还是有些心累的事实。
她在副位思索良久,结合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来看,还是觉得问题出在予尚若水合作的那个江湖骗子身上。两缕意识融合的原因大概率是单独的任何一缕都已经虚弱到无法独立支撑行动,换言之力量消耗得太多,或是魂魄被转移得太多,顾无觅觉得二者皆有。
她能够感受到尚若水两次下手后,自己被转移走的魂魄都没有消散,而是被装在一个特定的容器里。所以只要将丢失的那一部分寻回,二人的魂魄再次分开,事情应该便能得到完满的解决。
但她并不希望林心予再次与尚若水扯上关系,林心予自己大概也不会有这个勇气。综合来看要绕过尚若水直接找到那妖道——姑且这样称呼,反正她身上杂七杂八揉合了不知道多少种不同力量体系的玄学,修的也不是什么正派术法。
她与林心予任何一道意识都没有被完整地剥离出去,尚若水看似是失败了。但如今她们两道魂魄逐渐有合二为一的趋势,说明被抽离出的魂魄已经多到了接近一缕完整的程度,而那人无论是要查验还是炼化,最终都会循着魂魄的气息追到她们的诞生之地。
这个诞生之地本该是与林心予产生联系最深的地方。不过既然又多了一个顾无觅,那么自当是……双子楼的阴阳分界之地。
顾无觅上一次力量强化被林心予感应到,从而分离出来,是在双子楼东西相连的第十四层。可这个位置仍旧处于林心予原本所在的世界,毕竟是她被林心予所接纳而非林心予被作为外来者的她所同化。
那么需要寻找一个阴阳平衡的地点,让她与林心予的魂魄的力量能够平分秋色,这个位置应当不在双子楼。
但距离双子楼也不会太远。
顾无觅对这座学校的建筑分布并不熟悉,不过倒也不急于一时,毕竟两个世界感应最强的时候,应当在……这个月中。
月光最盛的那一天。
她最多还能陪林心予过完这一周剩下的时间,下一个满月在五天后。
林心予洗漱完回到宿舍,手机毫无征兆地亮起来。
竟是尚若水发来消息:昨晚的课有一部分老师讲太快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可以借你笔记看一下吗?
顾无觅评价道:“好没有新意的搭话方式。”
林心予一面拆开面包的包装袋,一面饮了一口果汁,看聊天框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中……”和昵称变来变去,没着急回复,而是疑惑地下意识求助顾无觅:“怎么回?不是昨天晚上才开始冷战吗?”
顾无觅心说还能怎么回事,无非是那江湖骗子觉得容器里的魂魄差不多够了,附在你身上的邪恶外来物已经被清理干净,与尚若水钱货两清,后者觉得现在一切正常了呗。
顾无觅道:“正常回吧。一般有人来找你借笔记你怎么回?”
林心予打开电脑翻出文件夹里的笔记文档:“就给她啊。”
但下一刻她顿住了。
差点忘了,昨晚她也没怎么听课,几乎大半节课都是直接录的音,折腾了一晚上还没来得及整理。
她听见顾无觅没忍住笑了。
“不准笑。”
然后她也笑起来。
“别噎着。”顾无觅不忘提醒。
林心予咬着吸管思考半晌,慢吞吞地打字回复过去:“不好意思宝字,我昨晚课上在干别的事没来得及记,你找别人问问呢。”
聊天框顶部在“对方正在输入中……”和昵称之间反复横跳了一个世纪。
再然后终于停止了。
顾无觅:“噗……对不起没忍住。”
世界清净。
第109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顾无觅在这几天抽空研究了手机导航上的地图,确定了作为双子楼外真正阴阳平衡的地点应当在校园最北侧的行政楼。
林心予尚不知晓她究竟要做什么,顾无觅只与她道是将被剥离的魂魄找回来, 尽管部分事实也的确如此。被抽走的一步分与留下的另一部分始终有着相互的影响力, 当另一部分发生质变时, 难保正常运转的一部分仍旧能够支撑正常运转。
退一万步讲,在原本的故事线中,林心予便是被抽走了一部分魂魄,而原主剩下的另一部分又无力与林心予所剩的融合,才导致最后她几乎已经无法维持正常人类的思维能力一事。
触控笔在截屏上勾连起两个地点,林心予问道:“你确定在这里?”
顾无觅念出了它的名称:“行政楼(旧)?已经废弃了吗?”
林心予道:“不是很清楚,没去过。”
偌大的校园里建筑众多,甚至某些经济实力强悍的学院一个系便能建几栋新楼,没去过也正常。
“但若是在北侧,”林心予想了想, “有点远, 得骑车过去。”
“而且我不确定会不会有门禁……你确定要去的地方是这里?”
顾无觅不确定也得确定, 毕竟这附近看上去空旷得很,就只有旧行政楼这一栋显眼的建筑。方圆几百米都荒无人烟似的,只有几座矮小的房子。
“旁边这几栋房子是?”
“也不知道, ”林心予撕开糖纸,她还在等早餐燕麦多泡一会儿,先吃颗糖垫着, 咬着糖含混不清地道,“这一片都是很老的校区, 从我入学起就说过不了多久要拆了重建的——当然,以学校的效率, 等我毕业都不一定能看见新楼。”
顾无觅想安慰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顺着说了一句:“毕竟历史悠久,没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就算不错了。”
林心予:“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旅游景点?”
顾无觅:“?”
林心予:“这些建筑在外界导游口中分别流传着‘院士曾经住过的宿舍’‘文学家曾经上过课的教室’‘学术泰斗曾经参与过设计的建筑’……等美名,你想挑哪一个信?”
顾无觅:“……”
“毕竟历史悠……”
“不过,”林心予状似无意打断了她的垂死挣扎,“你不是另一个世界中的我吗?应该跟我是同学校同专业?你不知道学校的这些地方吗?”
顾无觅呼吸一滞,再然后平静地道:“死太久,忘了。”
扮演合格鬼魂的第一步,平静地面对自己已经死了很久这件事。
“原来如此,”林心予说着,触控笔在纸间转了一圈,“我还以为学校的构造也会不一样,你来了应该会有蝴蝶效应吧?之后我们所经历过的就是你从未有过预料的事了,真是期待呀。”
顾无觅此时不敢给她太多幻想的余地,毕竟在自己的计划里过不了几天就会彻底结束这个副本,只好又顺着道:“嗯嗯。”
“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林心予似有不满。
顾无觅脑子里还在计算时间,闻言道:“听了听了,所以我们周日晚24点前需要到这个……旧行政楼的地面一层,有什么问题吗?”
“有。”林心予道。
“嗯?”顾无觅耐心地等她讲。
“首先,”林心予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我们做什么事都需要在凌晨如此阴间的时间?”
顾无觅:“……因为,你们专业课应该会讲吧?”
“其次,”林心予忽视了她有没有都一样的回答,“这栋楼没有地面一层。”
她随手新起了一张画布:“它的‘地面一层’实际上已经离地面有两米左右的高度,而负一楼一半在地面,另一半在地下。”
顾无觅“嘶”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道:“那更好。”
“就去负一楼好了,”顾无觅说,“为表感激,请你喝一杯饮料,奶茶还是咖啡?”
林心予兴致缺缺,搅拌着杯子里的燕麦:“有什么区别?反正付款的是我。”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打开小程序下单一杯拿铁,毕竟没有咖啡的早课事上不下去一点的,她再也不想在课后听录音补全笔记,录音设备里的噪音是对听力和耐心的双重折磨。
“没事,我帮你做点作业就当是补偿……你这是要去上什么课?”顾无觅良心尚存。
林心予将笔电从书包里拿出来,将iPad和触控笔一起塞进去,不知为何顾无觅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嘲讽:“梵语。”
顾无觅:“……”
还是算了。
一节恍若天书一般的课过半,顾无觅前所未有的精神,这股力量并不来自咖啡,而来自上古音节的迫害。
林心予喝东西的速度慢,一节课过去桌上的拿铁几乎还是满的,冰块融化,咖啡和牛奶的味道都淡下去,一碰杯壁便一手水。
顾无觅抽了卫生纸来砸掉水珠,以免碰到iPad屏幕上写字时接触不良。理智告诉她弯弯绕绕的字母都长得差不多,意志却清醒地开始进行课堂小练习的转写。
真是疯了。
果然属于最原初世界的力量才是这个世界最行之有效的法则,而她作为任务者从外界带来的能量在这个世界属于一种纯粹的消耗品,消耗过便无法补充。她能够感知到两人的魂魄都如听仙乐耳暂明一般地充满了力量,但随之而来的后遗症却会是,由于魂魄缺失而无法消耗这些力量,林心予今晚很可能会失眠。
她后知后觉林心予遇见自己后作息的确变得更加阴间了,为了蹲守凌晨0点这一特殊时间,半夜三更从宿舍出门一直到凌晨一两点才回去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主副位换来换去,林心予连上课时间都得记混。
更别提与尚若水打交道的那几次,几乎就由于各种各样的玄学因素而没睡过好觉。
林心予咬着吸管又喝了口咖啡,苦味和牛奶的淡甜在口腔中蔓延,顾无觅没忍住影响了她上课:“好甜。”
“是吗?”林心予说,“半糖。”
顾无觅道:“在拿铁里加糖简直是邪/教。”
林心予的关注点出奇的偏:“这是个很难被用英文准确翻译的词。”
顾无觅:“……”
“不过,”林心予说,“我们的口味也会有所差别吗?”
顾无觅知道她又在试探自己与她究竟是否为同一个人这件事,人的习惯实在太容易暴露,要想扮演好一个,尤其是与本人相处之时,其实是很难的。顾无觅只好又编了新的理由:“人死后味觉会退……会变得更敏感,这就跟大多数人类小孩长大后味觉退化所以觉得蔬菜没那么难吃了是类似的道理。”
反而显得更欲盖弥彰。
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忽,又被林心予在拉锯战中取得胜利,视线落点重新回到笔下的字母上来,顾无觅被迫盯着看了一会儿,竟然觉得……
好像真的有一点微弱的感应。
这种感应绝不会来自她自身,毕竟她对自己的外语能力了解得清楚,说是几乎从未接触过梵文这种小众的语言也不为过。那么这种微妙的感应只有可能来自两处地方,林心予,或是真正的“另一个林心予”。
在此之前她已数次确认这个副本中作为原剧情线中魂魄形式存在的“另一个林心予”并未插手其中,但根据前两个副本中原主的影响会逐渐增强,甚至到后期开始间歇性取代自己的意识而存在这件事,此时副本接近尾声,原主出现也并非不可能。
但无论是她与林心予,还是她与“另一个林心予”,差异都是巨大的。
同在一具身体中朝夕相处,想要伪装成另一个人,是很难的。
顾无觅心中闪过一丝疑惑,这时下课铃响,她才从被梵文支配的恐惧中拯救。林心予收拾好东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扫了辆共享单车。
顾无觅疑惑地问道:“不回宿舍吗?扫车干什么?”
“去旧行政楼看看,”林心予低头操纵手机页面,“你不是周日晚上要去旧行政楼?我方向感很差的,到时候天黑没几盏灯更容易晕头转向,先去认一下路。”
她试了试刹车和转向,然后轻快地穿过双子楼。顾无觅能够感受到她此刻的自由和无虑,好像曾经沉重不堪的过往都被抛却,等待她的是一段新生,永远被庇护的、永远被爱着的新生。
可顾无觅知道,她从未有一刻准备好独自面对未来。过往的枷锁仍旧将她牢牢束缚,她困在过去的泥沼里,将试图拉她出来的人当作又一段浮木。
但她会消失,会离开,会用尽一切力量将她从溺水的窒息里拯救出来,然后再一次离她而去。
树荫下袭来一阵凉风,林心予在路边停车关锁,将外套从书包里拿出来穿上。婆娑树影间的阳光晃眼,她抬手遮着太阳,半眯着眼:“到了。”
第110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树荫能完全隔绝阳光的热意似的, 林下吹来的风也是冷的。隔了会儿林心予才适应骤然暗下来的光线,穿过堆叠着未扫落叶的小道,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这里?”
顾无觅借着她的眼睛打量四周, 说:“确定……吧。”
树枝是不知道多久没修过的, 路边的矮灌木是疯长的, 脚下的落叶踩上去已经不再松脆,略用力甚至能够感受到湿泥一样的质感。
“看上去很久没打理过了,”林心予抬眼看了下行政楼,“不过里面还有灯亮着,说明没有完全废弃。”
但也只有零星的几间屋子亮着灯,她向上走过半层高的阶梯,玻璃门旁边的地上横躺着一个破旧的玩偶挂坠。
林心予垂眼看过去,不知为何觉得颇有些阴森。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与此同时她移开了视线:“别看。”
一阵风吹过,屋檐的角落风铃声清脆悦耳。
“尽量避免与这种地方的人偶对上视线……”
但林心予显然是平时在路上看见掉落的玩偶, 会捡起来放到一旁乖乖坐着等失主来认领的人。
她们踩过的地面甚至有一层薄灰, 林心予伸手搭在玻璃门生锈的把手上, 略微使力,没推动。
顾无觅瞥到一旁的刷卡机:“有门禁?”
林心予刷了校园卡,再推仍然纹丝不动。她想了想, 从校园预约小程序进去,找到旧行政楼填好了预约信息。
还是没能推开。
“可能时间太久,失效了?”顾无觅猜测。
正当此时, 楼里忽然有人从楼梯上下来。顾无觅松了一口气,算是解决了开不了门的问题。她在门后等着人将门从里面打开, 里面的人与她错身而过时却问了一句:“你是学生?还是老师?”
大抵是身上并没有老师的气质,林心予犹豫了一下才答:“学生, 本科生。”
那人上下打量她两眼,手仍旧搭在门把手上,眼神狐疑:“哪个专业的?”
林心予道:“宗教。”
那人眼中的戒备淡去,似是顺口问了一句:“校园程序预约通过也进不了?可能是接触又不太好,老问题了,改天我去保修,你先进去吧。”
林心予道:“谢谢老师。”
然后走了进去。
玻璃门在身后自动合上,发出“砰”的一声。
林心予回头看时,地上的玩偶挂件已经被串在了门上,黑葡萄似的眼珠对着空荡荡的楼梯间。
“所以按理来说小程序预约后是能进的?”顾无觅道。
“应该是这个意思……”林心予低头看手机,却见屏幕上红色的“申请驳回”。
顾无觅:“……”
“往好的一面想,”她冷静地道,“至少我们进不去的话,校外人员肯定也进不去。”
林心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微微侧身顺着有些陡的楼梯往下,地下室里的低温顺着楼梯往上蔓延似的,她伸手扶住了栏杆。
“上一次下这样陡的楼梯,”她往下看了眼,不知为何短短几十级台阶却像没有尽头似的延伸往漆黑模糊一片的地方,“还是跟着老师在北边山上的一座寺庙田野调查。”
话音刚落她便踩到最底层的地面上,这里并不算是完全的地下室,但四周却没有窗户,只有排气扇半死不活地运转,上面甚至结了不少蜘蛛网。
林心予察觉她刚才认为前面漆黑一片并非没有原因,而是因为往前走一小段距离,便是一道被锁住的门。她试着推了推,没推开,旁边也没有看上去可以刷卡的地方。
“是死路。”她道。
“天无绝人之路,无即有,有即无嘛,”顾无觅伸手试了试,确实推不开,反而蹭了一手灰,“没关系,说明校外人员也进不去。”
这是她第二次搬出这个理由搪塞,林心予终于没忍住问:“可是你要将被剥离的魂魄找回来,跟校外人员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要与那骗……神棍正面对上?”
她生出退缩之意,顾无觅却别无他法,只是道:“有一定可能。”
她撚着手上的灰,却觉得触感有些不对,似乎并非寻常积压的灰尘。更何况在江市这样的地方,常年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比起落灰,似乎更应该生霉生锈。
而眼前的大门除了瞧上去有些陈旧,生锈和发霉却都只是边缘,更像是经常使用的。
林心予已经将手指放在鼻尖轻嗅,道:“香灰。”
顾无觅:“什么?”
“香灰的味道,”林心予轻声道,“这里曾经做过法事?为什么?”
顾无觅道:“说不定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校园怪谈……你去校园论坛上搜一搜?”
林心予似乎不信,却还是打开手机,片刻后道:“没信号。”
她四面看了一圈:“还要留在这儿吗?要不将主位转给你来看?比较方便。”
顾无觅没答应,这里的确也看不出什么,能量波动这种数值检测能力抠门的系统是不会免费发放给她的,甚至还得靠林心予辨认出门把手上的灰尘是香灰。
她转身往楼梯上走,前方的光越来越亮,好像将地下室阴森潮湿的怪异沉重抖甩在后面。
“有什么收获?”林心予在地上一层站定,微微松了口气。
“校园怪谈有吗?”顾无觅却问。
“我看看,”林心予低头输入旧行政楼,然后往下滑过一大片无用信息,边走边低声念出来,“‘旧行政楼旁边的槐树没抗过台风’‘求助:旧行政楼怎么进?有几本想借的文献显示在旧行政楼资料室’……”
她低头看手机,差点撞上玻璃门,顾无觅猛地顿住脚步,林心予如梦初醒般抬头,玩偶坐在右边进门处的桌子上对她微笑。
刚才好像是……挂在门把手上?
可能是路过的老师将她捡起来放在了桌上以便再次开门时滑落下去,林心予这样想着,顾无觅却问:* “这里与负一楼没有门之类的间隔,刚才我们有听见有人进来吗?”
林心予记忆中似乎是没有,这种老式的玻璃门除非用力推上,否则会缓慢滑到某个特定的位置,最终合上时发出“砰”的一声响。
顾无觅刚才还告诉林心予少与这种来路不明的玩偶进行眼神接触,这会儿却微微弯腰仔细盯着它的眼珠。一颗已经有些脱线半垂下来,嘴唇的红线也缝歪了,一面向上翘起,另一面却是平直的,好像紧紧抿着唇。
就好像在这一个玩偶里住了两个性格迥异的人,一面喜一面哀。
“真可怜啊,”林心予不自觉地喃喃道,“一个人坐在这里,给它拍个照发在校园论坛上找一下主人吧?”
顾无觅没来得及制止,林心予已经举起手机拍拍照。她只来得及将手猛地往下压,最后停留在相册里的照片几乎是残影,却仍旧能看出人偶的平静的半面。
林心予好似突然从中清醒似的,顾无觅颇觉得有些麻烦,微蹙着眉头问:“只能看见一半,作何解?”
林心予轻声道:“可谓无,可谓有。”
“只见一面时……另一面尚未生可谓无;此面即将转变至彼面,即已含孕有彼面,亦可谓有。”*
“有无相生,有即是无,无即是有,”顾无觅将照片删除,“没有区别,有无都是一。”
她对着玩偶挥了挥手,走向玻璃门旁开门的按钮。解锁的一瞬间玻璃门发出“咔哒”的声音,她从沉闷的行政楼里走出,玩偶被关门刹那带起的风吹动,将微笑的一面转向她的背影。
林心予走向刚才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被顾无觅拦住:“别骑车了,走回去吧。”
她于是撑开遮阳伞王宿舍走,过了这片树荫便是一条似乎没什么遮挡,只能接受被暴晒命运的路。树荫的边缘好像泾渭分明的分界线,刚一走出阴凉下,体感温度便高起来。
林心予脱了外套叠好放回包里,院系群里辅导员发来新通知,大意是接学校紧急通知,最近有同学被诈骗,金额高达五位数,请大家务必不要参与任何封/建/迷/信活动。
非仅通知用的班群里,同学们已经就此开始了新一轮的聊天话题。
“怎么又有被诈骗的……”
“不是,这是重点吗?重点难道不该是被诈骗五位数吗?”
“谁的余额有五位数,分我(伸手)。”
“但说真的,我们院真的会有人被以这种理由诈骗吗?押一个不是我们院的。”
“不可能吧。插播一条广告:无偿算命(《周易》版),有意私聊。”
“同蹲,救救孩子的专业课作业吧。”
“同蹲,楼上优先,附赠塔罗一次。”
“或许有人需要符吗……不小心画多了,1r/张出,免费送也行。应该没什么实际效用,可以挂在宿舍起心理安慰的作用。”
“出xx佛塔的门票两张,可小刀,临时有事去不了。”
……
真是群魔乱舞。
不过尚若水竟然被骗了五位数?
真是令人震撼的投资力。
林心予感觉自己好像一款理财产品,尚若水用金钱的投入和回报比例来衡量与她交往的价值,这似乎带有某种功利主义的色彩,将她的存在与一些世俗意义上的利益划上等号。
这种现象倒也……挺有趣的。
顾无觅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会儿没注意林心予的心声,她的思绪便已经飞到不知哪儿去了。烈日下突然起风,林心予眼里进了沙子,她眨了眨眼睛,涩痛使眼角凝了生理性眼泪,她从书包夹层里翻出抽纸擦掉,顾无觅莫名觉得她的情绪不应该像这样稳定。
就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顾无觅忽然觉得林心予其实与从前相比并无太大改变,她其实并非不知晓尚若水对她的接近带有目的,而是潜意识里将功利性忽略、或是不在意尚若水真正的目的。
她只是习惯了身边有人存在,无论这个人是谁,只要释放出任何一点想要接近、想要达成更进一步关系的信号,她都会欣然接受。
对她来说有并非无,无亦并非有,“有”仅仅是“有”本身,而不是其更具有直观意义的“存在”。
“存在”可以被替代,但“有”不行。
从这一层面上解释,她才是最无情也最可能走向极端的那一个。
尚若水没有了还有顾无觅,那顾无觅不在之后呢?
鉴于这个副本存在方式的特殊性,她不确定会不会有新的“顾无觅”。
亦即原故事线中存在于林心予认知中的另一个“林心予”。
第111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自从与林心予的魂魄逐渐融合, 顾无觅已经许久没有机会看到林心予对自己的好感度条了。
而至于本书另一位主角尚若水的好感度,她一开始就没去刻意看过。这人目前几乎已经从她的身边消失,直到周五中午林心予忽然收到辅导员的私信, 问她下午有课没, 没课的话两点前去办公室找她。
林心予等到一点半上课高峰过了才往双子楼走, 她们院的区域在较高的楼层,只有极少的几部电梯能够到达。她摁了电梯,站在走廊上,手中的雨水还在往下滴水,难免让她想起那个第一次感应到顾无觅存在的雨夜。
电梯缓慢上行,中途人上了又下,到最后只剩她一个了。电梯门缓缓打开,雨天资料室潮湿的书卷气隔着一段距离迎面扑来。她转了个方向,凭着记忆走到了辅导员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轻轻一推便溢出冷气。
“来了?站那儿干嘛, 进来坐呗, 开着空调呢,”辅导员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摸出零食,“饮料在后面的箱子里, 想喝什么自己选。饮水机里能接热水,但……一次性纸杯今早用完了。”
林心予身后取了瓶矿泉水,又象征性地摸了颗糖:“谢谢。”
“客气啥, ”辅导员先是扯了一堆有的没的关心问候,林心予差点以为这次又是学校强制安排的辅导员一对一谈心任务, 但到后来她话锋一转,“我在群里发的那个谨防诈骗的消息, 你看见没?”
哦,看来不是一对一谈心,之前的谈心活动都是提前发通知的。
“看见了。”林心予平静地道。
“哎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那边查下去之后发现你可能也跟嫌……受害者接触过,让你近期注意着小心点,毕竟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闻言顾无觅道:“这么快,竟然都查到你身上来了。”
“导儿,”林心予没接她的话,而是心平气和地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没事的你别多想……啊?分手了?你跟文博系那个对象?”
林心予纠正道:“前任。”
“好吧好吧,前任,”辅导员松了口气,“吓死了。怎么分得悄无声息的。”
“刚分不久。”林心予试图拧开瓶盖喝水掩饰自己的无措,但却没拧开瓶盖,更无措了。
“我帮你,”辅导员从她手里接过水瓶,微微拧松便从桌上推过去还给了她,“分了也好,我还说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呢,看来是我多虑了。”
涉及到学生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过问,一句“行没事了,你回去吧”就要出口,林心予却先递了话:“还有什么事吗?导儿,没有的话我想先走了。”
“没事了没事了,就是注意安全,”辅导员连连摆手,“这么急,下午有事?”
“一会儿有课,文献还没看完,”林心予笑了下,站起身将椅子推回桌下,“走了,谢谢导儿。”
“诶,拜拜。”
与热情过头的辅导员道别,林心予转身合上门,弯腰拾起雨伞,走廊已经被行人带来的和窗缝里漏进的雨水淹过一遍,这会儿有些滑,她靠着墙挑没有积水的地方走,却没留神走错了方向。
顾无觅提醒她:“不对吧,来的时候没经过资料室啊?”
林心予抬头打量周围,微微叹了口气:“算了,绕一圈也能回到电梯口。”
顾无觅倒是对绕一圈没什么意见,只不过资料室似乎与几位院系的教授办公室隔得很近,她甚至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
好像魂魄的力量又充盈了几分。
还好刚开学不用写什么论文做报告,林心予经常回家,也没有在资料室自习的习惯。
电梯旁摆着一面不大的镜子,用以来往师生正衣冠。林心予路过时下意识望过去,完全一样的映像并没有多余的动作或神色。
顾无觅问她:“你真的希望一直这样吗?”
林心予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哪样?”
顾无觅似乎是叹了口气,林心予的心绪也受到影响,略微低落下来。她走见狭窄密闭的电梯厢,四面再一次都充满金属光滑表面并不清晰的倒影。
在电梯下坠到下一个暂停楼层有人进来之前,顾无觅听见她的心声:为我多停留一段时日。
但……
996发出系统提示音:“检测到宿主停留时间过长,请宿主加快推动任务进程。”
“不推动会怎样?”这个副本没有996的吵闹,忽然被熟悉的电子音包围,顾无觅还有些新鲜。
“强制剥离,或永久留下。”996冷漠无情。
顾无觅惊讶道:“我还能自己选?”
996打破了她的幻想:“系统根据实况作出决定。”
“OK,别催,快了,”顾无觅无语道,“帮不上忙就闭嘴。”
“检测到主系统下发功能内测参与名额,宿主是否需要报名?”
“什么功能?还有这种好事?报名,立刻报名。”
“好的呢,”或许是为了不背上“帮不上忙”的罪名,996以史上最快堪比大厂实习离职流程的速度过完了所有审批,“已为宿主申请到内测名额:副本力量增强buff,使用后一小时内有效。”
贵系统还是那么不爱在起名上花心思。
出于礼貌,顾无觅还是问了问:“具体效果?怎么使用?”
“宿主只需在心中默念buff名称便可启用,”996说,“该功能能够将副本内部分本生力量转化为宿主所用,且无任何副作用。例如对应到此副本,则为玄学力量。”
也就是换了个名号来给她送决战前的温暖而已。
“客服在吗?有个问题想反馈一下。”顾无觅说。
“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客服,宿主有何问题,请讲。”
“技能卡!我的技能卡!”顾无觅冷笑道,“每隔20好感度就能抽一次的技能卡!你不会告诉我犹豫这个副本的好感度累积方式特殊就取消抽卡制度了吧?这是虚假宣……996你还在吗?”
996:“检测到副本能量不兼容,已强制下线。祝宿主好运。”.
气温一路平稳,江市断断续续又下了两天的雨,最近是常有台风登陆的时节,辅导员在班群里转发了尽量不要出门的消息,然而这对并不放假的大学生来讲无非是在宿舍多吃几顿速食的命运。
傍晚的时候雨停了,林心予出门取快递时打着伞没听见雨声,起初还有些不适应,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已经不下雨了。
“紫色的天空。”她停在路边,透过半是金黄半是陈绿的树叶,被大片云彩遮住的阳光并不刺眼,落日的余烬里,江市极少出现这样诡异颜色的晚霞。
好像能让人陷进去。
顾无觅已经不再会像以前一样让她闭上眼,明日凌晨会有台风登陆,整座城市的天色都被笼罩在妖异的紫色里,美丽却又像是不祥的征兆。
前夜的风吹断了校园里不少并算不上矮小的树,但林心予对今晚出门这件事仍旧没有提出过质疑,就像是知道顾无觅总会将她庇护,再将她带回安全的所在。
她低头刷朋友圈里的照片:“真想去双子楼顶看今天的晚霞啊。”
顾无觅下意识劝道:“改天吧,早点回宿舍,一会儿又要下雨。”
“你能陪我去看一次吗?”
顾无觅没有答应,承诺总是在有玄学力量的世界失去意义似的,又或者是太担心被气晕所影响,她很难将一件几乎不会发生的事说出口。
但鬼使神差的,她听见自己温柔的回答:“好啊。”
林心予也没想到她会同意,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嗯。”
顾无觅却回忆着方才那一瞬间的感知。
“她”已经……回来了吗?
“她”对自己产生的影响好像是今夜即将发生之事的前兆,林心予临走前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唯一一个没有戴耳机的舍友听见动静,从门帘里探出头来问她:“心予?外面下可大的雨呢,挺危险的,你要出门?”
“嗯,”林心予轻声解释,“回家。”
“台风呢,你打车回家?要不就住宿舍再凑合两天吧,”舍友想了想,又苦恼地道,“唉,宿舍也不安全,前两天不是还有什么宿舍楼顶被掀飞、漏水漏到一楼的消息嘛。”
“那你回家注意安全啊。”
林心予小声与她作别,临走前关门时又瞥到镜子,但这次却似乎……
只是一瞬间的错觉?
还是真实存在?
她有些分辨不清,但再度将门合上一点,镜中倒映出自己有些迷茫的神色,顾无觅自若地问:“怎么了?”
身后……好像有东西。
她看错的可能性和那种存在出现一瞬又消失的可能性哪个更大?
林心予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像看错了。”
如果顾无觅都没看到,那一定是错觉吧。
她们同种形式的存在不才应该对彼此的感应更加敏锐吗?
顾无觅看她的疑心消下去,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林心予并没有看错,只是她背后的也并不是自己。
但似乎是由于联结不稳定,顾无觅也不能确定。
她与原故事线上的存在,究竟是同时存在,最终走向融合;还是她们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不一样的个体,自己的决定却潜移默化受对方的影响?
一直以来大家好像已经习惯于穿越者知晓原剧情,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扭转故事走向,最终事了拂衣去,将一切美好的结局和背后隐藏的漏洞都留给副本本身——但顾无觅隐约能感受到这并非自己所经历过几个副本的运作机制。
这时并没有下雨,台风天天气预报失灵是常态。但夜间视野并不明亮,林心予没骑车,提前了许久从宿舍出门网行政楼的方向走。
天色暗得出奇,连半缕月光也没有。这样的天很适合发生点鬼故事,但鉴于林心予自己身上就正有着一只鬼,路上倒是没再遇到其他同类。
除了巡逻的保安,路上也没什么人。连着几个保安都叮嘱她早点回宿舍,台风天减少外出。
直到走进旧行政楼前的一大片树林。
无论白天黑夜,这一片没什么人来,眼下更是呈现出惊人的死寂。树荫遮挡了近乎所有的光源,每隔几盏灯就会遇到已经损坏的,有的还散发着微弱的光,有的接连闪烁,越往深处走,一盏路灯猛地熄灭,视野再暗上几分。
林心予不得不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明,可她没走两步,手指却动了动,关掉了照明。
“嘘,”顾无觅说,“前面有人。”
第112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一楼大厅亮着几盏接触不良的顶灯, 昏暗的灯光下似有阴影闪动,顾无觅闪身靠在一颗粗壮的树干后。这个季节不该再有槐花,可她好像闻到一点若有若无的花蜜香。
树干上渗了白天残留下的雨水, 下过雨的天本就冷, 半夜风吹更甚。林心予将指尖拢进衣袖里, 袖子上还有从树干蹭上的雨水。
这么晚了,会是谁?
林心予的视线随着顾无觅而动,她似乎听到轻微的首饰晃动、相碰撞的声音,清脆却在夜间显得诡异,分明屋檐四角也有风铃被吹响——较着劲似的,有来有回。
人影本是在门外,对着玻璃门的门禁研究半晌,试着推动无果,继而一阵铃声响过,黑雾散去, 人影已在门内, 周身笼罩的黑色雾气与她身上的黑色外衣融为一体, 辨不清真假。
“现在不能算前面有人了,”顾无觅喃喃道,“没有影子, 前面有鬼?好像也不太对。”
她大抵是施用术法将身体留在了楼外,笼罩着黑屋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通往负一楼的楼道里,顾无觅跟了上去, 同样被拦在玻璃门外。
“我们怎么进……”林心予话音未落,却察觉身体一轻, 伸手再推玻璃门时,竟然从中穿过。
“现学现用, ”顾无觅似乎松了口气,幸好没出岔子,系统在内测功能上还是挺注重招牌的,“这样也解决了会发出声音的问题,我们跟上去。”
“右边。”林心予轻声道。
顾无觅意识到她能够感应到丢失魂魄的存在,甚至她们之间的联结比自己与另一部分的联结要更深——是因为原本就属于这个世界,被法则所生养吗?
顾无觅伸手试了没问题,便踏入其中,整个人从玻璃中穿过,魂魄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对黑暗环境的适应比实体存在的身体要强上许多,是以不多时她便顺着林心予所指的方向看到了黑衣人。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她们,对着紧闭的木门研究片刻,微微俯身将一段极细的铁丝捅进了锁眼,片刻后,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她进入后反手虚掩着门,顾无觅走上前去,魂魄并不能像穿过透明的玻璃一样穿过厚重的木门。她本意欲从门缝中穿过,却不料指尖压在锈迹斑斑的把手上,接触之地立刻传来烧灼般的痛感。
林心予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顾无觅垂眸盯着指尖查看,浅淡的金光一晃而过。
应当是之前做法事残留下来的力量,附着在香灰上,对她这种外来存在的敌意尤其明显。至于林心予会感受到不适……大抵是因为她们的魂魄融合程度仍旧在加深。
不过眼下似乎是感受到丢失部分的缘故,顾无觅察觉她们之间的共感没那么强了。
她闭了闭眼,现在主位上的仍旧是林心予,越过主位控制身体对她的损耗是巨大的,可她担心这具身体已经无法再一次承受更换魂魄主位的亲和度,像前几日一样固定住主位的魂魄。
眼下的状况她顾不上林心予,完整的形态在门缝前分散,挤入室内后再次重组成人形。不远处黑衣人背对着她们,正将一堆瓶瓶罐罐往香案上摆放。
香案?
视线上移,本该摆放神像的位置被层叠的黑色纱幔所笼罩,似乎是交脚盘腿坐像的姿势,却看不清楚究竟是哪路神仙的塑像。香案上并未燃香,而是空空如也。
“你能看出是什么信仰吗?”顾无觅若有所思。
“不像是常见的……但既然在学校里,应当养了很久吧?就算不是常见的存在,也或许被养出灵性了……”林心予轻声道,其中的某个罐子里装着她散落的魂魄,黑暗中的闷堵和窒息感愈发强烈,她有些喘不过气,耳边隐约传来尖锐的风声,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耳后,嗡鸣声消失。
“不知道跟什么东西关在一起,”顾无觅小声嘀咕道,“不会已经被吃干净了吧?”
听上去有些残忍,林心予当然知晓魂魄间的争夺也会是很激烈的,很关在同一个狭窄的容器里就好像是养蛊,在某些并不会被列入教学大纲的文献里读到过。诸如两缕魂魄不能同时处在一个容器里——身体当然也算在内,除非一方将另一方吞并,或是最终维持势均力敌,某种诡异的平衡。
最终也会承受不住精神崩溃的吧。
胡思乱想的时候总是意识不到心声需要掩饰,林心予后知后觉顾无觅能听见,可后者的注意力似乎仍旧在神像下方,未曾意识到她的心声。
不过说起来,为何只是看见被黑纱笼罩的大致形状,脑海中就能清晰浮现出神像的概念呢?
是因为香案之上主位供奉神像的概念先入为主了吗?
黑衣人摇响了手中的铜铃。
霎时间一阵风起,纱幔从神像上方缓缓剥落,羊脂玉一般的光滑表面映射出烛火幽微的光,香烛燃烧的火星子噼啪爆开,林心予被神像注视着,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木门上。
糟了!
黑衣人瞬间转过头来,林心予猛地屏住呼吸——她的目光穿过自己,空洞地在身后的木门上缓缓扫视过。
就好像……自己的存在并非肉眼可见。
只是一团浓重的黑色雾气,哪怕是最为和煦的微风也能让她散开,魂魄的存在就是如此脆弱。
可她们也将带着意志去往所有风能到达的地方,长久地不会消散。
黑衣人举着烛火往这边探查过来,灼热的火光只能照亮周围一小部分,黑雾如影子一般贴上墙壁,林心予手臂再次蹭到香灰——她已经学会了将痛呼压回嗓子里。
那火光中蕴涵着巨大的、能够将魂魄灼烧的能量,毫无疑问这是邪术,但纸上谈兵的概念教条起不了任何作用。从被火光照亮的那一瞬间,她便再挪动不了分毫,无处可去。
真是狼狈,微弱的呼喊又夹杂在风声的尖啸中传来。
正当火舌即将舔到黑雾的边缘之时,火光却兀地熄灭。
黑衣人倒吸一口凉气,却吸入余烟,猛地呛咳起来。
林心予在光亮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秒窥见她身后的黑影,如同背后灵一般吹一口气,烛火便蓦地熄灭。
那黑影的身形她再熟悉不过。
是自己。
不知何时属于顾无觅的魂魄已经只剩一点微弱的回应,原先在她身体中的部分如同休眠一般再感知不到。林心予呼吸有些困难,或许是因为负一楼实在缺氧,火焰也会轻易地熄灭再不会燃起。
她试图动了动手指,却如同魂魄被困在躯体中一般,万分困难。
剩下的魂魄无力支撑起身体。
有人在黑暗中看她。
却又不是在看她,林心予能够感受到那道目光,甚至不如黑衣人的一般穿过了黑雾,而是微微偏离了方向,向着身侧瞟去。
那里……到底有什么?
她伸出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扶木,然后顾无觅接住了她。
十指相扣,像最初一样。
魂魄并不如身体沉重,略微施力便轻盈地从木门旁飘到了她的身侧。与此同时黑衣人缓过来,察觉到黑暗中还有其他的存在,试图再次点燃烛火,无果,香烛滚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但……还有东西在盯着她们,盯着所有人。
忽然,香案上摆放的瓷瓶与陶罐像是受到某种感召,剧烈摇晃起来。那其中不仅有她与林心予的魂魄,还有数不清的黑衣人曾从其他存在处剥离开的。
在神像无悲无喜的注视下,它们受到召唤,剧烈挣扎,想要逃离束缚。
顾无觅将林心予护到身后,抬眼试图寻找神像的眼睛,却发现那根本就是一张未经任何雕刻的无面神像!
无面之物最容易被鸠占鹊巢,更何况被纱幔笼罩着放在地下室许久不见天日,里面是什么都有可能。
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无觅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恶意,但也没有任何的善。它无悲无喜,全凭本能行事,满室堆积的香灰都被掀起,大面积与魂魄所化的黑雾相撞。此时她们皆是无实体的状态,微弱的金色光芒此起彼伏,再这样下去她们迟早被渡化。
不行,林心予的魂魄还没拿回来。
顾无觅摸索到香案,还没扶稳,从通风口里透过的微弱月光却暗了下来。
再一次陷入暗无天日的夜。
老旧的排风扇呼呼转起,黑衣人察觉不对,顾无觅听见她低声念了口诀,玄学力量加持还没失效,自己与魂魄间的联系却如同被切断的蛛丝,蓦地飘然落地。
呼啸的风声、檐角的风铃、墙中空隙滴水的声响,一瞬间都消失在感知世界里。
桌上的陶罐瓷瓶变得与普通容器无异,似乎方才的求助只是错觉。她如同一缕游魂,不知来处,不知归所。
可无面神像忽然睁开了眼。
一双如湖泊般惊心动魄的浅绿色眼眸从白玉的雕塑上生长而出,如同真正的血肉之躯,轻轻眨了一下,顾无觅甚至看见她轻颤的眼睫,如蝶翼一般,却没有任何阴影投落。
她微微垂眸,目光从黑暗中的三人身上掠过,所过之处光影模糊,风声渐息。
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子噪音。
“……警报……检测到宿主魂魄缺失度已达到系统承载能力上限……缺失……严重……请……尽快寻回……不稳定……”
神明眼中似乎闪过片刻古怪的神色,刹那间顾无觅再度听见魂魄微不可闻的呼唤,她不知凭着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将桌上的白色瓷瓶推倒在地。
窗外炸开一声惊雷。
第113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瓷瓶破碎的声响被掩盖, 刺眼的白光却在下一瞬照亮天地。神像的面容被映得惨白,未完全褪去的黑纱还搭在她的发间,像一曲悲惋的哀歌。
顾无觅察觉她打量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 却又与自己的视线错开。世界的运行好像出了bug, 她现下所见的情形已经超过了副本的承受限度。
祂也是外来者。
直视神明的代价是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用之即弃的化身。
毫无留恋的价值。
低微急切的呼唤声随着瓷瓶的破碎从脑海中消失, 余光瞥见似乎有一缕如烟尘的雾气从瓷瓶中升起,缓缓飘荡至空中。其中光影闪烁,属于二者的交融之处并不稳定,似乎有着分裂的迹象,却又在破碎的边缘重新弥合,如此周而复始。
终于,它们达成一致似的,向着林心予的方向飘然而去。黑暗之中顾无觅听见火柴在砂纸上摩擦的声音,然而火光只燃片刻便再度熄灭,紧接着骨链碰撞, 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向着光团再度扔去。
然而下一刻, 预想中的碰撞并没有到来。顾无觅猛地掀起笼罩在神像上方的黑纱向着骨链扫去, 骤然改变方向的骨链落于桌上,碰倒了第一个瓷罐。
顾无觅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瓷罐在桌上滚了两圈, 从破碎洞口洒出的黑色粉末与桌面的香灰混合,爆炸声与雷声交织猛地炸开,炙热的火焰顿时笼罩了神像。
紧接着, 火光中传来第一声碎裂的轻响。
系统的警报声蓦地尖锐起来,顾无觅顾不上其他, 一把拉起林心予往楼道奔去——
“现在着急走了?”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前方的楼道忽然被无形的屏障锁住, 木门砰地一声合上,门板被风敲打似的,呜呜作响。
桌面上的瓶罐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接连倾倒,碎裂之声不绝于耳,黑衣人冷笑一声:“既然碎了,那便由你们来做替代品吧!”
眼看骨链即将再次扫来,顾无觅侧身堪堪躲过,与此同时将手中的黑纱再次甩了出去,横冲直撞的力道顿时化为虚有,被轻轻拢进了柔软的纱网中。
“多谢”顾无觅低声道。
她抬眼望向神像,后者似乎未曾想到她的行为,黑纱覆于神像上方,日夜受灵气滋养,自然沾染了属于神明的力量。她在第一个副本中的所学还没有完全忘记,哪怕换了副本,受主系统控制的力量本源仍旧是相通的。
不知是否为错觉,烈火中的神像眼中竟透露出些许惊讶,继而微微弯了双眼。
最初的平衡被打破。
烈火随即淹没了她,顾无觅再看不见神像的面容。她就着手中的黑纱用力一拽,黑衣人重心不稳,撞翻了桌案。
瓶罐彻底碎了。
一瞬间形态各异的魂魄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它们或仍有一丝清明,或已彻底失去神智,沦为只会吞吃同类的鬼怪。
而属于她与林心予的那一缕魂魄逐渐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耳边再次回荡起尖锐的嗡鸣,窗外风雨大作,地下室却被架在火上炙烤,魂魄甚至难以维持原型,略有神智的化为雾气,从窗缝中挤出去,转眼却被狂风吹散。
其中的几只见为首的已被狂风撕碎,转而退回室内,却被神像周围的火焰灼烧,惊声尖叫起来,在空中相撞扑灭身上的魂火,转而扑向这里活人气最重的黑衣人。
而她的骨链在顾无觅手中的黑纱包裹里,一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试图从包围中逃脱。
林心予拉了拉顾无觅:“我们……走?”
看样子这场混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她们暂时没有了来自黑衣人的威胁,却难保黑衣人被分食干净后,饥饿的魂魄不会找上她们。
顾无觅用力揉了揉额角,魂魄被嚼碎的声音听得她疲惫,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倦意:“等等,你的残魂还在。”
但其实……真的还在吗?
顾无觅自己也说不好。
此时地下室里乌烟瘴气,香灰还在持久地起着净化作用,甚至有靠得近的游魂被超度。可此时被超度亦无处可去。留在室内难逃被吞食的命运,可室外的风雨亦让魂魄难以维持形态。
顾无觅在身后摸到门把手,往下压了压,松了口气。
她抬眼朝火海中望去,方才神像的面容似乎只是幻想,此时它在火海中便如一块普通的石头,被烧得残缺不堪。
但神明真正降临过,无论是作为玄学中的最高存在,或是一串能够篡改一切底层逻辑的数据。
“在这里等我。”她对林心予道。
她将那串骨链投入火海,熊熊燃烧的火焰有了片刻凝滞——在魂火将新的燃料彻底吞噬之前,她还有最后的机会。
最后的绕过火焰,感知魂魄的机会。
几乎是在一瞬间,两道微弱的呼唤声分从东西两侧扑来,她随即意识到——她与林心予的残魂竟是在魂火的混乱中意外分开!
可她只有一次机会。
一阵狂风再次从窗户的缝隙里卷入,魂魄几乎不存在的重量使她不可避免地被吹向东侧。温软的力量透过手心,她在这片刻抓住了她所希望的存在,与此同时火焰猛地升高,彻底吞没了西侧的一切。
意识中维持理智的弦蓦地断裂。
她有片刻站立不稳,几乎是处在消散的边缘,魂魄深处的刺痛传遍全身,哪怕在第一个副本从幻境之中脱身而出时都没有这样痛过。除此之外所有感官在一瞬间沉入无穷的黑暗,或是……混沌。
她似乎看见蔓延至整个世界的蓝色光点,它们由半透明的白色细线连接,四散至万物生灵,最终又回到最初的本源,循环往复。
但仅仅一瞬之后,剧痛将她拉回现实。
视觉尚未完全恢复,她甚至不确定林心予究竟离自己有多远,但又能勉强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说话。但耳畔只有无止境的嗡鸣,她好像正在脱离这个世界,去向蓝色光点与白线构建的洪流。
“无觅!”有人在喊她。
她原本……就叫这个名字吗?
会不会作为本体的存在同样是被她者建构呢?否则为什么……为什么会在所有的世界观中沿用相通的名姓?
除非世界本因她而生。
“顾无觅!”
世界骤然崩塌。
愈发炽热的高温使剩下的残魂更为疯狂,她们已经吞吃掉了大部分同类,进化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已经有魂魄注意到了林心予二人,却又与她二人看上去都神志清醒,仍旧隔着一段距离观望。
可也有跃跃欲试者。
意识逐渐回笼,林心予似乎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她喘了口气,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别叫这个。”
林心予怔了下:“什么?”
“……别叫这个,”顾无觅喘息道,“叫……你自己的名字。”
林心予下意识想问为什么,可她没有,短暂的沉默后,她轻声念了出来:“林心予。”
顾无觅松开手,那一团白雾似的残魂飘然而出,受到呼唤,逐渐融入了林心予的魂魄中。
顾无觅与她,黑与白,魂魄的界限,泾渭分明。
“出去,”顾无觅费力地道,“关门。”
林心予便拉起她向门外跑去,门缝打开的瞬间有魂魄想要一同挤出去,林心予反手关上门,将一切混乱都隔绝在身后。
结束了。
顾无觅勉强算是松了口气。魂魄的重量很轻,更何况她此时虚弱,重量几乎能够忽略不计。林心予已经几乎快要看不清她的脸,似乎隐藏在浓密的黑雾中,又快要散去。
为什么她们彻底分开?
属于顾无觅的残魂呢?
林心予的疑问一个也没问出口,她在即将走到一楼的时候顿住了脚步,身后的喧嚣好像只是一场幻梦。一楼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正对着她的地面上坐着一只残破的玩偶,半面抿起嘴唇,另外半面扬起微笑,却被火灼烧。
好像天亮。
这会儿远不到天亮的时间,可灯光何尝又不是人世的象征呢?死后的世界只有魂火,镜中世界的灯火也只是对实存的映射,用手触碰仍旧是冷的。魂魄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没有任何生老病死的、永久持存不变的世界。
那个世界也不会有真正的光,
离地面的距离已经不超过五步,手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她只怕自己握住的其实是一团不真实的雾气,在光亮中便会消散。
“怎么不走?”顾无觅问她。
“我们什么时候,”林心予转头看她,“去看双子三十楼的晚霞?”
顾无觅好像笑了一下——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会笑。
其实地面上的世界又有什么好呢?天灾、人祸,会毁坏一切存在之物。她闭目,往下是游魂的深渊,往上风雨大作,何处不是一片狼藉。
但林心予原本就属于这里。
她睁开眼,视线没有焦距,林心予的面容似乎模糊成了记忆中的另一种样子。层层白雾将她掩盖,正如林心予看她,亦是黑雾弥漫。
“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在看什么吗?”她问。
林心予残缺的魂魄回归,她已经完整,而自己却是残魂,无力支撑一具新的身体。
林心予与她从来不是同一个人,系统给出的数值穿透世界本有的图层,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林心予沉默了许久:“看什么?”
“你凑近一点。”
林心予低头倾身过去,顾无觅半仰起头,吻上她眼睫。
阖眸之时,一串数字映在生动的浅绿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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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这是……什么?”林心予微微蹙起眉心, 如果说玄学仍旧在她对这个世界所理解的接受范围内,那么眼前的数字却已经完全超过了她的认知。
“果然,”顾无觅喃喃道, “消失了。”
林心予不解地望着她, 顾无觅笑了下。林心予在方才的一瞬间窥见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的规则, 可自己又何尝不是借此确认某些东西呢?
林心予的瞳色已经恢复正常,方才如湖水一般清透的绿色似乎只是不经意的错觉。
她的神色也全然不像是知晓。
如果任务者本身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成为“不存在”,那么系统又将如何认定好感度呢?
如她先前所猜测,这个副本的好感度计算方式并非如先前几个世界一般,从一个固定的数值逐渐上升,最后到100%视为成功,而是从一开始就呈现出25%/75%,这样奇怪的比例。
而无论如何变化,左右两侧的数值此消彼长,加起来恰巧是100%, 显然是有意为之。
如果按照原文设定, 林心予与作为另一个“林心予”的她, 除了来自不同的不同的世界,是一体两面之外,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分别, 她又如何能将“顾无觅”作为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单独纳入好感对象的考虑范围呢?
所以她会只有在镜中世界才能看见好感度数值,到后来与林心予的魂魄融合后,她们其实已经成为一体, 无法再将其中某一个特定的对象抽象出来作具体考量。
她不可能永远作为“林心予”在这个世界停留,既然并非以将林心予取而代之为目的, 那么她需要寻找离开的途径,完成系统给定的任务, 或是寻找命题的漏洞。
在好感度计算方式永远也不可能达到100%的情况下,显然是后者来得更为容易。
既然已经预先设定林心予的好感度只能以比例的方式,分配给林心予自己或是作为一体两面中的另一面存在,那么她自己若要获得100%,则意味着林心予对她自己作为存在的好感度是0——这当然并非合理的存在方式,或许只有对根本不作为“存在”的存在,才能够彻底将好感度降到系统认定的“0”的标准。
毕竟“0”是否作为存在,对世界观本身而言是极难界定的概念。
于是她猜测眼前局面唯一的破解之法是将自己与林心予的魂魄彻底分开,让系统认定的好感度对象——作为林心予另一道意识而存在的顾无觅,已经脱离了原先的概念范围,才能够真正让好感度这一统计数据不成立。
让任务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唯一意料之外的事便是她自己残魂的缺失,毕竟在原先的计划里她只需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将盛放自己与林心予魂魄的容器偷走,再将这两缕残魂放出来,各自与她们二人的魂魄融合,让林心予身体里的魂魄重归完整,自己便能够顺理成章地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残魂被魂火吞噬,彻底消失。
最初的那一夜林心予在双子楼东,召唤出了在另一个世界西楼的她。
而今晚的火焰从桌案西侧开始吞没一切,所过之处亡灵皆散。
其实……还是命吧。
紧绷一整晚的精神松懈,魂魄残缺的疲倦感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到这会儿她反而感受到某种被控制的错觉,但或许并非错觉,至少两次闪过的湖绿色相似度太高,她不会认错。
而现下林心予是知晓,还是不知晓呢?
知晓她……与神明的关系。
抑或她本就是神明?
如果神明与主系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那么她——或者她们,设定故事情节之时本是为了什么呢?凡人于祂而言应当如蝼蚁。
“我害怕,”林心予轻声道,她将顾无觅的手抓得更紧,尽管她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抓住任何真实存在的东西,触感似在非在,“你能陪我上去吗?”
她好像抓住一团虚无缥缈的云雾,下一瞬就要散去。而云雾至少能够以水的变化形态永远留存,可她心中的预感愈发明显,她将面临的是真正的消逝,不会再在这个世界留下任何痕迹的。
毕竟她原本就是从死后世界召唤出的亡灵,又何以在生者的世界中长存呢?
顾无觅并不知晓她的猜测,996在尝试与她的残魂重新建立连接,但试了好几次都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噪音,在眼前显示一片茫然的乱码。但数据流在重组,白色的光点与蓝色细线重新编织,紧急对世界进行着修复。
而在这之中,还混杂着浅绿色的光芒,如同柔软的蚕丝将世界的存在轻盈包裹,于洪流中若隐若现,却延伸至每一个角落。
顾无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林心予的世界里,她正在消亡,可留下来的一部分魂魄是不灭的,她只是回到这一副本设定中她本应当存在的世界。
她出现在林心予生活中之前的时空。
她将另一只手搭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尽管她已经不太能感受到林心予存在的具体形态了,好像覆上一朵柔软的云,多用些力气就会消散,想必林心予此时是同样的感受。
属于两个世界相交的子夜之时正在流逝。
林心予必须在交替的时间结束之前回到地面,回到真正属于生者的世界。
“很晚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你应当回去。”
“我害怕,”林心予重复道,好像只是机械性地挽留,对分离的恐惧占据了她的思考能力,“我不想一个人……凌晨、台风、来的时候路灯坏了,你都知道。”
她语无伦次起来,但其实她所说的这些都会逐渐褪去,属于生者的一切都在改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可也仅是对于生者而言,没有死后魂灵能向生者传递另一个世界的信息。
顾无觅却只像是在陈述意见无比寻常的事,寻常得就好像早八得从床上起来,晚课后最好不要在外面逗留,而每一道魂魄都应当回到诞生之地,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人类终其一生都会是社会与独处的矛盾体。
“你并不害怕你所说的。”顾无觅平静地陈述道,经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她已经对林心予足够了解。
她会对未发生之事不妄下罪论,也会永远报世界以柔软,唯一的失态大概是她们初显融合端倪的那个晚上,凌晨时分她在无人黑暗的阴影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
不会有背后灵突然出现,镜中的影子也不会蓦地改变神色。
其实内心深处仍旧是很容易满足的小孩,稍显幼稚、恶劣,对世界的认知清澈得出奇。
顾无觅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环境才会形成这样的人格,她尝试过观察,但事与愿违。林心予几次回家都没有与家人有过长时间的共处,平日在学校里的行为也算不上出格,她正如副本的设定,是小说里的人物,只会按照预先给定的标签行事,而不需要更深层的原因。
但这样的世界要怎样维持其运转呢?一旦有外力因素的介入——例如顾无觅与系统派发的所谓任务,世界如何在其原先的框架中延用秩序,而非生长出新的触角?
她尝试改变林心予,让她足够有勇气面对一切而不是一昧抓住任何人都能当作救命稻草,可她需要有人陪伴的原因或许就只像是程序设定中有这一条,仅此而已。
从这个视角看林心予她需要微微仰起头,几步台阶的距离却好像隔着一道鸿沟,一楼的灯依旧亮着,将生者世界照亮,如同白昼。
“回去吧,”顾无觅站在阴影之地,眼中倒映出明亮,林心予与它仅一步之遥,“已经……到尾声了啊。”
林心予没有动,可那束光离她愈发近,几乎与她仅一线之隔。
顾无觅轻轻将她推了过去。
风雨声再度于世界中回响,林心予闭了闭眼,右手下意识扶住墙,稳住了重心。
她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头顶吊灯被从门缝里漏进的风吹得吱呀作响,盯久了视野会开始发白,继而视觉会消失,好似沉入意识深处,不用掌控感官也能知晓周遭一切动静。
可这样的感觉究竟真的存在吗?
或只是她一瞬间的幻梦?
一楼的灯光未曾覆盖至楼道,她恍惚觉得自己方才见了什么人,也有人站在被白昼遗忘的阴影里,放轻了声音与她说话。
长久的疑惑将她笼罩,她隐约有一种预感,就连这片疑惑也会彻底陷入遗忘之海。她的意识并不属于她,正如存在从来只关乎存在本身,而无关其他任何被人类所定义的认识。
指尖从墙面滑落到桌上。
柔软的触感——她睁开了眼。
她触碰到的,是一个放在桌面的……破旧玩偶。
玩偶的脸上呈现出微笑的神色,她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
可玩偶不大多都是这样的吗?微笑的,平静的,流泪的,神色各异的。
只是其中半面像是被火灼烧,有漆黑的焦痕。
所以——她方才究竟在与什么人说话?
也许……是自己。
第115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那一瞬间的明暗交接后, 林心予的身影从眼前消失。无法忽视的晕眩感让她不得不撑住了墙,然而仅仅一息之间,一切恢复宁静。
窗外没有呼啸的风声, 也没有暴雨敲打玻璃, 就连地下室里的百鬼被火焰灼烧的惨叫之声也一并消失, 停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仿若将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也不会掀起半缕涟漪的。
顾无觅开始理解为何文中常写有任务者经历过副本之后感觉像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她现在甚至除了一点头晕和恶心以外并无大碍,撑住冰冷墙面的手完完全全是血肉之躯,而并非是纯粹的魂魄形态。
她回到了本应属于亡灵的世界。
而作为阴阳交界之地的负一楼与仍旧被困在其中的魂魄们究竟是已经成为两界之外的游离者,还是已经消逝于无尽的时空之中,无人知晓。
这个世界的气温比活物所在的要低上不少,不过此时她的身体容易腐坏,故而能够适应这样的温度。她转了下手腕,似乎有些僵硬,而又有些……过于的柔软。
吊灯安静地将整层楼照得惨白透亮, 而光线似乎并没有任何层次感, 只是死寂呆板地将这一片区域涂上光的影响。
可无论是算作卡bug成功还是失败, 任务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她仍旧留在这里?
原先属于这个世界的、真正的“顾无觅”呢?
她尝试练习996,后者寄宿在她的魂魄之中, 大抵是方才残魂破碎的时候也受到了影响,这会儿也没有主动找她,似乎还没有断线重连。
没事可做, 任务失败的后果总不能是永远留在副本中的世界。若是副本中的“顾无觅”原本只是虚构出来的任务,这个可能性倒还行得通。可副本中难道不是原本已经有一个作为“另一个林心予”而存在的实体吗?她这算什么, 鸠占鹊巢?
她从阴影中走出,来到一楼地面, 一切摆设与另一个世界都别无二致,可却平白多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阴森感。
太安静了。
尸体并不会冷颤,本就没有心跳也难有心悸的感觉。顾无觅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潭死水,魂魄对外界仍旧有着最基本的感知,身体却不能配合着做出丝毫反应,强行压抑着感知。或许在这种境况下待久了,也会逐渐心如止水吧?
虽然的确说人的那一刻便决定了是会死的,这一生的无数次睡眠都是在为死亡练习做准备云云,不过在一个毫不熟悉的地方过死后养老生活也太……憋屈了。
她试图推开大门往外走,可刚将玻璃门推开一个缝,便察觉手上一凉,收回来看时竟已被水珠晕湿,而人也快要站不住——就好像在刮感知不到的台风,略过过程,只剩“人被吹走”这一结果。
联想到一些奇异的诸如“尸体泡水容易巨人观化”的知识,秉持着对原主身体负责的原则,顾无觅关好门重新退回来大厅,并且用窗帘将手上的水蹭干净了。
正当她准备往楼上走时,一道久违的机械音出现了。
“滴——系统修复度已达60%,重启成功。”
顾无觅跳过了煽情环节,开门见山问道:“60%?感觉像是已经不能用了……你们主系统真的不能换个员工来服务吗?”
996检索的速度明显比以前慢了,“思考”了一会儿才道:“已记录宿主的需求。经查询系统工作守则,系统更换只能由主神亲自决定,本系统无更换权限。”
与魂魄一起被烧掉一部分成为了更加优秀的人工智障。
我在辨别人工智能与人工智障的游戏中获得了0.01秒的好成绩,快来参与吧!
顾无觅无言片刻,然后蹲了下来:“好吧,好吧,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你只是个被邪恶黑心资本家主神压榨的打工人……机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检测到宿主魂魄缺失,寄宿在该部分残魂上的系统程序已缺失,正在努力修补中,“996一字一顿地道,“预计修补时间为……很抱歉,系统无法计算。”
顾无觅:“……”
顾无觅:“那你还能计算什么?比如这个任务结束了吗?失败还是成功还是卡bug不计数?为什么我还没被传送走?”
996:“检测到宿主提出四个问题,正在查询,请稍后……查询失败。”
顾无觅:“?”
她真的要差评投诉报警一条龙了。
冷静,系统没了真就什么也没了。
她深吸一口气,下意识道:“转人工。”
996:“正在为您转接人工服务……转接成……”
真有?
“……转接失败,接下来为您服务的是破镜重圆系统,编号:996。宿主有什么问题吗?”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顾无觅经历了无数次大起大落,此时已经心冷得仿佛在大润发杀了十年的鱼,冷静地问道:“第一个问题,你现在还剩下哪些功能?”
996:“已完成扫描自筛,大部分功能完好,实际使用效果需要在运行过程中做进一步检测。”
好,意思就是绝大部分功能都不保证能够使用,领导画饼都是这样画的。
顾无觅颔首:“第二,这个任务的完成度如何记录?”
996:“由于宿主在副本中的身份消失,任务对象已无法达成‘好感度100%’的成就,具体情况已上报主神,等待反馈中。”
顾无觅:“第三,既然任务已经结束,我为什么仍旧在这个副本中?”
并且不出意外的话,这具身体也是原主的身体。
996:“系统正在检测,请稍候。预计副本时间二十四小时内为您解决。”
996听上去十分心平气和:“请问宿主还有问题吗?”
“有,”顾无觅不知道她能否看见自己,但仍旧眨了眨眼,“下次装人机能装得像一点吗?感觉业务不太熟练,第一天上班?”
菜就多练。
魂魄莫名感受到一股来势汹汹的杀气,她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拿起桌上的笔在纸间转了两圈,却由于指关节过于僵硬而在第三圈时没能接住,啪嗒一声笔掉在桌上,咕噜咕噜又滚下桌面,在白瓷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将寂静打破。
但也没有回声,声音只带来了一瞬间的鲜活,世界仍旧机械运转。
疑似并非996的系统道:“宿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顾无觅:“……有点过于敷衍了。”
总之已经被戳穿的系统丝毫没有恼羞成怒,还竭力维持着最后一层聊胜于无的伪装:“请不要讨论与副本无关的话题!宿主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看,”顾无觅说,“你用感叹号了,人工智能都很会提供情绪价值的,毕竟它们没有自己的创造力,也就只能顺应人类的需求提供一点情绪价值了。如果连情绪价值都不能够满足,那也就只能做做重复性可替代的大厂牛马实习生的活儿了。”
996:“……如果宿主没有其他问题,系统将启动沉浸式修复程序。修复时间内系统开启休眠模式,预计修复时间为:副本时间24小时。”
顾无觅道:“等等,我得确认,在你休眠的时间内,我在这个世界里是不会遇到危险的对吧?”
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危险?再活一次?
“宿主请放心,”996道,“本次副本任务已结束,滞留于副本的时间内,世界意志将保证您的安全。”
“休眠模式启动倒计时。十,九,八……三,二,一。”
“期待与您的再次相遇。”
世界重归寂静,顾无觅又只能看着四面惨白发呆。她艰难地蹲身将掉落在地上的笔捡起,隐约觉得桌面空荡荡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她绕到桌后,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玩偶。
与她和林心予在行政楼第一次见到的似乎是同一只。
但又有些微妙的差别,玩偶黑线缝成的嘴紧紧地抿成一条,好像正为困境而陷入沉思。
大抵并不是个爱笑的玩偶。
她将玩偶面朝门外摆在桌上,虽说死后世界千篇一律,也没什么风景好看。但玻璃外的世界总归不会比楼里的世界更无趣。
随后她摁亮了楼道的灯,将通往负一楼的空间照亮。
香灰的味道……比原先的世界更浓。
飘落在皮肤上燃起炽热的灼痛,这一点倒是与在原先的世界别无二致。至少活着的世界会有风,香灰会被裹挟在空气里逐渐散至其它的地方。
可死后世界的香灰只会逐渐累积,越埋越多。她手上拿着刚才从抽屉里薅出的手电筒,打开探灯往下一照,几乎掩埋成小山的香灰静静地堵住了木门,木门上更是绘满奇异的符号,系统给的内侧功能已经失效,林心予也不在,她并不认识这种纹路。
原本还想着去看一眼负一楼的无面神像是否还在,验证一下某些猜测,不过现在看来是下不去了。
楼上都只是空的办公室,大多都还锁着门无法打开。她只好回到一楼,百无聊赖地用几乎已经干掉的笔在稿纸上涂画以消磨时间。
日暮西斜,却等来一位不速之客。
第116章 三人成鬼
三人成鬼
傍晚时分淅淅沥沥的雨终于停了, 这是顾无觅将玻璃门推开一个缝去没感受到雨丝得出的结论。她在这个了无生机的世界停留十余个小时,此时距离996给出的修复期限已经过去了约四分之三。
玻璃门吱呀吱呀一声响。
似乎有人刷了门禁,及其后知后觉地发出滴的一声, 在空旷的大厅中却没有回音显得诡异, 顾无觅应声抬头, 却没有多少惊讶。世界正在同化她,将她身上属于活人的一部分气质消磨。
然而目光触及来人之时她还是下意识睁大了眼睛。
来人竟与林心予的长相别无二致。
她在门口甩掉伞上的雨珠,与人一样不起眼的黑伞被放在伞架上。外面其实已经没有再下雨,但也说不准,顾无觅还没有彻底摸清这个世界的准则。
她在这里待了一天也不见有生人来,差点猜测这个世界里只有她一人,说不定美一缕亡魂死后都能分配到自己的小世界。到后来她甚至觉得这个猜测十分合理,毕竟这个世界没有生老病死万物运转,从最初产生之后便能丝毫不变地长久持存,不需要再消耗多余的能量。
而“林心予”的反应比她要更平静, 似乎也是事先惊讶了一瞬, 不过只是从冷漠的神色中如尘埃掠过, 顷刻间落定。
“是你。”她先开了口。
笃定的语气,就好像她原先知道顾无觅的存在,且对她出现在这里早有预料, 做出了一定猜测,预判了绝大部分可能性。
这个性格倒是不像林心予。
尽管她有着与林心予一模一样的容貌,就连说话的音色也听不出分别, 但她只是站着,淡淡开口, 顾无觅便认定她绝不是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林心予。
她斟酌措辞没开口,对方便又说了第二句话:“原来如此, 我说怎么回来的时候没找到身体……你还没走?要待到什么时候?”
手上没东西,唯一的座位又被顾无觅占了,她靠在玻璃门上,抱臂微垂着目光看顾无觅,没等她回答便又添了一句:“之前的事……多谢。”
顾无觅大抵猜到她的身份,自己原先对系统构建世界方式的猜想中了一部分,副本中的确是有所谓“原主”存在的,并且原主对她的到来并非毫无意识,否则此时“林心予”不可能与她和平相处,甚至以一副对往事多有了解的态度对她说“多谢”。
不过若将焦点仍旧回落到这个副本的故事本身,顾无觅最关注的疑点却是:“你与林心予的性格差异似乎……比我想象的要更大,你究竟是?”
“好奇我的存在?”“林心予”反问一句,“我以为干你们这行的应该事先都对故事背景有了解,啊,原来只是随机应变就能入行的吗?”
这攻击力要是林心予本人,顾无觅能当场冲回去将那无面神像给砸了。
反正系统会保证自己的安全,顾无觅觉得自己也没必要多忍让:“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心予”哦了一声:“嗯,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先提问的应该是我。”
所以这就是可以不自报家门的原因吗?她一进来就表现出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的模样,难道问问题之前不应当先介绍一下自己吗?
“算了,没什么好吵的,”“林心予”动了动,让自己在冷硬的玻璃上靠得更舒服些,“如你所见,我才是应当被林心予和那叫尚什么水的召唤出的另一个‘林心予’。”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占了我的位置……唔,也不能完全这样说,”林心予道,“先前被召唤出来的的确是我,陪在林心予身边的也是我,只是我失败过一次,原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事情却迎来了转机。”
“你那是什么眼神?对,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一觉醒来回到一切还没发生* 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挽留的俗套剧本,”林心予冷冷地道,“然后发现主角换人了,我成了旁观者。”
听她的意思,自己的确是鸠占鹊巢的外来者。
“不过后来我才逐渐知晓,‘换人’一词并不准确,与其说是‘换人’,倒不如……”她的话语顿住了,顾无觅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阳光下打量,却因为此地太过阴森,对方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也不见得有什么人气,反而像是被机器扫描过,“你知道的,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很微妙。”
“或许你也会在某个瞬间,觉得,你就是我。”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说话,顾无觅起先觉得她古怪,并不像是林心予,而随着话题逐渐深入,她又觉得这股感觉十分熟悉,抢占先机的方式十分熟悉,熟悉得就好像是……自己。
“你看上去并没有很惊讶,”林心予接着道,“是已经被这个世界同化,还是也听过她的那套既此既彼的学说了?”
“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不知道休眠期的996是否能够监视到这个世界,不过林心予态度如此明晰,自己倒也没有什么好隐藏的,“无非是平行世界、合有无动静观一类的说法,事实究竟是否如此,人是否能够认同有另一个、甚至是无数个从本质上而言与自己毫无分别的‘存在’,其实还是看这道‘存在’本身怎么想。”
“那你呢?”林心予道,“你怎么想?”
顾无觅笑了下:“如果你已认定我即是你,那么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数句交锋终落平局,林心予似乎想提起嘴角,但由于面部肌肉过于僵硬只好作罢。她说:“好吧,这个问题就此打住。我先回答你方才的问题——我究竟在这个世界中作为什么而存在。”
副本已经结束,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何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只是顾无觅好奇罢了。但林心予愿意解答,她也洗耳恭听。
“我想想,按照你的猜测,我或许是另一条时间线上已经死过一次的林心予?”林心予道,“唔,并不能完全说是不对,毕竟我的确陪她经历过一次死亡,在你所经历的事件中的确如此,但这并不是我诞生之初的意义。”
“我并非作为鬼魂诞生的,”林心予说,“在最原初的世界里,我是她的第二人格。”
她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你的到来对这个世界做出了多大的改变……尚若水那种人竟然真的能跟江湖骗子搭上线,后续还弄出了什么抽取魂魄的邪术,这在原先的世界里是没有的。尚若水找来的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给了姓尚的香灰、符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让她塞给心予,心予最后被闹得终于精神崩溃了,住进了医院。”
最后却还是……
“你的到来似乎让世界观出现了偏差……不过还好,一切终于结束了,”她望向顾无觅,说了第二次,“虽然对这种不问询本人意愿就贸然涉足的行为感到不那么愉快,但还是……多谢。”
至少林心予还活着,已经比什么都好。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林心予闭了闭眼,“你应该能感受到,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是有意识,能够影响到你的行为的。最后你将她推回到有光的地方,我也……跟了过去。”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只想远远地看一眼……毕竟病好了副人格也会消失吧,只有我消失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她那么倔,选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也不知道是否还记得有另一个存在……今晚双子楼的晚霞真的很美。她似乎不记得了,这样也好。”
顾无觅不知道应当怎样安慰她。她真的需要安慰吗?自己应当是最了解自己的人才对,但此刻她竟有些犹豫了。
哪怕是有过完全一致的经历,也很难下判定说是同一个人吧?更何况是她们的存在形式是如此不同。
“……所以,”亡魂没有陷在情绪里出不来的情况,林心予喃喃过后又恢复了冷静,“现在的情况是,事情已经结束了,但你占了我的尸……身体。你应当不属于这个世界,怎么会滞留在此?”
顾无觅苦笑一声,下意识转笔,不出意外又由于指关节过于僵硬没有接上:“出了点意外,得多留一会儿。今晚24点前就走。”
她想了想,还是十分有礼貌地补上一句:“谢谢你的身体。”
林心予漠然道:“不用谢。其实死后还带着尸体行动颇有些不便,有你占着我也能轻松一会儿。许久没这么轻盈地行动了,能够自由穿越过各种屏障……只有以纯粹魂魄形态去往生者世界的时候才会有的能力,但亡魂终究不应长留。”
顾无觅默然无语。又过了不知多久,脑海中再度响起久违的声音:
“系统修复失失失失败——重启完成,基础功能已激活,附加功能疑似丢……破镜重……哔——主……哔——系统996,为您服务。”
第117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熟悉的晕眩感。
无论这个系统的运行方式是什么, 毋庸置疑的是它的用户体验设计做得很差,可以想见它并没有做过用户调研,也没有任务者结束世界后提交评价的刷分需求。
在市面上没有竞品的黑心企业就是这样的。
顾无觅在心中将系统的设计吐槽了好几遍, 但其实世界转换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似乎上一秒她还操纵着冰冷的身体与林心予周旋, 下一秒人已经站在不知名的建筑物里, 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暂时还看不见,不过独属于商场的嘈杂逐渐清晰起来,顾无觅听见耳边传来好几声诸如“最后三天清仓大甩卖”“这家的菜卖得真贵不如去隔壁”“这套衣服能退吗虽然吊牌剪了但保证没穿过”一类的颇具生活气息的话。
先于视觉恢复的是触觉,手指摸索着似乎身后是一面墙,她往后靠了靠,暂且倚着等视线恢复。
她自以为已十分熟悉任务流程,不假思索地张口要到:“故事线?”
“很抱歉,”996的回答无比冷漠,“本世界不存在故事线。”
顾无觅:“……?”
“等等,”她深吸一口气, “我缓一下, 为什么会没有故事线?你是不是进错世界了?”
“复核无误, 本世界没有故事线。”
“破镜重圆系统?”
“我在。”
“网文cp感情线修补系统?”
“……宿主有什么诉求?”
“哦,你还知道你叫这名儿啊,”顾无觅快气笑了, “JD和招进来干的活儿不能说是大相径庭只能说是毫不相干,抽卡福利是没有的,员工人身安全保障是不存在的……你们到底怎么运转下去的, 真的没有竞品吗?”
996:“……很抱歉给宿主带来了不好的体验,宿主的意见已记录并转交给相关人员处理。本次任务情况特殊, 经查询宿主上一个副本的完成度无法评估,副本内部分数据已损毁, 宿主部分魂魄已无法找回。因此进入惩罚程序,随机抽取完整度较低的世界作为任务地点。”
顾无觅:“……好好好,我人在你手上,你清高你说了算。所以破镜重圆是要圆什么呢?谁和谁的cp感情线?”
996卡顿了一会儿:“正在搜索……”
“完整度较低是什么意思?”
“副本中将出现不符合寻常逻辑之事物,如遇bug请勿惊讶,确保自己不被原住民发现异常。主系统无法全然控制此类世界,无法保障宿主安全。”
“难道之前我的安全有被保障过吗?”
“在宿主不作死的情况下。”996答得非常之快。
顾无觅按下心中异样,冷静地道:“麻烦请问一下,你们真的没有被投诉过吗?”
996即答:“我们在市面上没有竞品的黑心企业就是这样的。”
顾无觅:“……”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想也知自己的心声又被监听了。她强制自己清空思绪,面无表情地睁开眼。
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商场。
细看却能发现端倪,路人皆行色匆匆,似乎并非是闲逛,而是极为赶时间,以及所有人肩上都挎着一个巨大的购物袋,颜色花纹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顾无觅想起系统所说副本中将出现不符合寻常逻辑之物,看来她已经发现了第一件不寻常之事。
而她在墙边站了这么一会儿,也没见有店员来主动找自己推销,更没有见行人进任何一家店购买东西。
分明没有人在与店员交谈,耳边却还是传来络绎不绝的:
“最后三天清仓大甩卖!”
“这家的菜卖得真贵不如去隔壁。”
“这套衣服能退吗虽然吊牌剪了但保证没穿过。”
“清仓大甩卖最后三天!”
“这家的衣服能退吗卖得真贵不如去隔壁。”
“这套菜虽然没穿过但保证剪了吊牌能退吗。”
……
她揉了揉眉心,开始思考自己幻听的可能性——当然是极小的。而她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一动作似乎成了打破湖面平静的石子,一道冷然的目光从身后锁住了自己。
“欢迎光临,”导购员终于寻找到了目标,吐出了早已预设好的台词,“您要买点什么?”
笑容僵在脸上,毫无生机的眼珠死死盯着顾无觅,或许是初始设置里有“说话时看着对方的眼睛体现真诚”这一条,顾无觅移开视线,打量了一下这家店。
“欢迎光临,您要买点什么?”
催命一般的咒语再次响起,顾无觅甚至没有属于这个世界的货币,她脱口而出:“这家的菜清仓大甩卖剪了吊牌真贵不如去隔壁。”
“好的,”导购员不知识别了什么关键字,微笑着道,“祝您购物愉快。”
顾无觅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往店外走,却忽地又折返回来:“买东西能送个购物袋吗?”
店员呆滞了两秒,然后恍然大悟一般:“好的,您稍等。”
她变戏法一般从之游空架子的柜子里摸出一个超大号购物袋递给顾无觅:“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顾无觅:“……”
听上去像某些英语口语考试结束考官会自动弹出的玄学语录,为什么这个世界连这种机翻的对话都会有啊!
她微笑着接过购物袋——不知不觉也被感染得面带微笑,只是这笑里没几分活气,也显得僵硬:“我很好,谢谢,你……”
不是!打住!
甚至在机翻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了啊!
趁导购员转身之时,顾无觅打开了手中的购物袋,看上去装满了,实际上提起来一点重量也没有,而当她真正往里看究竟装的是什么就会发现——
只是一团空气。
好,很好,在这个世界里空气体积的存在感前所未有地提高。
大概世界构建购物袋时只识别到了“装满的袋子”这一层,而没有设计过内部的图层。
下一刻导购员转过身,她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购物袋合上了。
她混在人群里转了两圈——真就只是单纯地转圈,在这一层楼的人只围着这一层楼往返,经过。终于,在第三次路过扶梯时,她闪身跟着一直在上下扶梯循环的人上了电梯。
先下楼,从商场里出去。
她下意识抬头看扶梯顶上的楼层索引,却除了一个歪歪扭扭的“3”以外什么也没看懂,旁边的文字大抵看上去时中文……但又并不是任何一个字。
似乎只是汉字的笔画杂乱无章地糅合在一起,绘成四不像的无意义图案。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路人的对话里会有“菜”,但方才的三楼售卖的是各种衣物。
二楼则是各式各样的食物。顾无觅与人群一起在入口推了上中下三层却只有前面一个轮子的独轮购物车,不知为什么独轮也能推得十分平稳,而这三层购物框里有两层的网格粘在了一起,事实上只有最上面的一层可以放东西。
她只能凭包装袋上的图案来猜测这是什么,但这个方法也并不全然正确——似乎为了丰富商品的种类,她在一排货架上看见了红色橙汁、绿色橙汁、蓝色橙汁、黑色橙汁……
她拿起外表最正常的一瓶橙色,瓶身画着两颗巨大的橘子,旁边有文字标注:onaoje。
也是难为AI识别文字了。顾无觅随机丢了几瓶橙汁进购物车,低头一看却发现瓶身整整齐齐地坠到了中间的购物筐里。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深吸一口气,甚至觉得哪怕这时候自己由于深呼吸太多次突然变成气球飞上天也不是不可能,但下一刻她听见脑海中的轻笑。
她眨了眨眼,有些疑惑:“996?”
“……什么事……宿主有何诉求?”冷漠的声音。
“没什么事,”顾无觅道,“就是……你好像很久没说话了。”
系统沉默一阵,大部分时候只有在查询数据时它才会有这样长久的安静。
但它赶在顾无觅说话前开了口:“宿主有需求时可直接唤醒本系统,依据系统工作守则,除事态紧急或推进任务进度等特殊情况外,系统禁止主动与宿主搭话。”
顾无觅“啊”了一声,似是不经意地道:“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系统卡顿,片刻后复道,“感谢宿主报错,已删除相关程序。”
顾无觅没话题能继续套下去了,她还不知道系统对她心声的探知究竟到了哪一步,此时当然是小心为上,尽量不要想副本以外的事为好。毕竟她之前在林心予身体中作副人格的时候对林心予的心声也并非全然知晓,并不刻意集中注意力的时候其实并不受影响。
她在二楼一整层都是食物,除了包装上绘有食物样子的,剩下的东西她没敢拿。但就算如此也无法避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诸如在包装袋里连成一整条的曲奇饼干,和外面画着葡萄干但从透明包装能看到里面是蠕动虫子的不知名物体。
她自然而然地推着车排队结账,以为还能像之前一样跳过支付环节直接cue流程走人,却没想到收银员十分敷衍地扫描完商品,对她道:“扫码还是现金?”
顾无觅道:“有购物袋赠送吗?”
收银员:“扫码还是现金?”
身后的客人:“扫码还是现金?”
隔壁的收银员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越来越多的目光汇聚过来。顾无觅囊中羞涩,正思考着是将收银员打晕直接走人比较方便,还是将身后的客人打晕抢钱比较方便,商场外却突然冲出一群汉服打扮的人,手指与枪身几乎融为一体:
“例行检查!都蹲下!”
顾无觅:“……”
这个世界能有点阳间玩意儿吗?
第118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她认命地扶着收银台蹲下去, NPC们配合地尖叫起来。不过世界大概并没有详细设定过每个人尖叫的音量和时长,是以尖叫是同时开始的,而又在NPC对天鸣枪示警时统一安静下来。
顾无觅微微抬头看了眼从天花板上渗下来的数据碎片, 无奈地叹了口气。
数据碎片在半空中转化为鲜红的血, 滴落在地上。顾无觅伸手抹了一点, 立刻被这群不知从哪个片场混进来的人用枪指住了。
“你想干什么?”那人目光死寂地盯着顾无觅。
而后者甚至连这群冲进来的人究竟是要检查什么都没弄清楚,不过当务之急应该是先确保自己能够活下去。她还没走出商场,可就从这群突兀出现的人就能判断出,外面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顾无觅缓缓收回手,她猜测这人的程序里并没有写攻击这一条,枪里能否射出子弹也成问题。毕竟,她的手指与枪身完全融为一体,而自己指尖沾到的“血”,是冷的。
“你反应慢了,”她平静地道, 猛地伸手握住了枪口, 如她所猜测, 枪口也是冷硬的金属,丝毫不像刚有子弹从中射出,“检查得如何?”
她的言语似乎触发了另一段程序, 强行将NPC正在执行的一套法则中断,转向另一种身份:“一层无人藏匿危险物品,二层往上有待搜查。”
“嗯, ”顾无觅松了口气,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膀, 将手上的血迹都蹭在人肩上,“好好干, 回去记得将周报呈上来。”
她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从这群人中间穿过,甚至手上还提着一袋没付钱的商品。不过既然刚才的血都是数据临时造出来的,也不知道白抢的这一袋食物能不能吃。
她从扶梯下到一楼,在看见货柜时突然明白和为何方才的人会说一楼无人藏匿危险物品——因为一楼本身便是一个大型武器库。
试弓的将稻草人射得千疮百孔,远远望去好像是什么扎小人的巫蛊之术,隔壁卖矛和盾的正在辩论人类历史的终极难题“以彼之矛刺彼之盾”——听见AI也会因这类逻辑难题陷入困境她就放心了,还有卖量子大炮的,围在店面前的顾客意思能上保健品推销名单。
在推开商场一楼的大门前,顾无觅顿住了脚步。
她如往常一般问996:“所以呢?我要修补的感情线是?”
听得出来996已经沦为了彻底的废物,顾无觅听她再次“正在搜索”了许久,一头撞死重开的心理达到了顶峰。
然而重开是不可能重开的,魂魄被黑心系统握在手里连能不能死透都不知道,毕竟半死不活比纯粹的死与活更为痛苦,当然也有可能上班打工不仅没有工资还没有基本人权保障才是最痛苦的,譬如现在。
疑似系统已经彻底无用,建议进入销毁程序。
她推开门走出去,没再遇见什么喊着“例行检查”手上长枪的离谱人群。走神差点一脚踩空——原来门外还有楼梯。
商场门口为什么会有楼梯?
合理怀疑参照了某些城市中心广场的设定,并且部分地方有护栏而另一部分没有。她往旁边看了一眼,一只眼睛的小孩顺着无障碍通道往下滑,一旁三条腿的女人正慈爱地看着。背后的喷泉呈现出雕塑的固态,维持着水花在空中喷洒的形状,然而无人在意。
她挑了个台阶每一层间隔差不多的,不知是否为错觉,远处的建筑笼罩在朦胧的雾气里看不真切。在这个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任务目标的副本里,她很难不敢到茫然。
或许先弄清楚世界规则……毕竟首要需求是活下去。
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当然也没有钱,为数不多的资产是方才从商场里明抢来的一袋不保证自己不被毒死的食物,她坐在台阶上打开一瓶绿色橙汁,头发被风吹得在脸上乱舞,觉得自己像在演一些乱七八糟的中二剧本龙套。
“996啊。”她说。
“宿主有什么问题?”这种时候回复倒是很快,很难让人不怀疑它其实开了自动回复。
“我的任务,”顾无觅喝了一口绿色橙汁,觉得除了味道不太像橙子以外没什么大问题,“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约稿但什么要求也说不出来让乙方自己猜的甲方……这橙汁怎么一点橙子味儿都没有。”
996:“……”
“哦然后还要说一句反正你先做,做完成品又不满意,打回去改五六个版本然后用回最初那版,最后还要再来一句你应该刚开始就问清楚要求。”
996:“……”
“你是系统,是任务者与主系统唯一的枢纽,不可替代的中转站,不可或缺的联络人,”顾无觅又喝了一口橙汁,她没想到这玩意儿味道竟然是不断变化的,现在喝起来有种带皮生啃橘子的酸涩感,被呛得咳了两口,“天啊怎么变酸了……然而你与我绑定,这说明什么?说明现在我们才是利益共同体。你明白吗?”
996:“……不是很明白。”
口中的酸涩感很快消失,或许因为数据本身就不太稳定,她有点好奇下一口喝到的会是什么味道:“竟然又变甜了?”
还有些橘皮的清苦,但已经不重要了。
“好吧,等你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系统时或许就明白了,”顾无觅将橙汁放回购物袋,临走前往身后瞥了一眼,这一瞥才惊讶地发现,“这座商场……是什么中西混合式风格建筑吗?”
算了还是别指望AI能拼出什么正常东西,更何况身在AI构建的世界中,她眼中的“不正常”或许才是正常。
只是她并不知晓,在自己转过身后,商场的建筑样式变了又变,五六种形态之后,世界意志似乎还是没能满意,商场便缓缓地如尘沙一般散去了。
眼前只有无可选择的一条路,两边的商铺看似人流如织却没有可进之门。她只能向浓雾深处走去,直到将地上的塑料袋误看成正在蜕皮的蛇时,忽然有人从身侧拉住了她。
“嘘、嘘——”比她略矮一些的女人拉住了她的袖子,谨慎地小声道,“这里不安全,跟我来。”
她看似瘦弱,手上的力道却大得出奇,顾无觅没被拉住的另一只手还提着巨大的购物袋。浓雾之中看不清路,不过片刻便被她拉进了一旁的小巷之中。
暗红色墙砖的颜料并不均匀,她被迫从现代的街市转入古代背景。袖子上的力道一直在往下,终于停下来时她不得不扶住一旁的砖墙,粗糙的石块将指尖磨破,星星点点的血迹留在涂色不均匀的墙面。
“小心外面的怪物,”女人压低了声音,“它们藏匿在雾中,抢夺无辜者的一切。”
顾无觅:“一切?”
“一切,”女人重复道,双手顺着几乎受不住力道的袖子攀上她的手腕,紧紧攥住,“手指、眼珠、头发、四肢……所有部分,吞食干净……”
“快介绍一下你自己吧,”她让出了身后,在雾气中,顾无觅看到无数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介绍之后,你就是我们中的一员了,神明庇护所有我们这一类人,保护我们不被怪物分食。”
顾无觅松了口气似的,将购物袋放到一旁的石墩上,语气轻松:“好啊。”
“不用谢,”女人攥着她的手,“快介绍一下自己,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手指、眼珠……”
她再也没能说出后面的话,一支短箭贯穿了她的咽喉。
顾无觅叹了口气,试着将手抽出来,没抽动,袖中匕首划出,砍断了女人的手腕。
鲜血溅在墙面,与棕褐色的墙砖融为一体。
紧接着脚下的尸体化为蓝色的数据碎片,兀地消散了。
“虽然知道只是数据但是刚从和平的现代社会穿过来就要残忍地杀生真的很不习惯啊,”顾无觅喃喃道,并在下一个人扑上来之前精准射穿了她的心脏,“数据核心在哪儿呢我看看……心脏?”
近身搏斗并非她的强项,但好在刚才从商场一楼顺的武器虽然超前但还算顺手。她在心中默数三声,以子弹命中的尸体为中心,周围的人群轰然破碎。
“啊,”她感慨道,“自带消音啊。”
——如遇bug请勿惊讶,确保自己不被原住民发现异常。
“好麻烦,”她半眯起眼,低头打量手中的枪,“枪口不会发热……嗯,但子弹究竟是从哪里放进去的……似乎打不开啊,难道是无限自动填充?”
她疑惑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还不忘问996:“你加载出来了吗?再不嫁加载出来我真的要被迫罢工了啊……我说真的,既然这个副本没有原先的故事线,不然就上演一出偶遇一见钟情的戏码如何……996?996你在吗996?”
“滴”的一声,每当996信号不好即将断联时的提示音。
“检测到目标接近……近……!!!”
利箭破空,顾无觅猛地回身,匕首挡掉了飞来的流矢。
但刺杀仍未终止,黑暗中有看不清形状的阴影一跃而出,瞬间被箭矢贯穿。
不知为何这一回尸体并没有立即变成数据消散,顾无觅似乎察觉到什么,半蹲下身试图将尸体翻面,却忽然感到一片阴影垂落。
她抬头,墙头上坐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朦胧白雾间,她只看清对方湖绿色的眼睛,弓已上弦,银线微微颤动。
片刻后她才听见系统不知为何有些冷意的声音:“……检测到目标出现,请宿主接收任务。”
湖绿色的身边缓缓出现一串乱码。
第119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顾无觅的视线从那片湖绿色移到身旁的乱码, 再从乱码移回湖绿色中。
好,很好,非常好。
起初是抽卡福利, 后来是百分比计数, 到现在为了图省事直接显示乱码了。
这种看不到一点未来的工作究竟谁在干?
“……我能不接收吗?”她在心底喃喃道, 但或许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996并没有回答她。
白雾隐约散去一点,墙上的的人也注意到她,投下辨不清神色的一瞥。
顾无觅觉得那眼神中并没有多少情绪,甚至连惊讶、警惕都找不到一点踪迹。唯一要说的话……有一点恼怒。
为什么?
因为自己抢了她的“猎物”?
她并不熟悉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然,她也确定墙上之人并非原住民——即便是原住民,也与其它NPC不同。
双方谁也没先说话,她便在这诡异的氛围里开了口:“不下来吗?”
女人持弓的手顿了顿,似乎在考量究竟怎样才能拿着弓箭从这么高的地方罗队, 这应当是她在爬上去之前已经思考过的问题才对。但她似乎很迷茫的样子, 甚至对墙下的顾无觅毫无防备, 将弓放在了墙头丧,然后又开始纠结一会儿下去了应当如何将弓也带下去。
局势不明,顾无觅等了一会儿没忍住在心中对996道:“一般来讲带弓的不都应当能够挂在背后的什么带子上?”
996没有回答她, 但片刻后,女人面无表情地将弓挂在了自己背后的腰带上,单手在墙面一撑, 从上跃下。
她没管顾无觅,转了个方向在尸体面前弯腰, 那一瞬间尸体化作数据消散,只剩下尚还尖锐的箭矢。
她将箭矢捡起, 甩了甩箭上的血。
但她似乎不擅此道,顾无觅亲眼瞧见她白皙无茧的手指从一尘不染到沾满鲜血也就短短几秒的时间,但她一向这边靠近,立刻便被锋利的箭头对准了。
甚至没干透的血迹在这动势里又甩了几滴到脸上。
她的瞳孔好像翡翠的颜色,映出的光影也是浅淡的,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俗物能够为之动容。
同样的绿色,顾无觅只在一处见过。
“嘘,”顾无觅伸手握住了箭尖,“还没谈判呢,都不知晓有没有利益冲突,见面就杀算什么?”
女人手上施力,没拔动,身侧的乱码闪了闪,顾无觅听见她冷淡的音色:“算你倒霉。”
“别这样啊,打打杀杀多伤和气,”顾无觅假笑着,“做个交易,如何?”
“交易?”懵懂的翡翠被水雾洗净。
“是啊,”顾无觅说,“毕竟,在这险象横生之地,周遭群狼环伺,你我才是同类。”
“谁跟你是同类?”女人冷哼一声,手上没再用力,没什么威慑力地道,“松手。”
“我的箭,”顾无觅说,“凭什么给你?”
“你捡到就是你的?”她笑笑,“当然,一支箭而已,多大点事。前提也是……你能捡到。”
话音未落,她猛地调转箭头,风声被呼啸刺穿,殷红的血顺着箭身染红了洁白的翎羽。
有着湖绿色眼睛的女人像感知不到痛觉的瓷器娃娃,精致而又漠然,似乎箭身上并非她的血。顾无觅猜测他并没有多少实战经验,或许连受伤的经验都没有,她甚至没有移开目光低头看伤口一眼。
“看清楚了?”女人说,“血。”
独属于与她作为同等形式存在的。
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似乎不会真的流血,无论是先前在商场中无端冒出的血浆,还是周围被“鲜血”涂抹的墙砖,原住民的血液会化作数据消散,而外来者以此为辨认方式,在同类残杀之后才意识到真想。
可原住民对外来者的敌意,来自于何处?
“啊,手滑了一下,真是对不住,”顾无觅笑眯眯地道,她若无其事地松开手,“不好意思,这支箭,就当* 作赔礼吧。”
她的手中并无武器,往后推了半步,一阵冰冷的风划过耳侧。
箭矢在女人手之间打了个旋,一律头发缓缓落下。
“不好意思,”她道,“手滑了一下。”
她将箭矢插入箭袋,染血的翎羽与洁白混杂在一处,分外有趣,不一会儿将周围也染成一片并不怎么显眼的褐色,顾无觅快走两步跟上了她。
“顾无觅,”她随意将碎发挽到耳后,很快又滑落,“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女人没有回头:“1……”
顾无觅目露疑惑。
女人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她,顾无觅这才注意到她的脸侧有方才不慎溅上的血,已经快要干涸:“尹亦一。”
“你盯着我,”她问,“想做什么?”
“这里,”顾无觅指了指自己的脸,“有血。”
“你的手不包扎一下吗?”尹亦一抬手,没处理过的伤口又往外渗血,将几滴不甚明显的血迹越抹越多。
“包扎?”尹亦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第一次学习语言的婴孩一般,思索后只发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嗯。”
要不是已经证实了活人身份,顾无觅真得怀疑她其实也是人机。
“我来吧。”顾无觅从她手中接过不知从哪儿拿出来的绷带,凭着在前两个世界里的模糊记忆,好歹是将血给止住了,不再一路都将地砖染成红褐色。
“你准备去哪儿?”顾无觅将绷带裁断,本来想还给尹亦一,但找了半天没找到她身上有什么口袋或者其它容器,只好在尹亦一默许的眼神下放进自己包里。
“唔,不知道,”尹亦一问她,“你去哪儿?”
“暂时安全的地方就行,”顾无觅抬眼,眼前分出三条岔路来,每一条都通往截然不同的地方,目的地被白雾掩盖,“你来这里多久了?”
尹亦一想了想:“不知道。”
算了,还是别指望从她口中获得什么线索。
指望她不如指望突然有NPC从岔路口旁边窜出来。
——NPC没有,指路牌倒是有。
木牌已经在混战中破损,箭头无力地垂下,指向地面:生门。
“啊,”顾无觅抚掌惊讶,“看来是让我们就地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尹亦一没搭理她,伸手试图将路牌扶正。但失去固定的木牌已经维持不了原本的指向,无论拨往哪一边,最后都是摇摇晃晃,仍旧指向地下。
尹亦一顿手还搭在木牌上,冷静地站了片刻,将木牌从土里拔了出来。
“断人后路啊,”顾无觅站在她身后,意味不明地道,“你拔了,后面的人怎么办?”
“后面的人?”尹亦一重她的话,反手又将木牌插了回去,“哦。”
“……算了,”顾无觅已经无力理会摇摇欲坠的路牌,只顺口问了一句,“你动它做什么?”
“指着地下,”尹亦一想了想,“好像不吉利。”
原来不同的世界文明之间亦有相通之处,顾无觅短暂地走神,然后“啊”了一声。
“没关系的,”顾无觅推着她往前走,“无论旋转向任何地方最后都会被埋下去归为尘土吗……没逝的,与其担心这个不如选一选接下来走哪一条路。”
尹亦一被她推得有些站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衣袖,顾无觅柴旦被她绊倒,没来得及选,一同跌入了一片弥漫的雾气之中。
预想之中落地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反倒是一阵珠帘晃动之声。顾无觅还没来得及说话,被从天而降的冰凉玉珠砸在面上,继而轻纱幔布全然倒下,将二人掩在层叠累赘的布料之中。
木门被谁推开了,随后似有瓶罐坠落,再然后门又被一阵风带上。
顾无觅叹了口气。
“我还以为只是普通的路……你拽我做什么?”她掀开脸上的纱幔,几颗玉珠叮当滚落,在有些发潮翘起的木地板上滚不了太远,零落榻边。
“感觉要进来了,”尹亦一伸手揭开红纱,有几串珠链的线混乱之中缠在她的发尾,她转过面去,却缠得更紧,顾无觅听见她吸气的尾音,“扶住你,以为能拖一会儿。”
但没想到你也不行。
顾无觅替她补全了后半句话,无论如何,眼下算是一起坠进这个不知名的地方了。白雾掩映的三处不同方向应当是三个传送点入口。不过生门已匿,死局又作何解呢?
“算我的。”顾无觅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一转,另一只手灵活地解下她发尾缠的珠串,柔顺的头发近乎不像人类会拥有的,解开也没费多少力气,也不知道尹亦一方才做了什么才会让它们越缠越紧。
“好了。”她起身。
尹亦一却察觉不对劲,她伸手往后,碎发已经被拢好了,而拢住它们的似乎是……
“你放了什么?”
“一颗翡翠,”顾无觅摊开手给她看那串解下来的珠子,“你头发太多,溅到血会缠在一起的。”
她一本正经地编瞎话,好在尹亦一没多问。顾无觅路过燃着焰火的烛台,又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灯。
本质上还是只会四处拼凑的AI罢了。
第120章 无主之墓
无主之墓
尹亦一将自己被压乱的东西都整理好, 坐在榻边观察顾无觅四处翻东西:“你在做什么?”
“找找线索……虽然看上去并不像是有的样子,”恰逢此时又有人敲门,顾无觅已经将先前门突然被推开之事抛诸脑后, 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什么事?”
“客人刚才让送的热水, ”一位女孩将盛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地上,掩盖了原本晕湿的痕迹,水渍如火舌舔过底部发出滋滋灼烧之声,“先前的妹妹不慎将盆打翻了,客人久等。”
她冰冷的眼珠不会转动,眨眼的频率亦是固定。顾无觅没有叫过热水,但她不确定这间房之前是有其他人,还是说“其他人”眼下已被她与尹亦一替换。
“有劳,”她挡住了女孩望进门内的视线,“放在这里就好。”
“热水保质期短, 客人请尽快使用哦。”女孩提醒道。
奇怪的用词, 似乎已经脱离了AI遣词造句的范围, 逐渐涌向机翻。
见顾无觅始终抵着门,女孩没再坚持往室内看。待她走后,顾无觅将门踢开了些, 蹲下身将那盆热水端起——尝试失败,遂起身一点一点将水盆往里踢。
视线上移时对上尹亦一疑惑的目光,她还坐在榻上, 手指撑在轻软的纱上,语气迟疑:“你在做什么?”
“不知道, ”顾无觅也学会了她的说话方式,“听NPC的话, 将热水搬进来。”
“然后呢?”
“然后?”顾无觅打了个哈欠,“尽快使用?”
这得怎么使用?顾无觅反手掩上门,蹲在地上看木盆边缘烧焦的痕迹。热水并没有冒着白烟,她有些不确定水的热度,头顶缓慢地笼罩过一片阴影,顾无觅伸手,将尹亦一也拉得蹲下来。
尹亦一还不太习惯这种姿势,不太稳地用手扶住了一旁的矮凳:“……干什么?”
“一起观察一下。”
尹亦一只瞥了一眼,跟着她一起沉默一会儿,没忍住道:“只是一盆水而已,你再盯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顾无觅点点头:“那这样我就放心了。”
尹亦一大概是没想到她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不解地看着她从随身携带着的购物袋取出了若干物品,然后筛选着丢了几件到热水里。
期间顾无觅问她:“你要吗?”
尹亦一摇头,又点头:“这是什么?”
她指着顾无觅手中疑似液体的物品,包装袋上的文字胡乱扭成一团,像是某种神秘的存在。
“啊,这个,”顾无觅看了眼,“可能是牛奶吧,先试一下毒。你帮忙洗个杯子?”
尹亦一从旁边桌上拿了高脚杯,顾无觅一言难尽地看她将高脚杯在盆子里过了一遍,没被水碰到的边缘都是蒸腾的热气。
“算了,高脚杯就高脚杯吧,”她叹了口气,拎着包装袋的一角将牛奶拿出来,往杯子里一倒,顺手放了块糖进去,“尝尝?”
尹亦一依言喝了一口,顾无觅观察着她的反应,松了一口气:“看来没毒。”
尹亦一:“……为什么?”
“嗯?”顾无觅装傻。
“为什么拿我试毒?”她看上去并没有生气。
但顾无觅另辟蹊径:“只是因为你看上去比较可靠……”
尹亦一抱着杯子喝牛奶,淡淡嗯了一声。
顾无觅见她无事,也在木盆里涮了杯子——看样子热水就仅仅只是热水而已,不会受外来灰尘等污染,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降温。她尝了一口牛奶,疑惑地举起杯子:“为什么是橙汁味?”
尹亦一的动作顿了片刻,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这还真是……”顾无觅没想出形容词,嘀咕了半天觉得不仅人不可貌相,在这个世界中不可貌相的还有物,早在先前彩虹色橙汁事件中便应该明白过来,这个世界的神明——如果真的有,应当只是竭力维持了表象的合理性。
当然忽略掉文字和逻辑性本身的情况下。
她还没喝第二口橙汁牛奶混合物,便听敲门声再度响起:“客人,您点的餐。”
哦,原来不用自己解决食物。
她将牛奶放到桌上便没再管,从门口将食盒拿了回来。送餐的店员并不是方才的那位,顾无觅嗅到一点被烤熟的肉香,从下方传来的。
她方才将热水不慎洒到足上,将足肉烫得滚熟。
顾无觅面不改色,余光扫到便不再往下移动视线,店员将食盒呈给她,一只手搭在门框上,将关门的动作掩住。
“什么事?”这是今天第几次发生类似的对话了?
“热水,”店员直直盯着她,“客人使用过了吗?”
“……怎么了?”
“热水啊,”店员微笑起来,“听说客人为了女王的委托而来。客人进城之时,可有看见护城河?”
“啊,”她们根本就是被白雾拉入这个世界的,到这儿来还没出过这间房,哪儿来的机会去看护城河,“略有耳……目睹。”
“坊间都传护城河的水能够生死人、肉白骨,让死人复生呢,”店员的嘴一张一合,顾无觅看见她的尖牙,哪怕是微微张嘴也无法忽视,“客人不想尝一尝吗?”
顾无觅无言一会儿,问道:“谁说一定要喝?”
“……”
“生死人、肉白骨,”她复述了一遍,“传言也没说是要喝啊。”
店员眨了眨眼,就连这个动作她也做得十分机械。顾无觅叹了口气,加大力气意欲关上门,店员却又从门缝中塞进一物。
“等等!”
啊,给人工智障急出感叹号了。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尹亦一走了过来:“什么事?”
顾无觅示意她将店员手中的信封接下,尹亦一偏头观察片刻,恍然大悟似的,单手抵在门上加了点力气。
砰一声,门关上了。
顾无觅:“……”
她再一次深深叹了口气,在尹亦一愈发无辜的眼神中蹲身将信封从断手上扒拉下来。大抵是因为店员还没死,血液并没有立即化作蓝色的数据消失,而是极快地氧化变成褐色污渍。
“嗯……有些字看不清了。”顾无觅将信凑到烛火旁边,却发现就算能看清也是徒劳——不会有人认识AI胡乱拼凑的文字。
方才大力关门的尹亦一问:“需要洗一下吗?”
“怎么……洗……”话音未落,手上的信已经漂到了水里。
顾无觅倒吸一口凉气,但方才拎着牛奶包装袋一角的她显然无法将纸张从沸水里救起来,于是又蹲了下去。
尹亦一的声音这次响在头顶:“你又在做什么?”
为什么她就能一直显出事不关己的姿态啊?
顾无觅差点张口想说“我想静静”,转念一想依照尹亦一的理解水平大概又会达成一次触发“静静是谁”的烂梗成就。仿生人会对非同类有好感度吗?需不需要她也假扮一下仿生人?
但仿生人自己不会认为自己是仿生人的,至少顾无觅冷静地问“没事的我很好,纸上写了什么”的时候,尹亦一便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好,”顾无觅又振奋起来,“所以其实这就是女王的请帖,我们是谁不重要,反正云游至此,接了女王的委托递了拜帖在这座旅馆歇脚等待入宫——所以委托是什么?”
尹亦一:“……你自己不能看吗?”
顾无觅便虚弱地顺势坐在地上:“头晕,牛奶有毒。”
“没毒,”尹亦一辩解了一句,仍旧往下读到,“委托是……没写委托是什么,只写了面议。”
“呵,面议,”顾无觅扯过一边的纱幔裹在身上,“不写JD,薪资面议。”
“别扯了。”尹亦一的声音在远离。
“扯什么?我没扯啊,我说实话而已,”她又将纱幔往自己这边拽了一点,地板有点硬,为什么世界意志不能构造一个地毯?只能将纱幔拽过来在地上铺几层,“给……打黑工也就算了,这种一看就全是dirty work的岗为什么到副本内部都还像鬼一样缠着我……啊!”
本就摇摇欲坠的床上纱幔彻底塌了。
隔着半透明的轻纱,顾无觅抬眼,视野里只有一点绿色的微光。
“我说过了,”尹亦一说,“别扯,要塌了。”
原来顾无觅刚才瞧见她在整理被压过的榻,只是让表面的杂乱恢复原样而已,粉饰太平罢了,不是让一切彻底复原。
是她不信神明,她有罪。
可上一个世界被笼罩在纱幔背后的分明是神明,眼下却是自己被困住,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伺机报复。但神明的上一个结局是葬身火海,无数魂魄的尖叫声里,一点一点地,面上被爬满狰狞的裂纹。
尹亦一没听见她答话,微微俯身,伸手想要掀开碍事的轻纱,但从纱帐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
她被带得一起跌进了柔软的纱堆里。
毕竟是纱而不是什么别的材质,埋在里面不仅闷,还被粗糙的料子磨得不太舒服。闹了半天好像又回到原点,她们刚跌进来的时候。
那颗微凉的翡翠划过锁骨,然后坠在纱上。
门被推开,下一瞬再次砰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