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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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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月和落日各居天空一隅,正厅里传来晚间新闻字正腔圆的放送。

    “帝都公共自行车服务系统正式启动试运营,全部2000辆自行车,散布在北京地铁5号线和10号线沿途的63个租赁点……发展规划,2015年全市的公共自行车将达到5万辆,并且形成网络,覆盖交通枢纽,主要城镇街区、商业网点。”*

    厨房里浑厚的女中音正对着甜美撒娇的少女音无所适从。

    “听话,出去陪你师父坐着去。”

    ——“我不要!两个人干活不累嘛。”

    “你这孩子,下次不喊你来家吃饺子了。”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路梨矜腿脚不方便,硬是挤进厨房吵着要帮忙,撒娇撒痴半天,好不容易落得了个打下手的活,她单手握着胡萝卜,仔细地用流水冲洗干净。

    泡发的木耳像朵黑花,水盆里起伏,路梨矜坐着掐掉根部,又伸手去捞切好块的牛肉,倒上葱姜花椒水,用绞肉机打倒出胶质。

    做菜主打一个你偷懒,它就回报你口感差,肉类可以投机取巧,菜则必须亲力亲为。

    脆嫩的芹菜用刀背拍扁后再切碎,更能发散香味,也容易咀嚼,师母佝偻着身体,持双刀剁。

    路梨矜慢吞吞地掐着木耳搭话,“不年不节的,怎么突然想起来吃饺子了呀?”

    师母身体不好,老两口无儿无女,上了年纪以后鲜少自己做饭,家里雇了保姆阿姨,学生们较固定的每周一聚。

    路梨矜被叫回家吃饺子,还以为是家里阿姨做,来了才知道,保姆阿姨儿媳妇检查出怀孕,胎位不稳,需要观察保胎,阿姨暂时回家照顾儿媳妇去了。

    “你师父说他想吃,老头子不学好,还学着点菜了。”*师母佯装忿忿骂。

    路梨矜唇线上扬,“因为您做的好吃呀,我也馋这口啦。”

    师母开怀,“那你多吃点儿,别便宜那个死老头子。”

    “我要吃十八个!”路梨矜夸下海口,她把牛肉馅倒进大盆里,用保鲜膜罩好放进冰箱镇着,拄拐跑到院子里找李澄。

    从正厅找到书房才见到人,李澄正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木椅上刷手机,看得很专注。

    前阵子大家教他怎么使用微信语音和视频,方便联系不在帝都的故人们,李澄上了年纪,但不糊涂,脑子转得很快,教了几次,就学得大差不差。

    路梨矜合理怀疑老师自己学会了刷朋友圈,她还有证据。

    ——她昨天才发过,说自己看电视剧吃饺子,也想吃手工水饺。

    学校食堂也有卖饺子的店铺,根本不背人的从冰柜里拿出来下锅,调味倒是不错,口感不行。

    正好李澄大清早就给她发消息问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饺子,路梨矜果断放中午才问晚上准备吃什么馅饺子的楚淮晏鸽子,不过她就放了半程,楚淮晏选择接她,送到老师家门口。

    在门口还发生了点儿不愉快的小插曲。

    “你不请我进去坐坐?吃独食啊梨梨?”楚淮晏单手插兜,眼底噙着笑,漫不经意地问。

    路梨矜摇头晃脑地讲歪理邪说,“独食难肥,正好我吃了不胖。”

    楚淮晏低头亲她脸颊,热息拂在耳畔,“你老师又不是没见过我,你在怕什么?”

    似闲谈,又似警告。

    很难有楚淮晏想了解却不能知晓的事情,她在他眼前宛若透明。

    “我没有怕。”路梨矜用力拽着楚淮晏的领口,盯着他一字一句问,“我老师跟师母看着我长大的,你要跟我进去被查户。口、顺便被问以后的打算吗?”

    楚淮晏目不转睛地对视,信口拈来的话说得坦然,“我又不怕查,苗根正红。”

    路梨矜泄气般别开脑袋,喃喃自语,“那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要以后再说。”楚淮晏捏着她后脑摆正,笑得浮浪,“就算要问婚期也总要等到你满二十吧。”

    你看这人,说得好听,就像是他们真的会有名正言顺的那一天。

    路梨矜捏他的腰,强颜欢笑着讲,“好,那就等到我够岁数再说,现在我要回家吃饺子了,才不要带你。”

    末了还试图踩楚淮晏一脚发泄情绪,奈何自己行动颇为不便,被轻易看破,气鼓鼓地瞅他。

    楚淮晏倒是好脾气的伸脚过来任路梨矜踩,但始终不是那回事了。

    ****

    四合院上次翻修还是千禧年初,平房本就易潮湿,贴进外墙的墙角防水没怎么做好,灰蒙蒙的霉菌蛛丝般铺开。

    书柜还是上世纪的旧物,路梨矜看着它们长大,连陈列都未有太多改变,她像小时候一样,拉着小板凳坐到李澄手边,仰起头笑盈盈地问,“您是不是看到我朋友圈了?”

    “嗯,看到了。”李澄将手机屏幕按灭,推了下老花镜看向路梨矜,目光炯炯,全然没有掩饰的意思,“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所以喊你来家里。”

    温馨气氛倏然间消散。

    路梨矜挺直腰杆,肃然回,“您说。”

    预想里的应该劈头盖脸落下的是非题并未来到,李澄神态严肃,问的却并不是感情问题。

    他讲,“春晚的总导演前阵子联系了我,邀请我今年参演,我有个伴演名额,你要不要跟我上一起春晚?”

    春晚对中国人意义匪浅,即便后来各类文娱消遣层出不穷,春晚节目大不如前、惹人诟病,收视率一落千丈,也仍旧是参演者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夜色吞并最后的霞光,路梨矜才听见自己颤音问,“您为什么选我?”

    她自认绝不是李澄最得意的徒弟,甚至入门也不算早,连坚持走在戏曲传承发展道路上的精神都没别人坚定,如果一定要说个“最”字,大概是最受宠的。

    或许是故友托孤,又或者出于同情自己父母早逝?

    遑论以上哪个理由,路梨矜都该义正词严地回绝,方显风骨峭峻,但她做不到。

    某些寓言故事里讲人性的反复,是屠龙少年终因贪婪成为了恶龙,而路梨矜从始至终就没想过持剑英勇屠龙这回事。

    幼时不受宠,几多蹉跎;大一点儿远走异乡,不幸随踵而至,亲戚如豺狼环伺;少女时代多在跼蹐不安里匍匐而过,路梨矜想得到抓住的归咎起来就“安稳”两个字,连投资测评都给她定义为谨慎性。

    “你不要考虑其他问题,我想选你,是因为我想,不为别的。不是说你路梨矜和我上了这次春晚,今后就必须要扛起什么京剧传承的大旗,那都是虚的,人没入土为安,都保不准这辈子到底要做什么工作,你爷爷还跟我保证要活到一百岁,唱到一百岁,难道他就做到了吗?”

    李澄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没给她转圜余地,逼问道,“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就好。”

    粉唇开合碰撞,路梨矜发出个单字,恳切郑重,“想。”

    又立刻重复,“我想的。”

    李澄满意地点头,继续讲下去,“春晚彩排八轮,任何一轮没过关,你都会被换掉。”

    “我知道。”路梨矜握着藤木扶手站直,对着老师鞠九十度深躬。

    进来时没有关门,溶溶月色落下来,少女目光坚定,一字一顿地讲,“多谢您没有放弃我。”

    近来荒唐事满纸,承蒙不弃。

    李澄喝完杯里的茶水,缓缓起身,岁月压弯了他的脊柱,几乎与路梨矜平视。

    “你要记住,遵从本心作出的决定,就是你现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今后的变故不可预料,再重来一万次,你今天还是会这样选,选上春晚,选楚淮晏这个人。”

    “不用害怕,也不必后悔,人生本来就是场壮丽的消遣。”

    音色平和却震耳发聩。

    这是李澄第一次对路梨矜提及关于她和楚淮晏交往的看法,也是最后一次。

    水饺加三次水都滚开就能出锅,胖嘟嘟的,路梨矜嘴急,吃错了后倒出的那盘,烫得直往外哈气,师母心疼又无奈,急忙给她倒凉白开漱口。

    牛肉芹菜木耳馅的,皮薄馅大,蘸上蒜汁辣椒油,香而不腻,口感层次丰富。

    路梨矜吃到第十三个就开始打饱嗝儿,愣是多塞了两只才停下,吃得要扶墙。

    饭后师徒两人在院子里练戏消食,前半程路梨矜都扶着院里的树木枝干,惹得观戏的师母直乐,在他们停下时打趣讲,“明早我再给你把剩下的饺子煎了,让你一次吃顶,过年前都不想再吃饺子了。”

    路梨矜梨涡清浅,“才不会呢,我能每顿都吃师母做得饺子,不会腻的。”

    “可得了吧,你师母这老胳膊老腿的,给你做一次,得休半个月,你就别折腾她了。”李澄听不下去,连声叫停。

    夜宿在偏房,这间客卧几乎是路梨矜的专属房间。

    大学前每个寒暑假,她都回帝都,住这间屋。

    堪堪容纳下单人床和书桌,不足六平米的小房间,淡粉色荷叶边的床单还残存着阳光烘烤过的清新气息,星球台灯变换着色彩转动。

    一切的一切都让路梨矜觉得安心。

    她推窗,趴在窗口给楚淮晏发消息。

    一只梨梨:[你今晚吃什么呀?]

    等了很久,等到困意袭来,才被手机的震动驱散。

    楚淮晏:[饺子。]

    路梨矜失笑,小声发语音给他,甜声哄着人,“你不要生气嘛,明天我陪你吃晚饭。”

    “我没有生气。”楚淮晏的音域低,寂夜中像是大提琴般醇厚,“就是孤枕难眠。”

    “……”路梨矜扬手簇月光,羞红了脸,她挂断语音,打字回的消息。

    一只梨梨:[那你别睡!我要睡了,晚安ww!]

    ****

    凌晨两点半,海棠正酣。

    情。悦时分,路梨矜被丁页弄的声啭,一次次破碎而颤着喊楚淮晏的名字,在他怀里起伏痉。挛。

    快。意犹如燎原烈火般肆。虐,烧得骨髓和血液都滚。烫。

    “白天再唱什么歌?重复给我听听。”汗水划过楚淮晏的下颌,滴答落在路梨矜脸颊,灼得她躲闪,又被卡着月要压得更深。

    学戏还要练身型体态,少女摸着柔弱似无骨,真玩起来却韧如蒲苇,怎么折腾都坏不掉,能完美契合楚淮晏所有恶劣凌。虐的癖。好。

    两鬓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路梨矜气促,大脑空空,被命令了两次,才记起楚淮晏想听什么。

    她人生里为数不多的跑调时刻,都在楚淮晏身上花光。

    “……夏天的风,我永远记得,清清楚楚地说你爱我。*”路梨矜断断续续地唱完,眸底氤氲聚散,怯懦的看着楚淮晏。

    磁性低沉的嗓音在耳廓厮。磨,“要问什么?”

    路梨矜神色躲闪,“没有。”

    楚淮晏轻笑着挺月要,换来声惊呼,带着点儿餍。足追问,“我在你里面呢,你怎么骗我?”

    路梨矜低头,趴伏在宽阔肩头,鼻音哼着讲,“可你没有说过爱我。”

    “是吗?”楚淮晏反问,不待她回答,就云淡风轻地讲了句,“爱你。”

    路梨矜精准的捕捉到奢望已久的两个字,她像是个乱世中拼杀,初登王位的新帝,即时明知城池早已被攻陷掠夺一空。

    可就是开心,虚妄也开心。

    镜中体型差巨大,雪色摇晃,白瓷上遍布指。痕,某处呈现靡丽嫣红色。

    楚淮晏是当着路梨矜的面拿的录像机的,在按下录制按钮之前,给了她足够的考量和拒绝时间。

    但路梨矜默许,她甚至亲手按下了录制键,将后半生的声名一并交予楚淮晏之手。

    像是楚淮晏这种占有欲极强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的所有物被人觊觎,哪怕前缀变成曾经也不行。

    路梨矜考虑得清楚,但鼓起勇气勇气的那一刻,其实也不过是愉。悦感上头,单纯的为了相信而相信而已。

    她看向楚淮晏,泪眼涟涟,目光沉静的像是春日里的湖泊,又像是雨后的水洼镜面,照彻楚淮晏深邃含情的脸庞。

    人是自己的选的,事到如今已经做绝,纵然溃败也无悔。

    ****

    在各方的精心照料下,路梨矜恢复得不错,扭伤第二周就差不多能抛弃拐杖独立行走了,楚淮晏不放心,愣是拉着去医院,得到医生的肯定后才允许她放弃工具。

    路梨矜原意是将拐杖送回,却被楚淮晏制止,他变魔术似得后备箱里拿出几个精致的礼品袋,“出借的医疗器材不能送回,不吉利,把这些送你同学当谢礼。”

    每套都一样,是dior甜心小姐的香水套装,营销方向主打少女牌。

    楚淮晏不会费心来选购,是找人提前批量备好的。

    路梨矜拎着一堆礼品袋,有种难以言喻地奇妙感觉,楚淮晏表现的像是个面面俱到的家长角色,生怕自家孩子在人情往来上做错什么,不再受宠了,就差来一句“礼多人不怪”了。

    别人做这种事很常见,但他是楚淮晏。

    目下无尘的时间占九成九,路梨矜还从没见到这人掣肘于谁。

    她走得慢,五楼上了很久很久,坐在寝室的椅子上看天花板兀自发笑。

    尹悦华回来时还以为路梨矜人傻了,笑得直魔怔。

    叶清周五下午的飞机,路梨矜犹豫了半晌,决定旷课去送这位仅见过两次面的学姐。

    熄灯后是寝室的夜话时间,翌日就两堂课,上午三四与下午一二,不必早起,路梨矜也只需要请下午的假就行。

    “你听说过叶清吗?”路梨矜把自己摊平问将手机打得噼里啪啦的尹悦华。

    尹悦华是个社交达人,她得大部分消息都来自于。

    手机的光束照过来,尹悦华愕然反问,“就咱们系还有人不知道叶学姐吗?你吹空调时候都不感恩吗?”

    “……”路梨矜哽了下,“那你跟我说说她呗。”

    “05年哪儿会儿吧,管的还没现在严……”外人来讲叶清和胡彦的故事,总是红三与清贫女学生的搭配,故事经人几多转述,被粉饰的像是童话。

    尹悦华讲得津津有味,不带半分鄙夷贬低,路梨矜安静倾听。

    “你上周听讲座是叶学姐临时顶上的是吧?我其实挺讨厌那些说叶学姐捞女的人的,搞得好像给她机会,她能中用一样,人的际遇各不相同,但我觉得还是要分人的。”

    尹悦华把自己说渴了,下来喝水,还给路梨矜把水瓶也递了上去,靠着脚踏梯深呼吸,才说下去,“其实我妈是国音的副教授……家门有我是种不幸,所以我一直没说过,咱们学校六十五周年校庆那会儿,有个领导在颁奖时突发恶疾晕倒了,叶学姐冲上去,给递的速效救心丸,我妈当时在场,都看呆了,老拿这事教育我,说别人家闺女心思细。”

    “就是说,当时台上台下那么多人,有谁会在自己没有病的情况下,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来以防万一?叶学姐有今天,反正我是一点儿也不嫉妒,我又做不到。”

    路梨矜枕着手臂,附和道,“的确,学姐男友看起来就不像是好相与的人。”

    尹悦华沉默了片刻,“你认识啊?”

    “楚淮晏发小,我不熟。”路梨矜如实作答,尹悦华也无意再追问,又讲了几句,周省给她打了语音,在确认路梨矜还不准备睡的情况下,尹悦华没有出去接。

    送别前才开始迫切的想要了解什么人,路梨矜对自己的行为找不到解释,但难以遏制,她揪住了在朋友圈分享歌曲链接的夜猫子舒悦窈问叶清。

    你窈:[我不太熟哎,但觉得是个挺好的人,是胡彦哥交往过的人里,最好的姐姐了。]

    开局就是定调。

    你窈:[第一次见到叶清姐时候我还挺小的,上没上高中都忘了,很多事情都记不真切了,当时我来了月经,叶清姐出去帮忙买的卫生巾,其实这是个挺小的事,大家都是女孩子,帮着借买卫生巾这种事很寻常。得又过了三两年吧,顾意生日,大家一起出来玩,输的喝酒。]

    一只梨梨:[然后?]

    舒悦窈的“正在输入中……”很长。

    你窈:[那天我意外的没怎么输过,隐约觉得叶清在故意帮忙输给我,但我俩实在没什么交集,所以大家都没在意,我照旧饮冰水。中途我来卫生间补妆,叶清也跟进来,挺善意的提醒我,说月经过量喝酒对身体不太好,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中学那会儿我突然发胖又极端节食减肥,月经不怎么正常,周期其实并不是她帮忙买卫生巾的时候,可偏偏叶清就是记下来了。]

    你窈:[叶清就是故意输给我的,她不想我生理期“被迫”喝酒。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姐人挺好的,我不可能左右胡彦选女孩子的标准,当时他们的感情也很稳定,叶清对我无所图,就是单纯的善良和心细。]

    相识恨晚,只能从他人言语里翻检拼凑出性情的一部分。

    路梨矜回:[确实,她是个好人。]

    你窈:[她明天走,你要送她吗?]

    一只梨梨:[嗯,她算我半个学姐,要去的。]

    ****

    首都机场的吞吐量惊人,生离在安检口每日上演。

    旁边一对情侣吻的难舍难分,仿佛此生都再不复相见。

    后来路梨矜在丹麦的奥尔堡机场看到提示牌:

    Kiss and goodbye.No kisses above 3 mins!——乘客吻别(不得超过三分钟!)

    其实三分钟哪里够呢?只是当时还年少,不明白机场当真比婚礼殿堂见证过更多真挚的热吻。

    路梨矜歪头依着舒悦窈的肩膀,听好友跟叶清碎碎念着些嘱咐,“你以后要是在外面过得不好,要记得回来呀。”

    话不好听,却务实,算是某种保证。

    “我怎么可能过不好?”叶清淡笑着宽慰,“倒是你俩啊,得不到就算了,一段路的尽头,有时候不是路说的算,是人说的算。”

    路梨矜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

    来送叶清的人不算多,她很快提起行李走向排安检的队伍。

    她的行李很少,十八寸的箱子和只手包而已。

    斜后方忽然有巨响,接着是人群的惊呼,二三楼的治安人员疾步跨下扶梯,路梨矜和舒悦窈双双寻声看过去,附近的人已经围了小圈,看不清实际情况。

    “好像是有人晕倒了?”

    “情杀还是怎么回事,动刀了?”

    警笛与窃窃讨论声不绝于耳。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路梨矜和舒悦窈离得远,也没有靠近的打算,她鬼使神差地看向安检口。

    叶清的背影纤细孤寂,长发如瀑,在翘首好奇的人群里格格不入。

    传闻中事事熨贴的学姐正诡异的逆流向前,直到过了安检,消失在路梨矜视线尽头,她一次头都没有回。

    楚淮晏的语音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响起,“我在门口等你,里面太乱,早点儿出来。”

    他旁边有个清冽的男声插话,“顺便帮忙把窈窈也带出来。”

    “……”路梨矜心说你们青梅竹马真会闹,是没窈窈手机号吗?

    “闻落行说他在a口等你。”路梨矜转述讲。

    舒悦窈蹙眉,“他这人怎么还搞突然袭击?那我等下从c口走,闻落行问就说你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路梨矜笑着讲,“你还真给他拉黑了?我以为你暗恋他呢。”

    “是啊,过几天看我心情放出来,我是明恋他,他跟我装死,那就死去呗。”舒悦窈眸光流转,裙摆随着动作翩跹,“而且怎么讲呢,人的真心瞬息万变,谁能想到汪精卫这种天杀大的大汉。奸,青年时代也写出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呢?我的评价是不如早死。”

    “行吧。”路梨矜不置可否,“那你先走,我等下再出去,防止他追到你。”

    舒悦窈嫣然一笑,“淮晏哥运气挺好哎,能追到你,那我溜了,你也快点儿走。”

    路梨矜就近在便利店买了杯热豆浆,磨蹭着喝完半杯才出来。

    黑色的豪车正对着停在a区出站口,

    两个器宇轩昂的青年长腿斜撑,靠着车前盖坐姿慵懒,引得不少人侧目。

    她有点儿意外胡彦的出现,走近时才听见他们闲谈的内容。

    “最难是放,我才没有那么伟大,舍不舍得的,我当然可以像以前一样继续打个笼子把她关起来,但我还能真关她一辈子吗?”

    盛夏晌午的艳阳斜过建筑遮挡,明暗分界,路梨矜正走在亮处,肌肤被日光灼烤,又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回到阴影里,将距离拉开,惶恐听见楚淮晏的应答。

    同一时刻,李澄挽着夫人的手,在律师的陪同下,踏入西城区公证处的大门。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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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机场离市区路程遥远,有足够的时间让路梨矜窝在副驾里发呆和刷手机。

    她极目远眺车窗外,始终看不到任何一家飞机起飞的痕迹。

    或许是跟叶清境地类似,顾彼及此,明明没多少深情厚谊,愣是生出无限悲切。

    12年还是人人网的天下,路梨矜百无聊赖地划着动态转移注意力,旋即刷到了同学的转发,言简意赅的概括了刚才机场发生的事态。

    [刚刚顺义机场血案内情:

    持械行凶的女生和被捅两刀的男生曾经是校园情侣,男的是著名凤凰男,曾经馒头配免费汤吃一天……女方家里知道后不同意,架不住女儿坚持,男方一路靠着女生家里扶摇直上,申请到了名校的博士准备拿全奖出国,说不想耽误女方遂分手。结果出国前夕女方才发现,男方在他们村有个订下婚约的青梅,多年来都没断联,青梅还给男方打过胎。]

    一个负情人惨遭不测,旁人拍手称快的爽文故事,但路梨矜笑不出来。

    她很难想象女方耗费的青春岁月如何抹掉,青梅受到的伤害又何以弥补,做错事的人并不能受到同等的伤害,而女方依然要为这两刀付出应上的法律责任。

    真是个鬼故事。

    楚淮晏察觉到邻座女孩子的唉声叹气,耐不住问,“你跟叶清什么时候私交甚笃了?”

    路梨矜闷声反唇相讥,“你不会是怕叶清告诉我你以前些事吧?”

    “……啧,快来月经了?我的小火药桶。”楚淮晏不以为意,轻笑揶揄,他在回去的途中停车,兀自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不知道还以为楚淮晏直接承包了卫生巾货架,精细到巧克力和红糖水这类都备齐。

    路梨矜知道自己只是在“迁怒”,虽然这迁怒颇为无端,仗着楚淮晏宠她罢了。

    她其实很难跟楚淮晏发生什么能达到吵架地步的冲突,楚淮晏这人生性凉薄,对大多数事情都淡漠到无动于衷的地步,哪怕当初自己利用他、赌他会在订婚宴上帮忙,都没有被计较清算。

    楚淮晏是路梨矜见过的最释怀的人,仿佛从来不会回头翻算旧账,永远目视前方。

    “又傻笑什么?”楚淮晏居高临下地睨着以奇怪姿势坐在地上的路梨矜,他咬着的烟没来得及点,架着胳膊把人抱起来扔进沙发里,无可奈何地讲,“就你这腿还学别人坐地上?准备拐杖再利用?”

    路梨矜指使他给自己拆巧克力,悠悠碎碎念,“对啊,我准备把自己搞残疾,然后就理所当然的赖上你了,今后你就负责出去打三份工,我在家里养病逗鱼躺着负责等你回来,咱俩这辈子就幸福完了。”

    骨节分明的手攥着巧克力包装袋微微用力,楚淮晏捏了颗巧克力球塞进路梨矜嘴里,大马金刀地瘫到她旁边点烟,才答,“行啊,现在给我表演一个立即残疾,请。”

    他配合的送手,路梨矜用力拍沙发扶手表示抗议。

    ****

    临近期末,学校事情繁多,路梨矜除开周末外都不住楚淮晏哪儿。

    凡事都极具两面性,开学前和尹悦华双双选太极拳未果,被迫选了考试难过的排球课程,做好了低空飞过的准备,结果因为崴脚得到了免试机会。

    体育老师问她觉得自己能接多少个球,路梨矜推脱讲自己也不知道,还没试过,老师上下打量了下她,大笔一挥,直接给到了个八十五分,半推半就的送了路梨矜个学院第一。

    不过这是路梨矜最后一次拿励志奖学金,后来的岁月里,她没再申请过,也并不再需要通过绩点来证明自己。

    一切似乎都在朝向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楚淮晏。

    学校里有兼职群,囊括了各种各样的学生兼职工作。

    基础的是代取快递,踩线看运气的有代课,还因为是艺术类院校,常有要求技艺的兼职招聘。

    群主抽成的同时也会帮忙审核一下,路梨矜通过这个群赚过不少生活费,有报酬优厚或者要人多的工作时也会艾特全员。

    [@全体成员今晚临时需要一位钢琴十级且电吉他及二胡流畅的表演者、幕后演奏、提供曲谱,不要求体态妆容,表演时间18点-22点,酬劳4000(超时按1500/每钟头),有意者私信我。]

    报酬相当优厚,但要求也挺刁钻的。

    主打一个民乐、西洋乐和拨弹乐器都要有所涉猎。

    路梨矜看到消息弹出的同时,也收到了群主的私聊。

    群主:[江湖救急,原定的人选突然有事去不了了,这个活你要不要接?纯伴奏,后台坐着就行,不用站。]

    路梨矜恰好符合全部要求,她的电吉他水平谈不上多好,但够用,照谱演奏倒也无功无过,之前也凭着这几种乐器在群主这儿接过活。

    大一刚开学那会儿奶奶突然病倒,港城医疗分公立和私立,公立报销比例高自费低,但奶奶的脑溢血等不了,好在是轻微脑出血,老人家住了几天私立后就急匆匆地转去公立观察康复。

    李澄得知这事给路梨矜打了笔钱,她没有收。

    那阵子路梨矜往复帝都和港城之间,根本没有时间比价机票,愣把穷家富路给的生活费耗空,过得颇为拮据。

    群主也是本校学生,开始自己接兼职,干着干着就做成了买卖,她对路梨矜的近况一知半解,却特意会把酬劳不错的工作先私信给路梨矜,帮忙渡过难关。

    路梨矜是个好说话的人,不想群主失约于人。

    反正今晚没事,闲着着也是闲着,便一口应下。

    演出地点在家酒吧,该是有人包了场,路梨矜早到,工作人员正在往上搬乐器。

    原本的舞台就不算小,幕布边打底能容下两台钢琴。

    路梨矜捧着电吉坐在墙边,用拾音器仔细的调好音。

    青年男女的欢笑声逐近,灯光随之暗淡,斑斓的灯球穿不透厚重幕布,只有面前支架上的幽光照了一脸黄。

    临时组局的草台班子,效果竟也不错,有专门的中控,第一时间将曲谱同步给大家。

    布置的缘故,台上歌者与演奏者处于同一时空,能够互相看见。

    一束追光灯迎着美人上台,裙摆绸面泛着薄光,步步生莲。

    美人唱去年大火电视剧的主题曲《重来》,嗓音浑厚,娓娓唱来。

    “相爱以后终于分手,分手以后又想重来。

    如果能重来,诚实的去对待彼此都没疑猜,就没有理由分开。

    如果能重来,回忆当作尘埃心不曾被伤害,就能无瑕疵地爱……”

    美人连续唱了两首就停下来,路梨矜也跟着得到了休憩时间,平心而论,是个挺不错的工作。

    受过那种自命不凡实则五音不全,没有一个字能再调上,但还要人伴奏的“理想音乐家”折磨,这份工作兼职堪称业界良心。

    “……她找不到的话,我去接她一下吧好了。”

    声线柔和甜美,听着很是耳熟,路梨矜拨开幕布的一角,微微怔然。

    声音的来源果然是舒悦窈,她握着手机起身,正准备往门口走。

    台下半数相熟面孔,半数陌生,莺燕成群绕着顾意调笑。

    楚淮晏翘着脚独酌,衬衫的纽扣松了三颗,露出片冷白锁骨。

    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热闹场景里显得冷寂孤傲。

    “喝一杯吗?”偶尔有漂亮姐姐端着酒杯躬身冲楚淮晏搭讪,他就直接扬起左手,给人家看自己无名指上的钻戒晃晃。

    懒洋洋地回绝,“有人不许。”

    光落在分割精妙的钻戒上,折射出夺目的光亮。

    路梨矜屈在阴暗里,沉默地窥伺着光明处。

    她坐在楚淮晏斜前方,中间隔了条银河。

    事物的两面性再度应验,不过这次是坏得那面。

    所谓的一见钟情和一见断肠,都起源于不该看当初那一眼。

    “谁不许啊?”清亮悦耳的女声乍然传来,众人回首,正望见风情万种的大美人提着双酒红色高跟鞋赤脚闪进门,舒悦窈提着蛋糕盒跟在她身后。

    系带挂颈的露背长裙衬出甄乐高挑玲珑的身材,颈间淡粉色珍珠泛着微光,左手空空如也,没着半点儿饰品。

    攥布幕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路梨矜的心自云端开始失重下坠。

    甄乐和楚淮晏的婚约是他们两家老爷子青年时代就订下的,带着血色的约定。

    “如果都能活到和平年代,我们的后代结为连理。”

    第一代人性别相同,拜了把子当异性兄弟,等到楚淮晏和甄乐相继出生才又被提及。

    今朝的剑斩不了前朝的官,1950年才出台正式的法律废除包办婚姻,94年之前的事实婚姻甚至还被认定有效。

    享受了家族带来荣耀和地位的人鲜少有资格在人生大事上忤逆。

    那些传奇爱情故事里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痴情种,大前提都是得坐拥江山万里,立万人之巅才觉会觉得遗憾,太子的爱情再如何缠。绵悱恻,都博不来史书中半句着墨。

    “我爱你,只是爱你而已,跟你的家世、地位全然无关。”

    空话连篇谁不会呢?可又有谁能抛却过往经历?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爱过的人,都写在骨血里。

    所有人都对路梨矜的存在三缄其口,圈子里人玩得开,也玩得起。

    当事人不介怀*,他人就没理由多嘴。

    楚淮晏和甄乐这对注定会走进婚姻殿堂的人到底青梅竹马、相处融洽,比那些八竿子打不着为了利益硬凑的联姻强太多。

    漂亮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无名指的钻戒,楚淮晏抬眸瞥了甄乐一眼,目光晦暗难明,勾唇笑着问,“你婚戒呢?”

    心已经径直砸到冰面,被摔得生疼,尖锐的碎冰混着砭骨的冷水一并刺进来,巨痛让感知变得麻木,路梨矜直勾勾地盯着楚淮晏,有短暂的失聪,火车汽笛在耳畔剧烈轰鸣,带起躯体的震。颤。

    “……”刚才还张扬无比的甄乐立刻乖巧了半分,悻悻喊,“淮晏哥。”

    紧接着立刻解释,“我最近吃胖了,订的戒指戴不上。”

    好一出貌合神离的大戏,就甄乐这身材,要胖多少才能戴不起来钻戒?怕不是八百年前的指围。

    楚淮晏颔首,慢条斯理地摘了自己的钻戒,语气平和回,“那回头送去改个尺寸,该带的场合还是要带的。”

    无名指上的钻戒意味特别。

    进能宣誓主权,退可抵挡桃花,现在甄乐人到了,楚淮晏当然不必再带。

    氤氲水色将视线模糊,路梨矜顿了一世纪才回过神来,匆忙放开扯布幕到发麻的手臂。

    印在她心头的最后一幕是甄乐端举甜品,坐在楚淮晏身侧,奶油蹭到唇边也不介怀,同他言笑欢谈。

    煞是璧人一双,好不登对。

    往昔拿来宽慰自己的理由都在此刻灰飞烟灭,他们的关系其实想当要好,是能在人前光明正大说笑婚戒的关系,绝非想象中的拉郎配。

    那自己又算什么呢?

    介入他人感情的第三者?

    恬不知耻往上贴的捞女?

    这些日子里路梨矜始终竭力去避免自己想到甄乐的存在,直到今天,避无可避。

    放纵到如今,该得到的温存和资源她都拿到了,也该有终点了。

    “电吉他。”池妄伸出手冲幕布里负责伴奏的工作人员讨要乐器,扫见距离最近的女孩子时愣了下。

    路梨矜仰头,泪盈于睫,食指比在唇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恳求对方隐瞒自己的存在。

    已经够难堪的了,看样子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们这群人才会聚得这般齐,不必为自己扫兴。

    池妄挑眉,接过电吉他,回身时默然拢了把幕布,把路梨矜的视线遮挡殆尽。

    他连着自弹自唱了三首歌,给路梨矜预留了足够调整的时间,让她能绕到后台去自己包里翻找出只口罩遮脸。

    池妄最后唱得是杨千嬅的《稀客》,路梨矜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首冷门曲,03年的歌,冷门到二十年后原唱本人在演唱会上错愕于台下会有人与自己和声的地步。

    “游客是你,风景是我,无法避免,让你经过。

    蔷薇如期盛放,游人如期过路。

    情人如期相爱,至到分开就像命书中批过。

    在最后,都化作乌有。

    但那天曾实在华丽地邂逅,早发生过,好等你继续走。

    年华磨成的精致优雅,未够一夜便用完吧……”

    “多谢。”路梨矜在池妄送还电吉他时,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气音道谢。

    时间猛然被拉得无尽漫长,待在场内的每一秒都是凌迟,惶恐被察觉存在亦不敢再去看心上人。

    路梨矜会在不用伴奏的时候戴上自己的耳机,让摇滚乐隔绝所有声响。

    她凭着多年积攒下的乐理搭配着肌肉记忆,机械性的演奏出音符,琴弦犹钝刀,反复切割指腹。

    后来人唱过什么,都全然记不清了。

    终于捱到收工,鸭舌帽被路梨矜压得无限低,她疾步冲到门口,新鲜空气涌进鼻腔那刻,才确认自己还尚有知觉。

    “对不起。”

    “不好意思。”

    走得急,遮挡和低头使路梨矜看不清路,撞到了个女孩子,大家互相道歉。

    她弯腰去帮忙捡女孩子的手里,屏幕原本就是亮着的。

    黑夜极光,绚烂得惊心。

    这张图风景照现在也还是路梨矜的手机屏保,赫然是她问楚淮晏要来的那张。

    “没烫到你吧?”甄乐反手夹烟,关切地问。

    “没有。”路梨矜双手把手机递还给她,轻声讲,“抱歉。”

    第43章

    —————————

    做过千万种预设都无用,临事方知一死难。

    路梨矜睁眼等天明,仔细回忆起这大半年来的点点滴滴。

    机关算尽的初遇、步步为营的利用、冗着哀恸的缠绵绯则。

    情爱借来填人生一程,总要归还,无谓多贪。

    抱腿蜷缩在寝室的单人床上翻专业书,一目十行,笔尖的墨迹晕到后页。

    路梨矜盯着那块墨渍发呆,又翻到最后一页,封书页有整面的空白。

    她一笔一画的写下。

    [除开楚淮晏不爱我这件事以外,他的一切我都非常喜欢,争取下辈子绝不再遇上他,不然又将不顾一切地爱上,然后狼狈至此。]

    泪花滴滴答答地落下,天蓝色油墨晕散开来。

    连聊以**的决心都被模糊。

    单方面决定“分手”的第二天晚上,路梨矜盯着消息界面,反复开启飞行模式刷新网络信号,最后无奈的承认,她根本不重要到,连忽然消失,楚淮晏都不会察觉。

    周五中午楚淮晏问她晚上要不要接,路梨矜终于得空,颤着手指将备忘录里写好的内容发给他。

    其实就很简单的一句,她删删改改,写了两天两夜。

    一只梨梨:[楚淮晏,我们就到这儿吧。]

    “楚先生?”见青年目光聚焦在合同的某处,卖方律师脊背一寒,生怕是自己拟合同时出了什么差错,胆战心惊地问。

    楚淮晏摇头,长指翻过下一页,良久后他看完,再交还给己方律师重阅。

    皆确认无误后干脆利落的签字按手印。

    “稍后再帮我拟定份赠予协议。”楚淮晏神色淡漠。

    ****

    因为过往经历,路梨矜对好好告别这件事有惊人的执着。

    从前家人南下的决定做的匆忙,相熟的玩伴暑期回了京郊外婆家,她想着反正总会再回来,下次再告诉玩伴就好,寒假被送到李澄家学艺时,玩伴已搬走,再没有对方的消息,据说玩伴找过她很久,可是九十年代末港城和大陆的通讯还不发达,始终无果;后来父母为了生计一起开大车跑运输,聚少离多,他们出事那趟是临时加车,凌晨天没亮就出发的,路梨矜还在睡,母亲不忍心叫醒她,谁知竟是天人永隔;就连爷爷的最后一面路梨矜也没有见到,她始终忘不掉那天黄昏的落日熔金,她去给因病缺课的同学送笔记,两家离得不远,一站公交车的距离,但爷爷不喜欢她,不肯等她,不给她多留一句话。

    后来每一次告别,路梨矜都当作最后一次,郑重无比,就算是欺骗辜负她的姜琦,路梨矜都在桌面上放了便签,告知此生不见。

    她是个看《武林外传》里的告别场面都会流泪的人。

    二十二集里郭芙蓉没头没脑的喜欢上因为乌龙事件而愿意为她自断一臂燕小六。

    燕小六对郭芙蓉全无男女之意,愣是被激着同郭芙蓉求婚,好胆大包天又无所谓的一句狂言“小郭!嫁给我怎么样!”连着喊了许多次。

    随后秀才对小郭的好感初生,这段无厘头的情愫必定消退。

    所以在那一集剧末,小郭的梦境里,突然多穿插了个小剧场,之前着红嫁衣的唱“你我本是乌鸦鸟”的两人在告别。

    小郭幽幽叹,“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你。”

    她梦境里的小六和现实相反,竟是挽词切切,“难道我俩便要天各一方,梦断愁肠?”

    那时路梨矜还没有尝到爱情的苦楚,也并不磕郭芙蓉和燕小六这对邪教的cp,可就是哭到哽咽。

    人是要好好道别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你。

    没有所谓的争吵和挽留,楚淮晏始终没有回复消息。

    练琴房窗外有颗参天的刺槐,昂扬琴声与聒噪蝉鸣对垒,最终大获全胜。

    她在漫长的等待中,考完了一场又一场试。

    路梨矜表现得很正常,照旧上课、复习、参加考试,闲暇时间做兼职和去听学姐们的硕士中期音乐会。

    精神不错,单纯没什么食欲,连着倒了几次饭后干脆选择冷餐,一份三明治要从早吃到晚。

    尹悦华忧虑重重,开始强逼着她陪自己吃饭。

    “食堂阿姨今天超水准发挥,黄焖鸡做得很好吃,你尝尝。”尹悦华将筷子倒转方向,拨掉附着的鸡皮,又在不锈钢勺子里将鸡肉戳到松散,才喂到路梨矜唇边。

    路梨矜不忍心拒绝友人好意,连着吃下好多口,只上个五楼回寝室的功夫,胃就开始反酸恶心,她吞咽口水多次,试图压下去,却无果,快步冲进卫生间呕吐,直到将胃里的残渣吐干净还没停下来,酸水一股一股地挤出喉管。

    尹悦华陪在她旁边,边轻拍她的脊背边埋怨自己,“都怪我嘴馋,太油了你受不了吧。”

    “不关你事。”路梨矜嘶哑讲,“我昨晚没怎么睡,看了一夜《中外音乐史》的锅。”

    尹悦华把漱口水递给她,拧紧眉头沉默好半晌才讲,“骗我可以,你能把自己也骗过去吗?”

    路梨矜垂着脑袋,已经冲干净的盥洗池台面模糊的浮出自己张泫然欲泣的愁容。

    “那我能怎么办呢?”她喃喃自问。

    只要感情一息尚存,道理就无处可讲。

    难道被冷遇至今,路梨矜没想过大不了直接算了,就不要这个象征结束的回复了吗?

    伴奏演出到今天已经过去一周,楚淮晏没有再回过路梨矜半个字,也没有删除拉黑。

    她刷遍他们圈人的朋友圈,都没再看到与楚淮晏相关的照片信息。

    想来也有点儿外在原因,全世界的期末修罗场都差不多在七月中旬。

    借肠胃炎的由头,路梨矜去校医院开了止吐药,死缠烂打之下拿到了三天份的佐匹克隆,终于换得成夜好眠。

    ****

    考完最后一门出来,空气都鲜甜许多,尹悦华蹦蹦跳跳的跃下台阶,差点儿摔倒,路梨矜边借她胳膊当支撑,边开机回了条消息。

    上一条还是半个月前。

    关自在:[如果可以的话,等你考完期末考试,可以跟我见个面吗?]

    一只梨梨:[你挑地方吧。]

    以己度人也好,想添善缘也罢,过去的事情,总要有一个人能放下吧。

    从前港城收非本地生的小学和初中就那么几间,那时的关自在还不叫关自在,他是路梨矜的学长,大路梨矜三届,单亲家庭,父亲和路梨矜算半个同行,也是跑大车开运输的,两家有来往。

    大车司机开长途,送货有时限,夫妻档还有换着开的可能,独自开多少会有点疲劳驾驶在,他们开久了,总会在固定的路段时不时的打盹儿。

    事故就发生在关自在父亲闭眼打盹儿的时刻,他前一天夜里喝了二两白酒,第二天继续驾车,昏睡时开着满载货物的大车越线迎面撞上路梨矜父母驾驶的空车。

    路梨矜父母当场死亡,关自在父亲住了半年院,废掉了一只手。

    那是个还没有酒驾入刑的年代,开车喝酒的人比比皆是,法律与保险都不健全,关自在父亲卖房卖车,倾尽一切,连儿子的抚养权都卖给发迹的前妻,凑了四十六万七千六百五十六赔给路家。

    零二年,房价还未有上涨趋势。

    这笔钱够在深圳首付一百八十米的房子,到今年,价逾四百万。

    但路梨矜的爷爷没有这样选,他拿这笔钱回帝都,大头用来买豪华陵园的墓葬群,迁移了原本埋在山头上的祖坟,成为了林故若家的忠实大客户,用他老人家的话讲,“尘归尘、土归土,人生前没活好,死后总要有个好归宿。”

    小头用以补贴了自己二儿子,为他在帝都置换了房产,指望着日后可以被接回帝都养老,安度晚年。

    可惜未能如愿。

    当时路梨矜还小,否则肯定要骂一句“神经”,人不好好活,想着死,究竟有什么用?

    关自在父亲在赔完这笔钱后写在忏悔书投海自缢,翌月尸体才被发现,关自在随母北上,现在的名字是他母亲取的。

    望文生义,该是希望他如同佛偈里那样,观自在,不再为外界束缚纷扰。

    可惜没能做到。

    路梨矜再见关自在是七年前,那时他已经读大学,考了清华,家境不错,特地来港城是道歉,且递出了张银行卡,谦卑地讲是他这几年存下的与母亲的心意。

    奶奶请关自在进门喝了杯茶,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但没收钱,要他放下,以后不必再来。

    三年前路梨矜回帝都读大学,关自在花了大力气从人人网上翻找到她的联系方式,保持着每年两次的礼貌问候。

    即便是日子最难过的时刻,路梨矜也没想过问关自在开口求助。

    路梨矜小时候曾有过漫长的迷茫期,喜爱她的母亲和厌恶她的父亲同时离开,连罪魁祸首都死去,连恨意都找不到宣泄口。

    往事已矣,始终不是关自在的错,他们早就两清了。

    死亡是一把利刃,忍痛流血的是活下去的人。

    关自在约在君倾顶楼餐厅,长安街附近的最高点,餐厅有整面玻璃穹顶,俯瞰整个帝都,古韵和现代风情交织,都尽数收入眼底。

    初见时路梨矜觉得壮丽无比,看得多了,便习以为常。

    楚淮晏的套房就在楼下,路梨矜收到关自在地址时谈不上什么心态,还是应了约。

    “你最近……”关切的话在嘴边,关自在犹豫着怎么讲更合适,最终落回干巴巴的一句寒暄开头,“过得怎么样?”

    路梨矜感觉在关自在眼里自己像是块易碎的脆玻璃,连言语都惶恐惊扰。

    她尽可能笑得不太勉强,主动开腔,“还好,学业和生活都顺利,失了个恋,所以看起来有点儿颓然。”

    “……”关自在手中的刀猛地擦过盘子,发出尖锐而短暂的声响,漆黑的眼底有波光闪烁,彷徨失措在渐次湮灭那些光亮。

    路梨矜哑然失笑,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她照镜子时看得太多了。

    情起无因,多年来他们见面的次数加上这回就三次,都称不上愉快,说过的话两只手可以数尽,路梨矜也休于思忖关自在的想法。

    但她在这个念头浮现时有须臾的心惊,恍惚间明白了楚淮晏对自己的感受。

    那些百转千回的小九九,他明明都看到,可能也是和自己这般,当真无能为力吧。

    “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我都没恨过你。”路梨矜眉目宁定,悠悠讲。

    她没说谎,辨认主体这件事,路梨矜从小修习到大,如果恨人能跟爱人一样有连带效应,那么母亲和奶奶将会成为绝对的被憎恶对象。

    关自在紧绷的神情有些微的松弛,他放下刀叉,缓慢地饮尽杯里的红酒,才郑重地说,“多谢。”

    路梨矜正认真地切割扇贝肉消磨时间,闻声摇头,“恨人太累,不值得。”

    她只是懒得恨,收不了这句谢。

    “路梨矜。”关自在轻唤她,左手握的银行卡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申请了斯坦福的硕士,八月底就走了……”

    “前程似锦。”路梨矜随口讲俗套的祝福。

    “我毕业后没有选择读书,先工作了三年,其实就是为了。”关自在语气急促起来,蓄积的勇气就这么多,再迟半秒就泄掉。

    “关自在。”路梨矜捻了张纸巾,冷声打断他的话,“人要是在自己的前程选择里一厢情愿,然后说是为了别人,可就就下作了啊。”

    你看,人要是不喜欢,狠下心来不都一样吗?

    关自在神色落寞,“对不起。”

    路梨矜颔首接下这句,起身拎包要走,她在站起来那一刻,才看清楚左前方斜对角景观位那人的脸。

    楚淮晏着身运动服,十指交叠,坐姿散漫,狭长漂亮的含情眼正睨向她,已然不知道观察了多久。

    他对面坐了个女孩子,茶色长卷发如瀑,光看背影就知道是个美人。

    烟花在脑海里轰然炸裂。

    一只胳膊横拦了路梨矜的去路,关自在仰头,眸里尽是欲言又止的情愫,他的手悬空在离路梨矜腕骨还几厘米的位置上,想触碰又飞速的收回。

    她早顾不得考虑关自在的想法,直接拂掉对方意图阻拦的手。

    路梨矜拖着沉重地步调走到电梯口时才收到“期待已久”的回复。

    楚淮晏:[解释。]

    他已经通过预定名单拿到了关自在的履历,清华经管本科,高盛初级金融分析师,青年才俊,普罗大众里算得上佼佼者。

    但自己精心养得花,为什么会看上这种贫瘠土地?

    楚淮晏忍不住诘问,是自己哪里照料的不够好吗?

    一只梨梨:[什么?]

    正是晚间入住的高峰时段,电梯缓慢,身后的脚步声迫近,路梨矜不想在公众场合和楚淮晏的“约会对象”面前闹得不可开交。

    合格的前任就该跟死了一样。

    一只梨梨:[我去你套房等你。]

    “叫人。”楚淮晏低醇磁性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跟随着的是清亮的女声,“姐姐好。”

    “……”路梨矜机械性地扭过头,对上张素净可人的巴掌脸,她偶尔会在顾意的朋友圈里看到这张脸,是他亲妹妹,每个月总要念叨几次。

    顾临墨手里还提着盒小蛋糕,眨着眼睛自我介绍,“我叫顾临墨,今年十五,最近住6207,你有空的话过来陪我玩呀?”

    这个房号是路梨矜初遇楚淮晏那天,他带自己去挑衣服应急的那间,当时路梨矜还为房间主人的身份闹了别扭,现在才发觉楚淮晏禁止她胡思乱想的原因。

    友人亲生妹妹,未成年少女。

    怎么都不值得揣测。

    他倒是真的坦荡无畏。

    顾临墨察觉到气氛不对,托词没吃饱去别的餐厅再续一顿。

    ****

    电梯鲜红的提示牌似菜市口闸刀降落。

    “跟我分手,就为了他?”楚淮晏冷笑,寒声问。

    他喝得不少,酒气改过身上的檀木香水味,路梨矜耷拉着脑袋,“没。”

    “路梨矜,你出息了啊。”楚淮晏讥讽道,“现在连和我讲话都开始敷衍了?”

    他句句都带着机锋,就好像这段感情的结束是自己的错,他才是不甘心的那位,腕骨被握痛,路梨矜被拽进套房,抵在玄关处。

    感应灯亮了又灭,楚淮晏的吻落在颈侧,锋利犬齿磨着幼。嫩肌肤,带起震。颤酥。麻,路梨矜下意识地别过头去躲。

    “你就不能乖一点儿,留在我身边哪里不好?想要的什么没满足你?”最亲密无间的姿态,最冷硬伤人的话,“你觉得金钱和权势等于自由,现在得到了,翅膀就硬了?但其实不是的梨梨。”

    楚淮晏拉起她的手腕,吻落在掌心内侧静脉处,淡漠提点道,“人类对于权势的向往与生俱来。”

    明牌让路梨矜难堪不已,积攒得疲惫感在这刻一并袭上心头。

    她长叹了口气,依然沉默。

    楚淮晏被她这种态度激怒,捏着下颌迫使路梨矜同自己对视,“答话。”

    他们之间有二十五厘米的身高差,绝大多数时刻,光是看着她,路梨矜就必须仰视。

    反正已经到绝境了,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哪有低眉顺眼给谁看?

    路梨矜破罐子破摔地回,“是,就算我出来相亲又怎样?甄乐呢?你有想过要给我解释吗?”

    凭什么啊。

    凭什么你做初一,我连十五都不能尝试?

    楚淮晏被气笑,他松开路梨矜,退开倚到对面的墙壁,给自己点了根烟。

    连日来淤积心头的气在躯体里冲撞,怎么就喜欢上什么个小没良心的东西?

    他有一万种卑劣的方法留下路梨矜,比如他们的录像、比如她的前途,可他从没想过以此相挟,却也绝对无法接受背叛。

    猩火在黑暗里明灭,半根烟的功夫,楚淮晏才再度开嗓,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路梨矜,倒打一耙的本事你是有的,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甄乐的存在。”

    青白烟雾在两人间弥散,楚淮晏右手拇指摩挲着无名指,他今天没有戴“婚戒”,平和陈述着现实,“你想听我解释什么?是我跟甄乐青梅竹马,习惯了对她好,她的所有事都算我的事,包括她表弟每次惹事都是我出头,还是我十几岁就知道她会是我未来妻子?还是要知道更多细节,我们祖辈生死之交,在战场上就约定了我和她的婚事,我外婆临终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她的手放进我手心,交代我今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甄乐啊?”

    路梨矜绝望地凝视楚淮晏半晌。

    感应灯又灭下去,她抹黑探到开门的把手,扭了一下。

    走廊一片光亮,路梨矜背对着楚淮晏,肩头轻晃,楚淮晏注意到她嶙峋的脊背,蝴蝶谷翩跹欲飞,好不容易才带在身边养胖点儿,怎么比之前更瘦了呢?

    “甄乐她可以不介意,但我不能不要脸。”

    路梨矜背对他,一字一顿地扔下这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44章

    —————————

    考完期末的学生像是出笼的鸟,四散奔离,往年尹悦华总是走得最早的,她家里人会直接开车来接,而路梨矜是走得最晚的——为了避开时段,省机票钱。

    今年倒像是转了性,尹悦华提溜着两大袋的零食驻扎在寝室按兵不动。

    “你不回家吗?”路梨矜掀开床帘,好奇问盘腿坐在床上倚墙嗑瓜子的尹悦华。

    尹悦华吐掉瓜子壳,一脸无所谓,“我跟我妈吵架了,不想回去。”

    路梨矜了然,没有继续打听,她下床换衣服化妆,做出门听硕士毕业演唱会的准备。

    七月底,大部分学生都已离校返乡,硕士中期与毕业演唱会原本应在七月前结束。

    当下这场是特别延期的。

    这位学姐见义勇为,徒手接下了爬到窗台意外坠落的小孩子,骨折住院,多方媒体宣传报道,学校有意为其开绿灯,直接颁发硕士学位证书,被学姐拒绝,所以才有了这场延期的硕士毕业演唱会。

    “我妈想我考国音的硕士,她会给我辅导,离得也近,考上的概率很大……”尹悦华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当然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我想去英国,因为周省说以后会留在那里,我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准备,不管是皇家音乐学院,还是伯明翰都行……我想努力一下。”

    尹悦华讲了很多,她说自己英文不怎么好,第一年高考会失利就是因为英语只考了54分,到现在都还没能过四级;说知道这段感情也许并不能为她到英国就能地久天长;说父母都是独生子女,全家六口人,就她一个孙辈,宝贝儿的不行,不指望她出人头地,不舍得她远赴重洋。

    “所有的事情我都明白,可谁让我就是爱他,我没办法呀矜矜。”尹悦华讲到最后,带着点哽咽。

    路梨矜取棉签,将画花的眼线擦干净,才细声回,“我都知道,下午回来给你带什么吃的?”

    爱当然能迎万难,可相爱与合适才能抵万难,缺一不可。

    都是以肉。身撞南墙的人,谁又有资格笑话谁头破血流的程度更甚?

    “烧腊饭那家的叉烧和鸡翅双拼吧,加梅子酱。”尹悦华破涕为笑。

    ****

    受时间的影响,除开首排打分的评委老师外,来听这场硕士毕业演唱会的人寥寥。

    热度过后,媒体也不再有追踪报道的兴趣。

    路梨矜跟这位学姐素未谋面,出于钦佩为她订了花,送到了后台放礼物的桌上,她回身,余光里扫过个眼熟的背影,没当回事。

    顺着阶梯找自己位置时,余光意外的定格在池妄的身上。

    这人有张漂亮到惊为天人的脸,实难忽略。

    似是察觉到视线,池妄也朝着路梨矜站的方向看了过来,他颔首,指了下自己旁边的位置,招手同她示意。

    路梨矜在他身边落座,主动打招呼,“好巧,我是这个学校学生。”

    “嗯。”池妄侧目望向她,眉眼锋利,淡淡应,“听窈窈提过,有人推荐今天这位演唱者,我来听听。”

    商业角度讲,这位学姐的善举是个很好的噱头,今后做营销的时候能抢先占据道德高点。

    “这样。”路梨矜莞尔,她无意探究池妄签歌手时的想法,直接换了个话题,“我总觉得你跟一个港星眉眼很像。”

    “陆诗?”池妄反问。

    路梨矜点点头,“是她。”

    陆诗,十五岁出道,港城双料影后,tvb视后,二十五岁巅峰时期宣布嫁人退圈,霸版港媒头条十余年的风云人物,被称作港城最后的大明星。

    路梨矜小时候看她演得电视剧长大,次次都惊愕怎么会有人长的如此貌美,举手投足间都是万种风情。

    池妄怔忪,揉了下眉骨,解释道,“她是我母亲。”

    “……”路梨矜噎了半晌,才感慨说,“这样啊,怪不得。”

    池妄就比路梨矜大七个月,算是同龄人,他刚出生那会儿港媒争相报道,因为父亲是港城富商大贾,八卦杂志上吹得血雨腥风,然时年还是个幼儿的路梨矜对此全然不知。

    陆诗退圈息影多年,后来再有消息,也都是金融杂志里陪丈夫出席晚宴的照片。

    路梨矜因为学业和家庭负担,再没有闲暇关注娱乐圈种种,跟楚淮晏一起后,全心全意都扑在他身上,鲜少特地了解他朋友们的家世背景。

    “那你可以帮我拿个阿姨签名照吗?”路梨矜思忖着,小声拜托。

    池妄暗亮手机屏幕,亮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挑张想要的照片发我。”

    路梨矜连声道谢,等到开场后才察觉,大抵是不喜同陌生人接触的缘故,学校足足给池妄预留了一整排的观众席。

    这位学姐是音教专业的,擅民乐和美声,演奏曲目亦对半。

    或许是重伤初愈的缘故,没能发挥出往日的水平,路梨矜不是专业的乐评家,都辨出了某几处转音的处理不当。

    谢幕后池妄和路梨矜一并起身离开,没再提签约的事情,他是个商人不假,但是个对音乐有绝对鉴赏能力的商人,不至于为了造势而硬捧,那样既不尊重当事人英勇行径,也不尊重音乐。

    从剧场出来才发现下了疾雨,乌云盖日,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门口聚集了不少来人。

    “矜矜。”路梨矜倏尔听见尹悦华的声音,扭头看见好友站在落地玻璃外,左手握着把还在滴水的折叠遮阳伞。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路梨矜跟池妄讲,“我去给你拿把伞,挺近的。”

    池妄喉结微动,鬼使神差地将那句“我的车能开进来”咽下,答了个,“好。”

    折叠伞不大,勉强囊括两个苗条的女孩子。

    雨穿成帘,将少女的背影一再模糊,直至消失在转角处。

    黑色轿车破雨而来,停在正门口,池妄被叫住,音乐教育系院长冲他和蔼笑笑,“小妄走吗?我送你。”

    “不了,谢谢。”池妄礼貌回,“我等人。”

    院长露出一副过来人的微笑,拍拍他的肩膀道加油。

    玻璃窗映出池妄没什么情绪的脸,他着实不知道究竟在为自己加哪门子油。

    说挺近是直线距离。

    实际上还隔着上下五层楼的高度。

    尹悦华是个丢三落四的小能手,今天来接路梨矜的这把伞还是从路梨矜哪儿拿的,她的不知道落在哪个考场了。

    路梨矜弯腰曲背,从衣柜内侧取出把直杆黑伞,纯银的伞柄握起冰凉,反射着寝室橙黄灯光,耀眼夺目。

    “其实送伞寓意不太好,伞通散,你回头记得要回来啊。”尹悦华擦着被雨水扫湿的发尾,随口科普,看清楚伞柄上双r的标识后微讶,“劳斯莱斯啊?”

    “是啊。”路梨矜摩挲着伞柄,眸光流转,“他是港城人,不讲究这个,而且是借我的,这次正好还回去。”

    狂风暴雨忽无凭,雨势只增不减,又有妖风骤起,伞打得相当艰难,折叠伞伞骨脆,路梨矜*只能单手握着最顶,防止它再次突然罢工。

    同样的天气,池妄也一样在避雨的屋檐下抽烟。

    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他就衔着只烟站在哪儿,岩岩若孤松之独立。

    一切都仿佛是旧日重现,只是换了时节。

    池妄掀眼皮,凝视台阶下仰头的少女,路梨矜涉水而来,该是跑过的,白皙的脸上浮起绯色,眼尾的泪痣生动。

    没人能够提前阻止一场未有预告的骤雨来临,但总有人踏出躲雨的屋檐。

    “要一起吃晚餐吗?”池妄接过伞撑开,认真问。

    路梨矜笑容清浅,“可以是可以,但君倾除外。”

    除开路梨矜和楚淮晏外,没人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池妄浑不在意地答好。

    这次他不是上车先走的那位,而是跟路梨矜并肩同行。

    暴雨里拿把伞始终向着路梨矜在的方向微倾,谁也不知道。

    很正宗的粤菜餐厅,包厢配白玉雕画,绘声绘色。

    蟹王鲜虾生滚粥火候十足,熬到水米交融,入口绵。软顺滑,带着丝丝回甘,驱散了被水汽浸润的潮意;脆皮乳鸽先卤后炸,佐陈年花雕泡过,皮脆肉嫩,汁。水丰沛;黄埔蛋厚薄均匀,层次分明,把简单的“炒蛋”翻出了花样……

    “你的demo(在歌曲正式录制之前录制的初步版本,一种用于展示和验证的作品)我已经听过了。”池妄边搅着粥边讲,“挺不错的,我们在港城有百万录音棚,你暑假最好能抽时间回去录制,因为是粤语单曲,所以mv肯定还是在港取景更配适些。”

    “我八月应该都在港城过。”路梨矜柔声回,眼底期待难掩。

    池妄被那真切的目光晃了下,有短暂的走神,继续道,“分成方面还有什么异议的话,你可以提。”

    池妄名下的音乐制作公司叫阅响,是直接斥巨资收购而来的。

    前身是亚洲首屈一指的独立唱片公司,旗下知名艺人众多,运营规模极成熟。

    上次他们谈过合作意图,没过几天电子版合同与纸质合同就寄到了路梨矜手里。

    意外的是份半版权归属的合同,25%的版税,分润期长达四十年,对于未曾发行过单曲的新人歌手来说,无论是版权归属还是分成方面,都可谓是唱片公司出来赔本赚吆喝。

    路梨矜早已签下寄回,用她和舒悦窈聊天时的玩笑话讲,“如果再给多点儿,我就要怀疑唱片公司有所图,不光是要歌了。”

    “我其实有点儿好奇,你就这样肯定我会红?”气氛融融,路梨矜放松下来,和着雨声问及。

    圈内有个残酷的事实,小红靠捧,大红靠命。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多少前浪不肯认输,千金一掷打个响。

    池妄干脆利落地拆下条鸽子腿,送到路梨矜吃碟里,“不肯定,这事谁也打不了保票。”

    “我现在跟楚淮晏的关系不比从前。”路梨矜试探着提醒道,“你现在毁约,其实还来得及。”

    池妄挑眉,懒洋洋地往后靠,瘫在椅背上把玩着打火机讲,“关楚淮晏什么事?我几时签他了?”

    后来他们几乎不再联系,更未曾见面。

    可路梨矜始终忘不掉池妄偏头靠在窗边,勾唇好潇洒又狂妄地这一句。

    “我不知道后悔个字怎么写。”

    挺愉悦的一顿饭,有问有答,大多数都是关于音乐方面的话题,前景蓝图被计划的切实可行,算是路梨矜连日来最轻松的时刻。

    ——大前提是如果她没有在起身时猝然晕厥的话。

    “路梨矜!”耳畔最后一句是池妄焦急的喊声,黑暗已经吞噬掉所有意识。

    池妄单手撑着路梨矜,让她不要脑袋着地的倒下,另手给相熟的医生打电话,“现在立刻来我这儿一趟。”

    长相英俊的少年公主抱着个女孩子走出包厢时,大堂的食客们尚不明所以,餐厅经理疾步迎过来问候,“请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好家伙,我真的好家伙。”邓斌拉着只医用急救箱敲开池妄的房门,开门就是一句吐槽,“少爷,大白天的,你也学那些狗东西一样,玩姑娘倒要见医生?”

    池妄冷冷地瞥了邓斌一眼,不似在看活物。

    邓斌立马收笑改口,“人呢?”

    十分钟后,他收起听诊器,摘掉手套,晃晃手里的血糖仪,跟垂眸候在一旁的池妄讲,“她没事,会晕厥是因为餐后低血糖。”

    “……”池妄皱眉,“低血糖会晕这么久?”

    邓斌耸肩,“那就要问这位小姐究竟多久没好好吃饭睡觉了,过度疲劳再加上营养不良,刚刚是昏,现在是睡着了,她是你什么人?”

    “没你事了。”池妄下逐客令。

    邓斌干脆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滚了,滚之前还留下了葡萄糖溶液,医德尽显。

    路梨矜皮肤白,在纯黑四件套的映衬下更甚,池妄弯腰凝视昏睡的女孩子,他看了许久,才终于看清路梨矜淡妆下浮出的疲态。

    她有双很灵动的杏眼,炯炯有神,眼下的泪痣艳丽生动,使得些别的被忽略。

    所以路梨矜在强撑些什么呢?

    池妄退出卧室,立在阳台给自己点了只烟,雨斜扫进来,细细密密的拂在手臂上,微凉。

    修长手指滑动手机屏幕,点楚淮晏名字时又顿住。

    大家都是男人,这是个挺难说清楚的场面,可惜舒悦窈一放假就跟朋友跑去希腊旅游,不能过来救场。

    一根烟和两颗口香糖的功夫。

    池妄再回来看时,路梨矜已经说起了梦呓,他俯身贴耳过去,才听清楚粉。唇开合,喃喃不休着的是楚淮晏的名字。

    “在哪儿?过来接人。”

    楚淮晏来得极快,携风带雨,肩头和发梢都带着水痕,连让车停进地下车库的时间都没多等。

    “你到底是怎么照顾的人?”有什么东西再烧,池妄无来由地指责道。

    楚淮晏竟意外的没有反驳,漠然地对池妄颔首,只是讲,“谢谢,人我就带走了。”

    ****

    温热而光滑的东西贴过去很舒服,路梨矜不由自主地贴近、再贴近。

    白色的光斑在眼皮来回跳跃,清冽的木质香混着苦艾酒的尾调,熟悉而心安。

    水声远而近,分不清是窗外的雨,还是身体里流淌着什么。

    路梨矜眼皮反复痉。挛打架,艰难地睁开,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极简风格的浮梁雕刻,梦中来会出现的场景重现,她猛地清醒过来,低头正对上楚淮晏晦涩难明的眼睛,狭长锋利的眼尾蕴着抹绯色。

    某处下意识地不许长。指抽。离,紧紧地留恋着,室内的水声很大一部分都是她自己发出的。

    瓢泼暴雨遮天蔽日,床头的橙黄在白墙上扯出纠。缠的影子。

    “我……你……?”喉头干哑,路梨矜涩然无措地发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楚淮晏展臂,把床边柜放了吸管的水杯递到她唇边,示意她喝。

    微甜的葡萄糖水入口,人跟着缓过来七八分,调子亦不再哑,路梨矜别开头,不再去看楚淮晏。

    理性已经无法更进一步的自知清醒,而生。理反应却似洪水猛兽般并不相饶。

    路梨矜止不住的颤。抖,余韵还没有褪去,她想翻身下床离开,但腿。软,直接跪倒在床垫上,楚淮晏直接把她推回去,脊背在撞到床头前被宽大的手掌扶住,温和地贴上冰凉的木板。

    皓腕细瘦,只单手就能桎。梏,楚淮晏抓了条离自己最近的领带,把路梨矜捆住,系在床沿,垂眼锁着挣扎扭动的少女。

    大概是生病的缘故,面无血色,比上次见面又瘦了很多,方才抱起来时轻得可怜,都硌人了。

    手掌贴着她脸颊缓慢的摩挲,楚淮晏沉声讲,“你就不能乖一点儿吗?这么久不见,想我了吗?”

    黑底桑蚕丝,dior men的,布料柔软,箍着若无物。

    路梨矜亲手为楚淮晏挑的,她不擅打领带,还是他手把手教的,现在成为了束。缚自己的“刑。具”,未尝不是一种作茧自缚呢?

    她咬唇,倔强地瞪着楚淮晏,吐出两个字,“放开。”

    “梨梨啊。”楚淮晏冷笑,“你觉得我在池妄床。上看到你,会很开心吗?”

    余光里楚淮晏无名指上的钻戒闪耀依旧,光箭笔挺地扎进路梨矜心底,带着倒刺勾出模糊血肉,她几近绝望地盯着楚淮晏回答,“是、我是很想你,所以呢?我能做什么?祝你今后跟甄乐新婚快乐吗?”

    楚淮晏喉头发。紧,定定地望着身前人。

    咫尺而已,再近些胸。膛就能依偎。

    路梨矜从楚淮晏的神色里读出漠然,又有转瞬即逝的悲悯,更多的是爱莫能助。

    既如此,又何必?

    “算。”路梨矜的话被覆过来的吻吞下,舌。尖描摹着口腔,上颚的车欠肉被刮。蹭,骨节分明的手指顺着未干的水迹再度探索进来。

    只是这次用的是左手,钻戒带着冷意,冰得路梨矜瑟缩不止。

    她疯狂得想躲开,但无处可逃。

    楚淮晏已经尽可能的温柔,路梨矜的身体出于习惯或是喜爱,已经率先接纳了他的存在,泉水奔腾不息地朝向交汇处涌来。

    可路梨矜还是止不住地难过,这种快意绝不足以消弭心痛。

    腊。梅在雪山之巅昂。然怒放,引人采撷,楚淮晏低头口允住,含混不清地要求,“出声。”

    路梨矜咬紧牙关,汗水顺着鬓角淌落,这副隐忍态度,让楚淮晏彻底歇了心中那些纷繁复杂的蹂。躏想法,捧在手心娇惯久了,怎么气都不忍心摧折。

    “嗯……”婉若鹂鸣的吟哦在空旷的卧室里回荡,路梨矜再难克制住自我,灵魂逐寸向深海跌坠。

    明明是不情愿的,可是依然觉得舒服,止不住的享受。

    她唾弃自我,而全无用处。

    所有的争吵都化作猛烈的攻受,楚淮晏在死命的撞。击,路梨矜在竭力的守护还没陷落的领地,最终丢盔弃甲的在他怀里痉。挛。

    她气促,断断续续的拼凑出三个字,“楚淮晏。”

    路梨矜一次又一次的叫他名字,以反复得到回应来确认自我的存在。

    “路梨矜,我要拿你怎么办呢?”餍足含谷欠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楚淮晏松开她,轻柔地扒开路梨矜攥拳的手,指甲将掌心抠得通红,他吻上去。

    路梨矜嘶哑应,“这话其实该我问你才对吧?”

    楚淮晏把玩着绵。软的两团,漫不经意地讲,“梨梨想怎样,我们就怎样。”

    “一起下地狱吧。”路梨矜吻他滚动的喉结,艰难地挤出句,楚淮晏低笑了声,把自己塞回去。

    木桩再度敲击晨钟,周而复始。

    后来什么都过去,路梨矜无端的回忆起这一天,她其实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不是楚淮晏强。制,主观感受和客观事实过份相悖。

    谁又能把自己摘干净?

    再清醒来时已经雨过天晴,万家灯火点亮夜空,身体已经被清理干净,只有红。痕和酸。痛无声提醒路梨矜,曾经历过怎样的风暴。

    枕边有张楚淮晏写了字的便条,路梨矜没有看,直接揉皱,扔到了地上。

    她仰头把杯中水一饮而尽,拖着沉重的步子下床,把自己转移到平时吃饭喝酒的岛台边。

    无由悠然在水中摆尾,漂亮如常。

    而岛台上圆鱼缸里则是另一番景象。

    前阵子被路梨矜亲口取名叫灿灿的那条明黄色、叫不出品种的小鱼不知什么时候死掉了,翻肚漂浮在水面,正被过往的同伴撕咬。

    她趴下,与鱼缸平视。

    弧形玻璃折射出的世界扭曲无比。

    第45章

    —————————

    “唔想读书你想做啲咩?同你死鬼老窦一样去打散工?”路梨矜在泼辣的叫骂声醒来,捞了件短t盖在头上,依然阻绝不了吵闹。

    路梨矜缓了半晌,起身去开窗,窗外是如同复制黏贴出来的错落方块,密密麻麻的排列组合,伸出窗外的衣挂装点不同的家庭。

    阳光从天井泄进来,她探出头,如同置身井底,仅能窥到一隅蔚蓝天际。

    仅二十一平方米的小房子是路梨矜和奶奶在港城的栖身之地,刚刚南下时一家五口挤在这里,落脚都困难。

    但这已经是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最优选,这间房子是奶奶父亲留下的遗产,房龄超过四十年,住户鱼龙混杂,有两年不知道哪家喜欢高空扔垃圾,找不到人,所以大家出门时都戴着帽子,防止被弄脏头发。

    门外飘来饭菜浓郁的香气,路梨矜懒洋洋地松动肩胛骨,推门去吃饭。

    “今天给你做了你喜欢吃的松子玉米和皮蛋瘦肉粥。”银发苍苍的老人背对着路梨矜,缩在狭窄的厨房里忙乎,“马上就能开饭了。”

    路梨矜笑盈盈地答,“好。”

    然后去餐桌边的碗柜里取餐具。

    她回家还不足一周,就被奶奶喂胖了五斤,愣是快要把前阵子瘦的一口气补回来了。

    路梨矜把佛龛的香火续上,对黑白照中微笑的三人打招呼,又去帮着奶奶端菜。

    祖孙俩对坐吃饭,一粥一菜,简单而味美。

    人上了岁数牙齿脱落,玉米松子这种难咀嚼的菜是专为了路梨矜烧得,奶奶就瓶橄榄菜下粥。

    热粥蒸腾出的热气熏得路梨矜眼酸,她舀着玉米往嘴里塞,火腿的鲜香、玉米的清甜和松子的脆嫩在唇齿间碰撞。

    “最近隔壁那家每天骂小孩,你又没睡好吧?”奶奶看着她眼下乌青问。

    路梨矜点头附和,隐匿掉自己失眠理由,把锅甩向隔壁清早就骂街的家长。

    奶奶叹了口气,“等下他们不吵了你就抓紧休息,别陪着我了。”

    “那您陪我一起休息。”路梨矜眨眼,撒娇讲。

    港城的合法工作年龄卡在十六周岁,考上本科后路梨矜只有寒暑假回港,往往回来就会马不停蹄的找兼职工作,老人家睡得早,她能陪在奶奶身边的时间少之甚少。

    以前路梨矜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点儿,等毕业后就能把奶奶接去帝都生活,但不知是过去半年纸醉金迷看多,前途颇为光明,还是对未来的希冀被磨平又再尽力重塑。

    未定的以后于路梨矜过分飘渺,她现在就想多陪陪奶奶。

    饭后利索的收拾好碗筷,路梨矜和奶奶挤在她那张单人床上,如似幼时。

    路梨矜面朝着泛黄的墙壁,脊背被缓慢地拍抚着,她不敢转头,怕暴露出半点儿不高兴的表情,让奶奶忧心。

    她知道奶奶看得出,只是不问而已。

    路梨矜的奶奶是个非常传统的女性,大半辈子温良恭俭,勤劳肯干,却在晚年会为了路梨矜和丈夫儿子抗衡,因为听见爷爷骂路梨矜“赔钱货”,掀桌子和他吵得脸红脖子粗。

    在路梨矜父母离世后,她找了份公园清洁的工作,每天要工作近十二个钟头,早出晚归,不辞辛劳,只为了给到路梨矜更好的生活。

    上次突发脑溢血就是在公园,此后路梨矜禁止了奶奶再出去工作,老人家闲不住,总是接些打毛衣的活,以赚取微薄的收入。

    那么多年的书多下来,奶奶从不问路梨矜的成绩几何,不在意她要考的学校是不是名校,以后能有什么样的发展。

    她只问“我们矜矜在学校开心吗?食堂好吃吗?室友都还好相处吗?”

    走得高远固然好,可有的人就希望你吃饱穿暖,天天开心,别无所求,又怎么忍心辜负这样朴素的期待呢?

    路梨矜半蜷着身体,在奶奶的安抚中沉沉睡去,这次梦中不再是楚淮晏,而是小时候和奶奶出游的片段。

    春日在乡下野餐,怀柔的桃子又脆又甜;夏季用不锈钢勺把西瓜挖成圆球,堆成小山的形状,哄因为没唱好戏挨训的自己开心;深秋被抗在肩上,从香山观景台看满山遍野的枫叶;寒冬腊月的什刹海上,奶奶和妈妈会拉着自制的“雪橇”带路梨矜在什刹海溜冰……

    那些快乐浅显而真实。

    路梨矜奢求它来、奢求它留、奢求它能够再重来。

    午后睡多,深夜精神百倍。

    读初中后奶奶为了给路梨矜营造好的学习氛围,搬去了外间睡。

    逼仄的卧室里勉强能容下张双层的床与书桌,路梨矜撑腮坐在桌前,鬼使神差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搜索引擎里打下甄乐的名字。

    宽带办得便宜,网速不怎么好。

    空白页跳转的间隙里,路梨矜操控着光标,几次三番的想要关闭,但都没能按下去。

    她为自己的窥私欲和偏执而可耻。

    互联网上关于甄乐的直接介绍寥寥,多是学校或某个奖项页面里出现,而关联词频频出现另外一个甄姓的名字,路梨矜猜测是爷爷或是父亲。

    她按住跳转,首条是百度百科,第二条就是讣告。

    《沉痛哀悼甄先国中将在京病逝,享年103岁》

    讣告格式正式工整,详细介绍了这位开国中将的生平,少年从军,过雪山、翻草地,浴血新开岭,身经百战,负伤七次,遇险无数,中年远走戍边十七年。

    再下一个网页,是记录生平的报道。

    “甄先国中将火化后,骨灰中有二十一枚弹片……他的独生子甄安在两山轮战中为了掩护队友牺牲,时年三十六岁,甄安牺牲时,他的女儿刚满周岁。”

    何等英雄人物,满门忠烈。

    路梨矜指尖颤着,点了好几次才按动触控面板。

    甄乐是烈士甄安的女儿,而根据讣告显示,甄乐的爷爷是今年二月逝世。

    总有些东西超脱感性之外,对前人的敬仰和理智都在为路梨矜解释现状。

    或许楚淮晏也没做错些什么,他对自己未必没有那么一点儿爱在,但跟甄乐的婚事也必须存在。

    挚友亲属尸骨未寒,这方就悔婚,非人哉。

    没人知道楚淮晏带路梨矜出现在人前,肆无忌惮的表达出对她的喜爱之余,要扛下多少事情。

    事实上是路梨矜耳边,几乎从未听到过疯言疯语。

    谈不上谁辜负谁,算了就是算了。

    氤氲雾气在眼前久聚不散。

    ****

    阅响唱片坐落于香港地标级建筑——香港国际金融中心,面向维多利亚港,风景开阔。

    “……那日曾可知此刻荒谬,也好过未见。”

    鎏金照彻录音室,少女身姿清丽,握着麦克风唱完最后一句,还沉浸在情感之中,尾音被拉得千回百转,带着叹息的悲调。

    主控室内,阅响首席录音师摘下耳机,再次确认了下路梨矜的名字与负责为她监制单曲的制作人名字,同助手感慨道,“天生嘅歌者,执下准备升咖啦!(天生歌手,收拾下准备升咖位)”

    路梨矜仅录了一次就被告知通过,出来时被工作人员拦下,下意识地以为需要重录,刚准备走回头路,就听见对方阻止,“不是,这是我们总监让我转交给您的礼物。”

    “……”信封里厚厚的一打,看大小不像是钞票,路梨矜怔然,道谢接过来。

    午后无事,路梨矜买了杯黑咖啡,倚在维港海边的栅栏上拆开。

    里面是陆诗的签名照,几乎涵盖了所有她演绎生涯中的经典照片。

    当时交谈愉快,池妄要她自选,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太好,路梨矜没再提,两人也没有再私下联系过,时隔半个月,池妄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承诺。

    于她而言是好事,偶像亲签all,就是池妄挺费家长的。

    路梨矜给池妄发消息,只踯躅了半秒。

    一只梨梨:[收到,多谢。]

    池妄是秒回的:[不谢,在哪儿?]

    池妄下来找到路梨矜的时候,她正面朝大海,手法拙劣的点着只怎么都燃不起来的烟,背后一米外开就是可以丢烟的垃圾桶。

    海风撩起她的长发,露出白嫩后颈上还没有彻底消褪的吻痕,裙角风中翩跹。

    池妄眸色凛然,开始反思自己当初将人交给楚淮晏对不对。

    “为什么?”浮光在蔚蓝水波间跳跃,路梨矜盯着一簇浪花,直到它消失,才平静地发问。

    她没说主语,而池妄已然意会,他调出早已准备好的监控录像,递了过去,解释道,“我不常在帝都,会有阿姨过来打扫,所有房间都装了监控,这是那天的。”

    时年的监控算不上多高清,但够用。

    路梨矜清清楚楚地听见,昏厥中的自己来回念着楚淮晏的名字。

    “天地良心。”池妄说得坦坦荡荡,并非因为自己与楚淮晏交好所以趁她不备,共谋龌龊事,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按照路梨矜本人意愿通知的楚淮晏。

    可扣心自问,真就没有半分愧吗?

    路梨矜哑然,似是而非的笑了笑,竟真怨不到楚淮晏头上。

    还真是自己睡在别人床幔,唤他的名字。

    港城盛夏,烁玉流金。

    路过海边的游人衣着清凉,西裤衬衫的池妄与中袖白裙的路梨矜格格不入,他们默契的没再讲话,良久后池妄伸手,替路梨矜燃起细长的女士香烟。

    青白的烟雾迷漫,路梨矜呛到,咳嗽个不停,背后是池妄欲提起又未提的手。

    这是路梨矜人生中第一次抽烟,滋味不算好受。

    此后多年,池妄与路梨矜再没私下见过面。

    ****

    “你也有今天?”被离婚人士应慎行晃着红酒杯揶揄楚淮晏。

    对座的楚淮晏冷脸把牛排切得七零八落,他其实挺想问的,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

    被单方面宣布分手后楚淮晏很少回君倾住,空间里总是有路梨矜的影子挥之不去。

    那天拎着新买的鱼回来时,人已经醒来跑掉了。

    似乎这些日子里,擦肩的次数要比偶遇多得多。

    也不必刻意公布分手的讯息,从前带在身边的人次次聚会都缺席,明眼人一看便知。

    相熟如胡彦、应慎行争相调侃,连跟女朋友吵架的甄乐都闲来无事戏谑三两句。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楚淮晏照单全收,他如旧工作饮酒玩乐。

    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只是会莫名其妙地希望路梨矜能在场,这种想法如雨后春笋般愈演愈烈,在他心里冗成茂密的竹林,遮天蔽日,再看不到其他欢愉。

    捱到第二十天,始终等不到路梨矜回应的楚淮晏决定亲自登门去哄一哄。

    石硖尾邨的旧房型,最近一次翻修也能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外楼破败残旧,墙皮泛出灰石色,是纪录片中劏房的外貌。

    楚淮晏昂头望不到屋顶,他很难想象自家姑娘这些年的生活环境。

    这样的境地,居然没磨掉路梨矜这种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心性,实属不易。

    他站了许久才拨通号码。

    因为某些填报事宜有固定电话选项,几乎是摆设的固定电话并没有被取消,路梨矜随手接起时也没有确认来电显示。

    “你好,边位?”路梨矜用粤语礼貌地问候。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荡在耳边,楚淮晏温声回,“是我,在你家楼下。”

    路梨矜有片刻的惶然,攥着听筒的手握紧到指节发白。

    楚淮晏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在几秒的默然后接上句,“23座2单元1202,我上去找你?”

    “别了,你找不到。”路梨矜认真讲,“你等我吧。”

    她以极快的速度换掉居家服,临走前对着门上的镜子顺头发,蓦地想起没什么必要。

    楚淮晏就立在门洞口的香樟木下,黄昏的日光和煦,斑驳过叶片的间隙,落了他半身,路梨矜磨蹭着慢吞吞地挪向他。

    “瘦了。”楚淮晏眸里噙着绵绵笑意,去捏她脸颊的软肉,挑眉评价。

    这种若无其事的天份让路梨矜望尘莫及,她拂开楚淮晏的手,轻声反驳,“我胖了七八斤了。”

    楚淮晏也不泄气,悠悠叫她的昵称,“梨梨。”

    带了十足宠溺,悦耳到路梨矜险些动摇。

    她摇头,指了指来路,漠然又极尽委婉地讲,“我奶奶在家做饭,我要回去了。”

    不等楚淮晏回应,路梨矜转身就走,生怕慢了半拍,就又回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梨梨。”楚淮晏的声音在身后萦绕,他就靠着树干,目送路梨矜走远。

    楚淮晏从不否认自己的傲世轻物,主动找人示好,还是得不到台阶,那干脆就不下了。

    从光明处走向阴暗楼道,路梨矜花光了前十九年积攒下的勇气和决心,她在楼道里躲了十来分钟,估摸着楚淮晏应该已经走,才又重新探出脑袋。

    意外的是楚淮晏才刚离开,路梨矜甚至还来得及目送熔金落日里楚淮晏渐行渐远的模糊背影。

    他也不是没有等过自己,只不过打了时间差。

    属于楚淮晏的世界很大,有千万种可能,无一不指向辉煌的未来,而路梨矜想要得很少,能安居在这处,家人闲坐,灯火可亲足矣。

    得到的已经够本,无谓多贪。

    路梨矜刻意走楼梯回家,空旷的楼梯间里,汗水混着泪水决堤。

    家门大开着,路梨矜愕然,误以为自己走的急忘了关,旋即看到餐桌上装满菜的菜筐。

    “刚刚有个朋友来给我送东西。”路梨矜抹掉迷蒙眼泪,朗声对卫生间里洗手的奶奶喊道。

    奶奶将打湿的毛巾递给她,没有多说什么。

    得到的体恤越多,路梨矜的愧疚感越多,她被拉扯着长大,时至如今,谈不上多为长辈争光,反而差点使之蒙羞。

    午夜里别的声音被放大,路梨矜辗转反侧,数着挂钟的滴答声,最终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推开屋门,半跪着伏在奶奶床前,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自语,“如果我这一生过不好的话,您会对我失望吗?”

    老人觉轻,奶奶在路梨矜出来时就已经醒了,过去许多年里,她都在路梨矜起夜时醒来,只是从未言明。

    “要怎么才叫好呢?”粗糙地手抚上路梨矜的脸颊,摩挲着轮廓,温柔讲。

    是呢,什么是过好。

    普世价值观里的结婚生子、儿孙满堂、平平淡淡,还是高位厚禄,挥金如土?

    昏暗里看不见彼此的神态,只有奶奶笃定而认真的宽慰,“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对我们梨梨失望,不论如何。”

    ****

    八月中旬路梨矜的第一首单曲《合衬》正式发行,采取胶片、电台和网络同步上线的形式,在唱片工业的黄金时代尾声再掀波澜。

    首周网络播放量破百万,下载量过二十万,拿下斩获港城电台中文金曲龙虎榜周冠军。

    对于新人歌手来说,成绩斐然。

    国语版的词作和编曲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阅响计划于明年年初为她发行专辑,力求冲击各类奖项。

    传闻内地市场的过审速度极惊人,路梨矜不知道这其中楚淮晏是否有过助力,也不想知道。

    这段日子里她除了唱歌、练戏,就是陪着奶奶,总算学会了如何织出只还算可人的兔子玩偶,被来港城“休憩”的舒悦窈讨走,且预订了只交货期不限的黑兔子。

    “送闻落行啊?”路梨矜举着晏柠橙速写出来的兔子画稿笑问。

    舒悦窈把冰荔枝扔进嘴里,含混不清地答,“按照目前来看,应该是摆他坟头。”

    欢喜冤家的cp模式永远让人喜爱,路梨矜看得津津有味。

    她在和好友们的小聚里接到了应谨言的语音,她们上次见面还是过年一同打麻将。

    路梨矜在朋友们的聊天里得知,似是因为被家人逼迫订婚,未婚夫婚礼现场叫别人的名字,致使应谨言愤然离场,才这么久都没回国。

    被点名到姓接语音时路梨矜还有几分茫然,她们性情相投,私交却很少。

    应谨言话说得清明,“楚淮晏委托了我一个律师朋友帮他处理事情,律师始终没联系上你,拜托我要你的联络方式,具体情况我打听不到,但应该是房产赠与相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给我个私人邮箱?”

    路梨矜给了应谨言她的新邮箱,并讨要了律师的联系方式。

    她第一次走红,毫无防备,人人网上就明晃晃地挂着邮箱,原本的邮箱猛地被粉丝来信和音乐制作人的邀约填满,是真没看到。

    被楚淮晏委托的律师叫邵恩,路梨矜查过他的履历,是位挺有名气的新锐刑事律师,弯弯绕绕的花了半天心思,只因为了解,自己会卖面子给应谨言。

    ****

    “……那日我狂哭不止,曾经差一点想过死,多少艰辛不可告人,多少光阴都因为等,陈年梦想终于可成真,才能共他分享这半生。”

    咖啡厅里放着张国荣的《奇迹》,哥哥的声线低靡,娓娓述来。

    但后来的事情证明,奇迹其实没有发生。

    “我受楚淮晏先生的委托与您拟定房产无偿赠与协议,另有一份附加合同,您签署后我委托人会承担本*次赠与中您的个人所得税、契税及印花税。”器宇不凡的青年律师条理清晰,为路梨矜阐述着相关事宜。

    路梨矜安静的听完,没有马上接过合同,而是莞尔反问,“邵律接房产相关很难受吧?”

    邵恩摇头,所答非问,但给到了最贴心的提点。

    “按照《关于房产登记管理中加强公证的联合通知》相关规定,在税务相关事宜办理完毕后,房屋必须办理赠与公证,赠与和被赠予双方都要在场。”

    伸手不打笑脸人。

    路梨矜最后还是接过合同,假意翻阅,她的原计划是托辞不喜欢楚淮晏这块地方,既不斥好友面子,又不用继续牵扯。

    她的一切计划都在看清楚房屋具体信息时作废。

    楚淮晏要送路梨矜的,是她曾经的祖宅,坐落于老师李澄家旁边的四合院。

    路梨矜咬唇,翻回首页,开始认真阅读这份赠与合同。

    拟得十分专业,看不出差错,楚淮晏已然在需要签名盖章的地方写好,行楷铁钩银画,遒劲有力。

    最后一页的日期是先前就落定的,意外的是在路梨矜微信跟楚淮晏讲分手的那天。

    四合院的产权关系复杂,手续繁琐,根本无法一撮而就的钱货两讫。

    路梨矜反复回忆,终于记起被楚淮晏牵着手,抬头多看榆钱树的时刻,她呼出口郁结心头的气,提笔反复,到底签下自己的名字。

    咖啡厅外的阳光正盛,连歌曲都刚好放到路梨矜火遍街头巷尾的《合衬》。

    楚淮晏没能亲手送出的礼物,最后如愿还是给到了路梨矜。

    第46章

    —————————

    路姓不算大姓,扒拉全国重名的人中,都难挑出来个同名同姓且很会唱歌的。

    纵然路梨矜再发出单曲后没有接受任何公开采访和活动,九月开学返校后依然感受了一些异样的目光。

    曾经她的路人缘相当不错,骤然暴跌。

    是种很寻常的心态,大家都是音乐生,多少清楚这样规模的单曲发行不借助资本推动无法实现,而路梨矜在前几年都申请了贫困生助学金。

    后来网上有个热梗能完美概括,希望兄弟过得好,又怕兄弟开路虎。

    人性使然。

    日子如水般的淌过,几场大雨后,绿叶开始转黄,伶仃枝头。

    路梨矜逐渐不再梦到楚淮晏,取而代之的戏词和将要录制的歌曲。

    随着《合衬》的一炮而红,不少商业演出向她抛出橄榄枝,路梨矜接活的原则相对单一,取价高者,她需要更多的钱来筹谋以后。

    少有例外,是慈善晚会的嘉宾,路梨矜应邀参加,分文不收,还倒捐钱。

    用尹悦华的话讲,她的善心与野心肝胆相照。

    路梨矜喜欢这种直白简单的描述,且决定今天多为尹悦华加十五分钟的英文听写。

    楚淮晏那圈人的生活轨迹离路梨矜极远,交流最多的是舒悦窈,窈窈几乎承包了她预发行专辑大的半数词作,不过用的是笔名,心照不宣的不去戳破。

    再遇见顾意是个意外,那天路梨矜接了个公司四十周年晚会的活,唱的是他们公司自己找人写的词曲,唱什么对于路梨矜来说无甚所谓,民族流行戏曲全是舒适区,包容性挺强一打工人,唱完下来遇到在后台化妆间陪女伴的顾意。

    顾少爷哄人全凭对方脑补,翘着脚瘫在椅子上,边刷手机边似笑非笑地同女伴搭话。

    “你看这个包哪个颜色好看?”

    ——“all.”

    “好久不见。”顾意余光瞟到路梨矜,锁了手机屏幕,直起身体打招呼。

    路梨矜点头,礼貌的同他寒暄了三两句。

    话题不知怎的突然被拐到了楚淮晏身上,顾意有几分做说客的意思,为楚淮晏开解,讲他近来确实是忙,他母亲突然病倒了。

    原要托辞离开的路梨矜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她上次见楚淮晏是在公证处做房产赠与公证。

    全程都在公证师的见证下按照规定执行,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就连下楼时同在狭仄的电梯里,楚淮晏也无言的退了半步,刻意拉开彼此的距离,英俊的脸上没什么神情,路梨矜也自顾自的别开头,看模糊的金属墙面。

    距今差不多两个月。

    “他母亲什么病?”台前笙歌不休,路梨矜蹙眉问。

    顾意敛笑,“白血病。”

    和楚淮晏生母同病。

    路梨矜定神,顾不得对方女伴的存在,指了指门外讲,“方便跟我细说吗?”

    “当然。”顾意满口应允。

    “楚淮晏母亲和他的亲缘关系你知道吧?”顾意倚着车侧门,立在逆风处给自己燃了只烟,谨慎道。

    路梨矜答,“他现在的母亲其实算他小姨。”

    于是顾意讲了下去。

    楚淮晏生母和继母是单卵双生的双胞胎,医学上论证如果其中一人罹患白血病,则另一人患病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在楚淮晏生母逝世后,楚家有尽全力力寻找配型合适骨髓移植者,来以防万一。

    顾意说得相对隐晦,但路梨矜听懂了,意思是他们这种家族会刻意养“血库”,但这种事你情我愿,人一生中需要输血的概率微乎其微,旁人没资格评说,且楚家相当有人文关怀,“血库”完全过自己的人生,只在需要的时候为雇主捐献就好。

    “时间不是很巧,原本定好的人怀孕六个月了,不合适捐献骨髓,楚姨血型又非常特殊,淮晏哥和曲楚都没能遗传上。”

    秋风萧索,路梨矜分不清究竟是气温低还是自己血液在结冰。

    上唇与下唇来回碰撞,她声音细弱,“RH阴性?”

    顾意苦笑摇头,“更为稀有,你说是人尽皆知的熊猫血,楚姨是p型血。”

    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人来人往的医院里,脚步声杂乱,急救中的字体鲜红如血,奶奶牵她的力道很大,却察觉不到痛。

    医生匆匆递出的每一张单据都难落笔,尚年幼的路梨矜记不清细节,只记得最后一张,医生叹粗气,“很抱歉,病人是罕见的p型血,医院血库没有存血……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

    路梨矜第一次认识到这种百万分之一的血型,是在宣告母亲死亡那天。

    “我或许可以尝试着做配型。”路梨矜惶惑半晌,才开嗓,喃喃道,“但我有个要求,如果配型成功,我不要楚淮晏知道是我捐赠。”

    顾意带着几分茫然,给她科普,“其实国际惯例是骨髓捐献者与被捐献者不能见面的,但你这是图什么呢?”

    路梨矜揉鼻尖,平静地回,“这是我欠他,我应该还。”

    骨髓捐献的副作用不算少,若是真的利己主义者,该讲明是她捐献。

    但有什么用呢?楚家的谢利可以是钱、可以是地位、独独不能是楚淮晏的婚姻大事。

    路梨矜在楚淮晏这儿得到了很多,不需要也不屑于再为自己加这种保险。

    希望他安心,不要他感谢。

    水润明亮的杏眼里折射华灯光芒,让人失神,顾意不理解,但尊重,他思忖片刻讲,“可以,但我未必能做到,需要第三人知道。”

    顾意话说的诚恳,他小楚淮晏八岁,还是游戏人间的年纪,瞒天过海这事想周全,还得别人来。

    被拜托处理这件事的是胡彦。

    还在配型阶段,胡彦就为她安排了特护病房和护工,女孩子比路梨矜大几岁,知名医学院护理专业毕业,因为家人病重没有外出工作,再后来干脆做起了专职护工生意,对医疗流程门清,照顾得当。

    会在抽血时为她准备眼罩,哄着咀嚼口香糖转移注意力,事事周到,把注意事项和护理技巧讲得简明扼要。

    骨刺针刺入骨髓腔时,在麻药的作用下感知不到疼痛,可针刺进体内的异样无法忽略,路梨矜咬唇阖眸,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恐惧。

    配型结果出来的那天,路梨矜取报告时,在医生的办公室里见到了胡彦。

    医生详尽的讲述了捐献骨髓可能出现的风险与后遗症,给路梨矜留出了余裕的考量时间。

    “谢谢。”路梨矜道谢,她出了办公室,坐在长廊休息椅上,以包当垫板,利落的在《供者风险条款》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胡彦出来时,路梨矜刚盖好笔盖,他扬眉,朗声邀约,“一起吃个饭?”

    路梨矜犹豫后还是答应,她的直觉挺准,胡彦的确有话和自己说。

    他讲楚淮晏和他继母,楚淮晏生母逝世的很早,继母原本是他小姨,近乎完美的替代了母职,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楚姨怀曲楚是个意外,她知道自己怀孕的第一反应是打掉,生怕楚淮晏分到的爱少了,最后还是楚淮晏坚持说自己想要个弟弟,才有了曲楚的出生。”

    饭菜美味,气氛融洽。

    胡彦话说得不算多,点到即止,路梨矜沉默的听着。

    “有些事碍于是继母,楚姨不好评价,但她的态度楚淮晏不可能不参考。”

    “无论本次移植成功与否,这个人情算我胡彦欠你的,今后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路梨矜放下汤匙抬眼,终于回了句,“谢谢。”

    胡彦把玩着打火机,倏然提到,“叶清她。”

    “我不知道。”路梨矜及时打断胡彦,礼貌而严肃地回,“她出国后我们没有联络了。”

    夜不能寐时,路梨矜出于好奇有翻过叶清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停在今年五月。

    过去的叶清没删,胡彦的含量颇高。

    “这样。”胡彦没再多问,淡然解释道,“她是个挺疏离的人,独独特别提过你,讲你是她小学妹。”

    路梨矜笑容清浅,不置可否。

    ****

    骨髓移植在配型成功后无法立刻捐献,要连续四天每晚八点注射一针粒细胞集落刺激因子,至第五天清晨才可以开始采集造血干细胞。

    注射时间较晚,医院离学校单程近十五公里,路梨矜干脆夜宿在医院,早起回去上课。

    副作用是轻微的腰痛与感冒症状,在可以忍耐的范围内。

    路梨矜是挺怕打针的人,小时候每次打针都要哇哇大哭,但最近打得太多,习以为常至麻木。

    被推进手术室时,陪着路梨矜的只有护工姐姐,护工经验丰富,提前下载好了电影,力图让漫长的采集过程不那么单调。

    纵然心理建设良好,可亲眼看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从左臂被抽离,通过全自动血细胞机过滤,再回到右臂,还是生出了些微的惊奇恐惧。

    抽取过程中皮肤因钙质流失而发麻发紧,路梨矜回绝了护工姐姐举着ipod为自己解闷的想法,她阖眸假寐,不由自主地想到查阅资料时看到的说法。

    造血细胞干细胞移植后,随着供者干细胞在患者体内不断增殖、生长,患者的血液DNA会逐渐被供者干细胞的DNA替代。

    也不知道楚淮晏母亲能不能对自己的厌恶降低些,起码别再因为旧事让楚淮晏为难。

    首次恳切的认知对楚淮晏爱意有多深重,在路梨矜离开他三个月后。

    病榻缠卧,思及最多的,竟是对方长安乐。

    胡彦给安排的特护病房是个三居室,医院护士一对一监管,基础设施一应俱全,陪护房间在隔壁,按铃后半分钟内护工就能赶过来,既照顾了病患隐私,又满足照料需求。

    捐献后需要留院观察一周左右,路梨矜无比庆幸排期在期中考试结束后,能请出长假。

    她没有太过明显的副作用,麻药过后浑身酸疼,腰部犹明显,入夜后能下床缓慢走动。

    护工姐姐给她表演削苹果,小刀灵巧地剃掉薄果皮,旋转着不断,又分切成小块喂给路梨矜。

    “你也吃,我吃不了。”路梨矜抬不起手,笑盈盈地讲。

    “你多吃点儿,我不吃苹果。”护工姐姐柔声说,“以前我家里就是种苹果的,那时候条件不好,赶上收获的时节,大人都在忙着收果,我就只能吃苹果充饥,苹果又耐储存,一年里有半年都天天吃苹果,吃伤了。”

    路梨矜咬着苹果,含糊地说,“不好意思。”

    护工姐姐摇头讲,“不关你事,啊,张嘴,再来一块。”

    就像是哄孩子似得。

    认识久了,也能话上几句家常,护工姐姐同路梨矜讲自己接过的活。

    最狗血淋头但爽文的,莫过于妻子发现丈夫出轨有外遇,没过两个月现世报来了,丈夫出车祸重伤,几乎没有治愈可能。

    丈夫工作好,商业险加医保能覆盖全部治疗和护理费用,妻子就坚持不签放弃治疗,拿丈夫的工资潇洒度日。

    “她丈夫是单亲家庭,原本就跟婆婆处的亲如母女,后来小三找上门要说法,她婆婆叉着腰把人赶出家门,扬言说自己儿子现在跟死了没区别,她就认自己儿媳妇,别的阿猫阿狗谁也别想进她家门。”

    路梨矜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后来呢?”

    如果对方一直没有离世的话,自己也捞不到这样好的护工姐姐照顾。

    “那是我第一单生意,夜班,白班力气活,是个男护工做,大概做了两年半,雇主姐姐找到了真爱,要结婚,协商过后就放弃治疗了,抚恤金据说还挺多的。”护工姐姐笑着讲,“你很难相信,这个后续是后来我陪雇主姐姐前婆婆住院时,老人家亲口讲给我听的,她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把儿媳妇儿当亲闺女看,不能让她守活寡,雇主姐姐婚后也是带着前婆婆生活的。”

    路梨矜附和,“挺好,渣男必须死。”

    ****

    酸胀与皮下的阵痛在夜晚被扩大数倍,路梨矜睡不着,直愣愣地看着窗外的枫树。

    秋夜寂寥,路灯的光晕照亮红黄参半的叶片,阵风拂过,叶片婆娑起舞,有撑不住地,依依不舍的离开枝头,半空中磐桓。

    吊针缓慢地向静脉内注入葡萄糖钙酸,路梨矜眼眶涩然,左手手掌覆过面颊,黑暗笼过来后又立刻挪开。

    楼下一层的特护病房内,楚淮晏坐在窗边处理公务,蓦然抬眸,看见片火红的枫叶正向下坠落。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没能接住,叶片擦着指尖飘过,残存一抹凉意。

    楚淮晏拇指摩挲着指尖,竟有须臾的恍神。

    后半夜下起小雨,点滴到天明。

    住院第四天,路梨矜实在拗不过尹悦华的关心,把自己住院的地址发给了她,当天尹悦华就带着她爸煲的汤赶来“探病”,还很符合礼节的带个儿童款礼包给路梨矜解腻。

    红枣鸽子汤,加了党参黄芪,浓汤表面见不到半点儿油花,很是清爽。

    尹悦华是个藏不住事的女孩子,见她欲言又止,路梨矜悠悠问,“有话你就讲啊。”

    “你是怎么跟迟导请的假啊?”尹悦华看着好友苍白没血色的脸,叹了口气,终于问出口。

    路梨矜扬眉,“病假啊。”

    出于某种考量,她提交的病例是阑尾炎手术,住院时间也刚好能对上。

    “……”尹悦华放下心来,撸起袖子义愤填膺地了起来骂,“有些嘴碎的人天天传些疯言疯语,就离谱,搞得好像他们有机会发单曲,就能像你一样火似得,平时专业课考几分自己还不知道吗?能不能撒泡尿照照镜子啊。”

    她从病房左边开骂,骂到右边,足足两个来回才骂舒坦。

    路梨矜被尹悦华连珠带炮的叫骂逗乐,抛了只圆润的橙子给她,宽慰讲,“算了算了,你也说是无能狂怒,何必计较,而且吧,你家境清寒得同学突然走上了人生巅峰,你是相信她单纯运气好,还是信天生真的能掉馅饼?”

    “要看是谁。”尹悦华拉椅子坐她床边,“如果是梨梨的话,我就肯信的。”

    路梨矜眼波盈盈,“那我会尽力让你相信的变成事实,现在,先给我来瓣橘子。”

    尹悦华轻拍她伸出来的手,“小馋梨。”

    两个女孩子坐在秋日和煦日光里分食水果点心。

    “缺的课我都给你录音了,闲的无聊你就听听……食堂你最爱吃的那家馄饨档口关门了,不过老板说得是租约到期,另则吉铺开门店……疼不疼呀?值得吗?”尹悦华垂眼,声音渐轻,难掩心疼。

    路梨矜皮肤白,手背上滞留针带出的针孔和乌青异常明显骇人。

    “不是很痛。”吞止痛片的路梨矜没什么底气的回,“不过可以帮到人,就很值得。”

    后半句是真心话,哪怕对方不是楚淮晏的母亲,是个骨髓库里全相合配型成功的陌生人,路梨矜都大概率会相助。

    尹悦华摇头晃脑地念起经,“行行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你以后前程似锦。”

    观察到第八天,各项指标平稳的路梨矜终于“获释”出院。

    顾意坚持过来接她,还当场起了一卦。

    “这卦象行的,楚姨定能度过危险期。”

    路梨矜捧着香芋奶茶,看护工姐姐给自己打包行李,懒散答,“你这卦象行,我信你。”

    ****

    复课后路梨矜才发现尹悦华会破口大骂的原因。

    如果说从前对她的鄙夷还仅停留在异样眼神上,那现在就已经到了传小话不太背人的程度。

    她回寝室放下东西,就往教学楼去,缺课太多,能上半节是半节。

    路过一楼教室外围,听见屋里传来个男声,在讥讽的讲到自己的名字,“路梨矜你们知道吧?音专的那个年级第一。”

    路梨矜倏然驻足,从窗口看进去,空教室里有三个男生坐在最后一排,背对着窗口。

    开腔的男生正侃侃而谈的讲着,“她最近不是请了半个多月的假吗,是去打胎了。”

    ——“真的假的,不能吧?我看她不像是那种女的?”

    尹悦华给的录音笔她随身带着,顺手按了录音键。

    “你别看路梨矜平时长得像小白花啊,我亲眼目睹她从豪车上下来,旁边跟着的还是个老头,那头发比我爸都花白,这还能有假了?为了钱被那种人骑,啧啧啧,说不定成绩也是买的。”

    顾意那辆价逾千万,外表张扬的布加迪威龙SuperSport哪怕停到离学校两条街外,还是难免被人注意到,但车门是自动的,顾意全程没下过车,又何来白发老头之说?

    本科迄今三年半,路梨矜自认没有与人结怨,况本专业两个班一起教学,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她的同班同学都在教室上课。

    素昧平生,恶意揣度重伤。

    路梨矜想不通为什么,也不屑想,谇诟谣诼会毁了自己,凭什么妥协低就。

    “您好,110接警中心。”

    路梨矜免提外放,朗声回,“我要报警,有人恶意造谣,对我造成了人身攻击,地址是中央音乐学院1教104房。”

    “……”教室内三个男生机械性地扭过头,齐刷刷地看着路梨矜,宛若看到鬼魅般失色。

    路梨矜熟视无睹,提醒它们说,“教室有监控,跑了事情更大。”

    出于影响考虑,民警没有直接进校,而是通知了双方辅导员带人来派出所处理。

    “给您添麻烦了。”路梨矜扣着手指跟迟翡道歉。

    迟翡摇头,温柔地抚她脑袋,安慰说,“不关你事,是他们嘴贱,老师相信你,交给我。”

    前后车到的派出所,意外的是当时负责给路梨矜讲捐献风险的医生也刚刚停好车进门。

    “……这是路小姐的捐献证明和病例,根据捐献流程,遵从双盲原则,即捐赠者和受捐赠者互相不知道对方的任何信息,一方面杜绝器官买卖行为,另一方面是保护双方受到不必要的压力和骚扰。”

    “路小姐血型特殊,我认为她更需要隐私保护,以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以上所述完全真实,如有虚假,我自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

    录音证据确凿,前因后果明确。

    了解完情况后迟翡被气得发抖,三个男生的辅导员是个中年男性,姓刘,刘导更是压不住火,出来就给了造谣的那个男生一脚,眼看还要再踹,被民警拉住。

    路梨矜全程没什么表情,只拍着迟翡的背要她别气。

    “挺大个人了说话不负责任吗!幸好人家姑娘报警及时,要不你们都得留案底,书读哪儿去了?”民警对三个男生厉声训诫,要求写悔过书。

    还没有来得及传播起来就被路梨矜掐断在源头,远达不到诽谤的涉案标准,只能由学校内部处理。

    “警察同志你放心,我校对这种恶劣行径绝不姑息纵容,小路我肯定给你个满意的处理结果,又什么要求你提。”刘导扯着衬衫领口散热。

    路梨矜冷漠的睨向为首造谣的黄毛,指着他厉声讲,“是他造的谣,我要他公开贴道歉信在学校公示栏,给他记过。”

    刘导表示认同,“行,这事板上钉钉是大过,会跟档案,另外两个呢?”

    另外两位其实全程都没说什么,只是聆听者,当然也没提出异议,很难判断是没来得及讲,还是持认同观点。

    事关他人前途,论迹不论心。

    路梨矜没追究,但提出了个请求,希望自己捐献骨髓的事情不被宣扬,也和迟翡道歉,因为病假理由欺骗了她。

    两位导员和负责的民警均表示理解。

    “王高?”路梨矜再次确认。

    蹲着写悔过书的黄毛抬头,仰视着容貌姣好的少女,一脸颓然,喃喃讲,“我错了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造你的谣了。”

    路梨矜横眉怒视,冷肃纠正,“是永远不要造谣,能明白吗?”

    第47章

    —————————

    翌日清早王高的道歉信和处分结果就一同张贴在学校公示栏上,引人瞩目。

    道歉信格式公证,态度诚恳,看得出特地找人润色过。

    最近路梨矜连续请假,有微辞者或不再少数,但见此情况也都灰溜溜的鸣金收兵。

    除开“私生活”外,路梨矜几乎是个无可指摘的人。

    学习努力、友爱同学、尊师重道。

    前三年申请贫困助学金是不争的事实,但上学期在经济条件宽裕后,路梨矜主动申请退回了助学金,没有多拿半分。

    课间尹悦华咬着凉透的半截卷饼,看似不经意的跟路梨矜闲聊,“我还以为你都不会生气的呢。”

    路梨矜没抬头,她正往课本上补画之前讲过的内容,坐姿端正如松柏,淡漠回,“我没有生气,只是需要对方付出应有的代价。”

    课间的教室原本吵闹,路梨矜的声音也并不算大。

    但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

    记号笔平滑的勾勒出重点,路梨矜继续说下去,“人言可畏,它们可太知道了,所以才肆无忌惮。试图毁掉一个女性最浅显的方式就是给她杜撰段不存在的感情,自证清白很难,侥幸这次我有证据,挺好。”

    “凉着吃能行吗?”路梨矜把保温杯递给尹悦华,“你喝口热乎的。”

    软柿子好捏,硬骨头难啃,谁都没理由在路梨矜明确表态的情况下去触霉头。

    整天的满课,无人过来打听情况,路梨矜乐得清净。

    傍晚打开微信准备跟李澄讲本周末课业不忙,能过去聚餐时,路梨矜才看到楚淮晏的消息,安静的沉在几条被屏蔽的群消息下。

    加回他的微信是因为房产赠与的交接,厚礼收了,再麻烦第三方传话未免矫情。

    倨傲矜贵如楚淮晏,不是会在放低姿态被拒绝后再继续纠缠的人。

    他们的聊天记录在公证那天停了很久很久,就简短的五个字。

    楚淮晏讲:[到了。]

    路梨矜回:[我马上。]

    今天终于有了更新,时间是上午九点多。

    楚淮晏:[需要帮忙吗?]

    路梨矜盯着这行字发了很久的呆,楚淮晏待自己倒也是真的好,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及时关注自己。

    过去住院半个月,他没发觉,说明尺度把控的极君子。

    分手后不再窥伺生活内容,只看公开的。

    路梨矜犹豫后,选择回答小部分事实:[昨天我偶遇顾意,他送我回来,有人嚼舌根,现在已经都解决了好。]

    楚淮晏是秒回。

    他回:[那就好。]

    路梨矜推窗,月光簇了满怀,页面切在备忘录里,半天打下句。

    [无由最近怎么样?]

    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

    她无法说服自己是纯粹的关心鱼,连这名字也起得颇有宿命感,加在问句前,先诘问了一回自己。

    最后路梨矜礼貌而疏离的回楚淮晏“谢谢”,终结了话题。

    曾相拥嵌入过彼此躯体,共享情热与耳鬓厮磨的旧情人,今天能心平气和的聊天问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路梨矜如是劝自己。

    差点儿就劝好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事态以飞速平息,顾意特地来校门口找路梨矜,要求她带自己尝尝胡彦念念不忘的馄饨铺。

    跑车倒是换了另一辆,但更为张扬,日光下火红亮面,闪耀的夺目,就光明正大的停泊在校门口。

    毁誉由人说,吃馄饨最重要。

    “就这?”顾意品鉴完,对胡彦的口味嗤之以鼻。

    路梨矜忙着给刚睡醒喊饿的尹悦华打包,扭头让他去找胡彦掰扯。

    “爷特地过来给你撑场面!你就不能给我点儿面子?”顾意敲着筷子冲她嚎。

    路梨矜随手抓了两颗送的薄荷糖抛给他,笑着敷衍,“得了吧,你这万花丛中过,片片都沾身的属性,来给我添乱还差不多。”

    据舒悦窈的小道消息称,当天顾公子买醉半宿,后半宿开始发奋图强的画起画,发誓要证明自己绝对是个正经人。

    路梨矜睡得早,第二天起来时候顾意已经把大作展示在了朋友圈。

    怎么讲呢,艺术性是有的,但也是发在公开平台会被和谐的程度,实在与正经两个字背道而驰。

    素描的美人出浴,犹抱琵琶半遮面。

    路梨矜对此评价无情:[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楚淮晏回一只梨梨:[十六个。]

    你窈回复楚淮晏:[一个敢问,一个敢回(大拇指.jpg)]

    ****

    资本包装、完美词曲、配搭路梨矜及格线上的唱功,让她的第二首单曲在发行首周再创新高。

    这是个互联网飞速发展的年代,各大卫视的歌曲类综艺也都办的如火如荼。

    路梨矜的经纪约同样签在了阅响,经纪人遵从她的想法,为她谢绝了开价不错的跨年晚会邀约。

    “就是说,起码这几个月,我还不希望完全以一个专业歌手的形象来面对大众,姐你能懂我的意思吗?”路梨矜竭力说着自己都觉得离奇的话,“我不是说当歌手不好。”

    哪有吃饭还嫌饭馊的道理?

    但春晚的保密协议就在哪里。

    路梨矜总不好说,其实姐我的理想是唱戏,唱歌目的纯粹,就是为了搞点钱,我不能让唱歌影响我唱戏。

    经纪人没为难路梨矜,只笑着回,“没关系,歌手的花期很长,今后还有的是机会,我相信你能给我带了更大的收益。”

    路梨矜欣然自信应,“那是一定。”

    捐献后路梨矜常觉力不能及,她全面停止了兼职,悉心精进唱功。

    此前她有跟一些古风词曲合作,在5sing上更新无偿的歌曲,署名没暴露,倒是还有接新,这是个古风圈盛行的时代,她的戏腔出彩,独树一帜,得到了不少人的喜爱。

    往事随着落叶的凋零渐次翻过篇章,路梨矜在日复一日的练习里找到内心的安宁,流淌的音符化作石阶,送她通青云。

    去老师家的次数增加到每周三次以上,祖宅的钥匙始终就装在包里,但路梨矜一次都没有去推开那扇门,甚至没办法归因于近乡情怯。

    还不足以有如是的勇气,去面对那间承载过年幼生活的旧宅园。

    路梨矜再次接唱歌暖场的活,已经临近十一月底,帝都的冬季干燥泠冽,狂风如刀刺面,不是个夜里出行的好时节。

    她是纯粹为了还人情,当年好心预支过她工资的姐姐开了分店,路梨矜受邀,提出的价格与两年前无差,被店主姐姐戏称做慈善的。

    清吧唱慢歌,全程都很轻松,如今路梨矜早不是那个步行两公里敢夜间公交的窘迫少女,她立在街边伸手打车。

    太古里旁整条街都是酒吧,灯红酒绿到天明,不缺人气,打车需要点时间。

    路梨矜垫着脚,让自己动起来,以此驱散寒意。

    “放开我!”细弱的求救钻进耳廓。

    学音乐的人往往听力优越,路梨矜蹙眉扭头,在斜后方喧闹的叫骂里听见这句女声的哀求。

    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架着疯狂挣扎的女人往酒吧里拖,粗旷的嗓音在警告,“要叫回去叫,哥几个还等着玩呢。”

    青绿灯牌下,男人黝黑花臂和女人苍白的脸对比鲜明。

    该是被灌多了酒或被喂了什么,女人喑哑又无力,绝望地喃喃,“救救我!”

    路梨矜垂眼,在通话界面打下了110。

    等到女人被拉进去,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她才迅速的拨通,和接线员报告了具体位置和情况。

    到此为止,最正当的流程,问心无愧,还不会令自己陷在危险里。

    路梨矜几乎做完了她能为陌生人做的一切。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勇气可嘉的结局很可能是受到伤害。

    但下一瞬,那句救救我就在耳畔嗡鸣不已,路梨矜咬牙闭眼,不再犹豫,直接冲进旁边的酒吧里。

    这是家嗨吧,舞曲劲爆,池子里年轻男女挥手舞蹈,恣意挥洒汗水。

    女人正被拽着往楼梯处去,皮笑肉不笑的猥琐男人还吆喝着,“我女朋友喝多了跟我闹脾气呢,大家见谅啊。”

    “放手!”路梨矜从调酒吧台上抄起个杯子,在半米开外,冲着男人用力掷过去。

    “我艹。”花臂男猝不及防地被砸到肩膀,酒水泼了满脸,他道不出手擦脸,耸着肩蹭了下眼睛,直愣愣地看向路梨矜,阴恻恻地威胁道,“别他妈的管闲事,现在滚,要不我连你一起搞。”

    路梨矜意在拖延时间,没有主动上前,她单手抄兜,常年用于防身的笔刀已经去壳,就那么仰头注视着花臂男,一字一顿,“我要是管定了呢?”

    花臂男神情诡异地盯着那张乖顺漂亮的脸,漆黑的瞳孔里没有情绪,看过来时仿佛注视着没有生气的死物,他好狠斗勇小半辈子,竟险些被震住。

    气氛不对,周遭开始有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花臂男无法接受被个小姑娘下面子的事实。

    “他妈的,给你脸不要脸。”花臂男啐了口痰,把怀里的女人往旁边一推,**碰撞墙壁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女人吃痛闷哼,挣扎着爬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逃,而是紧紧的抱住了花臂男的腿,对着路梨矜喊,“你快走。”

    “滚开。”花臂男一脚踢开女人,松动着手腕**走向路梨矜,“老子他妈了个逼,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

    楼梯昏瞑处骤然伸出只握着香槟瓶的手,闪亮的钻戒折射霓虹灯刺目。

    下一秒痛苦的嚎叫与酒瓶迸裂的响声乍然如轰雷,叫停了所有的娱乐项目,血花飞溅,高大的花臂男抱头踉跄地靠道墙边,姿态狼狈,口中还不忘咒骂着。

    路梨矜意欲后退的步伐停下。

    倒吸冷气的嘘声中,一道清寒的女声响起,接续上了花臂男的狂言妄语,“知道谁是你祖宗了吗,说我听听?”

    楼梯上的人信步进大家视线内,先入目是马面裙裙摆,金纹隐在黑色绸缎里,步步生辉。

    甄乐将剩下的半截香槟酒瓶掂在手里,直接打向花臂男举电话求助的那只手。

    素白内衬被溅了血色,如红梅盛放,她的手背让玻璃碎划上,鲜血顺着指尖滴滴答答的砸到地面,看的路梨矜心惊。

    随着甄乐的手势,她才发现,甄乐身后还跟了个长相温婉的女性朋友。

    “报警了吗?”甄乐从容不迫的用裙摆擦手,与路梨矜擦肩时低声问,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径自走向吧台摇铃,请了所有人一轮酒,又点了杯威士忌,直接将烈酒倒在自己伤口处,连眉都没皱一下。

    路梨矜的视线始终追随,她释然的笑起来,原本楚淮晏喜欢甄乐这件事对她来说就是既定事实。

    “接触”后才发现,像甄乐这种女孩子,很难有人不爱她。

    围观者众,都惶恐波及到自己,让她们在的这片区域仿若真空。

    路梨矜辨着越来越近的警笛,放下心来。

    “怎么个意思?”花臂男的朋友们等人未果,又接到电话,觉得不对劲,遂下来寻人,领头的来回甩着把折刀,见到这一幕叫骂着挽袖子要教训甄乐。

    与此同时,警察涌了进来,“都别动!”

    花臂男的一行朋友见状就要往楼上退,瘫软在地的女人忽然指向他们,歇斯底里地举报,“他们嗑药。”

    路梨矜被甄乐的朋友扯着退到围观人群之中。

    “你就不要再管了,捞她一个比捞你俩合适。”顾辞边按手机边附在路梨矜肩头耳语,嘱咐道,“没事的,你信我。”

    路梨矜点头回,“我知道。”

    知道不代表就不担心。

    涉毒和伤人,需要带拷。

    甄乐笑靥如花,配合的伸出双手,爽朗讲,“不好意思,给您们添麻烦了。”

    警笛呼啸而过,路梨矜立在人群里发懵。

    全程不超过十五分钟,却已有一个世界般邈远。

    热闹没得看,大家或就地散场,或回去再喝一杯压惊,悲欢绝不相通。

    路梨矜的肩头被轻拍,甄乐的朋友还在她旁边。

    “我叫顾辞,没喝酒,陪她过来的,你要不要跟我过去等?”顾辞柔声问。

    奶黄色的保时捷,内饰可爱,柑橘调舒缓安神。

    路梨矜终于把名字和关系对上了号,顾辞,她是应慎行的……前妻?

    就近出警原则,派出所离得也不太远。

    路梨矜始终盯着街景,试图找到家不打烊的药店,未果。

    车窗降下一小块,凛冽的寒风涌进来,和暖风空调对冲,窗上凝气白雾。

    “三里屯派出所这儿……反正今天这事真不怪她,你过来的话顺便带个医药箱吧……手擦到了,不是什么大事。”

    顾辞一路上都在通话。

    浓重夜色被隔绝在外,路梨矜把自己窝进车座里,后知后觉得想,是不是该有哪一通电话,是打给楚淮晏的呢?

    “你要吃东西吗?”顾辞摘下蓝牙耳机,伸手去后座捞过来只帆布包,边翻边问。

    路梨矜摇头,“我吃不下去。”

    顾辞扭了瓶水给她,“那喝点儿,别紧张。”

    她为自己选了只乳酪司康,用包装袋接着吃。

    “会对她有影响吗?”路梨矜滑动手机,搜索界面上是故意伤害罪的立案标准,她反复回忆着刚刚那个花臂男的伤情,无法肉眼判断有没有轻伤。

    头是自己出的,没有道理让解围的人来抗。

    “你指什么影响?”顾辞盈然,“案底的话是不会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对方没嗑,也能走和解流程,但是吧。”

    顾辞话卡得让路梨矜心急,她低头咬了一大口司康,吃好才抬眸认真解释讲,“不好意思,我怀孕了,刚刚会走就是因为饿了。”

    “……”路梨矜一哽,赶紧补充,“你先吃,我给你买点儿热乎的?你要吃什么?”

    派出所对面就有家门面不大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选址出色。

    路梨矜横扫了关东煮柜台,又要了两只胖乎乎的酱肉包。

    “谢谢。”顾辞接过来,“甄乐顶多是因为受伤被家人叨叨,不过见义勇为嘛,总是好事。”

    路梨矜松了口气,包子令冰凉的手掌缓缓回温,“那就好。”

    深秋的夜寂静而漫长,枯枝零丁几片黄叶,风中飘摇不肯落,路梨矜沉默地盯着灯火通明的派出所。

    顾辞仰头喝掉最后一口汤,忽然道,“免贵?”

    路梨矜回眸,礼貌回,“路,路梨矜。”

    顾辞露出点果然如此的表情,她叹气,“那你要躲躲不?”

    “啊?”路梨矜茫然的发出个疑问词。

    指尖摩挲着方向盘,顾辞将抱枕塞给路梨矜,“楚淮晏搞不好会过来,我带你跑吧?”

    “……”路梨矜想说来得及的话要不然我躲躲。

    什么好人家能意外把旧爱的“心头好”送进剧组啊?

    但中国的俗语即刻应验,说曹操,曹操到。

    长街尽处被车灯照彻,转瞬间一辆车牌显赫的黑车停在对面,路梨矜再没能移开眼神。

    楚淮晏下车,反手关车门,长风衣没系,风振起下摆。

    “下车。”骨节分明的手敲窗,梦中萦绕的磁性嗓音响起。

    “怎么办。”顾辞含笑问,“我现在倒车,然后跑路?”

    路梨矜深吸一口气,主动推开车门。

    车停在路灯下,照了彼此满脸的黄,路梨矜仰头望向楚淮晏。

    那双曾承载过她迷乱、狂热日日夜夜的含情眼里,依然脉脉,近乎灼痛她,路梨矜屏息,脑内一片空白。

    她向后退了半寸,被冷硬的车门抵住,无处可避,做好了被责问的准备。

    “路梨矜。”楚淮晏垂眼,低低的唤她,语气里透了点儿无可奈何,“你就是这样珍重的?”

    第48章

    —————————

    楚淮晏站在风向处,高大的身躯抵挡掉寒风。

    预想中的诘责没有来到,路梨矜自知理亏,轻声“唔”了下。

    温热的手掌落在发旋,木质调涌进鼻腔,楚淮晏克制地按了女孩子的脑袋,温和确认,“有受伤吗?”

    “我没有,可是甄乐有。”繁复的情绪被扫空路梨矜面脸歉意,“你有带药箱吗?”

    楚淮晏蹙眉,“带了,她伤哪儿了?”

    主驾的顾辞恰时下车,准备去派出所借用卫生间,闻言顺口回了句,“她砸酒瓶时候,被玻璃溅到手了。”

    “……”楚淮晏点头,客观评价道,“那就是没事。”

    路梨矜对楚淮晏这种态度感到不忿,对自我的厌弃也达到制高点。

    她不明白为什么楚淮晏能对自己受伤的未婚妻淡漠至此,是为了表现给自己看吗?

    哪一种都不道德。

    与甄乐接触过这一遭,情感上更不允许。

    路梨矜扔了句,“好冷,我去车里等。”

    转身钻回副驾的位置,楚淮晏替她关的车门。

    顾辞对着楚淮晏耸肩,做了个爱莫能助的姿态。

    抵是不想听友人墙角,顾辞的车里开了电台,午夜电台多是伤心人点苦情歌,今天仿佛是陈奕迅的专场,从《富士山下》一路唱到了《无人之境》。

    “让理智在叫着冷静冷静,还恃住年少气盛。”

    “让我对着冲动背着宿命,浑忘自己的姓。”

    假寐的路梨矜睁眼,鬼使神差地看向窗外。

    楚淮晏靠在自己车边抽烟,姿态慵懒散漫,风拂乱白雾。

    隔着防窥膜,她猛地对上楚淮晏的目光。

    犹如长针贯颅而过,脑海里空白一片。

    “这爱情无人证,飞天遁地,贪一刻的乐极忘形。好想说谎,不眨眼睛,这爱情无人性。”

    放得是live版,Eason把背德的挣扎和情不由己唱得淋漓尽致。

    “共你隔着空在秘密通电挑战道德底线……”

    “我信与你继续乱缠,难再有发展。”

    路梨矜手忙脚乱的关掉电台,没有让下一句被唱出来。

    下一句不出意料会是:但我想跟你乱缠。

    直到顾辞回到车上,路梨矜才勉强从她开门带进的寒风里将呼吸的节拍调整到常态。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顾辞歪头看她,笑意绵绵,“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算我无意卖你的补偿。”

    路梨矜怔然,谨慎地挑了个容易回的,“你是顾意的姐姐?”

    对着不熟悉的人,提起双方可能认识的朋友,再保险不过的话题切入方式。

    “不是哦,我是个孤儿,姓氏随孤儿院院长,我是清流人,清流就在这里。”顾辞搜了张陕西省的地图,放大又放大、再放大,指着某一块边缘处,“这个贫困县下辖的镇,就叫清流镇……感觉很少有人比我出身更差了,侥幸有那么一点儿天赋,美术还算不错。零八年年初,我一个人坐了三天的绿皮火车来帝都,下车以后才知道原来有地方的冬天可以冷成这样。”

    “现在每年能给福利院寄钱,拿出绘本赚到的版权费给我曾经的画室老师儿子交了择校费,让他能够去市里的重点高中读书,有人说我的画里有风,但我知道,那些风沙是我经历过的,无论我走多远,西北的风都在我骨血里呼啸。”

    顾辞讲得风轻云淡,略过了太多年的匍匐挣扎。

    能把天崩地裂的开局走到今天繁花似锦,各中艰辛,同样曾受困于经济条件的路梨矜深有感触。

    “可我还是嫁给了应慎行哎,虽然我要跟他离婚,但离婚归离婚,又不是说不爱他。”顾辞抚着还没有显怀的腹部,语气轻快,未见半点儿伤情。

    路梨矜摸不着头脑,原本就只给到自己一点儿微乎其微的信心,却又直接讲述了结局。

    “你是想跟我说,相爱就行,婚姻关系其实不重要?”路梨矜蹙眉,小心翼翼地确认,她合计劝人当小三,怎么看都是个天打雷劈的事,顾辞看着不像这种缺德人。

    顾辞怡然反驳,“那肯定不是,主要是怕你无聊,给你讲讲你可能想知道的八卦,打发时间用。”

    路梨矜一噎,她倒真是想知道的,只是不喜欢打听事儿。

    “这长夜漫漫的,你说是吧?”顾辞捂着嘴打起哈欠,半调侃地讲,“甄乐的伤你是真不容担心,她父母都是军人,有军籍,我听她说自己本来是要读军校的,后来没去,但本科时代还是去当了两年义务兵,就刚刚那种飞。叶子的毒虫,她打底能打两个。”

    “……”路梨矜手肘支着车窗撑腮,嘟哝了句,“那也不能表现的漠不关心吧?”

    顾辞点头表示认同,“你是对的。”

    这种想法在又熬了小半个钟头,甄乐从派出所里走出来时被彻底打破。

    三个人迎上去,楚淮晏还真就带了医疗箱。

    “你带这个干嘛?我这都要愈合了好吧?”甄乐举起手上的右手对大家示意,手背上的血痕表面已经凝固,不算长的一道,看着狰狞。

    楚淮晏不由分说的递到她左手边,“拿好。”

    甄乐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行行行,在你家小宝贝儿面前展示下贴心是吧?”

    “……”局促立在旁边的路梨矜愕然,又很快接受了现实,她和楚淮晏那些事都摆在面上,甄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没什么大事,那群人飞。叶子嗨了,还给陪唱的小姐灌酒,意欲不轨,现在都行政拘留了,我这算是见义勇为。”甄乐拎着医药箱,朗声解释。

    路梨矜如释重负般的呼出口气,望着甄乐明艳漂亮的脸,认真讲,“谢谢。”

    “啊别。”甄乐摇头回绝,肃然道,“你不用谢我,更不用谢楚淮晏,因为我当时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你的脸,今天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子在那里,有危险,我看到了,都会出手相处,无它,仰不愧于天而已。”

    甄乐穿了高跟长靴,不过高路梨矜半头而已,她站在路灯光晕的边缘,明眸善睐,掷地有声,“我爱我脚下的国度,会尽可能的制止所有我能看得到的不法行为,拼尽全力去维护它。”

    祖辈和父辈为了这片土地抛头颅、洒热血,就理所当然的敬爱,得到更多的权势,又再回馈。

    风仿佛都绕过这条长街,阒静中路梨矜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我们不顺路,让楚淮晏送你可以吗?”甄乐笑着征询路梨矜的意见。

    路梨矜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帝都很大,折腾到凌晨三点半,总不好再让孕妇多为自己当一程司机。

    时隔近五个月,再度坐上楚淮晏的车,路梨矜自觉的选了后座。

    “想去哪里?”楚淮晏淡淡问。

    路梨矜答,“都可以。”

    车窗被降下,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烟探到窗外,一点猩红暗夜里明灭。

    楚淮晏轻嗤,“那就慢慢想。”

    两支烟的时间,路梨矜依然没能选好地点,寝室的门禁是十二点,她往日很少接回不去兼职,偶然耽误了,会夜宿在李澄的四合院。

    老人家觉少,这个时间回去说不定人已经醒了,解释会让人担心。

    楚淮晏拉下手刹,发动了车辆。

    暗夜里的帝都难得畅通,路梨矜苦笑,意识到自己还没能戒掉旧日的习惯,她从不问楚淮晏要带自己去那里,只是单纯的追随,亦步亦趋。

    仄隘密闭的空间里暗流涌动,路梨矜阖眸装睡,眼前闪过刚才酒吧里的细节,心有余悸。

    倘若今天没有甄乐、民警出警再慢了一点儿,结局会怎样呢?

    对正义的追寻和对自我的爱惜在事后开始相冲撞,路梨矜想幸好幸好。

    多亏是甄乐。

    良久后车停下来。

    “下车,别装了。”楚淮晏的声线低沉,耳畔轻敲。

    路梨矜缓慢睁开眼,发现车停在香山停车场。

    今夜月暗,伸手不见五指,唯一颗明星悬顶,似引路灯,他们并排爬山。

    约莫二十分钟的跋涉后,楚淮晏和路梨矜站在了鬼笑石面前。

    鬼笑石是位于帝都香山“鬼见愁”上的一块巨石,大风吹过此石,会发出嗖嗖风声,类似鬼哭狼嚎,由此得名。

    登石能遍览帝都城,是香山知名景点。

    但这个季节、这个时段,只有他们两人来此观临。

    万家灯火凝成金色彩带,勾勒出帝都的夜景,君倾66楼是城市中轴线开始,而鬼笑石是站在边缘俯瞰别有一番风味。

    帝都的城市规划横平竖直,光轨线条流畅,壮丽无比。

    登高望远,心情舒畅了许多。

    路梨矜思忖着开口,满怀歉意,“抱歉,给你们添了麻烦。”

    “别跟我抱歉。”楚淮晏断然否决,“而且不算麻烦,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支持你。”

    路梨矜不敢看楚淮晏的眼睛,她目视前方,听见楚淮晏幽幽讲下去,“做不正确的也无所谓,因为梨梨是梨梨,我还是会支持,你要学点儿防身术吗?我安排人教你?”

    他其实是很好的伴侣,遇事不苛责,永远直面,再为你提供多种解决的方案。

    或许这一生里,自己再不会遇到比楚淮晏更好的人了,但那又怎样呢?

    “路梨矜。”楚淮晏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她侧目看过去,对上那双狭长的深情眼,险些被深潭禁锢。

    脸颊倏然一热,双手捧住她的面颊。

    路梨矜眼睁睁地看着楚淮晏低头,俯身覆过来,她闭眼,抿紧嘴唇。

    预想中的吻并没有落在唇角,而是蜻蜓点水般的掠过前额。

    “再遇到这种事,能不能通知我一下?”楚淮晏是在柔情蜜意时也不会遵从她想法轻点儿的人,少有这样能打商量,近乎乞求的时刻。

    但路梨矜回得是,“甄乐很好。”

    楚淮晏认真答,“我当然知道。”

    月高风定露华清,几点残星天幕中辉煌,又映进眼底。

    路梨矜凝视楚淮晏,整座帝都城顷刻间都沦为陪衬。

    人这一生里,究竟哪一刻能长存?

    ****

    事情解决三天后,路梨矜收到一条添加好友的消息,简单直接的四个字:[我是甄乐。]

    她不明白甄乐加自己意欲何为,但出于礼貌通过了好友。

    甄乐的头像是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个人签名则是:[全世界我最喜欢依依了。]

    路梨矜猜测她的猫是叫依依。

    Lee.:[你晚上有空吗?要不要陪我一起喝酒呀?]

    路梨矜一头雾水,可她也的确欠着甄乐一顿酒。

    仿佛是为了规避所有不愉快,这次约在了顾意的酒吧,直接包了场。

    甄乐带着她头像的那只猫,解释说下午送去洗澡,才接到。

    路梨矜对猫猫狗狗都有天然的好感,自不介意,在得到甄乐许可后,还跟猫咪玩了一小会儿。

    “我知道你,是因为楚淮晏的手机屏保。”甄乐晃着酒杯,笑容满脸。

    “……”路梨矜哑然,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僭越,和楚淮晏闹着要他换屏保,他还就真的换了自己的照片。

    路梨矜真心实意地讲,“抱歉。”

    “啊,没关系,你真的超可爱的。”甄乐戳猫咪的脑袋,姿态慵懒,“你不用紧张,我找你喝酒就是单纯的喝酒,没别的意思。”

    话虽如此,路梨矜却不能不多想。

    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终于放空,她借了个麦克风开始清唱。

    甄乐搂着猫陷在沙发卡座里给她拍手,竟就这样消耗掉半宿的时间。

    女孩子之间的友情相当奇怪,只需要顺眼就行。

    往日回首前尘,路梨矜找不到究竟是哪个节点开始,她同甄乐来往频繁,相交密切,最多的时候每周见面四次。

    反倒是楚淮晏先急眼,发消息让路梨矜不要跟甄乐往来未果,还发疯来校门口堵了一次人。

    “你跟谁玩不好?舒悦窈、林故若、应谨言,哪个不行?就非要跟甄乐玩?”楚淮晏蹙眉,沉声讲。

    路梨矜认认真真的跟楚淮晏掰扯利弊,“首先我们已经分手了,不会再和好,甄乐不介意,我也不会和她提及你,其次就算甄乐接近我是为了看着我,让我不再跟你有和好机会,那也无所谓,毕竟我跟她相处挺开心的。”

    亮紫色的玛莎拉蒂利落的回轮,并到楚淮晏车后,还打了个声喇叭。

    “……”楚淮晏如鲠在喉,摔门开车走了。

    路梨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身上了甄乐的车,“今天你想吃什么呀?”

    单曲销量喜人,林家里殡葬概念股上市后高歌猛进,路梨矜的经济条件一日千里,也算是有来有回的相处。

    “甘肃菜吧,楚淮晏跟这儿发什么疯呢?他凭什么跟你这儿摔门!”甄乐忿忿不平。

    路梨矜如实应答,“我也不知道。”

    甄乐露出点儿无奈的神色,念叨着,“男人真是离谱,矜矜你不要理他。”

    路梨矜点头如捣蒜,顺便屏蔽了有反复劝说自己不要跟甄乐玩的楚淮晏。

    女孩子们兴趣相投,都清闲的时候会一起吃饭、喝酒、逛展,并不局限于她们两个,经常有舒悦窈和林故若之类认识人的加入,主要看时间。

    钱是不缺的,但一个人吃饭点满桌,未免浪费又孤寂,有人陪挺好。

    甄乐是个独立设计师,时间上更宽裕,会抽空给路梨矜设计剪裁裙子,也去剧场听她唱戏跟着玩票,路梨矜则会给甄乐临时救场,帮忙当模特走t台,两人俨然是闺中密友模样。

    直到路梨矜被约去京郊温泉过周末,换好衣服往泡池走,无意目睹绿植后。

    ——甄乐正与另一个女孩子相拥,缠吻得难舍难分。

    路梨矜才隐约琢磨出点儿楚淮晏担心的理由。

    第49章

    —————————

    散着徐徐雾气的水面因风而涟漪,日光又慷慨地为它渡上嶙嶙金华。

    路梨矜这幕被惊得退了半步,无意踩到温泉池周边的绿植,惊起驻枝的飞鸟。

    她也没有躲避的意思,迎上甄乐和她怀中人的眼神,颔首淡笑致意。

    甄乐勾唇,笑靥如花,指尖拨开女伴因热吻而贴到额角的湿发,温柔的别到耳后,才同路梨矜郑重其事地介绍道,“正如你所见,这是我女朋友依依。”

    “……”信息量极大,路梨矜按下困惑不表,礼貌地自我介绍,又指向休息室的位置,托词讲,“我有点儿渴,回去喝杯水。”

    泡温泉不宜饮酒,断送了路梨矜想喝点儿静静的想法。

    她捧着加冰的水杯,任由水汽挂壁顺着指缝滴答落下,迟钝的将前因后果理了个大概。

    楚淮晏不许自己接近甄乐的理由,大概率是因为知道甄乐的取向?

    能看得出甄乐是很爱她女朋友依依的,费尽心机的以如此讨巧的方式,也要将她的名字挂在朋友圈介绍里。

    光明正大又隐晦的讲着不能公之于众的恋情。

    “让你感觉到不舒服了?”甄乐不知何时蹋上了天台,裹着浴袍坐在了路梨矜身旁摇椅的空位上,依依没有跟着她一起上来。

    “没有。”路梨矜摇头否定,“站在我本人立场,我尊重任何性。取向和癖好,只要双方都认可,但是?”

    甄乐知道她想问什么,顺着讲下去,“楚淮晏当然是知道的,我跟他同岁,十三岁时候他就发现我给女孩子写情书了,我们之间绝没有异性的那种喜欢。”

    路梨矜陷在摇椅柔软的靠背中,甄乐足尖一点,两人晃动起来。

    温泉山庄坐落于京郊的半山腰上,景致秀丽。

    蔚蓝天际飘着几缕如烟的薄云,路梨矜安静的聆听着独属于甄乐的坦白局。

    “我没有特意回避你的意思,年初那会儿我爷爷危卧病榻,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没心情和朋友们小聚,等我解决完家里事,听说你的时候,看起来你已经跟楚淮晏分开了。”

    路梨矜轻“嗯”回应,年初她和楚淮晏只有过几天的交际,借他的青睐,把他利用的淋漓尽致。

    那段时光如白驹过隙,又漫长的仿佛跨世纪。

    “我家里到我这支,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没能力、更没资格出柜,昭告天下说我甄乐喜欢女孩子。所以即使你听来荒唐也好,不能接受也罢。但我跟楚淮晏早有约定,我们会结婚,但是绝不过问彼此的私事。”说到此处时,甄乐苦笑,露出点儿无能为力的神色。

    甄乐在路梨矜心里始终是个潇洒如风的人,笑起来像是顶好的天气。

    路梨矜离奇得能共情到那种绝望,可她也是戏中人,实在爱莫能助。

    甄乐举起左手,她今天跟女朋友相处,早早摘掉了那枚路梨矜常觉碍眼的对戒,可因为佩戴久了,无名指上还是有圈浅浅的戒痕在。

    “许多年里,我和楚淮晏都在人前扮演者未来夫妻的样子,其实也没有演,需要的场合戴着对戒就够了,这应该给你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我很抱歉。”

    路梨矜说不出那种我没因此觉得不开心的虚伪场面话,唯有沉默。

    忠贞不渝是爱情故事里永恒的主题,而忠贞就意味着极富占有欲和排他性。

    她曾介怀楚淮晏那枚钻戒到彻夜辗转的地步。

    “我猜啊,你们这次分手的原因还是因为我,原本我就想着要去了解你一下,那天酒吧意外偶遇,反倒成了最好的契机。”甄乐更用力的把摇椅晃到高处,“我取向这件事,关乎到两个家族,楚淮晏的人品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主动跟你讲我的私事,我也要在摸清楚你这个人后,才能决定是否要告知你。”

    路梨矜长嘘气,其实是能理解的,普通家庭尚会为了孩子的取向闹得分崩离析,何况是他们这种家族,就好像自己并不会无端与不信任的朋友说自己家事生平。

    “很龌。龊是吧?我也觉得。”甄乐自嘲地讲,“但是梨梨啊,我和楚淮晏都没有办法。”

    摇椅正荡到半空,路梨矜极目远眺,是开阔的远山,枯枝连片。

    甄乐兀自说了很多话,讲到几近哽咽,她讲自己祖辈和父辈都是军人,所以自己也曾经想从军,没去读军校的原因是,虽然没有明确的规定写进制度里,但到底不被接受,不能抹黑敬仰的职业。后来会去当两年义务兵,一方面是当时和依依分手了,想着跟她彻底断了,另一方面是希望磨练下心性。

    甄乐和依依的这段恋情是个漫长又无奈的故事。

    少年情侣,十年纠葛。

    如果说横亘在路梨矜和楚淮晏间的是阶级的鸿沟,那么在甄乐和依依之间的,是此生都无法被摆上明面的天堑。

    甄乐喋喋不休地讲了很多很多的话,她以一个关于抉择的故事收场。

    说这个故事时两人都在摇椅上待累了,也近黄昏,寒风乍起,各拥床厚毛毯,抱膝坐在天台边缘吹风。

    “小时候我问过我爷爷一个问题,我说你是怎么精准的加入我党的?是觉悟极高,精准的遇见了未来吗?

    我爷爷跟我说他没得选,他是地主家少爷,想救国救民,就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参。军,赶上我党在当地招兵,毅然选择加入。

    目的是有的,剩下的事情就非人能所能选择的,时也、命也、运也。

    四九年离开的人在参。军之初,难道不是以同样报国的目的从军吗?

    二一年南湖船上的人,为了信仰奋战至死,可谁能保证必然会成功?失败了是会没命的,随波逐流搞不好这辈子就能平安无事的混过去了啊。

    哪有英雄的目标是纯粹的我要当个英雄的。

    但没办法啊,公竟渡河,其奈公何?

    人就是要渡河的,管他妈的呢,我要渡河。”

    甄乐说到激盎处,像是在鼓励自己,又是在鼓励路梨矜。

    最后的最后,她拍路梨矜的肩膀讲,“梨梨啊,这二十八年来,我第一次见楚淮晏喜欢什么人。”

    路梨矜下巴颏撑在膝上,缓缓回,“谢谢你告知我,他也有用他的方式爱过我。”

    ****

    钥匙与锁眼匹配,但开锁花了很久。

    “咔*哒”声响起时,路梨矜无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她在如墨的夜色里推开故居四合院的大门,时隔十二载,往事扑面而来。

    萧瑟寒风里,榆钱枯枝参天,久无人居,荒草自石砖缝隙中蹿出,覆满了地面,踩上去嘎吱作响。

    当年买下这栋宅子的主人是做以投资用途,没想到拆迁费用过高及出于文化古迹保护规定,城市发展的规划绕过了这片胡同。

    拖得久了,有价无市,谁成想能遇到楚淮晏这种连房都没看过就一锤定音的买主。

    厢房的门窗与记忆中重叠,似乎买主未曾在此生活过,他同样也花了十几年,才等来一个合适的契机。

    房间旧锁已然在风霜侵蚀中腐化,脆得一碰就开,积尘猛地涌入鼻腔,激得路梨矜呼吸不畅,眼眶涩然。

    手机前置摄像头的电筒被用作照明,陈列恍惚如昨,蛛丝铺布。

    隐忍了良久的泪水顺着脸颊蜿蜒砸下,路梨矜单手捂嘴,扶着门框悲声恸哭。

    泪痕在凉风里让脸颊变得生疼,路梨矜缓了半晌,才退回到庭院内,动作迟缓地将石椅清理干净坐下。

    细瘦的月冷冷凝视人间。

    甄乐的真切言辞又一次在路梨矜脑海里回荡起来。

    “我再次对我的试探和因为存在而对你造成的困扰表示抱歉,如果你跟楚淮晏还有和好的可能性,我一万个支持,弥补之类的话说出来是侮。辱人,但我保证,只要我甄乐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做到。”

    “从前我同楚淮晏对后代的问题有过讨论,我父亲战死疆场,我家到我这支,只剩我一个,总有传宗接代的需。求,楚淮晏愿意配合试管婴儿,如果、我以上的所有话都建立在,你仍旧对楚淮晏有余情,愿意给他机会的基础上……如果你和楚淮晏以后有了孩子,愿意的话,我一定会视如己出,他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甄家的孩子。”

    路梨矜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甄乐说这话时的吞吐与神态的局促,乃至于可以从倒推出些楚淮晏的无奈。

    若非甄乐自述,而是楚淮晏来同自己讲甄乐如何,路梨矜大概率会直接扭头走人,激进点儿还会扬手扇他一巴掌。

    红口白牙在背后讲她人清誉的人,绝不配为人。

    扪心自问,楚淮晏在跟甄乐的事情上,忠孝仁义和责任俱全,无一处辜负。

    情爱里本没有道理,但因为是甄乐,路梨矜很难不换位思考,如果自己立于楚淮晏的位置,又该如何做得更好?

    呼吸哈出白雾,暗夜里飘散,外露的脸颊与双手被冻得通红麻木,知觉逐渐丧失。

    路梨矜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细数自己与楚淮晏的过往,愕然发觉,竟除了不喜使用安全措施外和自己认为没有那么爱自己外,找不出半分楚淮晏的过失。

    她从楚淮晏哪儿不费吹就得到了青云梯。

    照拂在单方面切断关系后并未停止,且有信心还会持续很久很久。

    很难说楚淮晏不上心。

    米切尔那句话怎么写的来着?

    “爱你的人如果没有按照你所希望的方式来爱你,那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全心全意地爱你。”

    夜色阑珊,天际翻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路梨矜眯起眼,盯着那束天光,颤着指尖拨通了楚淮晏的电话。

    人事已尽,她决意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命运。

    如果楚淮晏接通的话,那选择权将被赋予他。

    六点二十三分,手机扬声器发出第四声机械音后被接通,那边是楚淮晏带了浓重鼻音却急切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在哪儿?”

    就好像是百忙之中,专门抽出了条神经,来等候她的消息。

    路梨矜眼眶一酸,冷了半宿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她低声喃喃,“我在你送我的四合院里。”

    话还没有说完,听筒就传来衣料的摩擦声和脚步声。

    路梨矜缓慢地讲道,“你要不要来找我时。”

    楚淮晏扣车门的声音清脆悦耳,同时也敲在她心上。

    通话始终没有中断,风声与汽车的引擎声在彼此耳畔交汇。

    日光自地平线一寸寸攀升,路梨矜松动僵硬地肩胛骨,转了面向,朝向门口。

    晨雾挂露,帝都空气难得有湿润的时候。

    楚淮晏并没有让路梨矜等太久,代价是占公交车道,一路违规被拍。

    厚重的外门被推开,身姿颀长挺拔的青年敞着大衣,疾步迎过来。

    路梨矜被拥进了温暖的怀抱里,敞怀的大衣里裹着小小的一只,楚淮晏轻柔的吻印在发旋。

    “怎么了?”楚淮晏声线如旧的低沉,但如果路梨矜还有余预仔细辨认的话,能察觉到尾音带了颤。

    她微微扬起脑袋,勉强地冲楚淮晏笑起来,“我在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前的最后,是不是也跟我现在一样幸福。”

    “……你傻的吗?”楚淮晏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就那么抱着路梨矜,直到感觉到她的体温回升至与自己无异。

    胡同口的清晨有早餐摊,楚淮晏买了豆浆油条带去车里,看着路梨矜吃完整根油条又喂了半杯豆浆才勉强满意。

    “怎么了?”他好脾气地重复起问题。

    路梨矜摇头,仔细地擦干净嘴角,倾身越过中控区吻了上去。

    风花雪月不等人,要献吻就献吻。

    干柴烈火,点燃荒野,久不经事的身体被唤醒。

    满手的滑。腻与满眼的嫩。白,楚淮晏穿戴整齐,只有某处露。出与路梨矜紧密连接,扣子挂到柔软的粉莓,路梨矜吃痛轻哦,被调转了姿势。

    女孩子的腰很细,比从前更甚,楚淮晏的手指能好能卡进腰窝,契合到仿佛为他而生。

    “梨梨。”睽违已久的称谓有被叫到,路梨矜无意识的夹。紧,换来声轻笑和更激。烈的撞。击。

    楚淮晏蹭着滴在她锁骨的汗水,喑哑问,“我很想你,梨梨有想我吗?”

    一生如若只有一次坦诚面对所有谷欠念的机会。

    那一定就在今朝。

    路梨矜寻着本能点头,回答他,“有的,我很想你。”

    绝对的理智不能驯服梦境,你常到来。

    她顿了下,又亲了下锋利的喉结,慢吞吞地讲,“甄乐讲了她的事情。”

    第50章

    —————————

    绵延千里的草蛇灰线在这处终于得以被破题,汗浸浸的闷在被子里懒得动,楚淮晏又把自己挤进来,路梨矜在依偎着健硕胸膛轻哼。

    回到君倾套房时来不及拉窗帘,初冬和煦的日光就那么明晃晃地落在枕边。

    路梨矜额前被汗水润湿的碎发被温柔拨开,楚淮晏嗓音带着餍。足,磁性低哑,“甄乐什么都跟你讲了?”

    “……”彻夜未眠,又被折腾到现在,路梨矜累得睁不开眼睛,鼻音气声嘟哝着,“都说了呀。”

    楚淮晏捏她的鼻尖,看被憋气到通红的小脸,可爱极了。

    路梨矜嗲声嗲气地念,“说楚淮晏是大坏蛋!”

    “既然有犟嘴的能力,就是还有体力。”楚淮晏挺月要,把自己送像更深处。

    恍惚里路梨矜在绵软的云端漂浮,舒服得已经飞起来了。

    多年后,到了可以开始着墨写回忆录的年岁时,路梨矜仍无法准确的形容这跌宕起伏的二十四个小时。

    她选择借用博尔赫斯的一句诗来描述:

    “如今你在我身体里,你是我朦胧的命运,那些感觉至死才会消失。”

    圈子里都是心明眼亮的人,连顾意都有刻意约束过自己次次更迭的“女伴”,再等路梨矜又出现在楚淮晏左右时,熟络热切的仿佛她未曾消失过几个月一般。

    背德感被卸下,一身轻松。

    路梨矜会在同走雪路时坏心眼儿的弯腰,从花圃中簇一捧碎雪,点着脚伸长手臂覆到楚淮晏没有防备的后颈上,激起一阵凉。

    楚淮晏拽着她的衣领把要跑开的小家伙拎回自己面前,仔细的将散开的围巾裹好,才牵着往停车场走。

    路过某家咖啡厅时,有食客进出,带开了玻璃门,里面传出路梨矜悠扬的歌声。

    从籍籍无名的音乐学院学生,到二零一二年第四季度最红的歌手,如梦亦似幻。

    这年帝都的《关于禁止燃放烟花爆竹的规定》执行异常严苛,玛雅末日的传闻也如火如荼,同年上映的灾难片《2012》看得人心惶惶。

    路梨矜的二十岁生日在这种动荡不安里到来,同样来到的还有考验。

    十二月十八日,春晚第一次彩排开始。

    她唱青衣,戏装需画脸谱,浓墨重彩,时间颇长。

    原本在化妆间的人都差不多离开,路梨矜仍在为自己描画,旁边的桌面忽然被敲了声,响得清脆。

    路梨矜原本没在意,直到第三声响起,才觉察到不对劲。

    她偏过头,看向相同样画了戏装,花旦扮相的女人。

    戏曲圈实不算大,却也不是什么人路梨矜都要认识的。

    “我学戏二十四年。”那人忽地开口,莺啼婉转,语气却是不善。

    路梨矜正过头继续对镜描摹,无所谓地反问了句,“所以呢?”

    “你觉得你不凭借外力的话,能有资格站在这个舞台上吗?”那人又继续道。

    路梨矜坚持把最后一笔描完,才施舍般地同那人对视,且终于看清楚她妆造位的铭牌。

    戏曲演员——欧雅

    因为这个特别的姓氏,勉强唤醒了路梨矜一些遥远的记忆。

    “小欧这孩子天分一般,但胜在努力,自己又很喜欢这个行当……这种初心不易得啊。”

    “万一能成呢?你收下她,再看看吧,不行就早做打算。”

    是哪一年来着?

    路梨矜想不起来。

    但欧雅今天能坐在春晚彩排的后台,说明她是个能印证努力有用论的人,或许这世上真的不缺天分。

    路梨矜无比庆幸男女装造室分开,老师李澄不再身边,让她无所顾忌。

    匍匐行至如今,她没吃陌生人一口饭,没理由接受谇诟谣诼,更别带上她老师。

    受到悉心教学勉励才能上山的人,哪来的自信嘲笑山峰的神?

    “也许我今天站在这里确实是凭李澄是我老师,但我不会给他丢一点儿人。”路梨矜心态平和,掷地有声。

    欧雅哂笑,拍了两次手,直接点破,“我对李老师没有任何意见,我说的是谁,你自己心里门清儿。”

    路梨矜神色自若,“你说楚淮晏啊?哪又如何?当事人心甘情愿给我靠,我自己刚好有本事借力,旁得人又何必自取其辱?既然这样喜欢,你贴过去试试不好吗?”

    欧雅的笑容一丝丝抽开,厚重的油彩挡不住狰狞面目。

    化妆间的灯光辉煌,亮如白昼,路梨矜平静的凝视镜中盛装的自己,心中未有半点儿波澜。

    她以某种极坦然的方式接受楚淮晏提供的一切,毫不忌讳,是她应得的,不会清高到拱手让人。

    彩排结束后路梨矜同楚淮晏有样学样的讲这件趣事,被塞了满口的烤鸭卷饼,楚淮晏捏她腰。腹间好不容易又养回来点儿的软。肉,眼底浸着温柔笑意,“挺好的,我这辈子都归你了。”

    情话说得如旧缠。绵耳热,只不过路梨矜开始信了,她歪头“吧唧”一下吻上楚淮晏的侧脸,给他覆上油光,软乎乎地念,“那亲亲我的青云端。”

    她的吻覆上去时,余光里忽然有流星划过。

    烤鸭店在二楼,靠窗景观位的食客们先发出惊呼。

    路梨矜迟钝的朝窗外看去,火光点燃夜空,又迅速坠落,像是万点星辰齐齐盛开。

    “这是什么啊?不是禁燃烟花了?”

    ——“我怎么看到有人在底下手动往空中打啊?”

    “……”

    ——“这是打铁花吧?很少见,今天什么日子啊?”

    “是我们梨梨的二十周岁。”楚淮晏附在她耳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气声讲,“生日快乐,路梨矜小朋友。”

    三里屯最热闹的区域被单独划分出来用作表演,个中审批复杂流程自不必说。

    众人惊叹于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盛大,也咂舌好奇是谁家公子哥儿的“杰作”。

    路梨矜靠着楚淮晏宽阔臂膀,怔然看着壮丽美景,这在烟花被发明之前,最原始的烟花形态,是中国特有的浪漫,是她只在戏文里听过的词汇。

    而今被复现到眼前,为自己庆生。

    “我爱你。”楚淮晏不看打铁花。

    他只看向路梨矜,平淡无奇的好像在问她宵夜好不好吃那般。

    葱白般的十指顺入骨节分明的指缝,掌心贴合,路梨矜回眸,义无反顾地栽进楚淮晏眼中幽深的寒潭,她头一次认真回答,“我也爱你。”

    且保证打底比你爱我多爱你一天。

    分开后有次路梨矜在西雅图机场顺手买到了本伊能静的《生死遗言》。

    她其实不爱看爱情故事,但书店里的中文版太少,财经类又难以打发时间。

    去往东京的航程漫长,长到足够路梨矜通读完整本书。

    伊能静在书里写:如果有选择死的机会,在我有生之年,我要比你多活一天。我会帮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的痛苦,然后我在我们那张共枕的床上,安静地等待合眼,微笑的让你迎接我。

    路梨矜盯着这行字发了很久很久的呆,顿觉原来爱人时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直到机组成员热切的介绍着,“现在坐在左侧窗边的乘客,从窗外看出去,能看到富士山”时,她才堪堪回过神来。

    无人能仅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连曾将如此承诺写在纸面的伊能静也早已结束长达二十三年的纠葛拉扯,另嫁良人,婚姻美满。

    然时间退回到二零一二年的最后一天,世界末日的预言没有实现,她汗津津地依偎在楚淮晏胸前,食指不安分的在他健。硕胸膛划自己的名字。

    含混不清的念叨,“末世没有来到。”

    楚淮晏吻她额角,抚慰婴儿般拍着她肩头回,“就算末世来临那天,我也会在你身边。”

    ****

    这路梨矜来说是一段相当幸福快乐的日子,事业蒸蒸日上,家人老师身体康健,爱的人就在身边。

    元旦时候路梨矜被楚淮晏带回祖宅吃饭,他母亲没有出现排异反应,恢复良好,不知道是否真的是骨髓移植导致的原因,竟对她未再有之前那样居高临下的轻蔑。

    甚至还简单地问及了路梨矜春晚的节目名称,表达出了些会观看的意愿,让她受宠若惊。

    时间上错不开,路梨矜提前回了趟港城,把奶奶接来帝都过年,安置在老师李澄的四合院,和师母做个伴过除夕夜。

    她不敢提及自己收下了楚淮晏赠与四合院的事情,纵把自己安抚的再好,午夜梦回时分还是会有说不出的难过。

    惶恐不安于亲近的人对自己失望,哪怕只有某个瞬间的念头,路梨矜也惧怕可能出现的心痛眼神。

    春晚的表演顺利出彩,下台后才发现内衬已经湿透,如同水中捞出来那般。

    李澄扶着墙,手止不住的颤,路梨矜搀住他,笑着调侃,“原来老师上过这么多次春晚,也还是会紧张啊?”

    候场中正对着小品台词的演员听了仰头,苦笑替李澄答了,“这个舞台,上得越多越害怕,反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多点儿。”

    路梨矜颔首算作对前辈的回应,道了句,“加油!”

    年三十晚上的帝都,道路难得畅通,楚淮晏提前安排了人接送他们师徒俩,还没进家门,就听见屋里传出奶奶和师母的欢声笑语。

    新年的钟声在夜幕里响起,今年少了鞭炮声,钟声被拉得格外悠远。

    刚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老人家夜里吃不了什么,尽可能紧着她的口味做得。

    松仁玉米满口的鲜甜,楚淮晏给她打语音时,路梨矜下意识的以为是来道“新年快乐”,她懒得下桌,就捏着只没送进嘴里的饺子回他,“新年快乐呀楚淮晏!”

    后三个字说得很小声。

    “你能出来一下吗?”听筒另一侧,楚淮晏的声音混着风声。

    路梨矜愣了愣,交代了句,“我出去一下。”

    顾不得披衣服就往外走,手里那只饺子也忘了放下。

    胡同里的年味儿足,家家户户屋檐下都高悬大红灯笼,路梨矜眉目盈满了水波,呼吸带出白雾,“你怎么过来了?”

    “想见你。”楚淮晏把自己的围巾系到她外露脖颈,挑眉揶揄,“特地给我带的饺子?”

    路梨矜锤他胸口,举高喂到他唇边,“给你尝尝我奶奶的手艺。”

    白菜猪肉馅饺子,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菜,楚淮晏咀嚼了两下,忽得蹙眉,伸手去接吐出的东西。

    身高差使得路梨矜看不清,她刚准备问,“你不吃白菜吧?”

    就见楚淮晏漂亮修。长的指。尖捏着每五毛钱的黄铜硬币。

    “恭喜!”路梨矜粲然,“我家里的传统,吃到硬币的人会得到一年的好运!”

    “是吗?”楚淮晏反问道,下一秒他揽住路梨矜的腰,低头吻上柔软的唇。瓣。

    再克制不过的吻,是幸运的传递。

    他来去匆匆,仿佛是百忙之中挤出了这样十分钟的间隙,来见心上人。

    ****

    2013年的互联网飞速发展,依托某几个武侠网游的大热,古风同人曲层出不穷,说是古风圈最辉煌的年代也不过为。

    路梨矜的戏腔无可挑剔,每次发歌都迅速冲上5sing首页,那阵子舒悦窈用另一个笔名“慕休”为她写词,路梨矜也用网名发歌,但彼此都心照不宣。

    某次舒悦窈扔给她个现代歌,意外的用的是网络署名,路梨矜下意识的以为她上错了邮箱,只回了个“?”

    舒悦窈回:[我没上错,你唱腔合适,帮我唱吧。]

    路梨矜懒得再发邮件,她打开微信界面回的。

    一只梨梨:[好,周日给你。]

    慕休这个词作署名基本上只写为爱发电的古风歌,但是最初的最初,成名作是《教科书式暗恋》,一首流行歌曲,写尽了青春期的爱而不得,流传甚广,翻唱无数。

    有人开玩笑称,一个合格的网络唱见,从翻唱《教科书式暗恋》开始。

    路梨矜自是唱过的,且惊叹于舒悦窈的比喻。

    舒悦窈形容面对喜欢的人,说是手握着捧饱满的蒲公英,连叹息都未敢有,生怕吹远,定捉不住。

    她是个写苦情歌相当出色的词作,按头给到路梨矜的这首,是普通话版的苦情歌,但分明,舒悦窈与闻落行当下的关系尚可,借着“家中破产”的由头,成功的获得了金丝雀一样的位置。

    这首歌名直接以舒悦窈慕休的署名命名,依照她的要求没有公开发表。

    几年后舒悦窈公然与闻落行决裂,热搜屠榜多日,公布全部署名,在港城红馆开词作演唱会时候,才又被拿出来。

    路梨矜受邀登台献唱,镁光灯落下来时,有种时空回溯的错觉。

    在深爱时候写下谶言一样的歌,世事当真奇幻不可捉摸。

    仿佛是为了证明李澄和楚淮晏都没有过错,那段日子里路梨矜疯了一样的参加各类比赛,较劲似得证明着自己,多以拔得头筹收场。

    起点是百万销量粤语新晋小天后,沉寂数月后春晚京剧面世,到此近乎是许多人一辈子追求的终点,但于路梨矜而言还只是个开始。

    三月她参加青歌赛,一路过关斩将,以接近满分的成绩拿下专业组通俗唱法的金奖。

    青歌赛作为中国首个国家级电视声乐权威赛事,收视率喜人,让路梨矜凭实力在大众面前混了个脸熟。

    她的身价水涨船高,各类综艺和商演的邀约不断。

    某个音乐节邀请她唱开场曲,却在即将开场前提出了假唱的要求,并表达了这样做很常见,业内都清楚的“约定俗成”。

    路梨矜只是笑着摇头,“要么我真唱,要么我不唱,营业性歌手不能假唱,这是原则,也是底线。”

    “到底谁给你的勇气?你他妈的以为你梁静茹啊?”主办方拍桌子怒斥。

    “我给的。”难得有空陪着自家小姑娘来工作的楚淮晏倏然开嗓,声线清寒如冰,他勾食指摘了掩面的口罩,鹰隼般的黑眸睨向主办方,“怎么了?”

    路梨矜杏眼微眯,弯腰去啄他的脸颊,甜美讲,“走了,今天就该陪你去喝茶,而不是在这种鬼地方浪费时间。”

    那场音乐节到底没开起来,甚至怪不到路梨矜头上,开场前消防突击检查,发现了安全隐患,在一片叫骂声中退票,主办方赔得血本无归。

    路梨矜看到新闻才搞明白前因后果,楚淮晏陪她去,目光审视,原不是因为对音乐节排场不满意,而是注意到了消防隐患。

    这件事导致路梨矜接工作变得慎之又慎,合同附加条款一箩筐,纵使如此,邀约依然不断。

    护着她的自然也不止楚淮晏,爱屋及乌这回事在他们圈里仿佛潜规则。

    事态从甄乐在某场邀约路梨矜做嘉宾的拍卖会上,一掷千金购得枚粉钻当场赠与路梨矜开始被传的变幻莫测。

    甚至有“他们三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豪门的事情你不懂”诸如此类的不堪传言。

    路梨矜对此总是一笑了之。

    是是非非,自由心证。

    他人不为自己活半天,何必多在意呢?

    坊间总有人传说路梨矜如何如何,但是最后都会加一句,但她确实是有把好嗓子的。

    实力就在这儿,不容置疑。

    ****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路梨矜得到了可以直接被楚淮晏带回祖宅吃饭的“资格”。

    饭桌上气氛勉强称得上融洽,不愉快的那部分也与路梨矜无关,都在于曲楚突然离经叛道,一定要把别人家掌上明珠的小姑娘领回家自己养着。

    “你给我滚下去跪着!”曲老爷子将筷子重重的一摔,呵道。

    曲楚起身答,“我的想法不会改。”

    说完就真跪着去了。

    路梨矜安静埋头吃饭,听了好半天,也没能理清楚他们口里“应无欢”到底什么身份,还是窝在楚淮晏怀里得到的解释。

    应慎行与应谨言的父亲出轨,与容磊小姨交往,生下了私生女。

    两家门第都高,私生女的身份不好听,藏着养到如今,不知怎么被曲楚撞破,才有了这样一出。

    据说今天曲楚去人家家里提这事,稳重如应慎行都没忍住对他动了手。

    “……”路梨矜哑然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曲楚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他明明已经拿到了斯坦福医学院的offer,宁愿改写一生,也要做出这样的决议。

    应无欢应该还是上初中的年纪,绝非男女之情。

    楚淮晏拨开她因为紧张而攥握的拳头,淡淡回,“随他去,他开心就好。”

    路梨矜无奈的跟着点头,或许是因为年纪虚长一点儿,楚淮晏习惯了担负下所有,弟弟妹妹们怎么样都可以。

    学医可以、离经叛道可以、喜欢同性当然也可以。

    楚淮晏总能有条不紊的处理好所有事。

    路梨矜第一次见到曲楚坚持要带在身边养的少女时,她的名字已经从“应无欢”被改成了“应长乐。”

    任谁听了都得夸上句,这名字起得当真好,朗朗上口,寓意俱佳。

    愿君此生长安乐。

    应长乐是容磊表妹,也是应慎行和应谨言同父异母的妹妹,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出落得亭亭,骨相凌厉,明艳漂亮。

    性子契合长相,冷淡话少,不过路梨矜开朗,以入侵的方式,迅速同应长乐成为了好朋友。

    因为学校离得近,应长乐月经初潮时,路梨矜是第一个赶到,为她处理好一切的人,忙前忙后,怕小姑娘害怕,甚至当晚还留宿在曲楚哪儿陪她睡觉。

    楚淮晏接人时狎昵地蹭她鼻尖揶揄,“长嫂如母是吧?”

    “……”亲缘淡泊若路梨矜无法快速理清其中的关系,楚淮晏就已经改口,换了另个话题。

    ****

    整年里,他们唯一一次算不得争吵的争吵是因为路梨矜这边的亲缘关系。

    血缘是最深重的诅咒,时年楚淮晏对路梨矜的宠爱帝都人尽皆知,曾参加过她与陈扬订婚宴的二叔更是目睹全程。

    他蛰伏已久,终于向路梨矜提出了委婉的请求。

    大意是她堂哥留学出问题,没法毕业,需要向学校捐不少钱来抹平事态。

    路梨矜甚至懒得细问,托故自己忙碌,就直接挂断了通话。

    知晓楚淮晏有帮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久到她回港城陪奶奶过中秋节,新换的住宅明亮开阔,临维多利亚港,供奉牌位的佛龛前,意外的多出份稻香村的月饼礼盒。

    方知是二叔寄过来的,说是谢谢路梨矜的帮忙。

    品类是招牌的搭配,连最基础的老人家合适低糖和无糖款都没考虑到。

    路梨矜和奶奶讲自己带走吃,实际上出了家门就顺手扔进垃圾桶,拨了楚淮晏的号码。

    夜雾笼罩维港,她蹲在路灯下,以冷静自持的“谢谢,但以后不要再帮助我家人”开口,越说越委屈,碎碎念了半个晚上的委屈无助。

    知是楚淮晏举手之劳,亦知毕竟是自己二叔。

    可就是很难过,凭什么呢?

    “……你能明白吗?”路梨矜抱膝,泪在眼眶里打转,隔岸霓虹灯火惶惶。

    听筒里是楚淮晏低沉磁性的嗓音,温声哄着,“我都知道,是我的错,梨梨乖。”

    泪在此刻终于涌出,多年来辛酸苦辣汇成粥,扬头痛饮都无畏,却在爱人这儿因好事泪流。

    楚淮晏会在隆重宴席结束后第一时间关系路梨矜有没有吃饱,陪她找小巷里风味可口的新疆大盘鸡,在她生理期时强取豪夺抢朋友家的小猫咪,抱来给她暖脚,又在生理期结束后翻脸不认猫,把小猫咪关在门外。

    如果世事都必须要有结语的话,那这是路梨矜生命中,命运难得高抬贵手的快乐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