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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121(修)(修)

    “呃。”沈晏清眨眨眼, 撒谎道:“我、我被一个东海渔夫抓走,送到玄都去了。”

    想起玄都,他还有些生气,摇着凌霄的手臂就开始撒娇:“玄都的谢璟可真是坏到透顶了, 他还叫人来打我。二十下、整整二十下, 我恨死他了。您可一定要为我报仇雪恨啊, 不能让他好过。哼, 区区魔尊, 哼哼, 区区魔道贼子。”

    见沈晏清这幅没心没肺、嘀咕着要给谢璟点颜色瞧瞧的骄纵模样, 凌霄不免想起四灵楼前,当他与沈晏清在雪中拥吻时,这位无法无天、向来风行草靡的魔尊替身脸上,浮现的是一幅怎样绝望心碎的表情。

    再想想近日谢璟疯了似的在东海追查消息的传闻, 凌霄不过稍动脑, 就能转得过弯, 想的明白谢璟到底为的什么。

    其实自己也没什么好嘲笑他的,凌霄十分清楚, 自己和谢璟在沈晏清的心中并无差别。

    也就是现在逮住他的是自己,若是逮住沈晏清的是太墟天宫的明鸿仙君,这只欺软怕硬又怕疼畏累的小鸟,就会立刻在明鸿仙君面前告他的状——比方说总是亲他, 还要亲一些奇怪的地方什么的。

    沈晏清不知道凌霄心中所想。

    他正歪着脑袋, 小鹦鹉姿态极足的问:“我在说话,凌霄你有在听吗?”

    凌霄:“呵呵。”

    沈晏清以为凌霄是不愿意去对付谢璟。

    行吧, 他撇撇嘴,是他的魅力下降了。

    好面子的小鹦鹉假装自己什么话都没说过, 立马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下:“这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谢璟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早就看出来了,就算不去对付他,他也早晚暴毙,我看书上这些坏蛋都是这么死的。”

    沈晏清转移话题道:“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凌霄没接话茬,反而抛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万里风上我问你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说自己叫玉衡?”

    沈晏清:“……”

    凌霄语速虽慢,却更显压迫:“清清,我问了你两遍。”

    沈晏清:“……”

    这个问题他真的答不上来。

    早知道会被认出来,当时就卖个好扑上去揽着凌霄哭了,也不至于一路走来住小房间里受这么多苦。

    凌霄冷笑一声:“是不是打算去太墟天宫找明鸿仙君?”

    沈晏清听见“明鸿”二字就似拨浪鼓般猛摇头。

    “我都忘了。”凌霄点点头,随即阴险道:“你在天清门还有个小姘头,是吧?”

    沈晏清:“……”

    他死前摊在桌上的信果然已经被凌霄研读过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立刻跳起来倒打一耙,指责凌霄乱动他东西占据先机,凌霄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自从遇见沈晏清后,就总是为他叹气:“所以真的有,是吗?”

    ——中圈套了。

    “不是姘头。”沈晏清心虚道:“我本来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又活了,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

    说着,他偷偷抬眼去瞥凌霄的脸色,见凌霄没有垮着脸只是单纯的面无表情,他用食指戳戳他的胸口:“你生气了吗?”

    沈晏清大声说:“我们俩什么都没有,他怎么能算是姘头呢,你污蔑我!”

    凌霄侧脸,微笑道:“还忘了一个,东域近来风头最盛的天才金玉开,他算吗。这次别想否认说不算,一路走来我看到过他牵你的手。”所以一照面就打得如此凶狠。

    沈晏清尴尬一笑:“哈哈。”金玉开是老公。

    凌霄又嫉又恨,也说:“哈哈。”

    要不是怕胆小的沈晏清对他心生畏惧,凌霄现在就要像疯狗一样的发起狂,拖着沈晏清的双脚把他带回万华峰,再用剪子剪掉他的飞羽,让他这辈子都飞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从此衣不蔽体地被囚四季如春的金笼中,每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一身雪肤红痕斑驳,除了在他怀里流眼泪,什么也不能做。

    可惜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情也不能做。

    三二一,两个人默契地跳过有关金玉开的话题。

    沈晏清像是不太好意思的转过脸去,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在偷情了。

    但他心里藏了好多秘密,也就是对着凌霄才敢说出口,一是凌霄看过他的信,已经知道他爱的其实是李煦了,既然凌霄没在刚认出他时,就将他打入地牢判下死刑,就说明事情确实还有回旋的余地;二是因为他忽然隐隐觉得,凌霄好像不仅仅只爱他从前的容貌。

    必安阁中大火里的一吻,让沈晏清觉得自己好像除了那张天生天赐的漂亮脸蛋以外,他自身也仿佛其实是有什么东西是值得被人爱的。

    这种被爱着的感觉,使他觉得很美妙、很受用。

    沈晏清忽然又情难自禁的脸红,心情愉悦得像在飞。

    越过被烧毁成废墟的必安阁,沈晏清和凌霄走了不少弯弯曲曲的路才到后门。

    那里本来有两个守门的护卫,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李府内所有的侍卫,都正在寻找那个闯进来的大胆之徒。

    两人顺利的从后门出去了。

    离开前,沈晏清再望了一眼这座蛰伏在黑暗中的古宅,等他再回过头,问凌霄:“我们等下要去做什么?”

    凌霄本来确实是还有想要做的事情的,但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先离开这里吧。”

    他们能离开这里了?

    沈晏清听到这里,他几乎要小小的欢呼起来。

    虽然他本来就猜测凌霄会有办法带他离开这里的,但听凌霄确凿的说现在就要带他逃离这篇鬼地方,他难免兴奋不已:“我、我们还能离开这里吗?”

    凌霄眸色渐深,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意味深长道:“当然,我们能离开这里。他并不是要我们以命相搏,如果我们愿意放弃探究其中的奥秘,降低本能的好奇,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这最好不过了,沈晏清笑道:“我还以为必安阁毁了后,我们就再不能离开这里了。”

    凌霄没有与他解释过此处幻境的真正来历,他始终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沈晏清追着问:“那我们要去哪儿呢?”

    他知道在李府的西北方位是一处很大的埋尸坑,东北处是许多镇民集聚的村落,西南处是一片黑漆漆的密林,“远客来”在沁州的东南处。

    靠着辨别天上淡绿色的群星,沈晏清依稀分辨出,他们正在朝着东南方向走。

    沈晏清转念一想,想起“远客来”里被他拉下的周雨欣、叶田田二人。

    总不能丢下她俩不管了,他问:“要先回酒楼带上叶田田两人吗?”

    “唔。”凌霄想了想说:“如果你想的话。”

    远客来一如既往地矗立着,作为沁洲最标志性的建筑,像一杆旗立在雪上。沈晏清一想到自己能离开幻境,摆脱现在这副可怖恶心的模样,便雀跃不止,想要赶快将这些消息分享给同样陷在绝望谷底的周雨欣、叶田田二人。

    想必同样苦受折磨的这二人,能立刻被这个好消息激励得振作起来的。

    点满红灯笼的酒楼被一团赤红色的光包裹着。

    由于并不打算在酒楼里久待,他们打算叫上人后立马就走,凌霄不想进去,他在门口等着沈晏清。

    沈晏清开了正门,撩起帘子往里走。

    没人。

    一楼的厅堂内没有人,沈晏清点了厅堂中央的烛台,他连着喊了好几声:“叶田田、周雨欣?”

    他猜测,这可能和他离开酒楼前砍伤了叶田田的这件事,有那么一丁点的关系。

    是不是回楼上躺下养伤了?

    毕竟他离开时叶田田还昏迷着,估计是周雨欣将叶田田搬上了楼。

    沈晏清握着烛台往楼上走,生怕是因为自己的声音不响亮,叶田田和周雨欣两人没有听到。

    凭心而论,他对叶田田稍稍的有那么些愧疚,毕竟他变成现在这幅模样并不是她害得,但他发癫的时候还砍了她一下。

    流了那么多的血,换做被砍的是沈晏清,他肯定是恨死了。

    周雨欣的房间在二楼,而叶田田的房间——

    应该在四楼或者五楼吧?

    不过五楼只有一个房间,是已经死去的任峰的,那看来叶田田的房间应该在四楼。

    二楼空荡荡的,两个房间的门都敞着,窗户更似黑洞洞的眼睛,时不时有风瑟瑟地吹进来。

    沈晏清继续往楼上走,这是他第一次到三楼以上的地方。

    弯过拐角,在三楼到四楼的楼梯上,他举着烛台往上看,官黄的楼梯上渗了一层自上而下的干透了的红褐色血迹,因为北域的凄寒,这层血迹上浮了一层碎白的冰渣。

    ——她们不会把尸体搬到楼上来吃了吧?

    沈晏清皱着眉,踮着脚,他踩过没有粘到血迹的地方,成功到了第四层楼。

    四楼有三个房间,正对着楼梯口的房间半掩着,随着他上楼的动静,吱吱呀呀地被风吹开了,他手中明黄色的烛火也被风吹得一晃——

    一具死尸正以伏倒的姿势,跪趴在床前。他的躯干软趴趴地侧靠在床榻上,双膝并拢,一根绳索死死地绞着他的脖子,深嵌进腐肉中。

    扑面而来的浓烈尸臭张牙舞爪地充斥着灰暗近黑的楼道,让人忍不住望而却步。

    在这具尸体的背后有个巨大无比的创口,就像是要将人顺着脊骨的位置剖开似的,楼梯上的血迹应该正是从这儿来的。

    尸体的脸浮胀僵白,是沈晏清不认识的人。

    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人应该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怎么会一直就随意地丢在这?

    沈晏清被这恶臭熏得睁不开眼,不想再往前了,就往后退了两步,喊了一声:“叶田田!周雨欣!”

    没有人回应。

    沈晏清自认倒霉。

    他眯着眼睛不去看那尸体,抿起嘴捏住鼻子,继续往上走。

    走到四楼紧闭着的那扇房门前,他用力一推——

    房里窗边的帘子呼啦作响,空的。

    他转向另一扇闭着的房门。

    打开门一瞧,这房间竟然也是空的。

    人都去哪儿了。

    难不成他离开了那么久,这两人就一直在后门待着,哪儿都没去?

    还是说,以叶田田和周雨欣现在的状态,她们已经死了?

    沈晏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凌霄还在楼下等着他呢,也不能耽误太多的时间,惹得凌霄生气,总不能在这幻境里没完没了的找这两个长了腿的人。

    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幻境实在危险,他是真的怀疑自己只要一不小心就会小命不保。

    沈晏清做好了打算,如果在后门处他再没看到她们两个,他就不找了,先和凌霄出去变回原样再说。

    第122章 122(修)(修)

    在四楼待了片刻, 沈晏清对那股恶心的尸臭,勉强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

    他不再眯着眼,而是稍微睁开了点,快速地瞥了一下地上的尸体。

    住在四楼的人里, 不管是叶田田, 还是张久夏, 他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既然会刻意将这具尸体留在四楼, 说不准自有它存在的理由。

    这么一瞥, 还真让沈晏清发觉了一些这具尸体的异样。

    死者本身穿着的是一套沁洲镇民最常见的灰麻衣, 他背部的巨大创口从他靠近喉管的位置, 一直延伸到他的尾椎骨,剖开他的利刃同时将他的衣服也划开了。

    到目前为止这不过是一具死状惨烈的尸体而已,最惹人注目的是死尸的双手。

    这双没有任何束缚的手,在死后僵直前, 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别到了背后——他的指骨好像也被人敲碎过, 软绵绵地搭在他背部的创口上, 手指异常地被塞进这个纤长如缝般的豁口里。就好像死者正在主动地准备向人敞开自己的内脏。

    以伤口的平整程度来看,这道背脊上的伤痕很有可能是死者被绞杀后, 杀死此人的凶手刻意做的。

    看上去是为了暗示尸体里面有东西,要人顺着伤口打开这具尸体。

    沈晏清紧锁眉头,不大乐意把手伸进死人的腹腔。

    这多恶心,而且万一里面躲着老鼠臭虫, 要咬他的手指头怎么办?

    他盯着死尸被外力强迫塞进创口的手指, 宽慰自己道:即使里面真有东西,也该早就被叶田田拿走了, 又怎么轮到他来看,倒也不必他如此牺牲的。

    更何况碰死人已经腐烂了不知道多久的身体, 未免也太晦气了些,既然凌霄都要带他从这幻境里出去了,这里的东西他也再不要掺合的才好。

    沈晏清迈步要走,下了一层楼,他才在半路忽然意识到,在北域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当人死后再过段时间,尸体就会被冻得僵直。

    在这个状态下,被冻住的死人肉|体,在没有受到外力干涉下,是不会再因为肉|体的柔韧恢复原状的——

    如果真的已经有人将手伸进尸体背部的伤口中,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么现在它身上的伤口,应该保留着被人掰过的状态——至少能容纳一只手,能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而不是像这样,像个技艺不精湛的裁缝只将两侧衣服对齐却没有将它缝合起来,以至于留下了一条细而长的缝隙。

    想到这种可能,沈晏清迫不及待地跑回四楼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他从另外两间房里取了一床被子移到尸体边上,将手伸进被子里,隔着被套,他蹲在地上,屏住呼吸,去掰开伤口。

    腐臭的尸水立即喷涌而出,迅速被棉制的被子吸收,有一块被油纸包着的一小包东西随着尸水的流动,抵在了伤口的边缘,露出被腐水浸泡过的一角。

    就是这个!

    沈晏清眼前一亮,他寻了干净一边的被套,正要套着手去捡。

    他的肩头突然压上来一只手。

    谁啊?

    这实在惊悚得有些可怕。

    沈晏清呆滞住,一卡、一顿地想看看这个不速之客是谁,又不敢去看。

    生怕这又是一个长得奇形怪状、青面獠牙的怪物。

    这只大胆压在他身上的手往前滑,然后迅速地反手掐住了沈晏清的脸,叫他不得不抬头往上看。

    凌霄微微弯下腰,几乎是只隔着两指的距离,方才的惊吓还没退去,沈晏清的眼睛对着凌霄的嘴唇,他呆呆地瞧得一瞬不瞬的。

    “知道我等多久了吗,还记不记得我?”凌霄俯视着看着沈晏清,满眼无奈,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一天叹气个七八百次了:“是不是忘了我还在楼下等你?”

    沈晏清:“……”忘了。

    被掐着脸的沈晏清说谎眨眨眼:“没忘呢,我就是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才耽误了点时间。”可能也不止一“点”时间。

    不过沈晏清觉得凌霄会原谅他的,和无故被卷进来的自己不一样,凌霄很明显是有备而来的,这种有备能体现在他进入这个幻境,是有必要完成的目的存在的。

    现在沈晏清发现了新的奇怪线索,他觉得不管怎么样,凌霄看了都会觉得很高兴才对。

    他都想好了,要是这油纸里包的东西真的是关乎这个幻境最根本的奥秘,他就要拿着这个东西,去要挟凌霄,让凌霄来帮他解决他金丹上的怨气。

    凌霄松开手,看着沈晏清将手重新套上地上还算干净的一角被套,去拾取尸体里被包好的油纸。

    等完全的取出来后,沈晏清有些失望。因为这包油纸很小,不过巴掌大小。

    他看向凌霄,凌霄点点头,示意他打开这包油纸。

    油纸内是一块玉印,和一方撕了里衣做成的血帕。

    血帕上血字书八个字:销魂换命,魔头临世。

    而剩下的这玉印上,印面文字繁琐复杂,是沈晏清看不懂的文字。

    不过他倒看懂了玉印的侧面上用古文字刻的“昆仑”的这两个小字,想必他们的主人应该是来自昆仑剑宗的某位剑修。

    从前沈晏清在昆仑剑宗待过,知道昆仑玉印是昆仑剑宗的内门弟子专有的。昆仑剑宗的外门弟子晋升后内门,宗门就会赐下这玉印当作命牌,上面有由峰主刻上去的特制古文字,每个人绝不相同。

    昆仑剑宗往来的重要公书玉简,经过的每一环,都要用特制的玉印验明身份。伪造玉印在昆仑剑宗是要削骨断头的重罪。

    看见这方昆仑玉印,沈晏清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凌霄。

    况且他知道凌霄曾经上过四楼。

    凌霄能从沈晏清脸上的表情分析出这个呆瓜正在想什么,他挑了挑眉:“你怀疑是我杀了他?”

    “……”沈晏清迟疑道:“是吗?”

    他确实是有过一瞬这样的猜测,但这种猜测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出来,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怕凌霄是在不高兴,他立马笨拙地转移话题:“这怎么会有一具尸体呢?哈哈,这好像是昆仑剑宗的玉印,剑尊哥哥,你快来看这玉印上的古文字名字,你知道是谁吗?”

    凌霄反倒笑了。

    地上搁置一边的烛台上烛光晃动,似有风吹来。

    酒楼中照不到光的地方都沉浸在如墨的黑暗中,这团烛光只罩在这两人的身上,仿佛连时间都变得缓慢粘稠了,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凌霄越过沈晏清靠近床上那具死去很久的尸体,它死去很久了。

    床上的被子被它的尸水、血液泡过,长出一片片腥臭的霉斑。因为寒冷,霉斑并未向外扩张太多。这个房间有一种生冷的潮湿。

    尸臭并没有叫凌霄停住脚步,他的目光掠过尸体浮肿漂白的躯体,丰富的经验能判别出部分的结论:“至少死了半个月的样子,床上的霉斑很完整,说明尸体不是后来移动过来的,它一直在这。而七八日前,这个房间还是属于黄俞的。”

    “啊?”这是什么意思?

    可如果这尸体不是后来移动过来的,沈晏清设想了一下,觉得在没有法力的加持下,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自若的在这个房间里生存下去。

    更何况,这尸臭如此刺鼻,并不是一个人想瞒,关上门就能做到的。

    倘若这具尸体真的十几天前就在这里了,黄俞是根本没办法在这里继续住下去的。

    只有一种可能了。

    沈晏清皱着眉问:“它是这个幻境中固定要出现的一部分吗?”

    如果将这具尸体想象着一件必须要出现的死物,这一切似乎就通畅了许多。很可能这具尸体要是不出现,这个幻境原本想要表达的意义就不完整了,所以它必须出现。

    凌霄简单的解释了一下:“我想这是因为这片幻境本身是一个被人割弃的梦,从某种意义上并不是这里突然出现了尸体。千年前的某一日里,有人在这杀了人,并在死尸的体内藏下这方血帕。”

    “梦境主人不会记录他不知道的事情,只会记载下他知道的东西。他曾在这里看到有一具尸体,但他没有记录下杀人的经过、和尸体腐败的过程。于是到了最后,这里呈现的结果,就是这里离奇的、突然的出现了一具腐烂了很久的尸体。”

    说着,沈晏清看着自己手上那方被油纸包过的昆仑玉印。

    这恰好能对上千年前,玉人峰一脉剑修在沁州接连折损死亡的事情。

    所以这人应该是被千年前那几个死在沁洲里的昆仑剑修杀死的。

    至于要杀死他的一部分原因,沈晏清的视线移到自己手中的血帕上,恐怕就是因为这血帕上写的这句话:“销魂换命,魔头临世。”

    想必是留下东西的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无法将消息传出去,因此特地找了一具尸体藏物。

    八字血字中,“魔头”二字,应该指的就是必安阁底下封印的那只妖怪,临世意味着这个妖怪果然已经破开了封印来到人世上。

    至于“销魂换命”,这里的“销魂”应该指的是销魂灯不会有错,但“换命”二字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有人用自己的生命,血祭必安阁,才叫必安阁上的封印被破。

    千年前留下这两样东西的人,一定以为等他死后,昆仑剑宗还会派人再来到这里。只要他留下的这两样东西能为后来人点名迷津,他的死亡就不算毫无意义。

    但令人失望的是,被给予深厚期望的昆仑剑宗最终选择了逃离。这里的一切都在千年前除夕夜的灾难中覆灭。

    也不知道千年前最后有没有人发现这具尸体上被特意留下的暗号。如果没有,仍由这一片牺牲的心意在旧城市的废墟之中被辜负掩埋,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沈晏清总觉得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不过这些小事都无关紧要,时间将所有的结局都告诉了他。

    至于那必安阁底下跑出来的妖怪——

    千年过去了,它并未掀起什么风浪。

    要么是找个地方安分做妖去了,要么就是出师不利,才出了封印刚要乘风作浪便被人打死了。

    对沈晏清来说,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从这幻境里出去。他重新用油纸包好这方玉印和血帕,再撕下一块干净的布料包住油纸包,塞进自己的怀里。

    沈晏清忖量了片刻,对凌霄说:“我们再去后门瞧瞧叶田田和周雨欣二人,若是她们不在,就先不管她们了。”

    第123章 123(修)(修)

    他与这二人无亲无故, 能做到这份上这份上,全是因为他先前砍伤了叶田田,稍有些心怀愧疚的缘故。不然早在必安阁出来,他就会立马哀求凌霄赶紧带他走, 而不是绕了路来这里找她们两人。

    到这时, 沈晏清忽然想起, 自己好像还没说他不小心误杀了任峰的事情。

    他见凌霄一直没问, 想了想, 觉得还是别说了比较好。免得这位正道剑尊等会要开始教训他了。

    凌霄看着沈晏清收起东西, 他似本来有话要说, 但被沈晏清说去后门找人的话给打断了,他最后应到:“好,我们不急。”

    酒楼后门两侧的红灯笼烛火幽幽,地上的血渍与化过再被重新冻起的雪胡乱地混在一块儿, 在红色的光照映下有几分阴森恐怖。叶田田和周雨欣仍旧是不见踪迹, 地上重新被覆过一层雪, 再看不出先前在此处有留下过打斗的痕迹。

    就连变成怪物的任峰尸体,也不见了。

    地上好像没有拖拽的痕迹, 它倒下的地方积了一捧软松松的雪。是被周雨欣带离了这块地方吗?

    沈晏清不死心,再喊了一声:“叶田田、周雨欣!我们有法子出去了,你们别躲我,我们能出去, 离开这里了!”

    他俩原地等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

    见这两人确实不在, 沈晏清自觉自己已经仁至义尽。转头去问凌霄:“算了,我们走吧, 你还没告诉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呢。”

    从酒楼出去, 继续朝着东南方向走,灰白的雾气弥漫着。被雪覆盖过后的土地平坦,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可供人同行的道路,又好像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种一望无际的寂静,总是会让人疯狂痛苦。

    沈晏清想起自己在进入北域前,从松鸣城内听过的一个传闻,比起寒冷,北域最可怕的便是这样的雪。它会让人迷失在无垠的世界中,这种绝望更让人崩溃。

    这样一想,他实在是很幸运。

    刚进北域的时候,是金玉开一路上带着他走,从没让他操心过。到了现在,又有凌霄带着他走出这片永远被黑暗包围着的死寂之地。

    沈晏清犹豫了几息,略微快步地过去,大胆地牵住了凌霄的手。口鼻间呼出的白气风一吹就散了,他若无其事道:“好冷啊,你借我暖一暖。”

    再说些别的话,就会超过沈晏清害羞的尺度了。

    他猜测凌霄应该不知道他正在想什么。沈晏清当小鸟的日子,比他做人的时间还长,他心知肚明鹦鹉们的小规矩,向人类主动靠近,已经是一只比较叛逆的鹦鹉所能做出的最大亲昵举动了。

    至于别的,这该让饲养他的主人自己去想。

    凌霄什么也没说,不过喉结微动,眼神朝着沈晏清挪了挪,又飞快地移开。他的手确实不像是凌霄本人看上去的那样冰冷,交叠的手心温热,宛若在这唯有黑白二色的冰雪天地中,突然出现了一抹最热烈滚烫的颜色。

    沈晏清觉得这还不够,凌霄的反应让他觉得很不满意。

    于是使着坏,他想好了,计谋着要偷偷将自己的手往回缩,再用手指挠凌霄的手心。

    他要等到凌霄忍不住要来反握他的手时,立即将自己的手抽走。阴晴不定的推翻这个本该心照不宣的暧昧小游戏。

    谁叫凌霄不珍惜的,因为他就是这样若即若离、忽冷忽冷的小鸟。

    在用余光计算着发动计划最好的时间时,沈晏清的衣袖被风吹鼓掀起一角,他原本满腔准备捉弄人的热情被立即泼了盆冷水——与他现在的脸蛋没什么差别,他没被纱布缠紧的手腕胳膊露出一层层生长过、再凋零的挫疤。

    这样一想,凌霄的行为就很可疑了。他刚才没有像从前那样趁机得寸进尺地来亲他的脸蛋,或者来摸摸他的头发。

    ——这还真是人之常情。

    沈晏清的脸色当即就冷了下来,他松开握着凌霄的手。

    凌霄确实不明白沈晏清一天到晚的都在胡思乱想了什么,趁着沈晏清将手抽回去的间隙,他几乎是追着去握沈晏清的手。

    沈晏清绷着脸,眉目低垂,冷淡道:“不冷了,谢谢尊者。”

    他盯着自己被凌霄抓住的左手,不大高兴的说:“我手上有伤,你别用力的抓着我,疼,松手。”

    像是生气了。

    可从前沈晏清要是生气了,是不会再和他说话的,所以好像又没有生气。

    凌霄怏怏地松开了手,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惹了沈晏清不高兴。

    是因为他在灵堂里的棺材偷偷亲沈晏清脸蛋的事情被发现了吗,能过去这么久才反应过来和他算总账,也算他三生有幸了。

    两人心里揣着事,沉默着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的路,沈晏清才发现近处被大雾掩盖的是一座座高耸的雪山。

    沁州所在的城镇地势非常的平坦,是被山谷夹着的一片平原,这里该是沁洲的边缘地带了,翻越连绵的雪山,山的另一面是与沁洲接壤的金州。

    沈晏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困惑的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以为凌霄会带他去一个更高级点的地方,解决掉这所有的根源,而不是带他来这瞧上去冰冰冷冷、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山野。

    凌霄同样在眺望这方远山,风雾里他的声音很飘忽渺远:“梦境是有限度的,当我们远离这个梦境的根基,就能脱离这个梦境了。”

    沈晏清有些难以置信,他狐疑着再问了一遍:“就这么简单?”

    凌霄转头对着他,还不等他摆出自己往常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轻轻说“嗯”,沈晏清已经高兴坏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着自己过长的衣摆和裤腿,准备去翻山越岭,心底涌起无尽的期盼和希望。

    沈晏清无比的想要摆脱掉自己现在这幅丑陋的模样。

    对他来说,这幅美貌,要远比他还能继续活下去要更加的重要。

    ——只要翻过这几座山,他就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幻境里,月亮是被禁锢住的。清亮的月光与淡绿色迷离的星光洒向了与高山迷雾背离的方向。越是往山的深处攀爬,视线中的四周便越是灰暗。

    这样高耸的山,从前以沈晏清懒散畏难的性子,是万万不可能叫他主动一口气翻越过去的。

    可现在他的心中憋着一股劲,只要翻越过这几座山他就能变回原样的信念,让他好似浑身有了用不完的气力。

    攀爬着的间隙里,沈晏清正在乐观的胡思乱想,没想到他被迫卷入这处绝境的起始,是他稀里糊涂的掉进河里,再从一座雪山上滚到了山脚。而出去的办法,就是要他顺着来时的路,再翻越过这座困住他的牢笼。也不知道等出去了,他会不会还在河底。如果在河底,那可就糟糕了,他最怕冷了。

    极夜中不分昼夜,被冻得枯萎的树是没有叶子的,光秃秃地插在随土壤起伏的地势上。

    看得见也好,看不见也好,朝着一个方向走,总是能出去的吧,沈晏清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茫茫的雪中行走了多久。

    走得越久,他四肢冰冷,可心中却仍好似有一股攒动的火苗,正似手中提着的灯笼烛火般蓬勃地燃烧。

    很快,蜡烛烧完了。

    他就将手里的灯笼丢掷一旁,继续往前走。

    凌霄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不急不缓地跟在他的身后。

    期间也不是没有想说过话,沈晏清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在想念温暖的汤婆子,似熔炉般的太阳,酸湫湫的青梅子,透亮的、能照出他从前好模样的铜镜……才不会给凌霄什么回应。

    凌霄想了想,等出去吧,他也在心里想。

    他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和沈晏清在一块儿的,他们会有很多无话不谈的机会,会哄好他的。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沈晏清都要气疲,他终于翻越了沁州最后的一座山,在山颠上看见了黑白分晓的交界线。

    在这条线往西北,世界寂静在黑暗中,而过了这条线往东南,世界是色彩浓郁的。稀薄的雪下褐色的土壤,青绿色的地衣从雪下藏着,一直生长到没有雪色的地方。

    顺着这层地衣蜿蜒生长地方向,他抬起头向着更远的山坡眺望,峭壁下长满了粉白花瓣的小花。拂面而过的冷风冰冰凉凉,金玉开没有骗人,原来在北域这般寒冷的地界上,会长出这般柔软的花。

    没有人告诉过沈晏清,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他就能变回原样。从始至终,是他自己猜测的。

    他以为自己已经离开了那座藏在幽深深渊中的阴暗府邸。

    沈晏清快乐地向着那片朝阳的山坡奔跑,时隔多日未曾见到的阳光和煦地沐浴在他的身上。

    他饱含期待、极其兴奋地去拆自己手上的纱布。

    一圈、一圈。

    越拆他心跳越快,他心越忐忑。

    最后真相揭晓,沈晏清愣愣地望着自己双手,他的双手照旧那副仿佛被车轮碾过再长出的疤痕模样,像是冬天杂物堆久不收拾后长出的沾满灰尘的蛛网,狼狈又难堪。

    没有什么蜕变,也没有什么变回原样,沁州中是什么样子,他现在还是什么样子。那副丑陋的模样。

    自此,沈晏清失去了自己最最骄傲的美貌,它曾是他人生中唯一能被称作是依仗的优点。

    于是,他的心也像被碾过般的破碎了。

    一直以来支持着沈晏清离开沁州的气力突然地衰竭,他直挺挺地跪倒在雪上。那张并没有好转的脸蛋上,神色却是平淡的,绝望敛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

    像一层一层向着岸边涌动的海浪,被压下去的海浪并不会平息,它只会蓄力掀起一场愈发凶暴的浪潮。

    一无所有的痛苦再度向沈晏清席卷而来。

    他不是跪在沁州冰封多年雪山上,他好似跪在百年前的殿宇中。那时城外的士兵们手推着攻城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殿内外火光冲天,四处是准备逃难的太监宫女,本该防守的侍卫腰间鼓鼓囊囊的在各个宫内流窜搜刮。同样的一无所有了,当时大厦将倾的是腐朽不堪的王朝,现在倒下的是再无反转余地的沈晏清。

    他听见身后凌霄踩着雪向他走来,“嘎吱嗄吱”地踏雪声响了一阵便停了,沈晏清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他问凌霄:“我变不回去了,你要丢下我先回昆仑去吗?”

    凌霄看着沈晏清的眼睛,那里面正藏着一场盛夏的暴雨。

    他捧起沈晏清的脸:“这里就是昆仑山,我哪儿都不去。”

    爱哭的沈晏清就这样掉下泪来。

    第124章 124(修)(修)

    在日出和夜晚分明的交界线上, 凌霄说到做到。两个人都没有离开,他们在长满花的小坡上用枯木堆了一间平矮的小木屋。

    更准确的说,是心如死灰的沈晏清看兴致勃勃的凌霄用法术将千里之外的木材调往这里。

    凌霄用自己那把被万人敬仰、万人艳羡的利刃,将大小长短不一的木材统一削成四丈长的原木, 再一块块垒到他打好的地基上。

    剑尊这点实力还是有的, 在沈晏清还在慢吞吞的想, 凌霄要过多久之后就会彻底醒悟将他抛弃的时候, 这栋两个开间的木屋初具雏形了。

    他想不明白。

    以凌霄的实力, 呼风唤雨不在话下。若是他真的想要, 振臂一呼, 连东海龙王的水晶龙宫都能抢得过来,何必要他在这苦兮兮的搬木造房子呢?

    更何况,那种能驱使天地精灵化形而立,叫它们去干活的法术也不是不行, 何苦要他自己做。

    沈晏清管不着他, 就坐在坡上, 用支在膝盖上的手托着脸,他一会儿望望云, 一会儿低着头用手拨弄下脚边的小花。

    时间过得很快,天很快就渐渐的黑了。拜沁洲所赐,他早已对这样的黑暗习以为常。

    凌霄抓着两只已经开膛破肚的兔子从另一个方向回来,见着沈晏清, 他举起手里的兔子, 勾起唇角淡淡地笑了笑。沈晏清侧过脸,只当自己没看见。

    烤兔子的火坑就挖在木屋外几十步外, 这两只可怜的兔子被串在树枝上,被火燎得表皮焦脆。

    沈晏清被香味一激, 才想起自己好久没吃过东西了。从自己第一次去李府开始起,到他在李府内昏迷,到他重新醒来又前往必安阁探寻真相,一直到他翻山越岭地离开沁洲。

    他偷偷咽着口水地看着凌霄熟练地翻动手里的烤兔子。

    嘴馋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沈晏清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凌霄的手上移开。他试图转移注意力道:“不过这里也有点古怪,明明离沁洲这样近,但是这里没有雪,我来北域前可没听过,这里有一块没有雪也不冷的地方。”

    凌霄道:“因为这里是秘密之地。”

    沈晏清的视线终于从兔子上移到了凌霄的脸上,他没想到凌霄也正在盯着他看,他有些懊恼:“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凌霄说:“还好,我不这样觉得。”

    沈晏清被哄得有些高兴,他的心情又愉悦了些。

    这种愉悦已经是他今天少有的快乐了,他藏不住事,笑容在脸上转瞬即逝。

    即使如此,也被凌霄捕捉到了。

    凌霄问他:“你心里有事,在担心什么呢?”

    怎么简单的事情,难道凌霄猜不到吗?

    这叫沈晏清很难开口,他总不能说自己在担心自己现在变得这样难看,因为美貌才诞生的爱意,会不会在美貌不存在的时候消失。

    他在担心凌霄会不会不爱他了。

    如果问出口,就会像是在问凌霄,还爱不爱他。

    实在自恋得有些过头了。

    沈晏清不肯说的。

    他一开始是不肯说的,可这里的火堆是这样的暖和,还有被抹了粗盐两面烤得滋滋作响的兔子肉。

    沈晏清犹豫再三,委婉问道:“我现在这样,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凌霄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问题,他重复、慢慢地念了一遍沈晏清的问题,笑意是从喉咙里荡出来似的,“你竟然来问我,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

    沈晏清的脸颊都在发烫,他只好低着脑袋去看自己的脚尖。

    凌霄说:“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第125章 125(修)(修)

    凌霄不扭捏的表达自己的爱意, 温暖的火堆上火焰舞动,橘黄色的光就拢在他的眉眼,即使在明暗交错间凌霄的五官都像是被雾拂过般的模糊,但这种无法形容的温柔随着气温的攀升弥漫:“你难道感受不到我的爱吗?”

    “可是, 我现在不好看了。”接受和表达一样困难, 更何况是这样炽热的爱。

    沈晏清躲避着:“现在或许是爱的, 可等过十天、半月、一年……总有一天你会厌倦我现在这张已经不好看的脸。”

    “除去这张脸外, 我不觉得自己再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优点了, 这点我想你也清楚。”

    沈晏清自作主张地猜测着原因:“你现在还放不下我, 或许是因为不甘心。”

    他眨着眼睛看着凌霄:“所有人都在说你有心劫放不下, 暂且当我自作多情吧,如果你的心结是我,现在看着我的样子我想你已经可以放下了吧。”

    放不下无非因为意难平,但现在他这幅样子, 还有什么能意难平的呢?

    再不平的也该平了, 凌霄是该意识到将时间耗在他身上是没用的。

    他不爱凌霄, 他的爱也什么都不值。

    根本不值得凌霄为这份得不到又无用的爱,断送自己的前程。

    沈晏清脸上的温度渐渐散退, 他平淡的说:“这就像是天上飘过了一缕柳絮,趴在地上的猫跳起来想抓住它。

    没有抓到就百般的尝试、抓心挠肺的想,可当着一缕柳絮真的被他抓在手里了,这只本来在悠闲晒太阳的猫才会恍然大悟的想, 我要一缕柳絮做什么呢, 它不能吃,也不能让我过得更舒服。

    这一缕偶然飘过的柳絮, 打破了他本该的悠闲,并不值得他浪费自己的时间。

    凌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话的时候, 火光同样映在沈晏清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摔过许多回勉强拼凑起来的瓷碗。

    确实是一张丑陋的脸,可只要知道他属于沈晏清,凌霄的心就会变得无比柔软起来。

    “如果你用值不值得来衡量我爱你的价值,这会使我感到难过的。”凌霄认真的说:“可能是我没说清楚,也可能是你没有放在心上。”

    “我对你曾经的一见钟情,不是因为你的样貌。”

    他没有抓着烤兔子枝的右手先是捂住了自己的心,随即点了点他的太阳穴寓意自己的脑子,凌霄一点点地靠近沈晏清:“是这颗心、是我的意识,叫我来爱你。”

    “并不是一个与你从前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太墟天宫那辆前往南陵城的龙车上,我就会爱上他的,我没有那么的肤浅。你先是你,我才会爱上你。”

    “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幻虚山的灵鸟为什么会唯独落到你的屋子里,太墟天宫为什么会有一阵从西北吹向东南的冷风,恰好将一只写了信的纸鸢落在你的院子叫你对我心生好奇,总是会在子夜时分炖的正当好的暖甜粥……万华峰灯火长明。

    我对你用了心,从来是势在必得,请你不要这样否定我。”

    沈晏清不再说话了,他沉默了一阵子。

    将头埋进自己屈在膝盖上叠在一块儿的胳膊里,他的肩头颤动着,哭声被压得很低。

    凌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这件事,除了沈晏清,他很少遇到有人在他面前哭,所以不清楚一个正常人怎样安慰人,他猜测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直觉让他更靠近了沈晏清一些。

    沈晏清哭了一会儿才止住了泪,抬起头,他抓着凌霄的衣袖给自己擦眼泪。

    凌霄问:“我又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沈晏清说:“我很高兴。”

    沈晏清一直以来,有两个难以放下的人。

    一个是李煦。

    重生后,他曾在天下谈流传的报刊玉简上,见到过从前凡人王朝余孽留下的信息的。他当时已经修成了人形,于是凭着从前依稀的记忆,勉强的拼出一条有关李煦的密文。

    当时的欣喜若狂,沈晏清如今记起来还是偶尔会心跳如擂。就像他的现在。

    炼气修为的沈晏清很想去找李煦,可东海离天清门太远,他抓着这份玉简在客栈的床上翻滚,想了很久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他想过很多次,李煦有想办法来找过他吗,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自己就这样明晃晃地等着他,李煦为什么不来见他?

    治心郁的药有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喝上去寡淡无味,药渣子用再细的纱布都滤不干净。

    大明寺的主持劝过他一回,说得不到的东西该放弃,二十岁出头的沈晏清没听进去,下山的轿辇一摇一晃让他的思绪总来回地在“李煦”二字上打转,是永远走不出去的死循环。

    现在重活过一回的沈晏清,是真的在很认真的思考,自己要不要将李煦彻底的放下。

    就算他真的在天清门见到李煦了,又会怎样,又能怎样?会不一样吗,还是仍旧一样?

    他劝凌霄的话,其实早就可以原模原样的再劝自己一回。

    被串在树枝上的兔子烤熟了,凌霄将其中一只递给沈晏清。

    烤得酥脆焦黄的表皮,和正在流汁的软烂油脂,好吃的食物在一定程度上便是美好的一部分化身。

    沈晏清看了一眼,但没有接:“我不饿。”

    凌霄想笑话沈晏清在强撑:“真的不饿?你很久没吃东西了。”

    沈晏清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他平静下来,像往常一样随意地将自己的脸靠在了凌霄的肩膀,脸颊被压出柔软的幅度。他看着凌霄,就像多日之前,他看着金玉开那样。

    他突然说:“你好笨。”

    凌霄从未被人这样说过:“啊?”

    沈晏清说:“因为现在是吻我最好的时机,我会爱你的。”

    他在心里想,如果凌霄还爱他的话,就请亲吻他的嘴唇吧。

    现在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只要凌霄这样做,他就会爱上他的。

    “你在说什么?”凌霄不敢相信,他在脑海里反复的念叨这句话,拿出逐字逐句分析的阵仗去思考这句话里是不是还包含了别的含义。

    沈晏清的目光一直落在正在燃烧的火堆上,他已经把话说得够明白了。

    增生的疮疤盖住了他本该浮在脸上的羞涩,沈晏清有些恼羞成怒的说:“你还不懂吗?!”

    凌霄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沈晏清答案,他抬起沈晏清的脸。

    两人原本就靠得极近,再靠近一些,偏过头。

    凌霄望着沈晏清的眼睛,又是一场短暂的对视。不远处的火光,同时映在他们的眼中跳动,漆黑的瞳仁里是相似的、想要相拥的欲|望。

    他停顿了一秒、两秒,终于凑上去吻住沈晏清的嘴唇。

    先是咬着沈晏清的唇珠,接着往下去吮他柔软的嘴唇。不过是肉贴肉地磨了一阵,沈晏清已经像从前那样,被亲晕了似的受不住般地张开了嘴。藏了宝的蚌才生涩懵懂地漏了一条缝,贪得无厌的人就准备着得寸进尺的更进一步了。

    说不清这股甜滋滋般的东西究竟是因为他浸在肉里般的气味,还是他原本的滋味。

    清凉甜蜜的气息充盈着,渗透着。

    凌霄静静地听自己凌乱的呼吸声,有一阵同样紊乱的心跳贴着胸膛传递给他,这阵慌乱的心跳声属于沈晏清。

    心跳的频率告诉凌霄,这只胆小的小妖正在害怕。

    ——沈晏清会害怕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他怕的东西有很多,比如阵雨时一声高过一声的雷鸣,比如会四处留下粘|液的爬虫,再比如青面獠牙的恶鬼……

    他怕得太多,不怕的太少,总是一惊一乍。

    凌霄很喜欢恐吓般的戏弄沈晏清,瑟瑟抖着,又攀着他的手来求他。

    现下本是个乘胜追击的好机会,但联想下在沈晏清要他吻过来时的前半句话——

    冷静的凌霄觉得爱并不是一件能轻率决定的事情。

    即使这件事最终的得利者是他自己,秉节持重的剑尊不想乘人之危。

    而在欲|望的爱火中燃烧的凌霄,却迫切、渴求的希望沈晏清正如他爱着沈晏清那样的爱他。

    这世上的情感森罗万象,所谓无私宏亮的爱即使纵横千年万载也是寥寥无几,凭什么就要他凌霄正直高洁?抢过来的就是他的。

    别人夺不走,这辈子就是他的。

    凌霄心中有一把正在摇晃的天平。

    他犹豫自己该不该给沈晏清反悔的机会。

    在僵持犹豫的时刻里,凌霄就这样贴着沈晏清的唇,鼻尖抵在一块儿,黏黏糊糊地看着沈晏清的眼睛。

    第126章 126(修)(修)

    这样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眼神使沈晏清本能便觉得有些畏惧, 这只欺软怕硬的鹦鹉想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向后躲着逃。

    他不习惯与人靠得这么近,总没好事。柔软的唇瓣被吮得生疼,他从心里萌生了懊悔,可偏偏索吻的就是他自己。

    做人不能一直逃避。他不能再爱金开了, 他想换一个人去爱试试,

    沈晏清乱七八糟的想, 凌霄爱他, 凌霄值得被他爱着, 他们该相爱。他和凌霄已经错过了一个百年, 天意让他们被困在这里, 就是要他弥补曾经错过的一切。

    他好受了许多,沈晏清忍着羞意,无处安放的双手顺着凌霄的衣摆,慢慢地攀上他的后背。

    胜利者的号角被吹响, 天平的重心势不可挡的滑向一侧。

    凌霄喉结微动, 他死死盯着沈晏清, 眼里亮起食肉动物狠戾而野蛮血腥的光:“这次会后悔吗?”

    沈晏清茫然的摇头:“后悔?”

    他不知道。他倒在长着稀薄地衣的土壤上,盯着天上旋转着的月亮, 和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闪烁得厉害的星星,觉得自己陷入在被夜幕组成的沼泽里。他被吞没,快窒息了。

    凌霄顺着沈晏清的侧脸一点点、一点点地向下吻,那并非像是孩童亲吻一朵鲜花那样的无害, 而是带着十足的侵略性、仿佛进攻, 他格外偏爱沈晏清凸起的喉结和敏|感的耳垂,当他含住似地去亲吻时, 沈晏清总是会用带着气音般的小声低|喘予以回应。

    火烧得太热了,沈晏清连脚趾都绷紧了, 觉得自己浑身滚烫。

    他的意识好似随天上的月亮、随一簇簇随风倾倒的野草,飘荡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时间、空间的界限在此刻模糊,在他身上流淌过的时光倒流,他隐隐有种冲动,又有点畏惧,好似正在面对一道即将席卷叫他粉身碎骨的巨浪,接下去是什么呢,是未知、是他难以掌控的命运洪流。

    在这一切都要无可挽回的瞬间。沈晏清再一次忽然地想起金玉开。他想起那伽寺冰冷的夜晚。倏忽之间,他泪流得难以停止。他不可能再去见金玉开了,但他要金玉开眼中的自己永远都是最美丽的。

    沈晏清气|喘得说不出一句话,他趴在凌霄的耳侧,哭着说:“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凌霄欣然想到,这种时候,无论沈晏清说什么,他都会答应的。他问:“什么?”

    沈晏清说:“帮我杀了金玉开吧。”

    凌霄一怔,没想到在这种时刻沈晏清会提起金玉开,更没想到沈晏清提起这人却是要杀他:“为什么,你恨他?”

    沈晏清说:“不,我是爱他的。”他低低地哭泣着,眼泪没完没了:“但是我变成了这样,他有可能一辈子爱我,有可能会爱上别人,我不能容忍他爱上别人,我要他永永远远的爱我。”

    原来是因为爱他,所以要杀他。

    凌霄没有应下,如同被泼了一大盆的冷水,内心犹如冰结,他索然无味地去撩沈晏清汗湿的头发,看他通红的眼睛,轻声问:“那我呢?”

    那我呢?

    沈晏清没有回答,只是胡乱地吻上来。像逃避,像回应。他们接吻,再拥吻,越吻越凶,像恋人,像仇人。

    ……

    每到这个时候,沈晏清总想抓着点什么柔软的衣服,床单?这里没有,他揪着凌霄的腰带,最后“呜呜”地塞进嘴里,神智不清地用牙齿咬住。

    有一件事沈晏清一直想不明白。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

    王都近北,每年冬日屋里摆上生着火的银碳盆里,沈晏清团在裹了毛毯的椅子上,听李煦给他讲今天学堂里老太傅讲过的功课。

    文书厚厚一沓,若是细讲没有一个半个时辰是说不完的。

    他就趁着李煦念书的时候,闭上眼睛,偷偷打盹。

    李煦会试着叫醒他,但他怕李煦会叫他背文章,只当自己没听见,一直闭着眼睛装睡,他在这方面的造诣堪称出神入化。等李煦试过好几次都叫不醒他以后,李煦就不讲文章了。

    再等上半柱香,没耐性的沈晏清就会想要偷偷睁开眼睛,看看李煦走了没。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许多许多次,多到数不清,冬天是很漫长的季节。

    每次沈晏清一睁眼,他就会同样发现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李煦正在安静的看着他。沈晏清假装才醒来地揉揉自己的眼睛,他怕李煦骂,偷偷觑着眼去看李煦,李煦什么也不会说的,只会重新拿起书本,继续讲下去。

    为什么李煦每次都能抓到他在装睡呢。

    沈晏清睁开眼,凌霄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的眼里有一片混沌的无边荒野:“我一直看着你呢——在想,你闭着眼睛是不是真睡着了。”

    他迫不及待地亲在沈晏清的眼皮上,薄薄的眼皮下乌黑的眸子颤动着。

    凌霄和李煦实在是两个像又不像的个体,明明长得那么不一样,可无论是说的话,还是做的事,甚至是偶然的背影,都会让沈晏清萌生错觉。

    沈晏清眼里的雾气氤氲,凌霄一本正经的说:“我见你闭着眼睛,就忍不住想要亲你,可我又怕你不允许。”

    凌霄一寸寸摸过沈晏清柔韧的肌肤,还无耻地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清清,我能亲亲你吗?”

    沈晏清的嘴里还咬着东西,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意识朦胧溃散间,凌霄皱着眉拨开被沈晏清咬着的那根腰带。

    沈晏清想起一个自己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的人,那是暖香楼外的小径,花树下谢璟笑着冲他回头说:“人生只有一次真爱。”

    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泪水顺着他的两颊滚落,凌霄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了他的小祖宗。躺在他身下的沈晏清伸手揽住他的肩,热烈地将自己迎上去。脸上泪痕未干,他贴着凌霄的耳朵,耳鬓厮磨般的承诺:“凌霄,我开始爱你了。”

    漫天星光霎时熄灭,银碳盆边、书桌旁,静静望着他的李煦,一片片地碎裂着。最后只留下金玉开站在高耸的针塔边,凝神望着他,仿佛在问:你说爱我一辈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火堆的木头早就被烧完熄灭了,眯着眼只能看到灰暗的雾,淡淡拢着一团白光的远山。

    ……(已略。)

    凌霄侧过头瞧了一眼,沈晏清极其乖觉地已经自己团成团倒头睡去了。由于睡前生过气的缘故,沈晏清的眉头紧皱着,嘴巴抿得很紧。倘若是在做梦,这大概不会是什么好梦。

    凌霄于这辽阔夜色中,静静地凝望着沈晏清,总觉得面前的一切都不似真实,而更像是自己在紫雷万劫下恍惚产生的幻觉。但如果是假的,他只会感到空虚。他从心底涌入的幸福感中,反复确认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随夜风漂泊的冷意,凌霄才恍然醒悟发觉,在沁州这样的天气中,像沈晏清这样体弱多病的小妖怪是会生病的。掐咒替沈晏清简单的清洗过一番,他从储物袋中翻出一条黛蓝的干净毯子裹在沈晏清的身上,抱着他进了新做成的木屋。

    剑尊不需要睡眠,他找出刻刀,又寻觅了一截楠竹。

    北域多雪、多雨、多雾,少晴,他想给沈晏清做一把伞。这对凌霄有格外的意义,因此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要怎么动刻笔。

    寂寥的远山藏着说不尽的秘密,最后他想好了他要做的事。

    第127章 127(修)(修)

    等沈晏清再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时, 看见了木屋低矮的房梁。

    墙上还没来得及装上纸窗的洞口依稀可见远处天外微煦的晨光,他侧过脸,见凌霄坐在门口的位置,正借着光在刻一柄长竹, 不知道在做什么。

    昨晚上弄得一片狼藉, 但出人意料的是沈晏清觉得自己现在身上还挺很干净。

    思索了下, 他觉得估计是凌霄等他昏昏睡去的时候, 打水帮他擦身清理干净了——不不不, 他们现在都已经从沁州那个鬼地方出来了, 随便掐个清水诀, 就能清理干净的。倒不至于要劳烦凌霄这么折腾。

    哈哈,是他的法力被禁锢得太久,以至于都要忘了自己和凌霄还是修仙者。

    这木屋只做了屋顶墙壁和地板,里头的家具一间没有, 显得家徒四壁十分可怜。

    沈晏清裹着毛毯子四处张望了下, 也没找到自己的亵衣和外套, 他十分怀疑他的衣服还丢在昨天烤兔子的地方:“凌霄,我衣服呢?”

    ——昨天哄他的烤兔子肉也没空吃到嘴里, 一想到这,沈晏清心里的无名火蹭蹭地蹿。

    坐姿端正的剑尊面无表情:“已经不能穿了。”

    沈晏清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的衣服应该还丢在昨天的地方。

    最后,沈晏清穿上了凌霄的衣服。他比凌霄稍矮一点,无论是亵衣还是外套, 都长出了那么一小截。

    穿别人的衣服总是有些怪怪的, 何况还是凌霄贴身的衣服——

    好似他正被凌霄的气息浸染着,说不出是哪儿怪, 总之就是怪。

    一想到这点,他就忍不住要羞赧脸红。

    更别提他们昨晚才发生过那么紧密的关系, 身上的痕迹都没褪干净。

    深呼吸了一口气,沈晏清扭扭捏捏的想了老半天。

    凌霄递给他穿的是一件云白的袍子,上绣红梅清月,腰带却是一条乌黑的镶玉带子。

    他的脸虽然毁了,但身材还算不错,穿戴整齐后遮住脸,勉强还能算是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

    穿好衣服后,沈晏清转过身,他本以为凌霄应该还在刻东西,哪想到凌霄一点不知羞的单手撑着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换衣服。

    “你!”沈晏清气得满脸通红,他指着凌霄:“你怎么好意思一直看我的?”真是下流到了极点了。

    凌霄坦荡的问:“这是不可以的吗?”

    沈晏清觉得凌霄可能在故意耍他,可偏偏凌霄看上去又是那么的正直:“当然不可以了,你昨天都对我那样了还没看够吗?”

    “不够。”凌霄诚实的摇头,顺便无耻的问:“哪样?”

    沈晏清气急败坏:“我昨天、我昨天,明明只是允许你亲我的,你把坏事全做了一遭。我数过了,还不止一次,有三四次了。”

    凌霄确实是故意的,他没想到沈晏清天真好骗到这个地步,不哄着亲几口也太可惜了点。忍了又忍,侧过脸再装不下去了,直接低低的笑起来。

    凌霄竟然还敢笑话他!

    沈晏清瞪着眼睛,气哼哼老半天说不出话来,算是对凌霄的厚脸皮程度有了新的认知。

    昨天晚上的账他还没和凌霄细算,昨夜的意乱情迷细究主责在他,但凌霄也不是没有问题。他又羞又恼的暗想,这都是凌霄的错。

    沈晏清对处理这些事情稍微有些经验。

    他知道要是自己再和凌霄去算这笔账,不管怎么算,最后肯定是要他再吃一回亏的。

    况且他也说不出口,小鹦鹉决定自己独自生会闷气,走过去就将凌霄桌上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

    他想等凌霄问他在做什么时,再理直气壮的说自己在生气。

    但凌霄一直没问。

    沈晏清就站在凌霄的面前,好似罚站,愈站脸愈红。

    沈晏清问:“你怎么不问我在做什么?”

    凌霄用手撑头,静静的看他,微笑着说:“我想,你或许是在爱我。”

    沈晏清越是心虚,他的嗓门就越大,他正在恨恨地心想好不要脸的凌霄,怎么能把爱就这样挂在嘴边讲出来,他大声的说:“我不许你这样想了!”

    凌霄道:“为什么。”

    沈晏清瞪他一眼:“哪有怎么多为什么。你会问太阳为什么升起吗,你会问月亮为什么时有阴晴圆缺吗?我不准你揣测我正在怎样爱你,就是像天地运行的规则一样没有道理,我不准你问,也不准你想。”

    凌霄说:“好吧。”

    这才差不多,沈晏清把头一仰,心想自己这次大获全胜,却听得凌霄再问他:“既然如此,那你是爱——”

    他话没说完。沈晏清张牙舞爪地扑进凌霄的怀里。

    第128章 128(修)(修)

    一天、两天……

    日子平淡的过去。

    直到凌霄开始做木床、木桌, 椅子、矮凳子这些新的木头家具,沈晏清才无比深刻的意识到,凌霄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想要和自己一起被困在这北域的边缘里,而不是为了哄他高兴的权宜之计。

    沈晏清就坐在新做好的凳子上, 晃荡着他的脚, 歪着脑袋。

    凌霄正在认真的干活, 而他同样目不转睛地认真看凌霄干活。

    他这双眼睛稍圆, 乌溜溜的。当看得认真出神时, 他的眼睛里就会微微的泛起光, 小动物似天真懵懂的光。

    这样的生活挺好的。

    没有别人, 惟有他们两个。

    金丹上的怨气早在他们在这里住下的第二日,凌霄就替他摆平了。

    只要不去照镜子,沈晏清几乎要想不起自己毁容的事情。

    他不去细想,凌霄也从来不提。

    比起从前的模样, 凌霄似乎反而更喜欢他现在的样子。总会是正面搂抱着他, 轻轻吻在他额头上, 抚摸他绸缎般顺滑的长发。

    着迷时,凌霄会反复的说:“清清, 我们一辈子待着这里吧。”

    沈晏清哧哧的笑起来:“一辈子?”那太长了,连沈晏清也觉得太长了。

    北域呼啸的寒风挡下了数不尽的烦恼琐事,就像是他们之间的所有阻碍尽被大雪掩埋了。

    他也不是很虚荣的小鸟,总是要想着荣华富贵。

    这里的一切都很好。

    这样想过一遭, 沈晏清就要凑到凌霄的边上, 想要凑得更加近点。

    他眼见着凌霄前两日好像做了一把伞,凌霄不给他看。他努力过好几次, 但每次只要他一凑过去,凌霄就会用手将工具盖住, 不让他看——

    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呢。

    今天凌霄就没再做了,可能是做好了。

    沈晏清明知故问:“你前几天做的那把伞呢,去哪儿了,不是做给我的吗?”

    凌霄从地上拿起一个长条的方盒子递给沈晏清,他的态度极其的轻描淡写:“等下雨的时候再打开看吧,现在收好它。”

    沈晏清心想,一把破伞,怎么还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

    他收下了盒子,就随手放在床的边上。

    这床也是凌霄劈了木头做的,下面叠了三个大木柜子。

    床架和雕花栏需要更加精湛的木工手艺,凌霄到底只是半路出家,因此做得比较敷衍,比翼鸟刻得像是两只野鸭子。沈晏清躺在床上时咧着嘴嘲笑过这两只丑鸭子,他笑过一阵,就被凌霄从背后搂过来解了腰带剥了衣服。沈晏清笑不下去了,没一小阵就小幅度地蹬着腿抽抽噎噎的哭喘起来。

    凌霄看沈晏清没把他做的伞当回事,他的眼神瞟了一下,抿着嘴又强调了一遍:“你要收好它。”

    沈晏清见凌霄如此重视,心中愈发好奇起来:“这里面是不是不止一把伞。”他欢欣鼓舞的想,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凌霄故意耍小心思放进去的惊喜。

    这种小手段总会哄得他很高兴:“除了伞,还有什么呢?”

    凌霄说:“只有一把伞。”

    沈晏清不信,他坐在床上打开了这个盒子。凌霄这点没说错,盒子里确实只有一把伞。

    他将伞从盒子中拿起来,泛黄的伞面光洁,似乎涂过一层树脂油。把伞展开,竹柄被削平细心的打磨过。

    外表看上去和凡人街边小巷卖的伞没什么差别。

    若真要挑出点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凡间卖伞的商家们会请画工不错的穷书生画些艳丽的花当衬托,吸引喜好精致的达官贵人来购买。

    但这把伞上,什么都没有。

    考虑到凌霄确实不擅长这些东西,沈晏清脸上露出一个笑,他的手指滑过伞面,满意的欣赏着爱人不擅工艺、却想给他送一份礼物的窘迫。

    人无完人,正常,他自己连字都写不端正呢。

    都是修仙者了,像谢璟那样会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大下苦功夫的奇人终究是少数。

    沈晏清不听话真是常有的事情。

    凌霄没有生气,他快速地走过去,拿过伞塞回盒子,将盖子合上。他将沈晏清的手摁在盖子上,叮嘱道:“你要等下雨的时候再打开。”

    “哦——”

    真啰嗦,他又不是笨蛋。

    沈晏清长长地应了一声,他将这把伞收进了储物袋中,又仔细的想了想,觉得自己不能太吝啬,免得到了晚上凌霄要找借口欺负他。

    于是,他眨着眼睛,很不好意思般的贴在凌霄的脸上“啾”地亲了一口。

    他心里打过什么算盘,凌霄一眼就看得出来。

    所有的小心思都简单明了的浮现在沈晏清的脸上,若是显出本体,恐怕这只花花绿绿的漂亮鹦鹉要开始嘚瑟地抖着毛唱难听的歌了。

    凌霄原本没有这个意思,但他看沈晏清这样得意,不去捉弄下就太可惜了。

    他无奈的笑着看着沈晏清。

    沈晏清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在他即将说出新的蠢话以前,凌霄从他的耳侧顺着脸上如树痕般的淤疤一点点的亲到他的嘴唇,亲到他的耳朵通红,整个人水汪汪的软得瘫在凌霄的怀里,连话都说不完整。

    凌霄难得露出不太好意思的神情,垂着眼帘,带着笑意说:“我亲回来了。”

    ……

    这样黏黏糊糊的过了半月有余,率先提出想去外面看看的,反而是沈晏清。

    他适应了现在的自己。

    沈晏清自信的想,如果他不够好,凌霄就不会为他这样的神魂颠倒了。虽然,他偶尔也会微妙的怀疑是不是凌霄的审美本就和别人不太一样。

    在离开北域之前,凌霄不断地试过想要打消沈晏清的这个念头:“我们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是沈晏清觉得这不好了。

    北域的风里有醉人的冷香,但凡他想要的,凌霄总能为他做到。

    凌霄会和他说很多他遇到过的趣事,比方中域的倒挂山、东海的海中海……他要是说一些恐怖的乡间鬼怪,就会把沈晏清吓得变回鹦鹉,拍着翅膀躲进他的怀里。

    等凌霄轻抚着他背脊柔软的羽毛,沈晏清会慢吞吞、担忧地问他,这些都是不是真的。

    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处如孤岛般的绝境中,沈晏清也从不觉得这里寂寞无趣。

    这里有全心全意完整的爱着他的人,他和凌霄真是天生一对,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只是沈晏清有时会担忧起昆仑剑宗来,那是一个横跨两域的庞然大物,凌霄是昆仑剑宗里最顶尖的战力。

    像凌霄这样直接甩手,将一摊子事情全部抛之脑后,想也知道昆仑剑宗里的人现在恐怕已经在急得团团转了。

    ——其实他是担心自己拖累了凌霄。

    越安仙子不喜欢他,沈晏清能够理解。

    昆仑剑宗的人一直不待见他,觉得他像一个裹了蜜糖的陷阱,叫他们的剑尊溺于声色、不务正业。

    他现在还不明白凌霄中邪似的爱着他的原因,他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特殊的,也想做些事情,好叫别人对他改观,对凌霄有那么些许的帮助。

    可惜他对比起凌霄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只能做些非常微不足道的事情。

    既然是沈晏清执意要回中域,凌霄劝说无果后,整理了下他们寥寥几样的东西上了回中域的路。

    凌霄不肯多带东西,说早晚会回去的。

    御剑飞行几万里,不日就到了太华山脉。越安仙子瞧见带着金面具从凌霄飞剑下来的沈晏清,笑着迎过来,她指着沈晏清问:“师叔,他是谁?”

    沈晏清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真颜,也不想让别的旁人知道他沈晏清又回来了。凌霄挽起他的手说:“他是我的道侣。”

    百年之前结契大殿的阴云一扫而空,再没有人敢说沈晏清的不是,他解开了困住剑尊百年的心结,便是挽救了立在风雨中已经岌岌可危的昆仑剑宗。

    这一次的结契大殿,要远比之前的更加盛大。

    太墟天宫的道士也送来了庆婚的贺礼,明鸿仙君却没有来,因为大街小巷,人人都在说明鸿仙君死了的好消息。

    午后,凌霄问沈晏清:“你要跟我回北域了吗?”

    沈晏清觉得有几分奇怪:“明鸿仙君死了多好一件事,为什么我们要回北域?”

    日子平淡的过去半年,中间发生过许多事,全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玄都传来消息,说自大的魔尊死在了东海的暗漩中。金玉开呢,金玉开自然也死了。沈晏清为他难过了好久。

    夜晚,沈晏清睡得正香,凌霄抚摸着他的脸颊,突然叫醒他:“你要跟我回北域了吗?”

    沈晏清不明白凌霄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但即使是他也看得出来,凌霄很想和他一起回到北域。

    北域中确实有他俩不少的回忆。

    只是凌霄提出想回去的时机很不对,现在的他只想睡觉:“过段时间吧,你要是想……我陪你回去看看,那里还有我们好多的东西。”

    他也想再回去看看,凌霄亲手刻的那两只像野鸭子的比翼鸟。

    这次回北域,他们再度乘上了“万里风”。

    这只怪鲸鸟没有它看上去的那么怪脾气,性情温顺地载着沈晏清和凌霄回到了松鸣城,再度前往北域的路就要自己走了。

    老实说沈晏清已经不记得他和凌霄暂时住着的那间木屋到底在哪座山坡上,他只记得木屋外有一面向阳的山坡,坡下长满了粉白花瓣的花。

    不过在凌霄问他还记得不记得路时,他还是嘴硬说自己记得。

    北域似乎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寒冷了。

    出了九黎城后,沈晏清为了向凌霄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兴致勃勃地拉着凌霄在茫茫的雪中行走。

    他记得陈芳婷教过他的办法,先找到那条永不结冰的清江,再顺着清江的江水,永不回头的向着源头走。

    那里便是最开始的沁洲。

    至于再剩下的,沈晏清想,凌霄这么大个人了,不会连昆仑山在哪儿都不记得了吧?该让凌霄去找了。

    他这样美滋滋的想着,在北域中走了很久很久,可他始终没有找到清江。

    凌霄问他:“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说:“一条很长很长的江河。”

    “是这条吗?”凌霄转过身去,他指着他面前的冰原,“这好像是一条河。”

    沈晏清仔细的去看,他发现在他面前的“冰原”冰面光滑,并非是因为雪的积压而形成的,这就是一条河流因为低温在河面上结出了厚厚的冰。

    他高兴的点点头:“好像就是这一条。”

    沈晏清心想,难怪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这条河。

    原来是清江结冰了。

    他正要和凌霄说自己多年前,和金玉开一同冒着风雪,在厚厚的积雪中寻找沁州的往事:“我和金玉开在一个大的山洞里救下了一个经常出入北域的女剑修带着我走的,她告诉我——”

    说着说着,沈晏清突然愣住:“清江为什么会结冰?”

    “陈芳婷明明告诉过我,清江永远不会结冰。”

    它顽固的躺在北域的正中央,固执而不知悔改地奔流着,清江为什么会结冰,它为什么结冰了。

    想到这一点,他发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沈晏清抬起头,望向白茫茫的天与同样洁白如絮的雪。

    这不是北域,北域的雪要再灰暗些,空气中总是夹杂着如同大火焚尽后的灰烬。

    当发觉不对劲的念头已经出现时,往往能在这一瞬之间,发觉更多曾被人忽视的细节。

    可如果这里不是北域,这又是哪里。

    “万里风”没有必要带他们去别的地方,更何况,凌霄也在这,谁会有这样天大的胆子胆敢戏耍昆仑的剑尊?

    除非、除非——

    凌霄见沈晏清的话只说了半截,他转回身,专注的看向沈晏清不解的问:“嗯?然后呢。”

    除非——

    把他带来这个虚假北域的人,就是凌霄。

    沈晏清僵硬地看向凌霄,怎么会呢,凌霄怎么会害他呢。

    多年前在沁州发生过的往事不受控制的浮现,许多被他略过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再度出现。

    沁洲的梦境必不可能是万年前已死的却邪仙尊布下的,北域的尊者为什么要布下这个梦境,这里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既然梦境不能生造记忆,沁州发生过的一切,都是布下梦境的主人亲眼看到的过去,那么谁在这里一直看着悲剧一点点的发生呢?

    千年前火烧必安阁,既然封印已经被破,现在这只妖怪在哪?

    ——玉人峰二十二人接连惨死,昆仑剑宗算卦,连夜搬迁逃往中域。

    四灵楼里被封印着的奇怪无皮怪物,他为什么说掌门不让他离开?

    他又为什么说昆仑山里有妖怪。

    这些沈晏清不敢细想的过往都像是一粒粒的珠子串在了细绳上,容不得他逃避。

    沈晏清愣愣的问凌霄:“我听说昆仑剑宗的每一个内门弟子都有一个玉印,凌霄,你的玉印是什么样子的,拿出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凌霄听见沈晏清的问题,他先是一顿,随即露出困惑的神色,轻笑出声:“怎么突然问这个?”

    他笑容淡淡,是沈晏清常在凌霄脸上看到对着他的那种宠溺神情。

    沈晏清却打了个冷颤:“你拿出来,拿出来给我看看。”

    当初从“远客来”三层楼的死尸体内剖出来的玉印还在他的手上,昆仑剑宗的玉印每一个内门弟子都是独一份的,绝不可伪造。

    如果梦境的主人不是什么北域的尊者,而是必安阁中被封印至少千年的妖怪,它既然看到了“远客来”上的死尸,也说不准会把死尸体内的东西取出来。

    它被封印了太久,没有人世的身份和来历,若是想要混进修仙界,最好的办法就是拿着这块玉印进入昆仑剑宗。

    再加上它吃人心披人皮的邪法,要想装作一个人瞒天过海,就更容易了。

    不过,即使这妖怪真的拿着玉印混进了昆仑剑宗,和凌霄也不会有什么关系的。凌霄可是剑尊,怎么会是一个走旁门左道用邪法的妖怪能比拟的了。

    沈晏清盯着凌霄,在心中宽慰自己凌霄不会耍他骗他的。

    兴许是这妖怪实在太厉害了,他们之前从沁州离开后就被他再度盯上了,因此趁着他们再回北域重新布下了这张天罗地网,要害他和凌霄。

    这不是凌霄的错,他得赶紧提醒凌霄才对,但是沈晏清执拗地再向凌霄要了一遍他的玉印:“拿出来给我看看就好,我有些好奇,我没见过你的玉印。”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跳得极快,慌得他觉得自己好空,就像是即将要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沈晏清不由自主的加重了语气:“凌霄,你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你听见了,我是认真的。”

    凌霄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神情收敛,静静地看着沈晏清。

    突然间,许多一节节一段段细碎的记忆在沈晏清脑中浮现。

    雪山相逢的第一面是凌霄带他进了酒楼、凌霄身上特别的寒气,他向凌霄要寒妖的眼泪,凌霄还不愿意给他……明明没有进过必安阁,凌霄却对里面所有的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远客来”后门消失的任峰尸体和叶田田、周雨欣两人。

    他这段时间过得太顺利了,顺利得他不敢细想,但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吗。

    沉默已经代表了回答。

    在沈晏清的坚持下,凌霄低垂着头摸索了一阵。

    他对沈晏清向上摊开掌心,手掌上放着一枚很小的玉印,侧面刻着“昆仑”二字,而印面的古文字繁冗复杂。

    沈晏清颤抖着手从自己的储物袋中取出放在油纸包着的玉印,两枚玉印一模一样。

    他不敢相信自己这样荒诞的猜测居然是真实的,这叫他几乎崩溃:“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玉人峰一脉二十二人,其实还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留下讯息,将自己的玉印存在死人的体内,希望昆仑剑宗能派出人解决掉必安阁里的妖怪。

    他在沁洲滔天的万灵古火中侥幸存活,留了一命。他不明白,为什么昆仑剑宗没有派人来拯救这个濒临毁灭的城镇,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到了中域的太华山。

    在那里,他看到了披着人皮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妖怪!

    那个从必安阁的封印底下爬出来的、足以毁天灭地的怪物!

    他指着妖怪惊恐害怕地后退,冲掌门申冤:“这不是我,师兄,这不是我,这是披着我的皮的妖怪,快、快把它抓起来!”

    掌门看着他,又看了一眼披着人皮的妖怪,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他爬过去抓着掌门的衣摆:“师兄,你相信我啊。”

    掌门对他说:“凌霄,我信你。”

    然后转头将他压入四灵楼中,用最阴毒的阵法将他封印在问心山中。

    为什么,因为这个怪物与生俱来的天赋。

    昆仑剑宗从北域搬迁来中域,一路上折损了不少的人,如今已经大不如前,可他们还想和太墟天宫、和天清门,争一争三大宗门之首的位置。

    一个废人凌霄是做不到的,而一个深不可测、生来化神的剑道天才凌霄可以。

    四灵楼中被封印的疯子,才是几百年前活下来真正的凌霄。

    沈晏清一步步地往后退,想要离“凌霄”越远越好,他摇着头:“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凌霄”看着他,脸上流出几分悲戚:“现在不好吗?只有我们两个,你哪儿也不去,我永远陪着你。”

    “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一起,永远一起。就算是在没有生灵没有生息的北域,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背后那条结了冰的河流,竟随着他的话语缓缓地流动起来。

    有个悠长似哀鸣般的声音,在风里呓语般的叹息:“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啊——”

    碎裂的冰层在河面闪着亮晶晶的光,一片片、一簇簇,连绵不绝似波涛翻涌的海,宁静中蓄力着巨大的风浪。

    天上的光一瞬一瞬地黯淡下去,温柔的春风变得尖利,远处的城镇正在天崩地裂般的坍塌,那些曾与沈晏清对话过、交谈过的人,像是被泼过热水的泥人融化作一滩滩的泥点。

    那些灰暗的、虚假的片段一点点重组再现。

    最后成了一座生冷阴森的古宅,宅子里朱红色的门向着沈晏清敞开门,灵堂上挂着数不清的白绢布,“凌霄”站在黑色的“祭”下,神色阴翳的看着他。

    “这段时间我们难道过得不开心吗。”

    沈晏清捂着嘴,看着它难以置信的摇头。

    一日、两日、半月、一年,他竟然从未离开过这间灵堂。

    那些甜蜜深爱的过往也是虚假的吗。

    必安阁的大火里,凌霄拥抱住他,从他的额头亲吻到嘴唇;棺材里的心跳声;昆仑山被火烤得酥脆的兔子肉,凌霄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永远爱他;刻得像野鸭子般丑丑的比翼鸟……

    那把精心做好的伞,沈晏清还没机会用。

    明明、明明再不会有人像凌霄这样的深爱他了。

    丢开身份、地位、容貌,唯独的爱着自卑渺小的他。

    沈晏清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他在必安阁看见“凌霄”起,还是从他在昏迷中醒来起?又或者更早以前。

    “凌霄”一步一步地朝着沈晏清靠近:“我没有杀凌霄,只是他出现得不巧。我的猎物在我的面前凭空消失了,虽然我已经吃了他的心,但销魂灯保住了他的命,竟然真的让他死而复生,太墟天宫的道士趁机带走了他。所以我不得不换了一张皮。我本来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我怕你害怕我,这确实是我的错……”

    沈晏清根本听不进“凌霄”的话,他终于再承受不住,崩溃般的尖叫起来:“怪物!你是怪物!你放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他慌忙中,随手抓起祭台上摆设用的木剑,提着这把没有开过刃的木剑,直直地向着“凌霄”砍去。

    对付“凌霄”本就不需要什么天下间无坚不摧的利刃,只沈晏清此举,就能伤得他肝胆俱裂。

    这把木剑穿过“凌霄”的身体,却毫无血液流出,从“凌霄”身体溢出的冰晶冻住了木剑。

    多年前未曾消退的劫云再度凝结,它们等待“凌霄”道心溃散的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黑气张扬,祭台上的白娟被吹得猎猎作响。

    “凌霄”低头看看穿过自己身体的木剑,它叹息般的为自己默哀:“我不会伤害你的,这天底下的所有我都可以不要。”

    “我爱你。你呢,你也爱过我吗?”

    它的悲伤已经溢出它的身体,冻住了它的双脚。

    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它类人的皮肉开始脱落,露出如冰晶般美丽剔透的内里。森森寒气犹如实质化地外漏着影响了附近整片天空。

    它的肌理像一大块剔透的翡翠,像是来自北域最深处,用最彻骨的寒冷凝结而成的冰魄。

    “凌霄”还是想要步履艰难地朝着沈晏清靠近:“清清,你冷静点,你听我说……”

    沈晏清看着这样的“凌霄”,宛若见到了青面獠牙的狰狞凶兽。他松开握着木剑的手,发出一声惨叫。怕得要死,转过身向外逃跑。

    在他的身后,才刚刚重组好的世界,又开始崩塌。

    “凌霄”的身形晃了一晃,它朝着沈晏清张开的怀抱凝固在空中。

    它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沈晏清就这样的离开了它,甚至是头也不回、一丁点留恋迟疑都没有的这样离开了。

    沁州梦境中的日夜相处、耳鬓厮磨,都似黄粱一梦,醒了就散了。

    巨大的悲伤在瞬间淹没了它。

    做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

    事实上它终于得到答案了,沈晏清就是不爱他。

    “凌霄”想叫沈晏清不要离开它。

    ——你回过头,看着我啊!

    但它发不出声音,只能因为悲伤,控制不住的流下眼泪。

    大朵的冰晶从它的脸颊滚下,一块一块地砸在地上。

    碎冰落在寂静无声的冰原上,发出生脆绝望的清响。这是最残酷苛责的诅咒。

    不可大喜、不可大悲的妖怪跪倒在废墟之中,缓缓的流下眼泪。

    一切就像是命中注定般。

    大雪覆盖一层又一层,足以将天下任何一人粉身碎骨的雷劫一道又一道,北域沦为绝境,这方天地随朔风外厉内荏的哀鸣嘶吼。

    天罚地劫、万事万物都对它无能为力,在这世上,它本可以永远无敌的。

    直到记忆空白的它在必安阁中睁眼醒来,直到它本能的吃下人心学着如何做一个人,它一步一步地陷入泥泽。

    或许上苍要它在迷茫中重来一世,就是要它这样于滔滔滚滚的人世中,历尽千辛万苦的重蹈覆辙。

    有意义吗?

    ——一定有的。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一辆龙车驶过夏日雷雨席卷过的土地,留下两道深深的、泥泞车辙。

    北域上空遮天蔽日的阴云缓缓消融。

    楼宇坍塌,积雪在融化,朔风渐渐的平息。所有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

    “凌霄”也融化在了这炽热的烈阳中。

    不,他融化在了这片将他消融的、他自己的爱里。

    他的心结没有解开,败在不可落泪的诅咒里。

    就这样融化成了一堆冰水,渗入了土壤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叫北域沦为绝境的罪魁祸首死了,天灾地劫尽数散去。

    翠微宫高台上的销魂灯烛火一晃,随即烧得更盛。

    这片沉寂在冰雪之中千年的疆域,终于迎来了它失落已久的酷暑。

    第129章 129(修)(修)

    沈晏清不敢回头望, 出了灵堂后,脚下的青砖便扭曲似的成了厚厚的积雪,他悲凉又难过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的走。

    身侧的阴云如雾似愈发浓厚起来,几乎是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不知道怎么辨别方向, 随便寻了一个方向便蒙头地走。

    雷鸣作响, 天地震怒。

    黑暗中弥漫着危险可怕的气息, 万物同悲。

    走着走着, 不知道走到了哪儿, 他被脚下的瓦砾木块绊倒。

    一骨碌地滚出去老远, 摔倒在了足有半人厚的积雪中。

    抬起头来, 举目四望,寂寥的雪地里除了他什么都没有。

    他独自、孤独的坐在这雪地里。

    沈晏清的情绪再抑制不住,他的一颗心提在喉咙眼很久,后知后觉地用手心抹了抹脸, 才发觉这上面都是热化的雪水和他的眼泪——

    凌霄怎么会是那只妖怪呢?

    这太可笑了。

    他忽然当真觉得自己很可悲, 这世上唯一一个只爱他的人竟然也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会是真的。

    凌霄到底为什么要骗他,他还有什么能值得被骗的吗。

    要真想将他生吞活剥地吃下肚去, 只管照着来便是了,他又没有什么能反抗的能力。何苦要这样戏耍他的真心。

    沈晏清不明白,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也什么都没有等到。

    雷雨始终没有落下, 朔风吹得极其响烈, 似悲鸣般的凄厉惨叫着,沈晏清也不敢再爬继续起来走。他就坐在雪堆里, 愣愣的想,这里好冷, 凌霄怎么还不出来哄他。

    想了一阵,他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那妖怪不是凌霄。他的名字不叫凌霄。他到底叫什么?沈晏清茫然无措,脑子一片空白。

    时间过去了很久,灰暗的阴云渐渐的散了,遥远的天际竟然破出一道柔和的暖光。

    这里四处都是盖了一层雪的废墟,雪正在融化。

    沈晏清犹豫了很久,才摸索着折回去。

    刚才他太害怕了,可跑出来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又还能去哪。

    他早就无家可归、没有朋友,如今连能够依靠的恋人也没有了。

    沈晏清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他无处可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被烧过许多回的老旧房楼岌岌可危,沈晏清照着记忆寻找他和“凌霄”分别的那处灵堂。不远处堆着一处破楼坍塌后的废瓦,还未彻底退散的阴云漏出条口子,和煦的光就照在这堆废瓦顶上。

    在废墟的瓦砾间,有一个东西正闪闪的发着光。

    这光亮吸引了沈晏清的注意力,他朝着这东西走去。

    还未走到,一道身影从另一个方向出现,先他一步,拨开了掩埋着东西的废土,将这闪着光的东西取出来了。

    这是一颗被冰晶包裹着、亮晶晶的心。

    沈晏清看着这人,顿时心跳如雷,紧张地口干舌燥,一时顾不上好奇那废土堆里那道亮晶晶的心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就用手去蒙自己的脸,然后掉头就要走,不敢让金玉开看见现在的自己。

    他甚至昏昏沉沉的想到,自己现在变得这么丑陋,金玉开或许认不出来。那可就真是天大的好事了。

    沈晏清宁愿自己暴死当场,也不愿意金玉开看见变成这副坏模样的他。

    金玉开追了上来,他递过去一张手帕,示意沈晏清擦擦脸:“你要去哪,你的脸上有很多的泪水,为什么,方才哭过了吗?”

    沈晏清看着面前的金玉开,他愣愣的想,金玉开怎么认出他了呀。想着,他有些困惑的用手指尖按着脸摸了一阵,皮肤细腻光滑,才惊觉自己出了幻境,已经不再是那副丑陋的样子了。

    他告诉自己,从前的那段日子,他是被凌霄这个妖怪故意困住,要逼他无路可去的与他相爱。沁州的幻境本就是凌霄的骗局,既然被他戳破了,一切都该恢复正常。

    沈晏清似哭似笑的想,既然如此,他又能和金玉开好好的相爱了。

    这本是沈晏清一直以来期待的,但他现在心中没有半点喜悦。

    他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不禁的想,那只妖怪呢,凌霄去哪儿了?

    金玉开问:“你在找什么?”

    沈晏清觉得他和凌霄的事情决不能告诉金玉开,便摇摇头说:“没什么。”

    说着,他张开双臂,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沈晏清说:“玉开哥哥,你来抱抱我吧。我好想你抱抱我。”

    金玉开侧着脸,极其古怪的看着他。

    沈晏清被他看得脸红,以为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难为情地扭过脸:“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没有说。”

    他在这幻境中过去好久,久到分不清人世,竟然觉得面前的金玉开很陌生。

    金玉开微笑说:“怎么会不愿意。”他抱住沈晏清,却又很快松开手。

    沈晏清内心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就好像他不是从一个迷综错杂的幻境中走出,而是一脚再踏入了一个新的幻境。

    这时,金玉开走来亲了亲他的额头。

    沈晏清当即心安了,这确实是金玉开。

    他想起刚刚金玉开在雪地里拾起的东西,问:“我也没见到附近有人的尸体或是野兽的尸体,为什么这颗心会这样孤零零地掉在地上?”

    “它?”金玉开将这颗心放在沈晏清的面前,让他多看了两眼。

    亮晶晶的冰包裹着肉红色的心脏,就像是一颗颜色尤其剔透的琥珀温柔的容纳了一只正在沉睡的蜜蜂:“这是我来到北域的目的,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来到北域是为了找一颗心。”

    金玉开当着沈晏清的面,取出了一个锁灵匣,他将这颗心放了进去。右手立于胸前行了手诀,一时之间气息乍起,他的身上顿时腾升起迫人的威压。

    再细看他的面目表情似金刚怒目,严肃可怖,发丝间电光闪现,有风萦绕,抬着锁灵匣的手上隐隐浮现出一道繁冗法符,几息功夫,彻底封印了这个锁灵匣。

    金玉开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好在沈晏清也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想快快的将凌霄忘的一干二净。他问:“我们接下去要去哪儿?”

    先前金玉开说要带他去东域玩儿,沈晏清说:“我们要去你小时候长大的海域吗?”

    沈晏清听金玉开说过好几次碧青海域,难免好奇。此时北域冰化已是酷暑,金玉开没有回答,他带着沈晏清一路向南。

    到了九黎城又买了两匹快马,继续往南边去。

    用了近十来天,两人终于到了中域。

    到了南陵城后,金玉开不再赶路,带着沈晏清到了巷尾的一处院子里,这处院子古怪,它弯曲的回廊上挂了许多红色纸人,隔着院墙能看到高耸的看台和戏台子,这里从前是用作旧戏楼使的。

    后来几经转手,到了金玉开的手上。

    外边看着旧废无人,里面却一应俱全,院子里还栽种了一棵巨大的槐树。满树开着白色的、一串串的小花。

    沈晏清中午吃了一碗鸡丝干贝温粥,金玉开正从院外走来。他今日穿了一身京红色的袍子,衣襟袖口用暗色的银线绣着锦绣山河,藏青色的腰带上挂着块成色极好的环璧玉佩。手里则是拿着一柄长剑。

    金玉开的剑术乃是人人称赞的一绝,沈晏清兴致突来,想要金玉开舞剑给他看。

    金玉开笑着应好,长剑一弹,便是剑尖颤抖如花,几道白光闪过,迅速如雷,出招似电。沈晏清看不出剑法好坏,只知道目光一寸寸地凝视着金玉开,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

    就在得意之际,沈晏清轻“咦”一声:“金玉开……你的手?”

    金玉开停下舞剑,给沈晏清看自己的手,他的左掌本该断了一指的,此刻却完好无损。

    沈晏清又惊又疑,再一眨眼,金玉开将手一翻,左掌的小指不见了。

    金玉开微笑说:“障眼法而已,足有十几日了,你怎么才发现?”

    沈晏清好是羞愧,想自己真是对金玉开不起。

    以为自己是因为被凌霄牵挂了心神的缘故,可是又隐隐约约的想不到,金玉开为什么要做这障眼法。

    两人在这院子里连住了好几天,虽然饮食衣物一应俱全,沈晏清总觉得不安心,一会儿想到凌霄浑身是血地看着他,有时候又觉得四周的环境很陌生。

    他从前一贯来喜欢居住在温暖湿润的地方,可每每做梦,醒来时却怅然若失,内心不安的期待着回到从前和金玉开还在北域的日子。他好后悔和凌霄的重逢。想到这里,总要再次流泪。

    一天风雨如晦,暴雨过后,天朗气清,沈晏清下了楼去,见这处院落的婢女仆从来来往往的收拾行李。

    当是金玉开要带他去东域了,很高兴的跑去问金玉开:“今天晚上我们是不是就去东域玩了?”

    金玉开一时没说话。这处小院里的人,很快走空。

    沈晏清雀跃地要去前门看马车,他在来这里的路上买了好多漂亮的衣服,生怕漏掉几件,金玉开这时从背后抱住他,气息如霜。

    两人许久没有亲近过了。

    这下叫沈晏清有些束手无措,他有些紧张,仅是想到就觉得双腿绵软,浑身发麻:“不是要走了吗,你怎么、你怎么来抱着我,别被人看到了,我们等到了东域、等到了东域,我们再……”他一串话说得语无伦次,看得出来确实是紧张了。

    金玉开轻轻的冷笑,声音却像粹过冰般的寒冷:“东域?谁告诉你我们去东域的,金玉开吗?”

    沈晏清悚然一惊。

    好熟悉的声音,他不敢想是谁。

    下意识地浑身僵硬,待他迟缓害怕的回头,抱住他的人五官有一瞬的模糊,再渐渐显露出一张并不相似的脸。不是金玉开。而是沈晏清曾经最魂牵梦萦又害怕胆颤的脸。

    苍白阴郁的脸,鼻梁高挺、薄唇,眼尾的位置缀着一颗棕红色的泪痣,这份英俊显露出几分咄咄逼人的锋利。

    沈晏清怎么会认不出。他这下彻底浑身发软,当即想要掉头,明鸿一点不阻止,只是站立着,笑着看他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刹那之间,三步之外,出逃的大门在沈晏清的面前合上。他扑过去倒在台阶上,用手去拍这扇朱红的门。纹丝不动。

    明鸿仙君再从后拥着搂住他,轻嗅着他发间还未退散的冰雪冷香,像条阴森狠毒的毒蛇贴在他的脸颊。

    明鸿叹气一声:“我给过你太多次讨好我的机会了,为什么不珍惜?”

    沈晏清回头去看,他的发冠在刚刚的奔跑里散落,柔韧似绸缎的黑发顿时如瀑垂下盖住大半的身躯。此刻,夏日灿烂的日光穿过槐树的树荫,一缕一缕地照在这张唇红齿白、冷艳照人的脸上,他的双目无神迷惘,美丽而苍白。

    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他的大仇人明鸿,自己无端端地在落到了明鸿的手上。

    想到那龙潭虎穴,沈晏清牙关打颤。

    明鸿笑着问:“太墟天宫不好吗,你还想去哪儿?”

    沈晏清忙着害怕,一时顾不上回答,顿时一记耳光就打到他的脸上。他被打得晕头转向,跟着明鸿的手又轻抚上他刚刚挨过打的脸侧。

    明鸿轻声细语的问:“疼不疼?”

    被这么温柔的问,沈晏清鼻子一酸,他还没做好和明鸿重逢的准备,见到了这张脸,甚至以为是李煦在问他,刚准备要委屈的掉眼泪了。

    明鸿却又出掌,一下掐住了他的脖子,顺力压到他的身上,将他摁在了地上。明鸿的力气好大,就算不带丝毫的法力也不是沈晏清能挣脱的。他拼命的拍打明鸿的手臂、扭动着挣扎,但窒息的痛苦、死亡的阴影如天上的浮云,一瞬一瞬的在沈晏清的眼前闪过。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脖子要被明鸿徒手拧断的时候,明鸿松开了手,笑着亲上来,湿漉漉地舔|吻他的脖子上被掐红淤黑的伤痕:“啊,对了,两心同?好一个两心同,你我现在是不是也是两心同了?你听,你的心跳得好快,我的心也跳得好快。”

    沈晏清刚得一松懈,扭过身子趴在地上大喘气,眼泪流得一塌糊涂,哽咽着、抽搐着,心跳不用多说,泪眼模糊的看着面前的明鸿。

    明鸿用左手捧起沈晏清的脸,之前给沈晏清看过的障眼法是真的,他的左掌也断了一指。

    明鸿眼眸漆黑,此刻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晏清,却无半点高高在上,反而散发着一种阴冷潮湿的沉郁:“你喜欢这样的?我也斩掉了,就在那天晚上,你心疼我吗?你心疼我好不好?”

    第130章 130(修)(修)

    沈晏清嘴唇发白颤抖, 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变成了明鸿,更不明白明鸿正在胡言乱语什么。好多他正在提起的东西,都是只有他和金玉开知道的秘密, 明鸿是怎么知道的。

    但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有太多, 他不敢问。

    事已至此, 如果他不想个办法逃离明鸿仙君的魔掌, 恐怕他再无出逃的机会了。

    沈晏清想到自己还好没和金玉开说过自己的名字, 玉傀的这个身份糊弄昆仑剑宗的人或许可以, 但对着明鸿就万万用不了了。

    好在他还有一个身份, 先前与谢璟的未雨绸缪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沈晏清牙根打着颤,忍着不适,哆哆嗦嗦的装傻:“您是谁,是不是认错了人?”

    明鸿脸上有笑:“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 为什么要逃呢?”

    沈晏清尴尬的笑了两声:“哈哈, 我、我被吓到了, 就是、就是,嗯, 本来抱着我的是金玉开,可是我一转头——”

    明鸿仙君仍旧勾着嘴角,可他眼底的笑意一瞬的阴沉下来:“原来你把我当傻子了。”

    沈晏清怕他打人,眼一闭, 就要滑稽的抱头鼠窜。他脸上还有刚刚因为窒息流出来的眼泪, 尽管容色不减反增,但湿漉漉的好可怜。

    明鸿看着他怕成这样, 心就要变得柔软了,他叹气:“你总是只记得疼, 别的什么都不记得。”

    沈晏清试探的睁开眼,觉得好奇怪,问道:“咦,你怎么不打我?”

    慌忙之中,他并没有蹿出多远,急切的想要找个办法,可他的脑子越急越糊涂,竟连这种傻话都说出口了。

    明鸿虽然喜怒无常,但沈晏清上辈子和他相处好几年,倒也不是一点规律都没有总结出来的。

    譬如这家话最爱说反话,要是微笑说好,那就是不好的意思。要是面无表情的骂人一通,那就万事大吉了。

    明鸿反问:“你想我打你?”

    “哈哈。”沈晏清心想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嘴上讨好:“不打更好。”要是能放了他,那更是好上加好,功德无量。

    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在痴人做梦,既然自己死路一条了,反而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

    难怪这些日子他总觉得金玉开怪怪的,只是他当是因为和金玉开分别太久,难免陌生,于是忽略了。

    想到这儿,他心一紧,既然带他来这里的人不是金玉开,而是明鸿,明鸿又知道好多只有金玉开才知道的细节,那么真正的金玉开呢。

    沈晏清的嘴唇动了动,想问,但又不敢。

    明鸿凑到他的嘴边听:“你说什么?”

    沈晏清低下了头,最后无可奈何,终于认命,瑟缩的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明鸿平淡的说:“当然是看见你的第一面。”

    “可你认不出我。”明鸿似是想起了什么,这张英俊的脸一瞬间变得扭曲狰狞。他恨不得直接掐死沈晏清,可又实在舍不得。

    最后抓着沈晏清的手臂,拖着就往院子中央上走。

    沈晏清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了,但他已经料想到自己的下场。整个人拧巴着不肯起来,死死地扒着地。他的心再度紧张得砰砰跳起来,双肩与胸膛随着急促地呼吸上下起伏,那种害怕的情绪越来越强烈。

    但他的力气怎么也比不上明鸿,几乎是被半拖半提地被丢在了戏台子上:“没认错、没认错啊,是您要我错认的,我怎么认得出……是,是我错了,这次我一定听话。”

    戏台上铺了玄青的平整地砖,此地从前看客往来间,穿着官黄舞服的美艳女子便在这戏台上神态妩媚地跳舞。

    技艺精湛的匠人在四周涂过红漆的木栏上,再以漆雕画了颜色艳丽的飞鸟百花,做戏唱曲时,附在木栏上的飞鸟便随着戏子的歌声浮动起舞。红娟纸条招摇似幢幡。

    那声音越是婉转动人,在法术作用下,鸟儿啼鸣纷飞,百花绽放,暗香浮动。被封禁之前,这里曾是南陵城一处盛景,名副其实的销魂窟。

    人走空后,空荡荡的戏楼院门被人锁上。

    沈晏清被丢在戏台的正中央,倒头仰望了片刻四方的天际后,他连忙茫然无措地朝着明鸿跪坐起身,一身黛蓝的衣襟凌乱半敞。

    青丝披散,方才丢上来时繁冗的衣服被往上推了一截,露出一双瘦白的直腿,玉刻雕琢般的脚趾紧绷着贴在地砖上。

    留意到明鸿仿佛带着刺般的目光,沈晏清笨拙地用衣服重新盖住。

    他胆战心惊,但看明鸿没有再做下一步,也不知道是不是要他一直跪在这里认错。

    于是犹豫了会儿,困惑地偷偷觑着眼去瞧明鸿的脸色。

    粉白的脸上沁出冷汗,黏了几缕乌发贴在额角,他瞧不见自己现在的这副活色生香的模样,只以为自己连亵衣都是将盘扣别到最顶上的,正在规矩的认错。

    “我知道错了,您绕了我吧。”别的话他也说不出,只好颠三倒四的念着这几句,妄图叫明鸿怜悯他一下。

    这怎么看都是不要命的勾|引。

    明鸿蹲下身,面无表情地冲沈晏清伸出右手,沈晏清迟疑地想了想,伸出软|嫩的舌尖,乖巧的去舔明鸿的手指缝隙。

    得寸进尺的仙君分出两根手指顺着他的舌头,探进口腔,里面湿|热|柔软。骨节分明、格外修长的手指摩挲过沈晏清敏|感的上颚,往更深处的喉咙里顶。

    沈晏清顿时升起想要干呕后退的冲动,但他不敢吐出来,清亮的口水沾在下巴上,不受控制地往下滴。他张着嘴,眼眶微红地看着明鸿。

    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似乎再次打动了明鸿,他抽出手,冷淡的说:“玩个已经将谜底摆在明面上的游戏吧,猜猜我是谁,猜中了我今天就放过你这一次,怎么样?”

    明鸿不就是明鸿吗……

    这个答案看似不难想,沈晏清用袖子擦了擦嘴,整个人却陷入了惊惧的焦虑中。就像是小时候太傅说要抽书背,背不出就要打手板子,而他被点去台上,傻站着一个字都回忆不起来。

    明鸿的模样显眼,要是真见到过,沈晏清的三魂七魄当场就能被吓飞一半,哪里容得下他现在才浑浑噩噩的自投罗网。

    应该是换了容貌的缘故。

    他换了谁?

    哈哈,总不至于是金玉开吧。不可能。

    越是逼自己去回忆,沈晏清越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实在不知道明鸿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他平日的行为举止有什么偏向,只知道这位仙君是个变态。

    阳光照在沈晏清的身上,他一点儿没觉得温暖,反而从心底觉得遍体生寒。

    明鸿轻声道:“这个问题很难吗?”

    沈晏清支支吾吾的摇头,可要是让他答,他又说不上来。

    他怎么能说得上来。

    ——一个陌生人和一个改头换面的明鸿放他面前,在明鸿发疯以前,他都有一半的概率会认错。

    明鸿脸上的笑意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冰冷的扩散,渐渐带上讥讽和嘲弄:“不知道,对吗?”

    巨大的压力逼迫着沈晏清。

    他嗫嚅地看着明鸿面无表情的神情,恍然觉得这个性情恶劣的仙君是不是故意的——故意刁难他,好享受他的痛苦。

    沈晏清越想越急,但他不敢像糊弄凌霄那样的用俏皮话来糊弄明鸿。他其实也明白凌霄之所以能容许他那些自作聪明的小把戏是因为凌霄爱他,凌霄是他的爱人。

    可明鸿呢?

    第131章 131(修)(修)

    明鸿是一把尺, 密密麻麻的规则编成小字刻在这把尺上,一旦逾越便是粉身碎骨,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与情面。

    不是爱人、不是朋友、不是敌人,他和明鸿没有任何的关系。

    被明鸿逮住的时候, 沈晏清的下场就注定了。那些看似亲密的欢好, 不过是套在他头上索命的枷锁。

    今日是百年前那场结契大典的延续, 沈晏清的答案已经写错过一次。

    明鸿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答不上来?”

    沉默某种意义上已经代表了沈晏清的回答, 他又答错了一次。

    明明恨到了极点, 明鸿却偏偏笑起来:“我跟了你一路, 清清。”

    他再一次用力地掐住沈晏清的脸, 恨声道:“你到底有没有把你的目光放在我的身上,哪怕一分一秒?!”

    明鸿咬着字,一字一顿的说:“从四灵楼开始,问心山、万里风、那伽寺……再到北域针塔, 我用金玉开的眼睛, 看了你整整一路。”

    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了:“你更喜欢他吗?凭什么, 我们两个明明是同一个人!你凭什么更爱他,而不爱我!”

    在今天之前, 明鸿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吃自己的醋。

    沈晏清被明鸿摁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就想转过身爬出去,可明鸿掐着他的手,怎么都挣脱不得。

    仰面倒着, 夏日的光刺目得叫人睁不开眼。

    明鸿压在他的身上, 用膝盖抵着分开他的双腿,探入衣襟里的手指有几分阴寒的冰冷, 在这样晒的天气里,还是冰得沈晏清忍不住颤了颤, 他不敢躲,从肚子到胸口,热气蒸腾似的往脸上扑。

    他看不清明鸿的脸色,只听见明鸿森森的说:“你凭什么爱他,但又恨我?!”

    沈晏清满目茫然,在这一瞬间,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明鸿就是金玉开,金玉开就是明鸿吗?

    假的吧,是骗他的吧。

    沈晏清的目光木讷地朝明鸿的脸上看过去,这分明是明鸿,而不是金玉开。他再看明鸿盛怒的神情,明鸿没必要骗他,这好像不像从前那些欺骗他的谎话。

    为什么呢。

    这世上,他不明白的事情又增加了一件。

    明鸿在他再次泪流前,告诉了他答案:“你不是在凌霄的梦里看到了吗,太墟天宫的分魂术。还不明白?金玉开是我的分魂,你爱上的是年轻的我。”

    ……(略)

    沈晏清被明鸿的动作惊得差点咬了舌头,他不能再完整的说出话了,浑身软得不成样子,一点儿力都用不上。脸颊的红霞更艳,立马撇过头不住地低声喘息起来,双目困乏似的微微掩着,眼睫颤动着,眼睛里像是盛着泪,浮动着快要溢出。

    夏日光斑、青葱的树影。整片白皙的后背瘦得肩胛骨很明显,他的背上渗着一层光亮的薄汗,黑发汗腻散乱得垂贴着。

    太漂亮了。

    明鸿忍不住亲了亲沈晏清红潮的脸颊。

    他一手揽住沈晏清的腰,另一只手捧住沈晏清想靠在他肩上的脸。

    沈晏清的眼睛已经对不住焦,正迷离散淡的飘忽着。他咬着唇,但唇齿间还是随着明鸿的动作泻出一声连着一声低低的啜泣着。

    明鸿淡淡的说:“南陵城南北二十里,我只喜欢这处。”

    “这里是五十七年前建成的,第一次来,我就想带你来这。”

    “可惜你不在,我等了又等。东海的明珠蚌一百年能生出一颗百年珠,一千年便孕育成一颗千年珠。你我第一次见面时,太墟天宫的明珠蚌再过上二十年就是一颗千年珠。但现在又是一百年过去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明鸿别过沈晏清的脸,要他睁着眼去看这戏台上随他低吟才缓缓沿着红栏长出绽放的百花。

    绿芽攀附着越长越大,粉花瓣旋转着钻出花苞,中心有着嫩白的花蕊。仿佛真的喜鹊张着翅膀在萦绕身侧啁啾着鸣叫,沈晏清伸手想拢住,那法术制成的鸟雀便飞走了。

    他朝戏台四周正飞舞的鸟雀、盛开的鲜花张望,这对裹着泪的眼睛就像是被抛光过的明珠,在太阳下淡淡的闪着珠灰的色泽。

    夜晚,南陵城下起了暴雨。

    骤雨打落在房顶的青瓦上,雷鸣隆隆,沈晏清发了高烧。雷光随敞开的纸窗,一道道的映在他的脸上。

    沈晏清倚靠卧在窗边的小塌上,身上盖了薄被。脸上不正常的酡红着,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别的缘故,他嘴唇的颜色很苍白的。屋子里的烛火光很黯淡,建平真人进来时,他的目光首先便不自觉的落在这副模样的沈晏清身上。

    建平真人不敢多看,只当是自己在留意窗外的大雨,冲明鸿请罪:“西域焉耆战事将平,属下以为天君不会来南陵城了,因此耽搁了赶来的路程,还望天君恕罪。”

    他嘴上说着耽误了时间,请天君恕罪。可实际上自三个时辰前接到速报起,他便一点儿都不敢怠慢地连忙上了路。

    太华山脉离这儿足有五千里,能在日出前到达南陵城已是他的极限。

    谁能想到明鸿为什么会突然的召见他,建平真人跪在地上,心中七上八下的思量着明鸿要见他来此的原因。

    明鸿没有多说,他坐在茶案边上,曲着腿用手撑着头,舌头顶腮,似乎还在出神回味着什么。

    等了片刻,他有了决定:“明天你、不,我们一同回太墟天宫。”

    建平点头应是后,退出了房门。

    几个时辰后,雨停了。

    远处的云随时间的流逝,渐渐的散了,天际透出曦光。

    沈晏清醒来后,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粘腻的触感虽被洗净了,可他的心还似压着块石头般的沉重。

    睁开眼,他瞧见雕梁画栋的房顶,床两侧缀着如霞雾般的红纱。身上盖的是鹿蜀皮毛做成的皮被,花翎鸟的羽毛插在床头的瓶子里。沈晏清想坐起身看看,才掀开被子下床,他抬眼便看见靠门的屏风上挂着一张从一头九爪白玉龙身上剥下来的完整龙皮,龙皮上大片可怖的血纹,杀气凛然,他被吓得一瘆,腿软着坐回了床。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玉芙楼这个鬼地方。

    察觉到他醒来的动静,外头两个端着金圆盘子的宫女撩了帘子进了屋,她们走过三道门槛,才到沈晏清的跟前,都是从前没见过的新面孔。

    端了药的宫女道:“天君说您病了,得喝药。”

    另一个盘子里放着一颗蜜饯、一双玉筷子,宫女说:“喝了药,您能吃蜜饯甜甜嘴。但也不能多吃。”

    他明明没病,沈晏清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你们仙君有没有说我得了什么病?”

    这两个宫女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题,没有回答他的话。

    过了几息,见沈晏清没有喝药,她俩面面相觑着,木讷地将话重复了一遍:“天君说您病了,得喝药。”

    沈晏清明白了,这两个宫女是聋子。

    他不再多说废话,捧起药碗,打算一饮而尽,省得宫女再来催促,那面目和善的宫女却按住了他的手:“宫里的规矩,您得用勺子舀着喝。”

    在药碗的边上,是一个玉汤勺。

    沈晏清急道:“可药是苦的,舀着喝,我得喝到什么时候去啊。”

    那宫女听不见他的话,继续重复:“您得用勺子舀着喝。”

    沈晏清只好硬着头皮用勺子舀着,一口一口地喝完了药。他被苦得舌根发麻,迫不及待地就想去抓蜜饯吃,端着蜜饯的宫女瞥着他看了一眼,他只好握起金筷子,夹了一颗蜜饯丢进嘴里。

    宫女道:“您该一口一口的吃。”

    见沈晏清没有反应,她又说了一遍:“您该一口一口的吃。”

    沈晏清不明白,这蜜饯都已经被他丢进嘴里了,还能怎么样。那宫女递给他一张帕,要他将口中嚼了一口的蜜饯吐在这白帕上。

    他以为这下这两人终于该走了,这宫女重复道:“您该一口一口的吃。”

    沈晏清哭丧着脸,不情愿的握着筷子,照着宫女的话,夹着这已经被他嚼过又吐出来的蜜饯,一口一口慢慢地吃进肚子里。

    用过药,时间到了辰时,远山传来了敲钟声响。

    送药的宫女端着盘子退下了,又有一行八个人如潮水般的涌进来。她们手上各自端着银盘,眼睛上蒙着布,步履走得很稳。

    从左往右,她们手上的东西依次是正红色的水仙银绣靴、蓝色的宽裤、翠碧的宽袖织锦缎云纹外袍、素白的纹罗内衫……一顶玉冠和一支金簪子。她们齐齐地端着过来,要给沈晏清换衣服。

    沈晏清不喜欢这件翠碧的袍子,这种过于浓绿的颜色,不是他的姿容压不住这身绿,只是他觉得这颜色太挑眼,他不想穿,于是打着商量问:“几位姑娘,能不能给我换个颜色的外袍。”

    端着这件翠碧袍子的宫女回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手上东西的颜色。您快换上吧,过了时间,就没有衣服穿了。”

    沈晏清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穿上这件他不喜欢的绿衣服。

    因为不喜欢,他穿得很慢,磨蹭了很久。钟声再响起来的时候,他头上的发冠还没梳好,侍奉他换衣服的宫女却退下了。

    沈晏清想叫住她们,可没有一个人理他。

    他便披头散发地坐在铜镜前,自己一个人怄气。

    新进屋的宫女提着食盒,她们衣裙曳地,妆容典雅,尤其是嘴上的口脂,艳红的像是人的血、黑暗中野兽的眼睛。

    食盒里的珍馐美食铺满了桌子,足有十几道。

    炖得软香入味的红油鸭子、鸡汤煨的罐焖鱼唇、四色不一放在小蒸笼里的四喜饺、荷叶膳粥、双色马蹄糕……烹饪过的食物鲜香扑鼻,都是沈晏清爱吃的。

    若是换做是从前,他早就扑过去吃了,可他现在还生着气。

    他的头发还没梳好,他想要有人哄他。

    他不明白,金玉开怎么会是年轻的明鸿呢,他不相信。要是金玉开,他不会让他这样可怜的被人欺负。甚至就算是大恶人凌霄也不会。一定是明鸿又在骗他。

    沈晏清越想越气,他心想,今天要是没人把他哄高兴了,他就绝对不吃这饭。他饿死了都不吃。

    几个宫女布好菜,就捧着空食盒,规矩的站到了边上去。

    她们清一色的低着头,连头都不抬一下。

    沈晏清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他是个靠着外物才晋升的假金丹。虽然长久的不吃东西,并不会死,但肚子会被饿得很空,他昨晚上被明鸿一直欺负,睡得也不安稳,醒来的一切叫他觉得格外的难受不舒服。

    在这玉芙楼里,他从来都是个锦衣玉食的透明人。

    尽管这些饭菜闻上去很香,但是沈晏清下定决心要有些骨气。他忍着饥饿,发誓必须要有人向他道歉认错,他才肯吃东西。

    一个时辰随着日照下摇摇晃晃倾斜的影子,慢悠悠的过去,太墟天宫的钟声又响了。

    钟响的声音传遍整个琴川。

    送菜的宫女压着脑袋,随着钟声,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餐桌上沈晏清一口没动的饭菜,在悠远的钟声消失之前,她们完成了手上的工作,又鱼贯着要离开玉芙楼。

    好似没有一个人在意过,坐在那面禽鸟规矩纹镜前忍着眼泪不来吃饭的小公子。

    沈晏清看着三道门槛外的那一排排的扇门挨个合上。

    屋子里三足金龙攀鼎内燃着袅袅的香,他再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掀了面前的梳妆台,砸了插着两支荷花的如意耳尊。

    沈晏清哭着喊:“明鸿!明鸿!你出来,我知道错了,你出来!明鸿!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他哭着喊了大致有一个时辰,隔了老远的扇门又依次的开了,这次再进来了四五个人。

    这几人沉默着扫掉了地上碎了一地的花瓶,和裂开的铜镜。

    门外还站着两三人,这另外的两三人抬来了和先前一般无二的梳妆台、铜镜,和插着荷花的如意耳尊。

    沈晏清就坐在地上,他愣愣的流着眼泪。

    等一切都打扫干净恢复如初后,钟声响起来,这些人又要走。沈晏清扑过去抓住最后一人的衣袖,他追着问:“明鸿呢?他什么时候来见我?”

    这人回头大惊:“你疯了,怎么敢直呼天君法号?”

    第132章 132

    柳兰陵被抓住袖口的时候, 心跳得很厉害,他不知道玉芙楼里的贵人发了什么疯,竟敢直呼天君的法号。

    他下意识的回头一瞧,见着沈晏清那张楚楚可怜的脸, 心跳动得更厉害了。

    沈晏清见终于有人理他, 用手心抹抹泪:“天君、好, 你知道天君什么时候来见我吗?”

    柳兰陵摇头:“他想见你的时候就会来了。”

    急着要见天君的客人他从前也不是没见过, 但天底下的事情那么多, 这种级别的大人物都是很忙的。

    要知道即使是太墟天宫最上层身份的人, 要想见天君, 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柳兰陵是琴川当地修仙世家中柳氏十三房的次子,在家族里还算受宠。但离了家,在这太墟天宫中,却实在算不了什么。

    屏着呼吸, 他的目光在沈晏清的脸上的停留了几息。

    随即落在沈晏清这身碧绿宽袖织锦缎云纹的外袍上, 他晋升筑基时, 曾在主家里的宝库里见过一身相似的衣服。守库的守卫指着放在最上层匣子里锦衣,骄傲的说过单单这衣服上可随月光流动浮现出的花纹, 就要抽离了乌金灵鲨的血线,由万宝阁数十位至少金丹期技艺精湛的绣娘共同持着月月梭,一针一针用灵力平金铺针上去的。

    光这一件,便是价值连城。

    柳兰陵心思活络起来, 沈晏清瞧上去面容年轻, 修为也不怎么高的样子。玉芙楼尘封多年,一年前上头传下来消息, 才开了被锁着的楼门。

    自此天底下的奇珍异宝不要钱似的一件件往里送,知道点消息的人, 都在好奇会是谁住进这里。

    偷偷瞥着沈晏清的脸,他猜测这位说不准是太墟天宫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

    柳兰陵问:“你见天君做什么?”

    沈晏清正要说话,他见到已经走出门外的一个宫女折返回来,狠狠地给了柳兰陵一个耳光:“你算什么东西,敢与沈公子搭话。”

    柳兰陵清秀的半张脸立即肿了大半。

    宫女跪下冲沈晏清磕了个头,叫人拖着柳兰陵出去了。

    远山的钟声停了,屋子里陷入了寂静。

    沈晏清重新瘫软着坐回地上。

    早上短短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情,叫他看清了如今自己的处境。

    明鸿把他软禁了。

    多年前他离开太墟天宫,一转头差点和凌霄成婚,恐怕是明鸿一生中最丢脸的事。

    当初共同商议做出决定,将他送去昆仑剑宗的几位太墟天宫长老,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明鸿舍不得他这张脸和他这副格外合明鸿心意的身体,所以留他一命。

    他坐在冰凉的地上,几个时辰过去,外面的天都黑了。

    随着钟响,刻板又永远遵从命令的侍从宫女们,再次带着东西,打开扇门,跨过屋内一道一道的门槛。给桌上换了新茶。

    听着周围来来去去的脚步声,沈晏清闭着眼睛。

    待安静下来后,明鸿进了屋,他自顾自的给自己沏了茶。沈晏清这只笨鸟还傻呆呆的坐在地上,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等了一阵才说话:“没规矩,见了我你不用行礼吗?”

    沈晏清睁开眼,看见明鸿坐在他不远处,慌忙地站起身。

    因为坐在地上太久,他屁股都麻了,直接往前摔,跪在了地上。

    明鸿挑眉,挑剔道:“不用这样大的礼,你行得也不标准。”

    沈晏清急着站起来:“你关我!”

    明鸿端着茶碗抿了一口,态度散漫:“我没有。”

    “他们都不和我说话。”沈晏清说:“这些人都把我当空气似的看,和我说话的人还要挨打。你肯定是吩咐过他们什么的。”

    明鸿说起另外一件事:“管事的尚仪说,你今天很不乖。”

    “没吃过东西是吗?”他冲沈晏清招了招手:“过来,让我揉揉。”

    简直就是把他当做了一只小猫、小狗而已,沈晏清被明鸿的这副态度要气得发抖:“我不过去。你让我明天出去,我才过去。”

    听见他这样天真的话,明鸿笑起来,将茶杯放回桌上:“你以为我在和你商量吗?”他笑着加重了语气,“别让我把话说三遍,现在,我叫你过来。”

    明鸿虽是笑着说的,沈晏清还是被吓到了,他永远是吃硬不吃软的。

    若是软着态度对他,他就要得寸进尺,进一步上房揭瓦。只有强势着,这只羽绒顺滑的漂亮鹦鹉才会安静像鹌鹑似的百依百顺,再怎么欺负,都只会颤着嘴唇嚅嗫着一声不吭。

    沈晏清立在原地盯着明鸿,眼眶都要红了,他知道明鸿真的没有和他在开玩笑,才僵硬着顺从的坐进明鸿的怀里。

    明鸿亲了亲他的耳朵:“把衣服解了。”

    沈晏清松了松腰带,但没有完全的解开,他不肯全脱了。一张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手指抖着隔着外袍解开了内衫系着的带子和亵衣的盘扣。

    明鸿见到他穿在最里头裹在腰上鸦青的汗巾子,隐隐显出一截窄瘦白细的腰,他再度轻笑起来,故意道:“你的肚兜怎么是这个颜色的,昨天那条靛青的哪儿去了?”

    沈晏清当真要被气得发抖:“你还来问我、你还来问我?昨天、后来,不是被你随手抽去擦、擦……那东西了吗?你难道还想让我今天继续穿着那条?”

    “我拿去擦什么了?”明鸿接着问。

    居然蠢到顺着男人的话接着说,他简直要怀疑沈晏清是故意的。

    现在还未到戌时,原本过来时他想着再怎么也得等过了亥时,但现在明鸿有些忍不住了。

    他搂着沈晏清的腰,手隔着这条丝绸制成、用玉兰香浸过的汗巾子时轻时重地揉着沈晏清的肚子。沈晏清迟迟不说话,觉得这些话难以启齿,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明鸿问出来的。外头那些总是说明鸿仙君光风霁月、称赞他君子仁义的道士们,都该来看看明鸿现在这副不要脸的无赖模样。

    明鸿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他眼神渐暗,心想鸦青色的也好看,明天再让沈晏清换条白的。

    沈晏清浑身发软,手指无力地抵着按在他肚子上的明鸿的手,指尖都泛着粉。这会儿他才琢磨出点不对,要是一个劲的顺着明鸿,自己又要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的被吃干抹净了。可明鸿要是凶他,他又害怕。

    明鸿嗅着他的脖子:“在想什么?”

    沈晏清执拗的说:“你明天不能再关着我了,我想出玉芙楼去玩玩。”

    明鸿哑然失笑:“我没有关着你。”

    沈晏清显然是不信的:“那他们为什么欺负我。”

    明鸿诱哄道:“这宫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极守规矩,你听话,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你觉得他们欺负你,就是因为你不听话。”

    沈晏清当然是想强调下自己没有不听话的,他每一件事明明都有照着做。

    明鸿想了想:“你要是听话,我许你、让你明天自己在太墟天宫里逛逛,怎么样?”

    ——这大尾巴狼哪会这么好,沈晏清警惕起来了:“那什么样才叫听话?”

    ……

    戌时的钟声一响,玉芙楼三层的扇门又一扇扇的开了。

    早在明鸿天君进玉芙楼前,管膳食的尚食就叫人备好了餐食,因为沈公子一日未曾吃过东西,等到了半夜定会犯饿。尚食拿不准什么时候去送吃的,只等着明鸿的吩咐。

    方才她收到飞信,得了吩咐,因此钟声一响,就叫宫女们送进来了。

    其中一个送菜的宫女中午时也来过玉芙楼,知道这玉芙楼里住着的是个格外好看的小公子,但她这次进了屋却再没看到中午见过的那位。

    圆桌铺了一层厚重官红的拖地桌布,名震四海的明鸿天君坐在桌侧的椅子上。

    桌布盖住他的腿,明鸿坐得很直,似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叫人不敢多看。

    宫女从前走在太墟天宫各宫的路上,偶尔也碰见过这位尊者。不像神出鬼没的凌霄剑尊、更不是玄都嗜杀血腥的永乐魔尊,他们的天君是很温和内敛的,即使是像她这样修为不过筑基、由弟子转为奴仆的宫女,明鸿天君也会含笑冲她点头。

    ——不像现在这样,只要多看他一眼,便会觉得眼睛发酸发疼。

    所有人战战兢兢,以为明鸿今日不高兴。

    几个宫女掀开了食盒,提心吊胆的把菜端上来。

    还未靠近桌子,明鸿天君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继续。”

    她们差点跪下,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见天君没有接着说,才颤颤巍巍的继续布菜。靠的太近,宫女隐隐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什么湿|漉的水声、紧张的吞咽,和似低泣的喘|声。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思量着白日里见到的那位沈公子去哪儿了,为什么只有明鸿天君一人用餐。

    沈晏清紧张得连手心都是汗,他不明白,明鸿为什么能在这种情况下,还泰然自若的叫他继续的。他一停,明鸿就摸他的头发,一副要把他从桌子底下拽出来的架势,他自然是怕得不行,只能继续舔。

    将十几道菜一一摆好,从前侍奉天君用餐时,她们都是低着头站到一边去,等着钟响后收拾了食盒回去。但今天天君的心情瞧上去不太好,为首大宫女便引着人要出门去,在扇门后等着钟响了再进来收拾,以免扫了天君的兴致。

    明鸿握着玉筷子慢慢的享用着他的晚餐,这位尊者的礼仪总是无可挑剔的。

    他叫住大宫女,淡淡道:“今天还没报过菜名,报一遍吧。”

    从前只有承明宫的武将军喜欢吃之前听人报菜名,倒没听过翠微宫也需要报,大宫女心中虽有困惑,但还是恪尽职守的照做了。

    十几道菜名报过一遍,明鸿又道:“再一遍。”

    翻来覆去足有七八回,说得大宫女嘴皮子都要干了。明鸿天君才吩咐道:“下去吧,餐盒不用你们收拾了,等下不要回来。”

    等人都退下后,明鸿掀起桌布的一角,沈晏清已经不知道哭过几回了,脸上都是水痕。

    明鸿问:“你吞进去了?”

    沈晏清张开嘴给他瞧,哭着说:“你又不肯让我吐出来。”

    第133章 133(修)(修)

    沈晏清一直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他迷迷瞪瞪的坐起身,视线越过屏风,桌上放着一小碗乌漆麻黑的汤药,和一小碟子蜜饯。

    明鸿说到做到, 催着他吃药的宫女都退下了。

    昨天穿过的衣服已是大半不能穿, 就算没有丝毫破损, 沈晏清也不想穿第二回。

    床头的边上放了他今天新要穿的衣物, 他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后, 坐到桌前。特地撩起桌布, 仔细地检查过一遍, 见换过了桌布,才安下心来。

    至于这东西是谁换的,为了不让自己徒增烦恼,沈晏清已经不敢再去细想。

    捏着鼻子把这药都喝下, 他嚼着蜜饯, 开始思索明鸿为什么要给他喝这药。

    要说昨天喝药, 在南陵时他确实曾因明鸿做得太过分而发过一阵高烧,可今天他半点病症都没有, 又为什么要给他喝药呢。

    再者,这两次的苦药喝上去的苦味都如出一辙——却不是清热的退烧药。

    这到底是什么药?

    沈晏清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他将药碗放下,坐回床前, 将衣服换上。

    既然明鸿准他能独自出去转转, 他也想好好的利用这个机会。

    玉芙楼坐落于翠微宫内,左侧相邻的宫殿是隶属于淑景仙子的太极宫, 而出了玉芙楼,右侧, 大片环绕琴川的山脉包围着这群山中寂静神秘的太墟天宫。

    翠微顾名思义便是青翠巍峨的山。小小的玉芙楼不过是翠微宫的冰山一角,藏于翠微的,才是这翠微宫的真正精髓。

    太墟天宫上下阶级分明、守卫森严,若想从正门正大光明的出去,至少要过十道城门关卡。沈晏清要是打算从正门逃离,除非明鸿死了,太墟天宫大乱,否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除了从城门走,还剩下的一个办法,就是从翠微宫的后山出去。

    但是翠微临着的山脉乃是中域三绝凶境之一的归墟山,其中凶兽、迷泽数不胜数,就连元婴修士都不敢托大敢在其中任意出入。也唯有太墟天宫的宫主,明鸿天君,才可坐享这片绝境。

    若是为逃离太墟天宫,进了归墟山,无疑是自投死路。

    可要是再在玉芙楼中久待下去,沈晏清怀疑自己迟早会发疯的。

    疯了的下场不比死了能好多少。

    今日他能出玉芙楼喘口气,说不准明天又是听着一个时辰响一次的钟声,像个雕得精致完美的玉偶,任由摆弄。

    这些全凭明鸿心情,而这位天君却最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红墙黛瓦的墙似迷宫般,一堵堵的立着。

    百年过去,太墟天宫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花费了些时间,近半个时辰,他走到了太极宫的侧门,再往里去些,旁边便是承明宫。

    承明宫并不是某位真人仙子单独的住所,而是一处宫殿群,分做内外两宫。外宫分给了太墟天宫一些潜力出众但没有宫主接纳的弟子,对应昆仑剑宗、天清门这等常规门派的内门弟子。

    内宫则是划出了地给一些晋升金丹,却因为年纪较大再突破无望的宫内主事们。承明宫的武将军武常瑞,是承明宫的宫主,沈晏清未曾见过他,只听说此人非常骁勇好斗。

    太墟天宫是个很特别的宗门,它曾和天清门并为天下第一宗,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分裂后自立门户。

    宫内保存着修仙界最历史悠久的古籍,万年过去,它还是天下之宫、万法之宗。

    整个天宫内共设有四十九宫,各代表了历史上曾为主流道法的四十九道真传。

    太墟天宫没有特别的宗门心法,但凡入宫修行,一切皆看自身福缘。若是有缘契合某一宫的道法,便会直接吸纳进去,不论修为、根骨、悟性。

    它最特别的地方,就在于他们地位的高低并非看修为,而是看天命。

    例如昆仑剑宗,弟子们修行剑法,努力突破瓶颈,修为越高、天赋越强,在昆仑剑宗的地位也就越高,是名副其实的谁拳头大谁当老大。但太墟天宫不一样,即使是耄耋之年、毫无修为的老人,只要是“天命”所在,就能立即一跃而上。

    沈晏清也是入道后才知道,明鸿他炼气期时,就已经是翠微宫的宫主了。翠微宫非常特殊,宫主之位悬决千年未定,最后落在当年不过炼气期、还是外来的明鸿头上,但怏怏太墟天宫上下几万人,却没有一个人有意见。这在别的地方,是绝不敢想的。

    如今明鸿的成就,也恰巧证明了天命是对的。

    天命二字,实在虚无缥缈。

    沈晏清还是很好奇,这些神神叨叨的道士究竟是怎么算这天命的。但想也知道这关系到太墟天宫真正的根基,是绝不可能透露给外人的机密。

    走到承明宫的东三门,承明宫没什么好看的,他正要走过去。

    沈晏清被叫住了。

    “贵人?你是玉芙楼的贵人。”

    沈晏清回过头,见到了爬在承明宫墙上的柳兰陵。柳玉兰的模样不俗,他容貌清秀,兼具了少年人的英挺,今天他没去宫里做事,一身鼠背灰的道袍衬得身长如玉。

    沈晏清一笑:“你怎么在墙上?”

    过了一晚上,柳兰陵脸上的巴掌印消了大半,尚仪扇他的这一耳光用上了气,如今还留着红痕,令他瞧上去十分的狼狈。

    柳兰陵爬下墙,跑着绕过小门,见沈晏清没走在等他,才放下些心。

    他心跳得极快,柳兰陵也想装出些豁达从容,可一瞧见沈晏清,脸上还是不免显露出一丝不安的紧张局促,解释道:“承明宫有规矩,宫内不可私自用法术,我这才绕路来的。”

    这点沈晏清知道,太墟天宫上下除斗武场、归墟山外,都是一律禁法的。

    柳兰陵被尚仪责罚,因此罚他要在每日日头最烈的时候,去墙上擦瓦。出于微妙的小心思,他不愿意讲,于是借口道:“今日阳光好,我就在底下想着爬上来看看。”

    沈晏清觉得柳兰陵是个怪人了,就是随便走走,这太阳都晒得他脸热,竟然还会有人爬上去看:“你不怕晒着吗?”

    柳兰陵说不怕,这一面墙的砖瓦他擦得差不多了,再连着半月,这顿罚就要结束了。他好奇问沈晏清:“您来承明宫做什么?”

    “倒也不用与我说敬称。”难得有人能和自己说上两句,就算是个怪人沈晏清也愿意搭理。不过他其实是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能逃出太墟天宫的,这要是被明鸿知道了,明鸿一定又要生气把他软禁起来,他只说:“许久没回太墟天宫了,转悠转悠,逛逛而已。”

    柳兰陵连忙道:“要我陪您逛逛吗?”

    沈晏清推测起柳兰陵此人是明鸿派来的概率有多大,但是没有拒绝。

    柳兰陵心中涌起一股狂喜,他贴得很近,又不敢太近,隔着四五步的距离,想了想开始为沈晏清介绍起这承明宫的所有:“前几年的时候武将军与素心仙子斗过法,他们从琴川的东南开始打,一直打到西北。一不留神素心仙子的落雷掉到了承明宫,炸毁了一半的楼屋宫墙,后来差了几千的工匠,才修复大半,但是仍是有不少真迹毁了。”

    听见素心二字,沈晏清忍不住笑起来:“若是素心,恐怕这就不是不留神了。”

    素心便是方岚的道号,他熟知方岚的脾气,她极看不来武常瑞,这应该就是她故意的。

    柳兰陵一愣:“您认识素心仙子?”

    沈晏清点了点头。

    柳兰陵沮丧起来:“那看来这些事情,您都能直接去问这位素心仙子了。”方岚实力强劲,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绞尽脑汁的想,要怎么才能说些沈晏清不知道的事情,好让他感兴趣。

    太墟天宫大得离奇,柳兰陵最熟悉的,也就是这方他日夜出入的承明宫,与他偶尔去被派去做活时的几个宫殿。真要有什么隐秘的往事,多半也是他不能知道的。

    柳兰陵想了许久,没有找到能与沈晏清说的东西,愈发垂头丧气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在您面前说,恐怕要出洋相。”

    沈晏清轻轻道:“不如你与我说说你自己,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柳兰陵有些不好意思,他性格腼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嘴上这样推辞着,但他又兴奋着继续往下说:“我是柳氏家族来的,上次大考,排在弟子第三十七名的,便是我二哥。”二哥是主家的二哥,其间离着他差着十万八千里,柳兰陵故意不提这档子事。

    “那你呢?”沈晏清问。

    柳兰陵不好意思道:“我还未考入百名,那些东西太难背了,我记不住。”

    两人沿着青砖铺做的路走了很远,沈晏清注意着天上盘旋着的鹰鸟,走到承明宫的尽头,城墙显露出一角,再往外走,就是重华宫。

    到了这里,每一道、每一层的宫门都开始有金丹期为首的侍卫看守,最外层的朱雀青龙玄武白虎门更是由元婴期修士看守的。这又是太墟天宫一部分的特殊之处,凡人宫阙中越是深处便越是设置重重关卡。而太墟天宫则是外严内松,翠微宫、太极宫等内帏十座宫殿更是从不守卫。原因无他,内帏的宫主有这个自信,觉得宫内不会有人作乱。

    瞧见穿着红青色外褂的守卫,沈晏清就掉头想走,柳兰陵问他:“前头是重华宫,您不是和重华宫的素心仙子相识吗,要不要去见见她?”

    沈晏清谎称:“我没有通关的身份令牌,先前丢了,翠微宫的尚仪还没差人给我送来。”

    柳兰陵想了想,他从储物袋中摸索了一阵,掏出块紫色雕花的小牌,道:“我还有一块,本来突破炼气后,承明宫赏下来的探亲令。我本就是琴川人,我爹娘也是太墟天宫的修士,就没用上。这到底是一道探亲令,我总觉得什么时候会有用,所以一直留着,没有拿去卖掉。”

    第134章 134

    沈晏清不是太墟天宫的弟子, 不懂探亲令要怎么使,但听柳兰陵的意思,这似乎可以让他平安的通过城门侍卫的审核。

    这无疑是一场能解他燃眉之急的及时雨,他想离开太墟天宫、他太想摆脱明鸿了。

    他眼里闪着奇异的神采:“探亲令, 这是什么, 怎么用?”

    沈晏清的这个问题使柳兰陵产生了一丝的警觉。

    太墟天宫的低级弟子、杂役加起来足有七八万, 能住进内宫的, 只剩下了五千。

    他也是从一干人等中厮杀出来的, 再怎么听话好骗, 也不是什么都不懂:“你不知道探亲令是什么?”

    这是太墟天宫内人人都知道的答案, 沈晏清瞧上去可是位金丹期的贵人,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沈晏清见柳兰陵脸色不对,知道柳兰陵在怀疑他。

    这种事急不了,就算他说自己想去重华宫见方岚, 等见过方岚后, 他要是再想往外走, 这小子一定会觉得不对劲,届时只要柳兰陵高喊一声, 他就会被一拥而上的守卫压下,送回玉芙楼。更何况,他不知道明鸿到底还有没有派人跟着他。

    他笑起来,没有否认自己确实不知道探亲令的事情:“我和你们不一样, 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这很重要吗?”

    沈晏清坦荡的态度叫柳兰陵微微放下心来, 他一直觉得沈晏清的身份不一样,心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身份不同, 所以没人与他说这些小事。承明宫内多得是将探亲令倒卖到外阁去的内宫弟子,沈晏清曾得到过、但是没留意, 也是常有的事情。

    柳兰陵道:“也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只要将手指咬破滴血进去即可。到了守卫处,他们认得出这是你的令牌即可,一枚探亲令滴血后三个时辰内就会消失,若是不用它,一枚探亲令最长能保存三年。

    我是前年突破炼气搬进内宫后,赏下来了,如今也不到几个月的时间了。您要是想去重华宫见素心仙子,现在用了就正好。”

    他说的全是心里话,即使一枚探亲令能在外阁被那些想见家人又见不得的人炒出再怎么高的天价,在他心里都比不上能帮沈晏清的忙。

    即使这个忙,非常的无关紧要——只要能得到沈晏清的垂青,多少财宝都能唾手可得。

    沈晏清仰头看了看天色,他推测该是申时了:“今日不用,我们回去吧。”

    能得知探亲令这样东西,也算他今日不是一无所获。

    该回去好好谋算下,要怎么离开这里。

    走到承明宫前的小门处,沈晏清问柳兰陵:“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

    “当然。”柳兰陵脱口而出:“您明天还会来见我?”

    他注视着沈晏清被太阳晒得有些透红的脸,这张脸的每一处都像是照着他梦中情人的细节长的,当他每每视线下移,就会忍不住在沈晏清白腻的脖子上停留几息。

    随后和做贼似的移开,根本不敢让人知道他在幻想些什么。

    柳兰陵撇过脸,觉得自己好热,懊恼起自己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为了钱财阿谀奉承的小人。

    就算这是一部分的原因,他也不想沈晏清这样直白的想自己。

    不过,他又纠结的想,这种能单独住在玉芙楼里的人物,还肯与他这种身份的弟子一道走这么久,绝不是那种狗眼看人低的人,于是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沈晏清问他:“你若要来这里,还是今天的时间吗?”

    柳兰陵立马说:“对对对。”

    他转念一想,怕沈晏清看到他汗流浃背的在干活,又道:“明天说不准有事,你要是来找我,申时、申时我一定在这。一连半个月,我每天都会来的。”

    沈晏清说了一声“好”,便走了。

    绕过一个弯,他的背影消失在朱红的宫墙掩映下。宫墙外植着树,风吹叶动,连着树影也摇曳起来。

    柳兰陵一直看着沈晏清离开的方向,过去了一柱香都舍不得动。

    直到远山的钟声被敲响,他才恋恋不舍的回承明宫去。

    柳兰陵的住所在承明宫的南七区,别名扶风苑,都是一些筑基弟子居住在这。他天资还算可以,因此分配的院子就在扶风苑的正中心。今天他回去的迟,窗子里亮了光,已有人在里面点了灯在等他回来。

    推门进去,刚好王月卿将两个做好的菜端着上桌。她为了方便干活,将长发盘起了,小家碧玉的长相,被灯映着,也有几分的温柔缱绻。

    她想着柳兰陵今日被去罚做活,肯定心情不是很好,因此早早的回来,费了很久的功夫才做好这么一桌子家常菜。一条煎过的红烧鱼、炒土豆丝、红烧肉,再一道鸡蛋丝瓜汤。她厨艺一般,但用心去做,滋味也是很好的。

    转过身看见柳兰陵满面春风的回来,她打趣道:“不过是擦擦宫瓦,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想着你早些回来帮帮我的。”

    擦宫瓦的活,不过一个时辰就能做完了。被罚做活是没有月板拿的,昨日柳兰陵与沈晏清说话是坏了规矩不假,但不算多大的错。更何况柳兰陵是弟子身份领了做杂活的任务,翠微宫的尚仪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利,叫弟子不顾修行一整日都在挨罚。

    柳兰陵端起饭吃了几口,他也饿了。不想王月卿多管他的事情,更不想让王月卿知道自己和沈晏清说了那么多的话,敷衍道:“那老不死的嬷嬷刻意刁难我,你当我想做这么久。”

    王月卿想了想:“不如我明天替你去做苦工,你留在家里修炼?”

    “再过一个月就是文武比试,你想要的柳叶刀得用三千月板换,我们手头上还差两百的月板,我做这些杂活手脚快,你在家只要安心修炼就行了。我去挣来。”

    月板是整个琴川中最为流通的交易货币,而月板的来源,必须是去太墟天宫中做活由太墟天宫的管事发放、亦或是与太墟天宫中的人做交易。

    许多珍惜的法器、丹药、阵法盘都是只能用月板交易的。也正是因此,一些太墟天宫的一些内宫弟子也会去做杂役的活,就为了从管事手上得到月板。

    有人替自己干活自然是好的,可一想到明天有机会能在看到那位玉芙楼里的美人,柳兰陵当即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有一种自己下午那会儿那些肮脏的心思已都被王月卿看穿的恐惧,他恼羞成怒的将手里的碗摔到桌上:“你还管起我了,是不是?”

    王月卿连忙道歉:“相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月卿在算:“有了趁手的武器,这次比试相公你就能出头了,连武将军都会看重你也说不定。那尚仪说不准也是有亲属子弟也想着要靠这次比试出头,所以才刻意刁难你的,就想着要你荒废武艺,你可不要中她的计啊。”

    “这还用你说?”柳兰陵觑着眼看她,觉得这张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衣服洗了没?”

    承明宫禁法得尤其严格,就连衣服都要自己手洗。他的衣服都是王月卿洗的。

    王月卿觉得柳兰陵瞧上去心情不好的样子,讨好道:“一早上就晒出去了。”

    王月卿出自琴川外过山的小王家,主家的祖父是金丹修士,父母皆是筑基修为。小王家虽然比不上柳氏,但柳兰陵一个分支的次子能与她结为夫妻,若非两人青梅竹马,一路扶持,怎么算都是柳兰陵高攀。

    柳兰陵挑不出王月卿的过错,心里更是恼怒到了极点,吃过饭将碗丢回桌上:“我去修炼了。”

    王月卿追着问:“那明天是我去擦宫瓦吗?”

    想到王月卿要他明天见不了那美人,柳兰陵怒道:“尚仪罚的是我不是你,男子汉该有自己的担当,我做错了,去接受惩罚的人就是我,如果要你替我受罚,这成什么样了。在你眼里我是这样懦弱的人吗?”

    他话说得很冠冕堂皇:“你在家修炼就行,差的那两百月板我会想办法的,不用你操心。”

    王月卿看着自己外表风流倜傥的相公,心里浅浅的泛起涟漪,非常的感动。

    第135章 135

    天尚未完全的暗沉下来, 天际线橘色的夕阳将云染作近乎妃色。

    隐逸着的群星光芒很淡,沈晏清眯着眼瞧了一会儿,将自己一颗怦怦直跳的心安抚下来,才阔步走进玉芙楼。

    穿着宫裙打扮的几个宫人正举着被铁杆绑着的火折子, 去点挂在房檐下的八角玲珑雕花灯。才走近, 有人开了扇门请他进去:“天君有吩咐, 说他酉时会来, 请沈公子多等片刻。”

    听见这句话, 沈晏清只得垂下眼, 愣愣的说了声“好”。

    他坐到桌前, 桌上的茶才有人来换过新茶,夏日的天气热,如今倒出来还是温热的。沈晏清给自己倒了一杯,沾了沾唇但怎么也喝不下。

    坐立难安了半个时辰有余, 该来的总是要来。

    酉时还未到, 明鸿来得要比他说得早的多。

    他进屋后, 越过百花玉屏风。晚间穿堂的风沿着看不见的路途,顺着外头檐下挂着的占风铎, 再吹向屋内屏风后镶了宝珠的螭纹漆木壁柜上挂着的薄玉龙。

    玉片碰撞间,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

    沈晏清低着头坐在桌侧,乌黑的头发随他的动作垂下来一半,被吓得惨白的脸蛋只露出个瘦削的下巴。

    也不知道是不是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 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 身上每一处的盘扣、带子都警惕的绑得很紧。像只躲在重重草木深处一只皮毛柔软的小兽,他时常舔舐自己的毛, 把自己爱护得很好,深怕有人找借口将他剥了, 再用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说是他的错。

    但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呆愣愣的坐在原地,都叫人喉咙发紧。

    明鸿走过去将他的头发别到耳后,抬起他的下巴,因此露出微红的鼻尖、一点红焰焰的嘴唇。

    明鸿道:“怎么还不高兴,今天不是让你出去玩了吗?”

    只要有一日住在这玉芙楼,沈晏清就有一日的不高兴。

    但这样的实在话,只要说出去,明鸿就会掐住他的脸,将他摁在桌子上,好好的教他什么话能说、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他不犯这个蠢,也不想搭理明鸿,叫他兴致愈高。

    明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说:“说些让你高兴的,焉耆国的事情拖得太久,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

    这事半月前方回就报了上来,凌霄一死,昆仑剑宗虽然将此事藏而不发,但其门客弟子早就隐隐听到了风声,被这件事彻底的击垮,因此节节败退。

    西域已成了太墟天宫的囊中之物,事关重大,方回不敢擅作主张,只能由明鸿亲自去一趟。

    沈晏清听说明鸿不在太墟天宫,当即眼睛都亮了起来:“真的?你去几日?”

    “真这么高兴?”明鸿忍不住磨牙,他早就知道沈晏清是个没心肝的蠢鸟,揣怀里捂上个个把年都不一定能开窍融化,但看他这样,仍不免丧气。于是存心吓唬到:“不如你和我一起去?”

    沈晏清以为明鸿是认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要乐极生悲,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吞吞吐吐的给自己找借口:“我可不要去西域,那里都是沙子,天气这样热,我会被晒死的……我在玉芙楼里一定听话,我就在这等你吧。”

    他小声的说叫自己听了都心虚的话:“我又没想过逃跑,你干嘛看我看得这么紧。西域那么远,可不得累死我。”

    且不提一路上明鸿会想些什么不要脸的手段来折磨他,就光光到时候一日十几个时辰的对着这位天君,他就度日如年,恐怕人都得瘦的脱相。

    明鸿轻轻的笑:“我姑且当你说的是实话,就算不是真心话,你也最好给我记住今天你和我说过的话。”

    “翠微宫没有人守着终究是不行的,我从昆仑剑宗召回了一位金丹真人,他明天会来见你。有事尽管吩咐他去做就行,不要亲自动手。这天下四海八荒五域七十二国,没有我明鸿做不到的事情,也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不在翠微宫,主事的是你,而不是他,记住这一点,不要叫奴仆逾越了你,让我丢脸。”

    沈晏清这边还在琢磨到时候翠微宫里会有什么事,明鸿树敌众多,要是有人杀进翠微宫来了,他是绝不可能上去送死的。另一边,尚食敲过门,宫女们提着食盒,款款的走过来布餐。

    这顿饭,他吃得既是欣喜,又是忐忑。夹了几筷子的八宝兔丁放在碗里,没吃几口沈晏清就要眨着眼睛去瞥瞥明鸿,心里古怪起明鸿什么时候有这定力,能容他吃完一餐完整的饭。

    他当自己偷看的技巧很隐蔽,往嘴里塞了一口后,故意慢吞吞的嚼着。

    浑然不知没什么比他这双乌漆泛着亮光的眼睛更好懂的东西了,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他的脸上。

    知道他想拖延时间,明鸿阴恻恻的凑到沈晏清的耳边恐吓他:“等下一回槐江山的撞钟声传到玉芙楼,我脱了你的衣服,要是没见你的肚子鼓起来,可就要用别的东西来填了。”

    沈晏清好不容易憋出点坏心思立即散得一干二净,明鸿太过分了。他的眼睛里沁出盈盈的湿光,他立即站起来端起最近的一盅墨鱼羹,捧着想要灌进肚子里。

    还没咽下几口,那悠远的钟声“铛铛铛”的响了。

    恐怕就是明鸿这个坏胚故意掐着点说的。

    沈晏清端着碗坐回椅子上,又气又委屈的心想,早知道一下子就到酉时了,他就不该喝这羹汤。他早该知道的、他早该知道的,就算真吃饱了肚子又能怎样,他被明鸿耍的团团转。

    明鸿随便说点什么吊着他,他就傻乎乎的去做了,落进陷阱里去。丢了脸不说,待会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沈晏清一副被气着了的小鹦鹉姿态,他歪着脑袋瞪明鸿,眼睛红通通的,那几滴盛着的泪珠被他忍着迟迟不掉下来。

    嘴巴虽是紧紧抿着的,但他若是要说话,明鸿猜都猜得出他要说什么。无非是“你欺负我”、“你好过分”,这些软绵绵话只能叫人气焰嚣张。沈晏清勉强懂一些,才不说话。

    明鸿莞尔一笑,他这张皮相本就该当属人间一绝,平常如春风和煦,不过春暖乍寒,骨子里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冰冷,此刻看来倒颇有些冰雪消融的意味。

    他冲沈晏清招招手:“过来。”

    “今天不做,你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见沈晏清迟疑,明鸿似笑非笑的补充了一句:“只限此时、此刻。”

    话里的意思是,错过了他这会儿想温情的劲,是沈晏清自己把握不住机会,等会儿他再干出些什么事情,就别再哭着喊着的求他了。

    沈晏清当机立断的扑进明鸿的怀里,他觑着眼去偷看明鸿的脸色:“我让你抱了,你不准说话不算数。”

    明鸿搂着沈晏清的腰,将下巴抵在沈晏清的肩头。

    他抱得很紧,正闭着眼,嗅着沈晏清发丝间气味极淡似花香般的甜香。

    沈晏清原以为明鸿不会回答他的话了,过去了很久,明鸿抱了他很久,壁柜上的薄玉龙随风晃个不停。

    良久以后,明鸿轻轻的“嗯”了一声。

    太墟天宫蜿蜒的朱红墙道间,传来一阵极其嘈杂的脚步声,这些人越是朝着翠微宫的深处走,便越是放缓脚步,行至玉芙楼下,挺直的背脊便一寸一寸的弯下去。

    上了楼,更是干脆跪在了扇门前。

    骤然间一切寂静无声,连薄玉龙的玉片都凝固了。

    明鸿突然的睁开眼,松开了抱着沈晏清的手。他站起身,冷着脸理了理衣服,站在门口侍奉的宫人从外向里推开扇门。

    沈晏清看着明鸿的身影一点点地融进了这浓重如墨的夜色中。

    第136章 136(修)(修)

    很难形容当沈晏清看着明鸿离开的背影时他内心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明鸿那张与李煦几乎一般无二的脸,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以为自己见到的是李煦。

    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他立刻回过神, 晃了晃脑袋, 明鸿怎么会是李煦呢。

    桌子上明鸿的碗碟没有动过, 他来玉芙楼一趟, 就纯粹的为了这样慢条斯理的捉弄沈晏清。

    性格如此恶劣的人, 除了那张脸, 明鸿和李煦完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沈晏清坐回自己的位子, 慢吞吞的吃过东西,明鸿不在玉芙楼后,连饭菜的滋味都变得美妙起来。

    外头候着的宫人等钟声响过,才进来收拾。

    他洗漱过, 穿着素白的内衫, 翘着腿, 捧着脸趴在床上看书。

    书是从床头的书架上随手拿的,整册的书是用一整块青色的蛇皮绑起来的, 摸上去像是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块,冰冰凉凉。书封上没有写书名,翻进去用了掺了金粉的特殊彩墨写了东西。里面教的是一种凡人也使得出来的暗器手法,最简单的办法是将细针藏在手心, 随着巧劲用力的甩出去。

    再往后翻, 难度便一点点的增加了,不过好在写书的人极其贴心的在旁边附了图。

    沈晏清不想学什么, 他只是觉得这有趣。

    跟着书上的图比划了几下,体内的灵气运行过七回小周天, 他的眼睛就要一眨一眨地眯起来,准备睡下了。

    红木雕琢的扇门窗棂繁琐,微亮的光从那窗棂的小孔中,被分成一缕一缕的光束,照进昏暗的房间。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人还睡眼惺忪的困顿着。

    沈晏清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床边站着人,他猛地睁开眼,头一天回到玉芙楼时来给他送药的那两个宫女,正端着药在等他醒。

    与此同时,那总是一声一声、如最无形的束缚般的钟声再度响起了。

    沈晏清见了盘子上端着的苦药,他整个人都要垮下来,眼巴巴的问:“明鸿不在,我能不能不喝这个。”

    这俩宫女是聋子,听不见他的话,无视了沈晏清撒娇般的讨价还价。

    他只好捏着鼻子照着规矩,一口一口的喝下了。明明昨天就没有人看着他吃药。

    吃过蜜饯后,蜜饯的甜味勉强盖住了那阵泛酸的苦味,沈晏清算着时间,打算看书消磨了时光后,等到下午再去承明宫找柳兰陵,骗来他的探亲令。

    现在他被困在太墟天宫内,不清楚外界的情况,不知道凌霄有没有在找他。在得知金玉开就是明鸿后,他对金玉开的爱意颠倒逆转成了恨。只能将出逃太墟天宫的希望全盘寄托到凌霄的身上。

    可凌霄的杳无音信,又令他不免感到心乱。

    他偶尔猜测过凌霄是不是腻歪他了,所以躲着他、不见他。也是,毕竟在北域的梦境里,他长得那样丑,两人还吵了一架。

    一开始沈晏清确实是生气的,凌霄为什么不和他说真话,不把自己是妖怪的事情告诉他,还将他一直困在梦境里。难道想困住他一辈子吗。

    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他的气消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了悲愤。

    他想找凌霄说个明白,他们之前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稀里糊涂的在一起了,又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了,沈晏清不甘心。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门口的侍从进来通传说翠微宫住着的另外一位金丹修士要来玉芙楼觐见。

    沈晏清这才依稀记起昨天明鸿走之前,与他提点过这件事,叫他不要露怯。

    哈哈,狐假虎威明明是他的拿手好戏,沈晏清得意道:“他要是来了,你叫他进来即可。”

    侍从低着头出去了。

    片刻左右,几个宫人开了侧边的扇门,一个穿着正红窄身官袍的道士走了过来,两侧肥大的袖子几乎要垂到地上,夹白的头发用布扎起。嘴上两撇细胡子被修剪过,模样儒雅正直,风度翩翩。

    沈晏清原本想着要端着架子,坐在玉屏风后不出来见人,可一见到这人,他立刻坐不住了。

    建平进来后,先去往了侧房的茶室,未等他吩咐,几个宫人沏了一壶用水晶壶装着的胭脂相思茶送了上来。茶色如胭脂,通体血红,在茶汤上浮着几片细茶叶,随水汽洇润缓缓隐现一个面目模糊的美人模样,建平真人深呼吸一口气,将茶烟吸入鼻中。

    这胭脂相思茶喝的不是茶汤的回甘清香,而是这茶烟。闻过这茶烟后,在心中勾勒自己相思之人,等到面目显露完整,就能静心养神,增长神识,对修行大有裨益。

    此茶天下间唯翠微宫独有,是明鸿天君的独创。

    建平闻了茶烟,正要在心中勾勒人的面目,他想不好自己有什么相思的人,一时间毫无头绪,沈晏清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

    前世在万华峰杀了他的人就是建平真人,他不可能忘、也不能记错。

    就是这建平送的怪贺礼,他一打开,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立即死了。

    建平被惊动,睁开眼瞧见沈晏清,心中的茶烟消散了。

    沈晏清一掌拍飞建平手里的茶盏,他的情绪向来外露,嫌恶的说:“你怎么会在这。”

    上一回在问心峰遇见建平,为了隐瞒身份,他才不得不装作不认识这个杀人凶手。可现在不一样,明鸿都已经知道他了,他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装的了。更况且,建平是昆仑剑宗的人,怎么会来太墟天宫,还进了翠微宫在他面前坦荡自若的喝茶。他怎么好意思喝茶的。

    胭脂茶粘了袖子,湿了建平的半边衣服。

    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缓缓道:“天君在西域处理事端,难道你不知道吗?”接到明鸿的命令时,他也感到了诧异,不明白为什么。虽心有疑惑,但还是过来了。

    “我是说——”沈晏清正要大骂,他其实更想直接杀了建平,但他忽然的在建平的风轻云淡中明白了一些从前未曾想明白的关节。

    翠微宫作为如今是天君的明鸿的住所,只有太墟天宫的直系弟子、长老才可以出入,那些挂名的客卿门客绝没有这个资格。

    而且一般的直系弟子还进不来这里,非得是最核心的那一部分——

    建平真人本就是太墟天宫的人。

    他是太墟天宫安插进昆仑剑宗的内应。

    见沈晏清止住了话,建平道:“反应过来了?”

    沈晏清往后退了一步。

    他惊悚的想到,与他本无冤无仇的建平要杀他的原因:“那次是明鸿叫你来杀我的,是不是?”

    他离开太墟天宫,委身于凌霄,还闹得天下皆知,无疑是叫太墟天宫的这位天君脸上无光。当年的那场结契大典,若是成功的办了,明鸿就要沦为天下的笑柄。

    所以明鸿派人来杀他?

    真正要杀他的人是明鸿。

    沈晏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中又带了一丝的信服。是啊,明鸿本就是这样喜怒无常、狠辣阴毒的人。早在南陵城戏台重逢之前,他就怀疑过,自己要是遇上明鸿,定会被明鸿剥皮削骨的砍死。

    这次明鸿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本就叫他不安,原来是因为明鸿已经杀过一次了。

    这百年里不布置通缉也正是因为明鸿叫人杀了他,所以根本不需要再去寻找他的下落。

    建平的舌头抵在上颚,他迟迟不说话。

    这对沈晏清来说,相当于默认。

    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后怕与绝望,叫沈晏清浑身颤抖着:“就因为、就因为,我离开了他,所以他把我杀了?”

    他语无伦次起来,眼泪掉的很轻易:“就算我做得再怎么不对,他怎么可以杀我。我本来就没想、我本来就不想和他在一块的,是他软禁我,把我困在这,他这样对我,我早就和他说过我不喜欢了。我和他什么关系都不是,不管怎么样,他凭什么杀我,明明错的是他。”

    听到这句,建平立即抬起头看沈晏清,认真的说:“天君是不会有错的。你要死,是因为命里该死,而不是有人要害你。世间万物都有他运行的道理,你心存偏激,会活得很痛苦。”

    建平指着心的位置说:“你的命格就在这里,听听自己的心声,顺应天命吧。”

    这群太墟天宫的疯道士!!!

    沈晏清通红着眼睛,他恨到了极点,正发抖着流泪。

    见他哭得这样可怜,建平才叹了一口气:“你不该回来的。”

    沈晏清是明鸿天君的情人,他在太墟天宫中的地位极为尴尬。

    细究起来,他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但他服不了众。这个服不了众,并非指沈晏清的修为、气度叫人不服气。而是他的命格。

    这在太墟天宫内部的长老中,并不是一个秘密。

    沈晏清与明鸿,是天生相克相杀的命格,对明鸿非常不利。

    这样的人,太墟天宫内知道内情的人都奇怪过明鸿为什么要将沈晏清留在身边,不如早早杀了以绝后患。

    否则不管凌霄再怎么的强势,太墟天宫的人也不至于如此怕他、怕到趁着明鸿闭关,把将沈晏清送上万华峰去。要知道这丢的可是明鸿的脸面、太墟天宫的脸面,传出去岂不是叫全天下以为他们是怕了凌霄,毁了这千年万载的声誉。

    这件事在发生前,太极宫的碧霄仙子算出只要将沈晏清送去昆仑剑宗,就能化解明鸿的死局。

    于是,太墟天宫上层分做了两派人。

    一派认为该将沈晏清送走,送得越远越好。而另一派主张将沈晏清直接杀了。

    一开始主张送走的那派人赢了,后来是想杀他的那派赢了。

    建平属于后者,他从始至终,也一直觉得沈晏清该死,命格是不会有错的。

    “你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建平摊开手劝慰道,“再纠结过往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只要你听话的待在玉芙楼,有天君在,没人能伤得了你。你已经死过一回了,为了天君,我们也不会再想着杀你了。”

    第137章 137

    沈晏清死死地咬着牙后槽, 看着建平的毫无愧疚之情,他的恨意更是攀升到了顶点。他拽住建平的衣领,一拳掀了上去。

    由于建平一开始并无防备,沈晏清的这一拳确确实实的揍到了他的脸上。

    但建平应该是修行过肉|身|功法, 揍上去的时候, 他的皮肉像是裹了棉花般的柔软, 将沈晏清的拳头裹了进去, 再迅速的恢复原状, 几乎是毫发无损。

    沈晏清愣了一下, 还想再揍一拳, 这次被建平躲开了。

    他并没回击,仰着头往后瞧了瞧,一群侍从鱼贯而入,戒备的站在沈晏清的四周。

    “真愚蠢啊, 太墟天宫禁武, 你难道不知道吗?”建平抓着沈晏清拽着他衣领的手, 一根根的掰开沈晏清的手指,“更愚蠢的是什么, 你知道吗?”

    “更愚蠢的是你没有直接打死我,接下去几天你会在禁闭室里渡过。哦,你还不知道禁闭室是什么,天君太宠爱你了, 从没有关过你禁闭。”

    当沈晏清的手指被掰开, 候在一旁的几个侍从立即一拥而上地绑着了他的手,压住他的肩膀。沈晏清不服气, 任抬着头,怒气冲冲的瞪着建平。

    他脸上的泪痕已干, 此刻只剩下了滔天的怒气。

    建平道:“不过你马上应该就能知道了。我原本在想,天君此去西域少不了十天半月,你要是惹出什么事情,连累我被罚,可就遭殃了。正好,你进了禁闭室反思,应该会安分许多。”

    “对了。”他讥讽道,“应该不是你不想杀我,而是你的拳头太慢太轻,你杀不了我。就算我站在原地,叫你打上几百拳,恐怕也伤不到我的一根头发。”

    “你!”

    建平摸着自己的胡子道:“带去禁闭室,先关十天。”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这几个侍从便要拖着沈晏清,将他拉出去。

    沈晏清挣脱不得,他不想自己太没面子,愤愤的怒道:“松开我,我自己走。”

    没有人理会他的。

    他被压着出了玉芙楼。沈晏清骂骂咧咧了一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一个劲的重复自己才是受害者,明鸿和建平是杀人凶手。

    才说出“明鸿”两个字,站在一侧的大宫女双目如刀般的剜了过来,粗糙的手当即捂住沈晏清的嘴,她警告道:“如此大不敬,再有下一次,就掌嘴。”

    翠微宫内没有这所谓的禁闭室,要关得关到临近的太极宫去。

    日头正好的艳阳天,沈晏清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们越走越偏僻,最后走过一面宫墙。

    这道宫墙的背后,远远望去林立着一栋栋白色的高楼。

    这一栋栋极窄的高楼挨得很近,几乎贴着的,楼房的墙体没有窗户。就连它上头涂着的白,也与中域白墙黛瓦那般温润的白有着很大的差别。

    这里的白,是一种森然、阴郁的白色。

    靠近后,那绕堂穿梭的风里都似乎带着哀嚎。沈晏清被压到了一面楼前,这里很寂静,寂静得连鸟叫声、虫鸣都没有。

    方才捂过沈晏清嘴巴的宫女找来了看守:“银花婆婆,给你送来了新人。”

    看守是个年纪颇大的道姑,一身的衣服上下缝上了近几十处不同颜色的补丁,满头的银发,鬓边插着一支看上去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银花簪子,皮肉皱着,双眼却相当的清澈犀利。

    她扫视了一眼沈晏清的脸蛋,沈晏清正抬头,看着她。他仍是不服气的。

    银花婆婆笑了:“还很活泼嘛,宫里很少有这样活泼的人。真是可惜,要被送来这里。”

    大宫女道:“是翠微宫的。”

    她话还未说完,银花婆婆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他是谁,明鸿要心疼喽。”

    大宫女认真的说:“规矩就是规矩,即使是天君也不能逾越。”

    银花婆婆不问沈晏清为什么来这里,只惋惜的问:“要关上几天?”

    大宫女回道:“建平真人说先关十天。”

    “先关十天?”银花婆婆着重强调了“先”字,她嘿嘿的笑了两声:“那便必定不止十天,他想关到明鸿回来为止。”

    “你将人放在这,我送上去。”

    大宫女点头应是,叫侍从松开了绑着沈晏清的手,几人排作一队,慢慢的走了。

    沈晏清揉着被掐疼了的手腕,戒备的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

    他还不明白目前的情形,以为禁闭室应该只是一间叫他去反思的房子,警惕的对银花婆婆说:“我没有错,要说有错,那就是建平先动的手,他杀过我。所以你不能关我。”

    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搬出明鸿来。顾忌着明鸿,这些人应该也不会为难他。

    可沈晏清心中记恨着明鸿派人来杀他的事情,明鸿要远比建平更可恨,他不要承明鸿的情,本来他都不必被困在这,他是被明鸿抓进来的。

    “瞧瞧这,果然还是孩子脾性。”银花婆婆笑吟吟的,“在这幽深红墙之内,是非对错并不重要,你若是执拗这一点,会吃很多的亏。”

    “算了,你现在是不会明白的。”银花婆婆对着沈晏清,她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两指对着沈晏清轻轻一点,“好了,随我上去吧。”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法术,更像是一种法随言出的禁制。

    银花婆婆从楼房的侧门处往上走,她鬓边的那支银花簪亮起来,这里的楼道十分矮,阶梯很高,要人走得很吃力。

    这对银花婆婆来说,却好似如履平地,她正在思索要将沈晏清安排进哪间禁闭室。

    她有了主意:“四楼第七格子里的小子早上死了,换成你进去,应该再好不过。”

    沈晏清不要,但是他说不出话来。

    从刚才起,他的身体就开始不受控制的随银花婆婆的动作开始行动。

    无论是上楼,还是一言不发的跟着银花婆婆,都不是他真正想做的事情。直到现在,他才隐隐觉得有些恐怖,想掉头跑回玉芙楼,这片白楼藏在深宫中寂静得像片墓地,阴暗、深沉,只有银花婆婆一人的自言自语。

    走到了四楼,逼狭的过道两侧便是一条条囚笼似的房门,沈晏清的余光一瞥,一个骨瘦如柴形似骷髅的人猛地冲到门上,细瘦枯黄的手指扒着门。

    它嚎叫着:“银花婆婆,我错了,我不该嫉妒同门,您放我出去吧。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数,已经十年过去了,您放我出去吧。”

    沈晏清的心跳一顿,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

    “你的心跳得很快,是知道害怕了?”银花婆婆没有理会这个人,她停下脚步问沈晏清,“是害怕吗?”

    顿时,那寂静被打破,似近似远的哭喊、求饶、低泣一阵一阵地传出,那不是风声,而是很多很多不同的人的忏悔声。

    “我错了,放我出去。”

    “好痛苦、好痛苦,有没有人和我说说话。”

    “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仔细一瞧,这些呓语般的声音竟就来自身侧。

    沈晏清寒毛乍起,觉得毛骨悚然起来,恨不得能直接变回原型,找个安全的地方缩起来。

    银花婆婆摇了摇头,她点了点一间禁闭室,那门便开了。

    进了禁闭室,沈晏清才意识到外面的那些人的表现没有夸张。禁闭室说是室,其实很小,天花板很低,四周方正窄小。人进去后只能很勉强的坐下,他本来想着进了禁闭室后睡上十天来打发时间,可现在看来,人连躺都躺不了,就更别提睡觉了。

    才进去调转了方向,意识到身体已经能由自主控制后,沈晏清立即想往外逃,门已经关上了。

    银花婆婆悠悠道:“禁闭室虽被归纳在各宫内,但它所在的地界有单独的名字,这里叫忏悔林。四十九宫内原先有四十九座忏悔林,最高的忏悔林曾有十八层,但现在只剩下四十八座了,各种原因不是你能知道的。但在我下去之前,我且问你,现在知道错了吗,现在后悔吗?”

    沈晏清站得很难受,他的脑袋顶住最顶上低矮的天花板,房间内没有窗户,里面闷热潮湿,才站一会儿,就热得出了一身的汗。

    他虽然觉得这里很可怕,但并不后悔自己揍建平。

    就算有后悔的,也是因为自己实在弱小,并没有对建平产生什么伤害。

    沈晏清怒目而视,他的脾气很倔强,气哼哼的说:“我才不后悔,我说了我没错。”

    银花婆婆笑起来:“我遇到的大多数人第一天都是这样和我说的,我三天后会再来问你的。”

    银花婆婆走后,银花簪的光亮消失了,忏悔林陷入了黑暗。

    这里的黑和夜晚的黑又有些细微的不同,就算夜晚多么的漆黑,但不管怎么样天际的星光、月色、远处的灯火,总是能隐隐看见些什么的。但禁闭室里却是像失明了一样,即使将手放在眼睛上,也什么都察觉不出来。

    同时黑暗也不意味着寂静,那些低语的忏悔声却越来越大。

    关十天就关十天。

    沈晏清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委屈的想,凭什么啊。

    他实在爱哭,眼泪又开始吧嗒吧嗒的掉。

    但他不后悔,他没错。

    ·

    王月卿提了两个食盒往太极宫的忏悔林走去,忏悔林并不是指一片树林,而是一片林立的高楼。这是太墟天宫弟子最害怕进去的地方,一旦被判入忏悔林的禁闭室,就相当于被判了死刑,就算没死,只待了十天半月,出来也会性情大变。

    也正是因此,所有与忏悔林相关的任务都会有非常高昂的报酬,就算只是给关在禁闭室里的人送些吃的,这样轻松的活计,也会有好几十的月板。

    她的丈夫柳兰陵像是和擦宫墙的事情杠上了,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一直待在承明宫。柳兰陵叫她不要担心大比的事情,但她怎么能不担心,为了筹集到能换武器的月板,她才冒险接下与忏悔林相关的任务。

    一路上,她想着与她关系交好的几个姐妹与她叮嘱的话:“不要和禁闭室里的人说话,一下都不要。这个任务最多只能接五回,之前就有人贪财,一直做这个任务,最后某天夜里发疯,用刀子割破了自己的喉咙,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忏悔林的管事是银花婆婆,有传闻说她该是元婴期的强者,曾是太极宫的宫主,因为她活了太久太久,她一直住在这忏悔林里,只有元婴期的强者才能抵挡忏悔林的怨气。

    王月卿还未到忏悔林,她远远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宛转悠扬,清脆悦耳。她没有听清在唱什么,单纯觉得很好听。以为是从忏悔林传出来的,可越往里走,这似远似近的歌声就像飘渺的风,消散了。

    银花婆婆坐在一堵白墙下,正在绣一面扇子。

    王月卿头一次见到书上才有的大人物,手足无措地差点不知道怎么行礼。

    银花婆婆抬起头瞧了她一眼,咧嘴笑得十分开心:“我刚刚听见不悔鸟唱歌了,真好,我有一百多年没有听见她唱歌了。你听得到吗?”

    王月卿心想会不会是她进忏悔林前听到的那阵歌声,正要说话赞赏这歌声,明明刚才还是笑着的银花婆婆突然神情一变,疯癫的狰狞道:“你应该听不到的,她是唱给我的。”

    见银花婆婆这形似癫狂的模样,王月卿不敢承认了,于是立刻摇了摇头:“我没听到。”

    银花婆婆没有理她,转头竟自己唱起歌来,但她的声音喑哑难听,难以与方才的歌声媲美。她丢掉手里的东西,捂住自己的脸,老泪纵横的哭起来:“我老了,我太老了。不悔,你为什么还不悔。”

    第138章 138

    一时之间, 王月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了任务换取奖励的。但银花婆婆现在的这副样子,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好在过了一会儿后,银花婆婆就恢复了正常:“你上去吧, 从最上一层开始, 一层层的往下送。”

    任务里提到王月卿只要给一栋楼送食就行, 她弯着腰爬上顶层, 再从最上层, 按照银花婆婆的吩咐一层层的往下送。食盒里装着的是白面的馒头, 这对贫穷的凡人来说, 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食物了,但对于向来锦衣玉食的修仙者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

    打开食盒的那一瞬间,她有些诧异, 但忏悔林是个很特殊的地方, 就按照接下任务时玉简中写好的要求, 将手里的馒头丢到禁闭室的门口。

    最顶层只有一个房间,室内黑洞洞的, 她不敢多看。

    随身携带、用来照亮的萤火石照在自己的脚下,再往下走,房间多了一些。

    越往下走,每层禁闭室的数量就越多。而里面的人就越是饥饿, 几乎是迫不及待, 像是饿极的野狗,还等不及她将手里的馒头丢下, 就猛地扑抢过来。将王月卿吓了一跳。

    要不是被拦着,她甚至怀疑, 这些被关在这里被饿疯了的人会将她连同着一起撕成碎片。

    “我知道我错了,你帮我再去求求银花婆婆吧。”

    “再给我一个、再给我一个吧。”

    “如果我当时没有掐死他,我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了。哈哈哈我后悔啊,要是我将他的尸体埋得再远点,是不是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里的人全部疯疯癫癫的,好似没有常人的逻辑。

    一栋楼十一层,她挨个将馒头放下,走出楼房时,原先似疯似癫的银花婆婆不见了。她站在楼下向外眺望,见到在忏悔林包围住的入口处,零散走进来三四个同样提着食盒的人,这几人像是已经受过了银花婆婆的提点,自顾自的走进了附近的楼房,给被困在禁闭室里的人送食物。

    七天后,王月卿又收到了这个任务。

    想起自己上次回去后,竟然得到了一百五十个月板,她的心摇摆起来,再做一次应该没关系的,只要再给这些人送一次吃的,就能凑齐给柳兰陵的法器,这实在太划算了。

    更何况这是在宫门之内,还会出什么事情呢。

    思虑了片刻,最后她还是踮着脚从分发任务的傀儡手上揭下了这条任务。

    她提着从尚食局领来的食盒,再次前往了太极宫的忏悔林。琴川一入夏便是连着的艳阳天,唯独进了忏悔林,终年不化的浓雾裹挟着亡灵的怨气,仿佛永远是日暮黄昏的死气沉沉。

    王月卿原想过自己要再遇上那疯疯癫癫的银花婆婆要如何是好,但她今天很是走运,到白楼下时,并没有听见银花婆婆的声音。

    她按照上一回的流程,小心翼翼的爬上了最顶层,再一层一层的往下送食物。

    被关在禁闭室里的人依旧是饥肠辘辘的,饿得像是这几日里都没有人来给他们送过食物。食碗里空空荡荡,被萤火石照过,上面敞亮的像是被舔过似的。

    王月卿越是往下走,见到这些人的惨状,她心生可怜的同时,看着这些人诚惶诚恐的讨好,也升起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直到她走到第四层,低矮的禁闭室宛若一个个叫人窒息的牢笼。

    她一个个的数过去,数到第七间,地上的食碗里上一回王月卿丢下的馒头还安然无恙的放在地上。她很确定这是自己七天前丢下的馒头,因为时间过去,这个馒头已经发黄变馊,边上有一圈四个指甲印,是她上回来没留意才印上去的。

    ——这人怎么不吃?

    王月卿回去后也稍微了解忏悔林内禁闭室的制度,这座白楼的禁闭室按照每个人犯下的错误大小排列,而一个人能犯下的错误和他的能力成正比。越是往上的人犯下的错误便越大,这同样意味着在白楼上层被囚禁的人实力越强。

    实力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资质,更包含了他的心性、意志。

    忏悔林中的怨气与哀嚎恰恰是最能摧毁人意志的磨难。

    被困在禁闭室里的每一个人都精神崩溃,没理由住在这间格子屋里的人会为了所谓的骨气,不吃这对修士来说低劣的食物。

    王月卿怀疑这里面的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就想往那黝黑的深处看,黑暗中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朝着她睁开来。她只看见了这双眼睛,一双懵懂、单纯的眼睛。这太像是动物的眼睛了,却没有动物的戒备,他的瞧过来,就是单纯的往这里瞧着看,而没有任何的意义。

    即使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之下,王月卿还是被吓得连连后退,惊恐之下,她忘记了不能和禁闭室里的人说话的禁忌,情不自禁地抱怨起来:“上一回我送来的东西,你怎么不吃?”

    ——总算等到人来问他这个问题了。

    沈晏清恨得牙痒痒:“这怎么了,你们把我关进这里,又给我吃这种东西,不就是想饿死我吗。我偏不吃,我看你们把我饿死了,到时候怎么和明鸿交代!”

    这句话他早就想好了,可银花婆婆偏偏就是不来问他这个问题,叫他越想越气。

    他原本是不想提明鸿的,毕竟明鸿也不管他的死活,但威胁人的时候总要把自己说得厉害些的。

    王月卿见沈晏清如此大胆的提着天君的名字,不由得好奇起来:“你是谁?是犯了什么错进来的?”

    沈晏清跳脚般的暴怒起来:“我没错!”

    怨不得沈晏清如此反应,这看门的银花婆婆一开始隔了三日来问他知道错了没,后来就是每隔一日、半日、乃至三个时辰的来问他一次。

    随来的次数增加,她脸上的笑意也慢慢减少了。

    十日之期早就过去了,建平这个阴险小人竟谎称自己被他这一拳揍得身受重伤,延长了沈晏清被关紧闭的时间。

    眼巴巴等着出去的沈晏清,听到这则消息时愤怒极了:“他撒谎,我进来前他还笑我打得太轻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

    银花婆婆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阴魂不散的问他:“只要你认错,我就替你改了日子,把你放出去怎么样?知道变通的人,才能在修行一途上走得更远,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啊!我才不认错,我没错!”沈晏清的小鸟脑袋很执拗,“你们等着吧,等我出去,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不就是被关在站不直、躺不下的黑屋子里,听一群疯子碎碎念吗,这里比起北域可怖惊悚的万福镇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沈晏得意洋洋的想,他曾在冰冷森寒、吐雾化雪的北域,行走上整整几个月:“区区忏悔林,还不足以叫我屈服。”

    原本王月卿见还能和沈晏清对话,以为他应该还算是个正常人,但看他现在也像银花婆婆般突然的发起癫来,便不再说话了。

    “区区忏悔林?”黑暗的深处,银花婆婆听见沈晏清的话后,突然的显现身形。

    银花婆婆道:“你不过是在这区区四楼而已,竟然也敢说这样大言不惭的话。”

    越往上的禁闭室条件便更苛刻,考虑到沈晏清不过是打了建平而已,够不到往上的条件,才将留他在这儿。银花婆婆恨恨的想,只要将沈晏清往上送,这只细皮嫩肉的小妖怪一定会立即痛哭流涕的下跪求饶。

    她再问道:“半个月过去了,你知道自己错了吗?”

    沈晏清盯着银花婆婆的脸,几息,他别过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就是不认错,你有本事就和建平那坏人一起把我关到明鸿回来。”

    “无可救药!”银花婆婆怒道,“真是不知好歹。”

    她瞥向手足无措站着的王月卿道:“还愣着干什么,和我一起下去啊。”

    王月卿连忙应是,匆匆将剩下几个馒头丢到另外几间禁闭室门口的食碗上,随银花婆婆下了三楼。

    银花婆婆就缓缓走在王月卿跟前,许是被不开窍的沈晏清气到了,银花婆婆好久没说话。

    一直等到分发完食物,向来神秘莫测的银花婆婆才气急般的自言自语:“蠢,真蠢,还以为我会害他不成。”

    “进了忏悔林还不肯认错,销魂灯向来任性,见他这般执拗定要治治他的脾气。以为自己与明鸿那小子同床共枕的睡过,就真当自己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不管是传说中的销魂灯、还是明鸿天君,王月卿听到此等隐秘大事,一时慌了神,气息都停了一瞬,乱了节奏。虽然立即调整了过来,但还是被银花婆婆察觉了,她又笑起来:“好奇?”

    两人已经从白楼的楼道中走了出来。

    银花婆婆仰望这片灰蒙的天,她伸出手,朝着天一抚,那缭绕的浓雾随她手掌的动作而向两边散去,盛夏的天光便坦荡的照进来。

    仰着脸,热烈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

    在这耀眼的光下,王月卿看不清银花婆婆的脸,竟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位年纪颇大的老人借着这彻亮的天光恢复了年轻。

    银花婆婆放下手,分散两侧的雾气重新合拢。

    “太墟天宫屹立万年,四十九宫,四十八座忏悔林,四十九个阵眼,只为了一件事。”银花婆婆看向王月卿,“你知道为的是什么?”

    王月卿不明白银花婆婆为什么要与她说这些,但她也能敏锐的察觉到,在她面前的可能是一份错过就再不会有的机缘。

    她斟酌着字句,选了一个作为弟子中规中矩的回答:“为了太墟天宫万古长青。”

    “你错了。”银花婆婆道,“太墟天宫的存在是为了一件事,而不是为了太墟天宫存在。”

    “太墟天宫有且只有一件天下至宝,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销魂灯就放在归墟山顶的亭子中,但没有一个人、即使是盗圣,也不敢取走它。因为这盏凶名在外的销魂灯有也且只有这天宫能够控制。”

    “要想万古灵火永恒不断的燃烧,就要用人类的情感作为燃料。很早以前,有人以为用爱就能控制它。于是他将自己的爱倾注进去,可纯粹的爱太少。他的爱烧尽了,自己也在痛苦的火焰中化为燃烧。”

    “于是他发现如果用光了爱,还可以恨。爱是最干净的情感,而恨是最复杂的情感,这两种情感是截然不同的极端。恨比爱多,恨比爱更容易。”

    “太墟天宫内的恨意源于悔,悔的是自己,恨的是旁人。越悔、恨就会越多。”

    第139章 139

    银花婆婆道:“但你要记住一件事, 销魂灯要的不是悔而是恨,悔意是恨意的前提,但恨并不仅仅包含了悔。”

    这一番话王月卿听得有几分胆颤心摇,她的目光忍不住瞥向这四周如林木生长的高耸白楼, 恍然间觉得这是一座座形如蜡烛的白塔:“您是说, 这些被关进禁闭室的弟子, 都是为了用他们的悔, 产生恨意?”

    “他们?区区几个阵眼怎么够。”银花婆婆笑起来, 她大笑起来, “忏悔林的禁闭室是有形的, 正如同杀人之计无形为上,等你明白这个道理,才能看破这其中的奥秘。

    四十八处忏悔林、禁闭室里的情绪不过是个引子。

    要是没有这偌大的太墟天宫、见过这五域七十二国的天下,他们怎么会悔, 又怎么会恨。”

    她其实还有话未说出口, 不知不觉的陷入沉思中, 。

    天底下的人心最难琢磨,升米恩、斗米仇的故事比比皆是。与爱相比, 恨实在过于轻易。

    见银花婆婆不再说话,王月卿再等了一会儿后,才行礼告退。

    夜幕低垂。

    因为老迈,银花婆婆走得摇摇晃晃, 她提着茶壶, 忍不住哼起歌,最后再次站到沈晏清的禁闭室前。

    沈晏清早就听见她的脚步声了:“如果你是想来劝我认错的, 我才不要。”

    他知道嘴上认错说不准能免去此刻一部分的禁闭之苦,但他不愿意低头, 他不服气。

    银花婆婆看着黑暗中的沈晏清抿着嘴,沉默了片刻。

    她其实也不想为难沈晏清,但她的理由和建平有一部分的类似,她同样觉得沈晏清不该再出现在太墟天宫。

    “以你的命理,你与凌霄是天生一对。”银花婆婆突然的开口,“不该和明鸿多作纠缠的,你与明鸿厮混,会惹来天谴的。”

    前半句话叫沈晏清心花怒花,他早就知道自己与凌霄是天生一对,早在北域那具阴森冰凉的棺材里他靠在凌霄的身上,他就明白自己该是爱凌霄的。

    但银花婆婆的后半句话,叫沈晏清又气恼起来:“你来与我说有什么用,我才不想和他纠缠,是他纠缠我。真要有天谴,也该去找明鸿,怎么能来找我?这太不讲理了,呸呸呸。”

    他嘀嘀咕咕起来:“只要你劝得住你们天君,我保准再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你们一个个的来找我有什么用,净知道欺负软柿子了。我能怎么办,我也想去找凌霄与他远走高飞,是明鸿不允许。”

    这个道理银花婆婆其实也心知肚明:“可惜他不会听的,这些年他也没少做一些撞破南墙的蠢事。现在天宫上下皆以他马首是瞻,也没人再敢劝阻他。”

    “这样吧,你的禁闭期到底还是由我决定的,建平那小子不管再怎样说怎样做,终究要看我的决定。”

    她席地而坐,坐在门口端着茶壶,竟对着沈晏清喝起茶来。

    “你与我聊聊如何,要是叫我高兴,我就放过你。”

    沈晏清有些不信银花婆婆,明明先前将他关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会这么好心的来与他说这些。他猜测道:“明鸿要回来了,是不是?”

    银花婆婆点点头:“你猜的倒是准,最多还有三日。不过对你来说,这禁闭室阴森恐怖,到底是住得不舒服的。只要能早些出去,对你来说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的。”

    沈晏清在这禁闭室坐着,即使什么都不做每天都腰酸背痛头疼,对他来说确实是只要能早出去一天都是好的。

    他不会抗拒银花婆婆的条件,便没再说话,沉默着等待银花婆婆再次开口。

    银花婆婆神情松快,原本要说的话她早就想过一遍,但说出来却不是她原先想说的话:“既然你说你想和凌霄一同远去,那我想你确实是爱着凌霄的。

    不过,我有个问题很好奇,倘若你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与凌霄长相厮守,另一个是明鸿立即死去,你会选哪一个呢?”

    这两个选择都很让沈晏清心动,都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

    但是他有些怀疑银花婆婆故意这样问的目的,明鸿可是太墟天宫如今的主事人,要是明目张胆的说出自己希望明鸿去死,说不准银花婆婆就要当场翻脸将他杀死。

    更说不准,明鸿已经回来了,这个阴暗的小人躲在这楼房的某一处,沉默的等待着他的回答。

    银花婆婆似是看出沈晏清正在想些什么:“明鸿不在这儿,你放心。我不过是想和你聊聊罢了,问题的答案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晏清犹豫起来,凌霄他自然是爱的。

    他想和凌霄在一块儿,可他同样也想叫明鸿死。

    不单单是明鸿曾要他死去的事情,这些年他在明鸿身边品尝过屈辱也足够叫他愤怒。他嘴上没有明说,心里恨到了极点。就算是在没有重生以前,他也在玉芙楼的深处,诚心的祈祷过这样恶毒的心事。

    这两件事都是他想要的,沈晏清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样假设的事情有意义吗?”

    “不管怎么样,你还是犹豫了。如果你足够的爱凌霄,或是足够的恨着明鸿,这是个根本不用思考的回答。”银花婆婆道,“说明你对凌霄的爱与对着明鸿的恨,这两种情感势均力敌着。”

    “这又怎样?”沈晏清不服气:“犹豫才是人间常事,何况最后我还不是选了凌霄吗?在这两种情感里,我应该是更爱凌霄一些的,而不是更恨明鸿一点。”

    银花婆婆道:“不,你还没有选。”

    沈晏清怒道:“就算我确实更恨明鸿一些,又会怎样?这不能说明我不爱凌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是不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不要问我,答案在你的心里。”银花婆婆笑着摇摇头,“倾注的感情越是浓烈,你就会越舍不得放手。恨也好,爱也罢,两只手都抓了东西,抓得更用力的那一边,才是你最在乎的。”

    银花婆婆道:“我之所以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要你抉择这个问题,我想看看你会怎样选择,现在我已经看到了你的答案。我暂且奉劝你一句,在往后的日子,不要将事情做得太过于绝对,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不会后悔。现实要远比你想象的残酷许多、许多,是你根本不敢去细想的。”

    她站起来,转过身。

    沈晏清一愣,随即他反应过来这场谈话结束了:“可你还没给我开门。”

    银花婆婆已经走下了楼,她的声音悠远的从狭窄的楼道传过来:“从七天前,你的门就一直是开着的。”

    禁闭室的木栏似牛圈、囚牢,沈晏清光向前推,木门纹丝不动,他暗想银花婆婆是不是在糊弄他。

    气急败坏的想了有一会儿,他发了脾气,狠狠地踹了那门一脚。

    木门朝前猛地晃了一下,才吱吱呀呀地晃悠着向后漏了条缝——

    半晌过去,沈晏清沉默着抓着木栏往后一拉,门开了。

    第140章 140

    被银花婆婆狠狠的耍了一道, 沈晏清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股闷气一直等到他沐浴过后都未曾消减,天色已晚,他穿了一身单薄的素衫子坐于窗边,用手撑着脑袋重新看起自己见建平前没有看完的那本秘术册子。

    油烛正在安静的燃烧, 空气中飘了一股很淡的清香。

    他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书, 扇门开了, 几个宫人端着盘子进来, 恭敬地在他手边的小桌布上茶点。

    为首的宫人叫做刘晨心, 翠微宫从前不留专门的奴仆, 她是从重华宫特地调来专门服饰沈晏清的。

    按照以往的规矩, 被调来的第一天,她就该来见沈晏清。

    但沈晏清当时被扣在忏悔林禁闭,因此她先去见了翠微宫的建平真人。

    她指着小桌上的几道茶点,凑到沈晏清的边上:“这几道茶点是建平真人吩咐送来的, 庆贺沈公子你从禁闭室里出来。听说您在禁闭室内, 没怎么吃过东西, 夜深了不好吃些油腻的荤腥东西,吃些豆糕填填肚子也是好的。”

    建平会这样好心?

    沈晏清在心中冷笑, 他猜测建平又在谋算着要怎么害他,心中虽是生气的,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替我谢过你们真人。”

    一行宫人依次上来放下东西,行过礼就站到门边候着。

    唯有队伍末尾的最后一人, 行色鬼祟, 他低着头特地将手里的桃酥端到沈晏清的桌前。

    小桌只容得下三四盘豆糕,这盘子桃酥没有地方再放, 只能往上叠。

    柳兰陵几次偷偷冲沈晏清使眼色,沈晏清正出神的在想建平到底打着什么鬼主意, 并未留意。

    他只好装作整理餐碟,乘机打翻了茶盏。

    白瓷的茶盏在地上滚了滚,茶水撒了一地。

    刘晨心作为玉芙楼的管事,手底下的人做错了事情是要罚到她的头上来的,她怒道:“怎么又笨手笨脚的,真是该死。”

    柳兰陵跪在地上,认错道:“是弟子粗心大意,请公子责罚。”

    听见柳兰陵的声音,沈晏清蓦然回过神,他偏过头去看跪在地上的柳兰陵:“——咦。”

    这才想起自己原本要去承明宫见柳兰陵的约定。

    他早就把这个人忘了,若非柳兰陵出现在他的面前,恐怕过去很久他都不一定能记起这件事。

    记得柳兰陵手中有一枚可叫人出入太墟天宫的密令,觉得说不准自己会有求于他,沈晏清冲着他伸手去扶:“无事。”

    柳兰陵趁此机会,赶忙往沈晏清的袖口里偷偷塞进了一张小字条。沈晏清脸上的神情不变,暗自将柳兰陵塞进他袖子的字条收好。

    站在柳兰陵身后的几位宫人并未看到他的动作,刘晨心吩咐人赶快前来打扫,随后恼怒着赶走了柳兰陵:“早就叫他不要来的,还请沈公子不要怪罪。”

    方才她偷偷去看沈晏清的脸色,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从前她在重华宫,若是有宫人犯了错,被拖出去打手板几十下都是有的,少像沈晏清这样随意放过。

    沈晏清垂着眼睛,手上翻过一页:“我说过了,无妨的。”

    刘晨心当是听不见似的,故意再试探了一遍:“叫尚仪像上回光光罚他在承明宫扫瓦,我看是远远不够的,应是再打他几板子,才能长长记性。”

    听了这话,沈晏清抬起头去看刘晨心。

    他刚刚明明说过两回饶过柳兰陵了,可这个刘晨心还是这样作态,摆明了是要自己主事,不把他放在眼里。

    刘晨心不退缩的与沈晏清望回去,在这对视之间,沈晏清的心中闪过许多的念头,最后是他嘴唇动了两下,却没发出声音。

    要论身份,他在这太墟天宫什么都不是,使唤不了人。若为了这点小事要搬出明鸿来,又显得他确实不过是个只会在床上吹枕头风的玩物。

    于是,他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刘晨心很满意这个结果,笑道:“不妨碍您看书了,边上的茶点您记得吃,我们先退下了。”

    她心想这位沈公子当真如同建平真人说的那样软弱好欺负。

    人的天性便是如此的欺软怕硬,依照沈晏清这样怯懦的性格,刘晨心以为自己能把握得了他。

    一切果真如建平真人所说的一样,玉芙楼里的人物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也难怪半月前沈公子会被罚去禁闭。

    看来这翠微宫内,真正做主的还是建平真人。

    为了不得罪建平真人,等会出了玉芙楼,她还得再去建平真人处讨个巧,将沈公子的反应与建平真人说一遍。

    刘晨心领着人出去后,沈晏清被这一插曲闹得再无心思看书。

    他难得敏锐的察觉到,这位新来的管事明显是被建平指点着来试探他的。

    边上送来的茶糕沈晏清一口未吃,委屈的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明鸿不在后,自己就被接连的欺负。

    好在他不争气明鸿会和他一块儿丢脸,这样一想,他又鸵鸟似的舒坦了些。等自己离开太墟天宫,就再也不用与这些人打交道了。

    他想起柳兰陵,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字条。

    借着烛光,字条上写着:

    承明宫,子时一聚。

    虽未写明地点,但沈晏清能猜到这里的“承明宫”具体地点应该指的是自己上回与柳兰陵分别的地点。

    现在差不多是戌时,等到子时还有近两个时辰要等。

    他不由得揣测起柳兰陵约他夜深见面的用意。这会不会是个阴谋,柳兰陵是不是要对他不利?又或者柳兰陵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告诉他?

    明鸿不在翠微宫后,玉芙楼的守卫少了许多,尤其是自建平来后,更是撤到几乎没有的地步。要出去见柳兰陵,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沈晏清咬着嘴唇想了许久,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去看看。

    琴川的大钟“铛铛铛”地敲过两回,他才慢吞吞地穿上外套。

    已近初秋,琴川四季分明,入了夜就开始降温。夜色朦胧地裹挟着悄然入睡的深宫,皎白的月光斜斜地照在朱红的宫墙上,分出一道光与暗的界限。

    沈晏清远远看见柳兰陵正在承明宫的小门外四处张望,瞧见他来,柳兰陵清秀的脸上不加掩饰的扬起笑。

    他不敢笑得太过,怕惹来沈晏清不喜,即使勉强压下嘴角,但还是止不住高兴。

    最后他朝着沈晏清小跑了几步,十分欣喜道:“没想到您真的来见我了?”

    “我看过你的字条,”沈晏清微微颔首,也笑着回应,“你特地要我来,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柳兰陵的两只手原先放在身前,意识到沈晏清也许会注意到后,他格外拘谨的将手背到身后,“我们半月前明明约好会在承明宫前见面的,可您一直没来,我担心您会不会出了事,几次三番的才打听到——说您被建平真人罚进了太极宫的忏悔林。”

    这一下便叫沈晏清差点变了脸色,他没想到这件事已经传得连柳兰陵都知道了。

    想必太墟天宫内知道这件事的人绝不在少数,更甚之他被罚禁闭的事情,就是建平这个阴险小人故意传出去的。

    沈晏清勉强笑着:“怎么了吗?”

    “没怎么。”柳兰陵不好意思极了,“只是我心疼您。”

    “太极宫的银花婆婆早些年就疯了,据说她修行的功法乃是太极宫一门极其偏门的秘法,因为修行过的人虽战力强劲,但最后都会癫狂而毙。这门功法很早以前就废止了,她是修行这门功法的最后一个人。”

    这些消息都是柳兰陵回了主家,特地求了他在太极宫任职的叔叔问来的:“这门功法具体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不过在他们太极宫内戏称其为‘二选一’,原因是每一道修行的瓶颈,修行人都会因为命运的指引,开启一道生死攸关的二选一难题。

    简单点的二选一难题,譬如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爱宠,吃下了能叫自己突破的灵丹妙药,必须开腹取药……困难一些的,就像是自己面对新的境界即将临门一脚,但爱人或是父母却被敌人挟持……想要有所成就,就必须有所牺牲。

    但这样牺牲较旁人,会付出更多心碎的痛苦。尤其是在做出这样的选择后,绝不能后悔。

    一旦后悔,即使先前已经做出了决定,也会再来一次,否则境界不保。

    银花婆婆与她同门的师妹一同修行此功法,两人情同姐妹,一路修行直到元婴后期。最后一道二选一的难题却是要她们同室操戈。她师妹在她面前高歌后自刎,魂魄化作一只自由的飞鸟,随即四散天地。

    后来银花婆婆就疯了,她主动辞去太极宫的宫主之位,去了忏悔林,这件往事距今应该有千年之久。”

    柳兰陵说话的时候,时刻的观察着沈晏清的神情,见他没有面露厌恶,这才松了一口气,劝道:“银花婆婆时日无多,再过上几年,说不准就要仙逝。就算在禁闭室内过得再不愉快,您也不必因为她过于动怒的。”

    沈晏清其实并不在乎银花婆婆这人如何,但听了柳兰陵的话,他内心也稍有触动,忽然明白了银花婆婆在他离开禁闭室前问的那个问题的意义。

    他莞尔笑起来,对柳兰陵道:“我并没有因为银花婆婆而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