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那过往对诩儿的怜,对诩儿的情,早就梦醒,佩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心中只存着小郎君一人的小娘子了。
小娘子固然因天真而可爱,可想在深宫活下去的太孙妃,心中若只存着小郎君,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罢,无非不过为深宫涂两抹年弱的小游魂。
日子的难,做梦无法消解,那便用双手去做,双手去博,想来是条好出路。
拾掇好仪表,佩梅出去,三娘跟在她身边,不禁多注视了这小娘子两眼。
没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殿下眼泪不断;亦出乎三娘所料,丁大人走了,小娘子处处有余不紊,游刃有余,处变不惊。
亦如此时,此刻。
主仆俩出去,方走到凤栖主殿的门口,就见白眉白须神色苍白的公公越走至正殿中间的青石板路上,快步而来。
这宫里的公公,有几个掌权的大公公走路一步一摇,踱着方步甚是威武气派,而吴公公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皆箭步如飞,肃杀冷洌,就像皇帝手中那柄游走的刃,现者杀人取命,令人股寒。
他没有威武的气度,他只有杀人夺魂的气势。
便是此时他气势大减,不似来杀人夺魂,跟在太孙妃殿下身后的三娘等宫人远远地便朝吴公公福身施礼。
宫人们先行了礼,佩梅等到人到她跟前,方才跟吴公公浅福了一记腰,细语相迎:“公公好。”
吴英躬身,回了她一记礼,不发一语,拂柄一扬,让她先行一步。
待到她转身起步,他踏入凤栖主殿,跟在她身侧,放眼朝殿内望去。
大门处可称得上焕然一新,他以为凤栖主殿会比外面更新更全,可眼内看去不是如此,凤栖殿主殿头上的牌匾依旧陈旧,上面“凤栖殿”三字金字还是那幅蒙了一层尘土的样子,暗沉不已,吴公仰着头,顿足,看着牌匾:“怎地这牌匾没重描?”
凤栖宫不是要了两架长梯?
“还没来得及跟皇祖母说,等到下次去看皇祖母,禀告了她,她准允了,梅娘再替祖母重描她屋子的匾额。”
“嗯。”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没有鸠占鹊巢的道理,凤栖宫,只要皇上还活着,这宫殿便是他的皇后狄后的屋子。
佩家女有着不合时宜的愚蠢心善,与此同时,就算她有着与上等贵女一样的无知与自以为是,可她身上没有那些上等贵女的猖狂与恣意妄为,小门小户有着小门小户的局限,也有着大门大户所没有的谨小慎微,谨言慎行,一如她父亲佩准。
可这些也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不过,她有个好哥哥,佩准有个好儿子。
天纵奇才,生在佩家,便是佩家不该死。
“瓦片换了?听说是你上去的?”吴英抬高了头,看向屋顶。
“换了一些,主殿上面没找到坏瓦,就是边上有猫儿踩掉了几块,补上了,把中间的也换了几块,偏殿倒是有两处坏瓦,也换了。”
“你听谁说的,今年雨水多?”
“往年得来的,今年也有些,不过想来要比去年要下得少一点,今年的春耕想必要推迟几天了。”
这是钦天监和户部的大人们要做的事,吴英管不到那边,他不置一词,侧过身,等太孙妃提步往主殿而去,他跟上,走了几步,等进了主殿,看到主殿中间透光的琉璃瓦射进的光来,他不由地又抬起了头,转着身,打量了几圈,方垂下头道:“这几片也换了?”
“换了,”皇祖母在世时,不喜阳光,琉璃瓦用的是暗沉的黄褐色,只比青灰瓦好上些许,外面的光射不过来,殿内便是暗的,姑姑走时,瞪着屋顶,和她说,“把主殿的亮瓦换了,换清白的,娘娘喜欢,”姑姑一走,佩梅便换了,她道:“姑姑走那天与我说,皇祖母喜欢清白的,我便换成了清白的,公公,这瓦片亮吗?三娘说,这是她在内库里找到的最透亮的。”
吴英听罢,又扬头看向那清白的瓦片,颔首道:“亮。”
很清白,一如娘娘的一生。
主殿内的柱子也刷了桐油,皇后的凤座,干干净净,她踏的脚凳,也是如新般旧……
旧凳还是那个旧凳,刷了桐油,中间依然看得出磨掉的红漆和木头,岁月的迹象还在,那皆是皇后踏过的。
凤栖主殿新了,新的殿,处处还是皇后的痕迹,还有一些,是年轻的皇后的痕迹,那时,陛下日日夜宿于此,吴英也天天呆在此处,这是他和陛下住的第二个长久的住处,是他们主仆二人的第二个家。
后来,陛下不来了,他偶尔来,他见过愤世嫉俗的皇后,见过痛不欲生的皇后,也见过行尸走骨的皇后。
那是皇后和陛下的一生,也是吴英的这一生。
吴英沉默着踏过这往日他熟悉不已的地方,等进入了皇后的寝室,他站在门边上,不再往内走动,嘴间轻言,生怕惊动了这寝内的凤驾:“她回来过吗?”
“……”太孙妃没有出声。
吴公公没在意,他慢慢地转动着视线,看过这屋内的一切,一如当年,一如当年呐……
他痛彻心扉,险些情难自控,哭泣出来。
他紧紧闭眼,眼中泪光闪过,方才睁开眼来,转身出门。
皇后啊皇后……
她活着的每一日,都想等到陛下过来,跟她说,我原谅你了……
她没等到。
陛下惩罚她,也无情地惩罚着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年轻的让朝廷乱作一团的皇帝。
那恨,至死方休。
如今方休。
吴英踏出主殿,这一趟,凤栖宫依旧如旧,他转身看着这陈旧如四十年前的大殿,他桀桀地笑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人世间的事情,如同东逝的流水一去不返,回想这一生,就像大梦一场。
梦里,陛下,皇后,他,也曾幸福过呐。
吴公公仰着头,眼泪滑过他脸颊,落入他颈间,就像泪从来没有掉下来过一般,他垂下头,转过身,再行往外踏去。
一梦浮生,皇后不在了,她也还在。
待走到了凤栖宫的正大门,吴英侧过头,看向那一路乖巧跟来的太孙妃,淡淡道:“你这心倒是小,有你父亲的七分知趣。”
七分便算多了,佩梅朝他轻福一记。
吴英停顿,过了些许,道:“等到太孙回来,生个孩子罢,我会跟陛下说的。”
佩梅顿时张大了双目,来不及多想,不知为何,她的身子却比她的脑子快上许多,已然朝吴英跪了下去。
半空中,吴英双手扶住了她,他缓缓扶了她起来,等到她站起了,站直了,方道:“你心性还算可以,但靠太孙,你们夫妻二人,是没有成算的……”
太孙身子太弱了,陛下绝不可能把他的天下,交给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病殃子,“早点把孩子生下来,早做打算。”吴公公淡漠道。
趁佩公子得势,生下孩子,趁佩公子头脑还算清楚,等孩子长大,不过这也得看命,太孙的孩子要是来得迟,没在陛下手里养几年,这天下,也绝不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孩子能有的。
一切看命罢,吴英松开她,踏下阶梯,踩入青石板路。
太孙的孩子若是有这个母亲,他便可以生得下。
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太子也好,骆王也罢,再论明王襄王,个个皆是陛下寄予厚望的亲儿子,亲儿子尚且无法如陛下的意,曾太孙,也不过是另一个可有可无的打算罢了。
能如陛下所愿,他便是卫家的好儿郎,不能,则是下一个废太子。
佩家这局,端看佩家如何化解了。
……
“殿下?”吴公公离去,跟在佩梅身边的三娘方才颤声叫了太孙妃殿下一声。
她不解吴公公所意。
吴公公这是站在了殿下这一边了吗?
三娘激动颤抖不已,尚还陷在吴公公话间意思的佩梅转过身来,看着满脸潮红的姑姑,她不禁一征。
三娘姑姑,看来比她还激动呀。
是啊,她有了出路,有人帮,三娘姑姑便也有了出路,有了好日子过。
末了,佩梅抓着三娘的手,踏入门内,轻声细语和三娘道:“姑姑,尚宫大人在时,曾嘱咐过我,吴公公的意,便是陛下的意,你与我,是该一道高兴的。”
吴公公于千难万难之时,生死之际,皆与皇帝站在一起,皇帝对吴公公之心,便是宽容了一个禄衣侯府,让她的表姐夫禄衣侯常侯在都城如日中天,至今已达十余年。
吴公公是皇帝的半条命,是皇帝在这世间留的最后一丝有情念想。
佩梅相信姑姑与她说的说词,因着,这也是皇祖母的心词,皇祖母甚至嫉恨过这个身卑位卑的奴婢,只因皇帝对他的宽容多过于对她的宽容。
他的话,便是皇帝的话,佩梅接道:“可公公话里的意思,梅娘有些还是琢磨不透,我们暂且就当作没听懂,该是如何就如何,你看可好?”
三娘潮红的脸,便一下子下去了大半红霞,她也没有昏了头脑,只是一下子的诈喜让她头脑飘飘然了片刻罢了,这下太孙妃的话一出,那飘然若仙的感觉一去,她便冷静了下来,扶着太孙妃的手往里走道:“三娘知晓,殿下放心,我不会做出那利令智昏,利欲薰心的事来。”
她夜夜牢记着丁大人死前对她的殷殷叮嘱,每夜必回想。
第182章 才人们还跟宫人们收钱?
这日子,之前是怎么想的,日后便怎么过。
凤栖宫的打理人,还是那个年弱体衰的太孙之妻太孙妃。
吴公公的到来,未令佩梅心思产生波动,凤栖宫的宫人看在眼里,神情举止间却欢快了许多。
三娘欲要找她们一起训话,却被佩梅制止了。
这宫里,皆是自己人,不是母妃姑姑给她留下的人,便是她亲自挑选的。
她每一个接触到如今,令她们自行其事,培养到如今天这个程度很是不容易,只是她到底不是凤栖宫的主人,她们也担忧前程生死,不是个个能像三娘杨树等老宫人一般有着非一般的定力,现下有了大总管的亲近,就跟前路有望一样,她们欣喜,又松了一口气,对她们是好事。
她们无需去计算未来,计算未来,是她这个太孙妃,她这个主人的事。
佩梅日日打理宫务,又帮凤栖宫内外能动的地方皆清理了一遍,这时,春雨已至,日夜下个不停,凤栖宫的暗渠明道皆是通的,流水经过,潺潺如流动的冰雪。
这天气甚是有些冷淡,不似冬天的严寒,是冷透中透着些许的芬芳,有种万物皆在发芽的蓬勃。
佩梅亲自去小厨房,用停雨摘来的榆树嫩芽焯水煎了鸡蛋,用红糖做了发糕,宫里每个人都能吃上。
凤栖宫里的人还是不许大笑,可宫人们眉眼之间多了些许笑意,脸容因笑容而灵动,这陈旧沉重的深宫,就跟它将将被翻新过的新貌一般,透露出了几许宁静的轻快来,不再幽愁,不再像一座死去的幽灵之所。
姑姑走了,她带走了自己,也带走了她身上皇后娘娘一切的权柄权重,佩梅这日坐在摆放在正殿大门口门槛前的小桌后,外面有绵绵细雨相随,她搓着因握笔过久而冷硬的手,哈出一口气,看着她哈出的那口气氤在空中飘散,消失在细雨的雨幕中,她面带思索的脸上,透露出了几分思念。
她不止想起了姑姑,想起了皇祖母,诩儿的母妃,她也想起了父母亲带她去看过的家中长辈,她还亲自送过终的师祖爷。
有一天,她也会老去,也许她会老去,但老去,死亡,被后人抹去踪迹,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罢。
孩子会长大,他们能庇佑自己之时,便是长者消失之迹。
这甚好,甚好。
太孙妃放空自己思绪,想着这与内宫宫务无关紧要之时,一时走了神,却不多时,有宫人打着那油纸伞提着裙子快步过来,细雨当中看不清人,等人走近了,佩梅看见是之前出去了的三娘回来了。
早间有嫔妃宫里的宫人来报,说是住的殿里漏水了,佩梅便让三娘带着小宫女去看,记下漏雨处,算好所用的瓦片泥浆,禀到内务府,让内务府一停雨,就派匠人去修。
内宫年复久修,凤栖宫尚且有漏雨处,偌大的内宫,委实没有几处完整的宫殿,修是无法大修的,便只能发现一处修一处,往年凤栖宫便是这般处置的,今年也是如此。
不过,佩梅是小户门第的女儿,家中也没有几个长久的仆人,有几个不是家仆的仆人进来,待仆人解了一时卖身之忧,攒了钱要赎身而去,佩家也是送钱送人走,仆人住的地方虽小,可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家里祖父祖母皆是心中宽阔仁慈之人,一年四季,他们关爱着家人,也关心着仆人。
佩梅耳濡目染,看着人就想体恤一番的性情便是由此而来。
她受了教训,自是不会再做那擅自冒昧上前帮人的事来,心中也不存什么侥幸,但宫务本在她职责范围之内,她便让三娘去看嫔妃漏雨的宫殿的同时,顺道也把宫人房看了,该补的地方也补一下。
嫔妃的宫殿尚且是发现漏雨了才修,宫人房的屋子,历来没什么人管过,无非是这个宫人得宠,主人给他们换个不漏雨的地方住,三娘听了她这个吩咐,静默无声,因知内情,也没有劝阻太孙妃。
三娘是皇后的贴身女婢,说来也是好笑,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的贴身宫女,住在皇后所住的宫殿,曾经所住的屋子,天上也下过雨。
皇后娘娘为以身作则,凤栖宫从不浪费银子修缮,有时屋子确实坏得厉害了,她也只是让内务府过来,把那坏得厉害的修一修,其它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偶尔吴公公过来,得知此事,主动提出来要修缮,娘娘还要嘲讽他几句,问公公皇上最近是不是又发了什么大财,还是抄了哪个的家,把公公问得抬不起头来。
凤栖宫如今还有这样子,还是始央宫那边顾忌着皇后的体面,就算娘娘不提,也每年过年前,必会来帮着拾掇修缮一翻。
这皇宫,破破烂烂,可陛下住的地方,有的娘娘费了大劲过去住一晚,回来也是嫌弃得很,还会大病一场。
始央宫也是很破的,陛下尚且如此,宫人们哪来的胆说要修一修他们住的漏雨进风的屋子,都是每年熬着,有一些是攒了些银子,去内务府买些瓦片木头,自己修理。
也因着如此,宫人视财如命,吴公公也可能知晓为何宫里的人,但凡有点得势的,个个皆伸长了手要钱,但从来没管过……
跟宫里的人要钱,比跟皇帝陛下要钱好多了,大家皆要过日子。
三娘淋过雨,不好帮她们给太孙妃拒了太孙妃这好心好意,大人叮嘱她一定要看好了太孙妃千万不要让她滥发善心,可这善心三娘没法拦。
她也是个下人,她知道淋着雨盖着湿被子无法睡觉的苦,身上那隔日起来还要干活侍候主人的疼痛。
三娘过来,跟佩梅请过安,跪坐在佩梅右侧的蒲垫上,这厢,太孙妃却起身走向了殿内一边的火盆上,提起了比她脑袋还大的水壶……
三娘慌忙起身,小跑着过去把壶提了:“您要喝水,您跟奴婢说。”
佩梅浅笑一记,转身去搁在殿角的小柜上拿了两个杯子,往里倒了点茶叶,拿了过来。
她让三娘注水,泡了两杯茶,又看着三娘把开水壶又放到了火盆上,等人过来,她把热茶水放到三娘面前,“先喝几口暖暖身。”
“您的茶叶也不多了,不能老拿给奴婢喝,丁大人要是在,又得说您了。”三娘犹豫着,说罢,末了还是拿起了茶杯,小心轻酌。
等入口的芬芳进入她口间,经喉道沁入心间,她浑身一暖,三娘打了个冷哆嗦,这一下子,她浑身上下似乎皆暖和了。
好茶啊,太孙妃娘家小,可好东西委实多,吃得少,用得精,这便是书香门第的底蕴了。
太孙妃也是如此,看着身形小小,脸庞小小,身上毫无张扬起眼之处,可她沉得住气,撑得起面,此刻便能还落坐凤栖宫。
贵妃都进不来的地方,她在这里,住上都快要有三年了。
三娘喝着茶,原本她只是想喝两口放下的,可茶烫有温,能暖身子,不知不觉,一杯下肚,方才发觉,她搁了杯子,苦笑道:“着实是好茶,奴婢有愧,嘴里嫌弃着,却是一口喝完了。”
“等下加杯水,第二滚烫水也很喝,稍微凉一凉再喝,先苦后甘,有不一样的口感?*?”佩梅跟她传授她的喝茶心得。
“是罢?那奴婢等下试一试,殿下……”
“且说。”
“肖才人张才人所住的佑门殿,主殿的两个屋子,是有些漏雨了,主殿的正堂右边的瓦怕是坏了三四块,洞有点大,这两天停雨,是得派人上去看一看。”
“至于您所说的宫人房,奴婢也去看了,佑门殿有六间宫人房,有三间在淌水,早没住人了,另外三间还好,没有漏雨的地方,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三间屋子,只能住两人的,有一间最多的,住了八人,另外三间,有两间住了六人,一间住了五人。”
“佑门殿有这么多宫人?”佩梅吓了一跳。
“奴婢找了相识的小姐妹问的话,据说是负责洒扫附近宫殿的十几个宫人都住在这里,她们原本的住处都漏雨了,就借住在了这里,每人每日给……”三娘以拳抵嘴,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三个铜子,便可住上一夜。”
佩梅睁大了明亮的双眼,“给……肖才人张才人?”
三娘垂首,看着空了的茶杯,默认。
“才人们还跟宫人们收钱?”佩梅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话。
宫人已是卖身为奴,还需卖上二道才有住处?这是皇宫啊。
太孙妃生在一个需为家奴养老送终的门第里,听罢此话,她摸着杯子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水,半杯入肚,方才苦笑着道:“往年也是如此吗?姑姑没跟我说过。”
去年春天姑姑还在,这些事是姑姑去处理的,她知晓宫里的宫殿烂得不少,但不知底下面的事情已经腐烂至此。
这皇宫,怎地成了这个样子,她当真是闻所未闻,从未在史书里看到一个皇宫的后院,主仆们居然活成了如此这般境地。
第183章 要绝杀戮了!
三娘默不作声。
往年也不是如此,只是宫中完好的屋子一年比一年少,以至到了今天这种境地。
可说不是如此也无甚好说,毕竟到了今天这般境地。
佩梅看了眼三娘的神情,起身去提壶,三娘见状忙跟在身后,“您要作甚?”
“给茶添水。”
“您又忘了,您吩咐奴婢就好。”
佩梅是忘了,祖母、母亲哭她,哭的便是这般。
她是个柔顺的人,她能和人过小日子,能把小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却无法很好地杀伐果断,周旋于众人,她命中欠着这些,她没有贵妇的命。
可今天到了这般境地,她没有当贵妃的娘娘们的命,没有她们的样貌,也没有她们的气度,那就让她这处境,大约按着她的性情来,该改的改,不该改的那就留着。
这皇宫有着她这个精打细算的小家碧玉,是件好事。
如今想来,皇祖母和母妃同意她与诩儿这门亲事,也是看中的她这出身门第的家风。
这宫里若是来一个不把小钱放在眼里的,嫁了人过不上如意日子就着急生病的,没几天也没了。
她其实也早应该没了的,没人救她,她也要死的。
佩梅跟着三娘提了热水壶,跟着三娘添好茶,又跟着三娘去热炉边还了壶,听三娘问:“殿下,您跟着奴婢作甚?”
作甚?
佩梅游走的神回来了,道:“三娘,你帮我去箱子里拿出前年我绘的图,就是在我那上面写了‘有情两心知’的那个陪嫁箱子,你翻一翻,我封了纸皮的,上书‘宫宇’两字,一共三本,你都拿过来。”
殿下这是有主意了?
“我这就去拿。”三娘匆匆往殿内走。
太孙妃的嫁妆箱子是上等的乌檀木,能避蛇虫,放在翼和殿不安全,姑姑做主便抬到凤栖宫来了。
箱子里的嫁妆早就用得差不多了,里头装的便是那上等的蚕被,也被舍得的太孙妃一床一床地拿了出来,盖在了姑姑身上。
如今姑姑走了,太孙妃不嫌弃,拿了两床自己盖,三娘也跟她讨要了两床,还得了太孙妃一记笑。
太孙妃对丁大人的感激,记在骨子里头,她念旧,念情,不枉丁大人临死之前字字说的皆是对她的保护,三娘跟着这个主人,心是落了地的,也是至死不渝。
嫁妆箱子空了,不过装满了太孙妃写好的宫中记事,丁大人在世时,对这些记事本子看得异常的重要,每次皆是自己带着太孙妃亲手装进去。
三娘跟过几次,自是知道丁大人装本子的习惯,很快找到太孙妃所说的“宫宇”本子,拿了过来。
这厢,佩梅已拿来了笔墨纸砚,叫来了宫人又搬了一个大八仙桌过来,三娘拿着本子过来,道:“殿下,若不搬到殿内来,这还下着雨,下飘雨就麻烦了,这外头还有风,吹多了怕是要染着寒气了。”
“我看看这雨。”佩梅要记录这雨下的短细和时间。
天文的事,她学得甚少,她没有哥哥般专心学问,能看懂的天气很少。
这世间万事万物,不能勤勉于学,便无法勤勉于业,此话,只要有学生来看望祖父,祖父必会跟人絮叨,佩梅以前不懂祖父为何明知那些师叔伯们不喜欢听他唠叨这些,他还要次次说个不停。
到如今,她懂了,懂了便拿起来,做好每一件她能做到的小事,把她曾经学到的东西件件用到实处。
记雨,写账,处理好每一件要经她手的小事。
“您记它作甚?”
“记一记。”佩梅不和她说这是在磨自己的心志,随口回了一句,接过三娘书中的绘册。
她曾为了讨好皇帝陛下,废寝忘食理过这内宫的花费用度,那时为了讨好皇帝,她还削减了凤栖宫的用度。
如今看来,这和皇祖母曾讨好皇帝陛下的行为又有何区别?
皆是为了讨陛下的开心,活下去呀。
佩梅打开姑姑指点她画出来的宫殿布局,她曾为了内宫洒扫的事,画过宫内的布局,为的是减免人手,减少支出。
这些年宫里已经不进人了,归凤栖宫管的女眷不到六百人,姑姑说当年皇后初掌权时,后宫女眷多至三四千人,当时佩梅听来还当是陛下不好女色,一心国事,如今想来,到底还是自己当初天真。
五百余人的内宫尚且要几个宫仆挤作一屋,三千余人的后宫,怕是要了陛下的老命了。
“殿下,您有法子了?”三娘见她细细看着布局图,问道。
佩梅颔首,“开春了,后宫新一年的用度这几天想必要来了,我打算拿出一些,修一些屋子出来,三娘……”
“奴婢在。”
“明天一等雨停,你便带我去这歇风殿这边去看一看。”
歇风殿便是以往宫奴聚焦之地,那里建着数排宫人房。
“那里早就不住人了。”三娘提醒道。
“我听姑姑说过,我去看看那里的屋子的损坏程度,看看要怎么建,才能省些银子出来,一起建能省不少。”
“殿下?”三娘不解。
“这个事情……”佩梅思量着,末了,叹了一口气,“再难,今年也解决罢,三娘姑姑……”
“殿下?”
“这雨今天看着不会停了,”佩梅看了看雨,又殿柱旁边拿了伞,和三娘道:“你和我去趟厨房,拿一点发糕代我去送给吴公公,你见到吴公公了,就和他说,我有事和他商议,另外请他务必来这一趟,我做了些点心,想请他亲自拿过去孝敬皇祖父。”
他会来吗?
三娘的话到了嘴边,又想起那天来吴公公的神色,便止了话,垂身福腰道:“奴婢这就去。”
“辛苦了。”
“奴婢份内之事。”
吴英阴沉着脸趟水而来时,佩梅还在小厨房蒸着点心,见到吴英进来,她浅浅笑了,先是端来了火盆,紧接着又开始泡茶。
吴英阴沉着脸,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人,手中拂柄带着怒气一场,尖声道:“这宫里的人呢,都死了吗?”
“她们在偏殿里织布纳鞋底做鞋靴子,梅娘想做一百床被子一百双雨靴子送到慈幼局去,这雨天鞋子容易湿,冻脚,往年我在娘家也是每年跟母亲祖母做上十套送过去的,如今宫里人多,雨天又不好去外头做事,我便想着让她们劳碌点,这十来个日子里做好,赶紧送过去。”佩梅道。
往年家里是一定要往都城收济孤儿的慈幼局送上一些物什的,以前佩梅还以为是家里人心善,如今想来,还是她天真。
如今里朝廷里的很多大人,其真正来历便是出自慈幼局。
地方上,是慈幼局出身的地方官更是多不胜数,尤其是武官。
他们是皇帝一手养出来的自己人。
如若没有姑姑和她说道这些,佩梅怎能得知?
这些事情她便是在娘家也从未听到过父亲和她说过支言片语。
这在外面是不能提的事。
父亲连拍陛下马屁,也只在暗暗地拍,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捅明他在养孤儿为国做事。
“怎么想起这事来了?”吴英听到此话,略有些狐疑地看着她。
“家中有这惯例,且,这是凤栖宫往年也做了的,姑姑让我照着做,等到秋后,内宫银子若是还有节余,梅娘还想着,让内库那边多采办些布,给孩子们做些里外裳棉裤送过去,下个冬天,他们也能好过一些。”这日子,最难熬的便是冬春天,冬天太冷,春天乍寒,皆是平民百姓容易生病失掉性命的时候。
“哦,丁大人的吩咐,难为你还想着。”吴英这才坐下来,内宫不得干政,但这是皇后曾经所做,丁大人曾经所为,这小娘子若是有心继承下来,做这事倒也不算犯讳。
他坐下,方才双手接过这太孙妃将将端过来的茶水,抬目问她:“你叫我过来何事?”
“想请您代我送些点心给皇祖父,”佩梅被他狠狠瞪了一眼,面不改色,道:“此其一……”
“其二,是想跟您商量修缮后宫宫人房的事。”佩梅把如今后宫仆人挤作一团居住的事说了。
说罢,吴公公沉着脸,不置一词,佩梅这厢把手头要蒸的糕点上了蒸笼,擦了擦手,拿了一条矮凳过来,坐到了吴公公身边。
她那坐姿,颇有些不拘一格的顺安帝的风范,吴英见了有些发哂,看着这小娘子脑袋上那两只束发的木簪,摇了摇头,道:“这事我也知道,你别管,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梅娘是怕,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大胆!”吴英勃然大怒,“谁给你的狗胆让你议论此事的?你莫要以为丁姑姑还能护你!”
“咔嚓!”
吴英砸了手中的茶杯,茶杯砸碎,茶水四溅,有些落到了火盆里烧着的炭火上,发出了呲呲的声响。
“花不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皆在今年您给我拨的内宫用度里。”吴公公气得眼看就要蹶起屁股来打她,佩梅紧张得咬了咬嘴,胀红着脸,到底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那不是你能管的事!”吴英气得想用拂尘抽她,想着这是太孙妃,皇家的媳妇,不是他能教训的人,这手方才没抽出去。
“下人住好了,死的人少了,陛下就不用再开宫门进人了,这能省不少银子,且里面住的人,皆是老人,这熬了数冬都没死的人,想必还能熬无数个冬,”佩梅胀红着脸,看着吴公公苍白的脸愈发地红,双眼瞪得尤如铜铃,可怖至极,她心跳如雷,不敢再看下去,闭上眼快快地把心里的话说道出来:“他们听话乖巧怕惹事,再进来的人,可不会有这般顺从,公公,到时候再杀人,于这世道不符了!现在是万象更新,天地进气入新象,是生命生长之相,要绝杀戮了!”
吴英听罢,死死瞪住她,久久不语。
第184章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头却又硬。
眼前的小娘子瑟瑟发抖,可丝毫没有减少吴英心中的杀意,他匪夷所思,“你怎么敢的?”
丁女已经死了,这女子,怎么敢的?
谁给她的狗胆!
吴英抬脚转身就走。
“公公!”佩梅追了上去,扑通跪在他身前,抬起小脸,小脸上皆是惊惧骇怕,可嘴间这时尤自道:“梅娘掌管内宫杂务,这是梅娘职责所在,我无法明知内宫百弊丛生,已近极重难返,为着不惹怒陛下,就当视而不见!”
好一个极重难返,难为她还看得懂,吴英气极反笑,低头看着这当真愚蠢至极的小娘子,“就你刚才这两句话,陛下杀了你你也不冤。”
“梅娘想过,动了宫女的住处,必会影响内侍监,牵一发而动全身,可梅娘保证,若是您愿意……”说到此处,佩梅咬紧了牙关,止住了不禁瑟瑟发颤的牙齿,方才止住内心的恐惧,不过等她再行说话,她声音到底还是弱了,“梅娘也能在一定的财钱内,修缮内宫公公们的住处。”
她这话,让吴英内心的火熄了。
她说到了实处。
内宫不是不修屋子,是没钱修。
没钱的时候,陛下甚至想把整个内宫都宰了,就留二三人足以。
可二三人的皇宫哪里是皇宫,百官会不服,天下会不服,无人会敬一个只有两三个人侍候的皇帝,哪怕这个皇帝再为他们死而后己心中只装着他们也不行。
当个昏君容易,只图自己享乐,休管死后他人洪水滔天便成,可当个好皇帝,哪怕只当个好一点的皇帝,其步履维艰,艰难竭蹶,难于登天。
这更是加重了皇帝的火气。
他火气之大,连吴英的胆也杀破了。
有句话,这小娘子也说得对,那是钦天监的老人们这几年时不时就要跟陛下说道几句的,那便是,时节不一样了,万象更新,不能杀人了。
陛下原本是不听的,他杀惯了手,他甚至杀破了吴英这个年少时陪伴他至今的老人的胆,杀得吴英想搭上禄衣侯的路子,做梦都想在临死之前出宫过上几年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这样的皇帝,把所有人的胆皆杀破了的皇帝,怎可能轻易收得住他那颗杀戮的心?
是澜亭澜圣医突然回都,救了皇帝一命,缓解了他身子的疼痛与衰败,让未来可期,那个想要杀光整个天下的官吏陪他进土的皇帝,才有了这近几年慈蔼可亲的模样。
时也,势也,势在皇帝这边,皇帝身子好了,这几年的天气也是有了些许变化,虽说冬春还是寒冷多雨,可这两年夏秋两个耕耘收获的季节要比往年的这个时候的节气好太多了,南北雨水皆均,此时钦天监老人的话,皇帝就听得进去了,心中欢喜得紧,精神更是振作。
要是往年,哪怕得佩兴楠这种如今看来算是符合他心意的大才子,在陛下看来,这又是一个居心叵测妄自猜测君心的世家子,可杀,不可留。
可“势”走至此,当真是于佩家有利。
禄衣侯府那神奇的运势,也是笼罩在他家这门亲戚家了。
吴英回过身,再行坐下,“过来说话。”
“是。”佩梅起身之时,发现自己身软,她深呼了一口气,吐气之际,方才得力起身。
吴英冷眼看着她举止。
比上次强,上次这女子吓得两眼惊慌,求救求饶的眼睛一直粘在丁姑姑身上,全然乱了方寸。
如今这光景,说得出话,站得起身,倒也算是有些有勇有谋在身了。
佩子得皇帝的喜爱,到底是让吴英对此女多了两分宽容之心,他冷眼看着那天纵奇才的佩子之妹缓步过来,朝他一福身,弯腰摸着矮板凳坐了下来,小娘子那虚弱又强撑的样子令他嘴角往上一哂,讥嘲道:“没那胆子,就莫行那胆大包天之事,别以为什么时候都有人救你。”
佩梅苦笑,坐正之后,抬头看向公公,轻声道:“您还喝茶吗?”
“喝个屁,快说。”
佩梅咽了口口水,轻声道:“我表姐夫您是知道的,家里做的最大的就是木材生意,我们木材可以跟他要。”
吴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缓缓道:“你打你表姐夫的秋风?你知会过你表姐了?”
佩梅苦笑,摇头,“没有,我自己想的。”
吴英笑了,侯府救了她佩氏一门,尚还给她夫君弄了个好差事,她把侯府卖了。
笑罢,他又一哂,笑容淡了些许。
侯府当真还不会怪她。
侯府早就想散尽家财走了。
侯府夫人去意甚浓。
以前是侯爷想走,现眼下是侯夫人,日日等待着离都之日,便连侯府在都城的产业,也是做着随时可撤走的排布。
没人信任皇帝。
曾经的他不信,侯府夫妇,对皇帝也是心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铁墙,从没被削弱过。
吴英因此更是可怜他服侍一生的帝皇,哪怕是陛下的刀,无论是哪柄刀,也是不喜欢陛下的。
“好,有木材,是省些钱,有个事,你有没有想过……”她知道得多,吴英便跟她谈:“你知为何陛下杀了这么多年人,除了些许反叛,朝间还是维持着一定的平衡?”
“因着宫里……穷,”佩梅看着烧得旺旺的火盆,炭火烧成了灰,里面的火芯子炸开的那一瞬间,灰扬了起来,世间万事万物,皆有两面,有好的一面,就有坏的一面,有坏的一面,说来也有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天下至尊尚且过着这等清茶淡饭,著长碗短,囊空如洗,清廉拮据的苦日子,当臣子的,又怎好意思酒池肉林,穷奢极侈,声色犬马,荒淫无度。”
这镇摄着百官不敢妄为。
是以,卫都的这些年,朴实凋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三教九流,皆清心寡欲,遵纪守法,至少明面上无一人敢胆大妄为,去触皇帝的逆鳞和霉头。
“呵,”她还懂,吴英笑了笑,“那你为何要改?”
“就几个屋子,能养活一些人,宫里这三四年不进人也是可以的,死得多了,外面又有人要给皇祖父送人了,来一个娘娘,就要送几个女婢,不要的话,塞也会塞进来的,梅娘是觉着维持现状也是需要做些功夫的,”佩梅说至此,轻叹了口气,“将将我揉着面团就一直在想,为着这事,惹怒圣颜,又让您觉得我愚不可及可值当?可思来想去,值当的,这是梅娘职责,也是我能还住在凤栖宫的主因,为主分忧,便是我等下人食君禄的份内之事……”
太孙妃这时嘴角的苦笑更是苦涩了几分,“苟且偷安,忍垢偷生,如无其事固然是生存之道,可梅娘这点还是做不到。”
佩家的风骨,不能在她这里丢尽了。
风骨与生死之间,她徘徊来,徘徊去,还是选择了做个流着佩氏血脉的佩氏女。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便是父亲是那喜欢藏着掖着的圆滑之人,他在翰林院当值的这些年头也是诚诚恳恳,兢兢业业,格尽职守,一丝不苟,从未在公事之间有过偷懒耍滑,投机取巧之举。
父亲靠这个,让佩家活到了如今。
梅娘不信自己的脑子,但她这时选择了信她父亲的生存之道。
“哼,”吴英这厢冷笑了一声,但心里残留的那丝乍然而起的怒意到底是烟消云散了,皇帝的臣子,要是皆长这个样,陛下这些年也不会如此怒火难消了,他道:“你步子迈得太大了。”
“那先改宫女房?”佩梅怯怯地偷望他。
“这事不是我做得了主的,我还要回去请示圣意。”见她小脸因这话一下子煞白,不见血色,吴英也是被她的变脸弄得啼笑皆非,恼火道:“既然知道怕,你还搞出那么多事情来?”
这般说来,就重复了,佩梅苦笑,起了身子,又俯着身搀扶吴公公,“我带您去看看我修宫人房的打算,地点我已经有了想法了,木头,瓦片,泥浆这些要花费银子的,梅娘想着就找都城里家中有这些门路的大人们打打秋风,就是人工这一块,还得您出着人,银子由梅娘来想办法出,您看如何?”
吴英走了几步,知晓他刚才回身那一刻他崴了脚的事被这小娘子看到了,这下也不装了,一步一步拖着脚往外走,恼火道:“你把洒家气得路都忘好好走了。”
“梅娘的错,请公公谅解。”
“哼!”这小娘子,怕成那个样,还以为她低头,结果她还偷瞄,这心眼,指不定就是跟她爹学的。
佩家的人,便是如此,怕死得很,骨头却又硬。
等吴英坐下喝上新泡的茶水,看着佩梅画的后宫布局,听着佩梅说着她要修的宫女房处,和她想修的太监房处,吴英见她不是无的放矢,也不是想标新立异,而是确实只是修几处不透风漏雨的房子让宫人居住,且她的修法是砍掉各宫都要养着的一两个的洒扫女婢,把这些人养在一处,住在一处,由凤栖宫负责安排内宫女眷住处的洒扫,由此一来,居然还能节约不少人手出来。
“这些空下来的功夫也不闲着,”佩梅说完她打算的安排,见吴公公在听着,接道:“就令她们学着去收拾那些闲置溃败的殿堂,一间一间修着过去,不见得能修得多好,可每处看着干净能住人,陛下若是见了,想必心情也是好的,您说呢?”
第185章 贵人弱,她也是弱肉。
小娘子的话透着几分稚嫩,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事。嘴巴上说说的事,做起来就难了,不过她心是好的,且她说的事,她自己做做,能做成她那一部分,剩下的,便是他这大内总管的事了。
万象更新呐……
吴英临走时,心里回荡着这句话,等他带着提着点心的小拾八一瘸一拐回了始央殿,正在处理公文的皇帝写罢批语,搁了笔,先是道:“找张凳子坐下。”
随后道:“这是怎地了?朕宫内出刺客了?”
等识趣的当值小太监搬来凳子,吴英坐下,顺安帝低头,“伤得如何?找个太医过来瞧瞧。”
皇帝这几日心情真真是好,吴英许见没见到这般的皇帝了,如今看来,恍如隔世,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轻松惬意的少年帝皇了。
皇帝心情好,吴公公心情也好,和皇帝抱怨道:“还不是凤栖宫那个小娘子闹的,听她的话听生了气,忘了看路了。”
“哦?”
吴英把那小娘子跟他说的事说了,语毕,道:“她天真幼稚至极,想一出是一出的,我看是丁大人一走,她这日思夜想的,就是怎么给自己找条出路在凤栖宫立足。”
食君禄,忠君事,顺安帝把这句话听在了耳里。
至于后宫的事,他心里有数,只是不在乎。
百官于他亦有用就留,无用就杀,后宫奴婢的生死,他早已不在乎。
帝王便是如此,手握生杀大权,杀的人多了,心中早就失掉了对人命关天的重视,有时需要刻意想起来,刻意重视,方才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当成是一回事对待。
这还是帝王治国的要道在于民心,民心便是这一个个他早就无视了的人命垒造而成,他杀百官毫不手软,但杀奴婢,一个失控,杀得多了,就杀掉了民心。
兴许民间的民心不在意皇宫的奴婢的死活,但在顺安帝眼里,奴婢跟民心还是能挂上一点钩的。
他们皆是他的子民。
治国之道,在于爱民,这是皇帝治国的要术,顺安帝为帝多年,为了让卫国不走入颓势,他便是连自己也献祭了,重视奴婢的性命,与不重视奴婢的性命,皆在他认为他们是否于他的卫国有益的一念之间。
说来,他的后宫这些年来因着前朝局势,那些娘家有在朝为官之人的妃子们也是争斗不断,可后宫的争斗再大,也在前朝的局势之内,这当中固然是皇后的坐镇之功,可她死了都快三年了,后宫在一个小孩手里也没掀起多大的风浪,也跟整个后宫大体的安份守己有关。
娘娘们不老实,为奴为婢的,皆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如他的贴身太监吴英,不管在外头受了多大的委屈羞辱,皆自己咽了。
当年,陪着小太子的小吴公公胆子可小得很,而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个吴公公,丁女死前送他一点点儿胆,他竟然胆敢说要随自己一道入皇陵,给自己陪葬了。
吴英说罢,顺安帝坐在皇座上侧斜着靠着,思忖着他的这些年,他的后宫和整个卫国。
千里之堤,溃于蚁灾,这话没错,可卫国之前何止只有一个蚁窝,是有无数个,先帝留给他的卫国,无论是人,还是国家,皆是末世之相,他醒悟意识到这个的那天,数月吓得不能入眠,绝望无比。
他怕他是亡国之君。
仅是因着这种惧怕,他杀起人来,透着绝望,这种绝望,伴随了他整个半生,杀气也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伤害着他的身体,若不是近几年有了转机,他连他的儿子们也想一个不留。
他知道,但凡他这般做了,便是儿子们百官们连起手来杀他之时,到那时,便是神佛降世也救不了他。
这便是他的一生呐。
杀伐贯穿了他的为帝的一生,他杀人,末了也必会被人所杀,哪怕病死,想来他这种杀戮过盛的帝王死后也会被人掘了皇陵,留下千古骂名罢。
如今,形势有了一点微小的转机……
顺安帝侧坐着,思量着,直到吴公公坐不住,挪了下屁股,惊了他,他方才转过头去,和吴公公道:“朕不杀人了,你别担心。”
吴英听了一愣,心中攸地一热,这一热,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又是有些心疼皇帝,他躬了腰,和皇帝道:“这不是寻常小事,真让她动,就是改制了,她经这一手,立下权威,倒是对她有利,可前朝肯定会骂声一片。”
“那是佩家的事。”顺安帝老神在在,还道:“禄衣侯府也有点事,嗯,朕这侯爷,最近太闲了,连出门都不愿意了,该让他忙和起来了。”
吴英听了想笑,常侯最近在府里养孩子养闲了神,皇帝叫他进宫来,他竟然跟传话的小太监诧异道:“什么时候后宫成我家了?告诉陛下,我不去。”
小太监苦着脸回来禀告,都不敢跟皇帝说,只能来他跟前传述,吴英也是惦量了半天,才跟皇帝实话实说。
皇帝生气,也无可奈何,因着他最近又挪用了常侯爷的一点银子,还让常侯爷欠了民间商贩的一些债,常侯爷府里暂且没银子,还得今年年后才能还上。
皇帝于侯爷有愧,不敢杀不敢罚的,这下给侯爷找了个挨骂的事,吴英见他还挺高兴的,便笑着道:“那让她改?”
“改罢,”顺安帝看他这老公公其实也是想改的,他当个千古挨骂帝他也不冤,毕竟这些年他确实杀了不少人,但老公公是冤的,以后肯定会陪他在历史里一起挨骂,指不定,别人骂老公公比骂他还凶,皇帝不好怪得太凶,奴婢还是可以怪得凶一些的,且后宫这些年还算安稳,尤其内侍监,没有吴英这些年呕心沥血的看管,哪能像如今还能维持着平衡,替他做事,如今吴公公也该给他的那群太监们赏头吃了,“你的内侍监,尤为重要,让那佩女给你弄好点,弄好了,朕……”
顺安帝思忖了一下赏头,片刻后,道:“她做好了,朕赐她一字‘贤’。”
太孙贤妃?
太孙妃本是封号,再得一“贤”字,就更是嘉奖和进一步的册封了,颇有祥瑞之意,这种册封,只在数代以前的一朝有过先列。
那个太孙贤妃,后来可是成了皇后,其子也是一代明君。
这其中象征的可就大了,这封号一出来,卫国上下皆要震惊,把史书翻烂罢。
佩家先祖也是起势于那一朝,此朝著史,当中就有佩氏先祖。
吴英一时不知皇帝这是把佩家架在火上烤,还是当真看重佩家,便犹豫看着皇帝……
顺安帝菀尔,知自己内侍心中所想,道:“就看佩家过不过得了这一关了。”
说罢,他看向下方孙儿在宫里时那常坐之地,淡淡道:“也看吾孙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
他是喜爱他这个孙子的,甚是会看脸色,可太孙心中悲愤过重,郁结于心,不是长命之相,更非帝王之相。
佩家和常家举两门之势扶持的这个孙子,他不知道究竟会走向何处,但在他有生之年,他的孙子在他这里绝不可能跟皇位所有沾边。
不过要是有皇曾孙,就如吴英跟佩氏女所说的那般,在他手里养过几年,他还有可能给这一支一点机会。
太子到他手里,还是太晚。
太子的性情在皇后手里早就养成,且太子将有记忆,他和皇后已经离心,他那时恨极了这对母子,把他们一道关了冷宫,想必太子心里也是恨他的。
太子恨母也恨父,小时候吃过的苦,到了大了那是一点也不愿意尝,一和顺安帝学着治国,就当自己是天下至尊般享乐了,装也没装几年,顺安帝把对皇后的补偿用到他身上也没用,这是顺安帝此生最大的败笔。
顺安帝自己没享过的福,太子想享,骆王也想享,他那些送出去跟随老师们学习的儿子想必个个皆想享,他们自认为他们是皇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地,这才是支撑着他们走到他跟前的根本罢,他的梦想,从来不是他的儿子们的梦想。
他的儿子们有他的儿子们的梦想。
就看他的曾孙,有没有一个跟他一般梦想的储君了。
但愿他还能多活几年。
……
太孙妃不知始央宫的事,她送走吴公公后,又呆在厨房,熬起了小米粥,还叫宫人去拿了一框红糖过来,打算粥一熬好就加进去。
三娘又忧心忡忡,劝阻她:“您不能一听说她们挤在一个屋子,就送粥过去,这样闹得好像后宫吃不起饭一样,您还是这内宫掌管的主呢。”
此?*?前佩梅不知为何祖母、母亲探望她,还挑了一担红糖来,她记账时还不知道要如何用,哪晓得这还不出二月,红糖就派上了大用场。
春天多雨吃红糖水,多暖和呀。
她不管三娘的话,吩咐烧火的小宫女:“先多放点细柴禾,把火烧大。”
给宫人吃甜粥,就不细熬了,早点熬过去早点吃上,天黑了就不好送了。
“殿下,”三娘见她不听话,细细的眉头爬上了忧愁,“大人的话,您又忘了?”
佩梅手中搅大锅中米粒的手一顿,接着,她抿着嘴,缓缓地搅动着手中的棒子,过了些许,她道:“三娘姑姑,梅娘忘不了,梅娘这是给跟你传话的那个宫人的赏赐。”
给了赏赐,那得了赏赐的宫人分不分,那就是那个宫人的事了。
想必是要分的。
“您这是何苦?”
“三娘姑姑,春雨密,夜间寒,你去了一趟,那里就有起色,这是好事,于你,于我,皆是好事,你说呢?”
这是要收买人心?
到底是心善呐。
三娘接过她手中搅粥的棒,悠悠叹了口气:“殿下,后宫奴婢的心,不是那般好收买的。”
后宫的人,是怕皇帝,怕皇后,怕各宫的娘娘们,她们打骨子里惧怕这些握有她们生死大权的贵人们。
但她们不敬皇帝,不敬皇后,不敬娘娘。
她们打骨子里不敬让她们吃苦的人,她们不敬的,她们只是害怕,待到有朝一日,她们坐实了这个贵人良善,好欺负,她们有机可乘,那一天,便是她们爬到贵人头上把她们吃过的苦还给贵人的一天。
这是皇后都曾经吃过的亏,太孙妃可能免俗?不能的。
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道,贵人弱,她也是弱肉。
第186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三娘也是奴婢。
她再知晓不过,是个人皆想当人上人,奴婢也想飞上枝头当凤凰,高高在上踩在人的头上,逞一逞当贵人的威风,让人人艳羡。
她曾便是这般想的,求的。
太孙妃的善,在一些恶奴眼里便是弱,引来的只可能是吸血的虫。
“三娘姑姑,柴已有宫人烧,此前做点心还剩下一点酵好了的面团子,佩梅在凉水盆里洗了把水,抬高手压下袖子,揉着盆里的面团,打算给宫里的自家人扯点面疙瘩面吃,“给你的姐妹赏了粥,她会不会被另眼相看啊?”
“她看中的是奴婢在凤栖宫当值。”
“那便是能有来有往的人,”佩梅不是不长记性,那般惨烈的经历,任是谁也忘记不了,“姑姑,赏罢,让凤栖宫外的人知晓,帮我们做事,是有好处的。”
“这……倒可行。”三娘想着,这确乃正事。
她误解太孙妃的用意了,便眼含歉意朝佩梅看了过去。
佩梅见状哑然失笑,朝三娘轻轻摇首。
她毕竟还小,三娘不信她,乃她此前有过多的错失,不怪三娘。
便是自己,每每下决定之时,也要叩问自己再三,这次决定是不是又是后患无穷?
若是出事,她可有那收拾残局的本事?
她自问没有。
那便学着姑姑,学着父亲,学着祖父兄长般行事。
总归会有前人照亮她的路,护她周全。
隔日夜间,吴公公突然夜访凤栖宫,还带来了他底下掌管内库的封公公。
他底下那个跟太孙不对付的湛公公,没有随他来。
这次见封公公,封公公对佩梅毕恭毕敬,这位公公少了此前对着佩梅那时身上所端出来的傲气。
他是真把佩梅当太孙妃敬着了,佩梅见状心下一愣,面上没显,请了两位公公在偏殿坐下,亲自为他们泡起了茶。
吴英赶了夜寒而来,三娘把炭盆端到了他脚下,他见只见一盆,没有太孙妃的,便道:“先给太孙妃罢。”
“您先烤着。”
“给殿下罢,我等下一盆就是。”
“您先烤着,”说话的是佩梅,这盆便是此前她烤的,吴公公来之前没知会一声,她们便没烧那多余的出来候着,“我不冷。”
她这话一出,吴英哪有不明白这火芯旺盛的这盆炭火便是她此前烤火所用之理。
他面上一滞,心想这小娘子也是个会省银子的。
看凤栖宫的光景便知,她就是换个瓦也是亲自上阵,哪有火盆烧得到处都是的情况。
这抠门的,与他那个还知晓民间一针一线为几文钱的帝王有得一比了。
这宫里的人,皇帝不像个皇帝,太孙妃也不像个太孙妃,先帝地下有知,怕是在卫家的列祖列宗面前要羞得掩面自弃。
若是她当真把内侍监和宫女房的事做成了,这“贤”字,给这小娘子也是不冤。
“洒家这次前来,便是来跟你商讨宫人房的修缮之事的,你上前跟洒家说了材料人工工钱的事,今儿洒家把封公公带来,内库由他掌着,出宫拉材料的也是他,你们当着我的面,把这三样定一定,我好心里有数。”吴英一开口便是开门见山。
“敢问太孙妃,奴婢听吴公公说,您打算木头让禄衣侯府出,依您家和侯府的关系,想必木头的事已不在话下,就是这泥灰,砂石,瓦片,还有一些比如量尺,砖刀,独轮车,泥灰桶泥砂桶这些辅料,您打算如何采办?还是说,您也想好了,往哪几家要?”封公公客客气气道。
佩梅听罢,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量尺砖刀车桶内库没有?”
“没有。”封公公甚是痛快地摇了头。
内库时常一贫如洗,内宫要什么,有时还得他临时去调,去采办,或是打打秋风才能得来。
陛下那些远在边防各地各处的武将们,有时还不顾身份千里迢迢回都来内库偷,他还得时常带着公公们防家贼。
而刀尺车桶这些物具,往往皆是武将的心头好,他们偷走了,内库还不敢吱声,就怕把陛下私养的这些人捅到前朝百官面前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库向来很难,难到封公公也得把手伸向外面的人,底下的人,方才能攒点钱。
“呀,内库是……”竟然是这般穷的吗?佩梅一时竟羞于启齿。
这是皇宫内库,全国最富有之地。
“内库就是这般穷,三娘去看过,三娘子,你跟殿下说说?”封公公看向了太孙妃身边的凤栖宫现在的掌事姑姑扈三娘。
历来人前严肃古板的三娘闻言苦笑不已,低头在太孙妃耳边轻道:“也不至于那般穷,有是有一些,没那么多罢了。”
“是有一些,”封公公耳尖,听到了,摆手道:“有一些剩下的不要的边角料,堆起来当花样子留给来偷的贼人看的。上次三娘去拿桐油,还是我得了吴公公的吩咐,见三娘子来了,临时去外府装好的车里拿过来的,那些本该是送去都郊驻军的军资。”
若是没有吴公公吩咐,凤栖宫要用度,也得等几天,看看他想不想得起来帮凤栖宫去找。
自然,若是皇后尚还在世,他记性再是不好,当天也会给娘娘找来,送过来。
佩梅一听,清亮的眼睛更是瞪大。
她要点东西,还成军资了?
佩梅苦笑不已。
这时,她方才明白为何她说打算之时,吴公公那似是看着无知稚子的眼神究竟是因何而起。
皇宫穷啊,穷得叮当响。
她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口就要说修宫人房,难怪吴公公看她,就像看着一个傻子一样。
“你娘家上次进来探你,送来了不少银子罢?”这时,封公公竟然好奇地看向她。
佩梅蓦然背后一寒,一时开口,竟结巴口吃:“那,那是家里好多人,举,全家之力,给我送送……来的。”
千万莫打她银子的主意。
她还有大用。
且那是她三个姑姑,掏干了三家家族的家底,给她傍身救命用的。
“行了,别吓一个小娘子。”吴公公这时开了口,见太孙妃殿下仿如落水之人见到了相救恩人一般看向了他,他嘴角一抽,道:“封公公说的便是这房子能不能修的主因,请问太孙妃,主料何来?辅料何来?何时能进宫?”
佩梅一脸茫然。
她那懵懵懂懂的模样,看得三娘心中焦虑难安,又是躬下腰,在她耳边道:“您若是觉得为难,求饶也是行的,您还小……”
不等她说完,封公公打断了她,他摇首道:“求饶,来不及了,陛下已经知晓,还吩咐吴公公吩咐我,辅佐太孙妃殿下把此事完成。”
佩梅僵住,听完脑子一阵空白,过了些许,听吴公公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道了一声“说啊她方才回神。
“我已有一些主意,”佩梅苦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过我得先去信去禄衣侯府,给我表姐问些事情。”
“你要是让禄衣侯府给你出钱,可不能了,侯府去年今年的分润,整整两年的,已敬献给陛下了。”封公公好心提醒她。
吴公公听着,眼观鼻,鼻观嘴,老成持重,稳如磐石。
什么敬献,侯爷说那是被陛下打劫了,侯爷上次出皇宫,还在皇宫正大门前供百姓呜鼓喊冤的登闻鼓前面站立了半晌,不舍离去,还是被禁卫军强行请走的。
侯府确实是没钱了,侯夫人手里那些长辈给她的私房钱都悉数拿出来用了。
他们陛下,连内妇的钱都用。
“啊?”太孙妃听着,脑袋一片嗡嗡叫的声音,她惶惶然地看向了吴公公,见吴公公的眼皮掀了掀,似是认同了此事,她便连苦笑也在脸上僵了,半晌,她小脸上再次荡开了苦笑,只是这道苦笑,比此前的苦笑要更是苦涩万分,“那我写信给父亲,问问他的主意,可行?”
“这个倒是可行,”封公公老神在在,“最近你父可是动作频频啊,连太孙也被你父兄带出去为民造福了,想必为你操劳也是愿意的。”
佩梅低下了脑袋。
公公们说她可以,皇帝陛下要砍她的头,她也忍得住慌张惶恐,但被封公公这般说道一句,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
是她无用。
是她愚蠢。
她低首匆匆用手帕擦过眼泪,快快抬起头来,若无其事道:“那我现在写信,公公们等我一下?”
“可成。”要修太监房,最好的想必有他一间,吴公公想修,封公公也想修,他比吴公公还大两岁,没几年好年头过了,趁死之前住住干燥的新屋子,算是死前享福了,好不容易在陛下手里能讨到这么个享头,封太监只想此事快快执行。
佩梅写了信,两个公公也接了,等他们离去,佩梅愣在凤栖殿正殿的门口,听着宫女关上正宫宫门的推门声,等到门吱呀吱呀地合上了,落锁的声音也响起了,她缓缓转过头,与身边的三娘道:“姑姑,公公们,似是有些着急?”
是啊,是着急。
像太孙妃这样的小傻子,这辈子他们都碰不上第二个了,怎么可能不着急。
三娘沉默。
面对三娘的沉默,佩梅叹了口气。
此信清晨就送到了来上朝的佩准手里。
佩准听来送信的太监说是他女儿的信,想来想去,到底没沉住气,在相好同僚的掩饰下,偷偷走到一边,打开了信。
打开一看,他差点一口气撅过去,同僚看他面色不佳,过来关心问他怎么了,佩准险些潸然泪下。
末了,他还是把眼泪憋回去了,回同僚道:“吾家有女初长成。”
知道气人了。
第187章 这是纯粹负责在为皇帝做事了。
佩准站在人堆里上朝。
今日是朝廷的大朝会,来的人甚多,禄衣侯告病没来,有几人参了禄衣侯几本。
参禄衣侯是朝中常事,皇帝的宠臣不上朝,不多参几本,那是御史失职。
其中有御史参本还带了佩准一笔。
佩准打起精神还想打个哈哈,岂料这官员参禄衣侯时,也顺道参了禄衣侯岳父一笔。
他那是禄衣侯岳父的姐夫德和郎当朝咬人。
曾经卫国最是风流倜傥的状元郎对着御史一顿手舞足蹈,口水喷到了对方的脸上,上面的皇帝还假装看不见,也不喝止,垂着眼皮跟睡着了一般。
末了还是左丞相出面,止了纷争。
这一顿吵,把佩准也吵精神了,还以为下面他也得出来吵一架,孰料户部尚书出列之后,剩下说的皆是国家大事。
这下没人敢吵了。
国家大事面前,要是有人意图用鸡零狗碎的小事碎稀掉大事的厚重,不欲这人张口说上第二句,更无需皇帝吩咐,自有带刀侍卫熟练上来,拖着人出门宰了。
谈正事便是谈正事,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拿无足轻重之事对抗国事。
国事庄重,涉及地广,佩准在翰林院任职,经管修书撰史,起草诏书,记录皇帝起居,偶尔担任科举考官等事,这次议论的国事,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
是以,他陪着诸大臣站了两个多时辰,从卯时站到巳时,站到饥肠辘辘,两眼放空,皇帝一放朝,诸臣皆拱着个腰摸着饿空了的肚子出门,他也是不例外。
这厢,他还惦记着女儿书信中事,犹豫了再三,到底还是没有上前去找姐夫,而是跟相熟识的同僚步行出宫。
佩准在翰林院当职多年,不事升迁,有同僚要升迁,品性能力过得去的他帮忙,过不去的他也不得罪,如今成了翰林院的老人,不仅是在翰林院,他在各处官衙里面也颇有些人缘。
除开同僚,在朝为官的,皆是读书人,有些乃他自己的亲师兄弟,有些是他老师叔伯的弟子,有些甚至还是他曾担任过考官的学生,佩准要是非要跟人攀关系,这满朝文官,过半他皆能攀得上。
像他这样手里有点权,身后背景盘根错节知道惜福保命的大小官员,朝廷里历来皆有几个,佩准以往是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现如今,他是最打眼的那一个。
自从他女儿入了宫当了太孙妃,至今差不多三年,佩准从同僚一众的恭喜声中,到如今有同僚开始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佩家的局面一变再变,日子再不复以往的省心。
当初皇后一道懿旨,造成了今天的局面,便是家里不问朝事的女眷,这几年也接受了佩家这天命不可违的天命。
最是不愿麻烦娘家人的老母亲也开始去跟娘家人来往,受了些奚落也咽下了,只为能给家里拉来一些助力。
佩准这两三年,日日皆在思虑当中度过,如今头发白了全头,在这日搓夜磨压力极大的日子里,他反倒想开了,又恢复了往日乐陶陶不拘一格的性情。
不管如何,佩家也到了如今这个境地,老天就不想在他这一代饶过佩家,那他就见招拆招,拆不了便带着全家一起躺着让皇帝宰就是。
禄衣侯府因着最近被皇帝劫了家底,姐夫怒不可遏,听说气得还去皇帝面前哭过一场,佩准就不打算拿他那臭女儿的事,再去给姐夫添堵了。
不能什么事都麻烦姐夫这一系,这人情用多了,不知分寸,亲家也容易变仇家。
路上,一起而出的几个相好的同僚各有去处,佩准乐呵呵与他们拱手告别,将将分别,才走几步路,就听身后有人喊:“佩大人。”
佩准笑呵呵地转身,等着他这个与他们家关系颇好,还同是世交的同僚过来。
“郑大人。”
“佩大人。”
“一道走几步,”跟佩准相好的翰林院官员郑大学士也是史官,还是国子监的授业老师,此前帮着佩准看信的人便是他,他与佩准一道走着,“刚才我听送信的公公说,是梅娘的信?”
“是。”佩准颔首。
“这内宫的公公给你送梅娘的信,是什么样?我可能知晓?”郑仲宣说罢,解释道:“你家的事,我跟我父亲还有族中一些长辈皆一一商讨过了,本家的信,前两日便送到了都城。本家的家长的意思是这忙我们帮也得帮,不得也得帮,当年我曾祖父与你曾祖父本是黄山山人座下的弟子,我们两家本就有这缘分瓜葛,早前我来都会试,也是你家接待的我,我和你撇清关系太难了,到时候我说我跟你没关系,陛下也不会信。”
佩准听了心下一跳,左右看了看,见与他一道同路的官员没有几个,大家皆是各走各的,他跟世交小声道:“那也没必要走这么近,避着点总归是好的。”
皇帝爱砍世家的头,佩家小门小户,本来不起眼,后来姐夫和其女婿一家来了都城,成了皇帝面前的大红人,佩准也被卷了进来,整个佩家颇有些在劫难逃之势。
佩门也就佩家掩盖得好,又甘于清贫,佩准面上油滑,看似像个小人,甚喜投机取巧,但皇帝在意的事情,他件件做得令皇帝满意,算是顺安帝手下最会看皇帝脸色,最擅保命的贼官为疑。
他这些年要是说扶持自己的势力,那是万万没有扶持,但若是说佩家帮没帮过人,那佩家是只要是值得帮的人,皆是舍得下力气的。
再如何,佩家也是书史之家,读书人的心怀,史书人的心胸,还是有一些的。
见死不救,遇难不扶,有背佩家祖训。
拖同类下水,参与朝廷争斗,也有违佩家祖训,可佩准到底是家中历代以来最不要脸的一代史书人,他紧接着跟世交悄悄声道:“以后有事,你晚上找个空来我家聊,避着点人,弟妹要是以为你去那寻花问柳之地了,你便带她一道过来,我家静娘正好缺个说话的人,她们妯娌之间私下还能嚼嚼别人家的牙根,骂骂别人家的娘,甚好。”
世交兄长便是这促狭性子,郑仲宣故作正经,只谈正经事,“怎地有公公给梅娘送信?”
“唉。”他再三提起,佩准不禁叹了口气。
随即,他打起精神,摸着袖中的信,和世交世弟道:“宫里逮着了个小傻子,说要帮着宫里翻修宫里的烂房子,修房子的钱小傻子出,仲宣,你猜一猜,那个小傻子是谁?”
是梅娘,郑大人不用猜,也知世兄佩大人嘴中的小傻子是谁,他蹙眉,问:“梅娘不是这等唐突之人啊。”
也不知是那个陛下搞的什么名堂,佩准在嘴里嘀咕了一句,手在兜里摸着信,道:“你要是眼下不忙,和我一道去家里,先把午饭吃了。”
郑大人还有事,但一想今天凑巧碰上这事了,还得跟去佩家知晓一下下面的详情,便点头同意:“行,那劳烦嫂子了。”
佩准在路上还颇有些愁意,一到家中,笑容满面,佩夫人见到他如往常般回来,还带回了同僚,二话不说,转身去了厨房给他们加菜。
她没看出佩准是带着事回来的。
佩准爱妻,十年如一日。
佩家的门风便是如此,便是佩准看起来最是不正经,可他从来不去烟花之地,往日最大的消谴,便是去书院国子监寻访友人谈书论史,这也是郑家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帮佩家的原因。
佩家有百年风骨庇佑佩家,如若这次他们置之不理,等到佩氏一门一飞冲天那日,便是佩家跟郑家一别两宽之时。
断了和佩家这等人家的缘分,就跟断了自家的一脉福份一样,甚是可惜。
佩准带了郑大人去了父亲房里,一进去,便给老母亲捏肩膀,和母亲笑呵呵道:“仲宣过来,静娘去厨房帮我们加菜了,她和项婶怕是忙不过来,老娘可愿帮着儿子去掌掌眼?”
这是要支开她,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不过家中来客,她是要避让着些的,她起身,临走前摸着郑仲宣的手,问候过他父母亲家中族老还有妻子的身子,方才离去。
佩家历来和睦,郑仲宣昔日来都赴考,同住佩家的还有另一个家中与佩家相识的学子,佩家当年提前了大半年,为他们在后院养了一窝小鸡,候考那小半个月,佩家每日为他们各杀一只鸡给他们吃。
郑仲宣乃郑家一门旁系的家中长子,家中不穷,但日日吃肉还是吃不上的,那一道来的学子也是家族失势的寒门子弟,瘦得颧骨突起,佩家便是日日杀鸡给他们吃,他们也吃不腻,后来把佩家的鸡皆吃光了,佩家还得去外面买鸡。
为着此,郑仲宣每年过年,都要提着重礼上门拜年,而那与他一道住在佩家,高中后便一直在外地为官的同僚,据说每隔三五年,必托当地来都的镖局,给佩家送一份心意十足的重礼,至今未忘却过佩家。
佩家从上到下,皆是舍得帮人的,郑仲宣恭敬走到门边,目送了老夫人远去,回头就见世兄手中展开着一封信,愁眉苦脸跟他那老世伯道:“也不知梅娘是不是通晓了她那表姐表姐夫一家的豪气,好上了当冤大头这一口。”
佩老学士未理儿子所说,他接过信,从头看到尾,末了把中间那页信纸挑出来,捏到手上,细细地看,这看着嘴里说道:“要改制啊,陛下同意了?”
佩准笑叹道:“我们陛下爷,您还不知道,最是喜欢改制,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胆,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如他一致,他父亲看过信,最是看重的,第一看重的,便是聚集奴婢,分发各宫,统一居住管理的改制之事。
这是纯粹负责在为皇帝做事了。
第188章 姓佩的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丫头大了。”有她的主见了。
佩老爷子看罢,搁下信纸,看着他儿子把信叠好,转交给了郑家的小子。
他倚下背,靠在太师椅背上沉思了片刻,尔后掉头,看向儿子。
郑仲宣这厢看信已经往第二遍从头看了,佩准往那边回过头,看到他父亲在看他,忙道:“您说。”
佩老爷子十指交叉,两个大拇指随着他的思绪的飞闪在不停地转着圈圈,他和儿子道:“你这些年在外头鬼混,也是勾搭了不少人罢?”
一家人过日子,老父亲不沾银钱,佩准这老父亲在成亲前靠着佩准的祖父母过日子,成亲后,老爷子靠着泼辣刚劲的妻子,也就是佩准母亲维持家计。
轮到佩准接过一家之主的位置,父母让贤当贤父母。
贤父母便是儿子当家了,便老老实实听儿子的话,让当家的儿子养着给饭吃,绝不轻易生事多嘴影响儿子儿媳妇当家。
他父母这贤父母做得是极极好,尤其是母亲,把家里的银钱交给儿媳妇就撒手不管了,每日就等着开饭,可他娘子是个外刚内柔的小娘子,不像母亲当家时父亲给母亲一月俸禄,母亲除开人情往来,还能经些手让钱生钱,维持一家的生计。
他家静娘是出去买菜鼓起勇气还个价,让卖菜的小贩刁难她几句,她会满脸通红,哪还会做那钱生钱要贴面子才能做成的事。
那时佩准年轻,不忍心娇妻因一点黄白之物受外人的辱,且他小时跟着他娘做那钱生钱的活计,精通生钱之道,他便捡了母亲当年当家生钱的活当,让妻子只管管着家里的事便成。
这钱生钱的,生到儿女长大,他是外面酒楼有份子,东市西市皆有几个铺子也占着点份子。
这铺子里有打铁铺,石板店。
女儿想要的一众物具,佩准大半皆能靠自己解决,就是要自己家还要出点钱罢了。
佩准生性谨慎,发大财的事他不参与,能够让家里不为着几两银子发愁便成,他向来见好就收,也因着他让利不少,他在外面人缘还颇佳,这还是佩准不常与他们来往之故,但凡佩准要是跟他们称兄道弟,多喝几次酒,多去几次烟花之地,依佩准那舌灿莲花,长袖善舞的能力,他们连命都会搭给佩准,是以女儿要的其余的物具,佩准也是能透过他的关系去要到的。
佩准新婚养家,人到中年,养家跟人的往来成了父亲嘴里跟人的勾搭,好在佩大学士脸皮厚,从不把父亲的指责放在心上,当下掐着手指道:“是有一些,梅娘要的,我大半今日就能解决,剩下的几样,我得想想找谁去办,得找口风紧的,找了他也不会到处宣扬的。”
要是找了帮他一点忙,就到处宣扬,且捏着人情要胁好处的人,这就后患无穷了。
是以,物具不难要,找人品靠得住,且还通人情的店家,这就费点工夫了。
“世兄,”因着在家里,郑仲宣便叫得亲热了些,听到佩准的话,他忙接道:“还有几样是家里没有的?我看看,我看看我家店子里能不能出几样。”
郑仲宣在都城为官多年,且郑家在他这一代,就出了他和另两个族兄共计三个读书苗子,三个人当中,又以他最成器,是以本家这些年连着给他买了好几个铺子生钱维持在都的官位,他家是有好几个营生铺子的。
“咦?”佩准一想也是,但转念一想,摇头道:“不妥,我们俩出了全部,便成官官相护了,我还是找小商贩,待传到陛下耳朵,我顶多是个贼臣,不是一个在朝堂民野皆舞得风生水起,把卫国当自家后花园用的奸臣了。”
“那能找到世兄满意的?”
“还是有的,”佩准敲敲自己的眼骨,和他笑道:“郑大人,相信为兄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也没让你当年不让太孙进这个家来。”
父亲的话,让佩准脸上的笑容一僵。
老学士这时叹了口气,“这事能由着太监在上朝之时交到你手里,想必陛下那里也是知道的。”
信能到手,便是默许了佩家做这事,老学士揣摩着皇帝的心思,缓缓道:“这点忙,家里就算掏干家底也要做,但还是让丫头自己出钱办罢,买什么,要多少银子铜板,皆一一写上,写好清单,送进宫里去,由她出。”
她全出了,功劳皆是她的,想来按内库那种穷法,她得用上家里送进去给她的银子,这和佩家出了这银子也没甚区别,佩准道:“那依父亲的意思,是写高价,还是写低价,还是说,写还过一道的价钱?”
“低价。”
“低价。”
佩老爷子和郑仲宣不约而同出口,这时,佩老爷子看向了与他说了同样话的郑学士,郑学士不好意思一笑,道:“世伯说,世侄洗耳恭听。”
老爷子颔首,道:“低价,符合你那三瓜两枣也要计较的性情,梅娘做事,还经内侍监的手搜刮一道,梅娘威严何在?这银子,我们家出了,这威,梅娘也要立起来。”
他们家可以向皇陛献宝求生,再珍贵的书也能送到皇宫去让完善内宫藏书阁,但银子的事,有银子的计较。
“我跟世伯看法一样,”郑仲宣也道:“信都送到你手里了,陛下不会相信那是梅娘这个丫头操持的,既然如此,能省的银子便省一些,陛下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且兄长这般所为,留下让人垢病的地方,花了银子还精于算计,太孙妃的父亲不是个什么好的,陛下也放心一些。”
他这话一出,佩准惊讶地看向他,“贤弟何时这般爱编排陛下的不是了?”
郑仲宣说实话还遭奚落,苦笑了一记,长叹一声,道:“世兄便这般办罢,您要是有那通天手腕,又拿得出东西,又能得那美名,您这般光华夺目,举朝都要以为您想当国公爷了。”
佩准被他吓得肩膀一抖,瞪了他一眼,道:“你莫乱说害我,把信还我!”
郑仲宣忙把还拿在手上的信给了他,道:“你们说话,也当真不防我,我本家那边要是不表态,岂不隔墙有耳。”
“那我也不会带你回来。”佩准拿回信,看了一眼,高兴拿着信凑近老父,道:“小娘子这字比在家时立得住许多了,您看看,一字一字,就像一棵一棵笔直的树,静而有骨,争而不锋,像她娘,也像我,更像您和母亲。”
一个人,哪像得了四个人,佩圻摇头,看着孙女的字,嘴里道:“像你是真的,我看这次她是学着你,也是在向你求助,莫寒了她的心,你要尽力而为,让她知道,千难万难,你还在她身后,你不放弃,她便不会放弃,可知?”
“儿子知道的。”佩准这厢低头折信,眼中闪过一道泪花,“该避的嫌儿子避,不该避的,就是把脑袋提在裤腰袋上,儿子也不会让我家梅娘一个人去担这本该是她父兄该担的责任。”
因妻子身子不宜多生育,他一生就一儿一女,儿子是佩家的根,女儿实乃也是佩家的根,她身上有佩家的血脉,有佩家的风采,她是佩家的儿。
为人父者,替儿女挡风遮雨,直到老树枯死方为尽,方乃他佩准这君子一生。
他们话音中,门外那片晌前来传他们去正堂吃饭的中年妇人静站在门边不声不响,待她夫君语毕,她掉头,看向那处通往女儿在家时闺房的门廊。
她一生呐,从不求富贵,只盼着与夫君白头到老,儿女皆在身侧,像她的婆婆一样,吃着清茶淡饭,笑看子孙满堂。
她从不求富贵,她女儿也不求的呀。
不知谁能把她的女儿,还到她身边来。
……
佩准的回信,在这日他需记录皇帝起居的半夜,被他悄悄地塞到了吴公公手里。
吴英一时没接,瞪他,佩准见状,一手拿住信,连忙住自己袖子摸,摸来摸去,终于摸到半角银子,说着就往吴公公手里塞:“见笑,见笑。”
这便是卫国数代家中皆为史官的史家,吴英打开他拿银子的手,脸上白眉因生怒在无风的内殿往两边飞走,“佩大人,自重!”
“拿着,出宫了买糖给小太监吃,人家进宫没多久,您还不哄着点?还都是孩子呢。”佩准还是要塞给他。
今日恰巧站在师爷后面当值的小拾八偷偷看了眼佩大人手中的还没指甲片大的碎银子?*?悄悄吐了吐舌头。
佩大人也真是小气,给的银子,还没有他女儿太孙妃给自个儿的一半大。
“别嫌少,”佩准还安慰吴公公,“家里最近花银子的地方多,我这半角银子还是刚才家中起床时从我娘子银袋子里偷的。”
吴英抬头就往内殿看去。
一片寂静的内殿突然有人咳嗽了两声。
皇帝醒了,佩准连忙连信带银子塞到吴公公手里,跟做贼一样小声跟吴公公道:“劳烦把信往我家孩子住的宫里送一下,是修房子的各项钱财,我看了看,这雨再下半个月就能停了,正好这段时间把物料在外面一定,往宫里一送,雨一停,这屋子就能修了。”
说罢,他就提着夹着文房四宝的笔袋,小跑着往殿内去了,留下吴英看着手中的信和那不值一百文的碎银子,心中腾地一下,生起了怒火。
姓佩的这是在打发要饭的吗?
第189章 拾八在皇宫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殿外,吴英打开信堂而皇之地看。
佩准没拿蜡封印,信封一拱,两手一捏,信就从信封内不请自来。
殿内,佩准安静轻呼吸,在放着矮几的一角几近无声速速摆好笔墨纸砚,这厢,皇帝起来,太监进来了,他提笔……
皇帝起床了。
皇帝漱口了。
皇帝喝水了。
皇帝打长寿拳了。
皇帝准备用早膳了。
皇帝看他的信了。
佩准瞪目,看着吴公公把几张他极为眼熟的白宣纸送到皇帝的眼前。
咕嘟……
佩大人咽了口口水。
这般不掩饰的吗?
佩大人提着笔尖的手发难,不知如何细写。
转念一想,当朝陛下让记录他起居的书记官每月只记两日的衣食起居,这起居记,鸡毛蒜皮的小事皆可写,涉及到国家大事的,当晚必有大内总管出现在书记官面前,告知书房该如何起笔起居记。
历史是人写的不假,当真是在世时的皇帝想怎么写,便怎么写。
他们卫国陛下,最是喜欢史官记下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若是有史官写他甚好屠宰,他便会屠宰此史官全家。
佩准不喜欢被人抄他佩氏满门。
他毕生孜孜以求的,便是不被抄家。
是以,只转念之间,佩在人便专心写下一行字:膳隙,陛下观信。
吴英转到他身边,看到他写下这几字,眼上长眉舞动,公公道:“陛下让你过去。”
佩准放笔,朝他拱了下手,快步走到皇帝的膳桌前,一把跪下。
皇帝晨间好以静养神,极不喜人言语,佩准跪下便朝顺安帝抬头,眼神里装满了热切殷盼。
好一个狗腿子,吴公公瞟他一眼,随便转过背,便与佩大人站在了同一边。
他服侍皇帝用膳时,不想看佩大人那张于年龄不符的热切老脸。
皇帝不小心看了佩大人一眼,一眼过后,皇帝嘴里那口温热的玉耳丝也不甚可口了,便指了指他侧目方才能看到的凳子。
他手一指,佩准狂喜,打蛇上棍,快快起身,连连拱手朝皇帝作揖,这作揖将将作完,他屁股已然贴在了凳子上。
佩大人一派心满意足,正襟危坐,对着皇帝笑容满面。
他儿子,就一点也不像这位佩大人,顺安帝还是喜爱那个冷若冰霜的佩子。
至少人家不爱笑。
这父子俩,当真是两派模样,一个天天笑口常开像弥勒佛,一个像要屠尽天下不公事的怒目金刚。
顺安帝老了,喜欢那些把愤怒不平写在脸上的年青臣子,不喜欢这些笑里藏刀老奸巨猾的老臣,总有种这些老臣一笑,天下准没好事发生的感觉。
他哪怕见佩准的老父佩圻,也比见这气人的佩准强。
爷孙三代,坏了中间这一个,佩家的门风也是被佩准坏了。
“这砌刀十八文一把,”顺安帝喝了口粥,顺了顺气,手按着桌子上放的信纸,看着那价目钱道:“谁家的砌刀十八文一把?”
“嘶,西市打铁铺艾铁匠家的。老臣想想,是在二十二年前,因因缘际合,我在他们家的铺子里面随缘参了点份子,这价钱是便宜了之后的,这里头减了我那部分利钱,也除开了铁匠铺的利钱,他们家也不好意思挣我的,且这砌刀用的也不是好铁,是老臣去了铁匠铺子巴拉了一下他们不要的废碴子,又去了工部买了些工部便宜卖的下等铁砂炼的铁,打把的木头棒子,用的是铺子里本来就有的,也不花钱,就这般合计着,砌刀成本就定在十八文一把。”佩准详详细细,把来龙去脉皆一一道来。
一般砌砖头用的砌砖刀,至少在八十文一把。
他的话,让顺安帝多看了他一眼,皇帝问:“这就能炼出铁刀来?”
“能。”
“什么样子的?”
“已经炼出来了几把,下月到臣来始央殿当值,臣给您带来看一看?”
皇帝看着他,不语。
佩准飞快道:“下午,下午,下午老臣一散值,就去拿刀送进来。”
皇帝收回眼,又看下面的价目。
佩准定的物料价目低到匪夷所思,若是卫国物什皆这般便宜,卫国该是何等富有,富得流油还是轻的。
这宫里采办若是按佩准定的来,顺安帝莫说养二十万士兵不用发愁,便是养二百万又何妨?
顺安帝指着价目又问了几个价目过低的东西,问罢,发生佩大人的生意也是做得极大,他下意识便想嘲讽他这臣子几句,可一抬首,佩准那一头白发首先映入他眼睑,佩大人那身洗浆得发白的官服也进入了他的眼内,他那句嘲讽的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佩家不富。
这都城,谁家有钱,谁家没钱,顺安帝心里有数。
便是凤栖宫那小娘子手头里的钱哪来的,顺安帝也清楚。
至于佩准有份子的这几个铺子,佩准是如何参与到里头的,顺安帝也在探子呈上的信报里看到过详情。
一脸喜笑的佩准,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佩准把油滑端在脸上,可在皇帝面前做事从不掺水份,是便是是,不是便是不是,经他手所做之事,所说之话,经得住细查。
这便是佩大人的生存之道,让同僚看不起他,不把他视若威胁,让皇帝便是想砍头,也不至于到把他的头砍掉的份上。
“为何把价钱定这么低?这次不怕打眼出风头了?”皇帝提箸吃菜,淡淡问。
佩准犹豫片刻,苦笑道:“便是打眼出风头让人骂的。我家那孩儿也不知道从哪吃的熊心豹子胆,要改宫制。老臣看您也是准了,可这后头的骂名,我家那小娘子是担不住了,老臣想着,能分担一点是一点,至少前朝这股火,先发到老臣身上,那小丫头刚大病初愈,又送走了丁大人,这下急于求成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她是恨不能把十年的事在一年里做了,她糊涂,老臣却得想着怎么保她的命,保佩家的命,要不就算她哥哥纵然有那三头六臂,也救不了这两个小糊涂鬼。”
佩准说话,当真是一点诓也不胡诌。
顺安帝把粥吃完,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温帕擦了擦嘴,朝佩准颔首:“也好。”
能得一“贤可不是什么也不用做,便能白得。
皇帝盖棺定论,佩准识趣,恭敬起身,悄步退到了角落矮几后,便又是那个恍如无物的皇帝起居书记官。
……
佩梅这日午间,收到了小拾八公公送来的她父亲的信。
小拾八还给她送来了一提篮的鲜虾,小公公笑得露出两个好看的小酒窝,“师爷让我跟您说,这是您父亲佩准大人今早给他送的半角银子买的虾,小奴婢顺道给您带来了。”
“银子是这般大的,”小拾八给她比了下他的小指甲盖,童真的笑脸笑来讨喜得很,“佩准大人说,这还是他清早从您娘亲银袋子里偷来的呢。”
佩梅霎时红了脸,双手提着篮子,嘴间忍不住道:“家父甚喜顽笑,公公不必当真。”
说着,她放下篮子,从袖中拿出荷包,从中细细挑出最少的一小角,塞到了小拾八小公公手里,红着脸抿着嘴笑了起来。
“咯咯咯咯……”小拾八被逗笑,一只手捂着小嘴笑得甚是大声,双肩抖得甚是厉害,捏着手里的小碎银子和太孙妃殿下道:“我要回去和师爷说,您也是个逗趣的,和佩大人一样招人喜。”
佩梅赧然,倒也没有说自己家是大方人家的意思,是以便是脸蛋儿红通通,也跟小公公说了实话:“我在家时,用银子也是用得少的,自小到大我荷包里装的皆是铜钱,也是到了宫里,要用到钱了,才撒钱如撒豆子一般,若说不心疼是假的,只是身份在这,容不得我去计较这得失罢了,真要论较起来,我比我父亲还要小气许多。”
“我也小气的,”跟太孙妃殿下说话还是说得来的,小拾八灿然一笑,“和殿下一样,殿下给我这些,我心里也是欢喜的。虾是师爷送您的,是今早北海州的官员上贡将将送到宫里的,吴公公叫我去挑一篮给您送过来尝尝鲜,我便去了,挑了半篮最大的埋在下面,等下殿下找找便能看到了。”
“谢谢小公公。”
“不谢,谁叫您给奴婢的赏钱多呢。”
佩梅见这童子笑得当真好看,眉飞色舞,便假装为难地打开荷包,朝他道:“荷包里没有银子了,倒是有铜板……”
小拾八知道她在捉弄,便把手摊开,伸到她面前。
梅娘莞尔,捉出一记一两的全角碎银子,送到手中,“多谢小拾八公公。”
小公公又是收到了一记银两,临走前他左右看了看,见三娘姑姑见状,带走了太孙妃身边的宫女,他再三犹豫,到底还是因着喜欢太孙妃殿下,靠近她小声道:“您万万要把修房子的事做好了,后面有大赏,很大的赏。”
佩梅惊讶看向他。
小公公摇首,“什么赏,小奴不敢说了,再说,师爷和干爹就要打死我了,您知道是和您生小殿下一样重要的事便是。”
呀……
佩梅在心中惊呼。
小拾八说罢转身要走,佩梅送他,欲要再给他银子,他便摇手不接了,“莫要给我了,太孙对我很好,您对我也很好,就当是小奴还你们的情,你们长命百岁,生个小殿下罢,以后指不定奴婢还能有侍候小殿下的机会呢。”
“要是有那机会,定请公公来看顾我儿。”佩梅看着小拾八公公那佯装小大人的脸,心中一暖,柔声道。
“那奴婢告退了,殿下止步。”
“公公慢走。”
始央宫正得宠的小公公跨过了凤栖宫的大门,佩梅目送他离去。
殊不知因着他们今日的这一番话,拾八公公在日后当真做了她长子的贴身太监。
拾八在皇宫中去世那年,享年九十八。
第190章 她不花钱,行不通的。
佩梅一回身,便见到了将将离去的三娘的冷脸。
这便是凤栖宫的威严,死去的当皇后娘娘,大内第一姑姑剩余的残威,如今皆呈现在了凤栖宫的第一姑姑扈三娘身上的威严。
佩梅一哂,没跟姑姑说将将小拾捌与她说的话。
来宫时日颇多,经过种种事情,她已经明晓,同样一件事,主子心下所下定的决心,与奴仆自己所认定的的意思,是有着很大的差距与鸿沟的。
不仅如此,便是三娘姑姑的见识与丁姑姑的也不一样。
就是两个姑姑的见解,与梅娘单人的见解,也是有着很大的差别。
便是丁姑姑所说的宫中日常处理事务的手段,经营人情世故的方法,与梅娘心中所认定的法子也是有诸多不一样的。
丁姑姑所说的话,大多皆是这宫中规矩,规矩是一定要听的,梅娘早就学会了,但于见解而言,有些地方,佩梅也想保持自己的看法与审视。
来这宫中,佩梅所知的这人间的不同,最大的便是人人心中这是有关于三六九等的见识的不等罢。
丁姑姑所认定的解决宫务的重要手段,那就是不仅要解决了制造麻烦的人,连带也要不放过她背后的人,让其一损俱损,这才不会轻易有那下次。
佩梅解决事情的办法,是提出问题的人有什么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就行,连根拔起是丁姑姑,也是姑姑背后的皇祖母处理人的办法,而她的办法是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人,因着这个人没了,总会有下一个人出现。
而三娘与丁姑姑和佩梅,区别更大,三娘只有遵循主人吩咐办事的能力,她只具备看到眼前之事的眼界,她身上有佩梅身上所有的胆小和远虑,却没有佩梅的身份,也没读过佩梅所读的书,在书里见识过的前朝。
佩梅到底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她来了这深宫,所吃的亏,付出的代价,究竟是在她心底烙下了太深的烙印,她到底无法像之前那般柔弱,不忍驳别人的面子,是以,她对三娘用温柔又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三娘姑姑,且听我的。”
三娘也如她所料,主人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主人有吩咐,那她的意见便也不重要了,她恭敬回道:“是!”
她前后神色也是有些许变化的,佩梅当下也是看出了她的一些转变来,但见三娘当真没有不悦之情,她脸上一笑,心下不说,自带着凤栖宫的人马,日日紧绷着,迎来那梅雨散尽的修房之日。
春光漫漫,佩氏一门已倾尽所有,佩梅不敢有一日懈怠,日日带着她凤栖宫的宫人们,处理着修屋子的事所带来的所有问题。
是以,待顺安帝第一次听到后宫宫女打死那修房的工匠,让工匠皆以罢工不修房子的事情,皇帝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的话,跟前来的监管太监问:“你说太孙妃的宫女拿一把锄头,砍断了修房匠的头?”
那太监便是此次修房事宜的领头人封氏公公。
皇帝眼中,除去吴英公公是他的自己人外,封公公算是除吴公公之外帝皇眼里的第二人了,但听陛下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这般一说,封太监也是窘迫一笑,道:“是的。”
千般指摘太孙妃的话,到底一时还是掩在了心底,不好多言。
那不是他一介奴婢好说的。
顺安帝还是不敢他耳朵所听到的话,再问道:“为何?”
封公公讷讷,不敢出言。
吴英见状,怒不可遏,也不管皇帝还未发话,朝封公公尖叫:“你给我滚!你给我滚出去!”
他后一声滚,比前一声喊得尖利太多,封公公害怕,跟顺安帝告罪了一些“陛下饶命便屁滚尿流逃出了始央殿。
吴英公公当即抽着拂尘,紧随而去,还得顺安帝招呼殿内的小太监,问那颇受吴公公喜欢的小太监:“最近侯府是不是没给他送爱吃的孝敬?”
小公公将进宫中不久,还残留颇多天真无邪没耗尽,是以,小拾八公公就事论事道:“小奴不知情,侯夫人喜欢送东西,小奴听柳哥公公他们说侯夫人就是吃了甜的,也得给我师爷送一斤蜜过来,可会拍我们这些没下处的阴阳人的马屁了。”
小太监倒也不必说得这般细。
顺安帝无法理解他的老太监和大太监为何喜欢这等口无遮拦的小太监,只能想,侍候他的这个老太监临老脾气又有了一些小喜好,他作为帝皇,不能指摘,只能宽容,是以道:“那谁惹他了?”
“陛下,您是问奴婢,师爷为何不高兴?”师爷不高兴,陛下看起来也不高兴,但等到了陛下问话的小拾八却是挺高兴的,还走近了几步问顺安帝道。
始央殿,乃至整个卫国,何曾有过这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人在顺安帝面前说道这话,禄衣侯没这胆,户部尚书也没这胆,顺安帝啼笑皆非,问这这个跟三岁孩童无二样的小太监道:“你知道些什么?”
“陛下爷,奴婢知道一些的,”小拾八也不想那多,他义父和师爷,就喜欢他这个不经脑便说话的样子,他知道他这样子讨大人们的喜,也是纵容着自己,高高兴兴道:“封公公手底的下的大太监唆使工匠去抢太孙妃的钱,不给就不赶工,太孙妃的爹不答应,太孙妃不答应,这事本来吵吵就行了,凤栖宫强一点,凤栖宫就顶住了,可工匠们进宫来修房子,身上有带把的,他们说把凤栖宫的宫女姐姐往他们身下弄几个,凤栖宫的姐姐不从也得从了,前儿个,初初听到这风声起的时候,我师爷还说这事太欠收拾了,昨天他们就要把凤栖宫前来问进程的宫女姐姐身上的衣服扒了,孰料那宫女姐姐性子烈,拾起一把锄头,就把人脑袋锄掉了。”
这说来也是宫中一奇事,小拾八在宫中人见人爱,听到的可不少,能说的也不少,他年幼,说话一时只图自己爽快,多言多嘴之余,免不了兴奋多道了一句:“把人头都锄掉了呢。”
他是兴奋,可他这一话完,始央殿安静得就跟没有了活人一般,小公公到底是知道自己失言,又抬起他那双明净无垢的双眼,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帝。
皇帝早已不看向他。
顺安帝从一众繁杂的文本当中,翻出了佩准所说的物料价目。
那日,佩准送来了铁刀,顺安帝问他能不给造出十万把比这砌砖刀稍好一点的铁刀,佩准当下涕洒横流,抹着泪,没有跟皇帝说这造不出,而是说,陛下,您给我五十文一把罢。
十八文一把的彻砖刀,被佩大学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涨到了五十文,这段时日,顺安帝一直在期待,这五十文的铁刀是什么样子的。
他不认为五十文的铁刀,会比十八的彻砖刀差。
这是活了数百年还在朝廷为官的佩家的能力。
佩准苟且偷生的样子,是像个小人,奋力一博的样子,可能像个……
不知道像个什么样,但顺安帝见过不少人奋力一博的样子,他自己的,他的臣民的,他皆见过。
顺安帝知道,那样子,就像万物累积了百年从没绽放过的光华一样,一旦绽出,那就是横空出世的世间异彩。
佩准不是个人,这人甚至不是个顺臣,他是个自有自己的生存门道,从不安分守己的贼臣……
佩准不逆君,也不顺君,也不真正管君王的死活。
他和那些想和皇帝瓜分这天下,和皇帝共享这天下荣华富贵的世家门阀没有很大的区别,这种人和世家门阀一样,享世间最大的福,受最少的苦,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死也要死在皇帝后面,让皇帝先去死。
可经他嘴的事,他答应了,就会做到。
这便是真正的世家会做到的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们从不忠于君王的道,他们忠于他们所认定的道。
顺安帝翻找出价目表,从头重新开了一遍,他对太监道:“你师爷又去杀人了,你过去一下,告诉你师爷,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朕还没死,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一听皇帝居然给他师爷撑腰,心内还是有些害怕君威的小拾八给皇帝跪下,磕头:“小的这就跑着去。”
……
这厢小拾八跑着步去给他师爷送帝令,那边吴英已经到了无人在干活的内侍监下人房所在之地。
凤栖宫先修了内侍监的地方,还是封公公所指定之地。
这猪狗不如的太监,便是吴英手下的第一干将,途中吴英抽了封公公好几记耳光,等到了地方,他看着堆满了泥沙的杂乱宫坪,吴英便是这一生大半生皆在人心险恶中度过,他还是因他麾下人还是不过如此的境地险些潸然泪下。
陛下爷,他尽力了,当真是尽力了。
只一丝恍惚,吴英又回过神来,与身边紧随的大太监道:“就非要从凤栖宫身上薅下这银子不可?”
封公公捂着被打疼的脸,躬身垂眼不语。
“你们啊,跟了我这么多年,辛苦了。”吴英言不由衷道了一句,这些人,可真真是不懂他。
不懂他,也不懂陛下,吴英不知这内宫天天险象丛生,为何还是有这般多不知世事前路进展的人。
他怜惜看向了垂头不语的封太监。
这个人,这些年,一直是他的好弟弟。
知道不少事,也做好了不少事,如今却要死了。
这两年的太平,骆王的回来,让宫里宫外很多人,以为属于他们的那个可以肆意奸杀虏掠的太平盛世终于到来了。
连他手底下最信任的大太监,也是如此坚信不疑。
“大总管?”吴英平日不是那多话之人,更是从不说感慨的话,封公公心觉蹊跷,立马抬头看他。
“没事,”吴英安抚这将死之人,心里想着替他的人选,环顾四周,面如平湖,淡淡道:“是以然,你们有你们的想法,你们有你们的出路,我心里也是要顾着你们一些的。”
封公公放纵底下人管的工匠,也是因此。
太孙妃一个看似有名头实则无实权的小妃子,是这宫里命数里最是缺斤少两的太孙娶的小门小户的人家,佩家再有来历,也没到那二三品的大臣,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对内宫除妃嫔之外的人呼来喝去,一两银子也没发,她有没有算过她到底值不值这个份量?
她不花钱,行不通的。
她手里那么多钱,不出来一点,谁都眼花。
封公公就算头上有着吴英这个大总管,到底还是觉得他送到他手里的孝敬钱最是靠谱,大总管用他,也得给点好处不是?
这些年大总管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这才忠诚不是?
是以他道:“花点小钱就能解决的事,想必太孙妃经此一事,于人情世故这一块,又能精进不少。”
第191章 只要能活,她也会,会点别的。
“你也盯上她手中的钱了?”这厢,吴英笑问道。
他心中想好了替封公公位置的人,这下,心下轻松,脸上也颇为愉快。
老封子这些年干得好好的,在陛下那里也颇有些功劳,眼前眼看着一切往好里走,能用的人去不多,忠心耿耿嘴巴严实的老公公更是少,老封子自认为自己无可替代,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替代的奴婢。
一个为几个钱,就乱了大局的奴婢,不杀也不成呐。
人人若是学了他,哪可了得?
吴英之前也是听到了风声,他点过封公公,看样子,听话的封公公不打算听他这一次了。
太孙妃这几个钱,她爹在外面是削尖了脑袋帮着她省,佩家不富,钱都是几个嫁出去的女儿筹的,说出去能丢死人,佩家还是干了,为甚?不就是要保下这小夫妻一系。
佩准还接了打刀的活计,封公公也是知道的,一个能为陛下提供杀人利器的官员,老公公打主意打这到他女儿的头上,他当佩准是纸糊了不成?
他拿什么去跟佩准比?
他连佩准身上一根毫毛都不如,还不自知。
“大总管……”吴公公笑,封公公是他的老下属,也看得出老总管身上的轻松来。
他以为这是吴公公打算把这事平过去了,形势还是在他这边,在这内宫,他要计较的话,就是太孙妃也得听他的,时局变了,凤栖宫真正的娘娘走了,他这时不小小地拿捏一下凤栖宫,要待何时?凤栖宫得做好无论做什么,也得给他上贡一份孝敬的准备,不能各宫都这般做了,小小一个太孙妃,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吴公公笑,他也笑:“也不是我盯上了,而是底下的人,都要吃饭,您也知道这个人的。”
“你们啊,也是趁娘娘走了,丁大人也走了,胆子都大起来了,连凤栖宫的人也敢欺负了。”吴英笑骂道,这时,他下面的小公公急跑而来,小脸通红,见到他欲要激动张口,吴英瞥了他一眼,这小拾八这小子机灵地闭上了嘴,气喘吁吁地走到了他身后,吴英满意地一颔首,对如今的形势满意不已。
他的干儿子如今也带出来了,还捡了个小拾八到他跟前,小孩子状似什么都不懂,但是个特别有灵性的,每次都能讨得了吴英的欢心,而吴英那个干儿子,一个没把的太监,对着这个小儿子居然还有了几分慈父的心肠来……
小吴公公去替封公公的活最是好,这宫里,也找不出第三个比他与皇帝走得更近的人了。
内库要进好东西了,自己人守着,陛下也放心。
吴英想着这些事,脸上欢颜更甚,封公公见他毫无责怪之意,这下也彻底轻松了,跟着吴公公欢笑道:“前人打下的江山,后辈什么都不做就接手了,哪有这样的好事?就算是咱们的……”
封公公心一飘,嘴一瓢,差点带出太子来。
他立马止了嘴里的话。
但这厢老总管的眼睛已经往他脸上看了,封公公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吴英手中拂柄一挥,小拾八,还有两个跟随太监,皆立马往后退了数步,远离了他们二人。
身边没有人了,吴英低头低声问封公公:“你收废太子的钱了?”
封公公立马摇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给奴婢八百个胆,奴婢也不敢!”
“嗯,”吴英已视眼前的人为死人,身上的杀机刚才就没了,他还甚是温和,状似随意道:“骆王的呢?”
封公公犹豫了一下,在承认与不承认之间,果断选择了承认,“收了一点,您要是要,晚上我全部给您送到您屋子里去,正好有好一段时间没跟您好好聊天了,带点酒来跟您吹吹牛。”
他收得隐蔽,但在内宫,没有吴英不知道的事,就是有,也不过是早知道和晚知道的区别,早晚给你抖露出来。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不跟吴英斗。
吴公公还是有些心善的,有时候陛下想杀他不想杀的人,他还会替人求求情,而宫里的太监,只要对吴公公忠心,哪怕做错事,吴公公也会帮着掩盖一二。
吴公公得人心,靠的可不全是他的淫,威。
“嗯,晚点再说。”晚点吴英若是有时间,他会让人拿壶酒来,在封公公的尸体面前,跟人喝上一盅。
不过,吴英想不明白,说罢,又问道:“你应该知晓佩准大人答应了帮陛下造刀的事罢?”
“知道啊。”封公公发愣,不明白吴公公怎地问起这个,他心下突觉不好,突然紧张了起来,“佩大人是翰林学士吧?不是军机大臣罢?”
造刀怎么了,造刀还造出一个军机大臣出来?
“这事就算有功,”封公公硬着头皮道:“也不至于大到……不能欺负他女儿罢?”
封公公当真是硬着头皮说的,说罢,他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吴英怜恤他,从袖子里找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想让手底下的老人走得痛快一点,他道:“五十文的精刀,你到哪找去?工部都造不出五十文的刀,他能炼出来,就是他的本事,你说他有这能耐,平时不显,为何这时候显出来了?”
“就是为保他女儿的呀。”见封公公脸上汗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吴英怜惜地用双手扶他起来,“一个能给陛下省无数金银的大臣,陛下若是连他的女儿都保不住,成什么人了,你说呢?”
“公公饶命,”封公公眼泪纵流,双手紧紧抓住他,“您要帮我求求情啊。”
“求什么情?求你为难太孙妃,把她置于风口浪尖,还是说,求你收骆王的钱,给骆王办事的情?”
封公公惊得眼睛突起,惊愕万分盯着吴英。
他不明白,这事才将将起步,吴英怎么知道,他收骆王的钱办太孙妃了?
这事是他与骆王亲自接洽的,中间没有经手第三个人,这宫中再是隔墙有耳也绝不会如此这般的快!
“您,您……”
吴英见状,也知道自己猜得大差不差,这皇宫啊,十年如一日,每一年出的事,大同小异,毫无新奇之处。
吴英回首,看着他的跟随太监们以一种利刃的肃杀姿势快步前来,看着他们一边一只手,抓住了封公公,见封公公吓得挣扎尖叫,**马尿滴答到了地上,他看着惨叫连连的昔日同僚被人拖走,眉眼纹丝不动,心如平湖,转过头,看着这一片狼藉的坪坝。
小拾八低眉顺眼地走了过来,一脸的苦相。
吴英公公对着这个小徒孙,倒是喜欢得紧,问:“吓到了?”
小拾八摇头又点头,“师爷,假话是没有,真话是吓到了,师爷,我想摸摸**,我好像也尿了。”
也?
他还有闲心看出封公公尿了。
吴英淡淡一笑,又看了这狼藉的一片,转身往回走,“你来作甚?陛下让你来的?”
“是,师爷,神了,陛下让我来……”
小拾八活灵活现地把皇帝陛下刚才在殿中的话皆与吴英学了一遍,说罢,意犹未尽道:“您都不用听我说,就知道陛下的意思,您这本事,我得学多久哇?”
朕能活很多年,朕可以的……
皇帝的话,让吴英鼻酸,老公公抬目朝这凋蔽的深宫望去,心中一片酸楚苍凉。
他们主仆这一生呐,一生遭受无数背叛,一个天下帝皇,还要沦落到自己安慰自己,自己为自己打气,这条孤苦荆棘之路,走到尽头的那一天,陛下会不会悔呀。
他吴英不悔,他只是可怜自己之余,也可怜那个他服侍了一生的老帝皇。
……
后宫,凤栖宫。
三娘难得惊魂不定,三番五次看向太孙妃,有意欲让太孙妃向宫外送信之意。
佩梅却是难得显得比三娘姑姑镇定一些,坐在凤栖宫正殿的廊下,手里绣着花,看着夕阳西下。
上午三娘带着宫女去太监下人房那边监工,遭了欺负,跟着三娘的宫女是一直跟着三娘的女官细妹,细妹心细,也力大无穷,?*?当下为救三娘,把三娘拉走了,孰料那人又来弄她,细妹便抢过旁边干活的人手中的锄头,一不小心,把人的头锄了。
三娘此时惊魂不定,不过此前她可是英勇无比,带着凤栖宫的人跑回来了。
几个女子回到宫便是痛哭失声,杀人的细妹却还是比诸姐妹镇定一些,只是佩梅发现她发抖,带着她去厨房烧柴,给人喝了一碗安魂汤,眼下睡着了。
跟随去三个宫女个个皆有不同程度的惊吓,就是三娘,非要守在佩梅身边寸步不离,佩梅看她似是跟着自己身边心安些,便也不再催促她去休息,让三娘跟着。
凤栖宫十几个人,本因三娘回来带回来的消息人心慌慌,但现眼下,太孙妃镇定自若如往常一般,除了去睡觉的那三个宫人,她们也是各归其位,做着手头今日本该要做的活计。
三娘惊慌无比,渐渐地,跟着呼吸神色皆正常的太孙妃,她慢慢地也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平日的冷淡严肃。
她在凤栖宫,比不上丁大人,可她为皇后也是做过许多事,她经历过血雨腥风,只是头一次,被外面的汉子如此凌辱,一时心神失守,半天也找不回神来。
这下,她冷静了下来,再看太孙妃,她寡淡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淡淡的苦笑,她跪坐到了太孙妃的面前,帮太孙妃松着绣花的圆箍,重新调整绣花的面,嘴里轻轻道:“他们找我,想来是早就谋划好了的,我年纪大,不是这皇宫的脸面,找我也不至于冲撞了陛下的颜面,他们算计好了的,殿下,要是有人来提我,您不要阻拦,让我跟着人走就好。”
佩梅听了,先是怔愣了一下,她静静看着三娘帮她调好绣面,尔后,抬眼看向三娘,也轻声问道:“若是皇祖母在,出了这种事,能保下您吗?”
三娘不语。
佩梅莞尔,笑得露出她那口如贝一样小巧又洁白的牙,“能的,皇祖母还有本事,把欺负您的人都杀了。”
“梅娘没这个本事,”佩梅摇头,她微笑道:“但不让您有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的时间不多了。
不进攻就只能死。
家里在外面也竭尽了全力,便连老父,也为她下场了,丁姑姑也走了,她再不拿刀,就晚了。
佩氏女,不是只会掉眼泪。
只要能活,她也会,会点别的。
第192章 佩梅原本只想做点事讨皇帝的欢心。
佩梅原本只想做点事讨皇帝的欢心。
想得多了,还是这段时时因修屋子与父亲接触过后的事。
一子落满盘动,牵一发动全身,她仅仅是修个屋子,却让人动了借机杀她的念头。
诩儿已被父兄送出去积攒功绩,有皇帝陛下和禄衣侯的两派人马护道,还有她兄长随侍在身,这一趟的功绩,诩儿势在必得。
她若是死在深宫,是对除她一系之外的其余势力的最大喜事。
而诩儿这一系,没有了佩家的支持,依他孱弱的身子和他的来历,他余生几乎不会再得到任何人的助力。
到时候就算他有功绩在身,没有了她这个维系他和佩家关系的佩氏女在,这功绩也不过是一袭中看不中用的华裳,穿不了几年,待到旧了,陈了,便不会再有人提起。
她便不是修这屋子,也会死,眼下她活着就是动了别人的利益,她就是别人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屋子修了,仅仅只是给了更多人更多可乘之机。
这不是三娘和细妹的错,错的是诩儿想活,她也想活,他们不想别人让他们去死他们便去死,他们两个人皆不想当那任人宰割的羔羊。
多的是人不想看诩儿和她这一系成火候,前朝必定会借这个时机朝她发难,后宫也会借机铲除掉她,危机无处不在,猫儿也该舔舔爪子,学着像她父亲那般狩猎了。
“姑姑,没事的,”佩梅重新捏起绣花针,就着花样继续按着针脚把线密密麻麻地缠上,“这一次,梅娘跟你保证,不会有人来提我们。”
“佩大人上次给您的信里,说什么了?”三娘沉默片刻后,问。
“说他在给皇祖父造刀,最近几月没事来不了皇宫了,让我有事还是往始央宫去,叫吴公公,请表姐进宫来给我说说话,逗逗趣,解解闷。”
“造刀?”
“是,造刀,军刀罢,十万把,父亲……”佩梅眼眶余角微微有点生疼,她垂下眼,心想自己这柔弱的性子当真是难改,一点点事情便能激得她心口难受万分,她掩了自己的红眼睛,轻柔道:“最近忙。”
这对父亲来说,是难事,他要求不少人,才能造得出十万把只花费五十文的军刀来,想必此次祖父也要出山罢。
一家人都出来喽。
世道不允许佩家再像以往那般过清静日子了。
“还可以叫侯夫人,是罢?”
“尚不用叫,待始央宫来人。”
“有人就好。”三娘说罢,跪着的身子不知为何没了力气,她眼睛也睁不开了,她冷不丁地身一抖,手扶住了太孙妃,嘴里喃喃:“殿下,奴婢想睡了。”
“那便……”去睡。
这厢,三娘已然蜷倒在了佩梅的脚边,佩梅心下一寒,俯身便去摸她的脸,探她的鼻息,见她仅是睡了过去,佩梅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了出来。
可怜的姑姑呀。
主人孱弱,便是受了侮辱,也要在知道后手之后才敢放心睡去。
……
佩准在铁匠铺被人叫到院子里见皇宫来的公公。
小吴公公看见他出来,佩大人一身灰头土脸,白头发烧得发焦,他离小吴子一近,小吴子还闻到了他头发烧焦的焦味。
小吴公公见状,欲说的话半吞了回去,改口道:“佩大人要不先去洗把脸?”
佩准抬手一擦脸,孰料他袖子上的炭灰沾到了他脸上,脸更斑驳了,他擦完脸,毫不在意朝小吴公公拱手道:“公公有事尽管现在就说,我等下还要去锻造房忙。”
好好一个大学士,就这么点时日,前后也不到一个月,那富贵的胖脸圆肚没了,腰是松的,脸是黑的,头发一半白一半焦。
他这样子,便是站到陛下面前,陛下再是不喜欢这群臣子,见到他怕是也要无话可说。
这让小吴子要说的话更难出口了。
他总不能说,佩大人,您在前面为保你女儿为陛下殚精竭虑,鞠躬尽瘁,您女儿在后宫今天就差点出事了。
佩家这次不仅是连家里的老底也掏出来了,连祖辈的老底也掏出来了,佩老学士佩圻拿出了据说有千年之久历史的两本锻造图,仅把两本书复制了一份给工部,原本由陛下的护卫护送,随信送去给邻国的天下第一锻造,请人过来帮忙造刀。
这次请人,由卫国第一美男子禄衣侯带队。
人目前还没被请回来,可佩大人日日留在锻造室,毫无松懈之意。
是以就算他没造出来,陛下也是让吴公公留意着凤栖宫,别让凤栖宫的那位佩家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到底还是出了点事。
在佩准看着他等候他说话的眼神里,小吴公公斟酌着,把凤栖宫宫女去监管太监房时发生的冲突委屈地说了一下。
他说话要比他干儿子说话详细,是谁先动的手,谁受的辱,谁杀的人,他皆一一对应上了人,还跟佩准一五一十道:“依奴婢来之前那些拷问到手的消息来看,那领头的人已被收买,他想带着那群修房工激出太孙妃出马来救人,这样一来,太孙妃见了外男,到时候这名声想救也难了,二来,太孙妃沉得住气不出面,她也能得个缩头缩脑懦弱无能胆小怕事的名声,左右皆是她的过,此杀机,断在凤栖宫的细妹姐姐手上,她是个力气大的……”
小吴公公莞尔,尖嗓子显得尤为地尖声尖气,“杀得好,把人的阵脚杀乱了,这些臭男人,他们自以为姑姑们是女子,就可以任他们欺辱。”
这些人以为内宫的女子好欺负,殊不知,凤栖宫但凡跟过皇后的,皆杀过人,便连太子妃,她可是个敢以身废了她亲夫太子活路的女子。
这内宫,胆小的女子固然有,可愤怒起来,能让内宫血流成河的女人,历来也有几个。
她们可不是那任人宰割的鱼肉。
“陛下让我来,是怕您分心,怕您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耽误了手头的事,就让我来跟您支会一声,您不要担心,太孙妃没事,她沉得住气,奴婢来时还叫手下的人去看她了,还给她提了点吃食,带了几本书,我听说,太孙妃跟您学的,也是个好看书的。”
他的话让佩准陷入了沉思,又瘦又黑的老大人没生气,脸上还看得出几许乐呵呵的神情来,尤其他想着事,还搓着手,显出了几分老顽童的漫不经心来。
不过,等他停止了搓手,拍净手上的黑灰,他脸上那顽笑般的不正经就消失怠尽,显出了几分威严。
他要说话,小吴公公正了正脸色。
只看要说话的佩大人这时挠了挠脑袋,尴尬地和小吴公公道:“好一阵子没洗脑袋,头上长虱子了。”
小吴公公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了点。
佩准也没在意,挠了挠头,道:“我得回去洗个头,沐浴一番。”
他得回去跟老父对对主意,看看到底是哪个狗娘养的,在他为皇帝连命都搭上的这段时日,要弄死他女儿。
小吴公公侧身,在离开之前,问他道:“陛下让我带的话,我皆带给您了,您有什么话,要跟陛下说的?”
佩准往袖子里掏钱,没掏出,跟小吴公公道:“没钱,记账上,下次补给你。”
小吴子跟他也是老熟人了,哭笑不得,道:“您就别给了,您是德和郎的舅子,小的逢年过节还得孝敬您点。”
小吴子收受禄衣侯府好处,也就要敬着侯爷的岳父几分,佩大人又是德和郎的舅子,他也得稍稍敬着点。
“一码归一码,该给的还是要给的,记账上,记账上。”佩准笑呵呵道,转而,他一脸的怅然若失,和小吴公公道:“这娘家没个人,我女儿早就死了。我也知道,佩家没一点用,陛下便是想保我女儿,也有心无力,这世道多的是一无所有还得靠陛下成全一二才能苟且偷生的子民,我女儿这样的,死一百个也不足惜,可佩家有用,我女儿也聪明,她跟一般女子不一样,烦请公公回去跟陛下说,请他对我家小娘子多点耐心,小家碧玉,是性子弱了点,是读了几本书以为自己就是那有经纬之才的奇女子,又是弱小又爱逞能,可她到底是年纪小,手上没经过事,本事没在事上练过,如今她已经算是练过一二了,长了记性,知道敬畏,又惭愧,还怕死于非命,到底是想挣扎一二,陛下是至尊,也是她的长辈,还望他念在孩子一片求生的韧性之上,多给孩子一点宽容,多看看她,看看她能否真做得成一点事来,给这后宫打理得如陛下所愿。”
说罢,他长长揖礼,从头顶揖到脚底,跪在了地上。
小吴子动容,起身扶了他,“我回去定如实禀报陛下。”
小吴公公回了皇宫,皇帝听完,神色未变,掉头和身边的吴英道:“你猜,这次佩准会不会对骆王动手?”
骆王背后还有朝中不少想让皇帝死的老臣。
这些老臣,有些是佩准的师长,有些称得上佩家的世交,其中有一个,还是佩老爷子佩圻的亲表弟。
骆王要杀佩家女,亲表弟可能还在背后提供了助力,但佩家这一代,佩准就一个女儿……
佩准子嗣单薄,要是没霸道威严的狄皇后的一指旨令难以违抗,佩家女还不一定要进此宫来。
“不知,”吴英缓缓摇头,寻思着道:“如今佩长子不在都城,常侯爷也不在,不过,德和郎在……”
德和郎,一肚子杀人不见血的主意,状元郎没有了年青时候的意气风发,流放的挫折让他沉淀出了老谋深算的心计,且此人大智若愚,舍得下身段,如今这三家是绑得一条船上的,德和郎可不比佩长子和禄衣侯弱,不过是两个年轻的在台面上,年老的在台后,日日运筹着罢了。
“那就是要动了,苏谶脾气也不好了,”皇帝很懂他年轻时的好友,“他上次来瞪朕,眼睛里冒的火朕看真得很。”
吴英瞬间闭嘴不语。
第193章 留恋是对他这些年孤独的背叛。
皇帝对禄衣侯确有亏欠,禄衣侯是跟皇帝要了身份和地位,皇帝确是掏干了禄衣侯府,逼得侯府夫人一介深宅内妇,也得操持家中生意之事,夫妻二人齐上阵,方才能填补住皇帝再三强行拿走侯府家底的亏空。
皇帝一直依仗的无非就是夫妻俩需依靠他,方能在都城站住脚跟。
德和郎作为禄衣侯岳父,能瞧得上这般作为的皇帝才怪。
苏谶如今虽与本家关系不好,但他到底是苏家的人,苏家与佩家也是世交,因此方才取了佩家的女儿。
佩家另外的两个女儿,嫁的女婿官职地位不高,可家族底蕴也是深厚,一家连带着一家的亲,算起来,说佩家能跟整个朝廷的官员都能攀上关系也不为过。
这是太孙妃入嫁皇宫之后,吴英一次次盘佩家的底才盘清的关系。
没盘清,还以为小小佩家是有一点来历的清贵,但也不过如此,没有祖上风光,近三代连帝师也没混上,落魄了,盘清了,吴英心底凉了一大截。
饶是陛下英明神武,对朝廷各路人马的来龙去脉明察秋毫,可皇帝眼皮子底下,还是存着像佩家这样状似不起眼,实则是庞然大物的小世家。
小世家若是没长脑子,倒也不必担忧,可佩家的脑子,从老到少,祖孙三代,个个清醒,个个心里皆装有天下大势,个个皆洞悉世事朝局,哪怕他们本人的看法之间稍有差异,各有各的千秋,可他们家对外的行径是一致的,那便是“藏!”
像老鼠一样地藏着,仅为了下一个朝局,下一个朝代中,朝廷里依旧有佩家的一席之地。
他人藏,是躲一时凶险;佩家藏,是要布百代局,观千年史。
他们也不怕有一代生不出,绝根了。
佩家的勇,佩家的谋,令人胆寒。
仅换到十年前,皇帝若是知道佩家隐而不发,有力不出,抄他满门是轻的,抄他九族方能泄心头之恨。
且朝廷里不止只有佩家这般行事的世家,居然还有其它两家,鲁、孔两门大隐隐于朝的世家,竟然也是一般作派。
小小一个卫国朝廷,藏着三家要当千年世家的人家,当真是荒谬之极。
谁说卫国无人了?谁说卫国没有能治天下、能为天下行事的能人了?
可这些人像老鼠一样藏在洞里,就是不出来!
莫说皇帝,吴英知道这三家的能耐的那一天也是气得发抖不止,胸口怒火烧到半夜也未平歇。
气过了,就得想处理的办法,杀是不能杀了,仅仅只是因着出了一个禄衣侯,苏家,佩家便不能动。
吴英曾也深思过,在深宫一辈子没出的皇后娘娘下的太孙妃这一步棋,是一步奇棋,是替皇帝下了一子能盘活整个朝廷的活水棋。
佩家一动,朝廷的水也就动了,动得完全不同于往时,这盘活水,是真正于民于国有君有益的活水。
佩家出世,其他两门势必被佩家拉下水,佩家才不会让他们继续凭空坐山观史变,光看着佩家下场厮杀。
“陛下,”皇帝挥退了干儿子,吴英端起皇帝喝罢的茶水,把余下的剩余茶羹散到盘里,又端来一盏温热水,放到皇帝手边,道:“奴婢看,眼下他们不动也得动了,凤栖宫那个小娘子和太孙若是真成了气候,您若是真把这对小夫妻当成了一回事,莫说骆王,整个朝廷的心思都要变了。”
“是啊,都更想杀朕了。”
吴英僵住。
陛下真是的,动不动就说儿子们臣子们要杀他,吓得下面老奴的心一颤一颤的。
但王爷们,大臣们,当真做得出来。
陛下这几年身子好了,吴英服侍皇帝的时辰却越发长了,有时夜晚就睡在侧殿等着皇帝召唤,便是他也不敢放手让别的太监来守着皇帝睡觉。
干儿子为何那般喜欢小拾八,便是因着小拾八来历可查。
小拾八一家祖宗十八代的来历皆查得清,且他们那里的人,老老少少,一个村子的人,长得极像,就是一个根子出来的人……
小拾八背后有一个村子的人,一个村子数十代的结婚嫁娶,在十里八村皆亲带着亲,若是九族一抄,一个乡的人剩不了几个。
这样的出身,当不了卧底,平民百姓,无一人背得起诛九族这等天大的事,一介小儿郎,更是背不动。
小拾八可信。
看着也放心。
也仅仅是可信,他们还是得防着有意料之外的事发生的可能。
这是吴英教着他干儿子的,他干儿子打小进宫,皇宫就是在不断地杀人,小吴公公还小便经常提着水桶去冲涮满地是血的地上,其胆子比吴英还小,其防备心比吴英还重。
小吴公公看着牙尖嘴利,性情尖酸刻薄,可他那周密谨慎的性情,比吴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父子俩,日夜背着这凤栖宫的安危,一年从头到尾,还是会发生几桩让他们他爷俩想出来就背后一寒的暗杀。
而陛下的几个儿子们是真真想让他们当皇帝的父亲死的,尤其前几年圣医没回来,皇帝身体不行,朝廷内外那时皆做好了皇帝驾崩的准备,眼下皇帝好好的,好多人皆失望了,最失望的便是那些与皇帝有仇的大官大臣,世家门阀。
皇帝杀了他们的父亲,杀了他们的儿子,杀了他们的族人和学生,杀了他们的姻亲,他们不吭声,等的便是皇帝死后重归权力巅峰的那一日,若不,他们苟且偷生为哪般?
皇帝一死,卫国会遭到到滔天的反噬,陛下懂,为此着急、愤怒,又不得不强自镇定,他不敢死,更是害怕死,吴英皆懂,也无奈,更是心疼。
“陛下,要不要奴婢再去凤栖宫看看,暗中再点几个自己人过去守着?”皇帝说儿子大臣,吴英这厢还是说着佩家的事,不敢就此事再说下去。
“守着倒是不必,丁女走前,不是往你这里送了几个人?”
“对,太孙妃之前要走的两个小太监退回来了,丁大人说她走后,凤栖宫里不适合住有男丁,便是没把的也不成。”
“查出来什么没有?”
“查出来了,是养在王夫人膝下的一个庶王子搭上了这两个小太监的线……”吴英见皇帝一时想不起王夫人是谁,解释道:“王夫人是废太子妾,她下面养了一个和皇后娘娘长相相似的庶子,您还记得吗?废太子曾经跟你说过要废太孙,要立此子为太孙的事。”
皇帝依稀有点印象,他的好嫡长子,一边儿随自己憎恨极其母后,一边儿朝自己请求立一个与其母后长得相似的庶子为太孙,当时皇帝只当儿子愚蠢,如今再想起来,也不尽然。
他养在身边的太子还是极其知晓狄后在他心中的份量的。
若是太平盛世,若是他和狄后还能抵足相眠,他不介意当一个溺爱他们孩子的父亲。
“他要作甚?”
光阴如今似流水,不见来时双飞燕,来时情深,走时幽浅,过去的鹣鲽情深,皇帝偶尔怀念,却从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留恋。
留恋是对他这些年孤独的背叛。
“说是要杀太孙,给太孙下毒,顺道也把太孙妃一道灭了。”
“呵呵……”
皇帝摇头失笑。
这些人呐,上上下下,一个病弱的皇孙也容不下,指望着他们去担负这风雨飘摇丰墙峭址的江山,当真是做梦。
没有得鹿的心量,却个个皆有无毒不丈夫的心胸,只糟蹋,不立业,卫国的江山若是没亡在他手里,等他死了,没几年要是断送在了这些混蛋子孙王公大臣的手里,皇帝对此也毫不出奇。
“佩准说他女儿不是一般小娘子,让我多点宽容,看看她做的事,那我就看看,你派人远远看着她,确保她别在她父亲打成刀前死了便是。”凤栖宫已经被丁女清洗过几轮了,那里已是内宫最安全的地方了,若是佩家的小女儿在这等环境里还是撑不住,再是不一般,也不过是一般,死了也不可惜,皇帝最终定音道。
“是,奴婢知晓了。”
第194章 且稍安勿躁。
“殿下,该去睡了。”
太孙妃搬入了此丁大人所住的侧殿,侧殿要比太孙妃所住的小东屋要大一些,因着太孙妃这些日子夜间算账要算到深夜,三娘往往也会跟着夜歇在小殿里面的小榻上。
又一日过去,昨日种种已在三娘脑中淡化,仅记住了她被算计了的浅浅怒意。
皇宫的规矩也好,世道的规矩也好,皆不允许奴婢们太有性子太有威胁性,不过奴婢到底还是人,也许有一日,也只要有一日,给她一点点能报复回去的机会,她也定能做到哪步就做到哪步,能让人尸骨无存便让人尸骨无存。
等着便是。
三娘便是这般等过来,一直活在凤栖宫的。
活着,忍耐,蛰伏,方有破土斩除心中那丝怒火的一日。
且稍安勿躁。
三娘一如既往,她棱角分明的脸一如往常时日一般寡淡冷漠,言语也恢复了沉稳,这厢深夜,请已过亥时还不入睡的太孙妃入寝。
佩梅还在算着这段时日所用的砖头瓦片的数量,经算着这几天修的几间屋子所花用的材料。
修屋子之前,和修屋子之后所用的材料的数量是不一样的,她日日谴人去看,便是为着此。
她要把每一块砖,每一块瓦皆用到实处。
那是整个佩家贴给她的钱,她不许人浪费,也不许人贪污,是以盯得紧一些,她心里头也才安心一些。
三娘和细妹受辱,说来也好笑,她将将听到她们说事的那一刻,看着平日沉静的三娘那脸上的泪,她竟觉是自己小气,方才给自己的人惹来了这台祸事。
待到她们说完,心绪回笼,佩梅刻意掩下自己的愤怒,直到此时,才一点一滴地写在了她所经算的每一笔账里。
她也是有脾气的,只是她不能生怒。
她要拿着发怒的力气来做事。
她原本还想着手头松一点,想着匠工也是人,家里也有妻母子女,他们在从中贪一点也情有可原,他们出来做活就是养家糊口,她有吃有喝,何苦去为难平常百姓。
又一次,还是她想多了。
她体恤他人,他人可曾想过体恤她一二?
到了这宫里,活着便是斗争……
这些人当真还是在提醒她,切勿在一个没有仁慈的地方,跟一群身上没有仁慈的人,跟这群人来天真的小妇人的仁慈。
“姑姑,你可还想去监工?”佩梅每一笔计量皆算过近十遍,近十遍毫无误差,她方才搁笔。
她问三娘道。
“还要监工吗?您想这几天就复工?”
“明天,顶多后天罢,我明天就去请吴公公来说这个事。”
三娘沉默,片刻后,她道:“我监。”
“你要是不监,也行,我去监。”
“这如何使得?”这话令毫无准备的三娘大惊失色。
“我监,还是得用上你,每日午间放饭时,他们不在,你去清场,我再进去……”佩梅抬起账薄放到她面前,浅浅笑着,淡淡道:“这是他们开工好好修房子这几日的材料用量,往后就按这个数量来,但凡有缺砖断瓦,要么赔,要么进大牢,随他们选。”
她还是宽容的,她给人选择,赔钱还是赔命,随便选。
三娘飞快看过她,又飞快看向账本,见到用量,又飞快抬头看向太孙妃殿下。
这一时,她竟愣住了。
她竟不知小娘子竟有这等气魄!
真真看不出来。
软弱胆怯的小娘子,居然一点周旋的也不留,这般地狠?
惊愣过后,三娘颔首。
这是皇后娘娘的行事手法,要么给本宫做好,要么给本宫去死。
扈三娘习惯给皇后娘娘当差,听皇后娘娘的使唤。
那时,便是她手中无刀,心中也有刀。
她出去办事,每一个忤逆她的人,她看着都像死人,娘娘也会让那些忤逆她的人变成死人。
这便是凤栖宫威严。
威严,权利,从来不是怀柔怀出来的,它是从刀子上往下滴落的血滴落出来的。
恐惧更能驱使人听话。
三娘是习惯这等行事的,以往,太孙妃毕竟不是娘娘,太孙妃护不住她,太孙妃本性也是优柔寡断,一个是涉世不深的小家碧玉,令三娘无法像过去那样行事。
说来惭愧,她一个皇后娘娘指哪打哪的杀手,在丁大人死后,跟着太孙妃,她在昨日竟然感受到了她人生有记忆以来的最大恐惧,她不信任太孙妃,也不知自己来日究竟会在何处,她只敢让自己牢牢记着丁大人的吩咐,以死保护太孙妃。
她是一个被丁尚宫下了死令要死在太孙妃面前,替太孙妃挡灾难的人,丁尚宫的命令便是皇后娘娘的命令,三娘还是做好了太孙妃下次有难,需要她去死,她便去死的准备。
她只能做好她身为奴婢该为主人所做的事。
哪怕是再去死一次。
可……
太孙妃的这个决策,居然让她看到了皇后的一丝影子。
三娘不敢对着小主人因此露出舒心的神色来,是以她低下头,恭敬地应了是。
她不知晓,她对人最大的顺从,便是恭敬。
凤栖宫的三娘,有着凤栖宫独有的冷酷霸道的气势,她听从吩咐,往往是垂着眼皮冷着脸的,她很少在佩梅面前真正低下头去过。
奴婢也分三六九等,有胆怯的,有高傲的,有讨好的,有冷酷的。
三娘便是高傲冷酷的。
佩梅看她居然低头服从,她看着这个丁姑姑留给她使用的女官,怔怔地发起了呆。
她知道三娘把她当主人,当真正的太孙妃殿下尊重,可有本事的主人,和没本事的主人,奴婢心里也是有数的,而三娘以往对她的顺从,不是对太孙妃殿下的顺从,是忠心的她,对亡故的皇后、丁尚宫的余威的顺从。
一阵发呆后,佩梅把账薄拿过来,轻声道:“我明日就跟吴公公说,姑姑,我们后头还有硬仗要打,你我可都要小心了。”
“打罢,”打便打,只要是打,不是躲,不是忍便成,打出血,立严威,方才能真正地不被欺负,被人忌惮、敬畏,是有实力的人才配享有的资格,三娘起身,道:“奴婢陪着您,我去厨房看看,给您烧点热汤喝一点。”
“谢姑姑。”
“奴婢份内之事。”
……
次日,吴英下等抽空踏入凤栖宫,待他看过太孙妃的账薄,看她经算出来的材料,哪怕是木板也精确到了块数,竹子要用几根,油漆要用几斤,皆一一细化。
且每一样,皆数得出来历,它们的数量是因何而来,皆要账本里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吴英看着她纯净无垢,一尘不染的眼睛,半晌无语。
“你要如何?”半晌后,吴英问。
算这般仔细,不是要给他看她的算术好罢?
“是这般的,”佩梅垂头,看着账薄,露着她洁白细致的额头,柔柔道:“这是凤栖宫未跟修匠工起冲突之间,每一间屋子所要花的物料……”
“你不想知道羞辱三娘子的人怎么了?”
佩梅被打断,她抬起眼,目光柔和,“他们怎么了?”
“死了一半,没剩几个了。”
“死了一半吗?”
“嗯,一半。”
“他们家里还有人罢?”
来皇宫能修房子的人,一般是工部经管的营造工匠,皆是上代传下代的活计,是入了工部的营造册的。
平日他们就是不修皇宫,这些瓦匠,石匠,木匠,漆匠也是要帮着官府做各种活计,民间若是有大户人家造房子经工部请了他们去,给他们的工钱要比民间请的工匠要高不少。
“还有人罢?”吴英听了她的话,一时挑眉,学了她的话,吴公公还忍俊不禁笑了一声,方道:“那倒是有,还有不少人,这次没抄他们的家。”
“能补上便好。”太孙妃松了一口气。
她这口气松得太明显,吴英哈哈大笑,那狭小闪着精光的眼里的笑意分明,吴公公道:“可知道为何没抄?”
“抄完了就没人干活了?”佩梅猜。
吴英大笑,眼上长眉随之飞舞,还笑得呛住了,干咳了数声。
这厢佩梅递来茶水,吴英喝了一口,长舒一口气,脸上笑意已止,他淡道:“你爹说你是个不一般的小娘子,是有几分聪慧,眼见。”
“公公谬赞,梅娘不敢当。”
小娘子这性子,在内宫真真是不讨喜,吴英因着私情喜欢她一分,又往往因着她干的那引些蠢事对她厌恶至极。
这来来去去,许是交道打得多了,知道她这个人本性不坏,人也不是实在过于蠢,如今对她还是谈不上喜欢,但还是把人看在眼里,当是这皇室中的一员了。
“你算这么仔细的账,到底想干什么?”吴英到底还是把她想说的话拉了回来。
他大概猜出了她想说什么。
“梅娘是想,下面的屋子用料,便按这个规格来,超出的便由负责的工匠补,不补就进牢房,拉他们家的孩子,孙子来做。”
“这主意,你想的?”吴英没朝说话的佩梅看,看向了静站在佩梅身后的扈三娘。
三娘垂眼看着太孙妃殿下,正想认下时,却听太孙妃跟吴公公言语柔软道:“是梅娘想的主意,梅娘想把屋子尽快修好,您看成吗?”
“担上骂名也不在乎?”吴公公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的神色来。
第195章 何必去扰了她这片刻的高兴。
“不在乎的,佩梅摇首,柔柔软软,目光清澈,直视吴英,“公公,先做事罢,把事情做好再说。”
她犹豫了片刻,又道:“事情一件件做,难过一关关过罢,梅娘是太孙妻,是妇道人家,若说不在乎名声,谁又信呢?只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事难得两全,梅娘想先捡着重要的事先做了,至于后头,名声若是坏了,再做坏了的打算罢。”
“这般重要?”
“公公指的是,修下人房的事吗?”
吴英似笑非笑,佩梅依她所问出的话回着道:“如若是下人房的事,重要的,梅娘先挑起的头,不把此事善了,往后我在这宫里,说什么,便不是什么罢,不会有人听我的了。”
头重脚轻的事一出,不会再有人把她放在眼里,也不会再有人听从她的吩咐,她从今往后便会威严扫地。
“那倒没有这般严重,”吴英看这小娘子,直直地看着他居然没移过眼,那唇红齿白小娘子的模样,还尤自有着几分稚嫩,可她这胆色,还真真与她的年纪不相符,他说罢,见小娘子还看着他,他便还是云淡风轻般笑道:“你脸皮厚点,只要你还住在这凤栖宫,这宫里总有几个不懂事不明白事的,还会听你的,你倒也不必这般心重。”
哪有做不成事,就活不了的。
这天下蠢人那般多,皇宫里也不少。
佩梅闻言,下意识便摇头,将将摇罢,她便停顿,停了一下,末了她还是又摇了一下头,此时,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柔软,明晰,“是以然,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各有各的活法,而梅娘只想当那做事讨口饭吃的人,公公,您看成吗?”
“你问我作甚?”吴英发噱道。
待他甚觉好笑一笑罢,他脸上笑容一收,精光闪闪的小眼盯在了佩梅的脸上。
他冷冰冰地看着佩梅,直到佩梅转过了头,不敢再直视他。
把太孙妃盯闪躲了,吴英眼睛这厢看向了桌子上的茶杯。
他来过凤栖宫几次,近来在这小娘子手里喝过两次茶,两次茶的杯子,是同一个杯子。
杯子崭新,是白瓷的,没有花样,吴英之所知道这是同一个杯子,还是因着这杯盖上面画的一道黑线,是三月墨。
三月墨是一种黑中透着蓝光的墨,这种墨,用在小井窑烧出来的瓷器上。
小井窑是新出的窑库,是禄衣侯手下这几年最挣钱的一门生意,据说送到南海经船运到海对面的他乡远国,一个杯子,能买十匹马。
都城有权贵知道卖这么贵,想方设法想要一套,等到千方百计弄来,又觉得不过如此。
可外面多的是人弄不到手,只有他经多方渠道弄来了,对此又爱不释手,他是侯府的娘也骂,又极享受别人对他能弄来东西的权力的崇拜,那姿态,被性子戏谑的探子写成了玩笑的小话,送到了陛下的案头,经吴英读来给皇帝听,那晚逗乐了帝奴二人。
侯府也曾送了一套给皇帝掌眼,玩笑说罢,皇帝让吴英把这套瓷器拿来赏玩了片刻,吴英经此对小井窑,三月黑墨,印象深刻。
至于太孙妃能得此小井窑,想来是侯府夫人送她的。
侯夫人是个木心人,府里再珍贵的东西,想送给亲人,也便送了,何况是住在这宫里的表妹,能给妹子撑脸面的东西,她送的可不少。
这杯子仅给他用了,太孙妃用的是普通印着花草的瓷杯,还是旧的。
凤栖宫的恭敬,做在细处。
小娘子再有天大的不足之处,她的细节做得甚好,说她涉世不深,可以,说她不谙世事,未必。
还是要扶一把,也许她争气?
当年陛下也是这般随意扶了禄衣侯一把,禄衣侯便成了陛下手里最快最利最亮最有成效的那把刀。
再扶一个……
再扶一个罢。
吴英手扶着椅臂,袖下两指细不可察地捏了捏,这片刻之间,他便做好了决策。
他看着杯子的眼抬了起来,看向了佩梅。
佩梅似有所觉,掉过去的头在这一刻间转动了回来。
在这一刻,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汇。
“可,我给你一道总管令,内宫修缮进度中有人闹事,贪腐,你拿着符令,吩咐周边太监听你令行事便可。”吴英抽出挂在腰间的木制符,打开开关,从里面拿出一道副令,“这是总管令的副令,见它如见我,你便有了驱使内宫太监听你吩咐的权力,拿着。”
佩梅这时却瞪大顾眼睛,如同见鬼了一般,看向吴英。
卫国此时的内宫是分权制,皇后与大内总管分管宫女与太监,这是皇帝陛下从已薨的皇后手里分走的分权,吴公公这是……
还权于凤栖宫吗?
佩梅懵了。
吴英见她傻了不动,催促道:“拿着呀。”
见她还是不动,道:“不要啊?”
佩梅紧张至极,两只小手不禁已经纠缠在了一处,她只觉地上烫人,脚都踩不下去,她抬起两条小腿,甚是局促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公公,要不您回去问问陛下再说。”
当年分权,朝廷乱得比皇祖母打入冷宫那年还乱。
有老臣怪罪陛下改祖制,以头撞柱,血洒金銮殿,而皇帝当年毫不退让,老臣以命相挟没死,他一道旨令下到老臣家里,怪起了老臣惊君王忧君王恐吓君王,抄了老臣的全家,连府里下人养的鸡也没放过。
佩梅后来听师叔酒醉说漏嘴说起这事,说当年卫都那年上空的云都是血红色的,可见为分权,帝王是下了何等的决心。
分权分得如此雷霆凶险,合权合得,这般轻易的吗?
佩梅不敢置信。
她不安至了极处,其紧张不安的样子肉眼可见,吴英看得傻了,随即愣了愣,方才意会过来。
一意会到这小妮子是史家的女儿,把事情想岔了,老太监当下冷哼出声,言语间极其不屑道:“想什么呢?给你用完这段时间,就得马上给洒家还回来的,洒家这不是怕你人手不够用,且都是妇人,用不开手,给你借用一段时日吗?”
她若是有那本事,他也想把下人房赶紧修好。
这修屋子的事,他之后也要用来做点文章,先给她点好处,往后敲佩准的竹竿也好敲一点。
“啊?是!”佩梅也意会了过来,霎时满脸通红。
“你怎么也是个书呆子样?”吴英轻呵一记,冷笑道:“我看你爹,你兄长,可不是你这个傻样,佩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高屋建瓴的傻子?你刚才说的事情一件件做,难关一道道过,怕是假的,哄洒家的?”
佩梅的脸上飞霞游走,唇舌打结,“是,是梅娘一时想多了。”
“呵。”吴英冷笑,还是把副令给了她,给罢,问了一句:“知道怎么用罢?”
“知道,有人欺负我,先叫身边的公公们,再立即请您出马,说来,知道我手里有您的副符,已经没人敢欺负我了,梅娘谢过公公。”
她站起,朝吴英行了一记万福。
吴英摇头,道:“你是个会哄我们这些老宫人开心的,丁大人喜欢你,我也不至太讨厌你,不过你记着,我和丁大人不一样,你把事情做好了,如你所言,我护你周全,你若是哄我……”
吴公公脸上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就是你爹救你,也救不成的。”
佩大人是用处,可再大的用处,也大不过君权。
“是,请公公放心,梅娘只会拿副符护身修下人房,不会拿它来做另外的事。”
吴英但笑不语,站起身,往外走去。
等到了大门口,他止住,回身与她道:“哪天复工?”
“若不,明日?”佩梅抬眼望他,满眼希翼。
她当真是敢说啊,她这话一说,吴英今天就得带着他干儿子走马上任,亲自安排此事了……
佩准的女儿,跟他的儿子,是另外一种惊人法了,吴英摇摇头,不置可否,踏出了凤栖宫。
“公公慢走。”
身后,传来了那柔弱小娘子温柔顺从的声音。
只听声音,可好欺负了。
可她居然舍得下重手了。
人不可貌相了。
咱这皇宫,可能锻炼人了,当年他似是也是这般过来的?吴公公心里想着,面无表情,带着执事太监,一步快过一步,一路疾走,快步走回了始央宫。
他走后,佩梅转身,又看到了神色冷酷的三娘。
她朝三娘一笑。
三娘过来扶她,她又是朝三娘一笑。
扈三娘从她柔弱的笑容里,居然看出了几分轻松来。
三娘心下一愣,走了几步,她轻声问小娘子:“您怎么想的?”
“姑姑,我之前想,要斗争,就要做好损失的准备。听到吴公公问到我背上骂名也不在乎那一句,我心里是在乎的,可我做好了损失的准备呀,是以,我依心里所想,如实答了公公……”
佩梅说着,捏了捏她藏在袖中的副符,她现眼下还是有些紧张,可又觉着长松了一口气,她呼着气,忍不住心头的高兴道:“姑姑,姑姑,好好做事,事情当真做好了,能活的,你要信我。”
主强便奴强,三娘盼着这个小殿下强,这是自己往后一生的希翼,三娘牢牢地扶着她,没有去打扰小主人的高兴。
她知晓,等到进了门,在椅子上坐下的那一刻起,这个小娘子就会收住身上所有的高兴,紧紧捏着笔,眉头紧蹙,担忧着她们这一挂人往后的生死。
何必去扰了她这片刻的高兴。
第196章 古人诚不我欺。
始央宫次日来了消息,说是今日复不了工,明日辰时,工匠复工,监工太监也从封公公变为了一个叫周二的公公。
三娘一时想不起这周二公公是何人,吴公公手底下有好几个周姓公公,但年纪最长的那一位,好似不叫周二。
跟来报信的公公攀谈了几句,方知这叫周二的公公三娘也认识,是一个年愈三旬的带头太监,以往是给陛下从前朝办事的大臣处往始央殿呈奏折书信的执事太监。
三娘跟他认识,不熟,此人是往前朝跑的太监,跟在内宫做事的太监不是一个门户,太监内部之间尚分派系、事务的不同,这前朝太监与内宫的宫女们,这中间更是隔着颇远的距离。
且皇后在世,对前朝之事避如蛇蝎,凤栖宫的人马,便从不与前朝有关的人走近。
“这是吴公公,派了紧要的手下人来督办此事了?”三娘问前来送信的太监。
太监手中被太孙妃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以往这份量的荷包他拿到手里,也觉得不如此,是他该拿的。
但经凤栖宫的姐姐们锄头一事,他就觉得今天的这荷包有点重了。
不过荷包该拿还得拿,昨晚小吴公公也知会了他们几句话,小吴公公的话外之音是宫里还是原来的老规矩,不过,大家得见好就收。
若是不懂规矩,不知道好赖,非要犯浑,被人砍了脑袋,也别觉得自个儿冤。
送信的太监也还是想收钱的。
他原本是都城近郊的人,家人近在眼前,一年到头就盼着他送点钱回去用。
他们家里养了两个读书人,一个是他亲哥哥的儿子,一个是他自己的儿子。
他自己的那个是自己的亲姐姐生的,他姐姐和姐夫皆走了,留下了家里的三儿五女,最小的那个小儿子被姐夫那边的人送到外祖家,他娘便把这孩子养到了他名下。
往后他老了,最不济,这儿子要给他养老送宗。
若是读书出息了,他一个没把的太监,还有一个当官的儿子养老送终,他每日累时,仅想着这个,精神便能为之一振。
钱是一定要的,打死他他也要拿,他家还要靠着他呢,太监紧紧捏着手里的赏银不撒手,嘴里回三娘的话却是回得分外地细:“不只是要紧的手下人,二公公是陛下当书信童子养大的,他从小跟着皇子皇孙们读书,大一点做事了,天天见的不是左右丞相爷,便是各部尚书郎,他是陛下心腹当中的心腹,是国事太监呢,丁姑姑在的时候,见到二公公,还得问声好,只是他很少往后宫来,我们见他都见得甚少,莫说太孙妃殿下和姑姑了。”
“那这般重要的人,怎地来监工了?”三娘吃了一惊。
“吴公公叫他来的。”送信的太监瞄了太孙妃一眼。
只见太孙妃站在他面前一点,就像一枝温婉的白梅,浅浅的,淡淡的,还带着一点芬芳,让人觉着她美,又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来,太孙妃甚像邻家小妹,她没有贵人们那般高高在上,也没有她们那般盛气凌人,有些话,跟她说说也是可行的。
“奴婢猜,”送信太监侧过身来,半对着佩梅,躬着身道:“兴许跟佩准大人此时手里做的事也有关系。前两天的事,宫里去了佩大人那里,佩大人知晓凤栖宫的事了,好似有传言说佩大人说您要是性命有碍,这刀他就不造了,他要回家带着一家老少洗干净脖子等着陛下抄家。”
佩梅清目微瞪。
她想与公公说她父亲才不会说这般负气的话,可转念一想,这还真是她父亲能说得出来的。
父亲是喜好放狠话要胁人的,只是今日要胁到了皇帝陛下身上去了,以往他是没这个胆的。
太孙妃静悄悄。
“陛下等着刀呢,侯爷出门请人还没回来,佩大人就说不造了,这事依奴婢看,后面还有些波折。”以往三五两银子无法让送信太监说出这般多的话的,但此时他把值五十两银子的话也说完了,是以,道毕,他又一躬身,“奴婢的信送到了,先回去了,始央宫还有不少事等着奴婢回去。”
“公公慢走,我送你。”
“殿下留步,三娘姑姑送我便可。”
佩梅转向三娘,三娘一福身,便送了他出去。
他们一走,佩梅又坐回廊下春凳,回忆着刚才送信公公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并把它们皆详细写了下来。
父亲作甚了?
……
佩准这两日躺在家里睡大觉,他家夫人认为他瘦了,很是心疼他,日日抹着泪煮着猪肘子,炖着老母鸡,把佩大人吃得满嘴抹油,将将瘦下去的肚子又吃回了半圆。
家里的大娘子回来看他,也觉他瘦了,跟着弟媳妇一道给弟弟炖鸡汤,还叫下人去买了半扇羊肉回来,要给弟弟补一补。
佩准生怕家里的二姐小妹也要回来给他补一补,吓得连忙叫家仆给这两家送了信,叫她们可别回来了,告知她们家里已经是大姐的天下了,已无她们的容身之所。
他写了信,信下面顺便也写了家里这次没事,几家都不要跟着担心的安慰之话。
以往,佩家也跟嫁出去的娘子们常有走动,佩准是家中唯一的一个男丁,他是要做好随时为姐姐妹妹出头的准备的,此事佩大人也做得甚好。
除此之外,佩准不沾手姻亲们家族里有的生意,就是为着隔着点,大家往后也好有事说事,别牵扯太多利益,到时候里外不好做人。
可这下子,因着他家梅娘进宫,这点安全距离没了。
大家穿起了同一条裤子,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也不知是佩家祖上多年积德,还是多年没积德,佩准两个姐姐一个妹妹的三门姻亲,在他的意思一递过去之后,皆纷纷表示出了上船的意思。
老父亲的意思是,家里的这些近亲,太想家里出个太子妃,皇后了。
佩准作为官场老油子,乍听他父亲这么说的时候,以为他父亲在说梦话。
他女婿那身子,平民百姓不知道有多差就算了,他那些在身在官场,小道消息比谁都灵通的姻亲能不明白?
这身子去做太子,当皇帝,他们是想屁吃吗?
可是他们就是觉得有希望,往佩家送的钱里,据说还有他们家中平日里花钱使银子最抠搜的老太爷老太太们的一份子。
他大姐婆家的老太太可最是不喜欢他大姐了,可他们家往佩家送的银子,近一半出自老太太之手。
他大姐夫只是家族里一个不起眼,官位普通的老儿子。
二姐家不必说,他那个状元郎的姐夫,心里的花花肠子比他还多,真真算起来,佩准自认他的心眼没他的姐夫多。
妹夫家就更不用说了,一听说大姐二姐家的作为,门户小的小妹夫家想把自己家的房子卖了给佩家送钱,很想一掷千金,赌把最大的。
姻亲们太舍得下本了,佩准只觉这日子更不好过,头上的白发日渐不保,眼见快要掉光。
这日,他想着宫里的女儿,到嘴的肘子也不香了。
他拿着肘子,啃着到了父母亲的房间里,依在父亲书房的门框边,跟屋内在翻书的老爷子道:“爹,您说,陛下是明天,还是后天叫我进去骂我,抄我们的家?”
“你不回去先看看你的炉?”佩圻老学士找着他想找的书,眯着眼,挨着书逐字查阅他想看的那行字。
老了,眼睛不行了,记性也不行了,乍然想起尚年轻时看过的甚觉有道理的几句话,得翻好几本书才能翻出来。
佩圻以前看书以为自己满腹经纶,且独具匠心,世上没有几个能比他更沉得下心,懂得猜测著书人心思的读书人了,如今偶尔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二句,突然对那些读过的书有了更深的理解,又才懂得,原来书还是要这般读。
只有经历过,才知晓书里的那些人在哭什么,在笑什么,在悲什么,在无奈深思感叹何事。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古人诚不我欺。
“看炉作甚?看工部的那些人有没有学了去?”佩准咬了口肥肉,嚼了嚼,囫囵吞枣仰头咽了下去。
奈何,胖子也有吃肉不香的一日。
佩家最近这富裕日子,过得颇有点有今日没来日的样子,佩准真真是打心底怕他这短短的好日子,把佩家祖宗几十代的福气都享完了。
可这是爱妻一片拳拳之心,长姐的一片望弟成龙之心,还是吃罢,别浪费了。
“你还知道啊。”老爷子看着书道。
“您在看什么书?”佩准吃着肉,走过去。
“出去。”老爷子挥他。
这手里有油的家伙,可莫弄脏了他的书。
“爹,问您呢。”等不到进宫的佩准,征求老父的意见,“我那炉不用看,他们要是会,我求之不得,省得我一个文弱老书生,头发都白了,还得给皇帝陛下当打铁匠。”
炼铁也是个费脑子的活当,佩准若不是年轻时对这个感兴趣,又为着给家里挣点家用,仔细钻研过一阵,再经这些年,脑子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今日这铁他还没法炼。
饶是这样,他也没炼成,还得去请邻国的老师傅过来把关才行。
至于他们卫国工部的老师傅,一进炉房,看他那炼铁的手法就呲牙咧嘴,那模样,比佩准当考官审试卷,对着那些在考卷上胡说八道的学生的卷子呲牙咧嘴的面目还要狰狞。
他们道佩准荒唐,佩准看他们比他家里的老父还像个老不死的。
佩准不信他们能偷师成功。
这也不是他们不想偷师,而是他们没那脑子。
佩准的想法,卫国没人跟得上,也没人帮得上他,是以老父亲才壮士断腕,想了一晚上,翻出家里最后的那点老底子,给佩准出去找人来帮忙。
佩准说的话,佩垢也明白,老爷子已经看完他想看的那行字了,他放下书,揉了揉眼睛,道:“我儿,要是明日也不召你,陛下想来不会召你进去了,也不准备抄我们的家,你还是回去打你的铁,每日去城门看看,禄衣侯有没有带人回来罢。”
佩准嘴边的肘子便是强咽也吃不下去了,他停了嚼动的嘴,想了一阵,跟老父亲道:“那您帮我进去骂骂他吗?像二姐夫那样。”
佩圻敲了敲腿,叹了口气,“也是个办法,我跪死在始央宫,我们家靠着守丧,也能躲个两三年,就是苦了梅娘,才要守完皇后娘娘的,就要守我的了。”
“爹,说什么呢?我这就去打铁铺。”佩大人扭头便走。
第197章 要钱吗?
儿子一走,佩圻对着他找出来的一段小小的记载,怔忡半晌。
卫国其实在先帝手里已经有末日之相。
先帝非明君,也非暴君,他是庸君。
民众平庸,尚且无法裹腹,何况一介天下至尊帝王。
卫国当时被各地世家门阀瓜分把持,那是皇室末日之相,只待有一日,时机一到,各地掀竿而起,又是生灵涂炭,天下英雄逐鹿之时。
千百年来,历史便是如此重复上演。
大厦将顷,等到顺安帝上任,佩圻看皇帝力挽狂澜,手中剑从不息,佩圻也曾为之心焦,不断在心中演练卫国未来,可他算来算去,还是觉得皇帝没有丝毫胜算。
皇帝在做困兽之斗,佩圻便一如既往,作壁上观。
家中孙儿小时也曾质问他,为何吃着天子给的饭,不为天子解忧愁。
佩家仅是小史之家,他们是历史的奴役,是文字的奴仆,他们必须置身事外,才有佩门的千年传承。
孙儿说无视黎民的性命,忽视君王的困境,佩家跟那夹着尾巴求生存的狗又有何区别,这传承要了有何用?
当时,他与他儿,对着如此发问的孙儿,皆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佩门三代,佩圻小时如此问过父亲。
佩准小时也曾如此问过佩圻。
换到如今,换孙儿如此朝他们发出他稚童的不解。
佩圻与儿子,一如当年自己的父辈一般,对提出问题的后代,沉默相对。
人生,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
人性,是一只只阴暗的爬虫,爬在历史的各个角落,告知后来者,我曾杀人无数,吃人无数,我视他人如草芥,我视百姓如蝼蚁,我吞掉了无数条性命,而他们连名字也不配有。
比如,史记上,周顺帝三年,南方雨三月,死五十万。
佩家的秘史上,那一年,顺帝上位三年,南方下了三个月的暴雨,瘟疫暴发,涉及周都,有大臣上书屠城,顺帝屠一城,可周都还是有瘟疫者频频发生,顺帝又屠一城。这时,周都内宫出现了瘟疫者,顺帝清空后宫,杀五千余人,连带下令,屠尽南方六城,计二百九十万人。
屠城的将军及士兵,分瓜了这些屠光了百姓的城池,拥城池为王。此次封赏,乃周王朝十六年后灭亡的主要原因,其中最大城池的城主,成了郑王朝的开国皇帝。
最大的刽子手成了开国皇帝,在史书里没有留下片刻痕迹,史记上写的是周顺帝后期各地民不聊生,有城邦城主不忍黎民百姓受罪,揭竿而起。
这便是历史。
由强者书写。
佩门的传承,便是给历史写出另一道样子,有些历史,他们的后来人在当时可以改写,更多的,正史还是会只字不变,佩门没有做出改变历史的能耐。
佩门也是一个需要继承者认同先辈理念,方才能继续传承下去的人家,他们随时都会消失在历史从不会提及的小小角落里,不予人而知。
他们也活在风雨飘摇之中,只是心性让他们沉默不语罢了。
稚子尚小,无法明白世事的复杂,人性的肮脏,他赤诚善良,他想为每一个他看到有困境的人排忧解难,皇帝和百姓在他眼里,是一样的,是有困难就要帮助的人。
等他像他父亲一样的年纪,身边皆是一些搜刮百姓的钱财拼命往上爬的同僚,等他朝人伸出援手,那受助之人却想砍掉他的手,甚至要杀掉他的命,霸占他的钱财,凌辱他的妻女,高高在上,洋洋得意,庆祝自身的强大时,兴许那一日,他会明白,这世间事,从来不如人所向往那般美好。
孙儿没有等到为官时,就明白了。
他十来岁在书院那等争锋不断的地方就懂了不少事,等到妹妹进宫,一朝梦碎,小小儿郎终长大,也成了那心思深沉的筹谋者。
长大的孙儿不开心,佩圻知晓。
可世道便是如此。
人生在世,能够实现自己梦想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皆还沉醉在梦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便好似,毕竟几人能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不用父爷解说,稚子便明白了小时那日父爷的沉默为哪般。
父爷心痛,无奈,沉默,一如当年他们的父爷对他们一般。
这便是佩门,随时有消失的危险,可每一任佩氏继承者,皆会接受现况,负重前行,绝不让自己断根,哪怕需为此殊死一博,拼尽全力。
就如此时,他儿,他孙,还有他。
佩家没有束手就擒的儿女,也没有原地等死的老不死。
风雪压我两三年,我笑风轻雪又绵,佩圻看着先辈所写的那一排家族绝地求生的记载,老迈的脸上,笑容清淡。
佩门,从未畏惧风暴,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也是如此。
他们将生生不息。
佩圻展纸,提笔沾墨,给孔鲁两家背后的当家人写信。
他要为佩门殊死一博,也就意味着,他将带着佩门带起的风,把风探进历史当中,吹散一些本该不被吹散的乌云。
佩家,下场了。
……
深宫不知墙外事。
深宫内,佩梅只知那新来的周公公温文尔雅,便连容貌也与一般公公不同,显得清秀许多。
他对她很是恭敬,却是不卑不亢,言行举止之间自有一股风流之意。
这瞧得佩梅心中颇有些怔愣。
周二公公如若不是一介公公,他与她尚未出嫁时见过的那些风度翩翩的师兄弟们,还有兄长的同窗们的样子并无二致,相差无几。
他们在各家家里,皆是各家家中的龙凤,佩梅从小见多了他们,来了宫中,威严的,冷酷的,阴鸷的各类长者见了不少,再复见有往日常见仪态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心中徒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年少时的简单,已成为了她回不去的梦,家也成了她回不去的家。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此情已成追忆,只是当时她当这是平常。
佩梅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她便是心有所感,脸上也是不显,对着周二公公也是温润有礼,客气而又疏离。
不似从前,她还是个羞涩周到的小娘子,眼睛里所看见的每一个人,皆以为是可以亲近的以心相待的好人。
如今,她是一个能从与过往旧人相似的人身上,看出了对方暗中对她多有端视和打量的小妇人了。
周二公公与传闻当中的太孙妃见面,暗中从上到下不着痕迹扫了她几眼,心中已有了对她的印象。
佩家不富,太孙妃穿得也不张杨,鞋是旧鞋。
且她守规矩,皇后娘娘三年丧期将至,她穿得还是很素。
此女没有过于打眼的美貌,但白净清秀,尤其眼睛甚有灵气,符合书香门第家女儿的气质。
此女身上还是有些贵气的,与人告诉他的颇有些小家子气的矜持天真有所出入,他在她眼中,似是看到了一些他从一些老大人眼中才看得出来的沧桑和悲伤。
沧桑?悲伤?一个小太孙妃,眼里透着染着沧桑的悲伤?
周二不解,以为自己看错了,心想着还得再细细看,嘴里对这时中午来查看工时的佩梅道:“殿下但看无妨,奴婢陪您走一遍,有异疑之处,尽管和奴婢说。”
“公公客气。”佩梅一过来,他便在太监下人屋所在的大门口候着她,他有礼,佩梅也客气。
一行人步入了门内。
门内坝坪,堆满了各类料子,却与佩梅第一次来看见的那次颇为不同,这次的物料皆摆放得井井有条,不像上次那般杂乱。
这时,坪中无人,除了佩梅所带来的宫人,便只有周二公公身边所跟着的两个太监,一行人走在颇为空旷的大坪当中,佩梅还听得见不远处树上传来的鸟叫声。
鸟鸣声声,轻脆动听,阳光穿过树叶,在阴影中留下一道道光影,在干净的砖头上闪闪明亮。
佩梅两边皆扫过一眼,目光所及之处,皆如光影那般干净明亮。
她是早间才知会三娘前来通报她午时过来,一早若是能收拾成这样,那就得耽误匠人们做工的工时了。
为了她过来看一眼便花费半天的工夫收拾场面,她倒也不值得费这趟工夫。
大约是平日时就归置得好。
是周二公公的能耐吧。
三娘带着宫女隔开了周二一行三人,让他们离着佩梅远了点。
太监屋之前已经修缮好了两处,这次佩梅还是去看了看,等到了第三处,她发现这间屋子的浆灰和之前的两处有所不同,泥灰看起来更细更白了一些。
“这浆泥是换了吗?”佩梅看出不同,寻思了一下,还是道了出来。
她需知道成本有没有变。
“换了,这次来了几个老砌匠,他们调了调浆,加了点稻灰进去,说是这个更好更便宜一些。”周二隔着几个宫女,没有上前,站在离她尚有六七步远的地方淡淡道。
“稻灰?”
“是。”
“哪来的?”
“找工部要了点。”
“要钱吗?”
周公公语滞片刻,当真是见识到了佩大人的女儿是何等样子,回道:“不要。”
第198章 那抄了他们家?
这厢,佩梅推了推墙面,甚结实。
灰浆不错。
她略一寻思,掉头向周公公,轻语问:“吴公公可知晓?”
周二顿生啼笑皆非之感,他低头垂首,恭敬回道:“吴公公知晓,已禀告陛下。”
这位殿下,想知道的是这个罢?
内宫居然出了这等妄加揣测尊上心思的女子?
不过,这修宫人房,再到省料,是她提出,且是她父拿出章程,这样样皆是冲着陛?*?下的心思来的。
后宫居然有了这等变化,也是奇异,周二抬首,不禁又看了她一眼。
佩梅已往下一处走去。
路过堆放房梁的地方,她见木头油光锃亮,已刷了一层厚厚的桐油,她驻步低头去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桐油味。
桐油皆是一个味道,但佩梅闻出了一股淡淡的家中桐油的味道。
佩家每年春末,天气干爽时,皆要为家中一些旧家什涂上一层油,一为防朽防水,二为防虫。
家中有祖传秘方,在桐油中再加上一小盏樟儿果榨出来的油,涂在家什上,待到夏日来临,家中便无蚊虫。
如今,这个秘方,似是来到了宫里。
有旧人仪态的书生气公公,有家中清油的味道充斥在鼻边,佩梅心情甚好,再往下走,脚步轻盈了几分。
这位来自前朝做事的公公果然名不虚传,诸多材料摆放有序,房子今日起多高,明日高几丈,佩梅有所问,他皆能有所答,对下人房修建的进展了如指掌。
且屋子,比佩梅想得修得要好,且快。
佩梅走时,没想到自己这一趟监工会这般顺利,便朝周公公略侧了一下首,以示感谢,“劳烦公公。”
春末夏初,日头已初见严烈,且这位太孙妃殿下走路时甚快,她只有在审慎屋子的情况下方才静足,这时她快步走到了大门口,额头鼻尖上皆是汗,当真是一派仔细来细细察看屋子的行头。
周二心里想着将将他可有做得不足的地方的情况,这厢躬着身,嘴里回:“殿下有礼,奴婢份内之外。”
“公公留步。”佩梅浅笑,带着三娘和宫人,快步回宫。
她要回去把刚才所见想思及的事情记载下来,算一算账。
看样子,这些工匠家族里的人被砍杀下牢了一些,为着做好事,他们拿出了真本事来。
这可能省不少银子。
她需赶紧把这能省的银子算出来,再想想,这银子该如何花费才好。
她缓步而来,匆匆而去,工匠晌午复工的时辰还有一点,却是不够周二回始央宫去见见吴公公了,只好在工地吃过膳房给他送过来的饭,待到工匠回来,又是一下午督办过去,待到放工,工匠在内侍监和御林军的带领下离去,周二方才拿着拂柄,带着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快步朝始央宫走去。
太孙妃来督工一事,他需亲自向吴公公禀告一声。
待走到门口,守门的大人告知他殿内有人,且是晌午他才见过的太孙妃的父亲佩准大人。人是刚刚到的不久,周二便知他一时是见不到吴公公的,便跟守门的太监大人道:“劳烦正卫大人等下见到吴公公,帮我告知一声小子来过的事,等入夜关门前,小子会再过来一趟。”
始央宫守门的太监,无论正卫还是副卫,皆是吴英的人,且都是有武艺在身的,他们身份自是不一般,但周二是宫中负责传递公文事务的最高等太监,他是吴英这个大总管下面的第一人,身份是要比正卫太监要高的,可他十年如一日在比他年长的太监面前自称小子,太监们不敢他承让的自谦之余,也乐得卖他一个面子,这厢正卫回他道:“二公公尽管放心,吴公公一出来,我就知会他一声。”
“谢过大人。”
“客气。”
周二说罢便走了,始央殿殿内,将进宫不久的佩准正在用膳。他一进来,见皇帝正在用下午的进食,他便眼巴巴地看着,皇帝不小心瞄到,问他要不要用点,他不等皇帝再发话,便站到了顺安帝的面前。
顺安帝只得让吴英再传一份膳进来。
为着顺安帝的进食,始央宫的小厨房离始央殿不远,就一个掌厨的大太监带着两个伶俐的小太监在做菜,他们手脚麻利得很,带消息的太监出去不久,就又带回了一份膳,这膳食将将一放下,便被佩准风卷残云,没几下就吃完了。
吃完佩大人还觉不够,扭头就看向吴英,吴英颇为无奈,看向帝皇,得到帝皇的颔首,方才踱步去门边,叫等候吩咐的太监再去拿一份,还让人这次多拿点。
他是怕了佩准不够吃了。
周二过来时,佩准正在等他的下一份膳食,和慢条斯理进食的顺安帝已经说上了话。
他是不请自来的,顺安帝问他为何而来,佩准和皇帝埋怨了一通工部那些吃干饭不带脑子的匠师们,皇帝听他说完,方道:“巧了,工部尚书昨天才来朕这,说你一个读书人,老学士,官员恩师,把工部派去的老师傅从最老的那个骂到了最大的那个,就剩几个小学徒你没骂了。”
“哼,”佩准气呼呼的,“要不是念着他们年纪小,师长不正,幼者成材也难,下官也是也要骂他们几句的。”
工部尚书说的皆是佩准的不是,但吴英告知顺安帝的,是佩准不厌其烦,甚至是手把手教会了小徒弟们如何洗铁炼铁的事,那些师长不正的老师傅还托了小徒弟们的福,沾了他们的光,跟着偷师了一些。
要说欲为人师之表,佩准是个好老师。
翰林院是天下势力最为错综复杂之地,佩准以往能时不时被传召到顺安帝面前当差,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佩准自身的好人缘,谁都不想让对手占到好处,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他们便能放佩准到皇帝面前来露这个脸。
佩大人不抢他们的功,还时不时给他们一点好处,有难了还帮他们一把,是老恩师无疑了。
油滑的佩大人,今日身上的油滑可少了不少,说话还气鼓鼓的,顺发帝看他蓬首垢面,看他是没心情打理仪表,也是没心情打理心情了,便多看了这不多见的佩大人两眼。
“就为着这事过来?”他问道。
“不是,”佩准看门,“饭怎么还没来?刚才还挺快的。”
皇帝默不作声,把面前一碟桂花藕送到了他的桌上。
桂花藕甜丝丝的,佩准吃了一片,心情好多了,和皇帝嘟囔道:“我爹叫我来的。”
这老小子,顺安帝哂然。
“老学士说什么了?”佩家出了个佩兴楠,顺安帝想及此子,对佩家也不是那般的视为肉中钉眼中刺。
“说让我带两个人做事,让我亲自跟您知会一声。”
“哪两个人?”顺安帝听着,停了手中进食的箸筷。
他搁下筷子,接过吴英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眼睛便定在了佩准的脸上。
“一个叫孔仲成,一个叫鲁匠。”
听他说到这两个名字,尤其是听到了他们的姓,顺安帝笑了一下。
他笑得佩准头皮发麻,佩准不自禁挠了一下他泛白的头发,不敢看皇帝,别过脸看着空中的一点,径自道:“一个是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将将及冠,老的那个读书很厉害,小的那个做活计特别厉害,尤其是打铁,比我强。”
“怎么出来了?”
皇帝问得不明不白,佩准答得心惊胆颤,看着空气结结巴巴道:“可能我爹跟他们说什么了吧。”
一阵沉默,始央殿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就在佩准想起身磕头告辞之时,门外传来了太监说膳食到了的声音。
吴英去门口接了回来,放到了佩准面前。
佩准这下吃不下去了,看着盘里几个长得颇为清清爽爽的小菜,也觉得没胃口了。
这厢,皇帝说话了,口气还甚为温和:“爱卿吃罢,别饿着了。”
佩准抬头,见皇帝脸色还好,脸上看不出有要发脾气的迹象,便壮着胆子道:“我们三家平时没交情,就是中间我们有亲带亲的姻亲当中有两家结亲了,我们也是不亲近不走近的,这次老爷子过去找他们,还是老爷子自己去送的信,说来不怕您笑话,孔家还不接我们家的信……”
“那抄了他们家?”皇帝在旁悠悠接了一句。
佩准也是知道皇帝知道有臣子道他是暴君,动不动就拿杀人捉弄他们,但皇帝如此对他这般,他还是苦笑了。
他苦笑着道:“信还是接了,您知道孔仲成吗?”
“听闻过一二。”顺安帝还当真听说过,有人说孔仲成是得道高人转世,一岁能背百诗,三岁能写百诗,三十岁那年,已行过天下五湖四海。
此等天才,没早夭早逝,可惊可叹。
“他不是不在卫国,已经回他的天上了吗?”皇帝把他上一次听到的孔家传言道出。
“回什么天上?他在家呢。等他爷爷死了,他就是下一代家主了,他爹都轮不上,现在换他的孙辈,一个旁系出来的孔家天才子弟在外行走了。”佩准嘟囔,羡慕孔家的人丁盛旺,不像佩家,数代都是单传,每代都有要断根绝代的危险,家里连整理下书,多余的一个帮手都找不到。
他老父至今还每天苦哈哈地自己修书整理书,连个帮着打下手的小曾孙都没有。
等兴楠回来,他得催婚了。
第199章 物是死物,人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他怎么跟你了?他能做什么?”皇帝甚是温和。
孔家也和佩家一样在朝为官,也是官做得不大。
皇帝一直没动孔家,是因孔家也跟佩家一样,官做得不大,手伸得不长,该他们做的事,让人拿不出太多的错。
且孔家这些年开了不少书铺,以往要四五十斤粮一本的书,到了孔家手里,这些年已经降到了五六斤粮便能买一本的地步。
百姓家中人人买得起书,皇帝多开几个官衙,先生是他自己的人,书的钱也不用着急了,花上一二十文便能买上一本,大量买还能少不少,不用官府出一大笔银钱去弄书坊印书。
往年想挣这一份钱的世家借此来弄孔家,皆被皇帝按了下去。
在顺安帝眼里,孔家是要比佩家稍稍好一些的,因着孔家在他治下,做着于国于民皆有利的事情。
不过,这只是看起来。
孔家人丁兴旺,如今还是本家和旁枝几系住在一起,单单这几家,便有七八百人口。
再离都隔着一州的曲河县,有着一个叫孔家村的地方,皆是孔家人,村民达三千余人,整个村庄的脉落,有皇帝住的皇宫一半大。
皇帝休沐曾微服去过那个地方,孔家村建于先帝末年,建成于他在位的五年后,花费了近十年的时间,这个村子才建落完成。
皇帝算过,建这个村子的钱,够他从里到外,把皇宫来回修缮两遍还有余。
说孔家富可敌国也不假。
孔家不想把银子花给国家,便花给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还不用花一个子,便能享受了国家的保护,吃着国家的低价粮,甚好!
可许是知道皇帝去过,后面,孔家的书铺做得更大了,书价更低了。
老狐狸一般的家族。
皇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孔家存活于他眼皮子底下。
他也是没什么人用,能用的,将就着也是要用用的。
皇帝也人穷志短。
如今,看孔家人出来一个下代当家人,皇帝对这家人的突然入世没有好奇的地方,孔家人只是比佩家更擅长保命,更油滑奸佞而已,他们比佩家强的是孔家的人多,钱多,做的事多,是以,他很想知道,这家人出个人,跟佩家人在一起要做什么?
“让他先跟着我跟您先套套近乎,我爹说孔家想做点事,您不是一直想办村学吗?”
皇帝抬眼看他。
皇帝的眼神冷酷当中透着漠视,就像天神无情俯瞰人间一样冷漠,佩准不小心扭头跟他对了一眼,便忙不迭转过头去,眼睛左右游移,愣是不敢再往皇帝那边撇头。
皇帝这么多年的人不是白杀的,他一旦冷漠,人鬼皆退,佩准也是怕的,见情况不对,赶紧垂下头去。
“朕什么时候说过想办村学了?”
“地方上这些年不是办了些吗?”佩大人声音细如蚊吟。
“哦,那是地方官员说想办,朕准了,成朕想办了?”顺安帝淡淡的。
佩准招架不住,起身跪在了地上,对着皇帝磕头。
皇帝还是杀了他罢。
这日子他不想过了。
“哼。”佩准的浑身无奈让顺安帝冷哼了一声,皇帝别过头,不想看这姓佩的人。
这些畜牲,他要是还杀得动,他还是想见一个杀一个。
“你爹猜出朕想办,现在才帮朕来办,早些年,干什么去了?女儿不进来,就什么事都不用帮朕做了?你们跟把钱都拿去建自己家村的孔家有何区别?一群狗屎!国家有难,生灵涂炭,你们个个跟瞎了眼似的,一个个见死不救!朕都杀疯了,你们站在外面看戏!你们这群狗东西!还有那些早年弃朕带着万贯家财叛国的,竖子还想回来?回他娘的回,他们子孙后代但凡有一个想沾朕国家的边,来一个,朕杀一个!”皇帝气不过,骂完还在国内的,接着骂那些身在邻国他国还想滚回来的叛徒。
他气得直哆嗦,吓得吴英扑过来给他顺气,苦笑着安慰道:“圣医说了,这些生气的事连想都不能想,您怎么又气上了?值当吗?”
“他们弃朕而去!还有卫国的皇叔,好好的卫氏子孙,去他国当狗,以为狗主会赏赐他兵将攻回来夺朕的位置,他以为朕撑不住!他想把卫国拿去当他国的属国!狗东西!孽畜!朕饶不了他!”
皇帝双眼腥红,愈说愈气,吴英跪下,从他袖中拿出一个小葫芦,慌忙拔开塞子,倒出一粒一滚出来便药香扑鼻的小红丸,忙不迭地直起身来往皇帝嘴里送。
“您莫生气,莫生气……”佩准已挺直了腰,他躬着腰拱着脑袋看着皇帝,一脸的担心,嘴里呐呐不止。
这厢,皇帝一记眼神过来,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般残暴,佩准苦笑,拖着腿往前走了一步,跪得更近了,他过去,跟皇帝轻声道:“是我们狗眼看人低,没人信您,没人知道您能挺得过,是我们的错。”
皇帝瞬间扬起了他的巴掌。
他想抽佩准,可这一巴掌,他忍住了,他没抽下去。
他把手捏紧了成拳,狠狠地,连着药丸,把那口气强咽了下去。
这些年,他便是这般一次又一次地把气强咽了下去。
他不能撒气,撒气的皇帝,做不成好皇帝。
他不能中别人的下怀。
顺安帝捏紧了拳头,药丸化为了气流,游走在他的身体,也冲散了他胸口的郁滞。
很多年了,顺安帝以为自己就熬到今天了,如今一天又一天,他当真熬到了今天。
熬到了这些袖手旁观的人,要入世了。
他是真恨呐,也是真能忍呐。
“鲁家能做什么?”他把拳头搁在桌子上,再强行把手打开。
待到他再看向佩准,他的气息恢复了平静。
“鲁家懂水利,还会打器,出来的那个小子,我还没见到,听我爹说,鲁家见过我的治铁术,这个叫鲁匠的三天就上手了我的手法,这是老臣从有记忆钻研以来二三十年才想出来的东西,他三天就上手了,陛下,这世间天才,还是有的。”
鲁家向来过得清贫,生于民野,囿于民野,死于民野,他们不为君所用,却也不曾吃皇帝的米,也不曾占民利,住也是住的最凶险的地方,他们只敬天规,守天规,不入人道,便不尊人主,这点皇帝无话可说。
他们是一群得天独厚的天之子,不许皇帝占他们的便宜,他们也不占皇帝的便宜,他们在卫国的这支血脉,近两百年来生活在深山,开荒耕田种地,不问山外事,偶尔国君有请,谈好了条件才会出山。
皇帝也跟他们谈过,没谈拢过。
“他们怎么愿意的?”皇帝问。
“好似我爹跟他们说,”佩大人苦着脸道:“他们这次再猫着,您就真的要抄他们的家了。”
鲁家所住的山头另一边,养着皇帝的十万禁军,鲁家的这些年头想来也不好过罢,是以他爹人一去,鲁家守门的人连信都没看,就请他爹进山头了。
皇帝瞪他。
半晌,皇帝问:“你爹怎么知道的?”
“这个,这个……”佩大人要出卖外甥女婿,额头上冒出了汗,他试探道:“要不您问问禄衣侯?”
“哼,”这次皇帝的冷哼声像是个人发出的了,他以鼻嗤笑了一声,道:“常侯能保你们多少年?”
吴英见状,插了句嘴,“侯爷还没回呢,不知道顺不顺利,这鲁家出来人了,那个天下第一锻造,还要请吗?”
皇帝看向佩准。
佩准擦汗,回道:“得请,这次要是成了,不轻易生绣的精铁,陛下能用的地方多了去了。”
皇帝闻言,看了他一声,没作声响,而是朝吴英看去。
吴公公犹豫了一下,把将将端到皇帝面前的新茶奉到佩准手边,道:“您喝两口润润喉。”
这也是自己该当的,佩准接过,朝皇帝垂首,把茶一口气喝了。
他当真是豪迈,吴英接过空杯,笑骂道:“您也真是一点不客气。”
“心里有数吗?”哪怕知晓佩家谨慎的性子,没有八到九成的把握,不会做出这等猖狂的事来,但顺安帝心难安,还是多问了一句。
“有的,那个余铁师,年轻的时候行走山河来过卫都,那时候我还没出生,他见的是我祖父,他来我家求上古的锻造图,跟我祖父和我爹在家曾促膝相谈过半月,我爹说,这天下要是有能帮我完成精铁出炉的人,除了他,不会作第二人想,便是鲁家也不会有这样的人,鲁家出山,也是因着我爹跟他们说,鲁家出来做事,他们家出的这个人,可旁观精铁出炉。”
“上次的图没给,这次你们把图送出去了?”
“是,陛下。”
“你父也舍得?”
“没有舍不得的。”佩准沉默良久,道:“我爹说,物是死物,人活着,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第200章 人间从来便是修罗场。
佩准说话之时,皇帝看着老仆手中握着的空杯不语。
佩准话已说完,他还是久久的没有出声。
当皇帝难,天下说是皇帝一个人的天下,可这世间,从来皆是大臣与皇帝同治的天下,皇帝难独权。
难独权且不论,倘若皇帝不能手握实权,自己睡的女人,吃的饭,还需得看大臣的脸色,是大臣们说了的算,实与傀儡无异。
皇帝一醒悟过来,便把他所有钱权,皆换成了军队。
民间只看到了他杀贪官污吏,灭世家,殊不知,他杀的同时,他的大军同时严阵以待,整装待发,这才让那些蠢蠢欲动造反的世家安静下来。
饶是如此,如今私底下想反他的人,还是大有人在。
军权是重中之重,花了皇帝手中每年所能得的银子当中的绝大部分,剩下的那些用在民生当中,当真是磕磕巴巴,这些年来,无非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杀世家补民众,其中包括拆了皇宫补民间。
只要能做成自己想做之事,皇帝也无甚舍不得。
佩家不敬自己,但敬强权,敬生死,敬时势。
时也,势也。
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如今,顺安帝眼神冷漠,嘴角冷冷往上一勾,开口打破了此次沉静:“做成它,朕有赏。”
他会大赏!
“臣知道,臣会的。”佩准跪着说话,没有起来的意思,又跟皇帝问道:“那这两个人,老臣带了?得空有机会,便把他两个人带到您跟前,让您掌掌眼?”
“还没带?”
“家父说了,得先跟您说一声。”
“呵,”皇帝嗤笑,“朕的内阁没你父亲,乃朕有眼无珠。回头你帮朕问问,看看老学士什么时候得空往朕的内阁走一走,串串门,也好让那几个老阁士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
佩准背后当真是冒出了一股接一股的汗,他苦笑着磕头:“您饶命,佩家当真只有那保命的力,指点江山,佩门实乃有谋无勇啊。”
“滚。”皇帝不想看到他了,也不想再听这不要脸的说话。
“谢陛下隆恩!”佩准大喜,麻利爬起,提起衣裳转身便往殿外跑。
吴英看着桌上后来的那份没动的膳食,挑起白眉,诧异道:“佩大人这是不饿了?”
“拿过来朕吃。”
“这份老奴吃罢,我再去给您拿一点。”见皇帝还想用膳,吴英欣喜。
虽说圣医说不能让皇帝撑着了,可皇帝一有好胃口,吴公公还是会给皇帝多盛一点来吃。
“你饿了?”
“是,奴婢饿了。”
“那你吃完去拿罢,朕先理理。”
“是。”吴英坐在佩准的地方,把给那饿死鬼投胎,却一下子又不饿了的佩大人的膳食用了。
皇帝寻思着佩准将将所说的话,想着精铁出世,他该如何处置的事,他看着吴英用饭,殿内一片安宁,只觉始央殿的岁月有着从未有过的静好。
卫国从未如此富裕过,他亦未曾如此富有过。
……
又过半旬,太监的宫人房建成大半,其速度之快,远超乎佩梅的预料。
等到与周二公公在宫人房又相见,因着佩梅这大半月已见过他三次,她对这位在前朝走动的周公公已有些熟悉,也对他为何能在前朝走动的能耐有了一定的认识。
周公公看似文雅,实则雷霆手段,铁面无私,佩梅听三娘打听到的消息说,这位公公时间也是处置了不少人,且从不跟人讲人情,但凡他捉到有偷工减料且偷懒乱规矩的人,他是格杀勿论,哪怕错杀也绝不做那手下留情之事。
行事手法,颇像皇帝。
工匠们建屋子的速度便快了上来。
以往,佩梅在书里看到如此像“暴政”一样的事情,对那受苦的人颇为不忍。
如今,她还是不忍。
只是当她发现她的生死和这些下等的人一样不保,且她怜惜的这些人但凡有机会能踩在她的头上荣华富贵,他们的脚下对她只会毫不留情时,那些来自她心底的怜悯,便变成了如今的悲伤。
她悲他们,也悲自身。
生而为人,所有诗句当中所描述的那些诗情画意,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不停的构陷与欺压之上,那是想求真求善的诗人们构造出来的幻象。
这世间哪有何岁月静好,从来不过是强者胜,弱者死。
软弱便是意味着过早的死亡,消失。
她也是人,她不想死,是以,不能当弱者呐。
她也是悲苦的人,没人再可怜她,她便需可怜自己,救救自己。
人间从来便是修罗场。
周二又见到她,见她面孔稚嫩似少女,但脸上那双像菩萨一样似悲似喜的眼睛实在令人难以忽略,难以把她当作无知少女看待,是以,他秉持了第一次面见她的态度,恭敬有礼之余,保持着一定的主与仆之间的距离。
他还是恭敬有加,不仅仅是因着有佩准大人在其间,一半的原因,是她那双令他心里颇有些敬畏的双眼。
不过,她娘家近日着实耀眼……
这日午间,他陪她看过屋子所建进展,又到了门口相送她离开之际,听她客气朝他道“公公留步,”周二略一思忖,张口便道:“常侯爷回来了,您知道吗?”
佩梅顿足,摇头,“不知。”
又道:“外面的事,还是上次陛下开恩,让家父见了我,我从家父嘴里得知了一些。”
她不敢打探外面的事情。
皇后娘娘在世时不曾做过的事,她皆当是忌讳,从不逾界。
说罢,她眼带希翼看向开口的周公公。
周二看她想听,便躬身道:“侯爷带回来了一个姓余的大师,听说这位大师颇有些门道,陛下这两日会接见他。”
佩梅把他的话在心里品了品,抬眼正视周二,道:“可是,我父的精铁已经炼成?”
这小贵女,当真是会听话,周二垂眼,掩去眼内赞赏,垂眼躬身,不发一语。
“多谢公公。”公公有知会之恩,佩梅捏着袖子稍作了迟顿,到底还是从荷包摸出了一小块碎金子出来。
金疙瘩虽小,可值十两白银了。
这是佩梅近日以来,给出去的最大的打赏。
从未收过她赏赐的周二诧异地看向她,只见太孙妃微微抿唇,淡淡一笑,道:“喜钱。”
喜钱?
也是,确乃喜钱。
佩大人这次之功,要历史留名了。
要不,周二也不会想贪点便宜,把这消息透露给了他女儿。
周二不收赏钱,他喜欢权力,但不喜欢权利。他一个太监,沾权力还能周旋于权臣之间,沾上利字,只能得一个“死”字,是以他是谁的钱皆不纳入。
但这个喜钱……
周公公接过,沾了沾喜气,又把这喜钱转手递向了扈三娘,“奴婢还未向凤栖宫的姑姑姐姐正式问过好,太孙妃给奴婢的赏钱,还请姑姑帮奴婢去内务府那里置办点布锦,给宫里的姑姑姐姐扯一身素衣裳穿穿。”
他清秀的脸孔这厢温润如玉,又道:“姑姑过两天去便成。”
他会叫内务府这两天把布锦准备好。
三娘转头看向太孙妃,见太孙妃朝她颔首,便朝周二略施一记福身,接过了周二手中的碎金疙瘩。
众目睽睽之下,周二接了赏银,也算没接赏银,回去的路上,路过空旷之地,三娘问太孙妃:“周公公给您递送这个消息是何意?他这是在讨好您吗?还是在对着佩大人示好?”
“向父亲示好罢。”佩梅颔首。
“您好似,不太高兴?”
“不是,我只是想,诩儿到哪了。”
此话一出,这厢因听到了极好的消息,脚步略有些轻盈的三娘脚足顿时一停,等到她又抬步,跟上佩梅,她的脸便也冷厉了,她道:“太孙吉人天相,必会万事顺遂,养好身子回来。”
她说着时,看着太孙妃的脸不放,只见太孙妃的脸上不见悲喜。
她的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淡得像这春末夏初里的风,也深得像这春末夏初里的翠色绿叶。
丁大人走后,那个惶恐薄弱的小娘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淡定又深沉的太孙妃。
“嗯。”佩梅淡淡一点头。
“您还会见到佩大人吗?”三娘问,“要不要这几日殿内多备些肉留下?奴婢把肉拿盐腌好,能多放几日。”
“备一些罢,父亲可能见不到,”佩梅算了算时间,道:“苏表姐兴许会来。”
她表姐也有一段时日没进宫来了,这次表姐夫把人带回了卫国,表姐夫也有功,表姐这次若是来见她,想来前朝就是有人参表姐夫,也会被苏姑父大骂回去罢。
“是极!”三娘一想确是。
前段时间佩大人已见过一次女儿了,这么短的时间,父女俩不方便见第二次,可禄衣侯夫人为避嫌已有了一段时日没来了,这次该到她来的时候了,“侯夫人吃得精致,往常来凤栖宫,那味重的菜她是不沾筷的,那日的菜肴需精心准备一番才成。”
如此才能得侯夫人慧眼青睐,朝席面上多瞧两眼。
佩梅从丁姑姑那听说过皇祖母对她表姐的一些说辞,说皇祖母碍于禄衣侯之功,常对她表姐表示喜爱之情,可心里实则对她不擅言辞说话的表姐颇有些厌烦,可她表姐又是个好静之人,往往皇祖母停了话不说,不叫她走,表姐便能安静陪皇祖母坐到皇祖母让她走之时。
皇祖母嫌弃表姐过于木讷,安静得像个死人,却又时不时叫她表姐进宫陪上自个儿一段。
是以凤栖宫的老人皆对她表姐颇为熟稔。
姑姑在世时,也称表姐是个她看不懂的妙人儿。
这与佩梅对她表姐的印象颇有所出入。
佩梅的表姐对佩梅来说,是个极温柔的女子。
佩梅的印象当中皆是她表姐的温柔灵动,从不觉着她表姐是一个僵硬木讷的愚笨美人。
但世人皆道她表姐愚痴,凤栖宫的人也当她表姐是一个精致的死板美人,佩梅以前对这种与她对她表姐的印象有所出入的看法颇有所不解,而今来看,表姐能让世人当她愚笨,又恭恭敬敬地把她当人上人敬着,而自家人又极心悦喜爱她,这何尝不是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