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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雨收

    ◎下官唯愿赵学士日日指教相帮,终生而已。◎

    “陛下!臣奉诏侍疾,何堪受此污蔑?!”

    夜色如晦,夜静无息,紫宸殿偏殿之内,却似毫无预兆地,乍然传出一句凌厉的嘶吼。等到守在殿外的宫人侍臣闻声入殿护驾,已见两名金吾将这人左右按下。

    殿内尚有他人,但奉诏侍疾而来的唯是楚王李元珍。

    座上的皇帝抿着冷笑,早脱离身侧的凭几,身躯笔直:“李元珍,你与孙严诸人同谋悖逆,居心难问,他们都已招供,证据具在,你还敢不认?!”

    李元珍恍然瞠目,气息开始喘促,却极力又昂起头颅,“天下皆知陛下崇德重礼,假使臣果有悖逆,便是与天下为敌,任何人都可讨伐臣,焉能成事?况且,臣本是高宗嫡子,尊贵已极,为何要冒灭身之险以求一逞?臣不当有此逆谋!!”

    “孙严现就在殿外,大王敢和他当面对质吗?!”

    这紧接着的驳问却非出皇帝之口——谢探微,他早候在连通偏殿的耳室之内,适时地出现,直言弹劾,便才逼得李元珍挑破了偏殿的安宁。

    李元珍斜目望去,竟一笑,“臣居南营州二十载,不问朝事,根本不知孙严何人。谢探微,你不过一个区区巡街金吾,竟敢勾结宵小,构陷于我?”又将目光转拂向皇帝:

    “谢探微如诬陷臣,臣当如何?陛下既从来修德,今却借侍疾之名欲加其罪,又当如何面对天下人?!”

    “大王不必再顾左右而言他!!”谢探微一无惧色,禀过皇帝,亲自将孙严从殿外提了进来,又蔑然一笑:

    “大王可想听听,孙严是如何交代的么?又或者——想不想再见一见,与大王交好多年的雍州守将?大王若不嫌殿内拥挤,下官还可以再走一趟!”

    浑身镣铐的孙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而李元珍却根本不必见孙严,早已在听到“雍州守将”四个字时,脸上的血色便迅速地自面皮下褪成一片惨白。

    ……

    金吾仗院的一间值室内,露微无奈地瘫坐墙边,嘴唇干涩,面容焦灼,而这屋外不仅上了锁,还有站班的金吾看守。

    数个时辰前,就在她与陆冬至交代完所有事情之际,却忽然被硬生生拉进了这间值室,凭她时时叫喊,都不起作用。

    长夜将阑,渐有微光透窗而来。

    “微微!微微!”

    不知几时,神思恍惚之间,心意却已被这呼声惊醒,只觉轰然,终于抬起双眼,见到了这倾身冲来的人——

    “微微!我来了!”

    只是数日不见,只是一夜等候,却在一瞬,让露微有隔世之感,然而,她到底是清醒的,“如何?”

    谢探微慨然一笑,捧起露微沾着灰尘的脸颊,眼中却已有泪光,“强弩之极,不穿鲁缟,穷途之哭,亦已焉哉。微微,成了!”

    ……

    紫宸殿内大事收场,可天光熹微之际,皇帝却还留住了一人。这人亦是昨夜的见证者,但自始至终伏于殿侧,并不得参与其中。

    “昨夜你来求见,原该是有话要说,可你没有料到朕的安排,被谢探微打断了,对吗?”李煦垂目望着依旧伏跪在地的此人,眼中流露君王的威严,却亦是饱含无奈的:

    “看在你父姚炯的份上,朕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吧。”

    姚炯之子又得侍奉君侧,便是医官姚宜苏。确如李煦所言,他昨夜正是想要有所作为,但临事突变,终究一步也没跨出去。

    此刻他缓缓抬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眸光微颤,像是惊诧,又不见委顿,“臣,绝无谋害陛下之心,只是臣二十年来,独木之支,闭目塞听,等到悉知往事,却已为时晚矣。”

    李煦浅叹了声,不忍,“你可知,太傅,就是你的……你曾经的岳丈早已将你的事告诉朕了?朕一直只知你是娶了妻的,却不知你娶的就是赵家之女!太傅为你父亲,为先帝,何其不自顾!你就算不知,又怎能苛待妻子?朕亦是知道姚炯之事,才赐你七品衔,望你能延续家门……你啊你啊!”

    天子之言,无限痛惜,姚宜苏这时才真正显出惊愕:原来,自己的一腔孤勇,所谓谋划,竟是这般可笑的。

    他自被李元珍笼络身边,看似是想借势争回露微,可关于父仇,他却并不是从露微送来的信中才知。

    那时,赵维贞获赦返京,便来姚家申斥于他,却在言语之间提到了父亲的往事。他一直不觉父亲的案子有何隐情,这才惶惶问询母亲华氏,可华氏已病重难言。

    然而,也正是那天晚上,他的乳母马氏求见于他的书房。马氏除开是他的乳母,也是他的妾,金润娘的母亲,更则是华氏自幼的贴身侍婢,一些陈年旧故便自马氏之口重见天日。

    原来,当年先帝晏驾,姚炯并非即刻被下狱,但此间已知大祸临头,可又实在不能将如此大事托付妇孺,便刺血成书,尽述其详,留了一封绝笔交给华氏。

    等到姚炯下狱离世,华氏才恍然大悟,展信一看,信中除了交代了李元珍之事,便是嘱咐华氏好好教养孩子,待或将来能够翻案,再将血书呈为旁证,助赵维贞一臂之力。

    可华氏惊惧之下,竟就此埋藏了当年大祸,只是愈加严厉管教二子,谨慎至极。就算赵维贞后来许婚,她也只是图赵家名位的帮衬,及至赵家被贬,她才毫不留情,撇清关系。

    知晓真相后,姚宜苏虽万分苦恨母亲的作为,却也已经为赵维贞不容,无法出力。而紧接着,李元珍竟主动找上了他,于是一念之间成就了他的谋划:以身为饵,一箭双雕。

    李元珍与他初交,他便猜到李元珍是想借他的医术,能近身侍奉天子,再重复谋害先帝之举。所以他每每言辞大胆,故作坦诚,就是为了让李元珍认为他可用。

    很快,他果然取得了李元珍的信任,而他虽不知皇帝的计划,却能看出李煦连日称病是有玄机的。毕竟,他在保宁坊带走谢探微和露微,故意暴露,也正是借力打力之意。

    这段时日,李元珍果是因保宁坊事发,心境已不大甚稳,不得不提前动作。但这些动作已逃不开皇帝的眼睛,于是当李元珍向他探问皇帝病情时,他也只说是真。

    然则,李元珍并无办法求证,只能防备,便在数日前交代他在皇帝的汤药里动手,终是走到了他“以身为饵”的最后一步:他自然没有动汤药,而是要借李元珍侍疾之机当面揭露罪逆。

    这个计划在他看来是完美的,若无谢探微出现,他便是救驾有功,既能报了家仇,更能以此求皇帝赐婚,再将露微明媒正娶。而这也是那一夜,他对露微言之凿凿,说他能赢的原因。

    可惜,千万成算,棋差一招。

    姚宜苏将所有的心迹袒露于君王,忧惶的面孔渐渐趋于一种平静的悔恨,声已暗哑:“陛下,臣有罪,但罪在臣一人,还请陛下饶恕臣的弟弟,和家人吧。”

    皇帝听来,时而凝眸叹息,又作重重的几声叹息之后,却是反问:“自你入太医署以来,朕是否看重于你?你是否日日都可见到朕躬?”

    “是。”姚宜苏道。

    皇帝的气息颤抖了下,眉头深蹙,掌心闷闷地拍在案上,“那这些事,你早可对朕直言,为何偏要铤而走险?难道你告诉朕你的父亲因楚逆而死,朕反而会杀了你不成?!”

    “因为臣不敢!臣不敢越职言事,臣有错在先,没有那般坦荡!臣有内顾之忧,臣是孤雏腐鼠之身——臣!只是,一介医官。”

    顿首之声自冷硬的地面激荡而起,良久才落了下来。

    天已大亮了。

    ……

    虽然露微已能自行揣摩出许多关联,但从谢探微口中拼凑出完整的事件时,她还是不免心底生寒。

    露微原已知晓的是,李元珍在朝中党羽遍布,父亲先前遭贬流放,以及后来赵家的流言等事都是李元珍的手段。及至保宁坊遇险,她也能猜到李元珍豢养了私兵。

    然而,却远不止如此。

    李元珍初为雍王,在改封之前,已往封地雍州开府。便自那时起就结交了一批镇守雍州的军将,以备起事。虽然二十年前未成,却一直以财货名位相笼络。

    雍州本与咸京近在咫尺,守军亦多达两万,而李元珍在南营州经营了二十年,私兵之数亦以万计。故此,若真相攻,咸京虽有足够的兵力,却难免是一场浩劫。

    万幸的是,皇帝从未觉得李元珍能够无兵谋反,便也从未在兵事上放松警惕,在晏令白的密探下早已防备。

    为了不惊动逆党,皇帝没有调用戍卫咸京的军队,更没有从楚地就近用兵,而是让晏令白不动声色地从甘州所辖的军队中调兵弹压。这亦是最初皇帝调晏令白任金吾将军的用意。

    等到紫宸殿设局之前,久经沙场的甘州军早将楚逆的私军收拾得服服帖帖。而雍州军本为朝廷军队,守将一见晏令白,便知事情暴露,干戈未动,悉已认罪。

    此后为了继续稳住逆党,李元珍在咸京城中受到的军队传信,都是晏令白用他们私造的印信假传的消息。便至此,一张天罗地网,皇帝终是师出有名。

    “微微,是不是还在害怕?不然,我哪儿也不去了,今天就陪着你。”

    出宫归家的马车里,露微一直沉浸深思,才一抬头,却见谢探微一副忧虑不已的样子。她略一怔,倒明白话中所指是自己被掳去楚王府之事。但她先前已详尽描述了一遍,除了有些蹊跷,自己并未收到半分伤害。

    “我不怕,只怪自己大意,也没想到他们敢在宫里动手。幸而方才去看过太子,也无事,就好了。”

    然而,露微沉思之际,谢探微却也就是在想这个,便也并不能放松,“以李元珍的身份根基,在宫中安插眼线其实比他在朝中行事简单,此事我会告知阿父细查,这些人一个也跑不掉。但此事也怪我,那日在莲池,我就不该许你留在宫里。”

    露微笑了,但又不禁想起谢探微之前说过,要自己不能跑得比他快,愧意自心间乍起,“对不起,我错了,可冬至已经关了我一夜,算是惩罚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谢探微苦笑,将露微紧紧揽进怀中,“你没错,你做得好。只是此事,冬至做得更好。”

    露微眼中酸涩,伏在谢探微的肩上,忽而生出无限贪婪,有些不肯分离了,这感觉,亦叫做踏实。

    “我原也不想做让你分心的事。可昨夜有变,我突然就没底了,就算是杯水车薪,也想去帮你,故而,也并没有想得十分周全。”

    “微微,你多余解释了。”谢探微在露微耳畔吐出极温柔的气息,拍抚着她,一字一字,悠然念道:“来日方长,下官唯愿赵学士日日指教相帮,终生而已。”

    ……

    回到崇贤坊家中,露微便见乔娘已准备好了沐浴用物,一问才知,原是谢探微早一步叫人回来传了话。再问起家中情形,父亲果然未归,连长兄赵启英也一早匆匆进了宫。

    “这*些日子都不见娘子回来,家翁也忙得不见人,宫里难道出什么大事了?”

    方沐洗完毕,坐在镜架前理发,乔氏就问起来。露微一笑,倒是不知怎么解释这件天大的事,说来也话长。

    “过两天乔娘就知道了。今日朝会时间不会短,你去长嫂那里传个话,叫她安心等着,另外也叫厨下备些清淡的饮食。”

    乔氏当然知道自家的这个小娘子胸中有丘壑,便听话听音,也无谓问个底,但刚要转身去安排,又被叫住:

    “叫雪信来见我。”

    乔氏看了露微一眼,也不知有什么话要交代,“她和丹渥正收拾浴房,娘子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吧。”

    露微摇头,“乔娘去歇着吧,我只要她来。”

    【作者有话说】

    李元珍这个玩意儿到这章就算是完了,但是应该能看出他失败的很仓促,因为这事情还没完哈,副线暂时消停一段时间,我们来写宅斗甜文(我认为的甜哈~)哈哈哈~

    第52章 啼笑

    ◎寒灰之躯,重燃之幸◎

    杨家门侧阍房里,陆冬至和杨淑贤对坐许久,也沉默许久。陆冬至是按昨日约定,一解禁就奔赴了杨家。杨家父兄早已更衣入朝,他似乎也没什么久留的理由。

    但,就是动不开步子。

    “陆冬至,你昨天为什么吓人?”

    沉溺在一片无端寂静里的陆冬至被这话语猛一惊,其实音量并不高,却颇严正,“呃……宫里抓人呢,出了大事,只是,只是怕生变,对……对不起啊。”

    陆冬至刚到时已稍解释了昨夜的情形,这时又看杨淑贤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不免又添了许多心虚,搜肠刮肚又道:

    “昨天夜里,我把露微也关起来了,她想去帮谢探微,可有危险,我既不能让她涉险,也不能对不起谢探微。”

    忽然提到旁人,似是前后无关,但淑贤望着望着,眼眶却泛红了,“你怕所有人有危险,就没想过你自己?”

    眼前少女语调虽缓,可眼波盈盈之间,更是直白而无拘。陆冬至不禁倒吸气,身躯随之板直,脊梁似有汗下,心头亦觉被什么撞了下,发沉也发闷,说不出一个字来。

    “冬至,你今年多大了?”过了半晌,杨淑贤忽问。

    陆冬至还未回过味来,干眨了两下眼,放在膝上的双手将袍边抓出了两个鼓包,“二十二。”

    “哦。”淑贤意味悠长地点了下头,“我阿兄问的。”

    ……

    未及三日,李元珍案便有了发落。

    李元珍罪犯大逆,难逃一死,再则位尊,也难抵悖逆之举绵延两朝,一无可悯,即判弃市。至于党羽信从,皆为绞刑,妻妾亲族,亦随坐从诛。

    露微也曾读过一些国朝律法的书,可当听见舒青要也在“从诛”之列,却还是泪下潸然。而她那夜相劝舒父自首之举,于此大恶,也毫无杯水之力。

    露微只见过舒青要两面,一次是宫宴上光华耀眼的楚王妃,一次是王府里紫衣单薄的深闺妇。只这两面,露微便已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没有恨过她了。

    那三年,终不是她的错。

    这些充满肃杀的字眼再是不忍深闻,也早已化为邸报传送天下百州。它带走了开和十九年暮春的最后一丝阳和之气。

    而不遗余力蹈足而至的,除了孟夏的一夜熏风,还有天子班功行赏制书诏命。

    晏令白无疑是讨逆的功臣之首,天子要加授他一品骠骑大将军,封他魏国公。他固辞不受,终究只领了骠骑大将军的散官。

    谢道元授中书令同平章事,仍兼原本的天官一职,天子还有意将谢家原本的伯爵抬升一级,也被辞让。

    而赵维贞,天子在诏命中将他列在首位,加任他礼部尚书,亦是要封国公,却都被推辞,哪怕是天子亲自下场劝了三回。最后无法,唯有金银财帛的赏赐。

    柱国重臣各有封赏,自是名副其实,但要论风光,还要算谢探微和陆冬至二人,功虽非首,却都是翩翩年少,令人称羡。

    谢探微的作为是天子亲见,加授了昭武校尉,升为司阶,从此备职宫廷;而陆冬至那夜领军戍卫,鸡犬不惊,亦是表现出众,授了致果校尉,升为中候。

    其余军中诸将各有升赏,都是顺理成章,不在话下。

    ……

    “如今这样大的喜事,娘子怎么瞧着不高兴的样子?”

    一日醒来无事,露微只披衣坐在卧榻边,样子懒懒的,忽被丹渥轻扶肩膀,才觉自己神思飘远了,不禁一笑,眼神划过镜台前摆的几支钗环,倒定住了:

    “对了,前时叫你去赎回那步摇给……”

    话到一半,只见丹渥将她的手握住,神色惊奇:“娘子怎么还问?这事前日就办了,只怕如今那杜家侍女早已离开咸京了吧!”

    露微猛一恍惚,缓缓才从脑中拾起记忆。

    这事原不大,善终而已。

    一年多前,她因到杜石羽府前做戏,捡到了王氏的步摇,又为当时生计典卖了。如今尘埃落定,她便叫赎回了步摇送还王氏的小婢,又因这小婢再无依靠,便另赠了银钱,助其返乡。

    “我竟忘干净了!”露微闭目一叹,额上竟挂下汗来。

    丹渥虽也松了口气,却不免忧虑起露微的身子,“娘子精神不佳,不若再睡睡吧?”

    露微倒再无睡意,此刻心境也渐渐明朗起来,正欲端茶来吃,不防户外廊庑见响起一阵急促脚步,眨眼间进来的雪信,口呼之事,竟叫她百骸一震:

    “娘子,谢……新安郡主来看你了!”

    尚在惊愕之巅,更谈不上敛容更衣,已见话中人站在了眼前,“郡……”勉力吐出一字,就,没了。

    然而,李敬颜并不觉得她是紧张惊吓,忙是双手来扶,目光细细端详,“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

    露微可说不出口是吓的,即使她也知李氏是个宽和的人,却每每都是忐忑,何况此地此景,单独相对。

    “郡主何以屈尊至此?”几个字简直刮喉咙,可刺热之感却是在两颊耳后,密密麻麻布满。

    李敬颜仍不放心地瞧着露微,扶她坐了下来,“你定是那夜吓着了吧?莫要逞强,今后,我……”说着,忽一顿,又将露微的双手捂进了掌心:

    “我早有些话想告诉你。”

    露微初时是不敢动,可李氏慈柔的目光,似温泉细流般潺潺而下,渐渐就消融了她一躯的麻木,“露微愿聆教诲。”

    李氏抿唇一笑,“我,是很喜欢你的。不管是最初在将军府望见你一个背影,还是后来知晓了你的往事,都无改变。”

    自知道谢家父母来了咸京,露微或揣测,或亲见,倒也并不觉得李氏对她有何微词,只是“喜欢”一词,她亦从未用过心,甚至是不受用的。

    “露微狂妄,敢问郡主,既知晓我的夙事,难道心中一无论断?我只是想,凡事由人起,人有心迹,不论是非,心迹总是迹,必有轨可循的。”

    李氏将露微脸上的坦荡收入眼底,仍作一笑,抬手捋过她耳边垂落的鬓发,“这就是你的巧妙之处了。”

    “巧妙?”诚然又是个让露微觉得不太理解的词,低了眉,亦皱眉,目光浮动起来:

    “我自省事起,便只觉身若浮萍,不过聊有所寄,虽不至侵肌销骨,总是心底可偶然衔起来的念头。郡主贤身贵体,必经多识广,既幸驾,便赐我一解吧。”

    李氏早也随她蹙起眉来,并不为年岁相侵的明眸缓缓而细碎地缀上了星点,“何谈是赐解?我从心论之,只是觉得我是做不到如你这般的,又觉得无人该受那些事,你,很不易。”

    只是这样?露微没有问出口,心中细忖,愈觉可贵:李氏辈尊而位高,却是平等地看待她的事的。

    “怎么了?”良久不见露微回应,脸色也凝着,李氏不免又担心起来,“可是不舒服吗?”

    露微摇头,从悠远的悟禅之路上折返回来,不自意地一笑,眼睫上不知何时沾染的薄雾就消散了,“寒灰之躯,若能承照郡主馀光,便是重燃之幸了。”

    ……

    李敬颜想来登门探望,已是久存的心思了。如今乱事平息,才终于无可顾忌。而果然是不负所望的一番交心深谈,离开露微院中时,她脸上是一派欣然得意的神情。

    “郡主此来怎么倒是半句也没提大郎?”陪同李氏而来的侍娘叶新萝方才就守在外间,心中存疑,便问起来。

    李氏侧脸一笑,“你糊涂,还要怎么提?我既来了,难道还能是为别人的事么?便是早些亲近亲近,好让她心里没顾忌些,就行了。”笑容又稍停,却叹息:

    “只是我也才觉,太傅虽疼爱她,到底是没有母亲,能照拂入微。她大病初愈便遇上了那些骇人的事,想必没有调养过来,瞧着气色不好。等下回去,挑些补养之物送来。”

    叶氏自然也是见到露微面容的,点点头,记在心里。

    不多时,主仆一行已走到赵府前庭,因来时就知赵维贞外务未归,便也无须再动问。然则,正当府前登车,却另见一驾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前。下车的是个年长妇人,倒无特别,只是后跟的仆从手里竟捧着一只大雁。

    “这是谁家的?!”

    第一眼望见那只大雁,李氏就登时慌了,但慌也是白慌,没人认识对面的人。

    ……

    李氏前脚才去,露微正自觉心境不同,可更衣理妆之际,不料又见雪信忽然奔来,比之前还要慌急。而若说李敬颜的到来只是让她一时不知所措,目下这事,竟是有令天地倒悬,四时乍乱的力道。

    “杨娘子身边的丛玉刚来后门传话,说杨司业已遣人到我们家为杨公子求亲了,知道娘子必不愿,要娘子现在就出去面见商议。奴婢也先去前头看了,虽然家翁未归,但那媒人函使果真已经到了,就在院里候着呢!”

    杨家有意作亲,露微是早听杨淑贤提过的,只是那时大事在即,根本无暇兼心。谁料这么一放任,竟成了真的了!

    如今就算李氏刚来过,谢家的聘媒也已落后,更何况父亲对谢家的态度从来都是不明的,谢家便又落了一等了。

    “丛玉可说在哪里见?!”

    已刻不容缓了,露微一边问着就奔向了后门。一见,杨淑贤的马车就在后门等着,三两刻的工夫便将她带到了一家酒肆。淑贤正在车下等她,四目一碰就道:

    “是我阿兄托我叫你来的,他比你还急!”

    露微面上怔了下,心头一松:彼此都无意,倒是好事。及至进了楼上雅室,果见杨君游带了仆人立在窗下,神色焦灼:

    “赵学士,今日是杨某冒犯了!”

    开口先带出一个大礼,弄得露微又惊又愧,也无谓多绕弯子了,直言就道:

    “我的事,贤儿必已告知杨员外。趁着现下家父未归,婚事未许,员外大可先行回家禀告杨伯父,就说赵露微另有心思,配不上你,想来杨伯父定会再作计议的。”

    此话一出,杨君游反却错愕不已:“这是哪里的话!杨某纵再不堪,也不能污人清誉以求利己啊。”又一重叹,“我是……我是自己……”

    “怎么了?”露微忽然意识到,杨君游无意与她的婚事,似乎并不是单纯的不愿不喜。

    “哎呀急死我了!都燎眉毛了,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冷不防,杨淑贤忽然跳了起来。她自进门便陪站二人中间,今日的事原也与她无关,可长兄犹犹豫豫的模样实在看得讨嫌。

    “我来说!”又瞪了眼长兄,拉住露微说道:“阿姊不必自愧,我阿兄才是早有鬼胎呢!他在苏州时就属意一个女子,只是也像这般迁延迟疑不敢探人心意,后来就调任回京了。可回家了还是半句不提,非要等父亲真给他下聘了才说出来害人!我昨晚就差点给他气死!若非事关阿姊,谁帮他?哼!”

    杨淑贤素来有些妙语连珠的好本事,三言两语不但把事情摆明了,更把大她十岁有余的长兄说得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连窗下的随从都忍笑忍得两腮鼓包。

    “那,我晓得了。”露微点头,也不过是装样子,好用低头挡住脸上的笑,“只是,此事远水解不了近渴,杨员外既未向苏州那位娘子陈情,更不好以她来拒婚了。”

    淑贤虽一时也无妙招,却见露微仍要自己揽下,又急得推了杨君游一把:

    “今日若非阿姊,也会有别家娘子,又幸而是阿姊,才有一线周旋的机会。阿兄就该立马禀明父亲,改去苏州提亲,若再迟了,你就不怕那个娘子也聘出去了?”

    杨君游自然明白自己早到了婚娶之龄,又是家中唯一的儿郎,更早该让父亲宽心。昔年举了进士,父亲就已有意为他配婚,可因名次不高,放了外任,便一时作罢,延到如今。

    他亦不曾想能在苏州有段缘故,竟叫他目下势成骑虎,倒并不是有意拖累露微前来听这故事。便听着小妹的话,如何再不解道理,终究说道:

    “我岂是不敢自己承担?只是婚姻大事,既从俗有六礼明媒,无论结果,便也该对议婚之人坦诚相见。我知道赵学士之故,何以让赵学士因我而蒙昧?此非君子所为。”

    露微也算知道些杨君游的为人,可这番话说得真让人敬佩之至了,连淑贤也静了心,不再急躁。

    “赵学士现在知道我的心思,我也能稍减愧疚,亦不敢再有矫饰。我未将心意及时禀明家中,实则是因为,早在我离开苏州半年余前,就从她家下人口中探知,她随亲进京了,便此失了音讯。”

    “那就是说,这娘子如今也在咸京了?!”淑贤不觉惊喜,两眼放光似的,“她叫什么名字?我帮阿兄一起找。”

    杨君游岂是没动寻人的心思,只是数月来犹如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只无奈道:“我知她上京距今已将一年,兴许她已经返家了呢?咸京人流聚集,每天来往者众,你怎么找得到?”

    “或许,我可帮你。”

    露微也知如此寻人的难度,可却想起谢探微司职金吾,与京兆府熟悉。而但凡行客进出关戍,必要官府出具的公验过所,才能通行。若这女子果真来往,便定会在京兆府留有记录。

    “所以,杨员外快把这娘子的姓名告知,我才好去问的!”

    杨君游哪里不知金吾和京兆的职责,被一语惊醒,再无迟疑:“她是苏州沈氏的女儿,名唤,沐芳。”

    苏州沈氏?!

    【作者有话说】

    报告!结婚提上日程了!

    第53章 望外

    ◎谢家敢以礼请,愿结高援◎

    谢探微履新司阶,虽还是金吾部属,却不比从前街上巡警,乃是备职宫廷,近侍天子,更须恭谨庄重。

    然则这一日才到差,站在紫宸殿廊庑之下,却连金殿玉阶还没焐热,就见自己的父亲,新拜宰相的谢道元匆匆而来。再等近前一观,父亲的神色比脚步更忙。

    此刻常朝早散,虽说臣子面君并不稀奇,可究竟是天子传见,还是臣工谒见,他才来也不知,只衡量着两者有别,终究也无谓多管。他想,定是与自己无关的。

    唯一让他不费思量的是,父亲自来时,到两三刻后又快步离去,始终不曾舍给他一眼,即使他站位靠前,很是显眼。倒是左右的新同僚都知他父子来历,见此情状,反替他找补似的,送上了一双双促狭含笑的目光。

    罢了,这也无谓同每个新认识的人解释,反正他如今的升迁都是凭自己本事得来的,无愧。他又想。

    ……

    从酒肆返家,露微仍是走的后门。来回不过一个时辰,却听雪信又探来消息说,父亲已经回来,杨家的媒人函使也已走了,只是并不知怎样交谈,又如何结论。

    露微也不敢去问,思忖只觉“苏州沈氏”之事才是急于星火,而此事偏也有些奇巧之处——

    依杨君游所说,他知晓心上人随亲上京之时,也正是露微被谢探微带到将军府之时。露微就是在将军府上见过一次,跟随谢家父母进京的谢探微的表妹,“苏州沈氏的名门贵女”。

    然则,露微仅是听这表妹自报家门如此说,却一不知其名;二也不知苏州有几家“沈氏”;三则,就算此女即彼女,一年过去,万一她已回苏州,甚至已聘,便无解了。

    看来,还是得先见谢探微一面,可如今这人司职宫城,不是上街就能寻着的,又不好再拖下去了……

    “娘子,不得了了!又来了!”

    半日未过,雪信的喊声竟第三次穿墙而来。露微已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处之,烦躁,发懵,随便吧——

    “又怎么了?!天塌了?”

    雪信在隔屏前刹住脚,面色红白交替,吐一口气恨不能先吸进三口:“天没塌,是新安县主又来了,谢尚书也来了,是来……”

    雪信不大清明朝廷的事,还以谢父之前的官职相称,露微方想纠正,却才听这个大喘气的人交代了下半句:

    “是来为谢公子向娘子提亲的!”

    露微目光一缩,似无限惊惧,继而平白起了一阵猛咳。但身体剧烈的震荡,却教思绪从纷乱中渐渐归位,再无言辞,她抬脚奔出了房中。

    ……

    过午,紫宸殿前金吾换防,谢探微回到卫署,因天气渐热,通身甲胄早焐得中衣汗透,他便只想赶紧卸甲更衣。可刚走到职房门前,却忽有一个士兵奔来叫他,也不知缘故,只说将军传唤。

    于公于私,谢探微都不敢耽误晏令白的事,便立马转向去了卫署正堂。然则到时,除了晏令白,堂上竟还站着天子内官丁仁成。

    “谢司阶,陛下命我去传旨,命你仪从护卫,既来了,不必多礼,快随我走一趟吧。”

    谢探微尚在行礼之间,也不及问其事,就被丁仁成拦了下来。再看晏令白,只是清清嗓子,还把脸挪开了,也不理他。

    “请问丁内官,往何处传旨啊?为何单叫下官一人护卫?”谢探微虽清楚金吾是有仪从之责,但君王有命,自有固定的仪仗,并没有只叫一人的道理。

    丁仁成皱了皱眉,“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左右是陛下之命,你还敢质疑不成?”

    谢探微只是疑惑,倒不敢领这个罪过,忙缄口不提,跟随去了。只是不免又出了两身汗,汗酸味自甲胄下阵阵飘出,窜入鼻腔,由不得他揪眉龇牙,连连吐气。

    ……

    立夏才过,百物滋润,径侧垂下的万千丝绦,随着猝然拂过的纤薄肩膀任性翻扬,便索性馈赠了几片碧玉在云鬟之间。

    顷刻,这满沾清芬夏意的身影翩然入堂,敛去声色,悄然挪移,于淡烟流水的画屏之后,低低伏下,轻轻侧耳。

    一时只有些茶盏之声,想来客人并非才到,来意应也无须多言,难道是在等父亲的示下?或是父亲依旧不愿松口?

    露微正心中无底,一声清脆的置盏声后,忽然听见了谢家父亲的话音:“太傅之心,谢某其实深知,为人父母而已。”

    谢家这对父母,李氏自不必再多想。倒是这位父亲,因谢探微之故,露微由来的感觉只是敬畏。便也不曾想,他竟能为谢探微亲自登门求亲。

    而其实,两家议婚之初并不需要双亲直接出面,只是要问女家之意,像杨家那样遣媒人函使前来才是依礼,既无唐突,更是留给彼此进退的余地。

    故而,父母具到,意思也不言自明了。

    “我谢家虽世受天恩,忝承门荫,然先人绪业,不过仰赖子孙延庆,故谢家教示子弟,素以修身立志,律身守道为诫。太傅想已知晓,谢某长子虽自幼无赖,但五岁上便送至边州,跟随晏将军修习历练,如今也算薄有功名。”

    露微虽有些思忖,但听到此处,仍不觉提了口气,淡淡笑意便自唇角浮现:谢探微大约还不知道父母来此,更应该不会想到,一向低看他的父亲竟夸他了。

    “太傅厚德,若能于明镜高台之上,略布春泽,便是小犬终生大幸。亦素闻令爱德才兼备,既为太傅掌珠,亦堪当世贤媛,谢家敢以礼请,愿结高援,伏乞太傅不遗,恩赐嘉命!”

    议婚自是要说些动听的话,可露微只见过婚书上的官样套话,便此听来,早已面红耳热,虽躲避屏后,犹如曝露人前。然则,又不得不感慨谢家一片至纯,非同俗流。

    暂按心中狂跳,露微不由更向屏布贴近了些,想瞧一瞧外头父亲的动作,倒只见纹丝不动的一个朦胧身影端于上座。

    然而,话音落下并不算久,终究等到了父亲的回应:“谢相过誉了,也不必过于自谦。只是赵某尚有一问不解,还请赐教。”

    父亲的语气很是平常,露微觉不出味来,只看屏上透影,堂侧席上,谢家父母双双起身,同声一齐:“太傅请讲!”

    父亲却发出轻笑,复请他们回座,才慢慢说道:“赵某只是前时风闻一事,贵公子竟有意为小女入赘我家,不知可是当真?若是真,也不知谢相和郡主可舍得?”

    刚还惠风和畅,霎时彤云密布——这入赘之言几时被父亲知道的?!父亲又当着谢家明说,难道是要逼迫他们就范?就算要拿些架子,父亲何时成了这样的人了?!

    十万火急了,不管谢家会不会接这话,露微都无法再作壁上观,立刻绕过画屏,跑到了堂上:

    “阿耶从哪里听得此事?既是风闻,必不是真!”

    堂上尊长岂料露微忽然出现,都惊得站起来。尤其是赵维贞,脸色青白,怒也不是,回也难回,一双眼珠瞪得快弹出来。一晌,倒是李氏从后拉住了露微,皱眉一笑,对她摇了摇头。

    露微也是一时意气上头,眼珠自李氏望到谢父,又到自己的父亲,来往两遍,终一恍然,想起礼节的事,大为羞惭,忙缩退了两步,双膝下跪:

    “阿耶恕罪,是露微冲撞了。”说着便将双手举过头顶,“阿耶莫要生气,打我就是了。”

    赵维贞从未打过露微一次,露微也是第一次对父亲做此状,从前只是母亲宋容如此罚她,用竹尺打手心。

    然而,赵维贞尚无动作,家法也没人递来,李氏便俯身护下了露微,谢道元更则挡在了露微面前,替她求告:

    “太傅,女儿身躯娇弱,不堪责打。不若谢某现在就去将犬子唤来,太傅打他出气也就是了,随便打,谢某绝不阻拦!”

    赵维贞胸中气浪稍平,但自家女儿如此拆台,实在脸上难堪,而见谢家夫妇这般作态,自己更是大势已去了。于是,重重一叹,挥手指向女儿:

    “还不起来?!休再放肆!”

    露微并不敢觉是宽恕,这约莫也是父亲对她说过最重的一句话,便向李氏和谢道元略一致礼,低着头走向了父亲身后。

    一时不知此事还能如何化解,但不及露微走完这两三步路,堂外忽报:“圣旨下。”

    再等她惊觉转身,第一眼对上的竟是谢探微的脸。这人的目光在白日里亦如明灯般,闪着令她满面灼热的光泽。

    他怎么来了?偏他父亲才提了,就这样巧?!露微愕然,但隔着一堂众人不好靠近,手持圣意的也另是内官丁仁成。

    赵家还是第一次有天子的使臣亲临,赵维贞急忙迎了上去,伏跪听宣,“臣赵维贞接旨。”

    自然,包含露微在内,所有人都随后齐齐跪下了。

    只听——

    “维开和十九年,岁次辛巳,四月初十日,皇帝若曰,太子太傅赵维贞女赵露微,禀性贤婉,幼彰惠问,朗然夙成,敏晤内昭,今特赐婚于中书令同平章事、吏部尚书、江都伯谢道元子谢探微,二姓之合,千秋万岁,永结同好,钦哉。”

    原来,谢探微的灼灼目光是因这一道赐婚的圣旨。

    宣旨之声落定,父亲接了旨,丁仁成在向尊长们道贺,而露微却一时不曾起身,似还没缓过神,直到一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扶起,又大胆地将她带离了喧杂。

    “微微,你不高兴吗?!”

    还是来时青条如帘的小径,眼前人目光也依然灼热。

    “我,你……”明明就是高兴,却像初学蒙童,还不知几个辞藻,不知何以形容,“是你去向陛下求的?”

    谢探微压不下嘴角,只摇头看了眼身后中堂的方向,“不是我,大概是我父亲。你信不信,我是到了你家门前才知道的?”

    露微眼睛略略睁大,不禁联想先前谢道元的言辞态度,果然有备而来,舒气一笑,“信。”

    但见爱人展颜,谢探微再也等不及,也无须再顾忌,立马将人拥入了怀中,“天子金口,从现在起,你就是我谢探微的妻子了!”

    知道这人忘情,露微却被挤在坚硬的盔甲上,半身都硌得慌,“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什么?你说就是!”谢探微虽放开人,却还是要牵着手,气息微喘,早已无法静心。

    露微提了口气,抿去笑容,“你之前是不是和我阿耶说了,你想要入赘我家?你来之前,阿耶还反问你父亲了!”

    虽然婚事有了结果,但露微不想心里还悬着个谜题。思来想去,此事她托付过晏令白,但晏令白与她有约,不大可能转告旁人,便只能是谢探微自己了。

    果然,谢探微直接就点了头:“当日在宫中戒备,遇见太傅,就壮了胆子说了。虽然他一个字都没回我,可我也算踏实了几天。微微,你不知,我自和父母提了,一直不曾得到他们的允准,后来保宁坊隔日,我又问母亲,母亲却说不能如我所愿。我便急了,参不透他们什么意思,就只有孤注一掷了。”

    露微听是这番隐情,倒比圣旨如何得来还惊诧,“你啊,以后别犯傻了,自作聪明。”

    虽嗔怪,却也是心疼。露微一直都知道,谢探微是个对认定之事一腔热忱,不管不顾的人。

    “微微,你别怕!”谢探微只看露微眉眼半低,似有失落,便更添了愧疚,“虽然没成,我们婚后还是可以住在你家,我保证!”

    露微一笑摇头,只想,谢家父母不让他如愿,恐怕也有几分是因自己托付晏令白之故,却都不必告诉他了。

    “你不如先先算算,要拿多少聘财来吧!”

    ……

    二人未说多久,谢探微就被李氏身边的叶新萝带走了。然则谢家人才一离去,露微也被父亲叫到了书房,想来也是必然。

    因是有错在前,露微早将喜悦心情先排在了屋外,也不似平时依偎父亲膝下,见礼后就垂手站着。

    赵维贞目光几次抬起,拂过女儿面容,又很快低下去,许久才张口:“是那小子自己说要入赘的,阿耶不曾冤枉他。”

    露微自是要和父亲认错的,便也预备着要先听教训,可不曾想,父亲的第一句话就与责备不相干,竟是解释,反要向她低头。她的心一颤,眼睛立时红了:

    “阿耶不生我的气么?”

    赵维贞又避了目光,置于案上的右手却缓缓握紧,“陛下都赐婚了,如你所愿,我还有什么气可生?你去吧,我没什么话了。”

    露微盯着父亲侧脸,两行眼泪早已涌泉而出,如何还能看不懂,两步跨去,扑进了父亲怀抱:“我才不走!”

    赵维贞丝毫未料,被女儿拥入的一瞬,整个身体险些向后倾倒,便也是这时,再也忍不住心中情愫,泪水纵横而下。

    不知多久,天色都暗了几重,听见女儿哭声渐轻,赵维贞才拍扶着,缓缓抬起了女儿双臂,“是喜事,要高兴才是,不要哭了,哭花了脸,怎么漂漂亮亮地做新妇啊?”

    露微一时想起了很多事,自记事来,父亲与她相处的点滴,此刻竟都成了不舍,上一次出嫁前也并不觉多深刻。

    “看来阿耶还是有话的,刚刚骗人!”她挤出一笑。

    赵维贞深吸了口气,亦是含笑带泪,“微微,你该知道,杨司业家今日也遣了媒人来吧?若没有谢家这一桩缘故,其实阿耶心里是属意杨家公子的。”

    露微无谓表明“沈氏”的存在,只是十分理解:“杨家长兄确是至诚君子,而且门户相当,也算阿耶知根底的人家,对吗?”

    赵维贞点头,叹了声:“但阿耶想得明白,微微喜欢最重要。只是有些事,阿耶还是要和你解释,你道阿耶先前为何一直对谢家态度不明?一则是因逆党未除,与谢家攀亲,未免被奸人视作结党,授人以柄,于大事无益;二来么……”

    结党之嫌,露微早已明白,却不料还有别的,看父亲的神色,又似乎比结党还严重,“是什么?”

    “是天子。”赵维贞握紧了女儿的手,怕她吓住,“你还记得,阿耶同你说过,天子也许会过问你的婚事么?”

    露微确有一惊,想起这是她被封为女官后不久的事,“记得。”

    赵维贞却忽一苦笑,“都怪我的女儿天资过人啊!”

    露微自然不解父亲的反应,但继续听下去,竟起了一身的鸡皮。

    原来,自正月的宫宴上,天子说起她和谢探微的名字像兄妹,就是在有意提醒两家,不要急于结亲。这固是赵维贞所说的第一个原因,却也因接下来发生的事,促成了第二个暧昧不清的缘故。

    那是露微第一天侍奉东宫,因与太子一见如故,言谈不拘,斗胆教了太子一些道理。却都被隐藏的天子瞧见,随驾而来的父亲生怕天子不悦,就出言告罪。

    竟不料,天子非但没有不悦,还说了句露微“很该到朕家来”。这便由不得让人猜测,难道天子是想将露微指婚太子?还是说,天子自己有意,要纳露微为*妃?

    “圣心难测,好在都不是这些原因。所以,阿耶也算到今天才敢真正放心啊。”

    露微感慨不已,只想自己行事已经够低调了,数月来也不曾出过一次纰漏,“不然,阿耶替我向陛下辞官吧?”

    赵维贞却摇头:“若是陛下有意,既赐婚,何不顺势免了你的差事?便是无意,当真看重你罢了。先前陛下行赏,阿耶一一辞让,也就够了。”

    这话每一个字都是好懂的,可露微细细忖度,倒觉另有隐衷。父亲从来不慕名利,为国大事,吃多少苦都甘之如饴,但为何自己辞让便够了?仿佛女官身份也是因功封赏,这却是不通了。

    “阿耶既怕我太过出挑,我能辞官自是最好,可阿耶又如此说,难道——是怕我到了谢家,再因出身往事被人欺负,好用这御赐的身份,替我撑腰?”

    话音落下,赵维贞的神色也随之凝固,良晌付之深深一叹,“微微,”又一顿,哑然失笑,“是,就是如此。你啊,何不就生得笨一些才好呢?”

    露微直接笑出声来,搓了搓脸,仍偎进父亲怀里:“我若蠢笨,哪里还能授官?只怕阿耶真要给我找个上门女婿,天天看着了!”

    赵维贞再说不得什么,满室只闻阵阵朗笑。

    【作者有话说】

    小谢:我终于嫁出去了!

    微姐:端庄一点,又不是小老婆……

    第54章 父子

    ◎父亲,东方明矣。◎

    谢探微跟着父母回到谢府,李氏怕他又是过门不入,正欲留人,反见他自己乖乖跟了过来,虽不言,目光却时而飘向父亲。然则,父亲还是一眼没看他,径自走了。

    李氏见状,半懂不懂,边同儿子走向厅堂,边问道:“大郎,那赐婚的旨意是你求来的?陛下已经封赏了你,你怎么还敢邀功请赏呢?”

    谢探微闻言大惊,“我没有!难道不是父亲求来的吗?今早在紫宸殿站班,我亲眼见父亲进去的!”

    李氏也只一愣,倒很清楚谢道元面君的缘故,但直到进了堂内,又遣开了下人,才解释:“你父亲是去问你的婚事,但,他又岂会在此时行邀功请赏之举?”

    谢探微完全糊涂了,只有睁圆了眼睛看向母亲。

    李氏抿了口茶,面上带出一丝愧笑,终于将所有因果一五一十地摆上了台面,前后竟说了有两三刻未停。

    “我们无法揣测圣心,但露微出众,陛下若有纳妃之心,或要指婚太子,皆有可能。只是今日原也不料,杨家竟快了一步,娘生怕耽误了,才急忙和你父亲商议了,要他面君一问究竟。幸而,陛下未曾怪罪,竟还赐婚了。”

    谢探微默然听完,初时高扬的面孔早已低入尘埃:父亲虽未求旨赐婚,可这个举动却险上百倍——圣意既难测,便就是明着和皇家抢人,父亲怎会舍得在他身上费如此大的代价?

    李氏素来为他父子的关系忧愁,今日算是阴差阳错,倒是个弥合裂痕的好机会,便轻轻推了推儿子,柔声又劝:

    “大郎,你父亲的脾气是硬了些,从前许多事伤了你的心,娘也一度觉得,他看不上你,可如今倒觉得,他心里其实是认你的。你就服个软,毕竟,他是你父亲啊。”

    谢探微只觉满身沉重,从未有过,启齿之间,也似乎能听见干涩的磨牙声:

    “我知道,太傅对我并不大满意,父亲母亲却就这样替我登门去求。当时的情形微微都同我说了,儿,不孝。”

    说完,他即屈膝下跪,向母亲大拜了一礼。李氏本是极软的心肠,早受不住,泪落沾襟。

    “那,便去见见你父亲吧?”

    谢探微未再迟疑,复拜起身,转向了内院。

    ……

    谢探微从幼年在扬州家里,就从未靠近过父亲的书房,更莫说咸京的府邸,内院之地,也就因上回弟弟被笞才踏足过一次。此刻越发走近,他便只能听见自己笃笃的心跳声。

    已是薄暮,天边晚云渐收,残霞绚烂,将他略显黯淡的面庞笼络进去,也似借了几分光彩。他的脚步终于移到廊下,书房门虚掩着,但细微的缝隙透不出任何景象。

    “儿,求见父亲。”

    微风和煦,如春风般一无燥气,将他不高不低的声音自那一线机缘中推了进去。

    大约有些久,他暗数着自己的呼吸,但只到第九下,沉沉的而却松动的话音便传来了,“进来。”

    他应着声便抬起了手,又在摸到门时,悬停了片刻,像是两扇门有千钧重,要同挽弓般,先蓄足了力气。

    “父亲。”

    原来门里的景象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书籍满架,略无埃尘,父亲立在案旁,身躯微侧,一手执书,是因他中断的样子。

    “你是来问,入赘之事?”

    他其实并没想好如何开口,但父亲先入为主,他亦动了心思,“母亲说,不能如我所愿,可我既已经说明了理由,便也想知道,父亲为何不许?”

    谢道元轻笑了声,又不像笑,只是口鼻呼出的气息一重,“你那些理由,当真经了深思熟虑?露微那孩子,又当真希望如此?”

    他不禁细思,倒真没见露微明确表态,可他一言既出,却是认真的,“难道父亲问过她了?她不愿?”

    谢道元将手中书册放在案上,顺势抬眼,拂过面色懵懂的儿子,“看来,你并不算深思熟虑。你可想过,你既要聘她为妻,便是夫妻一体,休戚共之,荣辱同之,实则不论名分在谁家,你们所需面对的,都不会改变。”

    他的目光渐渐趋直,像是听了一个从未涉及的高深学问。

    谢道元早将目光收了回来,久不闻回声,也并不再多看,“你若不能解这些道理……”

    不及说完,忽闻闷重的一声响,长子向他跪下了。许因未料,谢道元亦随之身躯一颤。

    “你,懂了?”谢道元问。

    谢探微颔首,一缕残照恰自窗纱透过,笔直地刺在他的侧脸,将本来硬朗的轮廓更衬得肃然分明:

    “从今往后,所有干系,儿自会为她担负,她亦不会让儿孤军逞勇。夫妻一体,同行至道,风雨如晦,东方明矣。”

    誓言掷地,字字正声。

    良晌之后,暮色临窗,廊下缓缓走来了提灯仆人,止步门下,恭声询问是否添灯。

    父子的目光这才一齐转去,呼吸之间,谢探微已启门接下了灯盏。很快,书案前的灯檠被一一点亮,他回头,正撞上父亲的注目。彼此都未避开。

    “父亲,”谢探微唤得恳切,“东方明矣。”

    谢道元不言,缓而转身,于灯影暗处,无声一笑。

    ……

    谢探微自书房告退出来时,仍见母亲在厅堂等他。他早已卸下去时的沉重,母亲看他神色,亦是心下了然。

    “今天便住下吧?已经晚了。”李氏笑着问道。

    谢探微似还迟疑,顿了顿,却是道:“父亲已嘱咐过了。”

    李氏眼中一瞬要溢出泪来,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压下,“你放心,娘其实早就在准备你的婚事了,今既有圣旨,更是顺理成章。只是你可有想好的日子?或者,先问问露微?”

    一日的事情可以说是眼花缭乱,他实在不及想到细处,便只叫母亲做主。李氏自然乐得操心,也未再多问,唤来叶新萝引路,将他送往居处。

    叶新萝是与母亲自幼相伴的人,谢探微由来尊重,见她一路在侧提灯,倒不受用,便要自理,可叶氏仍坚持,望着谢探微,心里感慨丛生,只笑道:

    “大郎有多少年没让奴婢侍奉了?奴婢也想多瞧瞧你啊。自到咸京,大郎还是

    第1回 住下,可郡主自来便给你留出了东边的院子,每日都会让人打扫。”

    其实谢探微早在初时归置时,就熟知了府里的格局,便也知道,东边的院子最是清幽雅致,高阁楼台,疏石廊桥,花竹水亭,无一不精,和古画里的隐逸园林一般。

    然则,他此刻虽能领会父母深意,心思倒另有一段,便只笑而点头,忖度着问道:“想问叶娘一事,怕问旁人不恰,还请叶娘也不要惊动母亲。”

    叶氏与李氏是一副心肠,从来没有隐瞒的道理,但见谢探微有求,也不忍拒绝,“大郎说吧,何事?是不是关于赵娘子的?”

    叶氏只想谢探微的一颗心如今已被赵娘子占满了,定是不出其外,可再一听,竟大相径庭:

    “就是去岁随母亲一起上京的沈家表妹,她的全名叫什么?如今是回苏州去了,还是仍在府里?”

    “沈家表妹”的缘故,叶氏自是清楚的。但她更清楚的是,沈氏曾出手伤过赵娘子,谢探微更是为此深夜回家同父母顶撞。

    “大郎,沈娘子是还在府里不假,但郡主早已去信知会了沈家,会在京中为她择婿。但总要忙完了你的大事,再办她的。你是不放心,怕赵娘子进门之后再受欺凌?”

    然而,谢探微所想却比这个复杂,也不好明言。

    他是为了露微,但源头也是受了露微所托。白天赵家相会,露微已告知他杨君游之事。他虽还记得有这么一个表妹,却也只是想起来,此人欺负过露微。可这一点偏偏最没用。

    按照露微的计较,沈家表妹随亲上京的经历和时日都和杨君游所念之人对得上。他也告诉了露微,沈氏是苏州郡望大族,并无其他“沈氏”。故而,就剩个名字还悬疑着。

    至于他为何不好明言,不过是他这私心,不想管沈氏的闲事,又因见过杨君游的为人,更觉二人品行悬殊,竟不知是怎么相识的。

    “叶娘,你只说名字便是。”想了片刻,谢探微还是决定自担嫌疑,总归不想失信露微。

    叶氏倒也再想不出别的理由,轻叹了声:“沈娘子的闺名是沐芳,沈沐芳。”

    “我知道了,劳烦叶娘。”这下,名字也合上了。

    “那大郎可是担心奴婢所说的?”叶氏却还放心不下,怕谢探微好不容易和家里走近了,又要因此旧事生出隔阂,“郡主很是喜欢赵娘子,必定不会叫她吃亏的!”

    谢探微虽无可解释,也难免要应一句,一笑,“叶娘,微微是我妻子,以后我在此,她便在此,我不在,自会送她回太傅身边,我不会给别人欺负她的机会。”

    ……

    谢探微既确认了沈沐芳的身份,隔日便传信给了露微,也自然,这消息半日之内就转达了杨淑贤。

    然而杨淑贤一时也急不在此。

    只因,她长兄一自酒肆回家,便主动告知了父亲杨献,明言拒婚。虽说杨家遣去提亲的人并未得到赵维贞的明确回应,却都是合乎议婚礼节的。而杨君游约见露微的举动,在杨献这个经年治学人看来,简直就是离经叛道。

    如此后果便是,还没等天子给赵谢两家赐婚的消息传开,杨君游就先遭了杨献一顿笞打,落了满身的血痕。

    “阿兄自小不是最稳重的吗?原来这事还不及微微阿姊查明,你就等一时又何妨?若等了一时,先知了阿姊被赐婚的消息,父亲不就怪不到你头上了?”

    杨家没有女主人,杨献又在气头上,便只剩了杨淑贤为长兄跑前跑后。这时端了汤药来至长兄卧房,却看他面色青白地硬撑在书案边,既不去躺着,也不说话,难免心疼,嘴里就絮叨开了。

    杨君游却只一笑,勉力抬手,在小妹鼻梁上刮了下,“我昨日说的时候你不都听见了吗?我既向赵学士解释了,就是要自己承担,陛下赐婚是意外,我就算早知,也不会利用。”

    杨淑贤见他还能笑,倒也放心些,只又听这番道理,难免头大,无奈地扁了扁嘴,“行吧,你乐意做你的君子,我拦不住。”忽又想起什么,凑近道:

    “对了,刚刚赵伯父来见阿耶了,就是为提亲的事。我留心听了几句,他们倒是互相道歉呢。看来这事算是过去了,只是不知阿耶何时消气,愿不愿意替你去谢家提亲。”

    这话却说中了杨君游的心思,他先前正是苦思于此。杨家虽然官爵不高,但世习儒业,一门清流,于朝野皆有声望。便是传家延庆,也是训教子弟洁身持重,不阿富贵。

    这一样,在婚姻之事上尤为凸显。一如杨家长女杨淑真,未有婚媾之时,已是贤名远播,多有大姓望族前来求亲,杨献却只将女儿嫁给了当时还是监生的姚宜若。

    然而他的婚事,便如赵家,杨献一则是看重赵维贞德高望重;二来他与赵家长子赵启英是同科进士,早有交情;再者便是深知赵露微的禀性,赵露微也素与杨家姊妹交好。所以两家从门第到儿女,都是十分契合的。

    但若换成谢家,两家不仅是毫无交集,而且谢家本是豪族,谢道元又新拜了宰相,即使沈沐芳只是谢家甥女,结亲也难免有谄媚之嫌。更要紧的是,杨君游就在谢道元手下为官,又怎好去攀长官的亲?怎么看都是不通的。

    “阿兄,你怎么了?有伤在身,先别难过啊。”见长兄又出了神,脸色沉顿,淑贤一时满心愧疚,怪自己多嘴。

    杨君游略提了口气,目光渐才聚起,背后的伤隐隐刺痛,让他的肩膀不自禁地颤动,“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淑贤瞧见了长兄在发抖,眉头心间都随之揪起来。在昨天之前,她根本想不到,自己这个性子一向沉稳,甚至有些沉闷的长兄,心里竟也有百转柔情。

    “阿兄,那位沈娘子一定很漂亮吧?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也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么?”

    “很漂亮,是赴宴时偶然相识。”杨君游避过了最后那一问。

    ……

    赐婚的圣旨犹如东风,李氏这里早也万事齐备,就只婚期未定。她想,两个孩子一路不易,自然是越早越好,只是男家请期,也要女家同意,此间尚需商议。

    另则,长子成婚的大事,一家人总要到齐,便就差还在扬州的长女一家。虽已修书送信,只怕等人到京,也至少需要两个月。如此算来,怎么也要到秋天里了。

    然而这一日,李氏正与叶氏谈论着婚事的各样庶务,却有一个婢女忽来禀事,竟就递上了一封扬州的家书。她的书信才送出去几天,一半路程都行不到,何至于就有回信了?

    李氏自是大惊,展信看来,又传了送信的小奴细问,这才弄明白因果。原来早在上月,谢二郎便已让人传了信,倾诉思念,长女接信便决定上京探望,按照信中所言,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遣走婢仆,李氏一时也无心庶务了,只想来,小儿子尚在禁足中,她再忙着,也是每日过问的,却丝毫没听儿子提过传信之事。

    “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是怪他父亲禁他的足么?”

    叶氏也觉得奇怪,便想二郎当日被禁足的缘故,牵扯了刚刚平息的逆案,家翁是对二郎言明了的。难道自小在这门第里长大的孩子,连如此大事的轻重也不知?还心怀不服,去向长姊诉苦。

    虽如此想,也知李氏的心思并无二致,便不好再火上浇油,只劝道:“大娘子既已上路,郡主也不用愁大郎的婚期了,也算是好事。不若想想怎么和家翁说,莫要喜事当头,再惹家翁生气,岂不更叫二郎不平?”

    李氏摇头一叹,“渺儿是他的独女,自幼就和那两个小子待遇不同。从前嫁人就只许嫁在身边,到如今也十二年了,儿女都有一双了,却自我们上京来,就远离了。你当他不挂念?有意无意的,不知被我看出来多少次。如今只要提女儿来了,他大约也不会深究。”

    叶氏笑着点点头,对谢家这些事自无不清楚,不过也是有意引劝:“奴婢今天就去把西院收拾出来,那处靠着后园,也方便大娘子带梦郎和徽儿游玩。”

    【作者有话说】

    老谢:狗儿子终于懂点事了

    小谢:你有本事不要偷笑!

    第55章 开诚

    ◎我不知道移情两个字怎么写。◎

    自楚案发落,不过旬日余间,喜事频传,直是教人目眩神摇。然则人声之下,露微仍记挂着一件前尘。而正当此事传来音讯,一封出自大理寺死牢的血书也几在同时送到了她的手中。

    死牢血书自是罪人绝笔,前尘往因也是故人云烟。

    “娘子,到了。”

    马车自繁华的都城穿过,停在了咸京渡口的官道旁。露微闻声下车,目光移动,缓缓注于水畔长亭,柳树荫浓之下。那处亦早有一双眼睛,隔着淡青的雾霭,凝情而望断。

    “泽兰的三岁生辰已不足一月,为什么不再等等?”

    走入长亭,四目相对已不必寒暄,露微只是平常地开了口,而这也是她与姚宜苏唯一的牵连了。这个曾令她年少倾心,至今也风姿未改的姚宜苏,终究也成了故人了。

    逆案发落之时,露微并未听到关于姚宜苏的消息,便让出身姚家的雪信回去探问,却只知道姚宜苏平平安安地回家了,并不曾问出其中内情。

    露微很清楚,姚宜苏是参与了谋逆的,即使她后来写信告知了姚家的父仇,姚宜苏也并没有任何反应。如此又怎会一无获罪,全身而退呢?

    后来,露微终究是从父亲口中知晓了详情。原来,姚宜苏早在乳母马氏处得知了父仇,一直是佯作依附,想要报仇立功两全其美,却最终毁于刚愎自用。

    父亲虽早已言明与姚家断绝,却尚存一念之仁,在大事之前向天子禀明了一切。天子宽仁,顾念前情,只是当面申斥了姚宜苏,再未有其他惩罚。

    如今的情形,是姚宜苏为赎罪,自请了外任,将要出发往天下诸州巡疗去了。

    “不等了,不必等了。”

    许久,姚宜苏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柳荫暗绿,复在他玉貌之上增添几分凄恻,“我今生已不堪为人父,前日已将兰儿继给了二郎。她长大之后许婚嫁人,也好些。”

    露微略有些意外,但想来这样是好的,泽兰自此便是父母双全的嫡生女了,“那,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姚宜苏又有半晌默然,像是失了神,再抬头时,眼中已一片泪光,“我此生,已经没有办法弥补你了,只能对不起你了。”

    露微却一恍然,唇上似有咸涩的味道弥散开来,“我其实,并不算恨你。”她毅然抿去了这滋味,“今日,也想替一个人,向你道声对不起。”

    姚宜苏望见露微递来一封书信,纸面分明印着血色,缓缓接下,竟是沉甸甸的,险些从他掌心滑落。

    “楚王妃按律从诛,已于昨日明正典刑,但舒青要,是死于八年前的春天。”

    留下这封死牢血书的罪人,名字叫做舒青要。

    血书不下万言,落笔细碎,将久溺于露微脑海中,从前只能在传言里东拼西凑的故事,竭尽全力地粉饰了一番。

    多年前,姚家和舒家就是邻居,舒青要和姚宜苏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尚在襁褓时就被两家母亲戏作了亲。虽然舒正显并看不上医官姚家,未真正定亲,却也不曾在意妇孺的交往。

    一晃六年,姚炯遇害,姚家中落,舒家许是那时就投靠了李元珍,便很快另搬了家宅。然而,青梅竹马并未受到影响,越发志趣相投,都爱汉赋,都喜紫色,有诸多同好。

    他们在十八岁那年彼此表白了心意,却未有多久,舒正显就将女儿献给了李元珍。再后来,露微就成了故事里的人,只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旁观者。

    “她从未改变对你心意,她认为,你因她而苛待我,才导致了后面的许多事,可你为什么抛开她了呢?”

    静等姚宜苏看完,露微便迫不及待地问了起来。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她离开姚家后,姚宜苏第一次找来,将她带到宁人坊祖宅时,她便问过,只不过当时的措辞是——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放在眼里的?”

    姚宜苏垂下了双手,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缓缓才张开泛白的嘴唇,“那你是何时抛开我的呢?”

    露微猛一心惊,因为这反问,不像是驳她刚才的问,竟像是也想起了宁人坊祖宅的事。“我,不知,大约……不知。”

    姚宜苏凄然一笑:“这便也是我的答案。”

    露微凝视着他,良晌,归于一叹,“那么,请你,珍重吧。”

    姚宜苏笑意未泯,一颔首,脚下已缓缓松动,“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露微,人此一世,无复来生了。”

    霁天空阔,云淡风轻,终于无言。

    ……

    这本不该是一场令人伤怀的离别,但望着那个渐渐远去不见的身影,露微还是泪如雨下。身后,一个久候之人向她张开了怀抱,清风入耳,她不必转看便知是谁了:

    “微微。”

    但终究还有一丝顾虑,“你都看到了?”

    谢探微深吸了口气,脸颊贴住露微鬓边耳畔,“我只是不放心。”舒青要的绝书便是经狱吏转呈金吾,才被谢探微带给露微的,他亦是看过的。

    露微心中波澜渐平,侧转身子,伏进了他的胸膛,“你会不会像他一样,或是如我一般,不知何时就移情他人了?”

    谢探微却松开了怀抱,将露微扶正,又握起了她的左手,慢慢掀开了她的衣袖,“你伤自己的时候,可是想过移情?”

    直至他动作停下,露微都没看出他想要做什么,这才一愣,目光落在小臂上两个早已愈合的圆状伤疤上,“你怎么知道的?”

    这伤是保宁坊那夜,她因在昏睡中被姚宜苏把过脉,便拔钗自伤还之。事后被发现,只说是混乱中为钉子所伤。而她之所以如此,也不过是因为,除了这次,她再未受过姚宜苏的任何疗治。

    “此事除了你,还能有谁知道?”谢探微皱起眉,微嗔,亦无奈,“前日陛下召见他,他出来之后主动找了我。我先不解他与我还能有何话说,但他也只是说了这一件事。”

    露微低了头,拂下了左臂的衣袖,“我没有想过移情的。”

    谢探微仍未松开眉心,注视着露微面容上未曾干透的泪痕,“我不知道移情两个字怎么写。”却是郑重地赌了个咒。

    露微没忍住,一时笑出声来,“痴儿。”

    ……

    露微既还是女学士的身份,在家休养了多日后,便仍和从前一样,随父亲往东宫侍奉辅教。

    一日授课已毕,不知因何,小太子竟求了赵维贞,暂留了露微。赵维贞自无违拗,但等崇文殿中只剩了露微和他二人后,这小小少年却又许久不语,只直直地盯着露微。

    “殿下怎么了?”忍耐了一时,露微实在摸不透,不免去到李衡书案前主动问起,“可是有为难之事?”

    李衡倒未出神,只是一见露微靠近,忽然缩了下肩膀,似惊吓,眼眶却缓缓泛红了,“阿姊要嫁人了吗?”

    听到这话前,露微还真以为李衡受了什么委屈,想起他曾对自己表露过宫中的不易,舒了口气,“嗯,是陛下赐婚。”

    李衡却也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的,谢探微,我也见过的。算起来,我还得叫他一声表叔,那我以后就不能叫你阿姊了。”

    露微更被逗笑了,“他可不敢受殿下这般称呼。”

    “那阿姊嫁人之后还会不会进宫呢?”李衡两肘撑在案上,整个身子忽然凑近了,直抵露微鼻下,“我舍不得你!”

    这回换成露微一惊,身子向后缩退,“臣……”其实是并不冲突的,可少年灼灼的目光,只叫露微滞涩难言,也不敢付之轻薄平常的解释,思忖良久:

    “殿下,臣不会离开殿下,必会看着殿下长大成人,做一个如陛下一般的圣明君主。”

    李衡仍伏在案上,但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长大成人,就可以成婚了,可是我尚未元服加冠,还要等很久呢,我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

    露微再次失语,但只是心知其状,却不可名,片刻,揆情度理想来,终作一笑:

    “常人男子冠礼,几是足岁,可天家不同,多是早于二十岁的。所以算来,殿下也无需等很久。只是臣斗胆问,殿下如此急于婚冠,难道是已经有了中意之人?”

    李衡面颊顿时红透,坐回了席上,再不敢直视,只不时以余光瞟来,“阿姊怎么取笑我?我才没有呢!”

    露微抿住笑意,仍以打量的眼光看李衡,慢慢点头:“嗯,想是没有,不然臣可要禀告太傅,说殿下三心二意,荒疏学业了!”

    李衡急得昂起了脑袋,可看着露微颇是审视的目光,又泄了气,嘴里嘟囔:“谢探微真是好福气。”

    “什么?”露微没听清,侧过耳去。

    “我说,我要给阿姊挑个贺礼,挑最好的!”

    ……

    自东宫出来,露微仍想着李衡被堵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时时发笑,步子也不觉轻快。平素甚觉漫长的宫道,竟似短了许多。

    一时已能望见皇城城门,露微偶一过眼,瞥见自宫城方向走来了一行人。原也无可稀奇,就是服绯服绿的官员,却待相近,倒见他们不仅有内官引路,最后还跟着一位身着粉绿翻领袍年轻娘子。

    然而虽是有些好奇,露微也不至于去一问究竟,只估量着这些人定有些特殊身份,便放慢了步子,礼让他们先行。

    “阿玥,天时尚早,我们去逛逛可好?”

    “逛什么逛,咸京的路你都认全了?”

    才将人让过去,隔了有三四步远,倒无意听见了前头的谈话,就是那年轻娘子和她身旁的一个服绿少年。

    别的都罢,引起露微注意的,只是那并不陌生的名字——她以前也曾叫了一段时日的“阿月”,原来,这位年轻娘子也叫“阿月”。因这小小的巧合,露微不禁一笑。

    很快到了城门前,引路的内官了了差事,正要返回,却被方才说话的服绿少年叫住了。露微仍等在后头,只听他问道:

    “敢问内官,可知延寿坊怎么走?”

    内官瞧了他一眼,却咂嘴皱眉,“我并不知!你们还是快些离开,皇城禁内,岂敢喧哗?”

    不料,这内官竟十分倨傲,莫说这行人顿时一惊,就连露微都觉得不忿起来。再思量他们前后这般问话,露微也能看出,他们是人生地不熟。恐怕也正因此,才让这内官目中无人。

    “既是皇城禁内,你又怎敢喧哗?!”一无迟疑,露微上前拦在了那内官面前:

    “内侍之职,在内侍奉,出入宫掖,听宣传令而已,原该是奉命唯谨,言听事行。我倒不知,是谁给你的胆量,竟敢欺侮朝官?!”

    这内官一见露微便已脸色煞白,再听这通教训,早已躬身缩头失了气焰,“赵学士恕罪,赵学士恕罪!小奴是当真不知外头的路啊!”

    露微身着官服,倒不意外他识得自己,“你便不知,也该善气迎人,难道你素日内宫行走,也敢这般出言无状?!”

    “小奴不敢!小奴知错了!知错了啊!”

    小人本没骨头,此刻完全被露微吓住了,不必提醒,主动就向那一行人告了罪。露微也不过是要警醒,点到即止,放了他去。

    既已替人出了头,露微也知必要与人解释几句,但才回过头来,已见他们之中年长的一位站了出来:

    “方才之事,多谢赵学士援手。我等原是初次入宫,也是初到京师,故而甚不熟悉,才闹此笑话。”

    这情形与露微猜测不差,一笑还礼,“不是诸位闹了笑话,是那内官欺软怕硬。只是,内官大多自小侍奉宫闱,甚少有机会出宫,大约也是真的不认路。”

    “原来这样!”问路的少年恍然一叹,也上前与露微拱手,“那赵学士想必是本地人,可否赐教呢?”

    话音未落,已见那年长者将他拉了回去,嫌他失礼,一脸惭愧。露微并不在意,将他们带出了城门,来至朱雀大街的开阔地面,为他们指了方向:

    “往西穿过太平坊就是延寿坊,两坊东侧相接,你们一见店肆热闹之处便是了。”

    “那岂不是与我们住得很近!”少年眼睛一圆,“赵学士,我们就住在太平坊!”

    露微倒无意打听他们的隐私,见已终人之事,便告辞去了。

    见人去远,一直急着游逛的少年反而不聒噪了,盯着赵学士离去的方向越发出了神,口中喃喃:

    “咸京就是咸京,连个学士都生得如此好看!而且这样小的年纪,已穿朱衣,品阶比我都高,定自小就是神童吧!”

    阿玥一旁抱手,只是连连白眼,“再好看也是个小郎君,崔为,你不会到了咸京就改喜欢男人了吧?”

    崔为猛被揶揄,脸上一红,却反问:“我赞男人好看你也吃醋?”

    “呸!谁吃你的醋!”

    ……

    未有几日,谢家便将聘礼送到了赵府,一并请期的礼书也呈送了家翁赵维贞过目。

    露微原在房中并不知晓,直至被父亲唤去才见,原本家里最开阔的前庭竟都被各样箱奁填满了,教人眼花缭乱还不算,简直连下脚的缝隙都找不见。

    却还不止这些能摆在面前的,接过聘财单子一看,竟还有写了足足五张纸的田产。其中在咸京的只有三四成,却有大半都来自谢家在扬州的资产。

    虽然露微并非长在寒素门户,但这泼天的财产也是见所未见的,眼睛从纸上转到一旁的父亲,只是呆呆的:

    “阿耶,不然,还回去吧?”

    赵维贞早见了女儿情状,只是淡然一笑,“怎么?现在知道怕了?阿耶早同你说过,谢家是豪门,这些定远非他家全部资财。你做了长媳,以后自是要当家的,可不能怕。”

    露微沉思了半晌,倒不算惧怕,左右她一直管着*赵家,有些经验,而且谢家母亲春秋正茂,一时也轮不到她理事。只不过,此情此景,果是成婚在即,难免生出忐忑。

    “只要阿耶好好的,女儿就有依靠,便不怕!”

    赵维贞原是预备着话想勉励女儿,一听这话不免想起从前,因朝廷之事疏忽了家事,对女儿深有愧疚,“好,好!阿耶答应微微,以后常去看你,什么事都不再瞒你,什么事都还请微微做主拿主意,好不好?”

    露微深深颔首,眼中已不禁发酸,才要说什么,却见父亲忽将自己手中的聘财单子取了,换成了红丝扎好的一卷文书,“那么,就请微微先做这个主吧!”

    露微先不解,展开一看才见是谢家告期的礼书,所定的婚期是五月十六,“我还以为阿耶已经回复函使了。”

    赵维贞一笑,只问:“五月十六,可好吗?”

    常理请期,都是男家先定,与女家互相谦让一番,最终也少有改日子的,但露微却想改,“阿耶,早一日吧,五月十五。”

    赵维贞再不多问,一点头,铺纸提笔,即刻另改了礼书。

    ……

    露微自父亲书房出来时,天色已暗,见丹渥提着灯候在院中,便一笑走了过去,不曾要说什么,却听丹渥说道:

    “娘子在里头的时候,长公子来了好几回,但只走到院门又不进来,此刻恐怕还没走远呢。”

    自从父亲将多年旧事说开,露微与赵启英之间也算平和了许多。但多年疏离,又无血缘,如今相安已经很好,露微也不奢望情分能更深一层,便于诸事,还是要以礼相待。

    故此想来,露微不免加快脚步追了出去,果然就在院外小径瞧见了赵启英的背影,“阿兄!”

    赵启英闻声顿步,却迟了迟才转身,“你,与父亲都说完了?”

    露微点头,将丹渥所见说了一回,“阿兄是有急事吗?父亲现在不忙,你赶紧去吧。”

    赵启英却并无急色,倒是有几分难色,呼了口气,才道:“我不是来找父亲的,我只是见,前头那些聘礼……婚期定了吗?”

    露微疑心自己听岔了,可四下安静,字字清晰,赵启英分明是在关心她的婚事,笑意不自禁地浮上嘴角,“五月十五。”

    “那便很快了。”赵启英微微点了下头,转动脚下,却就要走了,“这些时日就好好准备吧。”

    露微心中了然,没再拦住他,只朝着他的背影告了一句:“阿兄,从今后,我把父亲还给你了,我一定不会再被休回来了!”

    赵启英的脚步与这话音同时落定,他没有再回过身来——

    “非要被休,才能回来么?父亲,始终也是你的父亲。这么多年,是我愧对你了,小妹。”

    【作者有话说】

    想说一下前夫哥,并不是想给他洗白的意思。他的成长背景,从小负担很重,母亲又很强势,一家子都指望他出人头地,所以他的底线是保全家族,不再出现任何风险,这就导致他的行事作风就是有点“阴暗爬行”的意思(包括之前皇帝问他,天天有机会,连谢探微都没有的得天独厚的机会,他都不敢去做正确的事),哪怕女主那样的身世,也是坦坦荡荡的,但是他做不到,也就无法共情,就跟谢探微更不是一种人了。给他这个结局,第一是我写文不太喜欢把哪怕是反面角色非得写死,第二就是他之后对情节还有作用,也会让他有所成长,但是始终无法改变结局,这就是选择的代价。“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这两句出自苏武的留别妻,选用的含义就是,姚宜苏终究还是把露微看做妻子,但也知道,这也是最后一次,从此“别过”了。

    江玥崔为是以CP形式出场的,有点小故事,不用担心是什么碍眼角色。另外有没有发现,小太子其实情窦初开了?朦朦胧胧的状态,嘻嘻~

    第56章 同归

    ◎春水满泽,夏云嵯峨,秋月清辉,冬雪盈岑◎

    婚事临近,天子加恩,许了谢探微长假,可以婚后再来上职。只是到底还有段时日,那些礼仪正事自有李氏安排妥帖,他也忙不上,头一日便只要去那该献殷勤之处。

    然而,兴冲冲的脚步还不及踏出将军府的内院,便被道旁突然窜出的一人堵住了。若非他一瞬全力刹步,又扯住身边树干借力,险些就要倾身贴上去。

    急退了两步,谢探微才抬起眼睛,但看清了来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阿玥,你有什么事吗?”

    名叫阿玥的人身着粉绿翻领袍,是位英气焕发,身姿挺秀的年轻娘子。相较于谢探微,她只是平静如水,“我有话早想告诉你,但一直没有机会,如今已经不能再等了。”

    谢探微不解,心里只急着走,“你有何所需只管告诉阿父,我还有……”

    “谢探微,你娶我做妾吧。”语出惊人。

    ……

    杨君游拒婚之事,在杨家祖祖辈辈都是没有过的,因而即使杨献已将儿子打得半月都无法上职,也不曾完全气消。却还不止,殃及池鱼,连杨淑贤也被禁足了。

    露微听闻,虽十分同情,却也无法施救,但日前忽见丛玉上门来,替她主子交代了一件差事,要送个东西给陆冬至。露微接过看时,倒就是各色饼餤,装满了一个三层的食盒。

    家事如此,竟还有这般闲心,露微自是稀奇,便问起丛玉有何前因,竟不料听说了一桩奇事。原来大事戒严当日,陆冬至带兵路过杨家,为护杨家周全,留了贴身的一把短刀。所以,这三层饼餤,就是谢礼之意。

    露微先是有些感叹,但越想越觉得值得推敲,竟品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来,终究欣然应下,次日便奉命办差去了。

    马车在将军府前停下,露微带了丹渥下车,便有门吏前来应承,因早也熟悉露微,上来就直接报说:

    “娘子只管进去吧!如今陛下放了谢司阶的假,他今天也没出门,正在呢!”

    虽然这门吏嘴乖,可露微倒也不知那人得了假,便一笑,只叫丹渥先将食盒送去陆冬至屋里,“那将军在吗?”

    门吏摇头:“将军昨夜当职,目下还不曾回。”

    露微点点头,不再多问,想着也算个巧合,径自往谢探微院中去了。

    ……

    内院小道上,谢探微仍被阿玥堵着,刚刚那惊人之言已令他怫然作色,可又因这阿玥的身份特殊,一时只先强压着怒火:

    “阿玥,你好歹也是将门之后,刚刚的话我就当没听见,你好自为之!”

    阿玥仍执着,愈发张开双臂拦住谢探微,“为什么?我既是将门之后,难道还不配与你做妾吗?”

    谢探微憋得好一口闷气,大吐了几口,才忍耐着驳斥:“不管是谁,我此生都不会纳妾!请你自重些!”

    阿玥摇头,万般不可思议:“可你都能接受皇帝赐婚,娶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怎就容不下我?我与你认识十年了!”

    谢探微本已气得浑身发颤,根本不想再听她无赖,正要绕道另行,抬脚间却听——

    “谁说他不认识我的?”

    声音从阿玥身后响起,是此刻能令谢探微闻风丧胆之声——露微到得不早不晚,正好从“将门之后做妾”的话听起。而这位唤作阿玥的将门之后,她亦认了出来,皇城之下曾有一面之缘。

    “微微。”

    谢探微已如丧魂般,开口即哑了声。然而,露微却并不看他,只来至阿玥面前,端量着一笑:

    “娘子既认识谢探微十载,为了他甘愿做妾,如此深情,竟不肯费上些心思打听打听?不过娘子遇上了我,我也好心告诉你吧。我就是天子与他赐婚的妻子,赵露微。虽不及你们相识年久,却是他父母亲自到我家提的亲。我可没听他父母说,许他正礼未成先纳妾。不然,娘子跟我一道去谢家问问?”

    一番话说得波澜不惊,可字句之间自有千军,早把谢探微打得失魂落魄。他从未见过露微有这般兵不血刃的本事,既震惊,也更难猜露微的心思了。

    而那阿玥,自露微站在眼前便已觉面貌熟悉,亦想起那日皇城的情形,等把话听完,直是阵脚大乱,面色一阵发赤,一阵发白:

    “你,你究竟是谁?是男还是女?!”

    露微舒了口气,略略抬高下颚:“我叫赵露微,是太子太傅赵维贞之女,是天子赐婚谢探微的妻子,也是——赵学士。”

    阿玥脚下一软,连退了几步,终究不堪,一转身跑走了。

    直至人影不见,露微方调过脸来,却也像是打量阿玥一般,先将谢探微上下看了一通,是穿戴整齐的样子:

    “这是要去哪里?”

    谢探微喉中咽了咽,眼珠子都在打颤,“你……你说,你说去哪里便去哪里。”

    露微轻轻挑眉:“去你家,见你父亲母亲。”

    谢探微一怔,但旋即用力点了头,一把牵住露微,拔脚就往外走,却不防,轻轻巧巧被一双玉臂锁住了腰身。

    “微微!”他受宠若惊,浑身一僵。

    露微在他胸前噗呲一笑,“吓到了吧?”

    谢探微缓缓放出一口气,仍心惊,“故意的?不生气?”

    露微仰起面孔,双眸晶亮:“为何生气?她只是表白于你,又不曾做什么逾礼的事,况且,你不是拒绝她了吗?”

    谢探微的双手本已不自禁地抚上露微腰背,这时忽却一滑:“她说要做我的……还要如何算逾礼?!”

    露微皱了皱眉,又深叹一声,交握于谢探微腰后的双手缓缓分开,沿着他腰系的革带,在两侧停住,左右食指便各勾住了革带上的一枚银銙。

    谢探微一无觉察,全神贯注地辨析着露微的神色,却猛觉两侧腰带一坠,同时唇上便有惊鸿乍落,极快却又极重,“微微!”方已垂下的双手早又弹起,将人裹挟进去,满团温柔,深深报之。

    或有许久,也不知久,迷津暗渡,徐徐方归。

    “这——便算是逾礼了。”露微给那人解答了。

    谢探微浅一点头,“赵学士果是饱学之士。”

    ……

    谢府后园,水榭风亭之中摆了竹方榻,四面檐下挂起的冰箔纱帘将日光淡去,亦时有凉风自池面透来,拂得帘幕袅袅微动。李敬颜正与长女谢探渺闲坐其间,母女年来未见,又兼眼下大事,自有说不尽的话端。

    “我到了也有五六日了,都还不见大郎的影子,眼看就要成婚了,他如何还不回来住着?”

    才说罢一段扬州的家事,谢探渺便见下人来与母亲禀报兄弟婚礼之事,不免牵动了连日积攒的心思。

    她自扬州来时,只知小弟信中提到的一二缘故,等到了咸京才知悉全部。然则事情到底是有些突然,她又多年不与大郎通音讯,也难免是有些隔阂的。

    李氏却与女儿不同,亲历了这年来的点滴,只觉长子的变化都是因婚事上起的,心里宽得很,“他从来都是自己主张,如今就别管他了,他到前一日定会回来的。”

    谢探渺抿唇一笑,倒也解得母亲心意,但话意未尽,又道:“娘越是这般纵着,我倒越发好奇那新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既能将大郎的性子转了,又能得阿耶阿娘如此厚爱。”

    “那孩子实在难得,娘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女儿话音未停,李氏便接上了,“再有别的都是说不来的,你只等见了她的人,便都能体会了。”

    谢探渺脸上的笑意顿了顿,却将身子朝母亲倾前了些,“她这般好,才貌兼备,怎么还能被休弃呢?只是因那家人糊涂不济?”

    李氏虽同女儿说了新妇的过往,但只是母女私话,作一感慨,也望女儿知晓后能多疼顾弟妇,彼此亲近,和睦相处,却实在不是叫女儿当成件闲事来打牙的。便顿时就冷下脸来,责备道:

    “我是为这话才告诉你的?!渺儿,你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将来也是要为他们聘妇择婿的,如此背后调嘴弄舌,岂是主母能为?还望旁人服你敬你不成?”

    谢探渺惊得脸色一白,还是开天辟地初回见母亲对她这般嫌色,方要解释缓和,又听母亲问道:

    “二郎尚在禁足,你去看他,他可与你说了什么?”

    李氏想来,女儿本就是因二郎寄信才回,二郎又颇对禁足的惩罚不忿,早前更是对长兄的婚事颇有意见,说过些狂言。若女儿一味听信了二郎的夸张之语,如此先入为主,也是有可能的。

    谢探渺不敢否认,脸色还没调和过来,“阿娘,二郎没说什么,只是叫我求父亲放了他。我也只是好奇,大郎毕竟是在军中长大,难免有行事偏执之处,赵家娘子也非一般闺秀,他们今后担了这份家业,定是要多吃些辛苦的。”

    李氏瞥眼女儿叹了口气,怒意虽减,仍余正色,“渺儿,凡事先论是非,再论亲疏,便有公正;若是先论亲疏,便就不能分是非,更遑论公正。你可能领会这般道理?”

    谢探渺只渐渐蹙深了眉头:“阿娘为何说起亲疏?”

    “大郎二十年来都在外头,自是不如你与二郎亲近,可你总要记得,你们三人都是娘的孩子,在娘心里没有亲疏,他们在你心里,也不该有。”李氏如是回道。

    ……

    谢探微携了露微回到房中,见她额上鼻尖皆冒了细汗,衣领也洇透了,便将人扶坐外间平榻,亲自端了水来与她擦拭,又倒茶,好半晌方才歇停,还要切切问询:

    “还热不热?这里并没留你的衣裳,只能叫你忍耐些了。”

    露微也见他胸前背后都汗湿了,却浑不自顾,含笑摇头,携起水中巾子替他打理起来,然而,也并不止这些闲事:“我有话问你,你也该还有话问我。”

    谢探微略思一笑,倒很清楚露微之意,将正拧水的人揽回身边,才坦然说道:“可还记得我同你说过,陛下自甘州调兵弹压逆党私兵之事?阿父调任金吾后,原先的副将顾夷中将军领了甘州总管,此次便是他带兵平叛。”

    露微点点头,心中已有了些大致刻画:“那位叫阿玥的娘子就是顾将军的女儿?”

    虽就是要说这些事,可谢探微想着先前情形,听到这个名字,不觉笑容一滞,缓了缓才继续:

    “倒不是,她父亲江昶将军是甘州军下的一戍主帅。她自幼习武,性情不同,虽不能行军入阵,却很喜欢跟随她父亲和一众将军前后。如今,也是随顾将军进京见识,就住在府中。”

    原来是个女将军般的人物,露微倒觉得新奇,不免也将那日皇城的事讲了一遍,“如此说来,那位年长稳重之人就是顾将军,江玥我也知道了,那还有一个绿袍小将是谁?”

    谢探微何尝不觉得露微所遇稀奇,一面叹笑,才算知道露微先前为何被江玥问起男女,露微又为何强调自己是“赵学士”。

    皇朝女官的官服与朝官形制相同,女官若不施妆,让不熟的人乍一眼看,自是分辨不清,况且“学士”之职,称呼起来更是不分男女了。

    “只能是崔为了,他是甘州别驾的公子,不爱读书取仕,早年自己从了军,现在是顾将军麾下的一名营主。我尚在甘州时就同他一样,也是营主。”

    事情都核对明白了,露微细细品来,生出些感慨:“你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十年,你就一点都没喜欢上江玥?”

    不料,话端竟又打回了源头,“微微,你还是不信我?”

    露微只是觉得江玥英气俏丽,与众不同,从公论断,当不应有低首下心之态,而为情暗投,大约也是早对谢探微显露过的。

    “我换句话说吧,若你不认识我,你会喜欢她吗?”

    谢探微压低了眉头,若严正,却忽轻轻哼笑了声:“若我不认识你,我就先去认识你。”

    露微忍俊不禁,歪过身子不想理这人,却被牢牢抓了回去,“微微,五月十五,你就要嫁给我了。”

    “所以呢?”露微仍侧着脸不看他。

    谢探微拨正了露微的脸:“母亲卜问所得的吉期原是十六,你改成十五,我都明白——可你更要明白,你既择了此日,以后此日便不再只是我的生日,更是,我将此生许你之日。”

    露微眼中一怔,心已犹如擂鼓,“此生,许我……”

    “嗯,春水满泽,夏云嵯峨,秋月清辉,冬雪盈岑,此生四时佳兴,只许微微同归。”

    【作者有话说】

    江玥:我可不是恶毒女二

    崔为:我这么明显,不用说了吧

    小谢:这辈子学的文化都在谈恋爱的时候用完了

    微姐:我觉得也是

    小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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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名狼藉,却是忍辱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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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霁月光风,实则表里不一

    “求求你,要了我——的命!”

    *

    先婚后爱,苦心孤诣,复仇权谋

    以身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57章 礼成

    ◎千秋万岁,凤凰于飞!◎

    露微在通明渠畔戴上谢探微所赠的桃花纹镶金玉镯时,才知这人的生辰之日是五月十五,但一直也不曾想过到了那日该以何为贺——谁知,竟是以婚为贺。

    清晨,往家祠敬告先灵,而后聆听父训,再至镜前理妆,露微心中都在暗叹着此宗故事。无论外头有多喧闹,也不惊眼前摆着天子御赐的九树花钗,她只是从容安静,含笑凝思。

    “阿姊好美。”

    听得杨淑贤在耳畔轻惊,她才抬起眼来。肌肤已然冰雪作色,颊面早是桃花施朱,半额鸦黄之上贴了剪成微月形状的云母花子,与檀唇之间的一点猩红盈盈相顾。

    “娘子好容华。”挥就这新妆的乔晴霞亦赞道。

    露微十三岁初嫁时就是她作的妆。那时母亲宋容已久病了,气力不济,怕不能呈现女儿最美的样子,便只一旁陪着,到最后才亲手为女儿簪了花钗,递上纨扇。

    露微自镜中望着她,也想着四年前的情形,彼此都不必再说破,化在眸中,淡淡一笑。

    “阿姊!阿姊!”

    正此间,忽然镜上跃进一个匆促的身影,与他的呼声同时渲染了房中的喜气。一下子,府上便没一处清宁地界了。

    “太子殿下!”露微看清这人时已不及见礼,被李衡按坐回去,见他却是黑介帻、绛纱衣、白裙襦的公服穿戴,竟隆重的很,“殿下是来……”

    “是来送阿姊出嫁的!”李衡扬声一笑,颇有些骄傲,“父皇不便前来,就让我来观礼。阿姊看,这是阿衡的贺礼!”

    露微惊得倒吸气,想着李衡倒是说过要送贺礼,却不防是这样亲自跑来的,“是什么?”一只描金的盝顶长盒,被李衡两手捧着,不大,却看不出名堂。

    李衡昂起了面孔,眸子闪着骄傲的光泽,“是母后昔年出嫁时用过的一支凤钗!”话未说完,一支赤金凤钗已在李衡指间,往露微鬟上腾去。

    露微却也早已僵住了脖子,眼珠都不敢擅动:“先皇后的……”

    “阿姊,阿衡说过要给你挑最好的贺礼,母后的东西就是世上最好的!我贺阿姊千秋万岁,凤凰于飞!”

    ……

    亲迎礼虽在申时,但男家亦同女家一样,自清晨起,仪程便已开张。一并祭祀告灵,父母训示的诸多章法过后,就到了午间。谢探微早是急不可耐,正欲到前院同陆冬至等一众傧相汇合,却在中堂前被晏令白唤住了。

    谢探微再急切,面对晏令白却骤然涌出许多情愫,又想来,早上父母虽是请了晏令白一道来受礼训话,但晏令白并没发言,只是一旁默默看着。

    “阿父说吧,敏识定铭记于心。”

    晏令白却并不急着交代,将冠带齐整的谢探微从头至脚细细看过,才自殷殷目光中,分出些许气力,淡笑:“我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你父母已经说得极周全了。”

    谢探微未见过晏令白似吞吐不决的态度,“那阿父是不放心?”他自知并不算练达,而赵家却是德礼为本的门庭,也许阿父是怕他在婚仪上失礼,闹笑话。

    晏令白又摇头,笑意已泯然,“露微是赵太傅唯一的女儿,又自小多舛,母亲也已逝去,缺少依傍。到了你家,你千万不能亏待了她,千万要护好了她!”

    声音不高,却顿挫,谢探微先一觉阿父其实还是不放心之意,然则竟恍然望见了晏令白眼中异常的光点,心中一紧,呼吸一促,“阿父,我不会的!我的命都是她的了。”

    晏令白终于长舒了口气,挥起手,指向前路通衢:“那么,就去吧,往迎汝妻!”

    谢探微毅然颔首,踏步之间只先下拜,直至额面触掌,“不敢忘命!”

    ……

    太平坊谢家同崇贤坊赵家都在城西,虽不相邻,却是有一条正直的大街串联,又因是天子赐婚,更比寻常成婚隆重,便自亲迎队伍出发,沿街两侧就绵延起了围观的人众。

    新郎意气风发自不必说,却是随他列队后行的一班傧相,以陆冬至为首,全都是年轻英俊的金吾郎,一路行过,惹得人群中时传艳羡之声,比后头乐士的奏乐还欢乐。

    新婿昂首出门时,露微也早已到了中堂,坐在一面雀屏之后,一手执扇障面,一手被李衡紧紧牵着。也因此,淑贤、乔氏倒只能陪在后头了。

    “阿姊,你怕不怕?”

    露微侧垂双目,只见李衡满头出汗,脸上红得如她施了胭脂一般,便索性打起扇来,摇头抿笑:“殿下在怕什么?”

    李衡却是被露微一说一准,但也答不上来。迟疑间,只听门楼下传来一阵阵喧闹,便有廊下小婢传过话来,说新婿已进门了。

    李衡这才叹了声,松开手替露微扶好团扇,又将先前亲手插进露微发间的凤钗正了正,终于一步三看地绕出了屏外。

    ……

    中堂外间,谢探微倒一改来时的急三火四,显出十二分的稳重,怀里抱着红罗包裹的大雁,一步似一顿。跟着的傧相也都不闹了,排成一列,个个忍笑。

    只因,那新上任的岳丈赵太傅自他下马升阶之时,便一直盯着他,虽似含笑,也没为难,却反衬出无限深意。好不容易捱到中堂廊下,正欲抬脚,却先在抬眼间险些将大雁摔了——

    “臣见过太子殿下!”

    李衡是特意走了中堂正门,此刻气定神闲,见众人都跪下了,一挑眉,只先免了旁人的礼,“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谢探微深知这小太子对露微的依赖,那时露微在宫中遇险也是为他的安危,便大概猜着,太子是替赵家下婿呢,“臣正是今日生辰。”但他没什么敏捷才思,只能如实回了。

    李衡又问:“几岁生辰?”

    谢探微稍稍抬眼一瞄,旋即低去,“二十五岁。”

    李衡口中“咝”了声,复一叹,负起双手,却没再说什么,将这人让进了门,“你去吧。”

    谢探微只等看不见李衡的鞋靴才直起身子,浑身大汗洇透了礼服不算,被他夹在腋下的大雁约莫都要热晕了过去,恹恹地眯着眼。

    ……

    露微端坐堂中,只听外头的声音便可以想见情形,忍笑忍得花钗乱颤,忽觉乔娘附耳提醒,竟已见那人将大雁掷过了屏风。露微忙咬了唇,双手扶扇,不及眨眼,扇下就现出了新婿的袍边。

    “微微,我来接你了。”

    谢探微轻声送语,薄透的扇面遮不住新妇的容光,早将他一颗心勾了进去。露微抿笑,眉目低去,静静等他行了跪拜新妇的大礼,伸过掌来,熟稔地扶起了自己。

    “微微。”谢探微携了露微左手,与她并立,皎月之光顷入星眸,动人心魄,不觉鼻息一颤,“微微。”

    日头已西,露微由不得向这人挤了一眼,“可接到了没?”

    谢探微方才回魂,赧然一笑,便有汗珠自额上挂到颌边,一拱肩揩去,“接到了,接到了。”

    一见新人出堂,傧从乐士重又哄闹了起来,簇拥着他们出了府门。一驾(巾宪)车久候阶下,谢探微见露微盛装不便,索性抱了露微登车,便要上马,走出两步却又折返,掀开了车幔:

    “微微。”

    露微从扇后露出眼眉,并不解意:“又怎么?”

    谢探微却自袖中掏出一包麻纸包裹的东西,几下撕开递了上去:“怕你饿了。”

    露微这才见,是两块已挤得露出馅料的饼餤,一时笑到失声。

    ……

    “老师,我二十五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呢?”

    李衡放了谢探微进堂后也并未离去,却是换成了赵维贞跟着。此刻正携着老师的衣袖,与老师一道望着门外的情形。

    赵维贞与他虽有君臣之别,但相处间亦多有爱护之情,不知他因何作问,便一笑,只当少年懵懂说的顽话,“那时殿下早已长大成人了。”

    李衡近来却不是头回听到这个词,回想前次的情形,又问:“老师,我长大成人之后能不能比谢探微还英武?”

    赵维贞倒一愣,大为讶异,“殿下,你……你和他比什么?”

    李衡暗暗用力抿唇,却只摇了摇头。

    ……

    浑厚无际的天幕升起一轮华月,月光空明肆意,教承照之下的庭院恍如黎明。院中池水泛着玉色波纹,微风似柔夷拨出泠泠清音,不时传入新人的青帐中。

    正礼早成,新人依坐。花钗凤钗,冠带礼衣,已尽数卸去,齐整地列在台架之上,却都成了目下最无讥的物什。唯有榻前双烛,光辉摇映,徐徐隐隐挑人心窍。

    “微微,今天可累坏了吧?”谢探微从后怀抱着露微,呼吸着她发间的薄香,轻轻地缀了一吻,“只是,还要烦你做件事的。”

    露微捻了一缕发丝在手里,闻言一笑,用发梢扫了扫这人的面颊,顺势转过身来,“可是这事?”

    谢探微不禁愧笑,举手抽开了头顶的发簪,将自己束发打散了,“你既知道,到这时还诓我先说出来?”

    露微耸了耸肩,却作摇头一叹:“我自然知道,又不是头回成亲了,轻车熟路!”

    谢探微笑意一僵,一手不知在身后枕下摸什么,也顿住了。

    露微越发目光坦荡,眼珠转了一圈,忽而支身下榻,走到了镜前。

    谢探微的眼睛不自觉地追了过去,望见他这新妇颀长如削的身架上只披了件浅红的薄罗衫子,透出莹润的肌骨;青丝如乌练,覆在这样的躯体上,倒让人忧心,是否太密太重,恐要压坏了她。

    “微微。”他终究忍不住走了过去,想要抱起新妇,却赫然入目她掌心攥着的一绺乌发。

    露微正是到镜台前寻剪子的,“谢敏识,他不曾和我结发,你是第一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谢探微眼中一热,再不迟疑,剪下一段头发合进了露微掌中,仍将她抱回了榻上,而那枕下之物亦接着显露了面目,“我早就想好了,就用这个绾起来。”

    露微一眼便认出,那是去岁暮春昭成寺偶遇,她赠给谢探微的长命缕。原本夫妇结发是用红线结起,或是装进红罗布囊,倒没有用这五彩丝缕的。

    “你还留着呢?我还有一大堆呢。”她想来,这丝缕若编得好看就罢了,却实在是丑得出新。

    谢探微亦记得她当时赠缕所言,便知她想的是什么,一笑,取过二人合发,就用这丝缕绑结好了,“便有再多,也不许再送给别人了。”

    露微竟未想起还给过谁,呆了片刻才一恍然,“陆冬至拿给你看了?”

    陆冬至没给他看,是他自己全程看到了露微是如何给的,不想再提了,“已经有人来给阿父递函,问他的亲事了,早晚让他忙自己的事去。”

    ……

    新人庭院夜已深沉,但前庭宾客却正兴浓。杨淑贤了了陪从事务出来,信步逛到宴席间,偶一过目,倒先望见了站在廊檐下的长兄杨君游。

    她兄妹也是到了昨日才被父亲放出来,她陪新人忙了一日,可长兄只是来吃酒的,倒瞧着也不与人交际,就出神似的盯着一处。便一时玩心大起,悄步走去,想要吓吓人。

    然则,离了只剩几步,她也定住了,随着长兄的视线看到了一个云鬓霞服的美人,而这美人双眸点漆,亦是在向长兄注目。不消片刻,她就明白了,这是在谢家,美人当是长兄心中的沈氏娘子。

    她不愿再惊动,默默退回原路,寻了一个清静的廊角,但不防,廊下还有旁人,先于她的惊疑,唤出了她的名字:

    “贤儿!”

    借着廊檐悬垂的灯盏,她亦看清了那人的相貌,不由一喜:“你怎么不去吃酒?”

    陆冬至快步走来,身上却真是一无酒气:“我才要去的,但先看见了你,就不去了罢。”

    其实淑贤自接亲时就一直和陆冬至一路,因谢探微不许众人闹新妇,在青帐行礼前轰走了一班傧相,她才见陆冬至离开,到此时也不过隔了一个时辰。

    “为什么见了我就不去了?”淑贤歪头一笑,“你不饿?”

    陆冬至略圆了圆眼睛,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麻纸包裹,翻开举到淑贤面前,“还是你叫露微送给我的,我一天寻空偷吃了许多,就剩这些了。”

    是两块饼餤。淑贤当然记得自己送了他三层食盒的饼餤,但一时只想,下午谢探微接了露微登车,也递了两块饼餤,“你是不是也分给谢司阶了?”

    陆冬至当时也瞧见了,但立刻就摇了头:“他知道,但他从不占我的东西,我也不会把你的东西给了他去。”

    淑贤低头一笑,尽在不言。

    ……

    青帐灯下,夫妻交颈。谢探微不时垂目肩上伏着的面孔,见她眼睫上落*了一点细雾,心头怜爱乍涌,俯下一吻,“微微,不必熬着,就在我身上睡吧。”

    露微不觉身躯轻颤,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双手贴在这人已然松敞的中衣上,掌心微潮,却是从衣下透出来的,“你不高兴了?”

    谢探微不知话从何来,将她手掌握住,“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二十五年,最高兴的一天。”

    露微暗抿笑意,撑开被他握住的手,五指嵌入他的去,“来日方长,话不可太满,如月盈而亏。”

    谢探微携了她的手在鼻尖轻蹭,发笑,不以为然,“若论盈亏,我也该是亏盈。二十年来,只以为父母弃我,谁知一日竟能为我去求了你来。这便是填了这二十年来一切憾事,此生盈满。”

    露微不期然他想得是这些,恰正是自己想为他做的——尽力弥合他的家事。“那么,怎么就要叫我睡了呢?”

    谢探微犹自感慨,闻言胸口一闷,体内便似有股血气逼了上来,“微微,我……”咽喉干涩,燥热得紧。

    不及他踟蹰定,露微已攀着他的脖颈仰倒下去,见他仍用手肘撑着,并不迫近,启唇一笑,“你还不高兴?”

    谢探微方明白那前一问是何意,一念之间,身躯塌下,“微微,若嫌我重了,便扎我。”束发的簪子就放在枕侧,被他交到了露微手里。

    “你不疼吗?”

    “你不疼,便是了。”

    暖烛或知人意,在此刻双双燃尽了,帐中十指交缠,只闻其声。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总得在评论区夸夸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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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名狼藉,却是忍辱负重

    叶齐光·是学士也是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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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求你,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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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婚后爱,苦心孤诣,复仇权谋

    以身为刃,做自己的死士

    第58章 天伦

    ◎终是父子笑谈,不知翁婿相看。◎

    “殿下,已将亥时了,出来了这一日,大礼都成了,若还不好回宫,不单是陛下要过问,谢中书和郡主也不好安置啊。”

    李衡在赵家送了新人登车仍不足,又随到谢家来。此刻更深露重,还站在新人院外观望,身后随侍的乳母钱氏已劝了多回。

    李衡也知这话听了五六遍,脚下总算动了动,“这个时辰,父皇也该歇下了吧。”

    钱氏弯腰牵起李衡,一笑:“那明日再去给陛下请安回话就是,殿下也累了。”

    李衡跟着钱氏下阶,不防就打了个哈欠,“我不累。”

    众宫人见他熬得这样,却还满口找补,都低头抿笑。倒就这时,一行人后的花丛里忽然沙沙弄响,引动目光纷纷聚去,竟是一个总角的孩子滚了出来。

    李衡一见,却是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忙遣宫婢去搀了过来,“你是谁家的?”又见他衣裳虽新,却着了泥污,颊上还布了许多蚊虫叮咬的小包,“这时节你躲在那里,可不成了舍身饲虎了?”

    孩童一时只站着,钱氏看来,心猜是谢家的孩子,不好吓着,正要求李衡开恩放了他走,竟见他敛衣行礼,端端正正跪下了:

    “小人赵澈,拜见太子殿下!”

    李衡本是寻常问他,倒一惊,既为他礼仪咸备,也为他这名姓,“你是老师家的?那我白天怎么没见你?你一人在此岂不要叫老师担心了?”说着便亲自扶起来。

    赵澈复一拱手,从容道:“回殿下,小人父亲是吏部主事赵启英,祖父正是太子太傅。殿下今日驾幸敝庐时,小人随母亲站在最后,故而小人才有幸识得殿下玉容。如今这般,只是小人私心,想看看小人的姑母是否安好。”

    李衡早将这些人事理清楚了,他的姑母不就是自己的赵学士么?“原来你和我一样心肠。只是,你几岁了?”

    赵澈应道:“小人是开和十一年生人,已满八岁了。”

    “那你还比我小两岁。”李衡细细点头,牵起了赵澈的手,“走吧,很晚了,我送你回家,然后我也得回宫了。”

    赵澈倒不敢握掌,“殿下,小人不敢无状。”

    李衡却不管他,已带着他往前走,“你以后别自称小人了,你姑母在我面前是自称臣的,你也学她吧。”

    赵澈尽力伸长被牵住的手臂,不敢与李衡并肩,“可是姑母有官职,小人尚是白衣,不敢僭越。”

    李衡嗤笑了声,“你才八岁,还能是个五品官吗?哎呀,你就听我的便是了!怎么老师家的人个个都是把规矩当饭吃的。”

    赵澈不敢再辞,倒是众宫人一路听着两个孩子的对白,又都不禁低头忍笑。

    ……

    李衡倒不必将赵澈送回赵家,才到前庭,已见他父母找了过来,自此分别。踏进宫门时已将子夜,李衡眼皮已重如千斤,却不料丁仁成就在夹道上守着,又将他带到了内宫蓬莱殿。

    蓬莱殿是天子寝殿,李衡自被立储,虽不及元服加冠,却也早早受命迁往了东宫,因而数年来已不常踏入内宫。

    如此,再是昏然欲睡,此刻也不得不撑起精神。可谁知,父亲却并没高坐殿上,竟是立在门下等他,一见就将他揽进了怀里。这一下,李衡的睡意全都散了。

    “阿衡今日可玩得开心吗?”

    李衡毕竟才十岁,年少失恃,多有寂寥之时,也就是有了赵学士后,数月间才开朗许多。于是父亲此状便让他瞬时就红了眼眶,强忍了半晌才颤颤回道:

    “儿臣不知父皇还在等着,儿臣知错。”

    李煦望见孩子眼中泪意,不觉蹙眉,“阿衡何错之有?”

    李衡低头不语,虽一直被父亲揽着,两手却不敢触碰圣体。李煦亦能体察,先遣了殿内侍奉的人,将孩子带进了内殿宣室。父子榻边并坐,才见孩子神色松缓了几分。

    “阿衡,已经没有别人了,可以给阿耶说说今天的喜事吗?”

    李衡微微抬头,仍有怯意,又观望了片时,终将一日的见闻都说给了父亲,越说也越不拘了。

    婚事无非那些章程,只是当听到李衡唤赵露微为阿姊,又以林皇后的凤钗为贺,李煦才露出惊讶,“阿衡,你就这么喜欢赵学士?”

    阿姊原是私下叫的,凤钗为贺也不曾事先请旨李煦,李衡虽才觉不妥,却并没有犹豫,起身禀道:

    “儿臣与她一见如故。先前宫中大事,她为了臣能安心,就一直陪着臣,太傅不在,她就给臣说故事。她总是很有主张。”

    “什么故事?”李煦越发稀奇了。

    “陈书最后一卷,陈朝陈叔陵逆案。当时臣也不解缘故,后来才知,她是在教臣,何为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所以臣知晓大事后并没有感到一丝害怕。”

    当日李煦回避太子的探望,正是因为太子年少,舐犊情切,毕竟,李衡是他和林皇后唯一的孩子。然而,他此时竟觉自己做得还不如这赵露微。

    “父皇,凤钗已经赠与阿姊了,臣不能收回来,若父皇生气,就只降罪于臣吧!”

    李衡见天颜似有凝滞,以为李煦终究不悦,说着便要撩衣下跪,却再次被揽进了怀里,“阿衡无错!赵学士更该赏,实在是阿耶对阿衡多有疏忽。”

    李衡愣了一愣,倒没再局促,慢慢地也抱住了父亲。

    夜已二更,宣室没再传出话音,李衡偎在父亲怀中渐渐睡去了。直至孩子鼻息沉稳,李煦才将他轻轻放到了榻上,为他脱去外袍,卸下冠履,一如寻常人父。

    “陛下,不若移步东殿安置吧?太子殿下这处,自有老奴细细看着。”丁仁成守在宣室外久不闻声,忽见天子出来,忙上前应承,却见天子只是挥手,叹声问他:

    “你说,朕让阿衡早早地迁居东宫,是不是太狠心了些?清筠在天有灵,又会不会怪朕?”

    “清筠”是林皇后的闺名,丁仁成已许久不听天子这般称呼先皇后了,“殿下是储君,国本所系,自与别的皇子不同。”他并不敢轻易多提皇后。

    李煦未置可否,回望了宣室一眼,又一叹:“大事之后,朕还没有好好问过阿衡,今日原是借着喜事想同他亲近亲近,不料这孩子竟有些怕朕。朕心中有愧。”

    天家父子历来不同于普庶,可丁仁成最是知道,本朝天子更是不同于历朝的,“殿下未必是怕陛下,只是太傅将君臣父子的礼序教得好罢了。”

    李煦一笑,抬手指了指丁仁成,“这几日就叫阿衡跟朕睡吧,不急送他回去。”

    ……

    谢探微陪露微在谢家住过数日,拜了舅姑,见了家人,便一道回了岳家。露微自然欢喜,但见了父亲,便也不会忘了母亲。母亲的忌日是六月初五,并不远了。

    然则此一件事却是夫妻二人同时提起来的。

    露微原以为他不过是筹备婚事时有所留心,问来才知,这人竟早就推知了。那时露微病中与他坦陈往事,说起姚家小女满月之日正是母亲去世之日,而这小女的生日便是端阳五月五。

    因而露微更觉宽慰,陪父亲用过饭后,便拜辞了,领了这新婿去南郊乐游山祭母。谢探微虽无二言,到底觉得仓促,而他提起来,也只是想早做准备,到当日再去郑重祭拜。

    露微却知晓他的心思,一路笑而不语,等上山到了母亲坟前,看着这人战战兢兢拜过,才与他解释:

    “我早想好了,就是要今日来,也不必你准备什么,阿娘生前别无所好,就只这一样。”

    谢探微面色仍紧着,看向碑前一盘红玉般的樱桃,是露微一路捧在手里的,“那你是不是也和阿娘一样,喜食樱桃?”他倒尚未留心露微在饮食上的偏好。

    露微摇头,伸手替这人拭去颊上汗珠,关于樱桃,心里一时涌出许多故事来:

    “在咸京,自春天到如今中夏,樱桃易得,不是什么罕物。可阿娘并非出身咸京,我虽不知她的来历,但可以想见,她幼时是吃过很多苦的。”

    谢探微亦适时地想起来,露微早对他透露过母亲是个孤女,“微微,阿娘在天有灵,必不愿你再为往事伤怀。”

    露微见他将自己的手握得紧了,便是一笑,“我没事,你听我说完。”

    樱桃旧事并不完全是母亲宋容的往事,其实露微最要提的,是去岁清明在母亲灵前摆下樱桃的一位不知名人物。而到如今,这人的身份已不再重要。

    “所以,我倒猜想,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娘的知己,一直记得她,对她有一片真情。”

    谢探微解了这桩缘故,倒也瞬时懂了露微之心,不再一语,松了手,复往宋容碑前一拜。

    时过中夏,暑气蒸燠,然而山间清风却是无限清凉的。清风可遣幽怀,何尝不是知己,眼前人又何尝不是知己。

    ……

    夫妻在临近申时下了山,登车回城,谢探微只叫仍去赵家,却被露微改成了将军府。谢探微方反应过来,露微这一日的安排都是早想定的,不止是祭母。

    “去看过阿父,明日你就去上职吧。”

    马车驶入城西一片,露微忽然说起,谢探微一直盯着她看,心里满足,却是一无思量,顿了顿方道:“不急的。”

    露微知道天子给他放了长假,也给自己传下口谕,虽还是做东宫学士,却不必像婚前那般定时了。“这事没得商量。”

    谢探微也知职责所在,不能久溺私情,不过想耍个无赖,却早被看穿,一笑:“好,听你的,那明日先送你回父亲身边我再去。”

    这“父亲”自然不是谢家的父亲,露微深吸了口气,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是她既心中有底,也是有所筹谋的。

    这几日在谢家,露微见到了他长姊一家,还有谢二郎,也有那位沈氏表妹。他是怕自己应付不来,甚至是受委屈。

    “我回你家,这事也没得商量。”

    谢探微果然要再劝,但车驾恰在此时停了,露微瞥了他一眼,不容他再商量,先一步下了车。

    二人进了将军府,晏令白倒还在职上,谢探微便先携了露微回房安置。正笑说着,不防穿过花园时,迎面碰上了两人,一是江玥,再是崔为。

    与三人皆不同,崔为此刻虽早得知了“赵学士”的缘故,也赴了她夫妇的新婚酒宴,却一直惊情不减。而因也与谢探微是熟人,便只先对露微开了口:

    “赵学士,我不知女人还能当官,当时真的一点也没看出来!”

    露微尚不深解崔为其人,但观他两次言行,却也爽朗,心里是有些好感的。只是方要回话,先被谢探微挡在身后。

    “崔为,你少啰嗦,这事还要说几次?”

    “看你小气的,你夫人都没生气,你白急什么!”

    露微不禁忍笑,凭他二人饶舌,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江玥。江玥仍穿着那身粉绿袍服,面含羞愤,亦早将眼神拂来,只是并不说话。露微心中衡量了片刻,主动走了过去:

    “上回不识得娘子,多有得罪,不知娘子如今可还生气?”

    江玥僵直着身子,嘴唇暗咬,虽越发瞪大了眼睛,却只是难堪,“哼!算你厉害!”半天就憋出这一句,然后便又像上回,扭头跑了。

    这时,崔为那头正将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见状,不明所以,却抬脚就追了过去。谢探微自是拉了露微回来,倒也没听见是何事,只切切道:

    “你不必管她的!她也不会总留在咸京。”

    露微才将目光从崔为的背影上挪回来,只一笑,仍牵了他往院中走,“我只是全个礼数。”

    ……

    江玥习武之人,素来步伐如风,又带着气,崔为直至厢房住处前才将人拦住,问道:“你怎么了?就说人家厉害。她一个读书的小娘子,还能欺负你不成?”

    原来,崔为虽没听见露微那一句,倒是听清了江玥的声音。可他又并不知江玥与露微还有一段缘故,今日是第三次碰面了。于是,如此反问,就更激起了江玥的脾气:

    “谁要你管了!我说她什么关你什么事!”

    崔为撇了撇嘴,又挠头,倒一点不上火,“其实我也觉得她很厉害,能陪太子读书。难怪谢探微这么拧巴的人,一到了咸京就喜欢上人家了呢!”

    虽不上火,却是雪上加霜。话音未落,崔为已人仰马翻地躺在了地上,疼得喊不出口,懵得不知道怎么喊,只听:

    “砰!”震天响的一声关门声。

    ……

    “她叫阿玥。”

    夫妻方在房中落座,露微就道了几个意味深长的字,叫谢探微反应了半晌,才摸到几分门道:

    “她不是微月之月。”

    露微捧腮一笑:“同音,叫起来是一样的。”

    谢探微凑近拨开她一只手,趁她不意,俯面一吻,“不一样。”

    露微并不抽手,顺势勾出一指,抬起这人下颚,似拘审:“那你当时知道我叫阿月,可曾想起她来?”

    谢探微亦不惊不急,垂目瞧她举动,若有迟疑,却忽伸了手臂将她挟制在怀,贴耳道:“微月只有天上一轮,你可曾见过双月了?”

    露微绽唇一笑,又被这人的鼻息弄得半脸发痒,意欲挣脱,反更被拿住腰腹间,“痒!你放开!”身子已笑得发软,不想忽又颠倒过来,被他揿在平榻上,“做什么?大白天的!”

    “已经晚了!”

    这人却是一语双关,倒让露微辨不出真假,正此心意荡漾,推搡嬉闹之间,忽听外头传话,将军回来了。

    一时,声笑俱灭,二人面红耳赤地相扶起来,互整衣冠。直至携手出门,四目偷视,方各作嗤笑,掩过不提。

    ……

    晏令白自保宁坊事后便没再与露微近处照面,前次露微替淑贤办差而来,也是错过。硬说相见,便只是亲迎礼上,泯然于宾客中,目送新人步入青帐。

    于是,回府一听阍房报知,他是手足无措。

    下人去传话后,他就站在中堂门前举目,以看似平常的姿态粉饰内心忐忑。当那一双佳偶执手翩然乍现在视线里,他不禁一阵目眩,心底轰然一声,想起当年,亦曾青春作伴,人月双圆。

    “阿父!”

    “阿父。”

    两声平齐的呼唤将他的旧梦惊破,眸中再聚起光泽时,这双儿女已跪在身前。他略显仓惶地弯身扶起,耳畔仍沉浸那短短的一声称呼,却也不算短,快要十八年了。

    此后天伦相聚,终是父子笑谈,不知翁婿相看。

    第59章 枝蔓

    ◎添酒回灯,旧宴重开◎

    御前站班一如之前,可谢探微的心境到底是不同了,无事时,满脑子只有露微。想她执意独自回了谢府,如今是守着规矩和母亲一处,还是自己在屋里消遣,或至有无按时吃饭,睡觉有无贪凉,此等大事小情虑了个穷极。

    “嗳,你!过来。”

    思绪正如放马,不知哪里说话,抬眼四顾,方在殿侧阑干下瞧见一个女子,艳妆华服,应是内宫贵人。然而此处紫宸殿,虽是内朝,紧邻后宫,他却头回见有女子踏足。

    “就是你,过来。”

    已然对视,这女子又抬手指来,他身为司阶,又是殿前戍卫中的长吏,不好再迟疑,终究应承前去:

    “臣谢探微,不知贵人有何吩咐?”

    贵人闻言一笑,颊上描得两笔斜红似倒钩般,衔着扬起的嘴角,颇是冶媚,“我知道你叫谢探微,但我不叫贵人。”

    谢探微行礼后仍略躬身,目光亦是守礼避垂着,可越发不知她是何意,便一时不言,却又听她道: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话落,却自左手脱了一枚琉璃指环扔在地上,“替我捡起来。”

    谢探微顿了一顿,两手已不觉握拳,终于明白这是在戏弄他,“外臣不便为此。”他只退开数步,将身躯压得更低。

    “哦?”贵人语音带笑,却又迫上来,高头履一步踏在落地的指环上,便有碎裂之声,“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外臣?你母亲是新安郡主,算来是与我有亲的。”

    谢探微自然知道因母亲之故,多有宗室亲缘,但只看她既能堂而皇之地站在此地,又这般作态,便不是皇亲,身份也低不了,故而并无意外。

    “我都说到这般了,你当真不想知道我是谁?”

    见谢探微再次不理,脸上又摆着一副避犹不及的漠然态度,贵人终也露出些许愠色,只是扬过声又猝然一笑:

    “我知你是新婚,可是你如此不解言笑,岂不要冷落了你那娇妻了?这女人是什么心思,不若我来教……”

    “臣还在职上,先告退了!”情势已到了获罪也忍不下的地步,谢探微勃然一呵,随即转身回到了阶前。

    然而,也隔得不远,那贵人轻薄的嘴脸仍朝他拂来,许久才拖裙走了。这时,忽有身侧站立的执戟郎向他小声递话:

    “司阶,她是陛下的大公主,鲁阳公主,是周贵妃的女儿,可得罪不得啊。”

    谢探微不禁蹙眉,竟是听过这个名号的。母亲才到咸京时曾应酬过一些宴席,其中便有这鲁阳公主相邀的。

    “只是公主出嫁不到一年,驸马就病死了,如今丧期还不满。”

    谢探微复是一惊。

    ……

    午后落了一场凉雨,将炎炎暑气压下不少。李敬颜一时起兴,便命后园水榭设席,叫叶氏传话,引了露微前去。

    露微在谢家摸索了这几日,已知内政无一不是李氏做主,而李氏虽不多外交,在家倒时常自娱。如今长女回门,又多了她这个长媳,自然场面又不同些。

    她心下思量过这些,脚步已到了水榭连廊,再一过眼,果见水亭席间母女宽坐,四目望来,都是笑意。

    “你原在做什么呢?我倒怕你正睡着。”

    方走到亭中正欲下拜,露微便被李氏扶住,又搀到了自己身边落座。她虽不好辞,仍颔首向对面竹榻上的谢探渺致了一礼。见谢探渺摇头一笑,她才放心回了李氏:

    “母亲,我不大午睡的,原是正整理临好的字帖。还是前时父亲给太子殿下布置的,我因辅教,太子要做什么我便一样,明日正是要去交差的。”

    “那可以先给我看看吗?”接话的却是谢探渺。

    她自亲迎礼次日新妇拜家门时,便一直打量着这位弟妇,只是那日多在礼数上,不得亲近,不过看了个样貌,倒果如母亲所述,明媚清丽,亭亭似月。

    如今再细看,弟妇着了身远山青的齐腰长裙,一无繁复纹饰;头上松松的一个反绾髻,一支祥云玉簪斜插发间便再无点缀;脸面更是素清雪净,只见一双明眸。当真是个脱俗的美人。

    “我只是想,我那梦郎也在学书之龄,若能得你的指点,岂不是他的福分?”见露微迟滞了一瞬,谢探渺又补了句。

    然而,露微却是有两重思虑。先是不料,想自己并未从小苦练书写,字迹仅算端正,远不到指点蒙童的地步;二则,她听谢探微描述长姊,除了是些人口情况,其余皆是不甚了了。而她更知,二十年疏离,长姊自是与另一个弟弟更近。

    于是其中分寸,难免是要谨慎琢磨的。

    李氏却瞧露微是为难,挽过她的手,轻拍了拍,“你不知,旁人说起我们谢家娶了个做东宫女官的新妇有多羡慕,是陛下亲封,不同寻常宫官,就若朝官一般,满朝独你一个,也非命妇诰封可比。所以微微啊,你长姊也只是羡慕,但你若不好意思,也无妨的。”

    实则露微已想好了应对,却是晚了李氏一步开口,可也算意外之喜,李氏待她当真瞧不出一丝姑媳间的样子,不若当年华氏……一时参差,忙回转心思,颔首道:

    “我只是想我的字并不好,以前常被阿娘打的。”说着便与跟来的雪信吩咐,叫去取临帖,“梦郎当写得比我好罢。”

    谢探渺的眼睛仍在露微脸上逡巡,见她先是犹疑,望向李氏时又若惊若惭,再转到自己这处,神色又是无所矫饰的,便倒拿不定她的主意,索性一笑:

    “他连笔都握不稳呢。我不如你,无心笔墨诗书,教不了他。他父亲虽是进士出身,却忙于庶政,更无暇管他。扬州家里聘了老师,此来咸京却叫他寄了水云身了。”

    这固然是些谦辞,露微只听提起梦郎之父,便想到谢探微的交代。姊夫徐枕山是开和九年的进士,出身扬州诗礼门第,家中长子,双亲逝后做了家主,仕宦十载,已是扬州长史。

    因谢探渺上京时尚不知他们婚事,并未夫妻同来,故而徐枕山倒是接了岳母家书,才告假随后赶到。露微只在拜舅姑那日见了一面,是个品貌端正的官人。听说连日都被岳丈携在身边,侍应朝参出入,当必是个很受宠爱的女婿。

    “学书习字终为修身,是长久的事,梦郎才八岁,长姊不必着急的。”

    说笑间,忽闻廊外传来动静,三人皆循声看去,却见是谢二郎两手各牵了甥男甥女走来,而两个孩子手中竟还扬着些纸张。旁人未必着眼孩子手里时,露微已断定了,就是自己的临帖。

    “夫人,奴婢回来时恰遇上了二公子,他……”

    雪信亦随后到了,仍站回露微身后,悄悄递了话。露微只摇头示意,再无需她多解释。她既已正式进了谢家的门,这位二公子,想也该要添酒回灯,旧宴重开了。

    谢探隐在亭中站定,即松了手让孩子去了外祖母身边。八岁的梦郎生得雪白滚圆,头上两个总角,益发可爱;他妹妹徽儿不过六岁,也是双髻,粉白俏丽,与母亲相像。

    “怎么是你带着他们?不读书,又胡闹了。”谢探渺虽是嗔怪,却已起身与弟弟送了帕子,叫他擦汗,“还不来见礼?”

    露微旁观至此,其实早见二郎瞥来几眼,含笑不语,先起身与他作了一礼。谢二郎亦从容,握着帕子就将人一一唤过:

    “见过母亲、长姊,还有——长嫂。”这两字语音略重,却又收音迅速,转向上座,“母亲,是梦郎和徽儿说想外祖母了,知道长姊又在这里,才央了我来。”

    李氏如今膝下孙辈就只这一双外孙,素来疼爱,一见了早是忘情,拢在怀里亲个不停,儿子叫到这第二声才抬起头来,只随口回道:“来就来了,坐吧。”

    谢探隐便择了长姊的下席坐了,吃了口茶,又道:“阿娘,你仔细着点他们手上的东西,倒折坏了。”

    此一句前,除了露微,无人关注到孩子手里的字帖。露微也知孩子手中不防备,难免折损,却不急,果然等到二郎捺不住,这才轻笑说道:

    “那不过是我临的帖,春蚓秋蛇一般,原是不堪入目了,就给孩子取乐,也不值什么。二郎不必替我操心,多谢了。”

    李氏原已不察,闻言忙将字帖从孩子手中夺了,归在一起翻看。纸张薄柔,确也经不起几番磋磨,张张都有残破的。

    谢探渺也和李氏一样,从弟弟转到孩子,心思都在天伦亲情上,竟都忘了是自己叫露微去拿字帖的,顿时满脸涨红,拉了孩子推到露微面前,申斥道:

    “什么玩的没有?你们也是认字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还不快向舅母道歉!”

    李氏亦难堪地转向露微,忧切问道:“微微,这可怎么好?明日就要送去宫里了,不若叫人回去问问太傅,就实说是我不慎,能不能宽过两日再去?”

    孩子与露微尚不熟悉,听母亲责备,又见外祖母这般,只嗫嚅着唤了几声舅母,已怕的快哭了。可露微只一摇头,先从案上取了果子分给孩子,安抚着才回道:

    “母亲,长姊,当真无事,我再写就是了,来得及。”说着,从李氏手里接过那沓字帖,翻看了两张,忽一哂笑,回瞥了一眼身后的雪信:

    “这些是废稿,母亲传我,我来得急,随手与好的放在了一处,雪信定是没分辨,竟拿错了!这下更无事了!”

    李氏母女皆大松了口气,而露微又及时地将目光送向了后头的二郎,见他脸色已然闷滞,只又埋头端了茶吃,那小茶碗不过一两口的量,却吃了有半晌不曾离嘴。

    “长姊可别怪孩子,他们才几岁。”一句非是出自水亭的幽淡声音忽而飘来,众人循声,却见是沈沐芳袅袅而来。

    露微亦是在拜舅姑时才见了她第二面,但初见时的一记耳光早已不觉,心里又存了杨君游的这桩事,便虽不及与她深交,倒觉得她应该不是一味骄横跋扈的女子。

    露微于是暂未言语,但其余人也都知道沈沐芳与她的旧案,尤其是李氏,面露尴尬,只忙问道:“芳儿,你怎么来了?”多少有些提醒她是不速之客的意思。

    然而沈沐芳倒十分自在,一一礼过,竟主动坐到了露微席侧,从宽大的衣袂下举出手来,“表嫂,我是来送东西给你的,二表兄方才从奴婢手里要了来,却不见风吹走了一张,恰好被我拾得。”

    她手里真是拿了一张自己的临帖,但露微一时愣住没有接下:她竟是在帮自己揭发二郎!

    二郎带着孩子来时,虽不提他们手里的字帖,但既然遇到雪信,定问了送字帖的缘故,便是故意叫孩子拿了来损坏,将错都推到孩子身上,叫露微这个新妇无处责怪,只能自认委屈。

    而果然,李氏母女都一时因孩子的出现,不曾想到他的错处,只是怪自己,或是责备孩子。便是露微已经巧计反制,也不能十分直白地指责二郎。

    于是沈沐芳这一句话,当真是明敲明打,也为她自己化解了身份的尴尬。只不过,这份善意着实突然,露微还不能参透。

    “多谢。”

    迟过一晌,露微终是在沈沐芳的笑意中双手接下,再抬眼时,已见谢探渺坐了回去,朝二郎暗瞪了一眼。李氏岂还不觉,微一摇头,微一叹声,再没了半点消夏的兴致。

    ……

    小宴散去,已将暮时,送罢尊长后,露微追上了沈沐芳的踪迹。她原先走一晌,却是坐在后园石上,不曾回房,见露微寻来,亦无惊讶,先开言道:

    “你那些当真是废稿?还是诳那蠢货的?”

    露微便知了,沈沐芳正是在等她来,一笑道:“真是废稿,我才到你们家来,怎就敢好为人师指点外甥呢?断不敢领这差的。可没想到,你那二表兄反竟喜欢为自己揽差办的。”

    露微无须对她言假,既见她直率,不免更爽快:“只是我不解,你怎么知道他是个‘蠢货’,还肯帮我?我叫雪信拿的是废稿,可你拿来的那一张不是。”

    沈沐芳挑眉一笑,摇了摇手中罗扇,“如你所言,你是才来,可我已经认识那厮十几年了,岂能分不出高低?至于那张好字,只是叫人另去你房里取的,有什么稀奇。”

    “你为什么肯帮我?”露微没听到最要紧的那条答案。

    沈沐芳倒没迟延,仍摇着扇,向露微走近,“我看到了,那位晏将军来府里警告他,吓得他腿都软了。他嫉妒大表兄,但不敢撕破脸,便连带大表兄这份,都加在你头上了,每每对他母亲进谗。所以我也不妨再说明白些,舅母虽向着你,却难免慈心过甚,表姊更不必说,就是为这蠢货来撑腰的,你以后的日子可精彩了。”

    这番话有露微不太清楚的,但也都不出她的意料,“第三遍,你为什么帮我?难道是,为那一耳光有愧于我?”

    沈沐芳终于凝了笑意,罗扇恰停在颊边,掩去了半脸,只露出一双并不大善藏的眼睛,“就算是吧,你我交好,也可让那蠢货少生些事,对你有益。”

    道理不错,却又以锋芒的措辞说出来,反有图穷匕见之妙,露微豁然一笑:“你其实,不喜欢谢*探微吧?你另有意中人,他叫——杨君游。”

    罗扇翩然,飞坠青苔。

    露微弯腰与她拾起,交回她僵硬的掌心,“正当长夏,休急捐扇。”

    第60章 参差

    ◎刀是短刀,鱼名冬至!◎

    露微回到东院,已是掌灯之时。午间雨停后天一直阴沉,此刻天际便只剩了一点混沌的灰白。饶是如此,又忽有黑云载雨,伴着滚滚雷声倾泻而下,汹涌之势,如拔山倒川一般。

    “怕不怕?”

    露微与雪信、丹渥前后才进房门,三人皆被惊雷吓了一跳。因她二人都比自己小些,露微脱口就问了声。二人倒是不怕,相视一笑,左右扶了露微坐下。

    雪信道:“不防备都会吓着,有了一声,其余的就没什么了。夫人忙了这半日,累了吧?想吃什么?”

    露微在水亭已用了些果饼,并不觉饿,看着依偎身下的两张清秀面孔,忽生感慨。她自小并不喜人跟随,诸事都可自理,但自从二人前后来到身边,既体贴也忠心,已让她依赖上了。

    原本出嫁前,乔氏也想跟来,但父亲的起居饮食仍需乔氏打理,她便终究留了乔氏。加之如今赵家内政交了长嫂朱氏管理,也需乔氏从旁辅助。

    “你们今晚就随我睡吧?左右长公子是不会回来的,他五天才一假,现在才第三天。”

    二人见露微一时不语,还以为她在想吃食,却是这话,当即齐齐摇手,连称不敢。露微又劝了一回,还是无果,便由着她们去安排晚食了。

    屋里静了,外头仍是雷声填填,风雨潇潇。虽已紧闭了窗户,却经不住那般狂劲透进湿寒。露微索性和衣上了寝榻,歪在枕上养神。不意,却一眼望见那人枕上落了根头发。

    露微将发丝捻起细看,乌黑柔韧,也分不出是他的还是自己的,一笑又一叹,心里忽而寂寥起来,“你在做什么呢?雨这么大,雷这么响,你怕不怕?”

    她自语的声音淹没在雷声中,不曾入耳,却紧接着,分明地听见了另一个低缓的声音:“微微。”

    她断定自己听岔了,已稍离枕上的脸颊又贴了回去。但心里愈发突突起来,像是怕,眼中便一热,却又不及拂拭,竟有一双手自她腰间卷了进来:

    “微微,别怕,我回来了。”

    眼前人如梦似真,但人醒着岂会入梦,“你怎么——回来了!”

    “是我之过,让你一个人了。”

    谢探微见她眼角含泪,鼻息随着一颤,便有两股清水自两耳后顺延脖颈淌了下来。

    露微这才惊觉,将这人从上望到下,竟似塘里捞出来的一般,再一觉,方才腰间被他环住的一圈也洇得半透了,“快去换衣裳!”一声叫得急,音调都偏了,等捧了干衣回头,这水猴儿还愣着,“烦你自己动动手吧?”

    谢探微果然动了动手,挠了挠沤着水的领口,“怪痒的。”又站了片刻,将脖子一圈都撸过一遍。

    露微只觉闷气,这时,偏雪信丹渥端了晚食进来,也不知这人忽然回来,一见个如山的黑影,险些跌了手中食案。露微只好推了推他,自去接下食案,叫去准备浴室。

    “我换了衣服就行了。”

    露微侧目一瞥,将食案不轻不重地一放,“你别换,穿着再下水就是了,泡在水里总是不会痒的。”

    “那你哭什么?”谢探微似充耳不闻,附到露微身畔,两手背起,以靠得最近又不曾触碰的姿态。

    “被你吓的。”露微只是低头看着饭食。

    谢探微望着她低垂的眉目,淡唇微抿,两颊略鼓,便知她有隐瞒,“微微,你怕雷对不对?别骗我,阿父都告诉我了,所以才亲自替了我,叫我回来陪你。”

    露微诚然是遮掩,却断没想到这话,“阿父如何觉得我怕雷?我不怕啊,你看我都一个人在屋里呢。”

    谢探微半信半疑,先将缘故说了。原来就是春天里,露微拦着晏令白在府前说话,天上忽然作雷,冷不防惊了她一跳。“难道这不是怕?阿父又岂会编胡话?”

    露微这才完全记起来,由衷一笑,也不同这人计较了,“你先去沐浴吧,想也该准备好了,我等你回来陪我。”

    谢探微一听软话,浑身即刻都要蒸干了似的,就在身侧帘帐上抹干了手,扶了露微坐下,“我叫她们先来陪你。”

    这人随话音就去了,片刻就换了雪信丹渥进来。露微瞧来,忽想起之前要叫她们一起睡觉的话,脸上一阵发热,看来以后当真不能随意估量了。

    等谢探微再回来时,雨声小了些,但天鼓未断,仍时有高低。“这怕是要闹一夜。”将露微抱持怀里,他才通体安生了,“这几天可还好吗?都做了什么?”

    这人不问,露微也是要说,但连日可说的就只今天水亭那一桩,便隐了谢二郎的事端,多说了几句沈沐芳。露微也知,谢探微最担心的就是沈氏再欺负她。

    谢探微倒无心琢磨沈沐芳究竟是何性情,只听露微受用,也放了心,“我听叶娘说母亲已在为她议婚,你不便,我明天就去吏部走一趟,让杨君游早来提亲也就是了。”

    “数你聪明绝顶,别人都传不了这话?”露微听来嗤笑,仰面蹭住他的下颌,“杨家要娶我,说遣媒来就遣了来,比你家都快,可为何我们大事了了,也不见他家上你家来求?”

    谢探微于内事上自是一根直肠子,况又不是他的心事,“为何?”一偏头吻了下露微额角,满心足意地一笑,“他家再快也没用。”

    露微不欲与他闲扯,将杨家的诸多顾虑直接说了,也都是听淑贤转达才知,“我今日见,沈氏也怕是有心无力,所以才示好试探于我,你先别惊动得上下皆知,再计较吧。”

    谢探微其实听得云山缭绕,就大约知道杨家学官清流,不喜攀亲高门,便乖乖应了声,“好,一切你定。”

    当下也到将歇之时,谢探微见她已揉了两次眼睛,便收了心,要将人抱去榻上。方才起身,倒听门外雪信的声音:

    “郡主遣人来说,今晚雨大风大,恐夫人独寝害怕,要接了夫人去同郡主一道安置。”

    夫妻闻言同声一笑,谢探微回道:“告诉母亲我回来了,明日一早再去请安。”

    外头即没了动静,他仍拥了露微上榻,替她抽去发间玉簪,拢过长发,才轻轻推到枕上,“睡吧。”玉颜雪白,粘了几根青丝,若刻痕般,他亦细细拨开,“我替你捂着耳朵。”

    露微笑笑,朝他胸口挪了挪,埋住脸,“我真的不怕,我其实,是想你了。”

    他不觉一咽,身躯随之发紧,“好。”

    不知好什么,天气尚不好,灯烛也昏昧了。

    ……

    晨起天已放晴,夫妻先去父母处请了安,便携手往宫中去了。谢探微自还有两天的班要站,但露微辅教罢了,午后便回了谢家,叫丹渥请了杨淑贤过府,另有打算。

    一夜雷雨,东院池塘的水涨了几圈,竹枝花叶也多有残败,婢仆们收拾毕,却将一个广口白瓷水盂端到了主人眼前。露微一看,倒是卧了几尾花色鱼儿在里头,多少有趣。

    “想是涨水气闷,这几条就飘在岸边。奴婢瞧着五颜六色的可爱,就捞了来给夫人玩吧。”

    说话小婢原是谢家派在院里洒扫侍奉的,露微只知她叫宁婉,先前还不曾交言。如今倒见她伶俐,谢了一声,留下了东西。她亦不多话,随即告退走了。

    一旁,淑贤刚到吃了口茶,见状凑来,却笑得促狭,“瞧,这便是如鱼得水的绝佳注解了。”

    露微岂不知她在映射取笑,却就陪着她笑,随口说道:“我听敏识说,近来有人去将军府问冬至的亲事,倒是令人好奇。”

    那人手里的茶碗忽然滑了,当空磕在案角,又跌在竹席上,一直滚到门槛,撞得清脆一声才停,“是,谁家?”

    露微起身捡来茶碗,于两掌间揉搓,慢悠悠道:“我不知。”回到坐席换了只茶碗,仍斟了茶推到她面前,眯了眯眼:

    “他前时金殿受赏,风光无限,春闱放榜还有当街捉婿的呢,天子赐恩,满朝衣冠虽各有班序,心里眼里却只怕没了礼法,早将女儿的嫁妆都捋过三章了。”

    那新茶未曾得幸于娇客,小小的水面也照不全花容,“那他怎么说?”话音带出气息,倒把水面拂得一抖,洒出几滴。

    露微摇头:“说了不知,不过你——”拖得冗长的一个音,“就先收下这些鱼吧,我送你了。”白瓷水盂也在案上放着。

    淑贤只略抬了一眼,“我不要。”

    “果真不要?”露微一挑眉,用指尖敲了敲水盂肚,“你不要鱼,那你的刀不就无用武之地了?”

    淑贤一惊,脸色瞬间涨红:“什么刀?又,什么鱼。”几个字,渐渐声入尘埃。

    露微用力抿着唇,直直逼视,教她不敢再回避,一掌拍案,终于亮声:“刀是短刀,鱼名冬至!你指点我办差倒是爽快,如今他成了俎上鲜鱼,你竟还等我给你磨刀呢?”

    三言两语,取其精华,淑贤再是羞臊得满额发汗,也再犟不出一个字来,到底是认了,牵着露微的衣袖,道:“我是喜欢他,可是他不说,我怎么说?万一他无意呢?”

    露微原也不为为难她,想她以前劝自己和谢探微时,说得道理无不通达,如今到了她头上,也玩起春秋笔法来了,倒也可感可叹。便一笑,将她扶正了,正经劝慰道:

    “你是不好提,可他都能送你贴身的短刀了,应该不会无情。只是他那个性情,恐怕也不自知。贤儿,只要你愿意,我都帮你。”

    自从母亲去世,亲姊出嫁,淑贤的心思早是无人可诉,自去岁与露微交往渐繁,才算有了出处。此刻一听露微愿为她操心这等大事,不禁无限动容,朝露微偎去,近乎哭了出来。

    露微亦待她如亲妹,拍抚着又细细宽慰许久。然而今日既唤了她来谢家这处地点,却不单是为她一人,点了点她的脑袋,叫她起来:“好了,也矫情够了。”

    淑贤嘻嘻一笑,早转了心情,坐正后先将那白瓷水盂捧到了面前,“多谢阿姊,我收下了。”

    露微白了她一眼,“你阿兄……”却还不及半句,门下忽转来了李氏和叶娘,竟不闻通报,“母亲!”

    二人慌忙站起来行礼,照例是被拦下,李氏牵起露微,瞧了眼案上显眼的白瓷水盂,“虽然好看,倒不要自己近水去捉,万一失足滑了就不好了,别让母亲担心。”

    露微一笑,将鱼的来历说了,“母亲放心就是,只是母亲亲自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李氏顿了顿,却将目光移向了杨淑贤。她早在亲迎礼上见过淑贤,知道姓名家世。“我听微微叫你贤儿,我也这样叫你吧?贤儿,你今年多大了?”

    淑贤原就站在露微半步之后,听李氏说话,正暗暗瞥眼,感叹李氏慈爱,为阿姊高兴,忽然听见李氏叫的是自己,不由一怔,迟疑才道:“回郡主,我是开和三年生人,已足十六岁了。”

    李氏含笑点头,分出一手也将淑贤拉到身侧,“你们既然要好,今后还要像之前一样常来往才是,就是住上些时日也无妨,千万不要拘束。”

    两人俱是闻宠若惊,尤以淑贤,满脸红云,不知何以回答,埋下脸去。露微却另想着李氏有何要事,还没告诉,便又道:

    “我和贤儿可以改日再说,母亲的事才是要紧,请母亲吩咐。”

    李氏尚未听完就摇起了头,将二人的手交叠一处放下了,“我只是来看看你,没有要紧事,你们玩吧。”

    还没有半刻的工夫,匆匆来去,二人都觉得奇怪,但也说不上来。仍重新回坐。

    “那你今天可要住下吗?”露微顺口想来李氏的话,但不及淑贤回应,神色一凝,却忙改口:“罢了!你别住。”

    淑贤正端起露微第二次倒的茶,只听得后一句,不解其意:“什么?”

    “记得把鱼带走,再没有了。”

    ……

    见李氏离了露微那处脸上的笑就没落下,叶氏却是早有底数,道:“午后正热呢,难为郡主走一遭,怕不是只为看看夫人吧?”

    李氏只等她来问,但其中心思也是才起的,“你瞧贤儿那孩子如何?”

    “倒是和夫人不同。”叶氏悠悠地打着扇,“家中幼女,父兄都是那般清流人物,长姊也很有贤名,她自该是个胸襟骄傲,爽心豁目的女孩子。”

    李氏深以为然:“微微才貌自不必说,只是到底受苦,心思重些,我不愿她遇事自苦,可总也有大郎体贴不到之处。若能得贤儿与微微做了妯娌,本就交心,共担家事,就没有再好的了。”

    叶氏明白这道理,也知如今谢家就剩二郎一桩大事未了,“可是二郎还在读书,近来也不得意,家翁只是为大郎婚事放了他出来,怕是不许他忙这些,郡主只先与家翁商议看看吧。”

    李氏也只是先同她起草,尚不算想得周全,便点点头,一时不再多说。此刻脚步才到东院院门,只几步路就出去了,却恍见门下先踏进来一人:

    “芳儿?”

    沈沐芳也不意能碰见舅母,她只是来赴约的,晨间露微遣雪信与她传了一句话,要她午后过来。“舅母,我来找表嫂说话。”

    李氏原是一直着她与露微那桩旧案,但经昨日水亭情形,倒看她两个似已和解,她改口改得也自自然然,便也不好太偏,淡笑道:“芳儿,你母亲近日可又来信没有?”

    沈沐芳却都看得懂李氏辗转的神色,也不在意,“没有,舅舅舅母待芳儿如此好,母亲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氏瞧了叶娘一眼,复一笑:“家里无事就好,那你去吧,微微正在西厅。”

    沈沐芳含笑施礼,将李氏让出院门,方依着廊庑去了。

    李氏并未去远,驻足回望,不禁蹙眉:“芳儿何时待微微这般殷勤了?”

    叶氏也不解,但心底比李氏多了一件事,便是谢探微前时忽然问起沈沐芳,犹疑是否索性说了,可似乎也已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