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占有欲
其实季云芙根本没听明白谢西泠说了些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连日来积压的泪水,皆在这一瞬爆发。
两人从小相伴长大,过往十数年的感情, 她怎能不难过, 又如何是一句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最难捱时, 她不是没想过为他妥协。她清楚裴燃对自己的情意,绝非一个凭空出现的周子瑜便能影响。更何况,周子瑜剑走偏锋,无疑是将裴燃推得更远,裴燃对她的怨恨, 只会随着余氏的包庇偏帮而逐渐加深。
她太了解裴燃,所以她明白,也许终此一生,他都不会对别的女子生出爱意, 但恨意会被岁月磨平, 待当初的怨怼不复存在时,他对周子瑜还有数不清的责任。
他们两人注定要纠缠不清,绝不是他一句轻飘飘将人娶回府, 养在后院,再不踏足她房门一步那般简单的事。
今日他能为此低头让步,来日他也能妥协给周子瑜一个孩子, 再之后呢,季云芙不敢想。
所以她懂得, 再难, 也得继续往前走,绝不能回头看。
不与人共侍一夫, 是她的底线,她不愿有朝一日,自己也沦为母亲亦或是父亲外室那般凄惨的模样。
哭了好一阵儿,直到有些力竭,她才渐渐止住哭声。
她不敢去想自己此刻的模样该有多狼狈,好在对面之人并非外人,而是她可安心将一切袒露在他面前的、最为亲近可靠之人。
“好些了?”谢西泠问她。
季云芙点头,谢西泠看出她似乎有话想说,也没直接安置她回房,而是引她往院中走。
刚淋过雨,竹凳表面油光水滑。
他从袖中取了一方帕子,擦净浮头的雨水,示意她坐下。
季云芙没着急落座,而是学着他的模样,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他。
谢西泠伸手接过,从善如流垫在适才已擦拭干净的凳子上。
“坐吧。”他说。
季云芙本意是想让谢西泠将另一只凳子擦干净好坐人,谁知他又留给了自己。
“无妨,我身上已经湿了。”谢西泠将她按在竹凳上,手掌随意抹了一把对面的凳子,便随意坐下。
季云芙鲜少见他随性而为的模样,印象中,表叔一直是个一丝不苟恪守规矩的人。
她来不及深思,便被他的话音打断思绪,“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她不讶异对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目光飘向远处,陷入一场迷乱的旧梦。
“表叔,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烧毁我家的那场大火?”
谢西泠怎么可能忘。
但他猜到此刻的季云芙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仅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于是他温和地垂落目光,做一位合格的聆听者。
“当时我不让你去查失火的原因,其实是原因我都明白。”不仅是她不愿旁人去查,揭开季家失火背后更为难堪的疮痍,同样也是为着母亲临终前的遗愿。
安蕊不愿她一直令人艳羡的人生彻底沦为笑柄谈资,所以宁愿旁人感叹季家时运不济,恰逢天灾意外,也不愿旁人知晓一切皆为人祸。
季家那场大火,始作俑者,其实是她父亲季正则的一房外室——倩娘所为。
旁人皆赞季家夫妇伉俪情深,神仙眷侣,殊不知,季正则早已生了二心。
与倩娘的开始,源于一起意外。当初季正则遭人算计,药性驱使下,强占了身为扬州瘦马的倩娘身子。
事后,他将人安排在老家一处庄子上,本打算养她一辈子,再不过问,谁料偏那一次,倩娘便怀了季正则的骨肉。
那一胎诊断为男孩儿,季正则与安蕊婚后数年,都不曾诞下一儿半女。于情于理,他都无法拒绝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只是谁也没想到,孩子出生这年,安蕊那边也查出了身孕。来年她生下季云芙,而倩娘的儿子却在一岁这年夭折了。
若是一切止步于此,未必会有后来令季家家破人亡的祸事。
可当季云芙撞破父亲养了一房外室时,倩娘膝下,分明多了一个女儿。
对方仅仅比季云芙小一岁。
不言而喻。
东窗事发,安蕊执意要让季正则将倩娘母女逐出江南,恰逢大旱之年,粮食短缺,城外多是饿殍遍野。
安蕊将倩娘她们母女二人逐出城,无异于要断她们的生路。
季云芙最后一次见倩娘时,已是季家大火之后的事,倩娘带着女儿委身于季正则死敌,做了一房妾室。
那日她护着身后的女儿,同季云芙说:“这一切都怪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你母亲,怪你父亲!我仅仅是想活在这世上,就算苟延残喘、毫无体面也想着活下去。”
“你父母已是儿女环膝、锦衣玉食,而我唯愿有一处容身之所,为自己与女儿讨一份吃食,过去十多年从不奢想半分,怎么你们季家人就非要了我和女儿的一双性命才肯罢休呢?”
季云芙至今想不明白,是倩娘错了?还是她母亲错了?
或许都不不是,而是这世间男子所犯之错,轻易便归咎于女子身上。换到男子身上,无非是轻飘飘地一句——他不过养了一房外室。
世人可能会说他风流多情,但也仅仅如此。
季云芙不愿委屈自己嫁给裴燃,就是怕将来有一日,她会成为另一个安蕊,或是另一个倩娘。
“表叔,难道是我所求过高了么?”京中富户皆是妻妾成群,遑论权贵之家,谁还能不娶个三妻四妾?何况她还是个子嗣艰难的。
但她听到谢西泠说,“云芙,并非你所求过高,是人们仅要求女子从一而终,这一点本就不公平。真心爱你之人,绝不是爱你能为他延绵子嗣,而是他”
谢西泠嗓音微哑,情绪翻涌难平,“爱你这个人。”
季云芙的心忽地漏跳一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方才某一瞬,表叔的眼神太过晦暗难明。
仿佛借着那句话,在宣泄什么。
她只当是自己夜里情感充沛,竟大胆联想到那素来神坛高坐,如孤岛一般的人身上。
*
等雨停后,裴燃也没在寺中逗留,他以二人过往的情谊相逼,才让季云芙陪他来到宝灵寺。
他清楚这样的理由只能用一次,用一次也足够将两人间的美好回忆消磨殆尽。
临行时,季云芙借故丢了她曾赠予他的荷包,就足可见她心意之坚决。
他颓然走过两人上山的路,一路沿坡而下,沿途仔细寻找数遍,终究不见那枚荷包。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仍旧一无所获。
*
第二日在庄子上醒来,两人不得不重新折返上山去宝灵寺一趟。
原因是季云芙随身携带的一块儿玉佩不见了,她隐约想到应是掉在了某处,她刚好在那里与裴燃发生过争执。
那时刚下雨,她执意下山,不愿与他困在山上,尤其是在他已与周家嫡女定亲的前提下。
裴燃却不管不顾,借由雨势,强行挽留她。
一来二去,两人难免起争执,她腰间的玉佩大抵就是在那时剐蹭掉的。
季云芙没细说,但谢西泠不难猜到缘由。
两人去到宝灵寺后院禅房,问过昨日负责招待的小沙弥才得知,玉佩昨日已被旁人拿走了。
不用说,拿走玉佩之人除了裴燃还会有谁?
玉佩乃是季云芙的贴身之物,她曾戴着去参加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宴会,这样的物什落在一个异姓男子手中,显然不是一桩好事。
何况先前裴燃从不遮掩他待季云芙的心意,京中许多人都知晓他两人是青梅竹马,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谢西泠也是想到这一点,拧着眉,不悦于裴燃层出不穷且死缠烂打的招数。
“这下可如何是好”经过昨日一番纠缠,季云芙是真的不愿再见裴燃。
“玉佩我帮你拿回来,此事你无需再管。”谢西泠说。
既来了宝灵寺,季云芙也没打算白走一遭。
近来诸多不顺,她是真想拜拜佛,求佛祖保佑。
从正殿上完香出来,她犹豫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姻缘树。
她尚且迟疑,身侧人先动了。
眸中惊讶溢于言表,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实在难以想象表叔站在姻缘树下虔诚系赤绳的模样。
众所周知,系赤绳便是祈愿姻缘。
这一幕实在违和,看得季云芙心惊动魄,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额头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下,她才恍然回神,眨了眨眼,看着方才用指尖弹自己的人。
更匪夷所思了。
表叔他,莫非是被夺舍了?
可他们是在寺庙之中啊!况且,什么大胆的牛鬼蛇神,竟敢上谢西泠的身?
“发什么愣?”谢西泠睨她,“不是要系赤绳?”
季云芙茫然点头,她是想求姻缘顺遂来的。
谢西泠将赤绳挽成结,塞进她手心。
低处的枝丫早被人占满了,若想往高探,于她而言,便有些费力了。
季云芙回忆了一下谢西泠方才挂赤绳的位置,他身量高,几乎是挂在了徒手能挂到的至高处。
她颇为艳羡地朝着那条赤绳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正红色的丝绸洋洋得意地随风摇摆着,挂得那般显眼,应是很容易被月老发现吧。
谢西泠垂眸看她一眼,唇角上扬几分,“要不要我帮你?”
季云芙欣然点头,赤绳又重新落入谢西泠手中。
只见他随意扬起小臂,停在一处季云芙难以触及的树枝旁,那树枝在四周几条纤细枝干的对比下,显得尤为粗壮。
他手指修长而灵巧,轻易便将赤绳缠了上去。
季云芙盯着那条属于自己的赤绳,忽地愣住。
那位置,好生眼熟。
不正是方才谢西泠系赤绳的枝干?他怎地将她的赤绳系在了他的上!
虽然树上赤绳繁多,低处树枝上的赤绳更是密集紧凑,许多都是叠缠在一起的,两条赤绳缠绕实在不足为奇,但两处给人的观感却完全不一样
高处那截树枝上,只有难分彼此的两条
季云芙愣了一瞬,不由仰头看他。
察觉她的视线,谢西泠配合地回望她。
“怎么了?”
季云芙心道凑巧罢了,表叔只可能是顺手而为。
她摇了摇头,柔声道:“就是有些惊讶,此前从不听表叔提起婚事,还以为你无意于此”
闻言,谢西泠哑然失笑,目光坦然落在她脸上,“云芙,我也只是俗人,既是俗人,自然有所求。”
“表叔有心仪的女子?”
“当然。”
季云芙看了眼姻缘树,前来祈福,便是还未得偿所愿。
她不由好奇接话:“是哪家的姑娘?”竟让谢西泠都求而不得。
这次谢西泠却没再回答她,牵唇一笑,看着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深邃。
谢西泠从未与人提起,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从姻缘树前经过,却是他第一次敢站在树下,珍而重之地亲手系上那条凝结自己心意的赤绳。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两人间绝无可能。
毕竟他所思所念之人,早已心有所属。
所以他对成婚一事,从无期盼。
但今时不同往日,既要择一人陪她走完后半生,那人为何不能是自己?
纵使他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也无法管控他人之心,他唯一笃定的,是自己的心。
*
要将季云芙的玉佩从裴燃手中拿回绝非一件难事,谢西泠碰碰嘴皮,手下人就会有千百种法子使在他身上,不怕他不交还。
然而这一次,谢西泠却没考虑过假手旁人,他打算将那枚玉佩亲自夺回来。
“夺”之一字,有鲁莽用事之嫌,用“取”或许更为合适。
然而再稳如泰山之人,也有在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若他料到即将发生之事,再来一次,绝不会有半分手软,就算使些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也要彻底断了裴燃的念头。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年末最后一日的清晨悄然降临。
这场雪下的毫无预兆,待推开门时,雪似轻烟一般,飘飘摇摇落了满地。
季云芙站在院里欣赏了一会儿雪景,出门时,才命丫鬟将院门前的积雪扫至两旁,清出一条路。
今日玉和公主在府上办赏梅宴,她应约参加。
谢玉墨畏寒,冬日里轻易不会出门,是以只有季云芙与谢挽月二人同行。
两人穿了一身狐绒锦裙,袖口与衣襟处皆有厚厚一圈真皮狐尾。
谢西泠秋猎得了两匹上好的狐毛,正好做了几身新衣裳。
故而,这件新衣送去季云芙屋里时,她以为府上姑娘都有。
谢西泠从不会厚此薄彼,往年也惯是如此,他送出手的东西向来一式三份。
所以她欣然收下。
然而隔了几日,才从谢挽月艳羡的话语中得知,这批狐绒新衣,府上唯有她得了。
为此,季云芙惴惴不安了好几日,揣着那身新衣,是不敢穿也不敢碰,思来想去都是——表叔为何独独送了她。
万幸没过几日,府上沈绣娘解释说前些日子的新衣其实备了三份,刚好第一个缝制的便是她的,于是做好就先送过来了。
得知是一场乌龙,季云芙才卸下心中重担,今天欢欢喜喜地与谢挽月一道穿着新衣赴宴。
上次公主女儿满月岁宴,男女分席,她们谁都没能一睹传闻中公主驸马的真容。
据玉和公主所言,驸马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身形壮硕,力如蛮牛,极为粗鄙不堪,与人交谈,甚至满口污言秽语!
她们平日相交的多是京中闺秀和一些文雅公子,对这般“与众不同”之人,难免多出几分好奇。
按谢挽月私下猜测,那驸马与闹市街尾的屠夫无异,多半也是满脸络腮胡,皮肤黝黑,不修边幅。
再加之他的身份乃是武将,几人稍稍联想,便将他手中长枪想做屠夫手中的剔骨刀,在牛头马面间挥斥方遒。
这般推测下来,玉和公主每月只允许驸马与她同床共枕一日这件事,似乎不难理解。
于是,坐席间的季云芙与谢挽月两人,对这位驸马,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然而直到吃完席,她们都未曾见传闻中的驸马露面。
倒是公主,不与驸马共坐一处,却与一位打扮俊逸的年轻公子同坐一桌。
虽然整场宴会下来,她未曾多看身侧公子一眼,可到底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行径,无异于坐实与驸马不和的传言。
实在太大胆了!
等人群散去院中观赏梅花,季云芙与谢挽月终于忍不住凑上前。
两人先是看一眼那年轻公子,又看一眼公主,欲言又止。
年轻公子一直坐在桌前给公主布菜,偏公主唯独不碰他夹过去的菜,碟中菜肴早已堆积成小山,但公子并未有停下来的意思,大有公主不吃一筷子,他就有一直为她添菜的势头。
季云芙惊奇地吸了一口凉气,狂徒做到这份儿上,也委实悖逆!他岂不是视驸马如虚设?
难怪今日驸马不曾现身,多半是被气跑了
两人不敢出言打扰,静静站了会儿,直到谢挽月忍不住轻咳一声,玉和公主才似有所感抬起头。
一见来人,她脸上的神情霎时变了,完全不复方才的不耐烦,眉眼中满是喜色。
因着这般变化,一旁的年轻公子不由上下打量一番二人。
“阿云,挽月。”玉和公主亲昵地唤了两人一声,作势就要起身。
与此同时,她们第一次听到公主身侧的男子出声,声音低沉雄厚,不怒自威,与他清逸的衣着打扮大相径庭。
甫一开口,便有一股金戈铁马、壮阔恢宏的磅礴之气迎面而来。
“玉和,你还未用完膳。”
嘶——
这公子忒大胆。
“你看看清楚,不是我没用完膳,只是没吃你夹的菜而已!”
玉和不去看他冷沉的脸色,自顾自站起身。
随即,季云芙眼瞧着玉和公主身后赫然升起一座巍峨大山。
那年轻男子不站则已,一站惊人,起身后竟比谢西泠还要高出一头,眨眼间,就将他身前的玉和公主衬得无比娇小。
季云芙忽地想到什么,与谢挽月的目光不约而同对上。
莫非,眼前之人,便是那位传闻中的驸马?
事实果真如二人所想,那年轻公子正是精心打扮后的驸马。
“你们瞧他那模样,就是穿得再文雅,也遮不住身上的粗鄙之气。”玉和同两人步入花园,仍在不满地抱怨驸马。
话虽如此,驸马瞧着是过分魁梧了些,可也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与言行粗鄙挂钩。
遑论公主所言——他惯爱说些污言秽语。
云和自然不好解释,他口中的污秽之词多吐露在床笫之间。
她轻哼一声,摆手道:“莫要再说他了。”
季云芙心道,她们可没说过驸马半句,是公主您从始至终便没歇过嘴。
“对了,阿云,你与那裴家公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坊间传言,说是与他定亲的乃是周家嫡女?”上次见季云芙,她提起裴燃,分明还是一副小女儿家的姿态。
可这次再见,她眉眼间仅剩淡漠的冷色。
这幅模样倒令玉和公主想起一个人,皇兄身边的红人,锦衣卫指挥使谢西泠。
对了,难怪她觉得像,季云芙可不就是谢西泠的表侄女么!
不过,按理说谢挽月是他的庶妹,两人应更为亲近相像,却不见挽月身上有他的影子。
“我与裴公子仅是幼时相识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裴燃要另娶,她日后也要与旁人谈婚论嫁,早些说清此事,于两人都是好事。
玉和颔首,突然想起什么,暗骂一声“糟糕”。
除了几位她亲自下帖邀请来宴会的人,其余请帖皆由驸马全权负责,他不清楚自己与季云芙的关系,自然不会帮她回避裴家与周家人。
宴席摆于几间大殿内,方才未在正殿瞧见那两人,难说不是驸马将人安排在了偏殿。
玉和心思流转,随意寻了个由头,借故离开,想着先行一步命人寻到周家、裴家之人,将两方人支开,莫要让他们出现在季云芙面前,扰了她今日游玩儿的心情。
殊不知,前脚刚走,事情还是发生了。
也不知该说是凑巧,还是不凑巧,诺大的公主府,前后几处园子,偏偏就让季云芙同周子瑜狭路相逢,撞在了一处。
与周子瑜同行的几人,正在谈论季云芙,她们的话有些刺耳,季云芙并不是第一次听闻。
“先前还装作一副裴公子与她情深似海、非她不可的模样,如今怎么说,裴公子还不是要娶我们周姐姐为妻?”
“她那样的破落户,惯会装模作样。”
“她不是还一直以谢西泠的表侄女自居?可京中谁人不知,谢家那位瞧着温和,实则最是寡情淡漠,连家中嫡出的姊妹都不曾照拂,更别说她一个孤女。”
周子瑜眼尖,最先发现对面正欲转身离去的季云芙。
天知道她等这一日等了多久,若非今日为见季云芙一面,她也懒得赴宴,更不愿同这些小门小户之女虚与委蛇,尽管那些人对她处处恭维。
她故作惊讶,“诶,你们瞧那是不是季姑娘。”
众人一瞧,瞬间会意,将季云芙拦下。
“你就是季云芙,便是你明知裴公子已与周姐姐有婚约在身,还不顾礼义廉耻去勾引他?”
季云芙不明白那人何出此言,蹙了下眉,很快又松开。
谢挽月正欲还嘴,她摇了摇头,将人拦下。
与这些人拌嘴,就好比配合她们搭戏台,供周子瑜取乐,自降身份之事,她不屑去做。
故而,她任由耳边污言秽语不断。孑然独立于恶语间,如以往的每一次,脊背挺得笔直,但并不辩驳片字只言。
有些话她无从反驳,诸如她们说的,裴燃所娶之人乃是周家大小姐。
有些话则是她不欲与其争辩,因为再提也是枉然无用。
有些,则是她觉得不必与外人言……
她从不向无关紧要之人自证,就像她做的每一件事,也绝非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同。如果总活在别人给她设下的圈套中,就算极力辩驳,她孤军奋战的身影也一定会显得狼狈可怜。?*?
大抵是因为季云芙出奇的沉默,人群也渐渐静了下来,众人互相张望,不知所措。
最终齐齐将目光投向周子瑜,等待她下一步号令。
周子瑜最讨厌季云芙的,就是她现在这副模样。
她抢了她青梅竹马的夫君,她不信她能不恨她。
她压低声音,仅用两人能听到的音调耳语,“季云芙,你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嫉妒死我了吧?”
“嫉妒你什么?”
“自然是嫉妒我能嫁给裴燃,做他的正头娘子。”周子瑜讥笑道:“你放心,有我在裴家一日,他日就算裴燃迎你进府,你也只能给我端茶送水,做一房贱妾!”
季云芙再看她时,目光里多了几分匪夷所思和不可理喻。她没再压着嗓子,而是直言不讳道:“敢问周姑娘,我何时说过要嫁予裴公子了?”
裴公子?
周子瑜怔了一瞬,季云芙的确从未说过。一直以来,都是裴燃从不遮掩对她的爱意,在外称自己与季云芙是青梅竹马,将来会娶她为妻。
可周子瑜绝不愿相信,裴燃才是在这段关系中苦苦纠缠,不肯放手之人。她宁愿认为是季云芙为了面子强撑,才会如此说。
周子瑜哼笑一声,“若你不想嫁给他,为何要将自己的贴身玉佩送给他?”
“贴身玉佩?”
“季姑娘不会连你的贴身之物都不认吧?”周子瑜目光一转,落在她腰间,“不然你该如何解释,你的贴身玉佩不在你身上,而挂在裴燃腰间。”
季云芙忽地生出一股烦躁之意,裴燃为何要将她的贴身之物随身佩戴?
她烦他。
裴燃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季云芙脸上看到她对自己露出这般神情。
季云芙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裴燃,旁人自然也注意到了。
有人低呼了声“裴公子”。
裴燃缓步走上前,脸色难看。
他不提腰间玉佩一事,也不敢去看季云芙,唯恐在她脸上看到更深的厌烦。
只冷冷盯着周子瑜,破天荒,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落了周子瑜的脸面。
“周姑娘,我为何娶你,旁人不知,但你我二人心知肚明。我希望你能日日夜夜时时刻刻谨记这一点,以后莫要再招惹阿云半分。”
若换作以前,裴燃对她的偏心,或许会令她感动,可眼下,她只觉得难堪。
她极力想撇清二人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可他却非要处处横插一脚,将她与他的名字捆绑在一起,引人遐想。
难道是她说得还不够明白?
她心中发堵,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提醒道:“裴公子,慎言。”
“阿云!你看不出我已是慎之又慎了么?”裴燃委屈道:“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瞧着旁人欺你,辱你?”
季云芙无力叹息,他怎么就不懂呢,欺辱她之人从来不是旁人!
她正欲同他理论,下一瞬,裴燃却平地扔下一道惊雷。
“阿云,你放心,在你今日赴宴之际,我母亲已经去往谢府同你姑奶奶季夫人提亲了。”裴燃说:“旁人再不能说你什么。”
季云芙脑袋“嗡”地一声巨响,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她忽地想到谢西泠,对了,还有表叔,若表叔在府上,她知晓自己不愿再嫁裴燃的决心,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而裴燃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还介怀周子瑜的存在,于是他连声保证道:“你放心,我是以平妻的身份迎你进门的,至于周姑娘”
“裴燃!”季云芙忍无可忍,扬声喝止他,“你分明知晓我不愿再嫁给你,为何还要这么做?”
裴燃不愿承认,“我什么都不知道”阿云怎么会不愿嫁给他,她从小便答应过他的,只不过是他犯了错,她才会说气话。
“你知道的!”季云芙狠狠推开他。
两人每说一句,周子瑜的脸就多惨白一分,直到季云芙推开人群跑远,她腹中忽地绞痛难忍。
倒地前,她眼睁睁看着裴燃不顾自己的痛呼,弃她于不顾,追着季云芙跑远。
裴燃追着季云浮的背影,这一次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他在她眼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与爱有关的情绪。
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坚决,就能令她回心转意,他想向她证明,她于自己而言,永远是最重要的存在,这一点绝不会变。
可一切似乎都应了她的那句——不重要了。
*
谢西泠接到府中消息的那一刻,连杀了裴燃的念头都有了。
他当即中止进行到一半的审讯,来不及换下沾染血污的外衫,从马厩骑了一匹马,就冲上街道。
赶回谢府时,季氏正同余氏商洽两个孩子的婚事,看着似乎只差一句话便能谈妥。
谢西泠深呼一口气,净过手,抚平风尘仆仆赶路回来留在前襟处的散乱痕迹,抬步走进正厅。
季氏见他,眼眸一亮,命人奉了茶,索性将余氏凉在一旁,转头同他说话。
“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
谢西泠平静笑道,“听闻家中有要事,就提前回来了。”
季氏反应一瞬,才明白他口中的要事指的是季云芙的婚事。
谢西泠做事向来周全,待人接物也最为体面周到,她误以为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并未放在心上。
随意摆了摆手,“也不是什么要事,我已同裴家夫人差不多谈妥了。”
“差不多……”谢西泠囫囵品着这几个字,“谈妥了?”
季氏看他一眼,突然又不确定了。
“既然你回来了,不如便让裴家夫人直接与你说?”
“也好。”谢西泠笑应。
他温和地朝着对面的余氏抬了抬手,余氏年龄比季氏也没小多少。按理说,对方年长,来府上提亲,应以对长辈的身份礼待。
但谢西泠笑意温和,却不见丝毫晚辈该有的谦卑姿态,反而将身居高位者的威严气势展露无遗。
他鲜少以威压逼迫人,今日则是例外。
余氏喉咙一哽,颤抖着声线,完全将方才的话忘了个干净。
余光瞥到谢西泠的衣摆,深红色飞鱼纹,没见过却也听过,大晋锦衣卫中最有权柄那人,才穿得。
此时那片衣角上的颜色比旁边更深几分,像是还未干涸的血迹。
余氏心一抖,嘴皮子都跟着打颤。
静待许久没不见对方出声,谢西泠温和提醒,“裴大夫人?”
“诶。”余氏连忙应声。
谢西泠循循善诱,“你刚才说什么?同谁提亲?”
余氏无比紧张,咬牙回了一句话,“今日是为我儿,向贵府的季姑娘提亲。”
音落,四周忽地寂静无声。
余氏咽了下唾沫,方才对着季氏还能游刃有余应答自如,可眼下面对谢西泠,她竟是连话都说不太利索。
良久,才听面前男子笑问:“若我没记错,裴夫人的儿子已与周家嫡女定下亲事……”
“可有此事?”
余氏讪笑,“确有此事。”
“那你们裴家,打算以何种身份迎我侄女进门?”
“平……平妻。”
“平妻?”
余氏心中游移不定,季云芙能与尚书嫡女同样以平妻的身份入府,理应是她占尽便宜。
可她为何觉得,眼前这人,对此似乎并不满意呢?
“荒唐!”谢西泠忽地抬手,将手边杯盏往地上一砸。
他看向余氏的目光无比讽刺,冷冷启唇,“你以为你儿子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如此肖想我谢府的姑娘?”
“谢九,送客。”
余氏再蠢,也反应过来谢西泠根本无商洽之意,从始至终,他便是抱着羞辱她与裴燃的念头来的。
她心中不满,却不敢与他置喙半句,灰溜溜地让人抬着几箱聘礼,从前门光明正大而来,被人逼到后门颓然离去。
莫说余氏,就连季氏都不敢过问一句。
谢西泠的神情,已然是动了怒。
她一时猜不透,究竟是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还是谁的哪句话惹到了他。
左右不过是搅黄一桩婚事,她连提都未再提一句。
却见谢西泠忽地起身,一字一句同她道:“母亲,云芙的婚事,往后你便不必插手了。”
那语气并非在同她商量,而是直接下达命令出言警示。
她唯有首肯应是的份儿。
有心多问一句——那日后是由他亲自接管?话音未出口,厅内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谢西泠不敢想,若他方才晚来一步,会有怎样的后果。
余氏也该庆幸,今天这桩婚事没能谈妥,却是实打实地保住了裴燃的性命。
否则,谢西泠自己也不清楚,他会以怎样的手段阻止这桩婚事。
若想不连累新娘名声,最简单的方式,就是让新郎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谢西泠等在院门口,他猜想季云芙会赶回府,同他一样。
即使两人心思各异,但殊途同归,她也不愿再嫁给裴燃。
这样的认识令谢西泠烦躁的心微微舒缓些许。
他扬起唇角,目光看向远处那辆熟悉的马车。
只是当他看清那辆马车后追逐的人时,唇边笑意忽地消失殆尽。
他走过去,将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谢西泠十分享受那一刻,季云芙看向他时眼底流露出的信任。
“表叔。”
“先下来再说。”
季云芙点头,一边仔细观察谢西泠的表情。
见他眉头舒展,举止适然,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重重呼出一口气的同时,她终于想起尾随自己一路的那人。
她松开与谢西泠交叠的手,在地上站稳,同他道:“表叔,我还有些话想与裴燃说。”
谢西泠抬眸,瞥了远处的裴燃一眼。
“需要我回避?”
季云芙犹豫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谢西泠神情未变,嘴角仍旧挂着一抹温和的浅笑。
他微微颔首,负手转身。
转身后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
裴燃定在远处,低着头,耳朵却聆听着季云芙那边传来的动静。
季云芙的话很直白,直白到并未顾及裴燃的脸面。
“裴燃,往后请你莫要再纠缠于我。”
她从未对他用过如此狠厉生分的字眼——纠缠。
他的满腔爱意,于她而言,只剩纠缠了么?
裴燃像是终于认清现实,说话也带了几分苍白无力。
时至今日,他第一次给予她肯定的回答。
“好。”裴燃艰难道:“阿云,你说的话我会努力去做,你别恨我,好不好。”
他没等到季云芙的回答。
因为远处负手而立的男子忽然出声,轻唤了她的名字。
他见她小跑过去,不知谢西泠说了什么,她忽然皱起眉头,俯身去看对方的手腕。
谢西泠配合得伸出手,露出一截小臂,手腕处是一道醒目的红痕,似乎是血迹。
裴燃的视线落在季云芙与他交握的手上,明知她仅仅是关心长辈伤势,他的心却仍疼到难以忍受。
不远处,谢西泠任由季云芙一边小声数落他,一边牵起他的手。
嘴角漾起一抹弧度,他挑眉回眸一笑,不偏不倚,刚好同裴燃视线相对。
第23章 偏爱
季云芙专注地包扎着谢西泠的手腕, 红唇紧抿,没有开口提裴燃的意思。
谢西泠知道她其实是在逃避,除了许久前为裴燃哭过一场外,她的情绪一直积压在心底。
这是她与过往告别的方式, 旁人无法评判对错, 也没有任何一种尺度能衡量她的做法是否有效。
抛开情爱这层关系不谈, 她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幼年玩伴、少年挚友。
她们一同经历过、感受过彼此最单纯真挚的情窦初开,在曾经还不懂爱的年纪,她就将他的名字偷偷刻在心底。
如今想要剥离,不亚于一场碗肉剔骨的行刑。
其中之艰难,绝不是一句平静的告别就能抚平收场的。
谢西泠失神地想, 自季家遭难之后,季云芙的性子其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不再轻易同人袒露心声,心墙高筑,将自己困在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她学着收敛情绪, 察言观色, 循规蹈矩,不敢行差踏错。
眼前之事若放在三年前的季云芙身上,他毫不怀疑她一定会用最刻薄的话语将裴燃骂醒。
而她如今却换用了另一种更为沉默体面的方式。
体面是给别人的, 沉默却留给了自己。
他的心疼得厉害,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看一朵自己精心照料的花,在它含苞待放即将盛开之际, 突然被吸干养分,娇软美丽的花瓣变得干枯, 嫩绿的叶片卷曲掉落。
呼吸一重, 面前响起柔和的询问声,“是我包扎的太紧了么?”
谢西泠垂眸扫了眼手腕, 淡道:“刚好。”
“要不要请大夫来仔细瞧瞧?”
谢西泠默了瞬,拒绝道:“不必了,只是些皮肉伤,明日该换药的时候,我让谢九帮忙重新包扎一遍就好。”
谢九闻言,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属下笨手笨脚的,也不懂医术,不若明天还是劳烦姑娘跑一趟?”
谢西泠抬眸,视线平静掠过谢九,最终定在季云芙身上,温声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季云芙应的诚恳,“如此也好,那便等明日表叔回府后,让丫鬟去秋梨苑知会我一声。”
“好。”
“表叔晚上洗漱时千万仔细留心,莫要让伤处沾到水。”
“好。”
季云芙托腮思索一阵,又补充道:“这几日最好不要吃辛辣刺激之物。”
音落,谢西泠勾唇看她,“还有什么?”
“应是没有了。”
谢西泠温和一笑。
“对了。”季云芙想起什么,对面之人配合地看向她。
她指了指他小臂上的白玉珠串,适才为了方便包扎,她直接将那条手串推高了些,现在想来,倒不如摘下更合适。
“手串会不会压到伤处?”季云芙认真问。
几步外的谢九险些就要憋不住,不过是一道小伤口而已!平日里比这严重许多的伤,主子也是随意用帕子止止血,连包扎都不用,哪还至于这般小心谨慎。
他正撇着嘴憋笑,忽听对面谢西泠若有所思道:“可能会压到。”
谢九:“”
“那就麻烦你帮我把手串一并摘下来吧。”
谢九:“”难道您左手也受伤不能动弹了?
等季云芙走后,谢九才问:“主子,咱们今日不是一直在审讯犯人么?您何时受的伤,属下怎么未曾留意到。”
谢西泠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温声道:“说起审讯,犯人的供词你可整理好了?”
谢九瞳孔骤然缩紧,哪敢再多嘴。
谢西泠心情还算不错,将方才刚刚摘下的白玉手串用水清洗干净,拿干燥的帕子细细擦拭过后,复又戴到另一只手上。
*
裴府。
“我明日要动身去徽州。”裴燃说。
“去徽州作甚?”徽州距离京城甚远,往返路程少说都得一个多月,这还是快马加鞭夜不停歇的情况下。
“因公派遣,母亲就莫要过问了。”裴燃的脸色极冷。
余氏搞砸了他的婚事,近来都是尽量避着他,不敢再惹他厌烦。
可远去徽州这样大的事,他不吭不响就定了,她这个作娘的,如何能忍得住不过问?
心中有怒气,却不敢发作,唯恐再将裴燃逼急了。
余氏柔声问:“燃儿,你看能不能晚些再去,眼下年关将至,你怎么说也得留在家中过完年再走啊。”
“过年?”
“对啊!”
裴燃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依母亲所想,我是不是最好应该留在家中,等着成完婚,再走?”
余氏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讽,连声附和道:“可以么?若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母亲,我是因公差去徽州,岂能今日改做明日,明日改做后日?”裴燃不知想起什么,自嘲一笑,“难不成母亲以为,儿子的差事同婚事一样皆是儿戏?便是你想如何,就如何的?”
余氏心中犯难,知晓触了他的逆鳞。
“那那你的婚事可怎么办?”裴周两家的婚事定在来年初春,眼瞧着没几个月了,若待到那时,裴燃还在徽州没能回京城呢?
“儿子的婚事不是一直由母亲全权操办?那母亲便好好想想,届时该如何同兵部尚书交代。”
裴燃去徽州,公差没错,却也是他自己求来的。
前些日子因英王一事,太子触怒龙颜,是以眼下年关将至,陛下才专门派了一桩苦差事给他,令他去徽州查一桩科举舞弊受贿的连环案。
徽州临近英王封地,两地相隔不过百余里。
虽说是查徽州的舞弊案,但涉及到受贿买官,层层包办,总要牵连到京中的大人物。
这样的案子谁碰都是吃力不讨好,所以吏部没人愿意接这份儿差去协助太子。
裴燃会接手,也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
第二日傍晚回府后,谢西泠瞧着自己腕上已经结痂的伤处,不悦地皱了皱眉。
“这伤怎么好的如此之快?”
谢九不知该不该说,您一向如此,其实昨天都多余劳烦人费劲包扎。
“但属下还是觉得,需得让季姑娘亲自来瞧上一眼,否则她也无法安心不是。”
谢西泠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眉头松开,命人去请季云芙来书房。
平日在书房处理公务时,他并不习惯烧炭火,冷一些,更能让思绪保持清明。
但季云芙畏寒,冬日里她同挽月那几个丫头,皆是走到哪里就要将汤婆子捧到哪里。
他命人从隔壁屋抬了暖炉过来,端坐在书案前四下打量一番,余光瞥到偏厅角落里摆着的棋盘。
他不喜欢一人对弈,这棋盘搁在书房只是摆设。
心思一动,将棋盘摆到明面上。
见状,谢九连忙接手道:“主子,我来搬。”
“不必。”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假手于人。
谢西泠行动利索,半点儿不见手腕受伤的样子,谢九心底“啧”了声。
季云芙来时,他正好摆出一盘残局。
“表叔今日好兴致,是在下棋?”季云芙走了两步,在他对面的位子上坐下,余光扫了眼棋盘,这一局刚巧收尾。
谢西泠淡淡颔首,“腕上伤口已经结痂,无需再上药。本不想你再受累跑一趟,但谢九已让人去叫你了,我没来得及拦下他们。”
“无妨,我正好在屋里待着闷,出来走动走动。”季云芙记得,昨日书房还寒冷异常,故而她出门时特意多披了件斗篷,怎么眼下却这般热了?
她在屋内地上扫了眼,先前有这方暖炉么?
炭火烧得旺,她将斗篷脱下递给绿岑拿着,询问谢西泠可不可以开会儿窗。
“你不是畏寒?”
季云芙失笑提醒,“表叔你书房的炭火烧得太热了。”
连他白玉无瑕的脸上,都溢出一层薄汗。只是他自己不曾留意。
谢西泠示意谢九,“将窗子打开。”
谢九:“”
风一吹,屋内的热气果然消散不少,呼吸也更顺畅了。
“要不要换个位置坐?”谢西泠温和看她,“你身后正对着风口。”
季云芙起身同他交换位置。
棋盘瞧着眼熟,三年前她来谢家时,谢西泠教她下棋,用的便是这套。
她小时候性子有些娇气,因着打小体弱,常年泡在药罐子里,遂而家中长辈待她从不过分苛责,只求她顺遂胜意就好。
与她同龄的姑娘,被先生打着手板练字学琴时,她却在溪边看裴燃挽着裤腿在水里捉鱼。
琴棋书画虽然都接触过,但并不精细,只学过皮毛。
是后来入谢府,最初那阵子她闭门不出将自己关在房中,谢西泠变着法子将各式各样的东西往她屋里送,又腾出时间每日亲自教她琴棋书画,她这才渐渐学通。
比之其他闺秀,季云芙幸运得多。
在谢西泠这里,她从未吃过一丝苦,换做别的先生,瞧她这般愚笨,定少不了一顿教训。
他脾气好,便是一句重话都未对她说过,
下完棋,谢西泠又将琴抱出来。
起初季云芙还未觉得怪异,这会儿倒是嗅到一丝不同寻常,仿佛时间倒退回三年前
莫不是表叔担心她一人闷着想不开?
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直到季云芙十指酸痛,谢西泠终于放过她。如此别出心裁的对她好,还真是让人有些无福消受。
*
新年这日,谢西泠随谢相入宗祠上香祭拜后,季云芙便随着一众谢家小辈去到紫竹苑给谢相与季氏见礼。
府内张灯结彩,她今日打扮也比寻常更为喜庆。
穿了一身簇新的绯色绣球花纹襦裙,还戴了一对别致的珊瑚耳铛。
耳铛是前几日在谢西泠书房桌案上瞧到的,她不过盯着多瞧了眼,就被扣着试戴了一回。
表叔说这耳铛做工不够精细,不好拿出去送人,一直闲置隔着。
她瞧着倒是喜欢得紧,也不觉得粗糙,便干脆收下,总好过被人丢在哪个犄角旮里吃灰不是。
行走间,耳铛随着步态轻轻摇晃,格外惹人眼。
季云芙的样貌生得本就姣好,难得打扮艳丽,府中下人几乎移不开眼。
同谢相和季氏见过礼后,季云芙得了一只圆润可爱的荷包。
京城有这样的讲究,荷包算是长辈给家中小辈的彩头。
第一年来京城的时候季云芙还不懂这些规矩,今年她也早早备了一盘荷包,让绿岑分发给院里的几个小丫鬟。
荷包里装的都是实打实的银子,不过是多少之分。季云芙赏赐下人的,自然比不上谢相与季氏分给家中小辈的。
捧在手心,就能觉出沉甸甸的份量。
“你说今年的荷包里装了有多少?”谢挽月同她挤眉弄眼。
晚宴还未散,偷偷打开看不合礼数,季云芙小声道:“等待会儿回去,你好慢慢数。”
谢挽月心痒痒,又隔着荷包肚子,用指腹来回搓了搓。
眼眸晶亮,“反正不少。”
季云芙失笑。
宴席散后,谢挽月挽着季云芙往谢玉墨的小院走。
三人在榻上坐下,捧了一把瓜子才开始数荷包。倒不是真在乎里面装了多少银子,无非是图一乐,添添喜气。
谢挽月不喜欢二房一家,先前故意躲着没去见礼,是以她的荷包也比两人少了好几个。
此刻嘟着嘴,余光扫过季云芙耳垂上——那对勾了她一天的珊瑚耳铛。
同谢玉墨对视一眼,谢挽月努嘴道:“阿云啊,表叔待你可真好。”
季云芙猜她是盯上了自己的荷包,主动分她一个,“这下满意了?”
“不够!”
季云芙看她:“谢挽月,你今日胃口可是有些大呀。”
谢挽月嬉皮笑脸凑上前,指尖轻轻拨弄了下那枚耳铛,好奇道:“阿云啊,这对耳铛是我兄长送你的吧。”
是,也不是。
她思索一阵,还是化繁为简,点了点头。
“我就猜到是如此!”谢挽月一副破案的模样,拽着谢玉墨道:“先前我在兄长那看到这对耳铛时,一眼就瞧上了,可他偏不给我。还是谢九偷偷同我说,这对耳铛是他留着送人的。”
季云芙一听,连忙摆手解释,“不是,挽月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
“表叔原本的确是要拿这对耳铛送人的,不过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季云芙说,“是后来表叔又嫌这耳铛做工不够精细,才刚巧被我捡了个便宜。”
“竟是如此”谢挽月手指抵着下颌,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她捕捉到关键,惊得从榻上站起身,“你的意思是,表叔备礼物,给旁的女子?!”
季云芙一惊,连忙噤声。
上次见表叔在姻缘树上系赤绳,她就知晓了对方有心仪的女子。
只是这件事谢西泠从未示于谢家众人,不愿说,便是秘密。
她理应对此事守口如瓶。
季云芙的嘴十分严,任谢挽月上蹿下跳,使劲浑身解数,她说不开口,就一个字都没再多说。
说,是一种答案。
不说,又何尝不是一种答案。
“阿云,你就算不承认,我也知晓了!”
——“你知晓什么了?”
门边忽地传来一道清冷男音,揉着雪夜的寒风,如碎石击玉。
“表叔!”季云芙见到救星,亦或是想弥补方才的一时不查,为犯下的疏漏表忠心,她连忙起身走到谢西泠身旁。
“夜里凉,您暖暖手。”
——您?
季云芙平素对他的确敬重,却也不至于用上尊称。
他垂眸扫她一眼,试图从她脸上的神情中捕捉缘由。
然而汤婆子入手的那一瞬,好似被手心的触感烫到,忽地一怔。
不同于鹿皮粗糙滚烫的热意,少女指尖的肌肤柔滑且细嫩,透过薄薄肌理,印在他掌心的温度舒适且柔和。
微微自然翘起的尾指扫过掌心纹路,留下一层接一层、延绵不绝的酥麻痒意。
汤婆子传来的热意眨眼便将方才微不足道的温热尽数覆盖。
可他却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划过他,留下的那抹痕迹。
若非在人前,他恐怕要忍不住笑自己。
当真是疯了。
日渐,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表叔?”
谢西泠回过神,捏着汤婆子,平静道:“温度刚刚好。”
他在季云芙方才的位置坐下,“挽月方才在说什么‘你也知晓了’。”
当事人出现,尤其对方还是谢西泠,就算借谢挽月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议论他的私事。
“没,没什么。”谢挽月竖起手指,“我什么都不知道。”
谢西泠轻飘飘扫她一眼,“像什么样子。”
谢挽月此时正站在榻上,的确不成体统。她连忙扶着谢玉墨的肩膀,从榻上穿鞋下地。
不会有人想不开,愿意同谢西泠这个老古板待在一起守岁吧?
反正谢挽月不愿,便是将“守岁”与“谢西泠”的三字挂钩,她都觉得头皮发麻。
上次她们三人在秋梨苑,正打叶子牌打得热闹,就是因为谢西泠忽然出现,气氛就变得古怪了。
俨然变成一场——翰林院老学究间的问题研讨。
她们打牌是图一乐,可谢西泠那厮却会记牌,助兴的玩物,在他手中却染上兵法的权谋之气。
谢挽月甫一想起,都要忍不住脊背生寒。
她穿好斗篷,戴好手套,偷偷往外遛。
“你们二人,要去何处?”
谢挽月一愣,回首去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谢玉墨竟也偷偷跟上了她的脚步。
果然,她们中能受得了谢西泠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季云芙。
她心疼了季云芙一瞬。
难怪兄长待她尤其好,她再不嫉妒了,那都是阿云该得的!
谢挽月掼了掼手套,指着门外道:“兄长,我想出去玩儿雪。”
闻言,谢西泠侧目看向她身后的谢玉墨,眸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我”谢玉墨吞吐片刻,小声道:“我想看挽月玩儿雪”
季云芙:“”
谢挽月:“”
谢西泠默了一瞬,转身去看季云芙,“你呢?”
他是问她要不要同去。
季云芙摇了摇头,她猜测两人是瞧见谢西泠拘谨不自在,才想躲出去。
她笑眯眯地剥了一粒松子,放进谢西泠面前的瓷盘中,“我就不去了,我留在屋里给表叔煮茶。”
*
茶煮着煮着,不知何时,换成了果酒。
屋外玩儿雪的两人闻着味儿,将脑袋探进屋里。
“什么味道?”谢挽月杵在门口,耸了耸鼻子。
“陈皮桂花酿。”季云芙说。
屋外窗侧挂着金边大红灯笼,光亮堂堂的,连屋里都染上绯色。
季云芙双颊粉彤彤的,不知是烛光衬的,还是方才贪杯多馋了几口酒的缘故。
谢挽月拽着谢玉墨坐下,两人讨了酒,热乎乎地一杯灌进肚里,皆是满足轻叹一声。
“舒服。”
“再来一杯。”
谢西泠扫一眼季云芙的脸颊,侧目提醒谢挽月,“少喝些,果酒喝多了也醉人。”
“好。”谢挽月嘴上应得痛快,但手中动作就没停下来过。
谢玉墨乖觉,喝了两杯便放下那盛酒的琉璃盏。她伏在桌上,眼皮有些沉。
深夜,屋里没了几个时辰前的吵闹。
雪夜寂静无声,簌簌飘落。
屋内,炭火时不时地炸开一丝火花,奏起“噼啪”一声脆响。
烛火微黄的光影跳动在季云芙的侧脸上。
猛兽常于暗夜中独行。
因为它们惧怕光,在光亮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原形毕露。
几个姑娘已经睡熟,屋内是此起彼伏的匀畅呼吸声。
谢西泠坐在季云芙身侧,目光极尽温柔细致地描摹她的眉眼。也只有在这时,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看她。
他叹了口气,然后屏息,轻轻拂去落在她眼皮上的碎发。
发丝绕指柔,缠上便不忍松开。
谢西泠听见,胸腔里原本平稳自若的心跳逐渐加快。
咚、咚、咚。
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鼓噪地耳膜都在发震。
屋外的雪未曾停歇,隐隐有愈发猛烈之势。
他取了大氅,将季云芙从榻上抱起来。
怀中人似有所觉,蹙眉嘤咛一声。谢西泠安抚地隔着大氅拍了拍她的后背,便见她将头一歪,埋进他胸口的更深处,寻了一方舒适的角落,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
任何言语都无法贴切地形容谢西泠此刻的心情。
唯有抱紧人,抬脚往外走。
余光一晃,忽地同一道直愣愣的目光对上。
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继而抱着人转身走进雪幕中。
将她抱起来的那一刻,他便没想过要松手。
既然已经做出选择,不管往后的路如何艰难,会迎着怎样的目光与凛冽的风雪,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
谢西泠满足的呢喃两声。
“阿云,阿云。”
第24章 诱哄
宿醉醒来, 精神头都不会太好,眼皮浮肿,视物有些模糊。
躺在床上睁眼盯着头顶帷幔,好一阵, 才支坐起身。
嗓子有些干涩, 正准备唤绿岑, 就见人已经端着茶盘走了过来。
她接过杯盏,润了润嗓子,舌尖一股清甜。
边听绿岑喋喋不休道:“姑娘昨日怎地喝得那般醉,奴婢怎么都唤不醒您。昨夜雪大路滑,得亏有大公子在大公子亲自送您回来的?*? 裹着他的大氅,怕您路上凉着,姑娘您也真是心大”
“表叔送我回来的?”
“姑娘您真是半点儿不记事。”绿岑嗔怪道:“想必您也不记得昨日泼了大公子一身水的事了。”
她泼了表叔一身水?
季云芙脑袋里的迷糊劲瞬间散去,追问绿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绿岑:“昨夜大公子将您送回来后, 姑娘您抓着他的袖子一直不肯松手, 指着大公子的鼻子骂”
季云芙眼前一黑,又想迎面躺下去,颤颤巍巍道:“骂骂了什么?”
“大公子脸色实在难看, 奴婢哪敢凑近听,那会儿被大公子指派出去给姑娘热水绞帕子了。”
“然后呢?”
“然后端着盆子回来,就看见姑娘您将一盏茶直愣愣泼在了公子脸上。”
季云芙听了, 心尖一颤。
“至于您究竟说了什么,也只有问过大公子, 才知晓了。”
她可不敢去问!
难怪古语有云喝酒误事, 老祖宗的话诚不欺我,她不过是一次贪杯, 怎么就闯下这般弥天大祸!
喉咙更疼了,不仅如此,脑袋也疼,她将空了的茶杯递出去,“今日泡的什么茶?味道还不错,快给我再倒上一杯。”好让人压压惊。
“回姑娘,是昨夜大公子留下的解酒茶。”
季云芙执杯的手一抖,昨夜她那般大不敬,表叔还记挂着让人第二日给她煮醒酒茶,是不是说明,他其实并未生气?
有道理。
表叔何等肚量,怎至于同一个酒鬼置气。
季云芙这般安慰自己,心里踏实好受不少。
元日这天,林相与谢西泠要入宫参加大朝会,故而季氏免了小辈们的晨醒问安。
家宴定在晚上,季云芙便又揣着心事,不太安稳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再醒来,人是被谢西泠叫醒的。
表叔一身朝服还未曾褪去,手中端着金丝楠木托盘,上面是一壶温好的屠苏酒。
她隐约记起京城有在新年饮屠苏酒的习俗,而且要从家中辈分最小的晚辈喝起。
道是“小者得岁,先酒贺之,老者失岁,故后饮酒”。1
于是,便见对面一身大红色飞鱼服的男子慢条斯理将袖口折了三折,挽起堆叠在那截冷硬的腕骨处。
十指修长有力,端起酒壶,稳稳斟满一杯酒,一滴不漏。
季云芙不由自主挺直身子,才发现自己仍旧坐在榻上。
屋里很静,静到谢西泠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云芙不是喜爱饮酒么?既如此,尝尝这杯屠苏酒滋味如何?”
季云芙来不及拒绝,那杯酒已经抵在她的唇上。
入口辛辣,余味尽是中药的苦涩。
直到对面人第三次将盛满屠苏酒的酒杯抵在她唇边,面色酡红的季云芙再也忍不住,用指尖顶着酒杯往外推。
“表叔,我真不能再饮了。”
谢西泠不允,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气氛暗流涌动。
季云芙胸口隐隐冒出一股奇异的感觉,但很快一闪而过,她来不及抓住。
与此同时,对面人手上力道卸去,就见那杯酒飞溅而起,大部分落在谢西泠身前的衣襟处。
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一滴,又一滴。
季云芙低呼一声,瞬间吓醒了。
原来,方才竟是在做梦。
季云芙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只觉得梦中一切感知都太过真实。
不过转念一想,便觉得羞愧难当,她在梦里,居然将表叔想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睚眦必报的恶人。
真是罪过。
因着这场梦,季云芙没敢再睡。
这日季云芙频频走神,晚间去宴厅时竟走岔道,去的有些迟。
新年里季氏并未怪罪,只抬眸瞧了她一眼,便转头同旁人继续说话了。
季云芙的位子被安排在宴席最尾端,与谢家姐妹隔了好几个人,身旁坐着的是谢氏其他房的几位庶女。
几人仅是在每年家宴上打过照面,因而寒暄过后,也就不再有人说话。
主位及旁边的两个位子还空着,季云芙不动声色掩眸环顾一圈,不见谢西泠。
不知缘何,她竟悄悄松了一口气。
直到宴席快开始,谢西泠同谢相两人才姗姗来迟。
席间人众多,季云芙料想自己的视线不会被人察觉,这才随众人一道大着胆子去看谢西泠的表情。
她想看看表叔今日心情如何,好掂量待会儿宴后该如何同他解释昨日的事。
谁料这一眼,刚巧同他对上。
男子侧脸矜贵疏离,高不可攀,隔着几丈远,都能感受到他浑身敛着的压迫之气。
灯笼耀眼的光在他侧脸落下一层金色光辉,明亮的烛火好似在他身前铺开一道银河,他在天堑之上,脚下凡尘皆渺小如粟。
今日宴席之上,众人打扮无不奢华艳丽,可季云芙却觉得,她独独在他身上看到贵气二字。
不是外表的浮华,而是内心置于神坛。
季云芙心跳蓦地漏掉一拍,心虚地收回视线。
谢西泠的表情极冷,直到与季云芙视线相对的那一刻,才似春回大地,眼角荡开暖意。
只是那道与他对视的目光很快就收回了。
他心中不解,却来不及再看,落座后,二人相隔甚远,便是他有心往她所在的位置瞧,也仅仅依稀能辨别出一抹清丽的人影。
开宴。
桌上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谢氏一族,属大房一脉权柄最盛,除谢相在内阁一手遮天,于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外,还有谢西泠担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掌诏狱,有直接受皇命督查百官之责。
唯有一点,则是大房人丁单薄。
谢相仅有谢西泠这一个儿子。
且谢西泠今年二十有五,仍未成婚,此事几乎成了横贯在父子间最尖锐的刺。
二人方才在书房发生口角,正是因此。
世家大族,立于如今鼎盛的位子上,哪家年轻一辈的婚事,不是由利益捆绑而来?
前些年,谢相之所以并未逼迫谢西泠成婚,一则是因为以他的年纪还无需操之过急,二则更因朝中局势不明,落错子站错队,或有满盘皆输的可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饶是官拜宰辅,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然而如今看来,就算太子平庸无能,当今陛下也未有半分改立储君的念头,非但如此,明昌帝甚至还在为太子铺路。
局势明朗至此,他自然不再犹豫,想要将谢西泠的婚事早日敲定。
比如当今皇后的侄女、太子表妹顾如兰,就很合适。
结果,方才在书房内,谢西泠居然直言他的婚事无需旁人插手!
谢相怒不可遏,砸了好几只白玉瓷瓶,才渐渐顺过气。
不让谢西泠早日成婚也有弊端,这不!眼下弊端就显现出来了。
以谢西泠如今之权势手腕,便是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无力左右!
若换在早几年前,他羽翼未丰,自己也不会动怒。
正是因为清楚如今再无法掌控这个儿子,他今夜才会万分气恼!
谢相悔不当初,整场宴席下来,都再未给谢西泠一个好脸色。
偏偏将他气得咬牙切齿的好儿子,无事人一般,做事比他还绝,连往他的位置上多看一眼都不曾。
那孽障恨不能将后脑勺对向他!
明明往日里那小子再冷淡,至少也会在人前同他装装父慈子孝的模样,为他布上两道菜
谢相当然不知,谢西泠根本无意气他,而是心系着坐在宴席末尾的某人。
不过,若让他知晓,恐又是一场浇不灭的怒火。
晚宴之后,谢西泠避开众人,往季云芙身旁走。
另一边,季云芙正在听谢家二姐妹商榷,待会儿要不要去城墙上看烟火。
明日谢家二姑娘谢玉娇,那位她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小祖宗就要回谢府。几人还想趁她回来前,将新年欢快的气氛维持的久一些。
“而且我方才在宴上听二房的表姐说,那城楼脚下有一家酒铺,里面卖的屠苏酒别有一番风味。”谢挽月昨日喝酒喝得尽兴,眼下想起美酒,颇有几分食髓知味的感觉。
“今日初一,怎能不喝上一杯屠苏酒呢?”
季云芙不知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走不走?”谢挽月推推季云芙,又转过身拱拱谢玉墨,“走不走!”
二人再不答应她,她俨然就要急了。
季云芙忍俊不禁,应声道:“走走走!你就这般馋?”
谢玉墨也配合地点头,“我也去,不过提前说好了,我可不陪你喝那屠苏酒,我就是想站在城墙上看看烟火。”
闻言,季云芙同时启唇,“我也”
“诶!”谢挽月及时将她的话打住,“阿云,玉墨不陪我也就算了,她身子不好,饮不得酒,你可不能不陪我啊!”
季云芙有口难言,全因谢挽月将她的嘴捂得死死的。
谢挽月:“就尝尝。”她竖起一根手指,同季云芙撒娇道:“就一杯,好阿云,你就应我吧。”
季云芙遭不住她这幅模样,妥协道:“好,就一杯。待会儿我们是去外头,可不像昨日在府里。”
“我省得。”谢挽月说,“不会再喝醉的!”
季云芙脸一烫,接话道:“那说好了,你可别食言。”
“决不食言!”谢挽月保证道,她亲昵地挽着季云芙的手,将脑袋往她肩头蹭,“我们阿云可真好,不仅嘴软,心也软。”说着,她食指轻轻在她唇上点了下。
季云芙一愣,后知后觉被被人调戏了。等回过神来,谢挽月早已嬉皮笑脸跑出老远。
“挽月,小心!”
话音将落,已然还是迟了半分,谢挽月“嘭”地一声,撞在某人身上。
“谁?”谢挽月掐着腰站定,下一秒,在看到对方的脸后,瞬间将掐腰的动作改为谄媚的见礼,“是兄长呀。”
她捏着嗓子,装模作样,理了理跑乱的鬓发。
季云芙也朝来人见礼。
谢西泠微微颔首,同三人问话,视线却只落在季云芙脸上,“要出府?”
三人齐齐点头。
谢西泠没再说什么,只道:“今日街上人多,你们出去时多带几个侍卫。”
三人应是,同谢西泠告辞。
走出两步,季云芙脚步忽而一顿,她松开同两人挽着的手,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同表叔说,你们先去后院门口等我,我去去就来。”
“那你记得快些!”
“好。”说完,季云芙提着裙子往谢西泠方才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见到人影,她出声唤道:“表叔,等等。”
谢西泠脚步一顿,循着声音回头。
“你慢些,不着急。”他下意识朝她伸手,见她已然站稳,又不动声色将手收回,垂在腰后。
“怎么了?”谢西泠问她。
季云芙喘匀气,垂着眼不敢看他,羞赧地回道:“就是昨日”
谢西泠耐心等她说完。不由自主将视线落在她饱满的唇上。
他想起谢挽月的话,不仅嘴软,心也软。
“昨日我吃醉了酒,冒犯了表叔,还望表叔见谅。”季云芙一鼓作气完,紧张地捏了下袖口。
醉后失仪,还是对着自己的长辈失仪,着实令人羞愧欲死。
沉默的间隙,就像面临一场审判。
然而,没有预想中的宽慰,也没有问责,而是等来一道——忍俊不禁的轻笑。
额前发丝被人轻轻揉了下,力度温柔克制,甚至都没有触碰到她额前的皮肤。
随之而来的,是谢西泠温柔低沉的话音,“云芙,你同我不必如此客气。你平日有些太过”说到这里,他敛眉顿了片刻,似在琢磨如何描述更为恰当。
半晌,他将未尽之词补上,“太过拘谨。”
“不累么?”谢西泠缓声道:“这是在家中,而我亦不是外人。”
“云芙,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做回你自己。”
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的气息,像是诱哄,“不信你可以试试。”
季云芙忽地仰头看他,分明是冬日,却好像听到蝉鸣,继而蛛丝结成的网落在睫上,很细微的触感,但让人难以忽视。
太细了,捉不住,拂不掉,也逃不了。
她听到自己很轻的应声,近乎呓语。
然后,对方复又抬手,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发。
这次她的感觉更为明显,踏实而有力,温柔且厚重。
一直到她站在城墙上,眼前炸开璀璨的烟火,她都没能回神。
相信和信任是不同的。
她相信谢西泠,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同时,她不敢将后背交付与任何人,怕稍一松懈,留给她的就是万丈深渊。
季家教会了她成长,让她明白一条道理,便是骨肉至亲,也未必会永远爱你护你,将你捧在手心。
人活于世,所能依靠的,或许只有自己。
所以,她将自己藏在茧里。
前十四年,她活得太过顺风顺水,少女不知愁滋味,更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变得谨慎小心。
后三年,她寄人篱下,学会了察言观色,而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与一个人的约定,想着就算季家覆灭,日后他能来娶她,她仍然能再有一个家。
有一个,她不用再强撑,不用再伪装,不用再隐忍,肆意地做回自己的归宿。
可是那人负了她。
她又成了孤单一人,不知归处,也望不到前路。
而如今,便是被人辜负,她也失了勇气,不敢同负心人多说一句重话。
她早变得不像她。
无所依,无所靠,又能指望她的底气从何而来?
她自以为伪装的很好,毕竟就连与她青梅竹马十多年的人都没能发现端倪。
可方才
就在方才。
“美么,阿云。”
季云芙仰头,沐浴在温暖的烟火下。
“好美啊。”她说。
然后,眼角落下泪来。
如果是三年前的她看到,可能会觉得更美吧。
*
季云芙回到秋梨苑。
当她见到院中那个,明显为等待她而存在的人,那一瞬间的心情,很难用言语说清。
她想起幼年时,自己不过五岁,谢西泠十二,他被姑奶奶的人丢在季家门口。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面黄肌瘦如同乞儿,衣裳很旧,破烂不堪,连季家的下人都不会那么穿。
季家的小霸王,如何会允许自己未曾蒙面的小表叔在自己的地盘上受欺负,于是她龇牙咧嘴,呵退了一众对他投以鄙夷目光的下人,牵着他脏兮兮干瘪的小手,走进自己漂亮的小院。
她用香香的帕子帮他净手,同父亲撒娇,执意要让这位小表叔住在自己隔壁小院。
后来无数个夜里,她担心他在书堂受了委屈无人说,便偷偷溜出去,跑到他的院门口坐着等他。
此刻秋梨苑的院中没有下人,应是他亲手扫净了门前雪。
“回来了?”
季云芙想平静的应他,但开口时,嗓音是难以控制的颤。
难过,是在心头偷偷下的一场雪。
大雪漫山之际,积雪压断陈旧的枯枝,终有一场雪崩会落下。
这一切,也只有在乎的人能看见。
他看你,不仅是你,还有你眼底的委屈,心底的泪。
她想起那日在谢府门口同裴燃说,让他不要再纠缠时,他只觉得她狠心,却未曾想过,在此之前,她先剜了自己的心。
该有多难,才能以最轻松的语气说出诀别的话。
但人终究是人,是人便无法隐藏起她的七情六欲,咳嗽时,你躲在被子里也会有轻微声响,只是你以为别人听不到。
季云芙往前走了几步,忽地蹲下身,双手掩面盖在泪水之上。
“别忍着,今日秋梨苑没有旁人。”谢西泠嗓音沙哑。
音落,面前少女的肩膀忽地剧烈抖动起来。
仿佛要将满腹委屈都哭干,她大声骂道:“他怎么能如此对我,他们裴家怎么能如此待我!”
“当初季家还在时,我祖母她们可曾嫌过他裴家是小门小户?便是仗着那场大火将定亲信物烧烬了,她余氏,居然居然想让我为妾!”
“我知她惯是个捧高踩低的,可哪知她竟这般厚颜无耻,欺我也就罢了,我季云芙并不是非他裴家不可,可他们为何还有脸上谢府同姑奶奶向我提亲!”
季云芙从来不是待一切都能淡然处之的人,谢西泠身上的冷静,她仅学会了表面功夫。
到底只是十七的姑娘,这般被欺辱,又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她脾气并不好,无非是清醒的知道,季家覆灭后,再无人可依,再不能任性而为,这才收敛了。
“还有那周子瑜,不过是仗着自己周家嫡女的身份,她有什么好得意的?”道她一句自轻自贱都绝非贬低她,这样的女子,竟妄想自己给她奉主母茶?
季云芙几乎气笑,回想那日,便不该拦着挽月,合该让挽月直接啐她脸上!
季云芙说完,长舒一口气,前所未有的痛快。
曾几何时,本是随心便能说出口的话,到如今,却要瞻前顾后,百般挣扎后才敢吐露心声。
地上的坑洼,是泪水打落的痕迹。
数九寒天,不过一息,就蒸发消散了。
“哭好了?”
季云芙没再端着,重重点头。
“那就起来,我有话同你说。”
季云芙仰头,视线落在那双干净有力的手上,犹豫不过一瞬,她将手覆上去,任对方施力将自己从地上拽起来。
“表叔要同我说什么?”她直白问道。
谢西泠牵着她的手,像是没察觉般,并未在第一时间松开。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周子瑜、余氏,亦或是裴燃,无非是借势欺你,怎么你就不懂得借势反击?”在这一点上,谢西泠是真的恼她,可又无法怪她,因为他明白她心中的顾虑。
季云芙心虚地低下头,小声道:“我一个孤女”她们都如此说
“你当我是死了么?”谢西泠忽地沉下脸,“还是你觉得,你叫我一声表叔便是白叫的,我谢西泠连你都护不住?”
季云芙蓦地抬头,呆呆的看向他,也忘了抽回自己的手。
先前谢西泠说过的话,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云芙,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做回你自己。”
——“不信你可以试试。”
可以试试么?
季云芙犹豫道:“那若我下次在外受了委屈,是不是可以”
“是。”
季云芙瞪圆了眼看他,她还没说是什么,他怎么就应了!
第25章 肌肤之亲
正月初二, 谢玉娇携夫婿回府,马车停在谢府正门外,侍卫丫鬟浩浩汤汤列成长队,几乎将整条街横贯拦截。
她穿一身大红色绣云团金线襦裙, 墨发挽成云髻, 簪孔雀尾镂空镶珠步摇, 行走间婀娜多姿、聘聘袅袅,发间珠翠晃动叮当作响。
在花园撞上同去给季氏问安的季云芙时,谢玉娇高傲地仰起下颌,目不斜视,从她面前越过。
两人前后脚进入紫竹苑。
季云芙知晓谢玉娇不待见她, 但她身为小辈,该讲的礼数却不能落。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见谢玉娇不搭理她,不自找没趣, 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不再说话。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功夫, 谢挽月与谢玉墨二人也相继进门。
谢玉娇仍旧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只在谢玉墨经过她身旁时稍稍侧目,却也没有站起身同她见礼的打算。
谢家三个女儿, 除去庶出的谢挽月外,按理说谢玉墨的身份应是最高,乃是谢相原配正妻的嫡长女, 但无奈她的生母过世,如今掌家的是季氏。谢玉娇作为季氏嫡女, 又与谢西泠一母同胞, 在家中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三人对视一眼,俨然对此习以为常, 只盼着待会儿同季氏问完安,早些散去。
“来了。”季氏由贴身丫鬟扶着走进暖阁,扫了几人一眼,便摆手让她们坐下,“今日咱们自家人,不讲究那些礼节,都坐着吧。”
饶是如此,几人仍规矩行了一礼,除了谢玉娇。
谢玉娇挤走丫鬟,亲昵地挽着季氏的手,随她坐在暖榻上。
“母亲,许久不见,玉娇好生想念母亲。”
母女二人说了一阵体己话,季氏才想起让丫鬟给几位姑娘奉茶。
“这庐山云雾还是你兄长前些日子送来的,陛下的赏赐,你尝尝可还合你的口味?”季氏慈爱的看着谢玉娇。
谢玉娇端起茶杯浅酌一口,“果真不愧是御赐之物,好茶!”
“你若喜欢,待会儿让人给你装上带回去。”季氏说,“反正我平日里也不喝这些,有你上次给娘送来的武夷茶就够了。”
谢玉娇闻言甜甜一笑。
季氏对谢玉娇的宠爱,便是她的亲生儿子谢西泠都比不上。
若非如此,想当初季氏还在做谢相的外室时,也不会只将谢玉娇一人带在身边,而将谢西泠送去江南,托季家帮着照看。
中午用过膳,季氏单独将谢玉娇叫到紫竹苑。
她盯着谢玉娇的肚子,无不担忧道:“还没动静?”
提起子嗣,谢玉娇也忧心不已,她与夫婿成婚两年有余,同房的次数也算频繁,偏偏就是腹中不见动静。
谢玉娇的夫婿乃是伯爵嫡子李煜,这两年她迟迟怀不上身孕,伯爵夫人已是动了心思要为李煜纳妾。
如今还未行动,无非是顾及谢玉娇背后的谢家,惧怕谢相与谢西泠。
但若今年仍不见动静,便是她再有娘家这座靠山,也无法撼动伯爵夫人为儿子纳妾的心思。
“母亲快别提了,想起这一出我就来气!我婆母因此事,在家中日日与我甩脸色,偏李煜也是个窝囊的,连替我说几句话都不敢,任由她整日欺负我!”
“竟有此事?”
“女儿也是瞎了眼,当初竟瞧上了他!”谢玉娇对李煜是一见钟情,翩翩公子赏花宴上一首七言,轻易就俘获少女一颗芳心,可婚后才知,男子皮相最是无用!
然而事到如今,就算追悔莫及,也晚了。
思及此,谢玉娇不免叹了口气。
“往事便不提了,倒是该好好盘算一下,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季氏劝她,眸中闪过一抹精光。
“还能如何,若我今年依旧怀不上身孕,我那婆婆定然要为夫君纳妾。”
“可有人选?”
谢玉娇摇了摇头,此事她不愿去想,自然未曾留心伯爵夫人的打算。
“好孩子,娘倒是有一主意。”
谢玉娇看她。
“若等她挑人,待妾室入府,于你而言便是掣肘,还不如你主动些,掌握先机,选一好掌握、好拿捏的人”
没等季氏说完,谢玉娇已先气红了眼,“母亲,你是想我主动帮夫君纳妾?”
“为娘还能害你不成?你可知那伯爵夫人会挑一个怎样的女子,若是个狐媚子,再将你夫君的宠爱分了去,你又没有子嗣,日后在伯爵府中如何立足?”季氏狠声,“既如此,还不如选一个咱们的人,牢牢捏在你手掌心里,还怕她能翻出天不成?”
谢玉娇虽心中不快,仔细一想,又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她咬着牙,怨声道:“那母亲可是已经替女儿想好了人选?”
能让季氏觉得容易拿捏的,谢玉娇心中隐隐有猜测。
“娇儿觉得,挽月那丫头如何?”
听到谢挽月的名字,不知为何,谢玉娇竟偷偷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季云芙。
想起那张清婉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的脸,她就觉得无比厌恶。
她当然不肯承认,是害怕以季云芙的容貌,会分走夫君的宠爱。
“挽月倒也合适”谢玉娇道:“可我记得去年她几次与人相看不成,兄长曾替她说话,允了她过几年再出嫁”
如今她们擅自做主谢挽月的婚事,会不会惹谢西泠不快?
季氏稍一犹豫,又觉得谢玉娇委实多虑,“想必你兄长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何时见他与家中姊妹亲近过?他哪有闲心去管你们的事。”便是谢玉娇这个嫡亲的妹妹,都不得他宠爱。
所以季氏并未将谢西泠的话放在心里,“他前些日子还说莫要让我再插手季云芙那丫头的婚事呢,你兄长便是心血来潮,随口而言罢了。”
闻言,谢玉娇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弯唇笑道:“对了母亲,我听闻裴家曾上门来同季云芙提亲,结果被赶出去了?”
“还不是你兄长的意思,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要我说,这门亲事实在无可挑剔。”
谢玉娇撇嘴,没接这话。
“云芙那丫头也不小了,既然与裴家的婚事不成,倒不如趁此机会,也为她挑上一合适人家。”谢玉娇说:“总不好让外人觉得,咱们谢家厚此薄彼,对季家遗孤不上心不是?”
季氏点了点头,显然同意谢玉娇的话。
谢玉娇:“女儿觉得,我夫君的堂弟就不错,如此一来,我们日后在伯爵府上,也算有个照应。”
伯爵嫡子的堂弟?虽不清楚那人样貌品性,但听着倒也体面,季氏点头,“那就按娇儿说得办。”
“此事交由我,母亲放心就是。”谢玉娇笑道,“等过几个月春日围猎的时候,我安排她们见一面。”
*
秋梨苑中,两人还不知自己的婚事已被人草草安排。
几人正打算趁着新年的红火气,去那传闻中的珍宝楼一观。
据说新年这几日,珍宝楼每日都会开设一场拍卖会,所谓拍卖,便是楼里出竞品,由价高者得。
这半年谢挽月的生意也算初探门道,她对生意场上的各式手段皆颇感新奇,如此有趣的贩卖形式,她自然想去一观。
但珍宝楼每日往来出入的,除去京中富户家的子弟,还有一些商贩买手,可谓是鱼龙混杂。且入珍宝阁还有进场费一说,定价不低,故而阻绝了几人想要多带几个府中侍卫的想法。
思来想去,季云芙想出一法子,方便几人低调出行掩人耳目。
“扮男装?”两人齐声。
“正是。”季云芙应。
说扮就办,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谢玉墨便着人从外面买回几身合适她们穿的男子行头。
几人分别换上,站在屋中打量彼此。若不开口,还真有几分英俊少年郎的味道。
三人带足银钱,悄悄从后门溜出府。
不远处,这一幕刚巧被谢玉娇的贴身丫鬟看见。
方才谢玉娇还在谋算,围猎上如何引季云芙与李煜堂弟李秦见上一面,最好不止是见面,能将二人婚事定下来最好。
她自然不担心李秦瞧不上季云芙,李秦那厮是个十足的纨绔,最好女色,有季云芙这般清逸美人在前,她不怕他不同意。
她怕的是季云芙那丫头出岔子,别看她平日里瞧着逆来顺受,受了刁难苛责也从不在意似的,其实她骨子里十分执拗,若是她不愿意嫁的人,便是出家做姑子,也绝不会轻易服从。
可她要是不嫁李秦,自己哪能有好戏看呢?等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便是她不想嫁也得嫁。
天知道,她先前以为季云芙要嫁给那风头正盛的裴公子时,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好在两人没成,自己这才有了机会左右她的婚事。
落在她手里,她一定要让她吃尽苦头!
谢玉娇连忙命人偷偷带话给李秦,约他珍宝楼相见。
*
珍宝楼之富丽恢弘,令人叹为观止。
它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据说整条街的所有商铺,都是珍宝楼幕后老板的产业。
作为收藏了全大晋六成以上奇珍异宝的地界,不仅藏家富户商人对此心向往之,更是网罗各种势力的一条暗网。
三人打扮已算贵气,但进入珍宝楼后,却瞬间变得无比朴素。
几人被领着在玄字三号房坐下,待侍从离开,谢挽月才敢小声感叹,“谁曾想,我们三人只是进一次这珍宝楼,还什么都没有买,就花出三十两银子!”
要知道,大晋的九品官员,年俸也不过百余两。
“可真是销金窟!”话落,谢挽月不欲坐着浪费银子,索性站起身在屋内四处打量起来。
珍宝楼内上下三层,分别为天地玄,她们所在的玄字房乃是楼中最末等的一层。
季云芙心中震惊也不小,指尖缓缓抚过桌上所铺的锦缎,“触感绵软,宛若云霞,金丝走线居然是云锦。”
谢挽月啧啧称奇,“不敢想,这珍宝楼背后的东家该得多有钱”
三人感叹一阵,连端茶的动作都变得谨慎不少。
今日来此只图开开眼界,都没有想要竞拍之物,故而,待竞拍开始后,几人便趁着楼下人少,去到正厅,欣赏满墙的珍宝玩物去了。
谢挽月立于其间,险些走不动道。
“我何时能有这一墙的宝贝?”她感慨道。
“你倒是真敢想。”
男子嗤笑一声,带着明显的揶揄。
“裴殊?你怎么在这里?”
裴殊?
季云芙觉得这名讳有几分耳熟,不由顺着谢挽月的声音看向来人。
对方一身绛紫色劲装,腰束墨色玉带,脚蹬云纹靴,眉眼间尽是桀骜不驯,气宇轩昂。
她隐约觉得此人面相熟悉,又一时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直到对方目光移到她脸上,沉稳一笑,唤道:“季姑娘。”
她想起来了,这人乃是裴燃二房的堂兄。挽月怎会认得此人,听二人语气,似乎还颇有几分熟稔。
季云芙朝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谢挽月像猜到她心中所想,附耳小声道:“阿云,此事我过后再同你细说。”
季云芙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一旁,裴殊笑道:“你今日怎么忽然想到要来珍宝楼,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谢挽月很轻地嗤了一声,“知会你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能替我三人交上进场费的三十两银子不成。”她实在对那三十两银子斤斤计较。可裴殊那厮,是个生意人,比她还吝啬!
“倒是不能。”裴殊道。
谢挽月偷摸翻了个白眼。
“但是免了你们的银子,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谢挽月猛地抬头看向他,眼里写满狐疑,“别告诉我,你裴家的生意竟做到了这珍宝楼!”那她可就要嫉妒疯了、羡慕疯了!
裴殊失笑?*? “裴家可没这个本事,自然我也没有。”
谢挽月毫不遮掩地瞥他一眼,而后“切”了声,就听他继续道:“不过我的确与珍宝楼的楼主,有几分交情。”
能与那神秘的楼主有交情,便足够令人惊讶了,毕竟许多权贵暗中想打听珍宝楼背后的主人是谁,都打听不到。
他不仅知道,还有几分交情。
裴殊是一个说话做事都极为内敛沉稳之人,能从他口中说出“几分”,实际上绝不会浅。
谢挽月难免被勾起小心思,但她没忘记今日还有同行的两位姐妹,她期期艾艾看了裴殊一眼,眸中欲望毫不掩饰,“裴殊,你且在这儿等我片刻,我同她们说两句话,再回来找你!”
裴殊失笑,应她,“好。”
谢挽月得他首肯,飞快跑回季云芙二人身边。
“阿云,你们二人若转累了,就先回玄字三号房等我,我待会回去寻你们。”
季云芙有些不放心,目光越过谢挽月,看向远处裴殊,“不然我们便在这里等你。”
谢挽月摆手,解释道:“阿云,你不用担心,裴殊他是兄长的人,况且,我与他已是旧相熟了。”
季云芙眸中露出惊讶。
不是因她与裴殊相熟,而是为着那句裴殊他是谢西泠的人。
“至于旁的,待我回府再同你说。”
季云芙心事重重,与谢玉墨回到玄字三号房。
等待谢挽月的功夫,两人点了两壶茶。
各自三盏下肚,对面谢玉墨忽地身子一轻,侧身晕了过去。
随即,季云芙也倒在桌案上。
推门声响起,伴随着一道熟悉的女音,“将右边那个抬走。”
等他回来之后,谢玉娇拍了拍身前男子,笑道:“堂弟,那你便带她去隔壁吧,可千万温柔些,莫要苛待了佳人。”
李秦阴恻恻一笑,贪婪的目光落在季云芙身上,几步上前,将人一把抱起扛在背上便往隔壁走。
须臾,房门再一次关上。
谢玉娇嘴边荡起一抹得逞的狞笑。
适才,二人茶水皆被放了药,不同的是,谢玉墨那杯是迷。药,而季云芙那杯却是情。药。
*
“人呢?”谢挽月同裴殊回到玄字三号房,推门而入,却不见二人人影。
两人坐下,谢挽月自顾自接道:“许是在楼里闲转。”
方才她抓着裴殊盘问半天,问的她口干舌燥,此刻见桌上摆了两壶茶,旁边还放着没用过的茶具,随手便捏起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谢挽月忽然感觉体内涌起一股燥热,她用手扇了扇风,依旧没有得到缓解。
她皱眉看向对面端坐着的裴殊,嘟囔道:“好热啊,裴殊,你帮我去把窗子打开。”
裴殊狐疑地看她一眼,没等开口,就见她红唇微启,忽地嘤。咛一声。
谢挽月同他对视,好奇怪,怎么突然便觉得,这讨厌的家伙变得面容清秀起来了。
裴殊正欲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恰在此时,门边一响,传来一道怒音,“登徒子,你要做什么?”
只见季云芙面露凶色,皱眉出现在门外。
第26章 窥探到他的心意
“住手!”季云芙死死盯着裴殊的手, 快步走上前,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把就将对方推开。
裴殊面上一愣,惊讶地抬眸瞥她一眼。这姑娘与传闻中的脾性, 大相径庭啊。
他稳住身形后失笑解释:“季姑娘误会了, 我并非要轻薄挽月, 而是觉得她”他斟酌措辞,“有几分古怪。”
季云芙并未因他三言两语便轻信,心里防备不减,走到谢挽月身边托住她不断扭动的身子,“挽月乖, 你听话别动,让我替你把把脉。”
她擅长医术在京中并非秘密,但裴殊仍是好奇的多看了两眼。
“季姑娘可要裴某帮忙?”裴殊主动道。
季云芙拧眉,而后开口:“若是方便, 裴公子可否帮忙打开窗户?”
“自然。”裴殊温和一笑, 从容起身,知道季云芙有意试探,乐得配合对方以证清白。
做完后, 他站在窗边未动,与她们保持一定距离,好让季云芙不那么防备他。
季云芙扫他一眼, 开诚布公道:“还望裴公子见谅,虽挽月道你二人相熟, 但方才发生之事我实在不得不防。”
裴殊表示理解。
把过脉, 季云芙眉头皱得更紧。谢玉娇在茶水中下药,她的确中了招, 只是情。药药效发作远没有迷药迅猛。
适才见对面谢玉墨晕倒,加之自己身上突然燥热无比,她便意识到古怪。
她不想打草惊蛇,干脆将计就计假意装昏。
实则早在倒下之时,偷偷取下束发的玉簪,以发簪的一头代替针杵,按压了几处穴位,在药效还未发作之际,就将其解了。
所以后来谢玉娇带人推开房门时,她清醒地听到了对方的全部阴谋。
谢玉娇今日偷偷尾随,并暗中给她们下药,为的就是方便她堂弟夺去她的清白。
幸而谢玉娇也知晓此事见不得人,唯恐被第三人知晓,故而今日是独自溜出府,并将她堂弟约在珍宝楼的,所以眼下楼内并无其他帮手。
饶是如此,季云芙也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有两人,其中一人还是男子,男女力量悬殊,若被对方发觉她并未着道,还洞察了他们的阴谋,谁知会不会将其逼到鱼死网破,
于是,一直等到谢玉娇离开,而她被谢玉娇称为堂弟的男子扛去隔壁后,季云芙才趁他不察,反手用藏在袖口的簪子猛地刺向他的睡穴,趁机逃出生天。
眼下谢挽月恰巧喝了她先前未喝完的茶水,药效彻底在体内发作,刚才用簪子扎穴位的方法,恐怕早就不足以帮她清除药性。
季云芙眉头皱得死紧,问裴殊现在能否找来一套针灸用的针。
若她没记错,先前裴殊似乎同挽月说过与楼主有几分交情
“可以。”裴殊点头,抬脚往门外走,“需不需要裴某着人去请你表叔?”
季云芙眸色一亮,感谢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事,方才谢玉娇的堂弟将玉墨抬到了隔壁另一间屋内,裴公子可否请人先将她送回去?”
“好。”裴殊从容一笑,转身退出房间,将门虚虚掩上。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重新回到玄字三号房,这次季云芙再看他,已没有了方才的防备。
裴殊递来一块由绳子捆着的牛皮包,解开之后,里面密密麻麻排列着数十根长针。
季云芙一直按着躁动不安的谢挽月,早已满头大汗,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对面的男子,“裴公子”
裴殊看她一眼,心领神会,走到旁边接过她怀里的谢挽月,“季姑娘安心施针,我帮你看顾她,让她莫要乱动。”
“多谢。”季云芙颔首,快速用袖口拭去额头的汗,长呼一口气冷静下来后,从手边牛皮上取下一根毫针。
她的手极稳,落针时不见丝毫迟疑,转眼,便在谢挽月一侧手臂上扎满了针。
休息的空挡,抬眸随意扫了眼,却被面前两人过分亲昵的姿态惊得一怔。
她方才施针太过专注,以至于全然没有留意谢挽月的动作,再抬头,就见她正一只手抱着裴殊的脖颈,脑袋不住地往他身前蹭。
偏那裴殊,坐得稳如泰山,虽一手按住了谢挽月受针的右手,却对她的其他动作,全然不加干预。
此时发现季云芙瞪他,依旧八风不动,甚至还无奈地扯了下唇,找了个令人难以反驳的借口,“季姑娘,在下也只有两只手,对待挽月姑娘,总不能太过粗鲁,将人直接绑起来不是?”
说着,他还以示清白地稍稍往后侧身,下一秒,就见怀中少女伴生藤一般,又一次倾身朝他贴了上去。
裴殊面露无奈,季云芙却脸色更沉,她冷声道:“换她的另一只手。”
裴殊笑笑,配合地挽起谢挽月另一条手臂上的衣袖。
从季云芙的角度看,对面男子几乎将少女圈在怀里,姿态亲昵,与拥抱无异!
她的脸霎时一红,分不清有几分羞几分恼,不敢乱想,唯有加快手中施针的动作。
“好了。”季云芙落下最后一根针,她抬眸警告地看向裴殊,“你可以放手了!”
裴殊乖觉抬起双手,谢挽月刚刚昏睡过去,此时失去依靠,顺势仰头倒在他怀里,头靠在裴殊胸前。
季云芙瞧见这一幕,几乎气红了眼,这裴殊怎能如此厚颜无耻,亏她记着他先前曾帮她解围,还以为他是裴家少有的稳重可靠之人。
谁知,竟是个心怀不轨的!
“季姑娘一直瞪在下,倒是让人心生不安,既然姑娘已经施完针,若不然,你我二人再换一下位子?”裴殊问。
季云芙瞪他更狠,谢挽月如今好不容易睡着不再折腾,两条手臂皆布满了针,他明知此刻不是移动她的时机,还如此发问,依她所见,此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挽月怎会同这黑心肠的人相熟,她事后定要好好问问。
季云芙冷冷剜他一眼,后者一副自若从容的模样,丝毫不受她影响。
过了会儿,屋内摇铃一响,象征着今日的拍卖即将步入尾声,却也同时走向高。潮。
季云芙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起头看向对面之人。
“铃响是不是说,拍品仅剩最后三件?”她记得先前挽月同她提起过,珍宝楼每日最后三件藏品竞拍异常激烈,为保证交易公平,还会向当日楼内所有客人透露得主所在房间的序号。
如他们所在乃是玄字三号房。
当然,也有得主会直接表明身份,借此给其余竞争者施压方便拍得珍宝,或之后将珍宝二次出手。
至于得到珍宝后是选择出手,还是借机同想要搭线之人牵头联系,那便因人而异了。
裴殊点了点头,问季云芙可是有想要竞拍之物。
季云芙摇头否认,却道:“下一件,我想参与竞拍。”
裴殊愣了一瞬,笑道:“最后三件珍宝,价钱可都不低。”
季云芙掐了下手心,坚持道:“拍!”
她的目的并不在珍宝上,而是想借珍宝楼,让竞主为自己和挽月她们做个见证。
否则,若他日有人诋毁她们几人的名声,咬定那登徒子和她在屋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也是百口莫辩。
裴殊不明她意欲何为,但还是教了她竞拍之法。
屋内墙边有两条细绳,一条前端系着方才的响铃,尾端没入墙内洞中,另一条则恰恰相反,前端空无一物,只有一条绳穗,尾端同样没入墙内,但裴殊说,这条绳子的另一端直通珍宝楼的竞拍处。
屋内人抽拽绳子,致楼下铃响,就代表着房中客人意欲参与竞拍。
而后每摇一次,都代表着加价,加价银两,经由屋内的暗格传递。
于是,在下一次竞拍开始后,季云芙果断拽动屋内绳穗。
竟拍处的侍从得信禀报道:“玄字三号房内客人参与本物竞拍。”
之后加价,季云芙又接连跟了几次,与另几间房内的竞拍者将价格咬得很近。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暗格里掉下一张纸条。
裴殊提醒她:“季姑娘,你不妨先打开纸条瞧瞧。”
季云点头,看清纸条上的字后,将其交给裴殊,问他:“若我也想如此做,是不是如法炮制,写一张纸条扔进暗格即可?”
裴殊应是,垂眸扫了那纸条上的字迹一眼——“天字四号房,国公府贵客。”
末尾是两个名字,应是国公府上两位公子的名讳。
季云芙拿起桌案上的笔,蘸了墨,写好纸条,将它塞进暗格中。
裴殊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不由上下打量季云芙一眼,目光落在她今日的男子装扮上,又不太确定。
便问道:“季姑娘写了什么?”
“没写什么具体的,只透露了这间屋里的,是谢府的三位姑娘。”
裴殊闻言不由轻笑一声,“此般行径,倒是与季姑娘来珍宝楼前想低调行事的想法大相径庭。”
“来之前我也未曾料到,今日会遇上突发情况,随机应变罢了。”
裴殊弯唇,没再说话。
不消片刻,加价的铃声果然停了,季云芙顺利得到倒数第三件拍品。
竟拍处落锤,道是:“玄字三号房客人拍得千年灵芝一颗。”
侍从交头接耳了几句玄字三号房的客人有何来头,有人小声说屋内三位乃是谢府上的姑娘,今日乔装打扮来此,估计是玩心大发。
其余人听后,了然点头,又继续为下一件珍宝的竞拍忙碌起来。
季云芙依照裴殊教她的法子,通过暗格联系上那位在天字四号房的客人,约对方一见。
她估摸着时间取下谢挽月双手的针,重新放回牛皮包里,门刚好被叩响。
她示意裴殊将挽月扶到屋内的屏风后,让他也一并在后面待着,莫要出声。
裴殊照做,抱着谢挽月坐在屏风后面。
见他二人坐好,季云芙起身打开房门。
屋外站着两个清隽公子,在看到开门之人后稍稍一愣,眉眼间忍不住露出几分惊艳之色,很快恢复如常,随季云芙走进屋里,在桌子的两侧落座。
二人目光在远处屏风上的人影上稍顿,其中一人笑道:“她们是”
“烦请公子见谅,家中两位姑娘身份贵重,不太方便露面。”
高门大户的女子如此行径,倒是不令人意外。
两人重新看向季云芙,笑着开口,直言道:“请问该如何称呼?”
“她们二人自是姓谢,我姓季,不瞒二位,称我季姑娘就好。”
“在下姓张。”季云芙虽做男子打扮,但细看之下不难发现是女子,实在是她的容貌过于清婉昳丽,压根藏不住。
张公子直接道明来意,“方才那株灵芝,不知季姑娘可否割爱?”
既玄字三号房内客人有意与他们商榷,便是此事有机会谈,而对方之所以如此做,无非是想着借机缘与他们见上一面罢了。
至于对方所求为何,二人便不知晓了。他们印象中,不论是与谢家,亦或是谢家这几位姑娘,都无交集。
所以此番前来,多少还是有些摸不清头脑。
季云芙说出早就想好的措辞,道:“我听闻张大公子墨宝一字千金,但坊间难得一见,更是万金难求,所以”
张公子闻言先是一愣,继而爽朗笑道:“原是如此,好说,待在下回府之后,便现书一张,着人送去谢府。”
稍顿,他又道:“那”
“灵芝待会就让人直接送去天字四号房。”
对方抱臂,“多谢。”
季云芙弯唇一笑。
张公子看的一愣,耳尖不由红了几分,“那在下与舍弟就不多打扰了。”
正在二人意欲起身道别之际,隔壁屋内忽地传来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
在场几人俱是一愣,还是张公子先反应过来,面露嫌恶之色,忍不住骂道:“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有伤风化。”
季云芙抿着唇,没说话,眼里的震惊之色不比任何人少。
她知道隔壁的男子是谁,故而越发不解,那人方才不是被自己弄晕了么?怎么此刻又醒了,还能与人行那档子事。
张公子见她不言语,只当小姑娘家面皮薄,主动道:“季姑娘若不嫌弃,可与两位谢姑娘随我们回天字四号房,也不必受这般乌糟辱了耳朵。”
季云芙脸色苍白,不知在想什么,艰难地挤出一抹笑,谢了二人好意,“我们三人不便在楼中多待,这就打算直接回府了。”
隔壁声音愈发高亢,张公子一边皱眉,一边回道:“如此也好,那在下就不留姑娘了。”
季云芙起身行礼,送二人离开。
两人走后,她同裴殊将谢挽月从屏风后扶了出来。
裴殊见她脸色不对劲,试探问道:“隔壁之人”
“正是方才意欲轻薄我的男子,我趁他昏迷,就直接离开了。”
“那现在是”
季云芙摇头,她也不确定隔壁究竟发生了何事,只从声音判断,是一男一女在行苟且之事。
“我离开时,闻到屋内点着助。情。香”季云芙咬唇,“我便是趁那人背过身子弯腰点香之际,从后面偷袭了他。”
“会不会是设计你的那人,估摸着时辰差不多,这才折返回来,想捉你一个现行借此机会拿捏住你?结果刚巧撞上中了催情香的登徒子醒来,自食恶果了?”
“或许吧。”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她总感觉今日这是,还有第三方人在场,而谢玉娇不过也是那人的棋子罢了。
裴殊不作他想,只觉得恶人自有恶报,多行不义必自毙。设计之人见火候差不多,专程折返回来欣赏成果,却糟自己的毒计反噬,又能怪得了谁?
可季云芙却忍不住想到更深一层,倒不是她同情害她的谢玉娇。她也觉得眼下一切皆是她自食恶果,怪不得旁人,可不论如何,她终究是谢西泠的妹妹
再者,此事若传扬出去,让旁人知晓那屋内人是谁,于谢家她们几个未出阁的姑娘而言,绝非一件幸事。
事到如今,季云芙真是忍不住在心底痛骂谢玉娇愚不可及!
怎就能想出毁她清白名声这样的歹毒计谋,难道是吃准她事后不敢声张?只能生生吃下这口哑巴亏,嫁人了事?
好在她方才警惕谢玉娇留有后手,怕事有万一,唯恐今日之事掀起流言蜚语,辱没到她和挽月、玉墨的名声。
故而才专程借珍宝楼,自证清白。
无论如何,有了珍宝楼和国公府两位公子的见证,就算后续有任何不利于她们的谣言,她们也好自证清白。
谁曾想,如今倒是不必担心谢玉娇会有后招,却又发生了这等事。
季云芙苦恼地攥紧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想应对之策。
半晌,她抬眸问裴殊,“裴公子,你可有法子帮忙将隔壁隔壁之事,遮掩一二?”
否则以那两人中迷香后越演越烈、不知收敛为何物的趋势,只怕整层楼都要听到。
她谢玉娇一人毁了名声是小,谢家女失德的名声泄出去,连累到她们,岂不是将所有人都逼上绝路!
裴殊让季云芙接手扶住谢挽月,“我去同楼中管事打声招呼,让他想法子遣散楼里的客人。”
季云芙连声道谢。
恰在此时,房门被人推开。
季云芙循声望去,看到一抹熟悉的人影,当即鼻尖一酸,起身往那人身边迎。
“表叔。”她言语间的依赖与信任,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
却引得裴殊颇为好奇地抬眸望了二人一眼。
谢西泠同时也在看他,但他眉目冷淡,让人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怎么了?”话音将落,隔壁响起一声高亢的喘声,此时她们正站在门边,身后房门还未阖上,因此这声音落入耳朵里,越发清晰。
谢西泠眉头一皱,猛地反手将门阖上,试图隔开那不堪入耳的声响,却只是杯水车薪。
他面露愠色,牵手将季云芙往屋里带,待人坐下后,将手捂在她的耳朵上,冷声道:“别听,脏。”
季云芙心中乱得很,也就没在意谢西泠的动作,反而是对面裴殊,若有所思睨了两人一眼。
下一秒,就被谢西泠以目光警告,冷冷瞪了回去。
裴殊霎时哑然,叹声道:“不必捂了,方才在大人来之前,那声音已响了半盏茶的功夫,我正准备出门去同楼内管事料理此事。”
谢西泠横眉一挑,沉声道:“那你还不快去?”
“那你妹妹”他抬手握了下谢挽月的肩膀,将人从自己怀里往外推了半分。
季云芙闻言,欲起身去对面继续扶着谢挽月,却被谢西泠按着肩膀重新在他身侧坐下。
“不用。”谢西泠对她说,而后目光看向裴殊,“屏风后面不是有一张长榻,你将人抱去那里。”
裴殊盯他半晌,意有所指道:“大人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待自家妹妹都这般冷淡。”
谢西泠闻言再度冷冷扫他一眼,后者霎时噤声。
待裴殊出去后,他侧身同季云芙道:“来的路上,裴殊的人已经同我说了此事。云芙放心,表叔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别看他面上冷静,实际心思如何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所在乎之人,唯有一个季云芙。今日发生之事,他简直不敢深思,若季云芙未能机敏逃脱,他又该如何。
若她真被人轻薄,今日在这房内的,除了活人外,怕是要多出两具死尸。
季云芙却不知他心中所想。
表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他只听闻今日谢玉娇陷害她在前,却不知此时隔壁屋中发出秽乱不堪声响的,便是他嫡亲的妹妹。
就算表叔待她再好,她也没那自信,会觉得谢西泠心中,她能比他嫡亲的妹妹更重要。
季云芙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偏谢西泠以为她后怕,愈发温柔的和声安慰起她。
她更不敢看去他的眼睛,难过地快要哽咽。
死死咬了下唇畔,惨白着脸开口道:“表叔,隔壁隔壁的女子,可能是谢玉娇。”
谢西泠忽地一顿,视线垂落,不知在想什么。
季云芙如坐针毡,紧张地攥紧自己的手指,细嫩的指尖,被她用力捏地青白。
她听身侧发出很轻一声叹息。
紧接着,手被人攥住,男子修长的指骨稍施巧劲儿,就卸去了她捏着自己的力道。
季云芙深吸一口气,难以道明的委屈缓缓溢出,“表叔”
“我知道了。”谢西泠回她,声音淡到难以辨别他此刻的情绪,“此事交由我处理。”
然后,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玉佩,放进她颤抖的掌心。
“先前答应过你的,可能有些迟”
手心玉佩正是不慎丢失,又被裴燃捡去的那块。
季云芙先前还想着,表叔应是早将此事忘了。毕竟自拒了裴家婚事之后,她就再未见过裴燃。而那日发生太多事,以至于连她自己都忘记将玉佩要回。
她以为裴燃离京,这块玉佩自然要不了了之,可表叔却记得。
不仅记得,还将玉佩拿了回来。
掌心玉佩温凉,似乎还沾染着男子指腹的温度,那丝暖意缓缓流淌至她的掌心,悄无声息,渗进她跳动的血液中。
她听到,那是心跳的音律,强而有力。
季云芙不无感动地抬头,“不迟”
下一秒,撞上谢西泠的目光,却忽地一愣。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珍宝楼,只记得表叔将她送上马车前,同她说的那句,“云芙,你无需试探你在我心中的份量。”
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直白到令季云芙忘记呼吸,瞬间失语。
她愣愣看向他。
“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一瞬间,她仿佛被他眼底的情绪烫到。
她不敢去想,只觉得每一丝不可言说的情绪都是亵渎。
她慌忙钻进车厢,不敢再回忆。
第27章 表叔怎么会喜欢她
回到秋梨苑后, 季云芙用凉水净过面,坐在镜前,看着镜中人略带薄红的脸,慢慢摇头。
不对, 她怎么敢如此去想谢西泠。
对方可是她的表叔, 是她在这世上最敬重之人。
连方才身陷危险时, 她都不曾有如此慌乱的感觉。
此时回想起谢西泠看她的眼神,四肢百骸连同血脉,都在颤。
太吓人了!
一定是今晚药效影响心智,她才会生出那般大逆不道的错觉。
一定是这样!
季云芙寻到缘由,手按在胸口, 紧绷的思绪逐渐回归平静。
绿岑不知自家姑娘外出一趟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见夜色浓郁,该到她平日里上床休息的时辰,今日却迟迟不见其更衣。
反而坐在窗下的长榻上, 频频往院子里瞧, 好似在等什么人。
“姑娘还不歇息?”绿岑忍不住问。
话音将落,就听院内传出声响。季云芙随之起身往门外走,院外的小丫鬟急匆匆叩门进来, “姑娘,夫人身边的香莲姐姐请你去紫竹苑一趟。”
绿岑尚且不明所以,季云芙已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姑娘。”
“绿岑, 你今日不必跟着。”季云芙回身嘱咐,“今夜谁也不准离开秋梨苑。”
院内丫鬟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等人走后,绿岑一咬牙, 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身后小丫鬟追着问她:“绿岑姐姐,这么晚你是要去哪里,适才姑娘不是说,今晚不让我们离开秋梨苑么?”
绿岑没空同她们解释,只是心中的不安告诉她,今夜定然发生了一件大事。
若说如今府上还有什么人能救姑娘,那便只有大公子了。
谁知,绿岑人还没走到谢西泠院子,就被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谢九拦住了去路,对方双手抱臂,还算温和地同她道:“回去罢,眼下主子已在紫竹苑了,有主子在,你家姑娘自然无事。”
绿岑犹豫地抿了抿唇。
谢九重复道:“回去!”
*
另一边,紫竹苑内。
季云芙一路跟在香莲身后,前脚刚踏进紫竹苑,便听屋内传出一阵骇人的骂声。
而院子里则静悄悄的,平日伴在季氏左右的几个心腹大丫鬟,此时皆退守在院门外。
香莲将季云芙领进院子,便不再往前多踏一步,躬身同她道:“姑娘请自行进去吧。”
季云芙点了点头,越发肯定今日不带绿岑她们出来的决定没有错。
她在门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后,正欲抬手叩响房门,就听屋内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音。
随及,响起“啪”地一道掌掴声。
季云芙先是一愣,而后抬手叩响房门。
连敲数声之后,屋内才忽地静下来,“谁?”
“回姑奶奶,是我。”
“进来吧。”
季氏的声音带了明显怒色,就算隔着门,季云芙也听得一清二楚。
她早有准备,因而并不意外。
她闭了闭眼,推门走进去。
屋里,谢玉娇跪在正中央的地上,季氏则站在谢西泠面前,两人周围气势剑拔弩张。
谢西泠脚下,是季氏砸碎的杯盏。
从三人间隔的距离推测,足可见方才那道掌掴,落在的是谢西泠的脸上,而非谢玉娇!
“你来得正好,在那杵着做什么,还不跪下!”季氏恨毒的目光落在季云芙脸上。
季云芙掐着手心,第一次没顺从地依季氏的话照做,她的目光垂落在满是狼藉的地上,一动不动,脊背笔直。
“阿云不知何错之有,为何要跪。”
音落,四周忽地寂静一瞬。
随及而来的,是不远处谢玉娇的连声咒骂,“好你个贱人,还说不知母亲为何罚你跪?”
“不知。”
谢玉娇恨不得冲上前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到地上,再划画她那张虚伪的脸。
“你敢说今夜在珍宝楼,不是有意害我?”
“不是。”季云芙依旧不卑不亢。
“不是?”谢玉娇跌跌撞撞刚想起身扑过去,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冷沉的男音。
“谢玉娇,我还没让你起来。”
“哥!”
“不要叫我。”谢西泠冷冷道。
“你是怎么同你妹妹说话的,谢西泠,难道你没有心肝儿么!”季氏怒不可遏,猛地抬手,又一巴掌就要往谢西泠脸上落。
季云芙脚尖一动,还未迈开步子,便看谢西泠已经稳稳地扼住了季氏的手腕。
他侧眸瞥过去。
季氏手腕一抖,强撑着别过脸,口中却怨怼地说道:“你糊涂啊,玉娇她才是你的亲妹妹,如今她受了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怎能去袒护旁人?”
正在这时,又响起一道叩门声,“母亲?”
挽月也来了?
季氏让她进来,趁机挣脱谢西泠的桎梏,揉着手腕坐在榻上。
谢西泠看着站在门边的两人,冷声质问:“谁让她们来的?”
季氏被他的态度吓得一愣,强撑着咬牙喊了一句,“我!”
“是我命人将她们带来的,如何?谢西泠,难不成你如今还要问你母亲的罪?”
谢西泠忽地冷笑一声,“母亲是嫌今日之事闹得还不够大?”
“当然不是,只是”
“只是什么?”谢西泠反问,“还是说,谢玉娇究竟什么品性,母亲当真不知?”
“你怎可如此说你妹妹!”季氏瞪大了眼睛。
可话说回来,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先前谢玉娇才说想要撮合季云芙与李秦,后脚她便同人躺到了一张榻上。
季氏自然了解谢玉娇的品性,她这个女儿虽然蠢笨,却不至于会看上李秦那厮。
不过她也心知肚明,晓得谢玉娇并非如她哭诉的那般委屈无辜——道是糟了季云芙那丫头的坑害。
但玉娇是她的亲生女儿,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如何做?难不成要承认是自己的女儿品行不端、害人在先,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将自己坑了?
再开口时,季氏的语气明显多了几分心虚,“玉娇她,她分明也是着了别人的道。”
“着了别人的道?”谢西泠嗤笑一声,阴冷的目光落在谢玉娇脸上,“你是如此说的?”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不同于季氏,谢玉娇是打心底认为,一切都是季云芙害了她。她丝毫不觉得是自己有错在先,才阴差阳错自食恶果。
谢西泠冷冷收回目光,眸中嫌恶,似觉得多瞧她一眼都脏。
谢玉娇被他的目光刺痛,身子一抖,更在心中恨上了季云芙。
都怪季云芙,若非她惯会装可怜,自己嫡亲的兄长怎会将胳膊肘往外拐?
她心知倚靠谢西泠无望,便又将目光落在季氏身上,“母亲”
这一眼,便让季氏心疼坏了。
刚想上前将人扶起来,却听谢西泠冷声道:“如果不是她有意设计在先,那李秦又怎会出现在珍宝楼?母亲就算心疼她,也不该?*? 想着让旁人抗罪。”
季氏脸色一白,一股被人戳穿心思的难堪当即浮在面上。
“况且,母亲现在做这些又有何用?倒不如想想该如何面对伯爵府一家。”
季氏闻言,霎时晃了,“不能,此事绝不能让伯爵府的人知晓啊!”
谢玉娇也怕了,跪着爬到谢西泠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嚷道:“哥哥,此事若被我婆家知晓,我那婆母定会叫夫君休了我的,李煜他他也定会因此与我心生隔阂。”
谢西泠却没有看她,冷冷拂去她抱着自己的手,“事到如今,你以为此事还能瞒得住?”
“为何不能?”谢玉娇说:“只要那两个死丫头不说”
“你以为,你衣衫褴褛被府中下人从珍宝楼扶出来,她们能不知晓你身上发生了何事?”
谢西泠的目光犹如一柄锋利的剑,轻易就将谢玉娇身上最后一层遮羞布搅碎。
谢玉娇陡然挫败,痛哭哀嚎起来,下一秒不知想到什么,目光陡然变得阴毒无比,“不,不对,就算被几个下人知晓又何妨,她们不过是我谢家的一条狗,敢议论主子的事,便将她们通通杀了就是!”
“谢玉娇,你口中随意打杀的,可是十数条人命!”谢西泠提醒她,“其中还有从小陪你长大的,你的陪嫁丫鬟。”
谢玉娇面上闪过一丝迟疑,又很快被阴毒掩过,“我是主子,她们是下人,为保住我的清白和名声为主尽忠,这就是她们的命!”
谢西泠闻言冷笑一声,目光讽刺地看向身后早已说不出话的季氏。
“母亲可是认同她的所作所为?”
谢玉娇紧张地看向季氏,季氏一愣,犹豫半晌,狠狠咬了咬牙。
她起身推开房门,朝着院外扬声喊道:“香莲,传我的命,将今日那几个送二姑娘回府的下人通通绑起来!”
说完,她喉中一哽,心虚般倏地阖上房门。
回身,却是愤怒地瞪向谢西泠,“这下你满意了?”
“母亲何出此言?”谢西泠像是真的不解,“打杀下人的说法是谢玉娇提的,下命将人捉起来的是母亲您自己,为何却要问我可否满意?难不成母亲是在替我遮掩罪孽,才去杀人的?”
季氏冷不丁后退一步,看向对面谢西泠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
谢西泠给她浇上最后一盆冷水,“母亲能帮她堵上谢府下人的嘴,可能堵的上那李秦的嘴?”
一语激起千层浪,谢玉娇猛地反应过来,“哥哥,我求你了,你救救我,我真的不能被休啊。”
谢西泠俯身,屈膝半蹲,缓缓抬手,捏住谢玉娇的下颌,“现在知道怕了?”
“知道了,玉娇知道了,求哥哥救我。”
“你也是女子,既知晓名节之重要,又为何会坑害旁人?”谢西泠指骨用力,那力道,险些让谢玉娇觉得自己眼前这位肃来冷淡的兄长,会一气之下将她的下颌生生捏碎。
她在他眸中看到了杀意。
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谢玉娇不懂,兄长并非盲目正直的人,她也不觉得是自己的恶毒激怒了他。
诏狱是什么样的地方,谢西泠手中鲜血绝对不比任何人少,又怎会为区区几条性命至她于死地。
不是因为这些缘由。
都不是!
那便只剩下
季云芙。
对了,一定是因为她。
谢玉娇像是突然想起她的存在,挣扎从谢西泠手下逃走,踉跄爬到季云芙身前,再没了往日的高高在上,“季云芙,不,阿云,求你了,你帮我劝劝兄长,求他高抬贵手帮帮我。我千错万错,不该去害你,我知错了,你放心,我以后绝对待你和妹妹一般,我绝不敢再将你推给李秦那纨绔了。你不是想要一桩好亲事么,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便让夫君娶你如何?”
似是察觉季云芙眼底的厌恶,她连忙道:“你放心,我自不会委屈了你,不让你做妾,让你做平妻好不好?阿云,算我求你了,你便原谅我这一次吧,我只是一时糊涂啊。”
谢西泠抬眼看向季云芙。
后者似有所觉,扬起下颌,对着谢玉娇一字一句道:“我不愿意。”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谢家人。
不论是帮她求情,亦或是别的令人作呕的“补偿”,她都不愿意。
说出口的那一刻,远没有想象中艰难。
谢玉娇还想说什么,谢西泠已沉声命守在门外的暗卫将谢玉娇带了下去。
他的语气,极尽冷漠。
稍顿,他回身看向季云芙,“这里没有你和挽月的事,再有人传唤,你们都不必理会。”
他的话音很轻,但话语里的温柔却让人难以忽视。
季云芙站在他对面,需仰头才能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先前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来了
但她不愿多想。
只将目光落在他泛红的侧脸上,下颌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刮痕。
季云芙的心口像是被人扎了一下,她缓缓垂下眼,在即将转身之际,小声道:“表叔,伤口记得上药,不然要留疤的。”
第28章 表叔饮酒了?
两位姑娘提着灯笼, 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谢挽月意识浑浊,早已不记得今夜珍宝楼内发生了何事,若非季云芙亲口所说, 她都难以想象谢玉娇能做出这档子事儿。
“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季云芙轻声问。
谢挽月红着脸, 慢吞吞摇了摇头, 咬定自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尤其不记得裴殊那厮!
这话也并非作假,她醒来时就在自己屋里,而后又被季氏的丫鬟叫去了紫竹苑,她根本来不及去回忆。
眼下倒是想起一些模糊不清的碎片但她宁愿装作忘得一干二净。
因为,实在是太羞人了!
季云芙瞥她一眼, 压着唇角笑了下,问道:“那裴殊与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挽月登即跳脚,“都说了我不记得了!”
“我是想问,你何时竟与他相熟了。”
谢挽月:“”
她清了清嗓子, 道:“你记不记得去年母亲让我相看了好几位公子, 结果都不太尽如人意那事儿?”
季云芙点头。
“后来我不是求了兄长么,同他说我不愿着急嫁人,想学着做生意。”
季云芙印象中, 谢西泠说他不善此道,但是可以引荐另外一人给她。
“所以那人便是裴殊?”
“正是!”谢挽月说:“最初我也颇感意外,兄长竟与裴家二房的人有往来, 后来想到裴家与你的那一层关系,便不意外了。归根结底, 裴殊经营的都是裴家的生意, 大家族里同气连枝,兄长此举, 多半是为了你。只是他做事不爱宣扬,裴家众人只知前些年裴殊突然搭上了京城中的某条线,却不知那背后之人,便是兄长。”
“不过兄长不说也好,若非如此,又怎能看清他们大房众人的真面目!想必日后待他们知晓帮扶裴家生意的京中大官乃是兄长,那余氏定要将肠子都悔青了!”
季云芙心中忽然酸涩,像食了一颗青梅子,酸涩过后,余味又成了沁人心脾的甜。
她倒觉得未必是表叔做事低调,而是他对裴燃脾性亦有几分了解,知晓他好面子,自尊心极强,这才有意瞒下,为的是让裴燃待她能全凭本心,不掺杂任何旁的利益牵扯。
但谁又能想到,她与裴家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至于,我为何一直没有同你提起与裴殊相识”
季云芙抬眸看她。
“一开始,是觉得以你与裴家的关系,自不必我刻意提起。但后来阴差阳错的,倒让人开不了口了。”
季云芙释怀地摇摇头,明白她是担心自己经由裴殊想起裴燃,“没关系,已经过去了。”
谢挽月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起今晚的始作俑者谢玉娇,不由骂道:“平日瞧着谢玉娇,也不过是骄纵跋扈了些,谁能想到,她这次几乎赌上自家姐妹的清誉,委实蠢透了!”
季云芙稍怔,不知想起什么,淡声道:“总觉得这件事,似乎没这么简单。”
*
第二日清晨,还没等谢西泠将谢玉娇送回伯爵府主动认罪,李煜便不知从何处听闻消息,带了一众人,主动找上门来。
同他告密的自然不会是那个跪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李秦。
李秦巴不得这件事烂在所有人肚子里,也好过他日后在伯爵府过不下去!
李煜气极,扬言要以谢玉娇与人私通的名义,将她休弃。
但是碍于谢家的脸面,最后不得不随意改了一个别的由头,但总归毫无商榷的余地,当场便将谢玉娇休了。
到底是谢家理亏,季氏连辩驳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谢玉娇更是哭得当场昏了过去。
这场闹剧,终是在季氏的人将昏迷不醒的谢玉娇带下去后,草草收了尾。
紫竹苑,季氏哭红了一双眼,她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就会落得如此地步。
她好好的女儿,就这么被休了?
然而不等她伤心,香莲急匆匆地跑进来,哭道:“夫人,二小姐二小姐她”
“玉娇她怎么了?”
“二小姐她方才醒来,得知自己已经被休,直接一头撞在了墙上,眼下彻底昏死过去了。”
季氏眼前一白,差点儿从榻上摔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身形,颤抖着手道:“那还等什么,还不快去寻大夫!”
“大公子已经命人去请大夫了。”
季氏闻言,稍稍松气,连忙伸手让香莲扶自己起来,“快,扶我去看看玉娇。”
一个多时辰后,大夫离开,谢玉娇幽幽转醒。
她的命姑且算是保住了,只是这一撞,撞伤了脑袋,不仅将过往记忆彻底撞没了,更是令她如今的心智,倒退回了七八岁的幼童时期。
不过这对于谢玉娇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季氏心疼不已,待谢玉娇身子将养的好些,连夜乘坐马车,着人将她们送去了郊外的庄子上,说是要陪她静养一段时日。
说是去静养,实则更像是怕留在京中要面临数不清的流言蜚语,也怕谢相问责,这才连夜躲了出去。
而事实果如季氏所想,京城这地界哪还能有密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谢家女被伯爵府休弃这样的大事。
第二日,就有流言四起。
谢相如今年事已高,经此一事,一病不起,一连数日都没能上朝。
二女儿的婚事彻底废了,大女儿又是个病秧子不好许配人家,他心中越发坚定,要让谢西泠早些娶妻成家。
管他乐意与否,就算为了谢家声誉,他也得娶皇后的侄女。
待谢西泠的婚事一定,谁又还会记得她谢家二女儿的事。
但这件事他不打算直接告知谢西泠,他太了解这个儿子的性子,先前不过是在书房随意提起过一回,就引起了他的反感,若被他知晓自己有意操控两人相见,指不定他会如何给人难堪,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然而谢相到底还是不够了解谢西泠,三月初,京中便传出消息,皇后的侄女许配给了周家的嫡长子周子舒。
这件事于谢相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不仅是他,京中百官对此都颇感震惊。
周家与谢家一向立场中正,朝中党派之争早有多年,两家从不站队。但周家此举,无疑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宣告。
当晚,谢相将谢西泠叫到书房,无可避免地发泄了一场。
“你说,此事是不是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怎么我刚巧相中皇后的侄女,她转眼便与周家说亲了。”
谢西泠一脸平静,“父亲,我说过,我的婚事有我自己的考量,旁人谁都不能干预,就算是您,也不例外。”
“好,好一个就算我也不例外!”谢相猛地站起身,指着谢西泠的鼻子道:“你眼中可还有我这个父亲?”
“自然是有的。”
“那你便同我说说,你究竟有什么考量!”
“现在说来还为时过早。”谢西泠显然不欲谈起此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抛开个人私心不谈,我亦认为,娶皇后侄女,于谢家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
谢相皱眉,冷静下来,没了方才的气焰,“此话从何说起,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父亲难道不觉得,于乱世之中,太子之平庸、品性温良、优柔寡断,便是他登基的最大阻碍?”
如今大晋内忧外患,谢西泠所言,他不是没有想过,可“圣心又岂是朝臣所能左右的。”
“不论旁的,且说这次周家突然站队,难道还不足矣说明一切?”谢相沉声,“连周家那老匹夫都瞧出来了,他日太子登基,乃是大势所趋,圣心所向!”
“是么?”谢西泠轻飘飘道:“父亲以为,周家拥立的乃是太子?”
谢相皱眉:“难道不是?”
谢西泠忽地轻笑一声,“我看未必。”
“父亲不必操之过急,最多半年,一切可见分晓。”谢西泠说:“届时您再操心儿子的婚事也不迟。”
谢相起初觉得,这只是谢西泠应付自己的权宜之计,但看他言辞凿凿,又不免心生怀疑。
也罢,左右不过再等半年而已,他又不是等不起!
谢相没再管他,而是道:“你对自己的婚事有打算姑且不急也就罢了,但家中姑娘的婚事却是耽搁不起,尤其眼下,又发生了娇儿那档子事”
稍顿,他继续道:“四月中旬的春日围猎,宗室、重臣子女皆会随行,今年便带上玉墨她们一起吧,对了,还有季家那孩子。”
*
听说今年春猎她们几个可以随行,谢挽月很是激动,季云芙开心之余,却有几分担忧谢玉墨的身子。
近来她咳疾愈发严重,如此奔波往返,只怕更是吃不消。
本想着若她觉得勉强,以身子不适推辞了就是,谁知谢玉墨对此行竟也颇为憧憬,无论如何都想去瞧上一瞧。
如此,倒让季云芙糊涂了。那春猎就这般有趣?
她于骑马射箭一道皆不擅长,故而想象不出各中乐趣。
只在看到绣娘送来的那身簇新骑装后,眼睛亮了亮。
也太漂亮了。
她平日打扮偏于温婉,鲜少有这般正式穿着骑装的机会。
甫一换上,盯着镜中英姿飒爽的女郎,纵使看惯自己的样貌,一时都有些移不开眼。
女子皆爱美,这话说得总没错。
她穿着久久不肯脱下,直觉该让谁看上一眼,但思来想去,没想到合适的人选。
如此行径,似也不符合她往日内敛沉静的做派,最终只得作罢。
*
四月中旬,花明柳媚,春山如黛。
转眼到了围猎这日,车队浩浩汤汤入了山。
季云芙同谢玉墨共乘一辆马车,谢挽月闲不住,骑马跟在谢家的马车旁。
谢玉墨一路上都在睡,但行路颠簸,她睡得并不安稳。
眉头紧皱,瞧得季云芙都止不住地心疼。
实在猜不透她这般难为自己,究竟是为的什么。
也是这段路程,让季云芙忍不住想,玉墨的身子愈发差了。
想起大夫的话,也不知她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
季云芙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睡得更舒服些,目光落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忍不住偷偷侧过脸,抹了抹泪。
抵达驻扎的营地之后,马车停了下来。
季云芙拾掇好情绪,轻轻唤醒谢玉墨。
两人依次从马车上下来,进了安排好的营帐。
围猎于第二日清晨开始,公主早早派人来传过话,让她们晚上好好休息,第二日一早便来接她们。
山里的夜空格外亮,虫鸣鸟嬉,无一不美,唯一的缺点便是,蚊虫多了些。
季云芙吃过晚膳,在营地周围溜弯消食,灯笼招蚊虫招得厉害,她瞧着离营地不远,索性将灯笼里的蜡烛熄了,乘着月光往回走。
“云芙。”
谢家众人,也只有谢西泠会如此唤她,旁人大多唤她阿云。
季云芙听到声音,脚步一顿,驻足摸黑四下张望起来。
眼前有虫子飞过,她挥手扇了扇。
不多时,面前的人影逐渐清晰。
“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谢西泠问她,目光往她熄灭的灯笼上一扫。
以为她的灯笼是不小心灭的,便从腰间摸火匣子。
“不用。”季云芙看出他意图,连忙扯了下他的袖子,“我嫌灯笼的光太招蚊虫,这才将它熄了。”
谢西泠稍一思索,将火匣子重新塞回腰间,“是我思虑不周了。”
他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继续提着,两人一言不发往回走。
夜里的山风夹杂着一股浓郁的水汽,清清凉凉,有草木泥土的芳香。
但这些气味远远压不住身侧传来的些许醇厚甜香,似乎是某种酒的味道。
季云芙默了一瞬,轻声问:“表叔方才饮酒了?”
谢西泠脚下步伐一顿,似耸动鼻尖嗅了嗅,“你若不喜欢,我下次便不饮了。”
她不解的看向他。
季云芙看不清他的神情,一切只是她的猜测。
第29章 尚未婚配
晚些时候, 季云芙回到帐子里,露在外面的小臂果然被蚊虫叮咬了好几处。
少女皮肤白皙,因而红肿更加明显。
她刚叹了口气,打算叫绿岑问问玉墨有没有带治疗蚊虫叮咬的药, 就听她掀开帘子探身进来道:“姑娘, 大公子来了。”
若换作以前, 她绝对不会多想,但不知为何,听闻帐子外的人是谢西泠,她下意识便拂平袖口,将腕上的红包遮掩了住。
如此检查好仪容齐整合乎礼数, 这才起身让绿岑迎人进来。
“表叔。”季云芙行礼道。
“不必多礼。”谢西泠说,随后递给她一个瓷瓶和一枚香囊。
“这些都是驱蚊虫、防止叮咬的。香囊你可随时佩在身上,若已经被咬了,便抹上药膏。”
季云芙心下蕴藉, 故而越发恭敬, 连声道了好几次谢,才将东西收下。
然后,便没了下文。
她犹豫该不该留谢西泠喝一盏茶, 对方身为她的长辈,又如此记挂着她,她理应如此做。
长辈在晚辈帐中喝一盏茶, 还有丫鬟侍卫在场,不会有任何闲话。
可不知为何, 她就是别扭, 别扭到没有开口,反而暗暗期待着谢西泠快些离开。
连她也分辨不清, 自己为何突然这般莫名其妙。
谢西泠抬眸看她一眼,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哑声道:“天不早了,你早些有些休息吧。”
一瞬间,季云芙如释重负。
也不知是不是她面上的窃喜太过明显,以至于谢西泠若有所思看她一眼,张了张唇,似要说什么。
算了。
谢西泠收回目光,转身往帐外走。
行至帐前,他一手隔开帘子,未曾回头,温声道:“不必送了,回去罢。”
季云芙果真停下脚步。
回到帐中坐下,季云芙拿起药膏,犹豫再三,还是挽起衣袖。
药膏融化在肌肤上,触感微凉,过后是一丝细不可查的痒。
这丁点儿痒意,便足矣令人烦躁不安。
或许正是这痒意来得细微,似发丝一般绕在手上,让人无法轻易捉住,将它从腕上拂去,故而越发令人焦躁。
谢西泠回到营帐时,庄玄正等在外面。
谢西泠掀开帘子径直走进去,兀自在桌案前坐下,拾起案上的文书,连多看一眼旁人都不曾。
庄玄一脸莫名,问停在帐外的谢九,“你家主子怎么了,谁又招他了?”
谢九心道还能有谁,自是季姑娘无疑。不过这话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万不敢说不出来。
于是摇着头道:“不晓得。”
庄玄翻了下眼皮,换了个问法,“他方才去何处了?”
“季姑娘那里。”
庄玄抵着下颌应了声,“小阿云啊,难怪。”
说完,他挑眉笑笑,转身进了帐中。
庄玄挑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长腿交叠,拳头抵着后腰揉了揉,短促地叹了一声。
“今日可真是累去我半条命。”围猎一事,当真不是他们这些文臣该参与的,单是骑了一整日马,就叫人双股阵痛。
他简直不敢想,待到回京那日,他还能不能端着架子骑回去。
实在不行,便只能舍了面子,坐马车回。
谢西泠掀起眼皮扫他一眼。
庄玄对上他的目光,笑吟吟道:“方才去看小阿云了?”
谢西泠没说话。
“她怎么了?可是觉得在山里待的不舒服,同你诉苦了?”
谢西泠垂下眸子,他倒是想。
他冷笑一声,道:“我看是你觉得不舒服,跑来同我诉苦。”
庄玄捂着心口,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哀怨地控诉他,“就你这又臭又冷的性子,难怪小阿云不敢同你撒娇诉苦,别说她,就连我这般厚脸皮的,瞧着你都发怵。”
难道云芙是因此才在他面前忽地拘谨起来?谢西泠心念一动,放下手中文书,皱眉看向庄玄,“我当真像你说的这般,性子又臭又冷?”
庄玄“啧”了声,难得见谢西泠居然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他狐疑道:“也没见你对家中姊妹这般上心。”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西泠,你对小阿云,是不是有些太过在意了?”
太过在意了么?
谢西泠没接话,也没否认。
庄玄以为玩笑开得有些过,自觉岔开话题,“英王那边,你查的如何了?”
“狼子野心就要藏不住了。”谢西泠说。
“不会这次围猎”
谢西泠抬眸扫他一眼,后者霎时噤声。
*
季云芙辗转反侧一夜,觉得昨日对待表叔的态度,委实有些过分。
她怎么能仅仅因自己空穴来风的猜测,就有意疏远他,与他心生隔阂呢?
想到表叔或许早已洞察她别扭的小脾气,却什么都没有说,她便越发愧疚。
第二日被长公主请去看驸马的属下跑马射箭,都打不起精神,屡次三番的走神。
她想,她早已见过箭术超绝之人,其余人自然入不了她的眼。
“阿云,在想什么,方才挽月问你要不要同张大姑娘比试一场。”
“比试?”
公主指了指远处,“我拿了一把宝弓当彩头,你要不要也去试试看?”
季云芙觉得总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也不是法子,干脆答应了公主的建议。
谢挽月刚刚输在张大姑娘手下,见季云芙上阵,忙不迭给她加油鼓劲起来。
她只知道季云芙的箭术乃是谢西泠亲手所教,便以为她理应得了真传,差不到哪里去,却忘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季云芙生来不善此道,因而也只是个半吊子,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她肯应战,并非求胜心作祟,而是只图玩乐消遣罢了。
季云芙从谢挽月手中接过弓箭,搭上箭矢,臂弯发力,瞄准靶心。
“嘭”地一声,正中红心。
谢挽月当即惊呼出声。
一旁的张大姑娘见状,不由侧眸看她一眼,拉弓搭箭,干净利落地射出第二箭,同样正中靶心。
谢挽月的斗志当即被激起来了,看着季云芙的目光尤似火烧。
“阿云!”
季云芙无奈失笑,“我方才只是凑巧才射中的,你不要对我有太高的期待。”
谢挽月只当她是谦虚,眼疾手快给她递上第二支箭,还不忘凑上前小声道:“阿云,你可一定要赢过她,为我和玉墨出口气。”
季云芙拿箭的手稍顿,不明所以侧身看向她,“为何?”为她出气也就罢了,她方才刚输给了张大姑娘。可玉墨一直坐在台上,连与那张大姑娘说话都不曾,又何来的为她出气?
“反正你赢下这一局就是!”谢挽月道。
季云芙点了点头,稳稳地提起箭。她箭法准头虽然一般,但胜在心态稳。恰逢今日运气不错,第二箭也正中靶心。
一旁的张大姑娘更是当仁不让,紧接着便连射出两箭,其中一箭还刚巧劈开季云芙先前的箭,扎在靶心上。
这便有几分刻意而为之了。
比试共计三局,如今便只看季云芙这最后一箭,究竟能不能正中红心。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起挽弓的手,右臂绷直,左手搭箭,整个人也似张弓一般起了势。
然而就在箭矢射出的最后一秒,她的箭忽然改了方向,偏向右侧射出。
身后人群已经响起为张大姑娘的喝彩声,此局胜负已定。
然而张大姑娘却没说话,盯着季云芙落箭的地方看了眼。
身后高台上的人或许瞧不清,但她却瞧得真真的,季云芙最后一箭之所以会射偏,全因对面马场的人将箭射歪了,若非季云芙将那支箭拦下,指不定侯在场边的侍女就要遭殃。
张大姑娘远远朝着季云芙行了一礼,转身回到坐席上,公主的侍女将作为彩头的弓箭送到她手上。
没能赢下这一局,谢挽月只稍感惋惜,随之又疑惑道:“阿云,她方才是何意,为何下场前要同你行礼?”
季云芙弯了弯唇,道:“我也不知,只不过我更好奇你为何执意想赢过这位张大姑娘。”
谢挽月挽着人下场,两人坐回台上,她朝着谢玉墨的方向看了眼,小声道:“许是你方才没留意听”
“什么?”
“她们说,这张大姑娘要与周家结亲。”
“周家?”季云芙不解,“可前段时间不是才说,周家嫡子要娶皇后的侄女,怎么又成了这位张大姑娘。”况且,此事又与玉墨有何干系,值得挽月这般为她赌气?
稍顿,季云芙似忽而想起什么,面上露出一丝惊讶。
“你想起来了?”
季云芙点点头,仍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按照挽月先前的说法,玉墨与那位周家的庶子周素问也不过是在几场宴会上打过照面的关系,两人连话都不曾说过。于周素问而言,他或许都不知晓谢玉墨这个人的存在。
何至于她竟真将他记了那般久。
“莫说你,就连我都以为玉墨先前对周公子有意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毕竟后来她再未提过。”谢挽月说:“可这次她明明连骑马都不会,还执意要忍着一路颠簸来参加围猎,我便觉得不太寻常了。”
“所以,你私下问她了?”季云芙问。
谢挽月摇了摇头,叹道:“还用问么?方才有人提起周素问与张大姑娘的婚事,她便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直到张大姑娘上场与人比试,她才敢明目张胆打量她,眼神再没从她身上移开过哪里还需要问。况且你也知晓我们家与周家的关系,以父亲对周尚书的成见,两家绝不可能结亲,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庶子。这般绝无可能的事,便是问了,也不过是白白伤玉墨的心罢了。”
彼时的季云芙还不能理解,爱意就像咳嗽,为何有人能将情愫藏在心底,隐忍不发。
爱慕着一个人,明知不会有结果,又缘何要放纵感情一意孤行。
她不懂,失神地看了谢玉墨一眼,心底有难以言说的疼。
*
这边比试结束,三人同公主告辞后,起身往谢家的营帐走。
刚走出马场,身后忽而追来一道人影,“季姑娘,等等。”
季云芙眨了眨眼,同身侧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停下脚步循声看去。
只见一赤着膀子的男子手持长弓,远远追来。
阳光下,男子一身小麦色肌肤,蓬勃而饱满,手臂肌肉健硕且修长,执弓的手上青筋蜿蜒,整条小臂都是令人难以忽视的肌理。
腰线流畅
季云芙方才的确在场上见到几个打赤膊的男子,他们多是驸马在军中的将士,却因隔得远,未曾看得这般清晰。
她哪敢再盯着来人的腰腹继续看,慌忙错看视线,愣愣盯着他的脸。
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位公子,你叫住我,是有何事要说?”
男子耳尖也爬上一抹不甚自然的红晕,他用力抓了抓手中的弓,抱臂行礼道:“方才那支箭乃是我下属射偏了,多谢季姑娘出手相助。他颇感自责,无颜面见姑娘,故而请了我来代他向姑娘道一声歉,若非如此,姑娘适才的比试未必会输。”
季云芙:“无妨,不过一桩小事,我也不在乎输赢。”
“我们虽是武将粗人,但也懂得礼不可废,姑娘既出手帮了忙,还害得你与那把宝弓失之交臂,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赔姑娘一把好弓。”说着,男子将一直握在身侧的长弓双手呈上,“这把弓虽然比不上公主赏赐的,但也出自京中名匠之手,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男子言谈真诚恳切,那把弓瞧着也并非男子惯用的制式,可见他们的确用了心,季云芙没再推辞,让绿岑把弓收下。
转身拜别之际,又听对面男子犹豫道:“季姑娘,还未同你说我的名讳。”
季云芙等他说完。
“我名叫宁峋,乃军中副将,至今至今尚未婚配。”
*
“阿云,你听到他最后那句话了么‘我至今尚未婚配’!”谢挽月笑得见牙不见眼,“这宁副将可真有意思。”
季云芙红着脸,摇头道:“武将不似文官那般讲究,也不懂咬文嚼字,你莫要多想。”
谢挽月却有自己的见解,才不管季云芙的解释,凑在她耳边,接连拿腔带调重复了几遍,“我至今尚未婚配”。
季云芙受不了她,掀开帘子想往外躲,却刚好撞上迎面走进来的谢西泠。
“嘶”——
季云芙鼻尖一痛,抬眼时眸子都红了。
她下意识往谢西泠胸口处一扫,这般坚硬,倒像是比那军中将士的胸膛还要挺拔似的。
谢西泠垂眸看她,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他的关注全在谢挽月方才那句话上。
目光幽深看向季云芙,温声道:“方才谁同你说——他尚未婚配了?”
第30章 嫉妒
谢西泠垂眸看她, 季云芙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心蓦地一抖。
明明下定决心,不该因莫须有的猜测就疏远他,然而此刻在对方幽深的目光下, 她还是忍不住?*? 心生退意。
季云芙不自然地别开眼, 小声道:“没没谁, 挽月胡乱说着与我玩笑呢。”
她潜意识里,不愿与他提起此事。
“是么?”谢西泠仿佛只是随意一问,对问题的答案并不在意。
“可在公主那里用过晚膳了?”
“未曾。”季云芙应。
谢挽月接着道:“离开时公主还在招待其他贵女,估摸着等晚些时候才会烤肉吃。”
说到“烤肉”,她看向谢西泠, “兄长今日成果如何?晚上可否能给我们开个小灶?”
谢西泠温和地扬了下唇,“想吃兔肉还是鹿肉?”
“当然是鹿肉!”谢挽月激动地开始比划着鹿肉要怎么分食炙烤才更美味,两人就此闲聊起来,气氛很是轻松愉悦。
季云芙仍站在帐边, 此刻静静听着两人说话。乱掉的呼吸散在空气里, 似过眼云烟,还未成形就散了。
他明明待所有人都好,偏她生出那样谎言的感觉……愣神看了有一会儿, 等两人喝茶润嗓的间隙,她寻了个借口钻出营帐。
她一走,谢西泠的眸色不动声色地一沉。
若换做以前, 就算玉墨和挽月怕他、躲他,她也绝不会如此。她不会觉得同他待在一处无趣, 更不会丢下他躲到外面去。
她是故意在避着他。
她以为将情绪藏的很好, 殊不知,她皱皱眉, 他便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且不论他年长她十岁,仅是她待人处事处处有他的影子这一点,就足够让他猜出她的心思。
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
以往她遇到乐事,从不吝啬与他分享,可近来却变了,连回话都变得敷衍,甚至带了隐瞒。
他的目光落在帐中那柄被自己刻意忽视的弓箭上,季云芙这趟出行所用的一切物什,大到马匹、车娇,小到骑装、脂粉,无一不是他买去送到梨花苑的,除了这柄格外突兀的长弓。
是谁将此物赠予她,又同她说了什么话,他怎可能不知晓。
谢西泠闭了下眼,掩去心中的烦躁。
等到天黑时,营帐外架起篝火。
谢挽月催促着让谢西泠着人来给她们烤肉,一行人来到帐外,谢西泠四下张望一眼,不见季云芙的身影。
火架上用铁叉架着几条鹿腿,新鲜的肉在火上一烤,霎时滋滋冒油。
空地上还摆着一个炙炉,炉盘中心燃着炭火,四周遮沿上摆着半熟的肉串。
炙炉是长方形的,刚好可供四人围坐在一起。
三人坐好后,谢挽月看了眼空置的位子,仰头问谢西泠:“阿云呢,她跑去哪里了,怎么还没回来?”
谢西泠闻言,朝谢九使了个眼神,“还不去找人。”
“诶,那不就是季姑娘。”谢九指着远处一个人说。
季云芙一手提着一个简单的木质食盒,一手微微提着裙摆,在草地上行路不似平地那般稳,故而她走得比寻常更慢几分。
谢九一个箭步跑上前,从她手中提过食盒,帮忙拎着。
“阿云,你拿了什么回来?”谢挽月好奇地抬头看过去。
季云芙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挽到耳后,低垂着眸子,轻声道:“一些吃食。”
“公主命人送来的?”
季云芙神情不太自然的摇了摇头。
谢挽月的目光被食盒吸引,没再追问,接过食盒搁在烤炉旁边的矮桌上,掀开盖子,端出两盘菜。
一盘烤肉、一盘肉炒菌菇,都是山中特有的野味。
她凑近闻了闻,眼眸晶亮,“好香。”
谢挽月的注意力全在美味佳肴上,而谢西泠则不然,他看了眼盛菜的碟子以及食盒,都不甚精致华贵,一看便不是寻常大家闺秀惯用物什,倒像是
他眯了下眸子,一言不发,将烤好的肉放进唯一空着的盘子里。
“快坐下,趁热吃。”谢西泠招手道。
季云芙微微颔首,净过手,挨着谢西泠身旁的空位坐下。
盘中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她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小口咀嚼起来。
“味道如何?”谢西泠问。
季云芙实话实说:“烤的刚刚好。”
谢西泠弯了下唇。
“这鹿肉是兄长今日亲手猎的。”谢挽月颇有一副与有荣焉的气势,“我还是第一次知晓,兄长不仅会打猎,就连烤肉的手艺都堪称一绝!”
谢挽月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又分了好几串肉,直吃的嘴角冒起油花,仍舍不得停下。
不多时,铁架上的鹿腿也烤熟了,谢西泠用刀将肉片成片,依次分给几个姑娘。
别看几人瞧着贪嘴,实则除了谢挽月用的多些,其余两人皆是没吃几口便嚷着饱了。
谢西泠让谢九将余下的鹿腿拿去给手下分了,目光扫过矮桌上的两叠菜,问道:“还吃得下么?”
几人对望一眼,纷纷摇头。
谢西泠看向季云芙:“若是吃不下也不好浪费,不如那些也让谢九拿去给他们一并分了?”他指的是碟子里的菜。
毕竟是季云芙带回来的东西,去留总要问过她。
“好。”季云芙点了点头。
她的话让谢西泠的心霎时一松,阴沉了整晚的心情,终于拨开云雾,见到一丝阳光。
他挥手让谢九将食盒拿下去,然后熄了炉中的火,靠坐在矮凳上欣赏起山野中的月色。
火炉里沸腾的燥热熄灭,逐渐被清朗的山风取代。
几人正坐着,忽而听送肉回来的谢九朝着季云芙道:“季姑娘,有人找你。”
营地虽然燃着篝火,但那人站在谢家营地外,未曾走近,所以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从对方的身影依稀分辨出来人身量很高,不逊色于谢西泠。
多半是个男子。
谢西泠平静地抬眸看向季云芙,“让谢九陪你过去?”
季云芙大致猜到来人是谁,所以摇了摇头道:“表叔放心,他不是生人,我去同他说几句话,很快就回来,便不用谢九跟着了。”
他没再说什么,淡声应了一句“好”。
对面,谢挽月则忍不住同身侧的谢玉墨窃窃私语起来。
谢西泠隐约听到两个不算陌生的字——宁峋。
不远处,宁峋换了一身月白色劲装,黑色腰封将他的腰线衬得劲瘦,双肩轮廓则愈发宽阔挺拔。
下午来送吃食的时候,分明还是一副将士的打扮夜里却专门换了一身衣裳。
季云芙稍愣一瞬,不得不说,他眼下这幅装扮实在显得刻意,但刻意之余,又隐约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熟悉的感觉。
不过须臾,她便想起这股古怪的熟悉感源自何人了。
可不就是驸马!
那日在宴会上第一次见到驸马本尊,他便是穿着一件并不合乎他周身气质的清隽长袍。原因无他,只因公主曾说过,她最爱清逸儒雅的君子扮相。
再看宁峋,季云芙便有些忍俊不禁。
瞧见她脸上的笑意,宁峋红着脸清了清嗓子,“我这么穿很奇怪么?”他心中有些紧张,明明已经吸取过将军的经验,特意选了一身白色劲装来穿,没有故作儒雅扮相,为何季姑娘却要这样看他。
“不奇怪。”季云芙摇头。
就是有些好奇,莫不是驸马亲自传授说,京中贵女皆爱儒雅公子?
季云芙:“宁将军找我,所为何事?”两人接触虽只有短短三次,但宁峋此人一切心意皆大咧咧写在脸上,她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自然懂他这般为“悦己者容”的心思。
宁峋先是一愣,一板一眼正色道:“季姑娘,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副将。”
季云芙:“”
纠正完,他又吞吐起来,“我今夜寻季姑娘,是是想问问你,明日可要去参加狩猎?”
季云芙刚想拒绝,就听他板正着脸道:“不是我要约姑娘你,而是公主她想邀请季姑娘、还有谢家两位姑娘一道狩猎,我只是抢了这传话的活计”
传话的一般都是公主的侍女,他竟然直言自己抢了侍女的活。
季云芙被他逗笑,宁峋见她眉眼间露出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
宁峋的皮肤偏黑,是经年风吹日晒才有的肤色,剑眉星目,男子气概十足。不说话时,还会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若不认识这个人,寻常姑娘见到他的容貌,恐会心生惧怕之意,不敢同他说话。
但他几次开口,又显出与外貌截然不同的简单热诚,令人讨厌不起来。
季云芙浅浅弯着唇,同他道:“辛苦宁副将亲自跑这一趟了。”
“不辛苦。”宁峋认真道。
“公主的意思我已经知晓,待我同她们二人商量商量,再差人回禀公主,可好?”
“好。”宁峋应声。
两人相谈融洽,殊不知,远处有人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
谢西泠远远看着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这是他从前见她与裴燃相处时,都不曾有的情绪。
但转念一想,今时不同于往日,以往他将心思藏得深,连自己都不敢触碰,又如何能体会到,什么叫做欲壑难填。
什么叫做嫉妒。
对,他嫉妒宁峋。
嫉妒他才认识她第一日,便敢如此直白地同她袒露心思。
嫉妒他的直白没有遭到她的拒绝,嫉妒她没有躲避。
嫉妒她同他说话、同他笑。
谢西泠死死盯着两人,尽管他什么都看不清,还是执拗地盯着。
心里煎熬地计数,数她何时才肯结束这段谈话,舍得回来。
终于,她转身往回走。
他平静地看着她脸上还未散尽的笑意。
季云芙没注意到谢西泠表情,转头去问挽月和玉墨,“明日要不要去狩猎。”
“当然要!”谢挽月说。
谢玉墨也点了点头,“我可以顺便学一学骑马。”
“那”
季云芙正准备开口,却听谢西泠先一步道:“明日你们想去哪边狩猎?我可以带几个属下随你们一起。”
季云芙抿了下唇,“表叔要同我们一起?”
谢西泠不答反问:“适才已经有旁人邀你同行了?”
季云芙点了点头。
谢西泠看她一眼,许久没说话。
好一阵才道,让她们小心林中的蛇虫鼠蚁,还提醒她们不要去东山的猎场,那里有野兽出没并不安全。
季云芙笑意盈盈地应声。
*
谢西泠回到帐中已是深夜,但他此刻睡意全无。
他坐在床边,手指抚着腕间那一抹凉意,许久,心绪才渐渐平静。
第二日,季云芙为了参加狩猎,一早便梳洗打扮齐整。
她换上了英气十足的骑装,端着一方铜镜,满意地看了两眼,起身走出营帐。
帐外,谢西泠给几人挑了马,此时牵着一匹枣红色骏马站在几步开外。
“表叔。”
静默的目光扫过季云芙今日精心打扮过的脸,从她嘴角扬起的笑容上移开。
他将手中缰绳递过去,语气平稳,似暴雪前的宁静,“去吧,挽月她们已经在等你了。”
季云芙同他挥了挥手,牵着缰绳往外走。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看她翻身上马,与迎面而来、明显是特意来接她的男子汇合。
又是宁峋。
两人骑马比肩,分外和谐。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淡出视线,他的瞳色骤然沉寂,转身回到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