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多谢皇叔好意,我不需要。”

    周南因也没有回避,面无表情地回视他,在心中将他与高崖上那道身影比对。

    这位鲜卑皇亲似乎并没把晋国宫宴放在心上,有些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丝毫没有要跟谁见礼的意思,却在她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坐得端正了些。

    忽然内侍尖声道:“杏林宗清恒真人求见。”

    周南因听说萧梓林来了,立刻挪走了视线去寻他。

    自然也注意不到面具后骤然冷下去的眸光。

    太后道:“快请。”

    萧梓林清隽的身影出现在花萼池旁,快速走近,他与周南因目光相接,眼中漾出笑意,轻眨了眨。

    周南因独身一人在这宫宴上,正不自在,见到老友不免倍感亲切,向他会心一笑。

    慕容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瞄了几眼,又看了看自己那个周身气压持续走低的小叔,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太后峨眉微蹙,道:“不知王爷有什么开心之事?”

    慕容铮向他冷淡一瞥。

    慕容光笑声陡停,打着哈哈道:“司马老儿来不了了,本王高兴。”

    既遣了徒弟来,司马寒山本人自然是不来了的。

    萧梓林甚至都没有看他,向太后和正在玩耍的小皇帝行过礼,呈上三个小小的瓷瓶,说道:“家师年迈体乏,今日休息的早了些,不能来赴宴,托弟子向陛下和太后告罪,顺便呈上他备的薄礼。”

    内侍过去接,萧梓林却只给了他两个,说道:“这两粒是陛下的清健丹和太后的驻颜丹,另一粒是给周国师的。”

    说完,他亲自走到周南因案前,将瓷瓶双手呈上。

    周南因已经习惯了司马寒山对她横眉冷对,乍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萧梓林眼中都是鼓励,向她温柔地点了下头:“是家师贺你接任国师的礼物。”

    周南因笑着看他,接了过去说道:“萧师兄……”

    一道略显凉薄的声音插进来,道:“不知道司马真人准备的什么重礼?”

    周南因偏头望去,见那位鲜卑皇叔一手搭在面前案上,纤长的手指缓缓扣了两下,手背上明晰的指筋跟着细微起伏,目光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萧梓林。

    萧梓林答道:“是真元丹。”

    席中有些人没有什么反应,那些对丹鼎术有所了解的人却都发出一声轻呼。

    周南因自然也知道,真元丹对高阶修为的精进极有助益,取材严苛,且炼制难度大,寻常人起上几十炉都未必成丹。

    她道:“司马宗主的礼物太贵重,晚辈惶恐。”

    刚说完,就听对面那人道:“我还当司马真人巴巴地派人来送礼,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原来不过如此。”

    萧梓林面色如常,只是礼貌地说了句:“这位王公想必对丹鼎术并不了解。”

    慕容铮道:“的确,不太了解,身上也只有区区紫净藜丹三粒,勉强配得上国师。”

    他悠悠起身,理了理袍裾,也走到周南因案前,放下剔透的水晶小瓶,里面三粒紫金色的丹丸轻轻晃了晃。他道:“聊以为贺,还请周真人哂纳。”

    这个却是周南因也没听说过的了。

    只有萧梓林盯着瓶中丹药,有些失神道:“紫净藜?难道真的存在吗?”

    相传那是东海龙域中的灵果,以之入鼎,若能成丹,甚至可助天重境突破。

    慕容光在自己的席上大声道:“我还以为中原人只是体格弱一些,原来炼丹术也不强嘛!”

    侍立在一旁的禁军将军褚亮立刻反驳道:“谁说中原人体格弱了?”

    他是褚太后的胞弟,一直盼望能去前线带兵,却一直没得长姐的许可,对胡人骑兵最是不忿。

    周南因从萧梓林的反应之中也能猜到,大概是很神异的东西,于是道:“多谢皇叔好意,但我不需要。”

    她对胡人都没什么好感。

    慕容铮正收回的手微微一顿。

    慕容光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褚亮却以为他在笑自己,呛道:“有什么好笑?东北白郡我们陈着精兵十万,谁强谁弱得打过再说!”

    褚太后道:“褚亮,不许无礼。征西王为议和而来,你说什么混话!”

    晋国最近在与赵国的战场上屡屡失利,她还没不理智到想同时与燕国开战。

    慕容光这时才分给他一个眼神,笑道:“汉人骑射都不行,非要在这上面争胜比长有什么意思?鲜卑弓兵强弓可射五里,骑兵以一敌十,这是明摆着的,不如考虑考虑贵国的长处。”

    褚亮还要再说,却被太后喝止,问道:“以王爷看,我晋国何为所短,何为所长?”

    慕容光把玩着自己的翡翠扳指,笑道:“打仗是短处,长处么,你们粮多钱多,可以拿来换东北三郡的平安嘛。”

    席间几大世家各怀心思,一时间无一人出声,只有褚亮大怒,疾奔出来一拳招呼在他脸上。

    慕容光挨了一拳,笑意还在,只是冷了许多,一言不发地还了一拳,两个人立时有来有回地互殴了起来。

    小皇帝也不玩了,被吸引过来,兴奋地喊:“好!舅舅打他!”

    太后急道:“来人,快拉开他两个。”

    可二人都是拳脚上的好手,又都身份尊贵,几名禁军一时间根本插不进手去。

    慕容铮也冷眼看着二人争斗,准备回到座位,却被人轻轻拉了下衣袖。

    周南因拿起水晶小瓶递给他,正色道:“皇叔,你的东西忘了。”

    包括萧梓林在内,席间所有人都被慕容光和褚亮吸引了注意,只有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慕容铮无言看了她一会,接过那小瓶,手指擦过周南因柔滑的手背。

    周南因立刻皱眉,倏地将手收了回来。

    慕容铮见她这幅模样,心中既有一点自责自己不该忍不住碰她,又莫名地高兴起来,轻笑一声,绕过扭成一团的二人,坐回自己的位置。

    太后着急地向周南因道:“国师!”

    周南因抽出腰间铜箫,转瞬间在他们臂弯处点了两下,两个人的胳膊即刻都抬不起来了。

    但他们临敌应变,谁也没有惊讶失态,也都没停手,又改成了用脚互踹。

    周南因只好召出金针,封住二人周身大穴,索性让他们哪儿也动不了。

    慕容光被亲兵抬起来,“呸”地一声向褚亮吐了一口口水。

    褚亮虽出身褚家,但自小长于行伍,不同于谢安等世家子,是个粗人,当下也回吐慕容光。

    两个人又你一口我一口地互吐,直到各自被军士抬走。

    褚亮大声道:“你敢和我比射箭吗?”

    慕容光哈哈笑道:“且不说你一定会输,就算你赢了又怎样,我国大萨满麾下还有十万虎狼军就屯在熊郡,随时可以踏平白郡!”

    他说的虎狼军,却是真的虎和狼了,受萨满巫术所控,助燕国攻城破敌,所向披靡。

    周南因见他们离得远了,收回金针。

    二人各自跳起来,怒目相向。

    褚太后厉色瞪了褚亮一眼,之后立刻又盈盈笑着,说道:“征西王这话怕是有些不对了,贵国萨满虽然厉害,我晋国也非无人。是不是啊国师?”

    周南因虽然不太喜欢司马氏,但在外族面前,还是要维护晋国皇室的。她想了想,拿出符盒来,瞬间笔落,已成火符一道,被她以灵力送出到慕容光面前,猛地爆燃起来。

    慕容光吓了一跳,退了几步差点就要坐在地上,被慕容铮在身后踹了一脚,勉强站稳了没摔倒。

    周南因抽出背后金丝拂尘一挥,熊熊的火焰立时都被吸回了她身周绕成一道火圈,渐渐熄灭下去。

    慕容铮轻轻拍了两下手,说道:“周真人好本事。”

    周南因道:“贫道不擅长御火,若是太清宗杨宗主在,万道火符,焚天灭地,熊郡怕是不够他烧。”

    太后笑道:“不知道虎狼军里有没有不怕火的?”

    萨满粗糙的控兽与获鹿的御兽有所不同,虎和狼都野性未泯,最怕火光。

    慕容光一边接过布巾来擦拭脸上的血迹和口水,一边笑道:“怕不怕火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怕周真人的。”

    褚太后哪里懂他话中意思,点头道:“王爷知道就好。”

    这时一名驿官举着金简奔进园来,高喊道:“军报!!”

    席间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到那封金简上。

    褚太后命人呈上去,拆阅之后秀眉抽了两下,之后又收起军报,笑道:“诸位先用着,哀家吹了风,头有些痛,想休息片刻。”

    她向周南因道:“周国师可有仙法能替哀家缓一缓?随哀家来吧。”

    真有病该找萧梓林才是。

    周南因虽然不太通世故也知道她找自己是有其他的事。

    慕容铮自然而然地想要鼓励安抚她,却看见她询问的目光落在了萧梓林的身上,面具之下的脸登时又黑了下去。

    第62章 “不劳皇叔操心。”

    萧梓林偏了下头示意她快答应。

    慕容铮却温声道:“周国师不通歧黄,不想的话,可别勉强,留下看看歌舞也不错。”

    众人都对他这种多管闲事的做法十分不满。

    慕容铮却丝毫不以为意。

    “不劳皇叔操心。”周南因甚至都没有看他,想了想向太后道:

    “贫道可以试试。”

    慕容铮的脸隐在面具之后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太后心神不定的,也不再说那么多没用的客气话,带着她转过屏风,过玉楼金阁,来到一处不大的雅室,道:“国师请。”

    一众侍婢止步门前。周南因后脚进去,延出灵力掩住了门。

    太后直接拿出刚才的金简来给她:“国师请看,司州新发的战报,是海东青送回来的。”

    海东青飞行迅捷,且生性勇猛不会被捕食。最早只有北方胡人使用,后来汉人也开始驯养,用于传递最紧要的军报。

    周南因对行军打仗从来没有了解过,不明白太后为什么要让她看战报。

    但她还是接过来,通读一遍后便明白了。

    “尸兵?”

    前面的战报她看不懂,不过信的最后说,尸兵本已消失数月,但今日午间却又出现了一小股,军心慌乱,请洛哈国师从速做法祈福。

    太后道:“前线将领还不知道洛哈牟尼已经被真人打败了,称呼仍用旧制,真人勿怪。”

    周南因才不会在乎这些琐事,她道:“尸兵可是指有人控制的尸体?”

    “是,前半年赵国军中忽然出现了大量的僵尸兵,悍勇无畏非常人所能匹敌,且身覆铁甲,刀砍不入,剑斫不伤,连下我军十几郡。”

    “后来还是洛哈牟尼让陛下亲自参与,做了几场普渡大法会,为晋国祈福,这才消弭了这场祸事。陛下也是因此才封了他护国法师位。”

    太后见她沉思,问道:“周国师,你也会作祈福法会吧?”

    周南因实话实说道:

    “法事道场一类我虽不太精通,但也知道祈福做醮顶多可以增福增寿,积累功德。”

    “按照战报和太后的说法,赵国的尸兵行动有素,目的明确,显然是背后有人控制,怎会因为几场法事就消失呢?”

    杀死洛哈的就是一具老尸,她现在想来,或许不是巧合。

    太后在主位上落座,示意周南因坐在自己下首,问道:“那依周国师的意思,该怎么克制好?”

    若她是为了其他事情,周南因也许都不会太热心。

    但与赵国作战这件事不一样。赵国羯人致她家破人亡,害死师娘,她的恨意历久弥坚。

    她修道的初心是为了报仇雪恨,而不是忘记仇恨。

    周南因坐下认真考虑过解决办法,说道:“恐怕要到前线看过,才能确定如何克制。”

    太后:“好好,那就请国师带着道门子弟从速赶往司州军营如何?现在司州两军对垒,若贻误戎机,恐怕不仅是损兵折将,还要丢城失地了。”

    她又道:“国师的护国真人鹤印,哀家已经吩咐人在赶制了,晚些会送到国师府去。”

    “噢,对了,哀家叫人在升平馆辟出了一间府邸,暂为真人栖身之用。后续会让人另觅良址,为国师建府。”

    升平馆和四方馆很近,是晋国招待地方官员之所。

    周南因有些失神。

    她在打败洛哈尼赫鲁,接旨奉命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却是清楚地意识到,“护国真人”这*四个字不止是一个名位,还是一份责任,“护国”之责。

    虽然她也曾心灰意冷,生过遁世归隐的念头。

    但现在褚望北找到了,她向景真的告白也得到了回应,心绪正是平和稳定的时候。

    何况行侠天下,福荫苍生,本就是她心之所向,周南因接受起来并不困难,她只是惶恐,不知能否担得起。

    太后唤她道:“国师?”

    周南因眸光闪了闪:“太后想要北伐赵国,收复失地吗?”

    那是元冲子的夙愿,也是她的。

    太后道:“这个……”

    晋国朝廷对北伐的态度一直是消极懈怠的。褚太后虽然聪明有识,但对错综复杂的时局和朝局也有心无力。

    周南因并没有太意外。

    她道:“太后若想对赵国用兵,玉娇客虽死不辞。”

    “只是贫道现在并不像太后想的那样,能轻易使动中土道门,中间种种情由,一言难尽。”

    褚太后只知道,道门中商定由打败洛哈的人来做仙盟盟主,却不知道她和几个宗门间的事。

    她脸上现出愕然神色,好一阵惊疑不定。

    周南因明白她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自己对她助力不多而有些失望。

    她从容地道:“我最初所求,本就没有国师这个位子,太后随时可以收回任命,贫道绝无二话。”

    “至于赵军尸兵一事,我做不做国师和盟主,都会帮忙的。”

    太后脸上的失望犹豫渐渐转成了惊异。

    周南因又道:“三日之后太社之南,是道门的仙盟大会。到时贫道与诸宗门的恩怨必然会有个说法和了断。”

    “如果我能做仙盟之主,会带他们一同北上司州。如果不能,我就自己去,能否克制尸兵,会给太后答复。”

    太后:“周真人当真吗?”

    “太后问的哪一句?”

    不过很快周南因又道:“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太后暗自舒了口气,笑着道:“周真人说笑了,陛下既认定你是国师,又怎么可能收回任命呢?哀家更是从未想过,国师莫要多心。”

    周南因却不知她的话是真是假了。

    不过她也并不在乎,起身说道:“那太后可以想想。贫道告辞。”

    太后也站了起来:“国师且去,鹤印一做好,哀家就会派人送至府上。”

    “陛下与哀家祝国师在仙盟大会之上马到功成。”

    周南因微微笑了,摇头道:“鹤印就请太后暂留,等贫道从司州回来再做打算。告辞。”

    她并不想回到席中去,出了雅室,托人知会了萧梓林后,便在内侍的指引下绕出了华林园。

    车架却没再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升平馆的临时府邸。

    王韶雁和褚望北都已在那里等她,出乎她意料的是,还有一个人也在,谢安。

    王韶雁正依着主客礼节在招待他,奉茶之后,坦诚地道:“两年前议定出阁时,我是最喜欢你的,可听我父亲说你竟然纳了两房妾,我可接受不了,就不了了之了。”

    谢安端着茶盏的手僵住,怔怔看了她一会,脱口道:“那是我曾祖……”

    王韶雁道:“幸好我现在遇到了更喜欢的……”

    二人都停住,王韶雁:“你先说。”

    谢安微笑道:“没什么。”

    周南因也已穿过游廊走进内院。

    王韶雁的心思立刻转去她身上,快速迎过去道:“南因!”

    周南因见她脸上满是欲言又止的同情之色,问道:“怎么?望北呢?”

    “在守着你……唉,还是让谢三同你说吧。”

    谢安又向周南因深深躬身,说道:“晚辈此来,是为了给元君送人。”

    “什么意思?”

    “晚辈送来了当日带走褚小前辈之人,元君请。”

    周南因第一次到升平馆,对院落结构并不熟悉。谢安便像主人一般引她穿过天井来到后院厢房:“就在里面。”

    周南因听到里面有铁链拖地声,还有褚望北的轻声呵斥:“给你擦擦脸,瞪我干什么!人都死了,还想凶我,转过脸去。”

    周南因挥开房门,瞬闪进去,就看见梁柱上以铁链拴着一个人,肤色青中泛灰,眼睛浑浊混沌。

    却是她的授业恩师元冲子!

    *

    华林园中的雅室内,褚亮正在擦跌打药膏,边道:“姐,她既主动说出不做国师,你又何必非用她不可?”

    太后整理着半年来的邸报,头也不抬地道:“因为她无所求!黑臭洛哈、司马老不死,还有王家恶婆,哪一个是那么好用的?”

    褚亮用牙齿辅助系好绷带,披上短袍:“那她能是我们的人吗?”

    太后默了默,抬头道:“陛下是我的儿子,所有效忠晋国的,都会是我们的人。”

    “三日后,你带一部禁军去太社,给她壮势!”

    褚亮答应了,又问:“那现在怎么办?”

    褚太后凝视着虚空处,说道:“只好先同意燕国的条件,缓上一缓。至于将来,就要看赵国给的多少了。”

    褚亮大声道:“可慕容光那个狗贼狮子大开口!”

    太后抬起毛笔来戳中他新裹好的伤,气道:“早说过你不要给我添乱了!你这一拳不知道要搭进去多少粮食!”

    宫宴上,慕容铮索然无味地看了会歌舞,见有内侍出来低声同萧梓林说了些什么。

    他便搁下酒杯,转身离席。

    第63章 “一起。”

    中秋的夜空高远又清明,冷白的满月寂寞地悬着。

    本该是团圆赏月的日子,但周南因却还没有仰头看过一眼。

    她眼圈微微有些泛红,静静地看着元冲子的活尸。

    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记忆和意识,只知道瞪着褚望北头上的金丝蜻蜓。一旦小姑娘离开他的视线,就会立刻暴躁不安。

    想必他收到的指令就是看住褚望北。

    褚望北发愁道:“这可怎么办?成了老黏人了。”

    自从送走王韶雁和谢安后,周南因就一直试图用灵力切断背后人对元冲子的控制,但一直无果。

    她心中想过正派邪派所有控尸功法,却没有和眼前这具尸体相吻合的。

    褚望北看起来倒淡然多了,拍了拍周南因的肩膀道:“师姐,用定尸符将我爹先定住呗?”

    周南因心知定尸符没用,却还是提笔画符,尝试了下。

    符纸顺利地贴在了元冲子身上,但毫无改变。

    褚望北道:“没事,大不了我在这陪着他呗。”

    只要能看到她,元冲子就还算安静。

    周南因投洗了干净的布巾,将尸体的脸和手仔细擦拭干净,重梳了道髻,又换上了一件舒适的新衣,总算恢复了几分生前的模样。

    事死者,如事生。

    即使面前只是元冲子的尸身,周南因也见不得他受苦。

    而活尸只是盯着褚望北,几乎不动。

    周南因向褚望北道:“师父身上阴气太重,你长期与他同处有害无利。去休息吧。”

    “啊?”

    褚望北犹豫。

    周南因牵着她的手走出去,屋内立刻响起狂躁的铁链声和呼呼风声,显然是元冲子在试图破除禁锢,来寻褚望北。

    周南因拆下她头上金钗,召出金小娥,插在了她的头上。

    金小娥近些时日一直刻苦修炼,不需要她的帮助,就已是实体形态了。

    周南因安抚了褚望北,让她先去,带着金小娥回到房中,暴躁的凶尸见到她头上金钗,眼珠动了动,才终于安静下来。

    “师父,他是?”

    在金小娥的心里,周南因一直是无往不胜的,很少在她脸上见到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模样。

    “是你师祖。”

    周南因道:“师父想劳你日夜不离地守着他,同时也看好不要让任何人再进来。能做到吗?”

    金小娥本身就是鬼,并不怕元冲子的阴气,应道:

    “师父放心。”

    有皇后拨来的侍从敲门道:“国师,一位杏林宗的真人请见你。”

    周南因知道定是萧梓林,留下金小娥守着元冲子,匆匆赶去正堂。

    萧梓林正看着堂上悬挂的一副《洛神赋图》有些出神,听到她来,收回目光,毫无寒暄地直接道:“我留给你的画看过了吗?我可能找到线索了。”

    *

    那幅简笔的画正铺展在慕容铮面前的桌案上。轩伯道:“听说杏林宗姓萧的去了升平馆见周真人。”

    慕容铮看着画,答道:“嗯。”

    轩伯一下就能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试探着道:“我让丹女和彩依去找周真人。”

    慕容铮冷声道:“别让那群夯货去打扰他们。”

    轩伯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应是。

    谢安在一旁端坐品茶,向轩伯温声解释道:“他们想必是在说这画上的重要线索。”

    慕容铮虽心中了然,终究还是有点不情愿。

    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贝壳拼成的精致食盒,问道:“三哥的人来过?”

    轩伯:“是。三爷送来的,说是东海芝豆蜜制成馅,口感一绝。”

    三哥酷爱农耕,大部分心思都在田畴间,隐居东海后辟出了好大一片沃土,什么难得一见的灵草仙草、稀世的作物食材,都种得出来。

    每年中秋他都亲自做了月饼,分送几人。别人的往往都有增强修为或者驻颜等各种功效。

    给慕容铮的月饼,就只有一个特点,好吃。

    见他盯着食盒,轩伯道:“我这就派人给周真人送去。”

    慕容铮道:“谁说要给周真人了?”

    “那……”

    “叫阿鸢扮成内侍模样,送去王府给王韶雁,就说宫里赏给太尉小姐的。”

    轩伯这次是真的不太懂尊主在想什么了。

    又怕让阿鸢这个“硬汉”扮成内侍,他会不同意。

    可阿鸢一反常态,很痛快地去了。

    月亮渐渐沉向西天,升平馆内,萧梓林踱至庭前,抬起头看了一眼,正见一名皎如好月的绿衫女子,轻盈地跃进院中,手中托着一个贝壳食盒。

    萧梓林微笑道:“有门你不走。”

    王韶雁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倒省我去给你送了。”

    “这还只是临时府邸,门口就那么麻烦,将来起了国师府,不住也罢。”

    她入了正堂,将食盒放在小几上,向周南因道:“宫里赏的。我这么多年没遇过这么好吃的月饼,你们尝尝。”

    周南因神思不属地点头。

    王韶雁打开盒盖叫萧梓林过来:“你看认不认得这是什么馅?”

    周南因忽道:“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了。”

    王韶雁左右看了看:“你们在说什么?”

    周南因解释道:“师姐,萧师兄前些天遍翻医书,见到了一种名为‘梦生蝶’的稀有蛊虫。”

    王韶雁虽然骄纵任性,却很是聪明。向萧梓林道:“会让尸体呈现各种表情吗?所以玉堂宗和太清宗的人是死于这种蛊虫?”

    萧梓林稳妥地道:“我要验尸之后才能确定。可不知道玉堂宗肯不肯再请出诸位道友的遗蜕,让我重验。”

    众人已入土为安,重验只能再将尸身挖出来。

    王韶雁道:“好说,我叫人去偷了来。”

    萧梓林皱眉沉吟:“掘墓盗尸,德行有亏。”

    王韶雁不以为意道:“大行不顾细谨,你懂不懂?”

    萧梓林便转向周南因,二人都看着她。

    周南因敛眸想了一会,做了决定,说道:“找出真凶,才是对死者最好的慰藉。”

    她叫来阿二,让他联络犬兄,又请了王家几位擅长鸡鸣狗盗的门客,拜托众人去请高讼子和守平子的仙体来。

    之后才道:“我要去南疆一趟。”

    萧梓林道:“这种蛊虫难寻、难养、难御,就算去了南疆也未必找得到。何况我们时间不多。”

    周南因道:“有一处地方一定会有。”

    王韶雁将食盒盖上,提剑起身:“我知道!”

    周南因笑笑,与她同声道:“无趣无趣山,麻烦麻烦洞。”

    那是小酆都总部所在,南疆之物,只要能叫得出名字,都能在那里寻到。

    只看买不买得起了。

    元冲子早年曾带着周南因和王韶雁去过一次,却空手而回。

    王韶雁道:“我和你去,君来客栈的账还没同他们算。”

    萧梓林召出砭镰来,道:“一起。”

    周南因也不同他们客气,她此去南疆一定要拿回“梦生蝶”,也的确需要二人的助力。

    “时间紧,顾不得许多规矩,这就走。”

    她灵力催动,腰间铜管铮然跃出,载着她疾速升空。

    萧梓林和王韶雁跟在她身后,在建康城最中心处御剑南行。

    王韶雁在剑身上笑道:“做国师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起码在都城御剑就没人敢管。”

    里许之隔的四方馆内,慕容铮望着满月之下向南疾飞的三道灵光,微微眯起眼睛,打了个响指,院落中凭空出现了一艘精钢大船。

    他道:“去叫阿鸢。”

    谢安看着船头上笔势磅礴的“飞机”二字,额角青筋又蹦了两蹦。

    “表叔知道周真人去哪?”

    “她想找蛊虫,必然是去了小酆都。”

    “表叔也要去?”

    慕容铮“嗯”了一声,步入万里神性舟中。

    阿鸢赶来,还是内侍的模样,仰头问:“尊主,你不是说过:和小酆都有关,能避则避。”

    慕容铮撑在船头,笑道:“此时怎同彼时?上来,建康离南疆四千余里,尽快出发,我们能早到三四个时辰,在那准备一下。”

    他又向谢安道:“要不要同去玩玩?”

    谢安摇摇头,翩翩走到神行舟下,仰首问他:“表叔此去,还回建康吗?”

    慕容铮:“那要看周真人接下来的安排了。”

    谢安叉手道:“表叔可有什么话要嘱咐侄儿的?”

    慕容铮居高临下,清明的眸光落在他脸上,笑得温和又闲适。

    “你会听吗?”

    谢安肯定地道:“会。”

    慕容铮笑意渐淡,想了想,说道:“倘内斗不平,莫向北兴兵。”

    谢安愣了好一会,面色才舒展开,说道:“安石从今而后会寄情山水、悠游天下。”

    神行舟上掉下两本册子来,他伸手接住,是他一直在寻的孤本兵法,另有一本游记,翻开却是慕容铮的笔迹。

    船头传来的声音里有些微期许。

    “看着玩儿吧。”

    谢安欣喜抬头,万里神行已经呼啸升空。

    第64章 “只赌一剑。”

    无趣无趣山坐落在一片茶海之中,与苗王大寨之间隔着条玉带长河,气候温凉宜人。

    山脚之外有一道将整座山都罩在其中的护山法阵,厚重坚实,可却在凌晨时分,被一艘从天而降的巨大钢铁船只砸得分崩离析。

    钢船直接落在了麻烦麻烦洞前。

    小酆都的所有人都被巨响惊醒了,洞口那些本来在打盹的守卫立刻警惕起来。

    他们脸上戴着各种图案的鬼脸面具,手持环首直身的青铜短刀,慢慢蹭着将大船围了起来。

    看见船上悠然走下一位锦衣公子,腰间悬着个小葫芦,手上拿着支短笛,容貌就像苗洞壁画上魅惑了先祖的妖女一样,令人一见失神。

    他身后跟着个灰衣中年,和一个内侍打扮的清秀少年。

    一名守卫最先回过神来,喊道:“奈何桥前叹奈何。”

    汉话很是生硬。

    慕容铮颇有兴趣地挑起眉,先环视了下周围山景。

    山上遍布着极高的巨大楠竹,千顷竹海一碧如洗。一条溪水般细窄的瀑布叠了几叠,潺潺地流淌下来,水流后的大石上写着五个歪扭的汉字:

    麻烦麻烦洞。

    洞口只有丈许高,掩着竹制的大门。

    守卫们没有得到回应,又道:“秋坟鬼唱土中诗。”

    轩伯道:“不用问了,我们不知道切口,这次来是要见小冥帝。”

    几名守卫交换了下眼神,有人从一个小洞口钻了进去,另有人道:“等着吧!”

    轩伯问:“等多久?”

    那名守卫道:“我们帝君未必肯理你们。不过你弄坏了护山法阵,自有首领来找你们索赔。”

    慕容铮寻了处干净清幽的地方,撩起衣摆坐下等。

    阿鸢和轩伯便也都不再说话,站在他身后。

    过了好一会,他已经开始不耐烦的时候,才终于有一个戴着蓝色鬼脸面具的人从小洞口钻出来,向着三人道:“护山法阵是你们弄坏的?那是小酆都的宝贝,说吧,拿什么赔?”

    “你们还扰了帝君清梦,又是另外的价格。”

    慕容铮的眼神暗下去。

    轩伯的声音也冷厉起来:“你不是小冥帝?”

    蓝脸人道:“想见帝君,得看你们有多大本事了。”

    他说话间,左手飞出一只小到难以查探的小虫,向着慕容铮的方向振翅而去。

    轩伯迅捷娴熟地摘弓搭箭,箭矢破空,径直破开小虫,又“咄”的一声将蓝脸人的左手钉在了洞口竹门上。

    蓝脸人倒颇为硬气,愣是没哼一声,忍着疼自行拔出了羽箭,重又向三人和神行舟看了几眼,朝着身边的鬼脸说了句土语。

    那鬼脸应声跑了。

    慕容铮从大石上站起身来,掸了掸锦袍,挑剔地道:“太慢了。”

    蓝脸人一边上药,一边警惕地看他。

    只见他左手一翻,手中已经出现了一个精薄的圆筒状物件,一端细一端粗。

    他勾了勾唇角,转眼间身形已欺到一众鬼脸人的面前,也不见如何动作,所有人的双肩关节都“咔咔”两声被卸了下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蓝脸一样刚硬,众鬼脸都大叫起来。

    那圆筒出自范灵宝之手,竟有扩声奇效,哀嚎声经由圆筒,立刻响彻了无趣无趣山的每一处角落。

    一波嚎叫声未落,山洞大门豁然洞开,一个头戴金色鬼脸面具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扬手一鞭往慕容铮手上的圆筒卷去。

    “阁下这是到小酆都找事来了?”

    他的声音苍老又十分粗哑,如同嗓子中塞了块木炭。

    慕容铮在鞭梢落上手腕的前一瞬飘然退后,随手将圆筒扔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金脸人,说道:“来求小冥帝帮一个忙。”

    金脸人长鞭扫过,一众鬼脸人被卸脱了的胳膊都归了位。

    他冷冷地道:“小酆都从不给人帮忙。”

    慕容铮道:“你可以开价。”

    轩伯立刻皱眉道:“尊主……”

    慕容铮微微抬手,轩伯虽心有担忧,却也立刻闭口不言。

    金脸面具后的目光扫过闪着冷光的精钢大船,猜着他的身份。

    “阁下能否报个名?”

    “慕容铮。”

    面具后的黑色瞳孔猛震了两下,小冥帝发出嗬嗬的奇怪笑声:“原来是慕容尊主大驾,那价码自然得为你削一削,就只要阁下在极原山的那座金矿好了。”

    慕容铮转着手中短笛,笑道:“可以。我听说小酆都尚赌,那座金矿就作为在下的筹码,和小冥君赌一把,怎样?”

    小冥帝道:“怎么赌?”

    慕容铮道:“幽冥大阵。”

    小冥帝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又笑起来,粗哑的声音道:“麻烦麻烦洞建成四百余年,还没见过有人能破阵。”

    幽冥大阵是小酆都最强的防守阵法,从创造以来,破阵者寥寥。

    慕容铮也笑着,漫不经心地道:“是么?那你很快就见到了。”

    小冥帝顿了顿,问:“你想要什么?”

    “想借你的山头用一天。”

    金色鬼面后沉默了一会,之后沉声吩咐:“列阵。”

    话音落下,四面八方的地底瞬间有无数鬼面人破土而出,在空中纵跃翻腾,竹门后的洞口也有源源不断的鬼面人冲出来。

    片刻之间,小酆都的大阵已经列毕,数千张鬼面齐齐盯住慕容铮。

    风过山间,掀起竹海碧浪,更衬得这画面阴森诡异。

    慕容铮仔细看了看所列阵法,笑道:“这就是幽冥大阵?在下见识少,小冥君可别骗我。”

    小冥帝不悦道:“小酆都从无虚言!”

    慕容铮点头,向轩伯道:“我还以为如何了得。原来平平无奇,一剑可破。”

    金脸面具后发出怪异的大笑:“我还以为极原山尊主如何了得,原来是个满口大话的狂徒!”

    慕容铮也不恼,沉静地问:“赌吗?”

    “赌什么?”

    “我若是一剑破不了你的这个阵,不只金矿坑,极原山二十三峰统统归你。”

    无数张鬼面后有无数种表情,最多的还是张大了嘴,难以置信。

    这次小冥帝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慕容铮反常地有耐心,一直微笑等着,直到对方问:

    “你要什么?”

    他才理所当然地道:“你的山,你的洞,你旗下的所有,自然都归我。”

    小冥帝:“只赌一剑?”

    慕容铮:“只赌一剑。”

    小冥帝:“好!”

    他绝不相信有人能一剑破阵。

    慕容铮收起短笛,伸手,阿鸢将金色重剑拔出,交在他手中。

    小冥帝亲自站于阵首,金色面具后的目光死死盯住他,扔下长鞭,握紧了腰间环首刀。

    慕容铮向他白皙纤长的手看了一眼,忽道:“你的面具可以改变声音吗?”

    小冥帝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

    慕容铮左手虚抓,小冥帝脸上的金色鬼脸面具嗖地飞到了他手里,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年轻脸庞。

    小冥帝猛地反应过来,怒道:“你干什么?”

    果然已恢复了正常男子的声音。

    慕容铮来回看了看那张画工极其精良的面具,点头道:“有点品味,但也不多。”

    小冥帝的俊脸上现出怒容,厉声道:“慕容铮,本君可没时间跟你在这消遣!”

    慕容铮将面具扔给轩伯说道:“洗干净。”

    之后提起金色重剑,笑道:“别着急,快得很。”

    小冥帝怒目圆瞪,抽出腰间苗刀。

    下一瞬,耀眼欲盲的剑光闪过,他被击飞出去之后,要骂的话才刚说出口:

    “慕容铮你他妈!”

    *

    周南因赶到无趣无趣山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出于对小酆都的忌惮,他们在山脚下落地,步行上山。

    没有遇到山石后的阵法阻碍,三人穿过一片浓绿的山水长廊,又经过竹海,终于到了麻烦麻烦洞前。

    看见一群戴着破烂鬼脸面具的人正在忙忙碌碌地修缮洞口竹门。

    众人衣衫大多有些缺损,与周南因想象中威严诡谲的小酆都相比,实在有些差距。

    只有三个人没有戴面具,其中一个是位亮眼的青年男子,他衣衫下摆也已被撕开,脸上有些擦伤。

    另有一个却是老熟人,君来客栈的总角髻。只不过他脸上惨白的粉已经掉了大半,像是花了妆的戏子,很是滑稽。

    周南因当时眼盲,没见过他。

    王韶雁却一直盯着,试图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

    总角髻扯了几张还算完整的大众鬼脸来递给小冥帝,低声道:“帝君,那位阿鸢公子特地嘱咐过,让你务必要戴上面具。”

    小冥帝冷声道:“滚!”

    王韶雁倒没看他,她向总角髻道:“就是你!鸾川县外的君来客栈!还我们阳寿来!”

    总角髻心虚地扣上了一张面具。

    小冥帝推开他,走到了最前面:“小酆都的买卖从没有作废的!你们来若是为了这事,可以滚了。”

    他的衣服虽然破烂流丢,但脸上的表情既高傲又满是厌恶,挺拔地站在那,气势十足强盛。

    王韶雁不由得眼睛一亮,多看了几眼。

    周南因道:“我来贵处找一样东西。听说人鬼仙神都可入小酆都进行交易,不知是不是真的?”

    小冥帝哼了一声。

    有鬼脸人道:“奈何桥前叹奈何!”

    汉话很生硬,而且说话漏风像是缺了牙齿。

    周南因和王韶雁曾跟着元冲子来过一次,知道切口。

    她道:“彼岸花开渡彼岸。”

    又有一人道:“秋坟鬼唱土中诗。”

    周南因:“恨血独吟冷幽魂。”

    一众鬼脸人都去看小冥帝。

    总角髻凑近低声道:“帝君,慕容尊主吩咐过了……”

    小冥帝冷冷瞥了他一眼。

    他便改口道:“慕容狗贼刚才说,让咱们象征性地拦一下就行了。”

    小冥帝冷笑道:“象征性?他可没说怎么象征吧?”

    他转向周南因,说道:“几位,小酆都改规矩了,想入内的人,得先破阵!”

    第65章 “骰子总可以玩两把吧,周真人?”

    修习道术之人几乎都接触过阵法,周南因更是精通。

    她道:“好,什么阵?”

    王韶雁也暂时放下和总角髻的事,专注地等他下文。

    小冥帝打了个手势。

    过了会还没什么动静,他一回头看见身后众人都拖拖拉拉的,怒道:“布阵!幽冥!”

    一众鬼脸人这才纷纷行动起来,可却全没了刚才龙骧虎啸的气势,默默地布好了阵。

    周南因和萧梓林都面容沉肃,仔细地端详着阵法中所蕴的九宫八卦。

    只有王韶雁,看到上千面缺损的鬼脸都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实在有些憨憨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小冥帝愤然瞪她,脸上还是那副厌恶全世界的表情。

    她轻咳一声,正了正色,询问道:“南因?”

    周南因凝目很久,低声道:“能破,只恐我灵力不足。”

    幽冥大阵变化万千,满是疑宫,一旦找错了突破点,必定会深陷其中再难自拔。

    慕容铮是靠着沛如沧海的灵力硬冲,周南因则是准确地找到了迷局之中的破阵宫位。

    萧梓林靠近了些提醒她:“三位一体。”

    那是元冲子留下的名字。

    他曾见过三人一起御敌,配合默契,便花了很久琢磨出一套功法来,能让三个不同门派的心法之间互通有无。

    元冲子受入道年龄所限,自身修为始终难以突破。但他独具慧眼,且十分擅长对功法的修订匡正,和教人修行。

    “三位一体”的功法要旨是对三人取长补短。一旦施展,威力要比普通的三人联手大得多。

    周南因也正这么想。

    她收起手中箫管,伸手向王韶雁:“师姐,借剑。”

    小冥帝看见她与慕容铮一样的动作,更火大了。

    他站在阵首,手握腰间苗刀微微躬身,气哼哼地自语道:“拦不住狗贼,还拦不住个婆娘么!”

    只见王韶雁抽出天女剑交给周南因,伸出右手抵在她背后大穴上,萧梓林也是一样。

    三人的灵气同时运转,共有通无,周南因长剑所指,一道远超天重境、匹敌仙境的剑气,直冲坎宫而去。

    小冥帝再次被击飞出去的时候,脑中想的只有一件事:他妈的谁才是让自己丢人的罪魁祸首?

    他很快有了答案,痛骂道:“慕容铮你他妈!”-

    阵破之后,小冥帝一言不发地回去换衣服了。

    周南因三人多有损耗,各自调息。

    总角髻急忙打开了更加残破的洞门,问道:“贵客要找什么?”

    周南因将剑还给王韶雁,直说道:“我们要找一种叫梦生蝶的稀有蛊虫。”

    总角髻向里一招手,洞口内驶来一量没有顶篷的竹制小车,只有两排座位,每排至多能并坐两人。

    他示意三人坐进去,又向里喊道:“甲子洞!”

    王韶雁上前走到他身旁,锵地一声将长剑甩出来一半,疾速抵上他脖颈,如水的寒光映在总角髻脸上。

    她道:“阳寿还来!”

    总角髻动也不敢动,心虚地道:“贵客进去以后,和我们尊主大人说就好了!”

    周南因也盯着他,回忆起当初在君来客栈中他的傲慢语气,对比眼前这个人畏畏缩缩的模样。心想也许他在小酆都总部只是个排不上号的小人物,

    她便拉开王韶雁,问道:“你们的尊主大人可是在甲子洞?”

    “贵客很快就能见到他。”

    总角髻颈上威胁没了,松了口气,语气更恭敬了,将小车的门打开,深深地躬下腰去,道:“三位请。”

    周南因便率先坐上小车。

    一声空灵的铃音之后,小车驶进漆黑的洞中。三个人修为都高,即使光线暗淡,仍能看清,麻烦麻烦洞几乎是将整座山体掏空了建成的。

    小车行在一条悬在空中的缆绳轨道上,如同凌虚临空一般,下面就是黑不见底的深渊。

    两侧山壁上密布着无数小洞,用参天古树的枝干撑起,各自点有火把照明。

    每一个洞里似乎都有人在赌博或讨价还价,很多洞口外还都吊着数目不等的活人。

    漆黑诡异、群魔乱舞,的确有些幽冥鬼城的模样。

    想来当初元冲子并没能深入麻烦麻烦洞中,只在门口拾级进入了一间小洞。

    竹车走得很快,没一会,周南因眼前一亮,竟然穿出了山体,来到了一片花木掩映的幽谷之中,一块小木牌悬在一株古茶树上,写着“甲子洞”。

    有许多鬼面人像是刚忙碌完的样子,正满手泥巴、满头大汗地撤出谷中。

    三人下了小车。

    王韶雁很是欣喜地四处看了看,说道:“原来甲子洞不是洞,是处山谷,真好。不然进到那些鬼魅的小黑洞里,我肯定难受得要死。”

    萧梓林也笑道:“绿草茵茵,流水潺潺,倒是归隐的好地方。没想到小酆都之主也是个有品位的人。”

    周南因却在想,依着小酆都狮子大开口的调性,几只蛊虫不知价码几何,待会怎样讨价为好。

    沿途有鬼面人接引,三人经过披拂有致的瑶草琪花,一路入谷,直来到一座大竹亭前。

    那亭子长宽都数丈有余,亭中独坐一人,戴着金色的鬼脸面具。

    亭前侍立有两个戴蓝色鬼脸的人,向三人伸手拦了下,说道:“一人准入。”

    王韶雁:“你俩谁进去?”

    周南因看了看萧梓林,后者向她点了下头。

    她便道:“我。”

    两个蓝脸人同时让开。

    周南因刚步入亭中,立时有两条绳索从地上无声地抖起,将王韶雁和萧梓林同时捆住卷了起来,挂在亭外两株高高的杉树上。

    王韶雁娇呼一声,急运灵力想要挣断绳子,但那绳索材料特殊,结实的很。

    周南因回身要救,听见亭中人道:“这是小酆都的规矩,贵客不妨守一守,等你出去的时候自会放他们下来。”

    那声音粗哑又难听,像是老人的嗓子被火烧坏了一般。

    但周南因却莫名听出了一种安抚之意。

    她抬头看向二位好友。

    萧梓林想到沿途看到的那些洞口外吊着的人,心知自己二人就是此行的“抵押”。

    他向周南因笑笑:“放心,去吧。”

    王韶雁则是道:“你搞快点,这鬼绳子如果把我勒出血印来,可难看死了!”*

    其中一个蓝色鬼脸人抬头看了看王韶雁,手上不知道掀动了哪处机关,她身上的绳子忽地松开了,整个人掉进了了一张大网里。

    虽然仍是挂在天上,却舒服得多了。

    周南因看向另一个蓝色鬼脸,希望他能将萧梓林也放下到网中。

    那人没有表示,而是道:“贵客请吧。”

    她又看了萧梓林一眼,紧握铜箫的手缓缓放开,转身入亭。

    亭中戴着金色鬼脸的那人说道:“小酆都不做无名的买卖,来者报个名如何?”

    周南因道:上阳宗玉娇客。”

    “哦?原来是护国真人大驾。鄙人身处南疆僻壤,也知道了周真人以雷霆手段击败洛哈和尚,佩服得很。”

    “失敬,真人请。”

    他指向亭中那张竹制方桌,示意周南因落座。声音虽粗哑刺耳,却能听得出并无恶意-

    乙丑洞内,小冥帝换好了衣服,终于还是忍不住要往甲子洞去,想看看慕容铮到底搞什么鬼。

    然后就看到了山体后的大豁口。他好好的甲子洞直接被炸穿了,直通往后山山谷。

    他的一众鬼卒都沦成了花匠泥匠,正满手土的退出来。

    小冥帝简直七窍生烟,怒气冲冲地往谷中掠去,直到大竹亭外才被闻讯赶来的总角髻抱住拦下了,低声道:“帝君息怒!理智!克制!”

    小冥帝瞪着霸占了自己面具的慕容铮。

    对方正在亭中请周南因入座,见到他后十分自然地道:“来得正好,拿壶酒来。”

    小冥帝:!!!

    他愤怒地喘了半天,把总角髻狠狠推开,真的拿了壶酒送进亭中,将托盘往桌上重重一放。

    慕容铮对他的愤怒不以为意。他亲自斟酒道:“周真人请。”

    “我不饮酒。”

    周南因没有坐下,语气也并不热络。

    金色鬼脸面具后传出低哑的笑声:“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护国真人既从建康的庙堂谲诡之中,来到我小酆都的幽谷田园,何不放松心绪,饮杯美酒,一畅胸怀?”

    周南因道:“阁下很会享受,这里的美景也的确足畅胸怀,只是贫道此来,有着贫道的目的,盼望小冥帝见赐……”

    慕容铮修长的食指放在鬼脸面具的嘴唇处,轻轻“嘘”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道:“酒不喝,骰子总可以玩两把吧,周真人?”

    “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可以带走。”

    他向还站在一旁的小冥帝伸出手。

    小冥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确很像是侍立在一旁的从人。

    他更气了,但还是掀开竹桌下的隔板,取出两个骰盅。

    周南因有些动心,问道:“怎么玩?”

    慕容铮道:“比大小如何?”

    “好,来。”

    周南因走上前坐在他对面,握住骰盅轻轻晃动。

    慕容铮盯着她,手上也随意地摇了几下。

    王韶雁在亭外喊:“笨丫头你倒是问问输了的要怎样啊!!在小酆都这鬼地方,不提前讲好,小心他们把你敲诈干!”

    小冥帝有些得意地冷笑道:“这就是麻烦麻烦洞的规矩。但凡事先约定好的事情,小酆都从不食言!但若没有约定,可就得听我们的了。”

    周南因已停了动作,说道:“开。”

    她率先打开骰盅。

    骰盘上一片鲜红,正是三个六!

    第66章 “依周真人看,我该怎么办好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声,轻轻地拍了两下手,说道:“厉害。”

    周南因看向他,那张金色的鬼脸面具画工精良,诡异之中仿佛又透着对俗世深深的厌倦和不耐烦。

    她却觉得面具后的人似乎有些……

    温柔?

    不过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肯定是两天没有休息,太累了,才会有这种错觉,竟然认为南诡的首领会对自己温柔。

    那人将自己的骰盅向前推了一些,打开。

    周南因看去,也是三个六!

    她皱了下眉。

    王韶雁急道:“怎样?”

    周南因答她:“都是十八点。”

    慕容铮笑了笑:“这么巧,看来我和周真人有缘。再开一把。”

    王韶雁呸了两声道:“你都这么老了,不要乱占人家便宜!”

    下面的蓝色鬼脸人终于忍不住抬头:“你都被人吊在树上了,就不能少说几句?”

    王韶雁道:“本小姐想说就说,关你这个丑八怪什么事?”

    蓝色鬼脸拽了下手中的机簧,王韶雁身上的绳网一下子收紧了,远不如刚才舒服。

    她气道:“喂,丑八怪,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蓝色鬼脸人却再也不看她,不理她。

    只是过了会,又偷偷地将机簧松开了一些。

    亭中,周南因听到王韶雁的抱怨,心里有些着急,不再多说盖上骰盅重摇重开。

    两人又都是三个六。

    慕容铮悠悠地道:“这可难分胜负了。”

    周南因盯着对方的骰子和骰盅看了会,确认没有任何异常,说道:“不如这样,我们互相猜对方盅内的点数,误差小的为胜。”

    “好啊。”

    慕容铮笑着答应,准备盖盅重摇。

    听见她道:“且慢,输了怎样,赢了怎样?”

    慕容铮:“赢了的人可以随意向对方要一件东西,好不好?”

    周南因道:“好,但我们讲明,我如果赢了只要你们南疆一种名为“梦生蝶”的蛊虫。”

    “也请小冥帝提前讲好,你若赢了想要什么?”

    慕容铮想了一会,笑着道:“周真人摇骰的技艺这么好,就要一只摇骰的右手吧!”

    小冥帝在旁忍不住道:“能不能认真点,要手有什么用!?”

    萧梓林挣动了一下,大声道:“南因,不赌了,我们走!我去南疆山寨之中帮你寻这种蛊!”

    南疆大山之中多虫多瘴,并且很多本土人都会些奇奇怪怪的虫术,即使修为很高的人去了,也难免遭遇不测。到时就不是一只手的事了。

    何况……

    就算输了,也不一定非给他们手不可。

    自从在君来客栈傻乎乎的给了十年阳寿,又得知王韶雁没给也一样得到了消息之后,周南因也变得“不厚道”了一些。

    她看了看那个侍从模样的人腰间的环首刀,古朴浑厚,精光内敛,一看就是把不世出的宝刀。

    必然可以切断那种特殊的绳索。

    她刚才破阵,对小酆都的战力已有了解,在心中规划好了抢刀,救人,逃走的流程。

    真正有些忌惮的只有面前这位。

    她道:“好,赌一把。”

    二人各自拿起骰盅重摇,停下之后,周南因先猜道:“十点。”

    这是相对稳妥的一个猜法,三个骰子的点数之和最小是三,最大十八,猜折中数,误差最大不会超过八。

    慕容铮开盅,点数是随机的一、三、四。

    八点。

    周南因的误差只有二,她微微舒了口气。

    轮到慕容铮猜,他随口道:“三点吧。”

    周南因心头一跳,握着骰盅的手指收紧。

    片刻之后,她缓缓开盅,三枚骰子都是鲜红的一点。

    慕容铮误差是零,赢了。

    他却道:“可惜。”

    那语气在周南因听来竟然像真的遗憾似的。

    她默不作声地伸出右手,看向那个身配苗刀的侍从,准备好了等他过来动手时就夺刀救人。

    可她对面的金色鬼脸人忽然道:“既然如此,砍掉亭外那个小子的手好了。”

    一名蓝色鬼脸人抽出把普通的青铜环首刀,没有一丝迟疑地向上挥砍,目标就是萧梓林的右手。

    萧梓林拧身欲躲,但人在空中难以借力躲开。王韶雁吓得高喊了一声。

    间不容发,周南因反应奇快地回身,以铜箫格飞苗刀,刀身飞出,刃口刚好撞在绳索上,果然割不断,绳子完好无损。

    那苗刀被她以灵气抓回,抵在蓝脸人咽喉大穴上,向亭中道:“与阁下对赌的人是我,要砍也该是砍我的手!”

    慕容铮道:“周真人不记得了?我只说要手,可并没说要谁的手啊。”

    “麻烦洞的规矩就是这样,一切没讲明之事,都听小酆都的。”

    他转向身旁道:“是不是?”

    小冥帝很自然地道:“没错,在麻烦麻烦洞,向来如此。”

    周南因挟持着那个蓝脸人,向前走了几步,说道:“用你们一个首领的命,换一只没用的手,不亏吧?”

    刚才破阵时她已经观察过了,戴着蓝脸面具的人就站在阵首之后,说明蓝脸在小酆都的地位不低。

    慕容铮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吧。不如我换个要求,不要他的手了,改为请教周真人一个问题,怎样?”

    “你说。”

    周南因还是没有放开蓝脸人。

    慕容铮道:“我有一个还算喜欢的人,最近才知道原来他的身份是假的,一直在骗我。依周真人看,我该怎么办好?或者说,如果是你,会怎样?”

    小冥帝看了看他,脸上表情辨不出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

    王韶雁想出言嘲讽,又有些害怕他们动不动就砍手砍脚,自己低声道:“要是有人敢骗本小姐的感情,我将他剥皮抽筋!”

    她下面那个蓝色鬼脸人又抬头看了两眼,这次她却不再混横了,只撅了撅嘴。

    这个问题让周南因有点意外,但小酆都既被称为“南诡”,有些奇怪诡异的问题,想来也正常。

    思索了片刻,说道:“我不知道阁下与那位的具体纠葛,只能按照我的想法给一些未必有用的建议。”

    “如果是我,大概会同骗我之人讲清楚,从此天涯路远,不再相见。”

    慕容铮强调道:“你对那个人是有点喜欢的,难道不会舍不得?”

    周南因收起刀,说道:“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慕容铮笑了笑:“那周真人要不要再来一局?”

    周南因:“赌什么?”

    慕容铮道:“你赢了,给你梦生蝶。你输了,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

    “好。”

    周南因将苗刀归还,抬头与两个好友互换了眼神,重又回到亭中,握住骰盅。

    再开盅时,她猜的仍是十点,慕容铮摇了十三点,误差是三。

    轮到慕容铮,他仍是随口道:“六点吧。”

    周南因的盘中也是随机的,点数十五,误差有九。

    她终于放松,笑了起来:“我赢了。”

    慕容铮看着她那笑容短暂失神,之后道:“周真人真了不起,小酆都只好认栽一次。来人,取蛊虫来。”

    小冥帝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叫的是自己,一边告诉鬼卒“梦生蝶”的位置,一边在心中大骂慕容铮。

    不多时,两名鬼脸人捧着两个小坛来到亭中。

    慕容铮道:“讲解。”

    小冥帝便黑着脸向周南因讲解雄蛊与雌蛊的用法,以及蛊虫的作用。

    周南因这才知道,原来雄蛊入体,能让人临死之前在眼前重现一生中印象最深之事。

    或喜或忧或悲或怒,每个人所看到的事都各不相同,自然也就呈现出各异的表情。

    而人死之后,极其小的雄蛊会爬出宿主体内回到雌蛊身边,只在死者头上留下一个细狭的小孔,即使被细心的验尸者发现,也会认为是她的金针针刺之后所留。

    周南因往亭外看去,萧梓林艰难地向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她又看了看两个坛中的蛊虫,说道:“我要带几只回去。”

    慕容铮道:“周真人可以尽数带走。”

    小冥帝:……

    你他妈!

    周南因摇头道:“多谢,一只雌蛊,三只雄蛊足够了。”

    小冥帝赶快让人取出一雌三雄来,装坛给她。

    周南因将小坛珍重地收好,稽首道:

    “多谢阁下见赐,我三人就此告辞,请放我同伴下来吧。”

    慕容铮却道:“周真人手气正好,不再赌一把么?”

    周南因拿到了蛊虫心情不错,便笑着摇头。

    “不赌了。”

    “小酆都这里,天文地理、占卜打卦、控尸御鬼,无不有人精通,周真人真的不考虑下?”

    听到“控尸御鬼”四个字,周南因果然迟疑了。

    王韶雁在亭外喊她走。

    她却道:“我想询问有关控尸之术。”

    慕容铮:“好说,只要周真人赢了,小酆都的控尸法门可以尽数传授。”

    “如果我输了呢?”

    “周真人只需回答在下刚才的那个问题。”

    周南因于是又坐回桌前。

    二人各自猜了点数,她仍猜十点,慕容铮猜九,开盅之后,是她输了。

    她只好想了一下刚才那个问题,如果骗自己的那个人她刚好喜欢,会舍不得吗?

    她对男女之情所尝极浅,心中自然而然想到了景真。若那个骗子是景真,她能狠下心来不再相见吗?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的确舍不得。我可能会给他一次机会,将瞒我之事尽数坦白,若他所言仍有不实,我就不再心软了。”

    慕容铮笑着道:“多谢周真人解惑。”

    王韶雁和小冥帝几人都懵懵的,心想周南因这答案如此主观,能解你哪门子惑?

    慕容铮已经盖好骰盅,问道:“还赌吗周真人?”

    周南因:“先讲好,输了怎样,赢了怎样?”

    第67章 “希望慕容尊主能身在唯弗峰,”

    慕容铮道:“我若输了,与控尸有关之事,随便周真人问。”

    周南因道:“可我却不想再赌手赌脚了,如果阁下有这方面的爱好,贫道这对眼睛不知能不能做赌?”

    慕容铮向前微微倾身,盯着她的双眸。

    周南因的眼睛线条柔和,此时的目光中却满是敏锐凌厉,像一把被绸缎包裹的无双宝剑,漂亮华丽之下便是惊世锋芒。

    慕容铮看了一会,说道:“周真人这么美的眼睛,真舍得拿来赌?”

    周南因的想法很简单,她盲了这么久,早已适应了,就算真的赌输了失去眼睛,也没有多可怕。

    她道:“不可以吗?”

    慕容铮:“可以是可以,可谁叫在下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不如这样,周真人若输了,就陪下我饮一杯酒好了。”

    萧梓林的眉端凝起。王韶雁喊道:“南因,别和这个老色坯赌!”

    可是,了解控尸法门,不仅关系到前线的尸兵,还可能解脱元冲子,周南因是真的很需要。

    她便又按下骰盅:“请。”

    手定骰停,她道:“这次阁下先猜。”

    慕容铮随口道:“十二点。”

    周南因看了看他,猜了九点。

    开盅后,慕容铮输了。他瞥了一眼骰盘上的数字,站起身来打了个响指。

    两名身穿南疆麻衣之人从远处整齐地走过来,一先一后进入亭中。

    他道:“小酆都向来说一不二,在下既输给了周真人,也只好将控尸之法与真人分说明白了。”

    他走向那两个麻衣人,抬了抬手,两人齐齐转向周南因。

    她这才看清,他们面色青灰,眼珠浑浊,并不是活人,并且和元冲子的状态十分相似。

    她几乎是瞬移到了那两具活尸面前,脱口问道:“你控的?”

    声音冷厉又含有疑忌。

    慕容铮笑道:“是。不过我只控了这两具尸体,周真人若是有什么其他的怀疑,那可真是冤枉了。”

    他心念微动,两具活尸向周南因行了个南疆本土的递手礼。

    周南因退了一步。

    她只刚才乱了分寸,现在静下来一想,他远在南疆,并没有操控元冲子挟持褚望北的理由。

    而且她仔细看过了眼前的两具活尸,虽然面上都是一样的灰白,但这二者的眼神却明显比元冲子清明许多,让她觉得二者都可以执行好很复杂的任务,而不是像元冲子一样,只认金钗不认人。

    周南因又端详了一会,问道:“他们有神智吗?”

    慕容铮温声道:“心智不失,但神识不全。”

    周南因伸出箫管,拨开二者的手观察了一下,从茧子的分布来看,并非舞刀弄剑之人。

    她问:“如何做到的?”

    慕容铮道:“若用活人施为,则施法去其天魂、地魂,再去灵慧一魄,人就会成为可供驱使,有心智但无记忆的行尸走肉。”

    周南因有些嫌恶地轻轻皱了下眉。

    慕容铮没错过这个微小的表情。

    “他们是被歹人所杀,我顺道拿来用用,这就需要召回死者的人魂,还有另外六魄。”

    他驱动二尸扯下前襟露出胸前的致命钝伤,来证明自己并非以活人做尸。

    然后接着道:“若修为不够,六魄召回不全,就容易出现各种不足:心智不高、不够警觉、或者尸体易腐。”

    周南因虽然明知答案,还是抱有一丝希望问道:“有没有可能恢复神智和记忆?”

    慕容铮平静道:“终究是已死之人。”

    周南因僵硬地点了下头。

    慕容铮又道:“不过,在切断控尸人与尸体的联系之后,神魂会短暂归位,如果死者的心智足够坚,念力足够强,可以有片刻的清醒。”

    “但也就是一两句话的时间,不会很长,之后三魂散于天,七魄归于地。”

    他所说并不长篇大论,但却都直切要旨。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之意,周南因心中猛然一沉,嗓音发涩地问:“如何切断控尸人和死者的联系?”

    “可以用法力强抽死者人魂,若周真人舍不得的话,也可以用你的金针封住其公孙、内关、临泣……”

    “你怎知我舍得舍不得?”

    周南因顿时警觉。

    “周真人这幅忧心如捣的模样,有眼睛有脑子,都能猜得出死者是你的亲近之人吧?”

    慕容铮慢条斯理地握住周南因手中铜箫的另一端,她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

    慕容铮接过,边给她讲明,边用箫管依次封住了其中一具尸体的七十二处大穴。

    “死者筋脉被封,就算是控尸人强催,也无法再操纵哪怕一根手指。”

    他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根三寸来长的钢钉,随意地拍在那名死者头上,那人双眼翻白,躺了下去,恢复了死人该有的模样。

    “再以粗针封闭灵府,这样可以让活人和死人都少受些折磨。”

    周南因垂眼看着地上那人,问道:“如果对手操控了很多尸体,没有时机和精力挨个封脉,该如何克制?”

    小冥帝忍不住插嘴道:“你问题太多了吧?”

    他妈的小酆都就没做过这么亏本的买卖!

    周南因:“你家主人刚才说有关控尸之法随便我问,小酆都言出必践,不是么?”

    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小冥帝额角青筋都蹦了两蹦。

    慕容铮笑着接道:“如果敌人手下行尸数量太多的话,用火是最可行的。可火烧之后,不仅魂魄留不下,连尸身也没了。”

    周南因:“既为仇敌,何惧毁尸。”

    慕容铮将铜箫还给她,说道:“周真人说得是。可万一你有所顾忌,剩下唯一可行的法子就是找出控尸之人,一劳永逸。”

    “如何找?”

    慕容铮又坐回了竹桌后,笑道:“我既输了,功法当然可以见告,只是恐怕要学一些时日。周真人要留下来学吗?”

    周南因听他的语气虽不太庄重,倒不像说谎。她想了想,道:“不了,告辞。”

    慕容铮:“周真人且慢走。”

    王韶雁在亭外喊道:“你又想干嘛?南因别听他的!赢了还不赶紧走。”

    她被吊了许久,早难受得要命。

    慕容铮手中拿着个透明的琉璃小瓶向她晃了一下,里面有着一缕纯白色烟雾状的东西。

    周南因知道那是南疆一种贮存、转移阳寿的秘法。也能猜得到里面的一定是自己在君来客栈付出的十年阳寿。

    可她的目光却是落在拿着小瓶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比大部分中原人略白一些,手指修长,明晰的指筋在手背向下延伸,随着手指的动作微微起伏。

    周南因看了一会,声音冷了很多。

    “还押我的眼睛,赌不赌?”

    慕容铮将琉璃小瓶放在桌上,说道:“当然不。我还要用这东西,赌周真人陪我喝一杯呢。”

    周南因一语不发,摇骰,猜数,开盅,赢得一气呵成。

    慕容铮将琉璃瓶推向她,这次的语气听起来倒真的有些像是叹惋了:

    “可惜,运气实在是太差了。”

    “周真人,一路走好。”

    周南因却重新盖上骰盅,轻晃了三下,说道:“再赌一次。我输了陪你喝酒,阁下输了就请答应我一件事。”

    慕容铮颇觉意外,鬼脸面具下的长眸睁大了些,很快又眯起来,回道:“好啊。”

    周南因:“不先问问是什么事?”

    慕容铮摇着骰盅,毫不加意地道:“周真人随意。”

    周南因:“你先猜。”

    慕容铮随口道:“十八点。”

    前面五局他猜的分别是三、六、九、十二、十五,周南因料想到他这局会猜十八。

    “你输了。”

    她低声说着,将骰盅直接打开,露出里面醒目的三个一。

    慕容铮误差最大,已是必输无疑。

    他轻笑一声,问道:“不知周真人想让在下做什么?”

    那语气落在小冥帝耳中,竟像是很期待、很兴奋一样,他第无数次地在心底骂骂咧咧起来!

    周南因端起桌上已经斟满了酒浆的古藤酒盏,向他举杯,说道:

    “几日之后我会亲往极原山,再次拜访。届时,希望慕容尊主能身在唯弗峰,而不是南疆。”

    她说完,连慕容铮都愣了一下,没有回应。

    亭内亭外一时静默,只有小冥帝哈哈地冷笑了几声。

    好一会,慕容铮才拿起酒杯与她的一碰,沉声道:“在下恭候,盼与国师一晤。”

    他开始时更多的是忐忑,不清楚周南因到底猜到了多少。

    观察了一会,觉得她大概只知道了自己是慕容铮,并不知道别的。

    虽然想不出她是怎么猜出来的,但他还是松弛了一些。

    周南因将杯中酒饮尽,探手抓过小冥帝腰间宝刀,割断了束缚二位好友的绳索,又还刀归鞘。

    小冥帝这时才刚攻到她面前,刀已经回到了他腰间。他倏地停住,拳头攥了几攥,恨恨地放下。

    萧梓林和王韶雁终于得了自由,落在地上,运转灵气活了活筋络。

    三个人默契地都没有多说,一同向谷外走去。

    慕容铮站在亭中望着,忽然道:“周真人!”

    周南因停步回头。

    他道:“你远来小酆都支持生意,在下感激,今日就再多送真人一个消息好了。”

    第68章 “吉儿,犬子病危……”

    在小酆都这个地方,竟然有人会送她消息,而不是趁机敲她十年阳寿。

    周南因可实在意外。

    她回望竹亭,那抹峻拔的身影,与高崖之上的人影重合起来,心中刚腾起的一丝感激又荡然无存,被恨意取代。

    她冷声道:“说吧。”

    慕容铮抬手向她挥出一张纸,说道:“这上面是所有来小酆都买过这种蛊虫的人,周真人也许有用。”

    薄薄的一张纸笺,飘得轻且缓,却穿过了十来丈的距离,稳稳地落在周南因的面前。

    她伸手接住,看见上面记着长长的一串人名。

    以周南因的性格,受人恩惠绝不会不声不响,但此时面对慕容铮,一句谢字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看着那张诡异的金色面具,将纸张收好,默默转身走出山谷。三人回到麻烦麻烦洞中,又乘竹制小车按原路出了山。

    直到走出无趣无趣山的山门,王韶雁终于忍不住一把按住她的肩膀。

    “等等、等等,你刚才说的话什么意思,你说他是谁?”

    周南因又回头看了眼,山顶起了些浅绿色的瘴气,竹林更显青翠,其他的景物却是看不清了。

    她道:“其实我刚才也不太确定,不过现在确定了,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就是慕容铮。”

    王韶雁满脸的难以置信。

    萧梓林也缓缓摇头,清隽的长眉皱起来:“真是没想到,北邪和南诡行事风格迥然不同,却竟然是一家。”

    “慕容铮这个人我虽没有见过,倒也听说过他的一些事,还以为他该是孤高自傲的一个人,今日看来,似乎也算平易近人。”

    王韶雁不满地哼了一声:“他要砍你的手,哪平易近人了?”

    “南因,你没想过动手吗?想的话,我们现在杀回去。”

    不管打得过还是打不过,世上就没有王韶雁不敢砍的人。

    “没有胜算。”

    周南因摇了摇头,拿出那张纸来铺平在一块石头上,纤细的指尖从上往下依次滑过那些人名。

    王韶雁和萧梓林也凑近了一起看。

    手指在一个名字上停了下来,那是这些人里她唯一一个认识的。

    萧梓林:“唐之策?”

    王韶雁:“姓唐的?他买蛊虫害死大家?不太可能。他那么废物怎么敢向玉堂宗那个高讼子动手的?”

    周南因:“废物?他是太清宗的掌教,师姐为什么这么说?”

    王韶雁对“秘事”这些东西最感兴趣,对中土各个宗门的了解可比周南因多得多了。

    她道:“他能当上掌教,靠得全是拍马屁和笼络人的本事。谁知道他给杨一浮灌了什么迷魂汤了,那个傻小子对他简直言听计从。大伙都说,他才是太清宗的太上宗主!”

    “他既为掌教,天灵地宝自然随他取用,可就是这样,还突破不进玄重境,你说是不是够废物的?”

    “我师父说过,这就是太清宗收徒入门太过宽松的弊端。什么人做什么样的事,资质太差就不该修仙!”

    周南因又将目光凝在纸上那个名字上,缓缓道:“我记得我师父说过,来小酆都交易,绝不用担心会被泄漏出去。本该是机密的名单,他为什么会给我?”

    萧梓林点头:“没错,不能轻信。”

    “那还是先别想了,把你的阳寿续上,咱们赶紧回建康睡一觉吧。”

    王韶雁打了个哈欠,声音中有不加掩饰的疲惫。

    萧梓林也道:“对,回去我结合‘梦生蝶’的蛊虫重新验尸,还你清白。”

    周南因收好那张纸,随二人一同御剑升空。

    山后谷中,慕容铮仍站在竹亭中,翘望着山外那三道东去的剑光。

    身后是小冥帝带着嘲讽的声音:

    “还以为极原山尊主如何了得,不还是在一介女流手下输得这么惨!”

    “刚才洞外破你幽冥大阵的,不是这介女流吗?”

    慕容铮没有回头。

    小冥帝嘴角抽了抽,转而质问道:

    “名单哪来的?”

    来交易的人名单是小酆都的机密,绝不外泄。何况,这里是分洞成交,只有各洞的账册,从没有过这种单一品类的买家名录。

    “随便写的。”

    慕容铮答得也很随便。

    小冥帝:!!!

    不仅肆意泄密,泄的还是假密。这种影响小酆都口碑的事让他生气,五官都有些扭曲了,抽出宝刀喊道:“慕容铮你到底要怎样?你想搞垮小酆都是吧!”

    慕容铮直到天边的剑光彻底不见,才回到亭中竹桌前,收起周南因用过的骰子和酒杯,一边说道:“别这么想。我当然希望小酆都蒸蒸日上,以后,还要指望你替我管好这里,多赚一些呢。”

    他的声音中也透着股散漫的随意,甚至有点温和。可这股不在意的劲儿才是更气人的!

    小冥帝握刀的手力气大到发颤,但一直也没等到有人来拉他,终于还是愤愤地收了回去。

    轩伯走进亭中问道:“尊主,接下来去哪?”

    慕容铮摘下面具来放在桌上,随手敲了两下:“周真人既有要求,我们就回极原山。”

    “吩咐人重修唯弗居,准备迎接贵客。”

    阿鸢正在走神,没有听二人说什么。

    轩伯则一脸的忧心忡忡:

    “尊主,不需要再同周真人说得清楚些吗?”

    “就这样吧,说多了她也不会信。”

    慕容铮能想见周南因看到那张纸后疑虑重重的样子,他勾起唇角。

    小冥帝似乎明白了点,嗤道:“慕容尊主这是起了色心吧?对人家姑娘有什么不堪的想法。”

    慕容铮啧了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女恋慕,花成蜜就,美好如斯,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那么龌龊?”

    小冥帝气笑了:“是我龌龊还是你没出息?让一个婆娘拿捏成这样。”

    慕容铮抬手一个响指,巨大的万里神行轰然落在亭外,激起一阵尘烟。

    小冥帝吓了一跳,缩了下脖子扭头去看。

    听见慕容铮徐徐吟道: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个中滋味,你这种没人爱的,自然不会懂。”

    小冥帝这次彻底绷不住了,张口要骂。

    慕容铮登上神行舟,冷冽的眼神扫过来,小冥帝嘴巴张了张,哼了一声。

    “自今而后,小酆都更名‘不易峰’,你就是不易峰主了。替本座管好这里的一应事务,账册记得按时交来。”

    慕容铮摆弄着手中的金色面具。

    小冥帝抬手按住刀柄,忽而感到一股灭顶的灵力压在头顶,迫得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小酆都一众鬼卒见了都跟着纷纷跪倒。

    总角髻道:“不易峰谨奉慕容尊主令。”

    慕容铮垂眼看着小冥帝,薄唇轻动:“你呢?”

    半晌,小冥帝低声道:“奉慕容尊主令。”

    “我听不见。”

    慕容铮声音凛冽,已透着命令的压迫。

    小冥帝狠狠咬了咬牙,大声道:“不易峰谨奉慕容尊主令!”

    慕容铮轻笑一声,万里神行在山谷竹海之中疾速升空-

    入夜以后,周南因才回到建康城内的馆驿。

    王韶雁自去休息。

    萧梓林陪着她来到元冲子尸身所在的厢房。

    房门被推开,元冲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他似乎对周南因并没有敌意,而是紧盯着萧梓林,喉间压着声低吼,警惕地站起来,带动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叮当乱响。

    周南因不想惹他不安,温声让萧梓林到正堂去等自己。

    金小娥不需要吃饭睡觉,一直尽职尽责地坐在元冲子面前,见周南因回来,向她汇报道:“师父,什么事都没发生。”

    周南因摸了摸她的头,又看向层层铁链束缚下的元冲子。

    慕容铮说得对。让他安定下来,对他和对活着的人,都好。

    她对慕容铮给自己的名单持怀疑态度。

    但他给的定尸之法,周南因却能甄别出来,是没问题的。

    何况元冲子是已死之人,*情况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她轻轻叫了声:“师尊。”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八道金光从她袖中升起,又纷纷扬扬地散开,向着元冲子刺去。

    元冲子对金针的光芒十分敏感,就地取材,御起锁着自己的铁链,将周身严密地防御起来。

    周南因站在一旁,能看得出,他的修为、招式,与生前无二。

    “雨打飞花”自身拥有灵智,此时面对前主人,趋退之间的套路,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严谨。

    僵持片刻之后,周南因终于下了决心,长箫破风,穿过层层守势,点中了元冲子手臂大穴。

    他与金针之间高下立改,不多时,七十二枚金针已经尽数没入他的筋脉大穴之中。

    元冲子顿时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干巴巴地瞪着周南因。

    周南因跪在他身侧,拔下头上铜钗来,凑近元冲子头顶百会灵府。

    这一针下去,就能切断控尸人与元冲子的联系,但起针之时也就是他魂飞魄散的时候。

    周南因从未觉得这二两铜铁如此沉重,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她想过师娘,想过师妹,想过与元冲子朝夕相处,受其教导的日子。

    房门被人推开,一身睡袍的褚望北走了进来,向她道:“师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爹说过的,你都忘了?”

    周南因转头,对上她异常清澈的眸子:“你知道了?”

    “萧师兄跟我说了,快动手吧师姐,早解决,早休息。”

    她这样说,周南因并不意外。

    褚望北一向如此,小小的年纪,不知该说她是冷情,还是理智。

    得到她的支持,周南因终于提起些力气,将铜钗缓缓钉入元冲子的灵府。

    她的声音微微发哽。

    “师尊,我会努力找到万全之法留你魂魄,等我。”

    铜钗入脑,元冲子在她的低语之中,沉睡一般闭上了眼睛,终于恢复了静穆祥和的模样。

    褚望北和金小娥帮她一起取下尸体上的锁链,妥善安置。

    周南因的手忽然停住,侧了侧耳朵凝神听着什么。

    她心念感知到有人焚烧了她的传讯符,是早年间留下长安木家的那一张。

    很快,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男嗓:“吉儿,犬子病危,盼你能赶来长安救一救他!”

    是木家老爷。

    景真他,不是在建康会试?

    几天不见,怎么就回到了长安家里,怎么就病危?

    周南因猛然站起,下意识地要用雨打飞花引路,去寻景真。却想起七十二枚金针已尽数钉在元冲子体内。

    她向褚望北交代了如何处理尸身,又嘱咐金小娥务必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房中。这才步履匆促地出了厢房,甚至还踉跄了一下。

    第69章 害怕吗?那就面对。

    来到正堂,萧梓林正在等她。

    “如何?”

    周南因很少如此慌张失态,她拉住他的衣袖,急道:“萧师兄,你累不累?能不能陪我去长安一趟?老爷传讯来,说景真病危。”

    萧梓林看着她无措的模样,走了下神,想起她是为了谁,又有些怅然。

    不过他很痛快地道:“何时走?”

    周南因有些歉然:“现在,可以吗?”

    “好,走。”

    萧梓林理了理背包中一应行医所用之物,再次同她一起,在皇都之中御剑而起。

    这一次却是向着西北。

    虽然连续两夜没有休息,又经过了斗法与破阵的消耗,周南因还是催动灵力,飞得很急。

    到了长安,她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木府,已是后半夜了。

    府中想必也彻夜未眠,她一叫门,立刻有人来应。

    周南因绕过看门的人,径直走入院中,一边道:“告知老爷,我们来给少爷看病。”

    府宅不大,听到声音,木老爷和木夫人双双迎了出来。

    周南因:“老爷,夫人。”

    她虽入道,且已离开木家十数年,称呼却没有变。

    木老爷却认不出她了。

    “你是,吉儿?”

    “是。老爷,这位是杏林宗宗主的高徒萧真人,他来了,一定手到病除。”

    她拉过萧梓林,后者轻轻颔首。

    木家终于等来了救星,木老爷满脸殷切,向萧梓林行下大礼。木夫人神色间却有些尴尬。

    周南因扶住二人:“老爷、夫人,事急不叙俗礼,先带我们去看看景真。”

    “景真?”

    木家夫妇二人都愣了一下。

    周南因自然地以为,他二人不清楚自己和景真的关系已如此亲密,所以才会诧异。

    她微微红了脸,改口道:“去看少爷吧。

    木老爷才点头,领着他们穿过庭院,来到一处厢房。

    周南因二人一靠近,都察觉出房中鬼气森森。

    她知道景真向来怕鬼,立刻挥开房门,闪了进去。

    可门内并没有鬼,只有一个面色泛灰的少年躺在床上,瘦得有些可怕,呼吸几若不闻,的确是将断气的模样。

    而这阴然的鬼气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周南因又惊又急,握住他的手,轻声唤道:“景真……”

    下一瞬,她一眼看见了少年粗眉上光洁的额头,要说的话便卡在喉间。

    她记得很清楚,景真的右侧眉峰处有一道细窄的疤痕,而眼前人,没有!

    她将少年的手甩开,愕然退了一步。

    萧梓林正好进来,问道:“怎么?”

    接下来他转向床铺,也是疑惑道:“木家有几个少爷?”

    他见过慕容铮一次,是不是同一个人一目了然。

    可他还是快速地为病人切脉诊治。

    周南因知道木家只有一个少爷,可她又抱有幻想,向刚进来的木氏夫妇僵硬地问道:“老爷,家里又添了小少爷么?”

    木老爷奇道:“什么意思?我就这一个儿子,哪还有福气再添。”

    木夫人有些局促地道:“吉儿,峰儿这个孩子做事草率,之前他找你退亲的事,全是那个贱妓引诱的,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萧梓林正扒开病人的眼睛探查,闻言侧了侧头,看了周南因一眼,

    木老爷却板着脸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吉儿是自家人,和那张婚书有什么关系!人家半仙之身,拜两国国师,还能要你这个混蛋儿子吗?”

    他又急着向萧梓林询问:“萧真人,犬子病况如何?”

    萧梓林向他低声说着什么,周南因却是听不到了。她觉得浑身气血都经丹田冲天灵,在脑中轰地一声炸起来。

    木家只有一个少爷,这个少爷找她退了亲。

    那景真又是谁?

    他真实存在吗?

    周南因握紧腰间铜箫,触感清晰,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箫还在,人呢?

    她忽觉双眼一黑,打了个晃。

    萧梓林手快,倏地闪过去扶住了她。

    木老爷这才注意到她脸色煞白,关切道:“吉儿,你怎么了?”

    他粗通练气法门,知道周南因现在的修为,根本不会有寻常病痛困扰。

    萧梓林道:“她三天没有合眼,有些疲惫,不知有没有空房能让她歇一会。”

    “有,跟我来。”

    木老爷连自己儿子也顾不上了,留夫人守着,亲自引二人到客房。

    周南因木然地在萧梓林的搀扶下进了房间,木然地躺下,木然地闭眼。

    心中只想:不是真的,这都不是真的,只要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回复原样。

    可回复到哪里?

    回到元冲子未死她未盲?

    回到与景真同往建康?

    回到临川崖当晚?

    回到自己还没来木家,还不知道真相的时候?

    周南因没有答案,良久,她平静睁眼,坐起身来。

    害怕么?那就面对。

    第70章 “我也可以对你好。”

    她推门出去,天光已经大亮,正看见匆匆赶过来的萧梓林。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周南因问:“他怎样?”

    萧梓林:“你怎样?”

    “我好了。”

    周南因侧身将他让进屋中,坐回桌前主动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一边道:“木少爷身上的鬼气,你查出原因了?”

    萧梓林搭上她的腕脉,沉静地道:“他前些日子结识了一名胡姬,日日厮混,还要娶回家来。”

    他默默抬眼,见周南因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笃定道:“那定是恶鬼。”

    “不错,道行还很高。木家老爷只是粗略懂一些,这几日才反应过来,症状像是被阴物所缠,于是联络了你。”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给他渡了阳气,服了补元的丹药,再开两张方子,只要按时吃,一段时间也就养过来了。倒是你……”

    萧梓林收回手,周南因自然地换了另一只手上来。

    他笑了一下,摇头道:“不用了,你身体没问题,是心里的问题吧?”

    “就我刚才所知,木家这个少爷从没离开过家,自六月末开始,缠绵病榻已一月有余了。”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你并不知道他是谁,对么?”

    周南因怔了一会,这件事她已经翻来覆去想了半天,这时候被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觉得胸口发闷。

    从长安初遇,到建康分别,因为一件信物和一个称呼,自己对他推诚相信,赤诚相待。

    到头来却发现,原来那个人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周南因压下心口泛起的酸涩,朝他勉强笑了一下:“我现在还不知道。”

    萧梓林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会知道。

    他道:“也对,他刻意接近你那么久,一定要将人找出来,查清楚他的目的!”

    周南因未置可否。

    她当然一定要找他出来!可找到人之后要问什么,做什么?她却不知道。

    如果他真是为了利用自己,而恶劣地欺骗了她的感情,她要怎么办?

    周南因眸光冷下去,习惯性地去握剑柄,却触到了冰冷的铜箫。

    萧梓林见她垂着眼,平素闪动着温柔神采的瞳孔中一片灰沉沉的。

    他迟疑了好一会,问道:“南因,你与木家少爷的婚约……”

    “我非俗世人,不守俗世约。何况,是他先要找我退亲的。”

    若是以前的周南因,绝不会说出这种自傲到甚至有些薄情的话。

    但她现在心中翻涌着愤怒与怨怼,连带着对这个因为歌妓要与她退亲的木少爷,也带了些许恨意。

    “我自己去和老爷说清楚。”

    不等她站起来,萧梓林忽然在桌上握住了她的手。

    与无数次诊脉时的接触截然不同,是将她纤细的手掌紧紧攥住了。

    周南因看着面前的老友,戾气忽然间就淡了许多,拍了拍他道:“放心,我没事。”

    萧梓林摇头,说道:“我不是要安慰你。南因,我是想说,我也可以对你好。”

    周南因:“我知道,你和王师姐都已经对我很好了。”

    萧梓林还是摇头,一贯温润的嗓音带了几分沙哑:“不是这种好,是男人对女人的好,是喜欢你的那种好。”

    周南因晦暗的眼波猛然震动,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

    萧梓林这时才放开手,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

    “这句话其实我很早就想说,早就该说。但我一直觉得,修道之人,凡事该顺其自然。你我年纪相若,意趣相投,该发生的事总归是要发生的,何必着急。”

    周南因已经懂了,她张了张嘴,却只是叫了声:“萧师兄。”

    萧梓林扯了下唇角,自顾说下去:“直到听说你在极原山受伤,独身一人离开上阳宗,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忍了,但我找到你时……”

    那时周南因身边已有了一个人,而她对那人温言软语,小心在意,两人又早有婚约。

    那一晚,萧梓林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此时此刻,他再不表明心迹,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周南因缓了好一会,才消化了这件事。

    她与萧梓林幼年相识,一直视他为至交、兄长,对方又是一副君子做派,是以她从未往其他的方向动过一点心思。

    她垂头叹了口气,缓缓道:“萧师兄,我可以为了你出生入死,眼都不会眨一下。但我却没办法接受你这份心意。”

    “为什么?”萧梓林追问。

    周南因看着他失落的模样,有些心疼。

    但她既然无法回应他,就必须说个清楚。尽管萧梓林可能一时伤心,却是对他最好的。

    她考虑了一下,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萧梓林愕然:“你是说?……”

    周南因涩然一笑:“没错,就是他。”

    他的身份是假的,可周南因的感情却是真的。

    她又道:“萧师兄,你可以笑话我、讨厌我,但不必劝我。因为这种事,我自己也是左右不了的。”

    萧梓林看着她,半晌之后才笑了一声:“是。”

    这种事情是左右不了的,他又何尝不知道?

    谁让他处处晚了一步,找到周南因时晚了一步,配出复明药物时晚了一步。

    对方自然也先他一步走进了周南因的心里。

    萧梓林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站起身,说道:“他身体亏空太多,今天晚间你再为他输送一次阳气,日后慢慢调养便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木家少爷了。周南因明白他交待这句话,是要走的意思。

    “萧师兄,你……”

    萧梓林笑道:“你别多想,是因为高讼真人他们的仙体已经找到,我要先赶回建康重检。”

    周南因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愧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萧梓林看着她的样子,说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谢。南因,今天这些话你就当我没说过,以后我们一如从前。”

    “萧师兄。”

    “你再休息一会。”

    萧梓林又向她笑了笑,就近从窗口飞出,御起砭镰匆匆地去了。

    周南因独自一人在房中呆坐了很久,又抽出那支铜箫来,手指抚摸过下段被黄金融烫过的痕迹,缓缓来到上端的刻字:

    “醉里调音夜长长,游星戏斗且放狂。”

    她曾经摸到过这一句,当时就想过这口吻并不太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只是没有深究。

    直到有敲门声传来,木老爷的声音在门外道:“吉儿,醒了?”

    “老爷。”

    周南因去开门,见他身着长衫,手中提着个包裹站在门外,脸上是关切之色。

    “萧真人着手成春,犬子已经醒过一次,吉儿可以放心了。”

    木老爷进门,将包袱放在桌上,摊开道:“这是你师父之前住在我这里时留下的一些东西,你看看可有有用之物?”

    元冲子生前与木老爷是至交,隔上几年就会到木府盘桓一段时日。

    周南因粗略翻检了一下,都是些日常用物,其中有一叠手稿,她拿出来一张张看过。

    满眼都是熟悉的笔迹。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周南因的手在这张上停了很久,眸光闪动。

    木老爷也看了一眼,叹气道:“故人故事故纸堆,别太在意。到了我和你师父这个年纪,谁都做过这一天的打算,你也该看的淡些。”

    周南因忍不住道:“老爷,师父他……他没有入土为安。”

    “怎么?”

    周南因自认并不是个脆弱的人,但每次遇到年幼时的长辈,她自然而然地会展露出柔软的一面。

    当下便将元冲子被人操控,生不生,死不死的事同木老爷说了。

    木老爷听了老友的处境,面色沉重地道:“吉儿,你是晚辈,想事情的方式自然与我们这些老头子不同。你想的是该尽孝心,尽力去救他。”

    “可在我与褚兄看来,死无可惧。归于宇宙大化之中,又何忧何怖?”

    “反倒是被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做一具无意识无尊严的行尸走肉,才更令人绝望。”

    “褚兄若有神识,唉……”

    他看问题的角度是周南因不曾想过的,毕竟他与元冲子曾是同窗挚友。

    周南因听了他的话蹙起秀眉,好一会儿才想到这点。

    她立刻翻出元冲子留下的遗物来,呈给木老爷。

    “老爷,你看看这两封信,能看出什么来?是师尊临走之前塞给我的。”

    木老爷郑重地接过,抖开,细致地看了好几遍,缓缓摇头。

    周南的心沉下去。

    在她就要收起希望的时候,木老爷忽然道:“等等。”

    他将两封信笺铺平,摆在一起,仔细端详着,面上现出喜色来:

    “有了,知道了,端倪不在信中,而是在笔迹上。吉儿你来看,这一捺笔锋拖沓,与整个字的字意极为违和……”

    “老爷,我不懂。你快说,有什么端倪?”

    时下晋人推崇“笔墨见性情”,世家子和读书人都以一笔好字为荣。

    木老爷与元冲子一同求学,都曾师从书法名家。

    可周南因却并不精通。

    木老爷便举起慕容铮给燕皇的那封信,说道:“我怀疑,这两封信是同一个人写的。这一封笔意如此不连贯,当是伪造。”

    另一封信的执笔人是太清宗掌教唐之策,木老爷的意思是:那封所谓的“慕容铮致燕皇的信”,是他的伪作。

    唐之策。

    周南因立刻想到了小酆都那张名单。

    她正满腹疑窦时,木老爷瞥见桌上那支铜箫。

    他“咦”了一声,拿起来摆在信笺旁,一并看了一会后,兴奋地拍了下桌子:“我明白了,就是在模仿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