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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业障

    马蹄声回荡在山路上, 左明非和左萧穆策马狂奔在山道上,他们身后跟着一众护卫。

    倏地,左萧然的马仿佛受惊一般地扬起前蹄, 左萧穆拽紧缰绳, 左明非担忧出声:“兄长!”

    最终,左萧穆的马狠狠摔倒在地, 左萧穆往前滚落, 堪堪稳住身形,“无碍。”左萧穆皱眉打量着地上挣扎的马匹, 沉声交代:“当心, 有绊马索。”

    “是埋伏。”左明非勒令身下的马停下,他牵着缰绳在原地打转, “不止一处。”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身影从天而降, 他蒙面持刀面对着众人,手腕翻动, 寒光微闪,“过此处者,把命留下。”清冷的音调不带丝毫感情起伏。

    “又是他。”左萧穆眯眼注视着前方的人。

    左明非凝视了黑衣身影片刻,问:“兄长认识此人?”

    “从我离开华南道时便跟着了。”左萧穆不耐烦道:“此人滑溜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喽啰。”

    “现下知道是哪家的了。”左明非含笑道:“能在此处设下埋伏的, 除了喻兄也无他人,看来兄长早就被人盯上了。”

    左萧穆拔出腰间佩剑,冷漠道:“那就新仇旧账,一起清算。”还没说完, 他身影就如同劲风一般地往前席卷而去,黑衣身形握刀相迎。

    见到此状, 左萧穆的护卫们一起攻击上去,黑衣人略显吃力地招架着。

    左萧穆冷嗤:“喻勉派你来送死吗?你一个人对付得了我们这么多人?”

    黑衣人挽着刀花逼退身前数人,“我一人,足矣。”他余光瞥见左萧穆一直将左明非护在身后,于是奋力突击上去,打算挟持左明非来威胁左萧穆。

    只是还没等黑衣人近身,一个熟悉的人影突然挡在左明非身前,抽剑劈开了黑衣人的刀背。

    “公子,”凌乔稍稍侧脸,戒备地问:“你还好吗?”

    左明非微笑颔首:“有劳。”

    凌乔怒视着眼前的黑衣人,“你…”他对上黑衣人略显复杂的眸子,愣住了:“哥哥!”虽然凌隆蒙着面,可凌乔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凌隆被凌乔搅乱了心绪,一时没留意被人砍伤了左臂,“凌乔。”凌隆下意识叫了一声。

    凌乔见状,拉过凌隆,一腿踢向他身后的人。

    凌隆距离左明非不过几寸,他用刀背对着左明非,皱眉道:“公子,得罪了。”

    “好久不见。”左明非温和地打招呼。

    “不行!”凌乔扯着凌隆的手腕,将凌隆甩了出去:“不许伤害公子!”

    “你哪边的!”凌隆捂着左臂,蹙眉看向凌乔。

    凌乔一边帮他对着左萧穆的人,一边回答:“我是主子那边的。”

    “那你为何与我作对?”

    “主子吩咐的,要我保护好公子。”凌乔纳闷道:“哥哥,你不是回琅琊了吗?”

    “你觉得,”凌隆艰难地逼退三个人,将话说完:“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左明非见状,只好道:“兄长,你先离开,他们不会伤害我。”

    左萧穆看护卫们困住了凌乔和凌隆,心想可能不会有事,于是先行一步。

    将所有人放倒后,凌乔担心地看着左萧穆离开的方向,作势去追:“我去追…”

    “不必。”凌隆抓住凌乔的手臂,目光旷远地望着前方:“主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说完,他看向左明非,恭声道:“公子,委屈你在此歇息片刻了。”

    有个念头在左明非心头闪过,他道:“你并未回琅琊,而是一直暗中跟着我兄长,将他的行踪随时汇报给喻兄,对吗?”

    凌隆不语,算是默认了。

    “眼下将我困在此处,也是喻兄的主意?”左明非询问。

    凌隆叹气道:“公子,前途凶险万分。”

    左明非沉思道:“所以,喻兄是担心我涉险吗?”

    “…属下不敢猜测主子的心思。”凌隆委婉道。

    “那是自然!”凌乔道:“主子最关心公子了,哪怕公子那般气他,他也没有收回让我保护你的成命啊。”

    凌隆默默道:“会不会是因为主子气忘了?”

    “……”不得不说,这个猜测很符合喻勉的个性。

    左明非发出一声轻笑,他垂眸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在假戏真做…”他又看向凌隆,问:“喻兄让你困我多久?”

    “半个时辰。”凌隆回答。

    “不行,”左明非低叹出声。

    凌隆没有听清,他凑近左明非,关切地问:“公子…”眼前闪过银光,剩下的话湮没在喉间。

    “哥哥!”凌乔惊叫出声,他望着用匕首比着凌隆脖子的左明非,惊恐道:“公子!别!”

    血迹顺着刀刃递到左明非的右手上,那只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握着刀柄的时候丝毫不抖,左明非抱歉地看了眼凌隆,温声道:“我无意取你性命,只是若不这样做,你们定不会放我走。”

    凌隆闭上眼睛:“主子命令不可违,公子要动手,那便动手吧。”

    “不行!”凌乔用力摆手,他惊慌道:“公子…”

    “喻兄打算杀了我兄长,是吗?”左明非平和地望着凌隆的眼睛,“他不让我前去,并不是担心我,只是怕我过去,徒生变故罢了。”尾音中竟有一丝失落。

    凌隆:“……”

    “阿乔。”左明非看向满脸担忧的凌乔,和声道:“你想救你哥哥,我也想救我兄长,我的心情你一定能理解,帮我把马牵过来,好吗?”

    凌乔为难地看着左明非和凌隆:“我…我…”

    凌隆冷声道:“凌乔!你敢违抗主子…嘶…”他吃痛出声。

    左明非动作温柔地加重力道,“做了这么多年的刑部侍郎,我最是知道,这刀子割在哪里最疼。”他保持着那副温文尔雅的随和模样,像个手持利刃的玉面修罗,眼中却带着普度众生的悲悯。

    “不要!”凌乔看着凌隆紧蹙的眉眼,红了眼眶:“我答应你…”

    凌隆怒道:“凌乔!”

    “我没有违抗主子的命令!”大滴的眼泪顺着眼眶溢出,凌乔望着凌隆低吼:“主子给我的命令,从始至终就是保护好左大人!”

    凌隆无声地张了张嘴:“……”

    凌乔用力抹了把脸,他转身牵过一匹马,“左大人,你要的马。”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左明非。

    凌乔无疑是很敬重左明非的,但是他现在才意识到,左明非和他们是不同的。

    左明非的眼神仍旧温和,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歉疚,“抱歉。”他说,然后用力劈向凌隆的后颈,凌隆晕了过去,左明非伸手揽住凌隆的后背。

    凌乔瞳孔骤缩:“哥哥…”

    “他的左臂需要及时止血,否则不利于恢复。”左明非将凌隆还给凌乔,交代:“脖子上的伤虽不致命,但还是尽快处理的好。”

    凌乔抱着凌隆,眼眶泛红地盯着左明非:“……”

    “对不起啊,让你难过了。”左明非伸手轻柔地摸过凌乔的发顶,“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人性呢,便是如此,你主子和哥哥将你保护得太好了,这次就当长个记性罢。”

    他温言道:“这段时间谢谢你保护我了,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你要好好保重。”

    左明非缓缓起身,他身影萧瑟,一步一步地往马匹的方向走去。

    “公子!”凌乔将凌隆揽进怀里,他焦急地望着左明非。

    左明非没有停下脚步,他打趣孩子一般地调侃:“不叫我左大人了?你气性蛮小的嘛。”

    “你会死吗?”凌乔问。

    左明非翻身上马,“人都会死的。”他耐心地望着凌乔,道:“不过,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但求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楞华寺前,场面乱成一团。

    白夫人被困在一个竹阵中,翠竹高耸挺拔,往上望去,只剩下一方青天,白夫人刚劈断一片竹子,便又另一片竹子围住了她。

    喻季灵则被困在石阵中,石林的位置变幻莫测,喻季灵不善力量型攻击,被石阵逼得连连后退。

    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阵法,喻勉的暗卫们分布其中,各有各的难处。

    更引人注目的是庙前与石狮子搏斗的身影,这个身影自然是左萧穆,喻勉设计引他入阵,左萧穆被两头石狮子牵制住,一时脱身不得。

    左明非到达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白夫人狼狈地躲开一根劈面而来的竹子,“行之进去多久了?”她担忧地看了眼那森然庄严的庙宇。

    喻季灵被一块石头撞得后退,咔出一口淤血来,“有…一炷香了。”他皱眉擦去嘴角的血迹。

    “想必里面并不简单。”白夫人推测。

    喻季灵大口喘着气:“曹骊是脑子有坑吗?他布置这么多机关…奶奶个腿!”他抬脚踹飞一块飞来的石块,自己也被后力震得眼冒金星。

    左萧穆瞥见了左明非,他厉声道:“憬琛,快走。”

    左明非眉心微动,他专注地打量着四周,观望着眼前的种种阵法,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白夫人的身上,道:“白姑娘,用刀。”

    白夫人骤然一惊,她瞄了眼左明非,“你在说什么鬼话?”她早就弃刀不用了。

    “你也看到了,若不将这些竹子一同除去,它们便没完没了。”左明非道:“白家的破晓刀,雷霆之力气势恢宏,能对三丈之内的竹林造成摧枯拉朽般的破坏,世上若还有人会用白家的刀法,那必定是你。”

    白夫人冷笑一声:“别开玩笑了…”她挥手断开一根竹子,另一根竹子又随之而来,“……”白夫人心中烦躁,她堕为邪门歪道,早就不配用白家的一招一式了,若是父亲和兄长在世,定会对她大失所望。

    一瞬间,白夫人觉得这竹阵仿佛藩篱一般,她深陷其中,只能苦苦地望着头顶的一小块天空,逃脱不得。

    最终活下来的白家人,却是不配再为白家人。

    竹枝扫过脖颈,竹叶锋利,在白夫人的脸上手上留下伤痕,刺痛阵阵,白夫人一阵火大,她劈掌轰开一条道路,但这条道路很快湮没在新的竹林中。

    “与其寻一个能让她安稳下来的人,不如让她有能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能力。”父亲的温言细语犹在耳侧。

    比起对她堕为邪魔外道的失望,父亲定不愿看到她现在畏首畏尾的模样…

    “没有刀!”白夫人咬牙道,这仿佛是她跟自己较的最后一道劲,“我没有刀!”

    一把长刀破风而来,不知是哪个暗卫丢过来的,众人在应付眼前危机的同时,不约而同地往白夫人这边看过来——赫赫有名的白家刀法,习武之人皆想一睹为快。

    白檀反手接过,她熟稔地竖刀横在身前,眼中情绪翻涌不断,鬓角逐渐被汗水浸湿,白檀的急促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只见她势如长虹般地猛一挥臂,刀刃裹挟着滔天的凌冽风力,所过之处,竹子被拦腰摧折。

    簌簌声响,竹叶满天飞舞,竹林仿佛成了灌木从,视野变得开阔起来,白檀握着刀柄站在残破的竹林中,透过飞舞的竹叶,她神色动容,看到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左明非看着白檀,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真心的欣慰,继而,他又看向喻季灵。

    喻季灵已被石阵逼得精疲力竭,在此期间,白檀过来从外辅助,可惜这石阵从外击破不得,“左先生,”白檀皱着眉头,问:“这石阵,你可看出来门道了?”

    左明非思索片刻,而后道:“季灵,你不能再攻击石块了。”

    “那让它们攻击我?”喻季灵不可思议地问。

    左明非沉着道:“它们是一体的,若我所猜不错,应是要把这些石块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喻季灵半信半疑道:“是吗?”说着,他引着一块巨石撞上另一块巨石,两块巨石竟然出乎意料地黏在了一起。

    “……”喻季灵心思翻飞,一瞬间,他竟有些顿悟的苗头。

    这么多年来,喻季灵处处效仿喻勉的霸道内力,即便是在破阵之时,他用的仍是喻勉的武功路数,虽然他修习了药王心经,可是他心底是不认可自己的——他敬重的长兄意气风发,可他却于内功上缺少天赋。

    会药王心经又如何?

    喻勉说的对,不过是个散功童子罢了。

    这份黯然,深藏于喻季灵的心底。

    可是,

    喻季灵抬眸,他认真地注视着粘连在一起的两块巨石,也不是非要一一击碎的,不是么?

    喻季灵屏住呼吸,他调动药王心经的温补之力,如同春回大地般地引领着错位的石块一一归位,像是为受伤的人疗伤,也像是在为他自己疗伤。

    石块们最终归聚成一座假山,喻季灵望着高耸的假山,微微呼出口气,他低头看着掌心还未消散的柔和气息,轻轻攥住掌心,握住了自己的东西。

    没等喻季灵自我感动多久,只听两声轰然巨响,寺庙前的石狮子被左萧穆用剑气击破得四分五裂。

    喧嚣归于安静,众人耳畔边回荡着两道鸣音,他们看起来颇为惨淡,身上都带着不同程度的伤口。

    左明非急忙赶前,他扶住左萧穆,眼睛打量着左萧穆:“兄长…”

    “无碍。”

    左明非看着地上支零破碎的石块,“兄长的功力又精进了。”他心中默默猜测,应是能与喻勉打个平手。

    左萧穆擦去唇角的血迹,他紧盯着关闭的寺门:“少废话,先去找喻勉和清明状。

    白檀微微挑眉,对喻季灵道:“怪不得会让他去对付狮子。”

    喻季灵琢磨着说:“你觉得,凭你我二人,能打过左萧穆吗?”

    “左三先生在这里,我们反而束手束脚。”白檀冷静分析:“不好打,先静观其变。”

    在左明非触碰庙门的瞬间,苍老沉稳的男声骤然出现,“阿弥陀佛——”

    在场之人俱是一惊,左明非收手,回头望见一个年过半百的僧人,“诸位业障已破,可自行离去了。”老僧人心平气和地说。

    喻季灵纳闷地嘀咕:“这老和尚哪里冒出来的?”

    左明非和善点头:“大师好,我们要进去,劳烦开个门。”

    老僧人通透的目光落到左明非身上,缓缓道:“施主悟性超凡,能指点他人破除心魔,与我佛门颇为有缘。”

    “大师过誉了,在下不过一凡夫俗子,眼下只想进入寺中,取一件东西,还望大师通融。”左明非和声道。

    老僧人双手合十,叹气:“执念既生,因果轮回。”

    喻季灵嗤道:“装模作样,这寺庙的僧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差点把命折在这里。”他抢过白檀手中的刀,不耐烦地对着老僧人:“我说老师父,我大哥方才进去了,现在还未出来,识相的就把门打开,别逼…”

    他看了眼白檀,把刀重新塞进白檀手里,恶声恶气道:“别逼她砍你。”

    白檀:“……”

    听到老僧人的话,左明非陷入了沉思,须臾后,他声音温和而坚定道:“我要进去。”

    老僧人的声音像是寺庙里的香火那般虚无缥缈,“老衲不妨告诉施主,施主虽然丢了某些东西,可这未必是件坏事,至少施主能够死得其所,可有些东西,一旦拿了回来,是注定要患得患失,伤心费神的。”

    “…所以,门后有什么?”左明非敛眸问。

    “你的业障。”

    第52章 求真

    老和尚的话暗藏玄机, 听的人云里雾里的。

    “少废话!”左萧穆执剑向前,对准老和尚,冷声道:“一扇门而已, 我便是拆了, 你又奈我何?”

    老和尚望着左萧穆,双手合十, 微笑道:“阿弥陀佛, 施主杀伐太重,何不放下?”

    “憬琛。”左萧穆扬起下巴, 气场凌冽道:“你先躲开, 我这就破开庙门,我倒是要瞧瞧, 门后有什么玄机。”

    寒光晃眼,刀刃破风而来, 左萧穆忙后仰着躲开,他稳住身形, 看到了挡在门前的白檀和喻季灵,以及诸多暗卫。

    “……”左萧穆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势单力薄,也意识道方才在山前,凌隆根本就是故意放他一个人离开,为的就是此时此刻。

    “左大人。”白檀眉眼含笑, “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您说呢?”

    左萧穆眯起寒厉的眸子:“原来是白家的小姑娘。”

    “大人说笑了。”白檀始终警惕地举着刀,唇角噙着淡淡笑意:“妾身已非二八芳华,何来小姑娘一说?”

    左萧穆冷嗤:“巧言令色, 拖延时间。”

    “是为你拖时间。”白檀敛起笑容,道:“我劝你快些离开, 若是等我家二哥出来,你就没命离开了。”

    “我会怕他一个手足俱废过的人?”左萧穆爆发出摄人的气场,他沉声道:“至于你,破晓刀虽然厉害,可我拂衣剑也不是花架子,你大可一试。”

    喻季灵往前迈了一步,坚定道:“还有我。”

    左萧穆道:“听闻琅琊书院向来不理世事,山长这是要公然与左家作对吗?”

    喻季灵正色道:“喻勉是我书院的人,你要动他,书院岂能坐视不理?”

    双方僵持不下,左萧穆虽然以一敌众,气场却是不落下风。

    倏地,只听“砰”一声,不知谁的兵器先落了地,接着,接二两三的兵器纷纷脱手,暗卫们接连倒落在地,仿佛被抽去了力气。

    白檀诧异回身,手肘的麻筋似乎被谁按动,她手里地的刀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白檀还未反应过来,就和喻季灵一起衰颓地坐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喻季灵皱眉低头,他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丝毫真气也用不出来,“左萧穆用了什么把戏…”

    话音还未落,扑通一声,左萧穆也摔落在地,症状和喻季灵他们一模一样。

    仿佛神游天外的左明非骤然回神,他急忙单膝落地,扶起左萧穆,关切道:“兄长。”

    左萧穆撑着膝盖,眉间隐忍,后知后觉道:“是…方才的阵法。”

    众人渐渐了然,无论是竹阵,石阵,还是其他阵法,怕是有迷香一类的东西,这样纵使人闯过了阵法,也会因为脱力进不去寺庙。

    老和尚惆怅道:“曹大人是个好官,但有些错误一旦犯下,那就是一辈子的良心难安,他将自己的罪过放到这寺庙里,并设下层层机关,最后竟是连自己都进不去了。”

    “清明状不就是一份官员名单吗?”喻季灵咬牙道:“曹骊既然在意,何不毁了它?这般大费周章的,又是阵法又是迷香的…”

    左明非单手扶着左萧穆,“世人皆有过不去的坎。”他望着眼前古寺,语气像是盘旋在庙宇上方的雾气:“有人是对过去的耿耿于怀…”

    听到这里,白夫人垂眸望着地面,她缓缓伸手,安抚烦躁般地握住了刀。

    “…有人是对自己的不认可。”左明非语气缥缈。

    喻季灵皱眉呼出一口气,他也曾陷入到自我怀疑和自我证明的怪圈中。

    “有人是求而不得。”

    “有人是不得所愿。”

    左明非:“这些若是能被轻易舍弃,就不会被称为‘坎’了。”继而,他低叹一声:“清明状是曹骊一生的坎,他过不去,看不开,也想不明白…其实,又何止他呢?”

    左明非将左萧穆小心地靠在墙上,然后缓缓起身,左萧穆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抽了口冷气,紧张道:“憬琛,别去。”他费劲地拽住左明非的衣角。

    左萧穆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能让左明非冒险。

    “兄长莫慌。”左明非轻柔地拉开左萧穆,往门口走去,温言道:“眼下只有我能动,看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左明非提起左萧穆的剑,“大师,晚辈观您并无内力,想来是不会武功。”他唇角噙着随和的笑意,慢慢举起长剑,“眼下晚辈虽无功力,但对付您绰绰有余,所以,若是您要阻拦,晚辈便只能不顾情面了。”

    老和尚摇了下头,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他侧开身子,让出了道路:“施主既然做了决定,那就请便吧。”

    左明非行云流水地收剑,如同清风明月一般,他谦和颔首:“多谢大师。”

    “左憬琛!”左萧穆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他低吼道:“若你再往前迈一步,左家便不会再认你这个人!”

    左明非的步子不疾不徐,听到左萧穆的威胁,他毫不在乎地微微侧脸,“左家有兄长,我放心。”他和声道。

    “你…你!”左萧穆支撑不住地趴下,他费劲地抬头,额头青筋崩起,他只能盯着左明非越来越缥缈的竹青色衣角。

    沉重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的呻/吟,左明非站在门前,义无反顾地望着庙内,只是他平和的表情在看清庙里的景象后骤然崩裂,“喻兄…”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心脏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

    透过庙门,众人俱惊。

    入目是一片破败,根据掉落在地的牌匾判断,这座被摧残的不像话的建筑应该是大雄宝殿。

    喻勉肃立于废墟之中,他满身煞气,神情冷漠傲岸,飞扬的衣裾被利器划破的痕迹很明显,那双正在与梵钟抗衡的双手上也满是血痕

    这庙内也是机关重重,喻勉独自抗衡了许久。

    三尊佛像之一被喻勉打落在地,剩下的两尊佛像庄严无情的注视着喻勉。

    喻勉看到庙门开的一瞬间有些跑神,被机关控制的梵钟再次逼近,千钧之力将喻勉逼得后退一步,他没忍住躬身前倾,喷出一口血来。

    血迹顺着唇角蜿蜒而下,冷厉的下颚骤然收紧,喻勉狠厉抬眸,他单手逼退梵钟,随之反手扣向地面,轰然一声巨响,梵钟被喻勉重重地嵌入地面。

    高大阴沉的身影面对着佛像,喻勉浑身真气涌动,他眼神睥睨森然,加之身上的伤口和血迹,活像个浴血而来的地狱修罗——这就是众人望到的场景。

    还未等其他人回神,喻勉已经操纵着方才被击落的梵钟,毫不留情地砸向右边的佛像。

    老和尚闭眼喃喃:“罪过,罪过啊。”

    佛像倒地,法座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喻勉要的东西,喻勉不耐烦地啧了声,他正要击向最后一座佛像时,方才倒地的佛像牵动机关,无数支暗藏的短箭向喻勉射来。

    喻勉挥袖躲开,“雕虫小技。”他不屑一顾地瞥了眼落地的短箭,谁知这些短箭只是前戏,重头戏在喻勉身后,落地的牌匾仿佛被什么东西操纵着一般,直逼喻勉而来。

    “喻兄当心!”“二哥!”“主子!”“大哥!”

    其他人惊呼出声,喻勉反应很快地回身,他抬手格挡,只是这牌匾就像方才的梵钟一般,虚浮在空中,不断逼近。

    这时候,短箭再次发动袭击,喻勉躲闪不及,一支短箭堪堪蹭过喻勉脖颈处的命门,喻勉及时躲开,但右肩还是中了箭,仔细看来,他的右肩早已伤痕累累。

    正在胶着时,一把长剑乘风而来,仿佛有灵性一般,它围着喻勉旋转一周,替喻勉削落一圈短箭后,回到一人手中。

    左明非攥着回归到手中的长剑,站立在离喻勉几步远的地方,他眼神复杂地望着喻勉,其中不乏担忧之意,但更多的是别的什么。

    喻勉微微皱眉,他收敛心神,对左明非漠然道:“离开这里!”

    喻季灵愕然道:“那是…拂衣剑?左三恢复武功了?”

    白檀语气复杂:“不是,他用了倒行逆施的法子。”

    “左三先生如今经脉气血逆行,他若想动武,便只有催动真气逆流,这是…折寿的法子。”

    听到白檀的话,左萧穆浑身凛然,他又气又急地喊:“憬琛,住手!”

    左明非心头真气涌动,他脸色难看地单膝下跪,他能感觉到,随着方才催动真气,似乎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

    那样不易捕捉,却又分外强烈。

    不能再催动真气了,但是…那是什么呢?

    左明非的目光在清明和混沌之间来回转换,他能听到众人的声音,喻勉似乎也在厉声说着什么,可惜就像隔着一层水膜,听不真切。

    忽然,老和尚的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耳畔:“施主,回头是岸。”

    岸?回哪儿?他的岸在哪里?左明非费劲地摇了下头。

    喻勉看到左明非魔怔一般地颓落在地,心中闪过几分焦急,他只能沉声道:“左三,回去…”尾音不稳,因为又一轮的箭雨落了下来,喻勉的后背被射中。

    左明非再次催动内力,他奋力挥剑,长剑又替喻勉挡下箭雨,尖锐的箭头在剑刃上跳跃后又落下,仿佛冬日的雪花一般,无望又坚决。

    “停手!”“憬琛!!!”“左三先生!”

    世人啊,实在吵得很。

    残破的佛经落在左明非眼前,左明非寻找支点般地落目,字迹逐渐清晰起来,他低声喃喃:“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他缓缓站起,踩在那张残卷上,语气轻柔却残忍:“可我偏要求真。”

    话音落,清和纯正的真气骤然出现在左明非周身,他身法轻盈灵动,很快就到了喻勉身边,他背对着喻勉,随着他催动全身的内力,一些回忆排山倒海地涌入到他脑海里,却无疑都和身后的人有关。

    第53章 同归

    “你不要命了?”喻勉皱眉问。

    左明非分不清脑海里的事是自己臆想, 还是真实发生过,眼前的危机和脑海中的回忆让他无暇回答喻勉。

    削落过又一轮的箭雨后,左明非回身, 和喻勉并肩, 他催动剑意,以喻勉的浑厚内力为辅, 长剑锐不可当地往前刺去, 牌匾顿时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左明非观察到牌匾后的细线, 在牌匾再次掀动之前, 他挥剑斩断了控制牌匾的细线。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身,注视着最后一尊佛像, 长剑和喻勉的真气同时攻击过去,佛像应声落地, 法座上露出了卷轴模样的东西。

    “清明状。”喻勉淡淡出声,他刚要迈开脚步, 眼前寒光一闪,他错身躲开,皱眉看着对自己挥剑的左明非。

    左明非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却还是温和一笑:“喻兄打算独吞?”

    喻勉先是微愣,继而讥诮地问:“怎么?才救了我, 又要杀我?”

    “我担心喻兄是真。”左明非按捺下胸口乱冲乱撞的真气,尽量语气平稳道:“却也不能让你拿到清明状。”

    “哦?”喻勉打量着左明非的脸色,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为何?”

    左明非浅淡一笑:“因为你为一己私利,想权倾朝野。”

    “你不想?”喻勉反问, 他觉得有些可笑,甚至有些不屑, 古往今来,有谁权倾朝野是为了博爱无边的?

    左明非脸微变,他看起来极为不舒适,意识到自己并不能把喻勉怎么样之后,左明非心中有些寥落,他只能尽力平衡,于是斟酌过后,他哑声问:“若你…官至宰辅,可会…可会…”

    “不会!”喻勉知道他要说什么,于是冷声打断他:“我不会对任何人手下留情,若不能排斥异己,掌生杀之权,我何必做到这份上?”

    喻勉心中的恨意并未消散,甚至这么多年来与日俱增,后来,他也分不清这恨意来源于何处,是当年掌握生杀大权的裴永?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又或是当年装聋作哑的其他人?是忠君爱国的师父吗?或是英年早逝的白鸣岐?

    左明非神色复杂地望着喻勉:“这非老侯爷和白兄所愿。”

    “那便是他们错了。”喻勉眼神偏执冷然:“胜者为王败者寇,师父早该明白,若是当年他真的拥兵自重,或是拼死与裴永一搏,又何至于后来满盘皆输…只有将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也只能这样!”

    喻勉朝左明非逼近一步,目光沉沉:“左三,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尤其是你。”

    “…为何?”

    “因为我不想杀你。”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兵甲相撞的声音,喻勉转脸看去,只见门口的人皆被禁军包围了,喻季灵他们本就中了迷香,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喻勉厉声问:“何人?”

    他无端觉得烦躁,毕竟一只臭虫可以随意踩死,但源源不断的臭虫只会让人厌烦。

    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持弓对着门内的两人,看起来一触即放,即便喻勉和左明非武功高强,在此等箭雨之下也是逃脱不得。

    “先生。”清澈舒朗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出现,洛白溪含笑望着喻勉,微微拱手,抱歉道:“学生失礼,得罪了。”

    喻勉心头一凛,额角抽动:“你?”

    到底什么情况!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搜寻清明状。”洛白溪平静道,说着,有人跃过喻勉和左明非,去拿法座上的卷轴了。

    喻勉见状要动,一支利箭滑过喻勉的脸颊,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喻勉顿时停住动作,他眯眼看向洛白溪,小崽子翅膀硬了,敢暗算他了?

    “我劝先生不要轻举妄动。”洛白溪和声道:“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神箭手。”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喻勉听不出语气地说。

    喻季灵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他骂道:“洛白溪!你个白眼狼!有你这么反水的吗?”

    “反水吗?”洛白溪微笑道:“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表明我是陛下的人呀。”

    左明非心中情绪翻涌,他暗中握紧剑柄,正欲要动,洛白溪突然道:“左大人,我知道拂衣剑法精妙绝伦,可是…”顿了下,他示意身旁的士兵过来。

    两名士兵抬着一个睡着的人出现,“但你不在乎你义弟的性命了吗?”洛白溪好言好语地说。

    看到昏过去的王颂,左明非神色一紧,缓缓放下了长剑,“小洛大人有手段。”他微叹道。

    “诶,还是我家先生教得好。”洛白溪去谦虚道:“名师出高徒嘛。”

    喻勉冷冷瞥了洛白溪一眼,洛白溪无奈道:“先生莫要怪我,我也是有苦衷的,先生以为,陛下真的不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陛下答应我,只要我带回清明状,他便饶你一命。”洛白溪看了眼被围困的左萧穆,道:“左大人也能回去复命。”

    听到这里,左明非彻底放下了长剑,眼下他能管的,已经不多了。

    洛白溪重重地行了个礼,诚恳道:“我不想说此举全然是为了先生,毕竟我也得到了好处,但我得提醒先生一句,物极必反,先生风头太过,应当避一避了。”

    “你在教我罢官回家?”喻勉冷嗤。

    “先生此时罢官,日后未必不能再东山再起,倘若先生继续嚣张下去,下次来杀你的,就不一定是谁了。”洛白溪言辞恳切道:“我已经备好车马,先生可随时离开,我会对外宣称先生不知所踪。”

    喻勉逼视着洛白溪,“我若不呢?”

    洛白溪干脆利索地抽出一支箭,他用尖锐的箭头对准自己的脖颈,坚决道:“那学生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你威胁我?”喻勉眸中闪过冷光。

    “学生不敢,只因学生答应过陛下,若是不能带回清明状,那便以死谢罪。”

    “……”

    洛白溪是喻勉用心教养过的孩子,这孩子和白鸣岐像得很,连这点莫名其妙的固执也像得很。

    左明非低声一笑,他闭上眼睛,轻声道:“看来清明状不止是曹骊的污点啊。”

    还是皇帝的。

    若非皇帝授意,谁敢签名清明状呢?

    当年纵容裴永残害白家,去年授意喻勉为白家翻案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罢了。

    喻勉早就有过这样的猜测,所以他并不怎么惊讶,只是觉得愤懑,到头来…竟是还是要等上几年吗?那要等多久?等老皇帝死了?

    呵。

    “哐当”声响起,液体喷洒的闷响声落到耳畔,喻勉下意识回神,看到左明非吐出一口黑血,身形不稳地要跌落在地,喻勉心中动乱起来,他忙伸手揽住左明非的腰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喻勉将左明非揽进怀里。

    “左三。”喻勉沉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左明非虚虚地望着喻勉垂在身侧的手,上面满是伤痕,他有气无力地伸手,落在了喻勉的手背上,“喻兄,其实方才…我想起来了。”他气若游丝地笑道:“…我想起你了。”

    喻勉满心满眼都是左明非的伤势,他无暇顾及左明非颠三倒四的言论,只是伸手搭在喻勉的手腕上,“别再费力气了…”

    左明非反手扣住喻勉的另一只手,他眷恋地握紧喻勉的手,“喻兄…”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左明非想说的很多,他想对喻勉说,总是跟你作对,你别计较…

    他还想说,待我去后,你多念念我的好。

    可惜精力有限。

    左明非费劲抬眸,他顺着喻勉冷厉的下颚看向那双幽深的眼睛,选择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说…要带我去领略边关景致…可还记得?”

    “……”喻勉一时失语。

    他被左明非眼中的东西惊到了。

    若是几个月前,喻勉看到这样的左明非,定是不懂其意,可这几个月来,他分明也这样看过左明非,无论是出于情/欲,还是别的什么,喻勉是明白的,他只是心神动荡,还有些恍惚茫然。

    “你不记得,我不怪你。”左明非抬起沉重的手臂,想去触碰喻勉的脸,“你都这么苦了…”可他力气有限,在将要触碰到喻勉的下巴时,修长的右手骤然掉落,却在半空中被喻勉接到了。

    喻勉握住左明非的手,声音沉哑:“…我记得。”他紧紧握着左明非的手,甚至攥出了疼意,可是左明非仿佛察觉不到一般。

    “左三,你想说什么?”喻勉心中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惊慌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应是害怕。

    望着左明非不知何时闭上的眼睛,喻勉低头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你听得到,你只管撑着,我等你醒来说给我听。”说完,他不容置疑地抱起左明非,朝门口走去,门外的官兵下意识后退。

    喻勉负伤不少,但无形中带来的压力,还是让人胆战心寒。

    无视其他人戒备的目光,喻勉瞥向洛白溪,“马车呢?”

    洛白溪回神,“哦…哦。”他忙挥手退开官兵,示意人牵来马车,慌乱道:“先生放心,我定召集全城名医…”

    喻勉不再理会任何人,他抱着左明非,面无表情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外时,左萧穆拽住喻勉的衣袖,怒道:“你还想带他去哪儿!”

    “滚。”喻勉不耐烦地抽手,眼神森然地望着左萧穆:“不想死就快些离开。”

    第54章 生机

    郎中一拨拨地来, 又一拨拨地离开,喻勉,白檀和喻季灵在屋里始终未出来, 洛白溪脸色凝重地靠在门口的柱子上, 咬着指甲一脸心事。

    “义兄!”慌张的声音传过来,洛白溪抬脸, 看到了刚醒来的王颂。

    “义兄!!!”王颂急红了眼, 不顾一切地要往屋里冲。

    洛白溪伸手挡住王颂:“哎哎哎,你现在进去不是找抽吗?”

    “还说!”王颂怒道:“要不是你把我药晕…”

    洛白溪无辜道:“你不也打晕过我?”

    王颂剜了洛白溪一眼, 作势要进屋, 洛白溪啧道:“你这孩子,不听话呢?”

    王颂掏出一个锦囊, 吼道:“我去送回春丹!”

    “…听着不像好东西。”洛白溪若有所思道:“春丹…”这得和春/药差不多吧。

    王颂咬紧后槽牙:“回!春丹。”

    “反正,你这回春丹是救命的对吧?”洛白溪小心地指着锦囊问。

    “废话!”

    洛白溪立刻哥俩好地搂住王颂, 笑眯眯道:“为防我师父打死你,我陪你一起进去。”

    王颂半信半疑:“你有这么好心?”

    洛白溪一本正经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 我师父应该是你义嫂子,你义兄算我师母。”

    王颂一脸匪夷所思:???

    进屋后,洛白溪垂手而立,乖巧地喊了声:“先生。”

    喻勉坐在床边,不带感情地瞄了眼洛白溪。

    洛白溪心虚道:“那个, 回春丹能暂时缓解左大人的伤势吗?”

    白檀立刻回身,问:“你有?”

    洛白溪将王颂往前推了两步,“他有。”看喻勉不理自己,洛白溪又开始咬指甲。

    王颂掏出锦囊递给白檀, 他三两步地走近床边,紧张地看着左明非, 问:“我义兄如何了?”

    喻勉淡淡道:“手拿开。”

    王颂:???

    洛白溪很有眼色地上前拽开王颂,说:“诶呀,拿开就拿开吧,你义兄又不会被你摸醒。”

    王颂觉得屋里的人都怪怪的,他皱眉离开:“我去想办法。”

    屋里又恢复成死水般的沉寂。

    洛白溪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义兄…哦不是,先生。”

    听到洛白溪紧张地叫错称呼,白檀和喻季灵紧绷的情绪都得到一丝缓解,两人偷乐出声。

    喻勉看洛白溪委屈吧啦的样子,不耐烦道:“有事就说,扭捏作甚?”

    洛白溪小心道:“清明状已经在送往上京的路上了…”说着,他直直跪下,闭眼道:“若是没有先生,我也不会有今天,此番违背先生意愿…”

    “够了。”喻勉抬臂撑起洛白溪,淡淡道:“你吵得很,出去吧。”

    洛白溪要跪不跪地看着喻勉,最终黯然地点了点头:“是。”

    等洛白溪离开,屋里又只剩下白檀救人的声音。

    说实话,喻勉现在没有任何收拾人的心思,甚至连清明状对他来说都没那么所谓了,毕竟他又不能同皇帝争,换句话说,若是他能同皇帝争,又何需清明状?

    至于小洛那孩子…

    让他难受几天再说。

    白檀叹气道:“回春丹虽是太医院精品,却也只能续命,不能救命。”

    喻勉望着不省人事的左明非,听不出情绪地问:“你只要告诉我,现下如何能救他?”

    “扶苏谷,怪医孙百草。”

    白檀如实道:“世上若还有人能救左大人,想必会是他,况且你与他是旧相识。”

    喻勉眉宇蹙起,“可是怪医向来居无定所。”

    “你不是还认识他的徒弟言神医吗?”白檀提醒。

    “言砚?他倒是在扶苏谷,只是扶苏谷在世安城,若要过去,得有些日子…”喻勉的目光落在左明非了无生气的脸上,语气有些缥缈:“左三撑得住吗?”

    白檀和喻季灵均是满脸沉重。

    “让我来看看,是谁在念叨我呀?”含笑的朗润声音响起。

    喻勉心中微动,抬头间,眸中闪过零星的波澜。

    门口进来一个堪比画中仙的俊俏青年,看到喻勉后,他微笑着拱手:“行之兄,好久不见。”

    “幼清。”喻勉站起身,与青年四目相对,“并未很久,半年前才见过。”他浑然不在意道。

    “诶,所谓重逢之情趣,莫过于一句好久不见呐。”言砚笑眯眯地抄手走过来,往床上望了眼,然后表演大过实质地赞叹:“这小美人竟是有些眼熟…唔嚯!这莫非是憬琛公子的私生子?!”

    喻勉横了言砚一眼,轻描淡写道:“你还是这般爱说笑。”

    “笑一笑,十年少嘛。”言砚挥袖坐下,伸手搭在左明非脉搏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抬眼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毒入心肺,怕是人力所不能及了。”

    听到这里,白夫人和喻季灵均是一愣,反观喻勉倒是一脸的不以为然,他轻飘飘道:“人力所不能及?若是真不能及,你会来此吗?”

    “知我者,行之也。”言砚举止优雅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药方,“我翻阅数本典籍,甚至还闯了万毒宗,终于给我找到个法子。”

    喻勉看了眼白檀,白檀上前接过药方,边看边点头。

    喻季灵松了口气,他对着言砚那张花里胡哨的脸,没好气道:“那你方才还说不能治?”

    “我只说人力不能治,又没说我不能治。”言砚理直气壮道。

    “…你不是人?”

    言砚刷地展开一把折扇,扬起漂亮的头颅,风流倜傥道:“世人谬赞我一声神医,那自是与神仙沾亲带故的。”

    这句话之后无人回应。

    喻季灵和白檀凑在一起研究着药方的实用性。

    喻勉则是一脸冷淡地站在床边。

    无人捧场的某人尴尬地收回折扇:“……”

    喻勉问:“你为何会来此?”

    言砚用扇柄敲打着手心,回答:“几个月前,姚松来到扶苏谷,说是憬琛公子中了镜花,我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实则是我医者仁心,便答应过来看看。”

    “姚松?”喻勉微微眯眸,道:“那个翰林院的画师?”

    “不错。”

    喻勉瞥向言砚,漫不经心道:“你?医者仁心?”

    言砚脸不红心不跳道:“正是在下。”

    迎着喻勉满是威压的目光,言砚清了清嗓子,道:“咳,姚松答应我,给我画一百幅画像来着…”

    言神医是个很知道自己美丽的神医,别人药房里挂的是药王的画像,言神医家里挂的是自己的画像。

    喻勉淡淡评价:“这才是你。”

    “别说得跟我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捡着便宜的可是你。”言砚一本正经道:“所谓姚松栽树——你乘凉呗。

    “幸好姚松对八公主一片痴心,你说要是他也喜欢左憬琛,这救命之恩,哪还有你喻行之什么事儿啊,哦不对,倒是忘了憬琛对你一片痴心来着…”

    喻勉眉心微动:“什么痴心?”

    “左憬琛对你喻行之啊,一片痴心。”言砚自然而然道。

    “谁告诉你的?”喻勉问。

    言砚施施然道:“我又不瞎,看出来的呗。”

    “……”喻勉这时才想起来,言砚的相好的是个男人,男人与男人的事,言砚应该是有些了解的。

    言砚后知后觉过来,他打量着喻勉:“不对…”

    喻勉扫他一眼:“有话直说。”

    “你以前可从不在意我说什么。”言砚摸着下巴思索。

    喻勉不甚在意道:“你以前有说这些鬼话?”

    “何止呢,我连恭祝你俩子孙满堂的话都说过。”言砚往后边一靠,摇头感慨:“可惜您老当时满心国仇家恨,别说左憬琛了,怕是除了乌衣案之外的事,你都无甚兴趣。”

    “……”喻勉的目光再次落到床上的人身上,“十一年前,你和你师父为何会来琅琊救我一个废人?”喻勉问言砚。

    言砚有些始料不及,他随和一笑,说:“受人之托,恕在下不能明说。”

    “不过…”言砚轻笑出声,他意味深长道:“喻行之,这句话,哪怕在当年你也没问过,如今问了出来,难道不是因为你心中有答案了吗?”

    “为何当年不告诉我?”喻勉的声音向来没什么感情,哪怕连询问都带着经年持久的漠然。

    “你在乎吗?”言砚似笑非笑地看着喻勉:“或者说,当年的你在乎吗?”

    喻勉嗓音沉缓:“呵,别说当年,现下我也不在乎,盲目为他人付出,本就是愚蠢之举。”

    “那你还问?”

    “我想知道真相罢了。”冷沉的声音带着我行我素的冷淡。

    “可你欠他一条命。”言砚眸光微凝,他望着喻勉,声音不大却清晰:“所以他这条命,必须你来还。”

    喻勉眉梢微动,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白檀突然道:“言神医,你这张药方里的其他草药虽然罕见,但也不是不能找到,可这最后一味药…白鸾尾?这可是闻所未闻。”

    “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言砚话中有玄机,他道:“白鸾尾的典故便出自这首《仙人》,至于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白鸾尾,怕是诸位要去找仙人问个清楚了。”

    喻季灵莫名其妙道:“你这不是胡扯吗,上哪儿去找仙人?”

    喻勉却是不语,他周身好似笼罩在阴霾中,脸色缥缈得叫人窥探不出分毫情绪,他已经听出了言砚话中的深意,只是不想搭理。

    白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喻勉,缓缓道:“琅琊有南山。”

    喻季灵仍是一头雾水:“可南山到处都是啊。”

    “山上有仙人,其名曰冲虚。”白檀轻轻道。

    这下连喻季灵都沉默了。

    琅琊确实有座高耸入云的南山,山上还有个道观,这座道观的观主被称为冲虚真人,听闻已经得道成仙——这些都是坊间传闻。

    真实的事情是,这位冲虚真人是喻勉和喻季灵的亲生父亲,更真实的是,两兄弟跟这位父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这很微妙。

    言砚对喻勉道:“当年我师父在琅琊医治你时曾误入南山,见过这株传闻中的草药,也有幸带回过一株。”

    喻季灵道:“既然已经有了,为何还要去寻?难不成这草药还得是新鲜的?”

    言砚无奈道:“这不是给你大哥用了吗?不然你以为他的手脚为何能好那么利索?”

    仿佛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喻勉后知后觉到言砚那句“所以他这条命,必须你来还”的深意。

    也罢…

    也罢。

    喻勉心中有了定论。

    官道上,洛白溪站在马车旁,神色复杂地看着即将启程的喻勉,喻勉看着其他人安置好左明非,然后微微侧身,侧对着洛白溪,冷不丁道:“或许你是对的。”

    “…嗯?”洛白溪还在担心喻勉生气,不怎么敢看他。

    喻勉单手搭在洛白溪的肩上,语气淡淡:“我是该避避风头。”

    洛白溪难以置信地抬眸:“先生…”

    “你很好。”喻勉拍了拍洛白溪的肩膀,起身上了马车。

    洛白溪眼眶微热,躬身行礼:“学生恭送先生。”

    马车渐渐驶离徐州,喻勉他们兵分三路,喻勉和喻季灵带着左明非回琅琊,寻找传说中的白鸾尾。

    言砚则去其他地方搜集其他草药,稍后去琅琊与喻勉汇合。

    白檀回钱塘修整九冥残部和安置喻勉的暗卫,既然决定暂避风头,那就要做到彻底的悄无声息。

    秋风吹起车帘,露出了喻勉凌厉且坚毅的下颚,他看似漫不经心,但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像是黑夜的眼睛,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一切风吹草动。

    躺着的人眉头逐渐蹙起,似是被颠簸得很不舒服,喻勉注意到左明非的动静,眉头微微舒展,他搭上左明非的肩膀,“左三?”他轻声开口。

    左明非似有所觉地眼皮微动,逐渐睁开了眼睛。

    喻勉始终注视着左明非,“醒了。”

    左明非眯起的眼睛骤然瞪大,他惊恐地坐起身,却因为马车颠簸身体前倾,眼看要掉下去,喻勉伸出胳膊揽住他,奇怪问:“怎么?”

    “你是谁?”左明非双手推拒在喻勉胸前,脸上满是抗拒,他打量着自身的处境,质问:“要将我带到哪里去?”

    喻勉语塞:“……”末了,他感觉有些棘手地啧了声,问:“又八岁了?”

    “我…十二岁。”

    很好,即便是害怕,左三也会有问必答。

    第55章 忧郁

    若是八岁的左明非是个生龙活虎的小祖宗, 那么十二岁的左明非便是朵伤春悲秋的小白花了。

    因为八岁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好奇,而十二岁的左明非看到什么都悲伤。

    “左三先生这症状,我已经写信去问白檀和言砚了。”喻季灵放飞手中的两只鸽子后, 盯着树下神色恹恹的左明非, 问喻勉:“他之前八岁心智时,也是看起来很好欺负?”

    喻勉眼风凌厉地扫过喻季灵, 喻季灵立刻改口:“不是…我的意思是, 他那时候…也看起来这么不开心吗?”

    不开心?倒是没有。

    喻勉脑海里浮现出左明非从晚月楼上一跃而下的轻盈身影,那时候, 他自由得像是一片迎风招展的叶子。

    喻勉没有回答, 只是理所应当地吩咐:“你去哄他吃饭。”

    “开玩笑吧你,还哄他吃饭?这饭我都不爱吃。”喻季灵嫌弃地看了眼干巴巴的烧饼, 他又看了眼喻勉旁边分毫未动的烧饼,乐道:“呦, 你不是也不爱吃吗?”

    喻勉不重口腹之欲,只是他满腹心事, 没有心情吃东西。

    “我就说让凌隆和凌乔跟着,你偏让他们留下,算啦,他俩重伤未愈,留下来也是不错。”一路上, 喻季灵的嘴巴就没有停过。

    喻勉抬眸看他,闲闲地问:“心情不错?”

    “胡说。”喻季灵收回摊开的长腿,咳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心情不错的?”

    “你千方百计地想抓我回琅琊,现下如意了?”喻勉打量着喻季灵的神色, 眉梢微微挑起。

    喻季灵拿起一块烧饼,撕吧撕吧扔进嘴里, 哼道:“我只是为了改名字。”

    喻勉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出声:“喻强。”

    “闭嘴!”喻季灵恼道:“我说你当初脑子被驴踢了才给我起这么个名字吧!”

    喻家的小辈名字是由其直系亲属所取,但当初喻季灵取名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也不知所踪,直系亲属只剩喻勉一个。当时同样没了双亲的喻勉心情十分低落,随口给喻季灵取了“强”这个寄予厚望但相当敷衍的名。

    喻勉不赞同地看了眼喻季灵,他伤势尚未痊愈,整个人看起来并没有平时那般气场强大,就连训斥也变得随和不少,“出言无状,不懂礼数,看来应该给你取名为礼。”

    “喻礼,属实比喻强好听。”喻季灵不忿道。

    喻勉瞥了喻季灵一眼:“一个大男人,整天纠结自己的名字好不好听,书院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呵,那咱俩换啊,你叫喻强,我叫喻勉!”

    喻勉淡定道:“不行。”

    喻季灵嚎叫道:“看罢,你也觉得喻强难听!”

    “…倒不是。”喻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瞬间可疑的停顿,随后,他颇有长辈风范地教导人,“名字岂可随意置换?”

    他们说话的时候,左明非就靠在树下,他呆呆地看着远方,既不说话,也不闹腾,听到喻勉和喻季灵越来越大的动静,左明非才缓缓回首,看向了他们的方向,然后一眼撞入了喻勉的眼底。

    仿佛,喻勉等的就是这瞬间。

    左明非有片刻愣怔,那个看起来阴沉冷漠的男人正温和地看着自己,这让他宛若死水的眼中掀起微许困惑的波澜,他像是小动物一般地微微歪头。

    “饿了吗?”喻勉如常般问。

    左明非再次收回目光,像是刺猬一样地缩着。

    “你乖乖吃点东西,我就带你去找你爹,如何?”喻勉尽量放平语气,让自己听起来有那么些可靠。

    左明非已经醒来两天了,可他只喝了点水和稀粥,其余的什么东西也不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

    听到喻勉这句话,左明非骤然抬眸,似是难以置信一般。

    喻勉知道自己猜对了,左明非跟喻勉说过,他是在十二岁这年被送回左家的,而左明非的父亲,也亡故在这一年。

    喻勉拿起烤到软和的饼子,起身往左明非的方向靠近,他留意到,在他逐渐靠近时,左明非逐渐绷紧了身体,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喻勉沉思片刻,将饼子递给喻季灵,淡声道:“你去拿给他。”

    喻季灵平日里很能端出一副高风亮节的书院山长模样,他平正谦和的君子风范很能唬住人,起码比喻勉看起来更加平易近人。

    喻季灵察觉到两人微妙的变化,他拿起饼子递给左明非,语重心长道:“你怎么能怕他呢?你可是他媳妇儿…哎呦!”后背被木棍敲疼,喻季灵心虚地往后瞥了眼,喻勉正凉凉地睨着他。

    左明非呆呆地捧着饼子,看到这一幕后,他的唇角微微上扬,轻轻笑出了声。

    喻季灵难以置信地指着左明非,对喻勉道:“诶?他笑了。”

    意识到自己笑出了声,左明非忙低下头,不敢同喻勉对视。

    喻勉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他悠悠道:“说话。”

    左明非不确定地抬头,喻勉眸中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他颔首:“就是你。”

    左明非稍显抗拒地别过脸。

    喻勉手持木棍,像是手持长刀一般地比在喻季灵肩头,语气闲散:“不说话的话,我就把他打死。”

    左明非和喻季灵均是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喻勉,好似在说:你是人吗?

    “哎呦呦。”喻季灵反应过来后,忙捂住肩膀,和喻勉一起“欺负”人,他装出一副可怜相,“左三公子,你救救我啊。”

    左明非不知所措地看着喻季灵,随后怯生生地看向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

    “别…”左明非轻声开口。

    “别什么?”

    “别…打。”

    “什么?”

    没完没了的追问惹恼了本就心情不好的左三,“别打他!”左明非心中火气陡生,赌气般地喊出了声。

    喻勉眉梢微动,优哉游哉道:“既然会说话,那装什么哑巴?”

    左明非眸光闪动,是真的被气到了,“你讨厌!”

    喻勉不以为意地笑了下,不知为何,他透过气呼呼的左明非,看到了那个即便是油尽灯枯,也会在死前安排好一切的左三公子,那个总是温文尔雅算无遗策的左家璞玉,那个在朝堂上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刑部侍郎——却最终倒在他的怀里,剩下满腹不可言说的心事…

    也许,满身沉重的,从来都不止喻勉一个。

    喻勉心想,若是左三真的讨厌他,那一切便简单多了。

    可惜。

    但也幸好。

    第56章 思念

    夜间, 草丛翕动,喻勉本以为是秋风,但这声音仅有一瞬, 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经过, 喻勉睁开双眼,起身走到车旁掀开车帘, 看到车内空空一片。

    左明非不见了。

    喻勉并没有很慌张, 现下左明非没有武功,找到他并不难。

    喻勉放下车帘, 望着左明非离开的方向, 眸光微微闪动——他倒是要看看,左明非要去哪里。

    喻勉悄无声息地跟上那个墨绿色身影, 最终,左明非停在一方池塘边。

    黑夜显得左明非的身影很是萧索, 左明非站在池塘边,背对着喻勉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忽然,他身体前倾,竟是要往池塘里倾去。

    喻勉心中好似被扔进一颗石头,心境动荡间,他闪身过去, 一把揽住了将要倒入湖中的左明非。

    抱着这具微凉的身体,喻勉胸口更加莫名其妙地跃动起来,感受着胸腔的担心,喻勉有一瞬的恍惚。

    “阿爹?”左明非被人抱在怀里, 满怀希冀地侧脸喊出声。

    喻勉回身,放开了左明非, “倒是让你失望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眉眼间隐约可见几分怒火。

    奇怪的是,左明非的脸上并没有失望之情,反而有些困惑不解,“是你。”

    “怎么?半夜不睡,前来投湖自尽?”喻勉语气低沉,脸色算不上好看,看得出来在克制脾气了。

    左明非注视着喻勉,像是没听到喻勉的话一样,仍旧呆呆的。

    看左明非这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喻勉心火蹿起,“你…”他正要训斥,左明非忽然抬手,将合拢的掌心举到喻勉脸前。

    喻勉被左明非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他正要干脆利索地拂开左明非的手,左明非蓦地打开掌心,掌心里飞出三只萤火虫。

    豆大的光芒在喻勉脸前绕来绕去,喻勉啧了声,挥开一只停在他鼻尖的萤光。

    左明非清澈的目光落在喻勉脸上,“我没有想跳下去,我是要抓它们。”说着,左明非轻盈地挥手,又捉到了一只飞舞的荧光,他再次将捉到萤火虫的掌心在喻勉脸前摊开:“我爹说,萤火虫会把自己人间的思念带去天上。”

    你爹是闲得慌,喻勉心想,他敷衍地应了声,往后退了半步。

    仿佛读懂了喻勉的不以为然,左明非身体前倾,认真地说:“天上有我们故去的亲人。”

    “……”喻勉虽然不擅长哄小孩儿,但也没有破坏人家念想的意思,他随口问:“所以你在思念谁?你娘?”

    “我娘有我爹思念。”左明非双手聚拢,在那之前,有一只闪烁的萤火虫,“我在想念我爹。”

    喻勉微愣,他琢磨不定地注视着左明非,心想,左三已经知道自己父亲故去了?

    迎着喻勉稍显复杂的目光,左明非缓缓抬眸,“祖父说,阿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以为我不懂,其实我知道。”左明非看着喻勉,目光温驯乖巧:“我知道你不能带我去找我阿爹…但是这四处奔波的日子,和我阿爹在的时候很像。”

    喻勉错开左明非的目光,漫不经心地问:“你就不怕我是坏人?”

    “今晚之前是怕的。”左明非如实道。

    喻勉询问般地挑眉,黑夜柔和了他的轮廓,这让左明非心中对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左明非往前走了半步,他认真地注视喻勉的眼睛,“哥哥,方才你是在担心我吗?”

    喻勉没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左明非却是很较真,他担心喻勉听不懂,又补充:“就是你误以为我要跳下去的时候。”

    “玩够了就回去睡觉,明天马车颠簸,你不一定能睡…”胸口覆上一只手,是左明非捕捉过萤火虫的那只手。

    喻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的心神全然被左明非近在咫尺的脸给吸引了去。

    左明非垂眸望着喻勉的胸口,“你抱着我的时候,这里跳得很快。”他的嗓音仍旧清润温和,还夹杂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我想,这样担心我的人,不应该是坏人。”

    喻勉倏地抬手,按住了左明非停在他胸口的手,并且越攥越紧。

    左明非不明所以地抬眼,他的眸子太过干净,和喻勉眸中若隐若现的火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最终,喻勉缓缓松开五指的力度,他倒是没有丧心病狂到对着心智只有十二岁的左明非动手,只是不咸不淡地留下一句:“左三,少时我回边境时,应该将你一并掳了去。”

    “啊?”左明非脸上有些懵然。

    喻勉缓缓翘起唇角,“以后你就会知道的。”

    左明非温驯地点了下头。

    喻勉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天时,为何怕我?”他探究似的打量着左明非。

    “因为…你太高了。”左明非略显局促地说:“祖父派人看着我时…也都是些很高的人。”

    望着与自己几乎一般高的左明非,喻勉保持沉默:“……”毕竟在左明非的认知中,十二岁的孩子能高到哪里去?

    所以左明非不怕喻季灵,仅仅是因为喻季灵比较矮?喻勉觉得,他的弟弟可能不会想知道这个原因。

    “哥哥,这两天我虽然害怕,但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阿爹将我送回左家,定是希望我能被好好照顾。”左明非眉的眼中是一片澄明的释然,他继续说:“况且,祖父应该也需要我,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对父亲的思念,不会比我少。”

    “那你需要什么?”喻勉冷不丁地问。

    左明非被问懵了。

    喻勉盯着左明非,道:“你祖父需要你,你需要什么?”

    左明非的眼神跟随着一只萤火虫,迷茫的目光逐渐坚定下来,他小心地抬起手臂,虚空地托着一只萤火虫,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个。”他翻转手掌,轻轻扇了下,萤火虫扑闪着飞远了。

    喻勉知道,那个畅快肆意并且渴望与父亲游历山河的稚子,也随着这只萤火虫飞远了。

    现下站在这里的,是承载了左家无限厚望的三公子。

    “你生病了,等你痊愈后,你祖父会派人来接你,在此之前,你安心与我呆在一起。”喻勉缓声道。

    左明非稍显诧异:“生病?”

    “你没有觉得不舒服?”

    左明非眉头微蹙,他打量着自己的双手,自言自语道:“…手脚是有些无力,头也会抽疼。”

    “这就对了。”喻勉拉住左明非的手,浑厚绵延的真气顺着掌心流入到左明非的体内,酸乏的感觉逐渐被纾解,左明非望着喻勉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你是神医?”

    “不是。”喻勉否认了。

    左明非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来,他说:“我感觉好多了。”

    “我只医你一人。”

    “为何?”

    “当是我欠你的。”喻勉抬手拂过左明非耳边的碎发,带着凉意的指尖不经意地蹭过那片温热的耳畔。

    左明非怕痒似的缩了下,但没有躲开:“你欠我什么?”

    “……”输送完真气,喻勉顺势拉起左明非的手,岔开话题般道:“走罢,夜深了。”

    欠他些什么呢?喻勉说不清,或许,即便是清醒的左明非也说不清。

    第57章 纵容

    距离琅琊越来越近, 喻季灵的心情肉眼可见的沉重起来,喻勉是知道原因的,无非是这小子是偷溜出门的, 此次回去, 免不了一顿责罚。

    马车停在城中的一家客栈前,下车前, 喻季灵思索片刻, 又退回到车内,拿起一顶帏帽扣在头顶, 左明非好奇地看着他。

    喻勉斜了喻季灵一眼, “出息。”他轻嗤出声。

    喻季灵呵道:“我怕晒,不行吗?”

    “从你入城那刻起, 书院的人便已经知道了。”喻勉看戏一般地提醒。

    喻季灵冷嗤:“我为书院山长!是书院的老大!我会怕书院的人?”

    左明非看着车外热闹繁华的街景,作势要下车, 却被喻勉横起胳膊拦住了,左明非不明所以地看着喻勉, 喻勉好整以暇地对他笑了下,左明非便安分地重新坐下。

    喻季灵:“你们怎么不动?”

    喻勉说:“你先下去。”

    “呦,搁这儿等着呢,忍了一路忍不了了?”喻季灵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一脸无辜的左明非,对喻勉阴阳怪气道:“我说你也悠着点, 毕竟这光天化日的,何况左三如今只有十二岁的心智,当禽兽就够了,可千万别禽兽不如…啊!”

    喻季灵的惨叫声回荡在街上, 他被喻勉一脚给踹了下去。

    喻季灵抹开黏在脸上的面巾纱,气鼓鼓地回身, 指着马车道:“你…”他骤然语塞,吃惊地看着周遭情景,不知何时,马车被身着白青色轻袍的人给包围了——好巧不巧,正是琅琊书院的青年才俊们。

    “见过山长。”年轻人们齐刷刷地抱拳行礼。

    喻季灵心中一慌,他舔了下嘴巴,扶着腰站起来,摘下歪掉的帷帽,拿出书院山长的威严来,“你们不用上课吗?”他淡声问:“简直不像话,此时此刻你们应该是…哎!哎!放我下来——”

    喻季灵还没摆完架子,就被人架着四肢,强硬地抬了起来。

    “放肆!你们太放肆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山长了?”喻季灵大喊大叫着被人抬走了。

    喻勉淡定地掀开车帘,为首的年轻弟子对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喻勉颔首示意,一行人便离开了。

    街上的百姓看笑话地说:“山长又被抬走了?”

    “今年都七八次了吧?”

    “可说呢,去年被逮了三十六次。”

    左明非从车帘里冒出脑袋,他盯着喻季灵被抬走的方向,说:“季灵哥哥被带着走了。”

    “直接叫他的名字。”喻勉顺手摸了下左明非的发顶。

    “那岂非失了礼节?”左明非若有所思地说。

    “无妨。”喻勉对左明非道:“同我在一起,你不需要在意任何礼节。”

    左明非笑了下,歪头问:“那也不用叫你哥哥吗?”

    “没大没小。”喻勉不咸不淡地数落了句,然后轻轻拍了下左明非的后背,示意道:“下车吧。”

    店家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一般,提前布置好了客房,喻勉和左明非的客房相邻,休整过后,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用过晚膳,喻勉坐在桌前回复从各地寄来的书信。

    左明非安静地坐在窗边,他双眼好奇地看向窗外,倏地,“砰砰”几声,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左明非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双手撑在窗沿探出身去,着迷地望着天空,随后他喜不自胜地侧身,指着空中对喻勉道:“看。”

    喻勉停笔望了过去,烟花已经消散在空中,喻勉看到的仅是左明非那张笑容洋溢的脸,他唇角上扬,微微颔首,回应道:“很漂亮。”

    左明非看着窗外的景色,背对着喻勉,语气轻快地说:“哥哥,我喜欢这里。”

    喻勉落在他背后的目光越来越温和,“当心些,别掉下去。”他交代,“你若想出去玩,喊上店家陪你一起。”

    “我…不用出去。”左明非回身,眼神落在喻勉手边未完成的书信上,乖巧地笑出了唇边的梨涡:“我等着你。”

    我等着你?不是我陪着你。

    喻勉心底暗笑,看来还是想出去的。

    喻勉合上手边的信件,起身道:“走罢,坐得太久了,出去走走。”

    左明非眼睛一亮,从窗边轻快地走了过来:“好啊哥哥。”

    琅琊有着不输国都的厚重,琅琊书院建立至今,传承已近三百年,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繁华暂且不提,这浓浓的书卷气简直要从城中溢出去,哪怕是寻常卖泥人的小摊前,也会挂幅字谜。

    左明非对猜字谜有着别样的热衷,每次赢了彩头,他都会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去看喻勉。

    温和内敛的小公子想获得夸赞,但又放不下身价来哗众取宠,只能用猜字谜来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

    “很好。”

    “尚可。”

    “可以。”

    喻勉的回应算不上称赞,顶多算是不错的评价,可左明非喜欢听他低沉醇厚的声音,那会让他有种自己始终被关注着的感觉。

    喻勉正陪左明非在灯谜前驻足,忽地,他察觉到一丝陌生的凌厉气息,眨眼功夫,喻勉消失在人群里。

    昏暗的巷子中,喻勉掌心聚拢真气,动作快速又狠厉地攻向虚空之中,肉/体被击中的闷声轻微响起,片刻后,巷子中恢复了沉寂,远处的欢声笑语渐渐飘了过来。

    喻勉暗忖,这刻意隐藏的气息是突然出现的,所以这暗中埋伏之人应该不是从徐州跟来的,那就可能是书院的人,但书院的人不至于这么鬼鬼祟祟——

    看来离家多年,琅琊发生了很多变化。

    左明非赢下一盏精致的蟹灯,这蟹灯被提溜着灯绳,螃蟹腿能灵活地张牙舞爪,看起来生动可爱。

    老板热情洋溢道:“这俊俏公子看着眼生啊,您是同娘子一起来琅琊游玩的吗?”

    左明非满心满眼只有那盏蟹灯,终于从老板手中接过蟹灯,他笑着回应:“啊?对,我来玩的。”

    “姑娘们特别喜欢这灯,您可以拿去讨自家娘子欢心,诶?怎么不见您家娘子?夜市人多,别是走散了。”老板关切地说。

    “哥哥你看…”左明非提着蟹灯回身,身后熙熙攘攘,他却没有看到他想见的那个人,“……”左明非愣怔过后,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人呢?”

    老板咋舌:“真走散了?”

    左明非提着蟹灯四处张望,“哥…”他正要叫出声,手腕忽然被人拉住了,左明非侧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松了口气,垂着眉眼问:“你去哪儿了?”

    喻勉见不得左明非这副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他从身后拿出一个泥人,递到了左明非的脸前。

    左明非眼前一亮:“你去买泥人了?”

    喻勉的眸光在灯色下略显温和,他微微颔首,回答:“先前弄坏过你一个,现在赔你一个。”

    两人身后,老板还在操心:“公子,闹市人多,您还是快些去找你家娘子吧。”

    喻勉看向老板,“谁家娘子?”

    左明非把蟹灯的灯柄塞到喻勉手里,表功一般地说:“这个,送给你。”

    喻勉低头看了眼这只张牙舞爪的八条腿儿东西,“……”他面容冷峻肃穆,有些烫手地拿着灯柄,蟹灯在他脚边滑稽地扑腾着,与他整个人形成一种莫名的反差感。

    老板纳闷道:“咦?您不是给自家娘子留的吗?”

    “不是。”左明非回头对老板解释,他语气认真:“本来就是留给哥哥的。”

    这又是送泥人,又是送花灯的,而且这两个人一个貌美清隽,一个华贵俊朗,老板也算是见多识广,他打量着二人的目光逐渐意味深长起来,“送情郎也行。”老板笑眯眯地补充。

    第58章 琅琊书院

    人流中, 数道目光落在两个气质卓然的人身上,少年衣角翩飞地穿梭在热闹的摊贩前,青年优哉游哉地跟在少年身后。

    喻勉自是留意到了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 这些跟着他们的气息熟悉得很, 和抬走喻季灵的是同一拨人,既然是书院的人, 那就没必要理会。

    只是…左明非的容貌太过惹眼, 指不定会招惹来什么麻烦,喻勉不动声色地想着。

    路过一家摊贩时, 喻勉随手放下一块银锭, 拿了顶帷帽,二话不说就扣在了左明非头上。

    彼时, 左明非正前倾身子,打量着一幅糖画, 视线被猝不及防地挡住,他先是一愣, 继而透过面纱,满眼疑惑地看着喻勉。

    喻勉气定神闲地看着左明非,悠悠道:“戴着吧。”

    左明非停下想去掀面纱的手,顿了下,他犹豫着问:“你不想看到我的脸吗?”

    “人多, 回去看。”

    左明非很听话,喻勉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面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走三步绊两步的, 喻勉见状,朝他伸出胳膊, 示意他拉住自己的衣袖。

    左明非自然而然地抬手,将手放进了喻勉的掌心。

    “……”喻勉落眸在那只手上,片刻停顿后,他缓缓收拢掌心,牵住了左明非的手。

    喻勉漫不经心地想,若非性命攸关,他倒情愿左明非这样下去,这样活在他的羽翼之下,没有左家三公子,没有刑部侍郎,只是心思恪纯满心依赖着他的左明非。

    真喜欢也好,占有欲作祟也罢,在喻勉的认知中,只要他想要,即便是死,左明非也得死在他手里。

    甜酒铺子里,左明非望着碗里的甜醴,迫不及待地想去掀面纱,但他想起喻勉的嘱咐,只好放下了手。

    店小二送来木勺,喻勉抬眸,轻描淡写地扫了眼店小二,问:“喻强如何了?”

    店小二怔住了,他干笑道:“客官这是何意?”

    “我要是你,就不会嘴硬,当心真成了死鸭子。”喻勉支着下巴,不上心地释放出威压。

    店小二后背冷汗骤出,“回…回先生的话,山长被书院长老们关进了戒律堂…”他艰难地说。

    喻勉嫌烦地啧了声,“这么多年了,那群老东西还是迂腐不化。”

    店小二一动也不敢动。

    “帮忙带句话。”喻勉吩咐:“就说我明日将登门拜访,请长老们早做准备。”

    “…是。”

    喻勉看向不明所以的左明非,瞬间收回气势,温声问:“还想吃什么?”

    左明非摇摇头,“不要了。”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喻勉眼中闪过几分期待的兴味,语气却是像在哄孩子。

    店小二看得目瞪口呆,几乎是落荒而逃。

    琅琊书院戒律堂

    气相威严的中年人站在喻季灵身后,喻季灵满脸倔强地挺直腰背。

    中年人严厉地问:“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喻季灵嘴硬地问。

    “此番你不仅偷溜下山,更是违背书院规矩,私自离开琅琊,还说自己没错?”喻维平目光如炬地注视着喻季灵,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喻季灵不屑一顾道:“叔父非要算这么清?”

    喻维平皱起两道粗眉:“你还想狡辩?”

    “那我倒是要说了,叔父身为书院的先生,却私下责罚我这个山长,这难道不是以下犯上?”喻季灵理直气壮地说:“你放我一马,我也放你一马,一家人不为难一家人,叔父以为如何?”

    喻维平被噎住了。

    喻季灵向来伶牙俐齿,以往只有大长老才能管住他,如今大长老闭关未出,倒是便宜这个混世魔王了。

    “给我继续跪!”喻维平说不过这小子,只能以气势压住他。

    喻季灵满心憋屈,继续跪在蒲团上。

    喻维平喝道:“蒲团给他撤了。”

    侍奉在两侧的下人迅速上前,两人将喻季灵提溜了起来,另外两人麻溜地拿走了蒲团。

    喻季灵敢怒不敢言,只能愤然地捶着跪酸的大腿,嘟囔:“谁家家主做成我这样的?我干脆引咎辞任做仆役得了。”

    “仆役也须得听话!”喻维平训斥道:“你跟这两个字沾边吗?”

    喻季灵:“……”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禀报二师公,喻勉先生派小的传话,说他明日会来拜访书院。”

    喻维平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亲口说的?”

    “是,晚辈不才,被喻勉先生发现了…”那人满脸尴尬。

    喻维平沉声道:“喻勉当年自愿脱离喻家,如今想要回来,没那么容易。”

    喻季灵连连称是:“对!对!派人死守山门,哪能让他轻易回来!看不起谁呢。”

    “闭口思过。”喻维平瞪了眼喻季灵。

    回来通报的人再次开口,“还有一件事,喻勉先生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哦?”

    “那人看起来与喻勉先生十分亲密。”

    听到这里,喻季灵扑哧笑出了声。

    喻维平奇怪地看向喻季灵,问:“勉儿娶亲了?”

    喻季灵故意紧闭嘴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喻维平懒得再递话腔,吩咐下去:“准备好守山大阵,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放喻勉进山。”

    “是。”

    话音才落下,门外就有人来通报:“二师公——二师公——”

    喻维平轻呵:“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启禀二师公,喻勉先生从后山攻上来了!”

    喻维平惊讶道:“什么!”

    喻季灵激动地起身,双眼放光地问:“他真的回来了?”

    “是…后山的守山弟子们被打得落花流水…”

    琅琊书院有不问世事的规矩,喻勉为了查清乌衣案的虚实,曾孤注一掷地离开琅琊书院,甚至自愿被喻氏除名,迄今已有十一年之久,从那天开始,喻勉的所作所为便与琅琊喻氏再无瓜葛。

    如今,在外人看来,喻勉已非喻氏的人,那自然不能从喻氏的正门进入,这也是喻维平派人守在山门前的原因。

    琅琊书院招收弟子的规矩是要前来拜师的弟子们穿过后山,后山有琅琊书院布下的陷阱和打手,只有穿过琅琊书院的后山,才算是正式拜入了琅琊书院的门下。

    喻勉也想到了这点,既然正门入不得,那便去后山欺负欺负小辈,就不信管事的不出来。

    喻季灵哈哈大笑起来,他扶着膝盖,笑得直不起来腰,眼中满是跃跃欲试:“果然是好道理,不能从正门入,那便从后山攻!叔父,我要去守后山的最后关卡,我要与喻勉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有我在,还用不上你。”喻维平一挥衣袖,满面肃然道:“你继续跪着。”

    喻季灵不服气道:“可是…”

    “季灵!”喻维平严肃道:“你身为书院的山长,岂能只顾自己逞凶斗狠?”

    喻维平一语点醒梦中人,喻季灵心中稍显寥落,缓缓俯身作揖:“叔父…说的是。”

    后山门口,喻勉一步一步地逼近山门,守在后门口的弟子们防备着后退,他们哭丧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喻勉。

    平日里,这些弟子们对付的都是初入武道的毛头小子,这蓦地来了个大宗,他们心里都没底。

    “喻勉先生何不从正门入?”有人鼓起勇气提议,就别来嚯嚯我们后山了。

    喻勉百无聊赖道:“我只是前来拜师学艺而已,诸位不必顾念旧情,尽管出手便是。”

    “……”

    喻勉以手作请状:“一起上。”

    “何故欺负小辈?”深沉威严的声音响起,守山弟子们如负释重地松了口气,他们仿佛望见救星一般地回身,眼巴巴地看着喻维平:“二师公!”

    “二师公来了。”

    喻勉眯起眼睛,他观望着喻维平,自是能察觉到喻维平中正深厚的功底,同样,喻维平也看出了喻勉深不可测的内力。

    “见过维平长老。”喻勉双手作揖,听不出语气地施了一礼,他当然记得自己如今已非喻家人,所以应同外人一样,称呼喻维平为长老。

    喻维平注视着喻勉,上下打量过后,他道:“看来你的手足已经痊愈。”

    “勉强能打能杀吧。”喻勉兴致缺缺地回应,继而道:“长老是要与我亲自过招吗?”

    喻维平道:“以你如今的实力,书院中恐怕只有我能与你抗衡。”

    “长老谬赞了。”喻勉毫无诚意地点了下头。

    喻维平:“当年我亲眼目送着你离开,如今你要回来,也该是我前来迎接。”

    “那就不说废话了,长老请。”

    当清平中正之气与霸道嚣张的内力骤然相接,霎时地动山摇,后山飞沙走石,一片遮天蔽日之相——

    这都是后话,无从考究。

    实际上,正当喻维平严阵以待,打算与喻勉来场较量时,忽闻山间小道上马蹄声悠闲,一辆马车从不远处不慌不忙地赶来。

    喻勉微微皱眉:“这么快?”

    喻维平莫名其妙道:“发生何事了?”

    “看来不能打了。”喻勉收敛气势,说:“会吓到人。”

    喻维平:???

    喻勉懒懒道:“我无意挑衅,劳烦长老放我一马。”

    喻维平目光严厉:“你当书院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话音落,其他弟子们低声笑了起来,喻维平有些尴尬,且不说别的,这书院还真是喻勉的家。

    喻勉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喻维平训斥道。

    “叔父。”喻勉喊了声。

    喻维平神色微顿,他打量着喻勉,目光逐渐松动。

    喻勉一扫闲散之态,郑重其事地俯身作揖:“琅琊书院喻勉…”他嗓音低沉,一字一顿道:“拜见叔父。”

    喻维平迈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喻勉,在场之人不由得屏住呼吸,二师公最是刚正不阿,喻勉先生忤逆犯上离家多年,怕是要被狠狠责罚了。

    喻维平抬手,按在了喻勉的双手上,他颇为用力,喻勉却不加抵抗。

    “……”

    “……”

    最终,喻维平牢牢握紧喻勉的双手,沧桑的声音中夹杂着释然:“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

    马蹄声落在耳畔,马车停了下来,喻勉下意识看向那辆马车,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我听人说,你是带了人回来的?”喻维平欣慰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哥哥。”车帘被掀开,从里面冒出一个脑袋,满面笑意地望着喻勉:“追上你了。”

    喻维平:???

    喻勉沉吟:“不是姑娘。”

    第59章 不省心

    戒律堂中, 喻勉和喻季灵在接受训诫,只是二人接受训诫的姿势大不相同,喻季灵仍旧跪得笔直, 喻勉坐在一旁, 云淡风轻地掀开一杯茶,两人面前, 喻维平满目肃然地站着。

    “叔父想问什么, 直接问便是。”喻勉悠哉悠哉地呷了口茶。

    喻维平沉下一口气,问:“你带回来的那个少年…”

    “是我的心上人。”不待喻维平问完, 喻勉便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口。

    这下不仅是喻维平, 就连喻季灵也是满脸愕然,他心想, 他不过才离开几日,喻勉和左明非的感情便到如此地步了?

    喻勉太过直白, 这让喻维平迟迟说不出话来。

    “不瞒叔父,我此番回来不仅是为了探望家中族老, 更是为了救他的命。”喻勉面不改色道:“我需要白鸾尾,还要劳烦叔父请出冲虚道长。”

    听喻勉不咸不淡地提起冲虚道长,喻维平眉宇蹙起,轻声数落:“那是你的父亲。”

    “修道之人何谈尘缘?”喻勉淡淡地反问。

    喻维平微叹:“可他终归是你们的父亲。”

    喻季灵哼道:“叔父这话说的好似我们不认他一般,您可别忘了, 当初是他先抛弃我们的。”

    喻维平加重语气解释:“他并非是抛弃你们,而是将你们托付给了我。”

    “前尘旧事,不提也罢。”喻勉望着喻维平,说:“救人这个忙, 叔父可愿帮?”

    “白鸾尾踪迹难寻,纵使我想帮忙, 怕也是有心无力。”喻维平斟酌着说。

    喻勉:“不劳叔父费心,叔父只需要告诉我南山观的入口在哪里,其他的我自有定夺。”

    南山观为修道之所,它藏在南山之中,四周俱是阵法,寻常人贸然进入,怕是会迷失其中,以至于真有人将南山观认为是天界。

    喻维平眸光微闪,他沉吟道:“此事事关我琅琊机密,我也不清楚。”

    喻季灵啧道:“这么说,只能等大长老出关了?”

    “大长老也不知道。”喻维平说。

    “那谁知道?”喻季灵不喜自己的父亲,所以有关南山观的事情,他一直刻意回避,现下谈起来,竟然还不如离家十载的喻勉知道的多。

    “守山人。”喻勉说。

    喻维平缓缓颔首,神色竟然有些微妙的复杂。

    喻季灵面上一喜:“哦,守山人啊,那不就是我师父…”他忽地顿住,下意识看向喻勉,慢慢地说出了守山人的名字:“姜云姝。”

    姜家是琅琊的名门望族,世代经商,在琅琊书院建立初始,姜家为琅琊书院提供了诸多金银之便,所以琅琊书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历代琅琊家主的正妻皆出自姜家。

    喻勉当年作为琅琊书院的少主,书院为他挑选的未婚妻就是姜云姝,不过后来喻勉被逐出家门,他与姜云姝的婚事便不了了之了。

    此后姜云姝在琅琊书院的位置便十分尴尬,若要继续留在琅琊书院,她该用什么身份?可若回去姜家,她又要面对许多流言蜚语,正当众人哀叹她的命运时,姜云姝却在同辈比武中拔得头筹,赢下了守山人的资格。

    守山人虽是书院的一份子,但又独立于书院之外,对书院山长有监督教导之责,若是山长不成器,守山人有权废黜并另外择贤代之。

    喻勉仿佛不知道姜云姝是谁似的,寻常般问:“她现下在何处?”

    “对噢,叔父,这次回来怎么不见师父呢?”喻季灵奇怪地问。

    “姜姑娘的父亲生病,姜姑娘回家侍疾已有两月了。”喻维平说。

    喻勉兀自点头,“病魔不等人。”他自言自语道。

    喻季灵点头:“姜家那个老头?要我说他活该,当初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差点把我师父逼死,如今能仰仗的不还是我师父?”

    “我是说左明非。”喻勉思索着说:“他可等不起。”

    喻维平脸色大变,“你说谁?”

    喻季灵替喻勉回答:“左明非啊。”

    “左明非在哪儿?”喻维平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叔父你糊涂啦,左明非不就是喻勉带回来那个?”喻季灵好笑地说。

    喻维平震惊地问:“哪个左明非?”

    喻季灵察觉到不对劲,他收敛笑意,疑惑地说:“还能是哪个?就是左家三公子,刑部侍郎左明非啊。”

    喻维平瞳孔震荡,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直直地盯着喻勉。

    喻季灵后知后觉过来,他嘶了一声,悄声问喻勉:“你没告诉叔父左大人的身份吗?”

    “还没来得及。”喻勉看起来丝毫不慌。

    “荒唐!”喻维平怒道:“喻勉,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喻勉淡定道:“带我的心上人回来治病。”

    喻维平指了指喻季灵,又指了指喻勉,呵斥:“喻强此次下山,左萧穆已经来了书信,话里话外地警告琅琊书院别多管闲事,现下你又拐了他的弟弟,喻勉,你们兄弟是嫌书院太安逸了吗!左家在朝中盘根错节,是你能招惹的吗?”

    “畏首畏尾,书院仍是这毛病。”喻勉不以为意道。

    喻维平气得胸口起伏不平:“不入尘世,这是琅琊书院的立身之本!”

    “我不认。”喻勉声音不大,语气却带着不能苟同的漫不经心,听得人想上去抽他两巴掌。

    喻季灵忙起身搀扶住喻维平:“叔父消消气消消气,其实左萧穆是知道喻勉带走了左大人的。”

    喻维平顿住了,他侧脸看向喻季灵,怀疑地问:“他能同意?”

    “不同意也没办法呀。”喻季灵稍显得意道:“喻勉把他给打服了。”

    喻维平一口老血喀在喉间,差点被这兄弟二人气死,最后,一向沉稳自持的二师公毫无风度地将这兄弟二人赶出了戒律堂。

    “滚——”

    “荒唐!!”

    喻勉轻轻弹了弹衣袖上的灰,面不改色地走下台阶,喻季灵一边喊着叔父你消消气,一边跟上喻勉,问:“哎,你行啊,为了真爱忤逆叔父,我对你有些改观了。”

    喻勉不以为意道:“随口说说的事,你也信?脑子被狗吃了?”

    “你!”喻季灵瞪了喻勉一眼,然后疑惑地问:“那你为何要骗叔父左三是你的心上人?”

    “叔父刀子嘴豆腐心,他嘴上说着不帮忙,其实最爱操心,将左三说得重要些,叔父也更能放在心上。”

    “老奸巨猾,连叔父你也算计。”

    喻勉几不可见地一挑眉梢,对喻季灵的评价不置可否,这嘴上的便宜,喻勉偶尔也是能让让弟弟的。

    院门外,左明非看到喻勉安然无恙后,慌不迭地走上前,他双手抓着喻勉的手腕,担忧道:“哥哥,你没事吧?”

    喻勉看到他稍显诧异:“你没去歇息?”说着,他询问般看向左明非身后的小厮。

    小厮汗颜:“喻勉先生,这位公子执意守在这里等你出来,小人怎么劝也劝不住。”

    左明非眼睛里满是担忧,“我听人说,戒律堂是受罚的地方,你受罚了吗?”

    听到这里,小厮看起来更加局促了,喻勉瞥了他一眼,“多嘴。”

    “小人知错了。”

    “下去吧。”喻勉随意道,他顺手握住左明非的手,回答:“我没事。”

    左明非半信半疑地问:“真的没事?”

    喻勉缓缓扬起唇角,他摊开长臂,含笑问:“要不你亲自检查一番?”

    看喻勉这样子,左明非稍稍松了口气。

    喻季灵简直没眼看,他无语道:“喂,有事的是我好不好?我跪了那么久,膝盖都跪疼了。”

    “季灵。”左明非这时候才看到喻季灵,他关心地说:“你要看郎中吗?”

    “不用管他。”喻勉拉起左明非就走,他说:“我们先去安顿。”

    喻季灵撇撇嘴,心想,这心上人不心上人的,怕是有人当局者迷吧。

    第60章 久别重逢

    琅琊书院依山而建, 偌大的琅琊山都是书院的基底,书院中,喻勉居住的地方叫凌云台, 他离家数载未回, 凌云台还保持着旧时的模样,但里里外外一尘不染, 可见也是有人时时打扫的。

    一路上, 学子们见到喻勉和喻季灵,皆会躬身行礼。

    “山长好。”

    “喻勉先生好。”

    更有性子跳脱者, 见到喻季灵会调侃一句:“山长, 又被抓回来了?”

    喻季灵端出一副仙风道骨的做派,扬着下巴问:“课业完成了?”

    凡是学生, 被问到课业,大抵是要落荒而逃的。

    望着几人匆匆溜走的模样, 喻勉闲闲地收回眼神,对喻季灵道:“倒是有你当年的风范。”

    这话自然不是夸奖, 毕竟喻季灵当年时时刻刻想着仗剑走天涯,是个不学无术和逃学的典型,谁知后来能成为闻名天下的琅琊山长。

    喻季灵听不出语气地哼了声,“难为你费心记着。”

    喻勉嫌弃道:“可见你也是能将书读好的,那为何当年让你读个书就好似要你的命一般。”

    “少说教我!你最没资格。”喻季灵恶狠狠地回怼, 片刻后,他抱着手臂蹙眉,不情不愿道:“再说了,谁小时候爱读书?你不也舞刀弄棒的?也就左三这种奇葩才会时时刻刻想读书吧。”

    左明非怀里抱着摘来的花,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抬头粲然一笑:“我也不爱读。”

    “哦呦。”喻季灵乐了, 他幸灾乐祸道:“这竟是左三公子能说出来的话。”

    左明非眼神澄澈地望着喻勉和喻季灵,不解地问:“这话我不能说吗?”

    “自是能的。”喻季灵哥俩好似的搂住左明非,一本正经道:“过会儿我把‘我不爱读书’这句话写下来,你能署个名吗?”

    喻勉警告地看向喻季灵,喻季灵挑衅地做了个鬼脸。

    “当然可以。”左明非很好说话。

    “我看在你脸上署名比较合适。”喻勉轻飘飘地威胁人。

    喻季灵啧道:“我在征求左三的意见,关你什么事?”

    喻勉的掌风从喻季灵脸侧呼啸而过,喻季灵灵敏地躲开,“你来真的啊?”他踉跄着后退,后背被人及时地扶了一把,喻季灵往后侧脸,熟稔道:“荆芥?你回来了?师父也回来了吗?”

    喻勉收敛掌风,注视着喻季灵身后的青年,比起青年略显平淡的样貌,他周身涌动的真气更能吸引喻勉。

    与此同时,荆芥也在望向喻勉,他眼神冷淡,看起来好似与喻勉有什么过节一般。

    有意思,喻勉微微眯起眼睛。

    喻季灵与荆芥寒暄完站直,他刚回身就感到了喻勉扑面而来的威慑力,与方才好像逗小孩儿的掌风不同,这内力霸道遒劲,直冲人的天灵盖而来,不过不是冲着喻季灵,而是冲着荆芥。

    荆芥迅速拔出腰后的双刀,他本有余力闪开,但他好似与谁较劲一般,不闪不躲地站在原地,硬生生地抗下了喻勉一击。

    “你干嘛呀?”喻季灵飞身上前,扼住了喻勉想再次发难的手腕。

    喻勉遗憾地收手,他打量着荆芥,思索着开口:“书院的武堂还教双刀吗?”

    “书院不教。”荆芥冷脸收手,只是仍旧握着双刀,他生硬道:“姜家教。”

    姜家?

    喻季灵瞪着喻勉说:“荆芥是我师父的随身护卫。”

    喻勉淡淡应了声,“姜云姝的护卫。”他心下了然。

    荆芥抬臂对着喻勉,刀尖闪着寒光,他沉声道:“不许对姜先生无礼!”

    “无礼?”喻勉颇感有趣地重复。

    “因为你直呼我师父的名讳啊。”喻季灵咬牙切齿地提醒。

    喻勉嗤了声,他看向一旁,对上了左明非略显担忧的眸子,他温和地笑笑:“只是寻常切磋,不必害怕,那边有兰草,你先过去玩?”

    虽然左明非的心智只有十二岁,但他打小跟着父亲混江湖,自是明白喻勉是在支开他,于是他犹豫道:“那你…”

    “半盏茶的功夫,我过去找你。”

    “好。”

    望着左明非走开,喻勉收回眼神,他看着喻季灵劝完自己又去劝荆芥,只见喻季灵扼住荆芥的手腕,苦口婆心道:“荆芥啊,他没有对师父无礼,他…他对谁都很无礼。”

    荆芥的刀尖轻微地晃了晃,“……”

    “昨晚为何跟踪我?”喻勉站在原地,漫不经心地瞧着荆芥。

    荆芥出现的那刻,喻勉就察觉到他的气息和昨晚跟踪自己的陌生气息一模一样。

    荆芥几不可见地身形一僵。

    “啊?”喻季灵疑惑道:“荆芥跟踪你?你说笑呢,他又不认识你。”

    “这便要问他了。”喻勉的目光定格在荆芥的左肩,他微微勾起唇角,悠悠道:“他左手的动作比起右手稍有迟钝,应是左肩受伤的缘故。”

    听到这里,荆芥的脸色微微发青,喻勉的声音还在继续:“巧了,昨晚夜色虽然昏暗,但我仍记得昏暗中我击中了那宵小的左肩。”

    荆芥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喻季灵猝然出手按在荆芥的左肩,荆芥很轻地哼出声,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真的是你。”喻季灵适时收手,他不解道:“你跟踪喻勉干吗?”

    荆芥咬着牙,仍旧不发一语。

    喻勉问:“姜云姝让你这么做的?”

    “此事与云姝无关!”荆芥激动地说。

    喻勉微微挑眉,他漫不经心地轻声重复:“云姝?”

    “不许你这么叫她!你这个负心汉!”荆芥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喻勉。

    喻勉瞥了荆芥一眼:“……”

    喻季灵挠了挠头:“芥啊,我理解你的悲愤,但是吧…但是事情不能这么论…”

    正在此时,前方传来惊呼声:“来人啊,有人晕倒了——”

    荆芥忙闪身往前去,“有人晕倒了。”他自言自语道。

    望着荆芥离开的方向,喻季灵对喻勉道:“荆芥这个人莽是莽了点,但心肠不坏,而且一直跟着师父学医,书院的人有点小病小痛的都会找他,而且他还不收诊金…”

    喻勉对荆芥不感兴趣,但他忽然意识到,有人晕倒的地方正是左明非离开的方向,喻勉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他丢下喋喋不休的喻季灵,飞身往前方去。

    喻季灵愣了愣,诧异地自言自语:“怎么的…你也变成热心肠了?”

    晕倒的人正是左明非,喻勉疾步到达的时候,左明非的身旁已经围着三四个人,荆芥也在其中,喻勉走近,看到一个女子正在替左明非诊治。

    女子身着书院长老的装扮,她眉目清冷,浑身自有一种端庄肃然,此时她正认真地为左明非把着脉。

    “他怎么样?”喻勉走近蹲下,打量着左明非的脸色。

    女子并未抬眸,只是回答:“气血逆行,难医。”说完她才抬头,看到喻勉的瞬间,她有微许愣怔,“…真的是你。”

    喻勉颔首,“好久不见。”

    “诶?师父。”随后赶来的喻季灵喊了声,他走到女子身后,说:“你果真回来了…哎!晕倒的是左三啊,他…他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姜云姝又看了喻勉一眼,然后对荆芥道:“先将这位公子背回住处。”

    荆芥很听话,作势就要俯身,但他眼前晃过一个人影,待他反应过来,喻勉已经将左明非拦腰抱起。

    荆芥:“……”

    正要起身时,喻勉留意到左明非手中散开的鲜花,他略一思索,然后顺手捡起地上的花,这才抱着左明非起身。

    “你还捡什么花儿啊。”喻季灵跟上去,安慰:“没事的没事的,我师父的医术虽然不及言神医,但比我强多了。”

    姜云姝并未说什么,也跟上了喻勉,她意识到荆芥停在原地,于是回身问:“荆芥,你不来?”

    “先生…”荆芥略显迟疑地出声:“喻勉他…他…”他说不下去了,总不能告诉姜云姝,你等的男人其实喜欢男人吧。

    看荆芥扭扭捏捏的,姜云姝估摸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道:“救人要紧,其余的以后再说。”

    “…是。”

    姜云姝的诊断和言砚无异,现下只能等左明非自己醒来,依照喻勉的经验,左明非醒来可能又要换个年纪了,他漫不经心地侯在左明非床头,看起来满腹心事,又有些心不在焉。

    喻季灵问姜云姝:“师父何时回来的?”

    “午后回来的,我先去拜访了维平先生,听维平先生说你又闯祸了,之后又听说喻勉公子也回来了,回院子途中听到有人晕倒了,便赶过去看看,没想到和你们遇上了。”姜云姝回答,说完,她看了眼床上的左明非,问:“床上的真是左三公子?”

    喻季灵点头:“嗯。”

    “可惜了。”姜云姝微叹:“左三公子是栋梁之才。”

    “所以才需要师父帮忙。”喻季灵道:“师父,您把南山的阵眼告诉我们,放我们进去,我们进去找一味药。”

    “不可,南山阵眼每逢七年开一次,这个规矩无人能破。”姜云姝淡淡道。

    喻季灵急切道:“人命关天呐师父!”

    姜云姝认真道:“规矩就是规矩。”

    喻季灵示意喻勉,悄声道:“你倒是说几句啊。”

    喻勉瞥他一眼:“我早已不是书院的人。”

    喻季灵被哽住了:“……”你奶奶的,撇这么干净,敢情左三的性命跟你无关是吧?

    而后,喻勉语气淡漠道:“所以,书院的规矩管不住我。”